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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苏轼是兴高采烈。

    苏辙是脸色灰败。

    苏轼不光带着他这道黑暗料理一起进来, 甚至还贴心的为苏辙准备好了碗碟与筷子,亲自为苏辙夹了两个汤圆:“八郎,快尝尝!”

    苏辙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顿时就更糟糕了。抬起头道:“六哥, 我能不吃吗?”

    “当然不能。”苏轼这话说的是铿锵有力, 毫不犹豫:“八郎,你可是嫌弃这菜不好吃?”

    苏辙重重点了点头。

    这话还用说嘛!

    苏轼却是苦口婆心起来:“八郎,从前你时常与我说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这做饭烧菜也是一样的, 没有先前失败的经验教训,怎会成功?”

    “其实我也是不想专为难你一个人的,可谁叫你那样厉害?杏花楼叫的出名字的菜都是你想出来的, 我不找你还能找谁?”

    “咱们亲兄弟之间,难道你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我?”

    苏辙:……

    我吃!

    我吃还不行嘛!

    苏辙生出视死如归的决心来,闭眼尝了口酸菜炸汤圆。

    苏轼忙道:“八郎,怎么样》好吃吗?”

    苏辙只觉得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吃过这般难吃的东西, 炸的焦黄焦黄的汤圆既有芝麻馅的甜,又带着一股子酸菜味, 又甜又咸又酸……可对上苏轼那期待的目光,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更不好将嘴里的汤圆吐出来。

    先前每次苏轼捣鼓这些乱七八糟的吃食送过来时,他都实话实说。

    可偏偏苏轼却是乐此不疲。

    他忍不住想,他六哥一向是个争强好胜的, 见不得自己不如旁人,索性便昧着良心道:“味道很是新奇。”

    “初次入口, 酸中有甜, 甜中有酸,酸甜交合, 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一口咬下汤圆,汤圆外头炸的焦焦脆脆,里头却是香软滑糯……我很少吃到如此美食!”

    他费尽心思,将这道菜夸了一通,想当初他可是连参加科举时都没这样搜肠刮肚多。

    “真的?八郎,你可别骗我!”苏轼下意识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味觉出现了问题,低声道:“我怎么觉得这东西怪难吃的!”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道:“八郎,你别是在骗我吧?你可不能这样!”

    “你得实话实说才行,这样我的厨艺才能有所进步!”

    苏辙莫名有些心虚:“六哥,我怎会骗你?你可记得杏花楼风靡一时的螺蛳锅子?”

    一听到“螺蛳锅子”这四个字,苏轼顿觉一阵恶臭传来,下意识捂起鼻子:“你说的是从前那臭臭的锅子?真不知那臭东西怎会有人爱吃,不知道的还以为去了茅坑呢!”

    “偏偏那锅子的气味还经久不散,过了好几天隐隐还能闻到臭味。”

    “也幸好不喜欢这螺蛳锅子的人比喜欢螺蛳锅子的人多得多,大家一起抗议,这才将这道菜从杏花楼除名,要不然,只怕杏花楼的生意会大打折扣。”

    苏辙微微一笑,继续胡诌起来:“没错,有些东西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却又特别讨厌。”

    “就像螺蛳锅子,我听说我将这道菜的食谱张贴在杏花楼门口后,有位老鳖回家后吃这螺蛳锅子连吃整整三个月,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独特的气味,惹得他娘子实在受不了了,搬回了娘家,他这才作罢……”

    苏轼点点头,正色道:“八郎,你这话说的没错。”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想必我这道酸菜炸汤圆也是有人喜欢吃的。”

    “八郎,以我之见,不如将这道菜也纳入杏花楼的菜单之一……”

    苏辙一怔。

    他只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轼却是侃侃而谈:“虽说这道菜味道一般,却难免有人慧眼识珠。”

    “不管怎么说,这道菜可比螺蛳锅子味道好多了。”

    “六哥,这件事再议,再议吧!”苏辙面上的笑容有几分勉强,若照着苏轼这架势下去,不出三个月,杏花楼不说倒闭,却也不复如今盛况:“对了,六哥,你若是缺银子就与我说一声,不必这般费心折腾吃食的。”

    他将状元肉这道菜的盈利都给了苏轼。

    虽说苏轼并不愿意收,但他却摆出一副“你若是不愿收下那我就生气”的架势。

    苏轼不得不收。

    苏轼摇了摇头:“我何至于缺银子?不过是闲着没事做罢了。”

    说着,他就正色道:“当初我曾做过启蒙卡片,直到如今还有些进项,大钱虽没有,但小钱却是不断的。”

    “八郎,我只是想为你分忧一二的。”

    “与咱们亲近之人常说你继承了娘的衣钵,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可其中辛苦,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就像从小别人说我读书厉害似的,个中努力,唯有我自己清楚。”

    “如今你因朝堂之事,因王安石心烦意乱,我这个当哥哥的也想帮帮你。”

    “六哥,谢谢你。”苏辙心里很是感动,但这一点不影响他拒绝苏轼继续为杏花楼捣鼓新菜。

    苏轼:……

    时间过的极快。

    一转眼又到了盛夏。

    苏辙一开始对王安石是小心提防,却发现王安石并没有什么动作。

    可即便这般,他悬着的一颗心仍没有放下来,甚至比从前还要小心谨慎,唯恐王安石在憋什么狠招数。

    很快。

    苏辙就意识到王安石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这日。

    苏辙刚从府衙回来,就瞧见了满脸喜色的程氏:“八郎,好消息,过几日八娘要来汴京!”

    “说起来,你为八娘与你八姐夫准备的院子,他们还一次都没住过呢!”

    “这次他们前来汴京,也不知能住几日……”

    苏辙笑着道:“是吗?这真是太好了,也不知道八姐姐的几个孩子会不会来。”

    “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他们,不知他们如今长什么样子,若在大街上遇上,只怕根本不认识。”

    苏轼也是高兴得很:“好啊,八姐姐他们提前没有送信过来,大概也是想给咱们一个惊喜!”

    程氏兴高采烈带着女使去替苏八娘收拾院子。

    苏轼则笑着打趣起陈太初来:“……我原以为八姐夫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没想到也舍得放下公务陪着八姐姐来汴京。”

    苏辙面上却是一脸严肃。

    苏轼看着他,道:“八郎,你这是怎么了?”

    “这件事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苏辙点点头,低声道:“六哥,你想,八姐夫如今是齐州知州,不过而立之年的知州在大宋并不常见。”

    “因出身微寒的关系,八姐夫当起差来一向兢兢业业,怎会突然来汴京?”

    “对啊,若是提前计较好的,这等高兴之事,以八姐姐的性子,怎会忍得住不告诉我们?”苏轼也很快想明白这件事不对劲的地方:“除非是事出突然,八姐姐来不及告诉我们。”

    他迟疑道:“八郎,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背后之人到底是谁,是不言而喻。

    苏辙却比他沉稳许多,沉吟开口道:“等着八姐姐他们回来之后问问看他们便能知道其中内情,也不急在这一时。”

    “六哥,如今事情尚未定论,你莫要在爹娘跟前走漏了风声。”

    苏轼直道自己有分寸。

    话虽如此。

    但他向来是个藏不住心思的,接下来几日都是愁眉苦脸。

    也幸好程氏等人都沉浸在苏八娘即将回来的喜悦中,并没有留意到苏轼的不对劲。

    三日之后。

    苏辙一大早就起身,陪着程氏等人候在门口。

    程氏是望眼欲穿,忍不住道:“八娘他们怎么还没到?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三辆马车这才缓缓停在苏家门口。

    陈太初扶着苏八娘下了马车。

    几年的时间未见,苏八娘面上并未见老态,倒是丰腴了不少,刚看到程氏等人顿时就红了眼眶:“爹!”

    “娘!”

    “六弟弟!”

    “八弟弟!”

    苏洵还稍微镇定点,程氏还未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八娘!”

    母女两人哭成一团。

    就连王弗等人也是伤感不已,跟着抹眼泪。

    苏辙瞧见她们哭成这样,担心她们受不住,连忙招呼着苏八娘的几个孩子上前见程氏等人。

    这四个孩子中最大的已有十来岁,最小的才三岁,一字排开,像模像样的给程氏等人问安。

    其中最小的孩子叫陈念安,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她搂着程氏的颈脖,奶声奶气道:“外祖母别哭,当心哭坏了眼睛。”

    “娘说啦,女孩子家家哭鼻子不好看的。”

    程氏这才破涕为笑。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院子。

    原本苏辙就对这事儿觉得有些不对,如今瞧见姐夫陈太初面上虽带着笑,但笑容并未触及眼底,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靠近陈太初身侧,低声道:“八姐夫,这次你们为何会突然来汴京?”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若是有什么事,你与我说上一说,兴许我能为你出出主意。”

    第102章

    陈太初如今虽是苏辙的姐夫, 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是他的师兄。

    他们两人从前在天庆观念书时就是好友,如今更是亲上加亲。

    陈太初一楞,继而道:“八郎, 你想到哪里去了?”

    “没什么事的。”

    “八娘时常念叨着你们, 正好我有假,就带她回来汴京看看你们。”

    苏辙毫不留情揭穿了他:“八姐夫,你撒谎。”

    “我没有。”陈太初没有承认。

    苏辙看着他的眼睛:“八姐夫, 你忘了我们已经认识多少年了吗?已超过二十年, 难道你不知道,你一撒谎就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还记得有一年,你与八姐姐成亲没多久, 回来送年礼。”

    “娘想着你刚入仕不久,手中不宽裕,想要贴补你们一二,可你却说你手上的银钱够, 连连推脱,当初你脸上的表情与今日是一模一样……”

    陈太初想起当年之事, 苦笑道:“当时你什么都没说,私下差人送了一百贯钱过来, 还说就当是你借给我的,既保全了我的面子,又保全了我的里子。”

    “那一百贯钱, 我直到一年多后才还给你。”

    苏辙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他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几年, 做的最正确的事情之一就是撮合了苏八娘与陈太初。

    当初陈太初就算日子再怎么难过, 对着苏八娘总是报喜不报忧,从未有过动用苏八娘嫁妆的心思。

    陈太初微微叹了口气, 才缓缓开口:“说起来,我担任齐州知州已有六七年的时间,任职期间兢兢业业,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更对得起自己本心。”

    “可就在半个月之前,齐州知府却说要给我放一段时间的长假,嘴里口口声声说这些年我辛苦了,要好好歇一歇。”

    “但我知道,他这是将我留任察看的意思。”

    “我自是不愿,连连追问,他却说自己也是迫于无奈。”

    “我虽空有一腔为国为民之心,却并非纠缠不休的性子,正好想着八娘惦记你们,就来汴京小住些日子。”

    实则他并没有如实告知。

    齐州府衙上下,所有人如今对他是唯恐避之而不急,齐州知府更私下与他道:“你我二人相识多年,你好好想想你的家眷有没有得罪过人,背后之人放出话来,这只是开始,若你的家眷仍冥顽不灵,就不光是停职这么简单呢!”

    苏辙苦笑:“定是王安石在背后捣鬼。”

    陈太初连连追问。

    他远在齐州,只知苏辙与王安石皆赞成变法,两人略有些分歧而已,并不知内情。

    听苏辙娓娓道来,陈太初这才知道王安石前段时间一直派人盯着苏轼,想要抓住苏轼的错处。

    谁知苏轼经牢狱一事,整个人谨慎很多,且苏轼如今又痴迷美食的缘故,王安石竟无从下手。

    听到最后,陈太初也是气愤不已:“如今朝中不少人都说王安石变法是为国为民,却万万没想到他为达目的竟不择手段,铲除异己。”

    “八郎,你做得对,莫要妥协,正好我也趁着这个机会在汴京多住些日子。”

    苏辙却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叮嘱陈太初将他远在齐州的寡母也一并接到汴京来,免得王安石真使什么阴险招数。

    陈太初连连夸他想的周到。

    最后两人达成一致,这件事不得对程氏与苏洵等人说起,免得家人担心。

    他们两人刚说完话,苏八娘就牵着小女儿走了进来:“六郎说你们两个还如从前一样,每每碰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陈念安是极黏陈太初的,一瞧见爹爹就往他身上爬:“爹爹,抱抱!”

    陈太初含笑将小女儿抱了起来。

    苏辙瞧见自己这小外甥女,就像瞧见小时候的苏八娘似的,自是喜欢:“安娘,你还没叫我呢!”

    陈念安奶声奶气道:“八舅舅!”

    说话间,她那胖嘟嘟的小胳膊将陈太初抱的更紧了些。

    苏八娘笑着道:“这孩子啊,平素是个外向活泼的,可若是碰上她爹,那就谁都不要。”

    苏辙故意伸出胳膊,逗她:“来,安娘,八舅舅抱抱好不好?”

    陈念安认真想了想,朝他伸出胳膊来。

    “八舅舅。”

    “抱抱!”

    苏八娘笑着捏她胖嘟嘟的小脸:“哟,安娘,你不是有你爹爹在,谁都不要的吗?”

    陈念安抱着苏辙的颈脖抱的是紧紧的,一点不认生:“因为爹爹喜欢八舅舅,娘亲喜欢八舅舅,所以安娘也喜欢八舅舅。”

    几个人是哈哈大笑。

    正好苏轼再次端着自己刚捣鼓出来的乌鸡藕汤进来。

    他也故意逗起陈念安来:“来,安娘,六舅舅抱抱!”

    谁知陈念安将苏辙颈脖攀的更紧了,叫的宛如杀猪似的:“不要,不要,我要八舅舅抱!”

    顿时,苏轼那嫉妒的眼神就落在了苏八娘面上:“八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你们在家中时常念叨起八郎,不提起我?”

    “要不然安娘怎么只要八郎不要我?”

    苏八娘直呼“冤枉”,直说两个弟弟在她心中都是一样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陈念安面上。

    陈念安是人小鬼大,奶声奶气道:“因为八舅舅长大好看!”

    “六舅舅长得没有八舅舅好看!”

    众人是哄堂大笑。

    唯有苏轼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心碎了。

    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

    好在他早就认识到这件事,并不十分伤感,等着众人笑过后,则招呼大家用起他亲手炖的乌鸡莲藕汤,更是侃侃而谈:“也不知杏花楼的莲藕筒子骨汤是怎么炖的,炖的汤是香浓无比,所以我就想捣鼓捣鼓乌鸡藕汤,兴许又能成为杏花楼的一道名菜。”

    苏辙见砂锅里是黑漆漆的一团。

    乌鸡黑漆漆的。

    莲藕也是黑漆漆的。

    若不说是乌鸡藕汤,他定会以为砂锅里装的是墨汁。

    苏轼秉持着尊老爱幼之心,先盛了一碗给陈念安:“来,安娘,尝尝看。”

    陈念安顿时吓的是哇哇大哭起来,连苏辙都不要了:“爹爹,救救安娘,救救安娘,六舅舅要给安娘下毒!”

    “六舅舅坏,六舅舅坏,安娘就是不要六舅舅抱而已,六舅舅就是要毒死安娘!”

    陈太初原是心情糟糕透顶,但被小女儿这一闹,是哭笑不得。

    他们笑的开心。

    陈念安哭的是愈发伤心了。

    甚至苏轼一开口说话,陈念安就嚎啕大哭。

    陈太初与苏八娘没办法,只能先将陈念安先抱出去。

    这下,屋子里只剩下苏辙与苏轼两人。

    苏辙也察觉不对,下意识抬脚朝外走去,嘴里更是道:“六哥,我去看看安娘……”

    可惜啊,他刚走没两步,袖子就被苏轼拽住了:“八郎,你也要走吗?”

    “是不是八姐夫一回来,你就不愿意搭理我呢?”

    苏辙:……

    他硬着头皮道:“自然不是。”

    苏轼面上这才隐隐可见笑容:“这就好。”

    “那八郎,你快尝尝我炖的乌鸡莲藕汤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纵然苏辙早有心理准备,但每次看到苏轼所做的吃食,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六哥,难道这汤是热的就好吃了吗?”

    苏轼正色道:“这是自然。”

    为表示自己没有说错,他端着一碗汤是一饮而尽。

    苏辙不好再推脱。

    这等事啊,长痛不如短痛,是躲不过去的。

    他也学起苏轼的样子,端起黑漆漆的乌鸡藕汤一饮而尽。

    嗯。

    好像也谈不上难吃。

    不过是先入为主的原因,光是看一看,就觉得这汤味道奇特。

    苏八娘与陈太初刚回来就听说苏轼最近的爱好独特,想着方才是躲过一劫,没想到这等事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如今饭桌上,一个个人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今日陈念安经苏八娘解释过一阵后,已知道这黑漆漆的东西并不是毒药。

    但这会陈念安却仍是瘪瘪嘴,抬头看向苏八娘,低声道:“娘,能不能不喝这汤?安娘以后会乖乖听话的。”

    “安娘以后会好好吃菜菜的。”

    外甥似舅。

    这小姑娘与苏轼小时候一样,只爱吃肉不爱吃蔬菜。

    苏八娘是眼前一亮,笑道:“这话当真?”

    “拉钩钩,不能骗人!”陈念安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满脸满是正色。

    陈太初与苏八娘只觉这下是歪打正着,看向苏轼的眼神满是欢喜。

    苏轼再次感受到了心碎的滋味。

    苏辙见状,心情好了些许。

    不管怎么样。

    一家人能够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就是好事。

    苏辙这边刚吃完饭,就听说王巩来了。

    苏辙一愣:“他怎么来了?我前些日子不是与他说过,若是没事不要来找我的吗?”

    他怕王安石也会对王巩下手。

    他知道王巩这般大剌剌登门,定是有要事,快步朝书房走去。

    等他到书房时,王巩已在书房等了一会,一看到他就笑道:“子由,今日我是来与你辞行的,我接到朝廷调令,将我贬为太和县县令,即刻上任,不得耽搁,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汴京了……”

    第103章

    饶是苏辙一贯是个沉稳的, 如今面上也是浮现几分怒气来:“这件事可是王安石在捣鬼?”

    “子由,你莫要因我出头!”王巩连忙开口,低声道:“如今满朝文武皆知, 王安石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巴不得寻到你的错处。”

    说着,他是长长叹了口气:“若真深究起来,我此次贬官也不算冤枉。”

    听他说起, 苏辙这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个月之前, 有人状告余姚县主簿李逢谋反。

    一开始,谁都没有将这件事都放在心上,毕竟如今天下也算安定, 谋反简直是死路一条。

    但官家还是下令彻查此事。

    御史台彻查一番,发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更是牵连出两个人来。

    一个人是太/祖皇帝赵匡胤四世孙赵世居,一人是道士李士宁。

    李士宁不光是道士, 还是个有些名头的道士,他四处放话就算官家得了一子, 却也不会平安长大,太/祖皇帝后代当有天下, 天命应在了赵世居身上。

    若换成聪明些的人,定知道这道士是故意说些好听的话哄骗自己银子。

    可也不知是赵世居不聪明的缘故,亦或者是他想着自己能争一争储君之位的缘故, 将这话当了真,暗中资助了李士宁不少银钱。

    一个月之前, 赵世居赐自尽, 李逢凌迟,李士宁杖刑后流放。

    而王巩因与赵世居有几分来往, 受到牵连,原本王安石的意思是要将其追夺官衔的,但官家看在其祖辈有功的份上,却对他网开一面,将他贬为太和县县令。

    听到最后,苏辙皱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汴京城内,谁不知与你关系要好之人是数不胜数?王安石拿这件事来治你的罪,未免太牵强了些。”

    王巩只不置可否笑了笑:“我想,王安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来他向来不喜我们这些靠恩荫入仕之人。”

    “二来直至今日岳丈仍反对他的变法之策,虽说岳丈不比他身居高位,却德高望重,他几次想要对岳丈下手,却苦于没有机会,今日我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杀鸡儆猴。”

    “三来则是他想借着这件事震慑震慑你,想叫你看看如今朝中上下是他一人说了算。”

    “子由,我这一走,你务必要小心。”

    苏辙正色:“你放心。”

    王巩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但如今离别在即,有些话却是不吐不快:“子由,我总觉得官家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却是越来越糊涂,从前朝中能人异士不断,可就算谁人身居高位,却也没有把持朝堂的情况。”

    “自小皇子出身之后,官家将大阪的心思都放在了小皇子身上,对朝中之事很少过问,这才叫王安石钻了空子。”

    “若长期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苏辙又何尝没感受到官家的变化呢?

    他自诩自己做不到像范镇一样,明知官家会不高兴,还提着脑袋前去谏言。

    他顶多委婉提一提,若官家不听,他就不会再说。

    想要拯救大宋,想要拯救老百姓,前提是他要有自保和保护家人的本事。

    苏辙见王巩情绪低落,知他虽看似风流,但对大宋与百信之心一点不比他们少,只劝慰他几句。

    谁知王巩却摇头道:“……此事一出,我却是心灰意冷,从此之后寄情山水好了。”

    “至于这朝堂,这江山,就留给王安石等人去操心好了。”

    他走后。

    苏辙却是坐在书房良久没回过神来。

    从前官家曾感叹过苏辙的年轻有为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他懂得官家话中的意思,正因他年轻,即便才干出众,可随着他官位越高,想要升官就越难,朝堂之上也是个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

    先前他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如今,他只恨自己的年纪不能再大些。

    官大一级压死人。

    王安石如今将他压的死死的。

    苏辙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在书房坐了良久,思忖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他知道王安石小动作不断是想逼他出手,越是到这个关头,若谁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道理清楚归清楚。

    可想要做到,却还是难得很。

    苏辙忍不住坐在书房抄起佛经来。

    很快。

    苏辙就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他一抬头,就看到苏轼走了进来。

    苏轼手上端着托盘,一开口就道:“八郎,你别担心,这些吃食是厨房做的,不是我做的。”

    “今日自王巩走后,你就一直没从书房出来,连晚饭都没吃,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

    “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儿?”

    若换成从前,苏辙定会与苏轼说没事儿,毕竟以苏轼那般莽撞的性子,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但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在扛。

    他也是人。

    也会有扛不住的时候。

    他便将这些事说与苏轼听,到了最后也不忘叮嘱苏轼道:“……六哥,这些事情你务必要保密,更不得轻举妄动。”

    苏轼再次在心里将王安石骂了几百遍,才道:“怪不得方才用晚饭的时候八姐夫说他母亲时常念叨起汴京,想要将他母亲接来汴京住些日子。”

    “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老太君年轻时因做多了绣活儿,伤了眼睛,如今年纪又大了,何至于想来汴京?”

    “再者说了,八姐夫一贯是个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性子,又怎么会将老太君接到我们家中?”

    苏辙苦笑:“陈老太君留在齐州,难免会有危险的。”

    苏轼长长叹了口气。

    许久之后他才道:“八郎,你别担心。”

    “想当初我被污蔑对诅咒官家,被关进大牢,那时候连认罪书都写了,不一样是挺过来呢?”

    “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还有我呢!”

    苏辙重重点点头:“好,六哥,我知道了。”

    苏轼当着他的面是一派云淡风轻,可回去之后却是彻夜不眠,长吁短叹的。

    苏轼决心自己也该为八郎做些什么。

    他思来想去。

    便又开始写文章了。

    别看苏辙与苏轼同一年科举,苏辙为状元,苏轼是榜眼,但这么多年下来,苏轼的才学早已远超苏辙。

    一是苏辙公务繁忙,并没有太多时间放在学问上。

    二是当年苏辙走上科举之路本就是迫于无奈,压根不像苏轼一样读起书来就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这些年来。

    苏轼是郁郁不得志时写文章,愉悦时也写文章,更是深得苏洵真传,写起骂王安石的文章来那叫一如鱼得水,几乎一天就能作出一篇文章。

    苏轼更是为自己写了个笔名叫恨山。

    众所周知,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

    苏轼笔名深意可谓不言而喻。

    不过十来日,恨山的文章就在学子百姓中纷纷传颂。

    有的文章说王安石锱铢必较。

    有的文章说王安石心思歹毒,不顾念手足之情。

    有的文章说王安石铲除异己。

    甚至还有的文章将王安石不讲卫生都拿出来骂上两句。

    王安石看到这些文章,气的不行:“……这个苏轼,我看他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当自己是狐狸,有九条命?若再叫我抓住他的错处,我定不会放过他!”

    一旁的门客低声道:“大人,我们派人一直盯着苏轼。”

    “可这些日子他十分谨慎,整日两点一线,除了府衙和家中,也就偶尔去去杏花楼,还是与苏辙一起去。”

    “在府衙,他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生怕多说一句话。”

    “前几日他有个同僚喜得幼子,邀他前去喝喜酒,他只送上了礼金,人并未到场。”

    说着,他看了眼脸色难看的王安石,声音愈低:“况且苏轼做文章用的笔名,谁也没办法证明恨山就是他。”

    这就是叫王安石动怒的地方。

    但凡与苏轼有几分熟悉的人一看就知道文章是出自苏轼之手,可偏偏不能奈何苏轼。

    门客又道:“不如我派人镇压镇压这等文章?”

    “不必!”王安石生气归生气,脑子转的还是很快的:“若是如此,那才是中了苏轼的奸计。”

    “他巴不得我如此,闹大之后在官家跟前好好告我一状!”

    他认真想了想,道:“这件事暂且不管吧!”

    可他到底是将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些。

    他更是低估了苏轼为苏辙分忧的决心。

    这日,王安石在杏花楼设宴,他刚下马车,就遇上了苏轼。

    从前的苏轼看到他像没看到似的,目不斜视走过去,但今日苏轼却径直走向他,开口道:“下官见过王大人,下官知道王大人才学出众,想问问王大人可知最近恨山所做的文章?”

    “不知王大人是如何看待那些文章的?”

    “下官倒是听说,不少人对这些文章很是推崇,连下官也觉得这恨山文采斐然,若王大人看过这些文章,不妨可与下官探讨一二!”

    王安石是面色如常。

    倒是一旁簇拥在王安石身边的官员脸色大变,只觉得苏轼胆子太大了点,此举简直是在老虎屁股拔毛!

    第104章

    王安石面色隐隐有几分发青。

    他身后的走狗已忍不住开口道:“苏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恨山就是你!”

    苏轼冷笑一声, 没好气道:“东西可以乱吃,但话却不能乱说。”

    “我承认,恨山的文风用词与我有几分相似, 但敢问这位大人一句, 你可有证据证明我就是恨山?”

    “咱们王大人是清官,说话做事要讲究证据,若不然, 王大人可是会不高兴的。”

    他将“证据”两个字咬的极重。

    毕竟这些日子王安石铲除异己, 可都有理由与借口的。

    那走狗还要开口,王安石却已微微抬起手示意他莫要多言。

    只见王安石看向苏轼,脸色是晦暗不明:“是啊, 苏大人说的极是,凡事是讲究证据,苏大人也好,还是这位笔名叫恨山之人也好, 但愿你们不会被我抓到把柄。”

    “就连恨山在文章中都曾写过,我这人小肚鸡肠, 锱铢必较,若是叫我抓到把柄, 我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轼笑眯眯答应下来。

    王安石又道:“相同的话,苏大人也莫要忘记告诉子由一声。”

    “说起来,子由曾对我有恩, 来日若他落在我的手上,看在此情分上, 我定会留他一条命的。”

    当官之人, 最在意的莫过于名声。

    名声一毁,仕途也就毁了, 这比杀了对方还叫对方难受。

    苏轼面上笑意全无:“若真有这样一人,只要我活着,即便我拼尽性命,也绝不会允许这等情况发生的。”

    这话说完,他转身就走。

    王安石看着他的眼神不复从前。

    其中一走狗低声道:“这个苏轼,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若真有那一日,他能拿大人有什么办法?”

    王安石冷笑一声:“从前倒是我小看他了,我原以为他莽撞易怒,比不上苏子由,如今看来,他也不容小觑。”

    一众走狗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也懒得解释。

    很快。

    众人就明白王安石话中的含义。

    苏轼极得保守派推崇,自欧阳修被贬后,保守派是群龙无首,宛如一盘散沙。

    因苏轼的出现,众人只觉看到了希望——这样。

    这样一个少年,要文采有文采,要胆识有胆识,那他们怎好像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

    范镇更是苏轼的头号拥护者,用他老人家的话来说——若你兄长有你的一半,我老头子就算死也值了。

    苏辙听说这件事后是哭笑不得,问起苏轼缘由。

    苏轼却掷地有声道:“八郎,从小到大都是你保护我,如今也到了我保护你的时候。”

    “吃一堑长一智,我很是小心,不会叫王安石抓住把柄的。”

    他想,若真叫王安石抓住把柄,大不了一死了之,他绝不会拖累八郎。

    但这话他不敢说,若说了肯定又要挨八郎一顿骂的。

    苏辙微微一笑:“六哥,这些日子不光你在替我想办法,八姐夫日日也在替我出谋划策,若对上旁人,我有很大胜算,但对方是王安石,我的胜算并不多。”

    “与其说背水一战,不如急流勇退。”

    “这几日我想了又想,不如辞官!”

    “辞官?”苏轼瞪大了眼睛,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八郎,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可知像你一样二十多岁的位居三品的少年郎从古至今都没有几人?你……你可是怕了王安石?”

    他急的都有些语无伦次,更是在屋子里踱步起来:“若王安石听说这消息,不知道有多高兴。”

    “以后朝中就说他一人说了算,他岂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定会第一时间推行变法,到时候受苦的就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

    说着,他似想起了什么一样,低声道:“八郎,你是不是想与当初的王安石一样,以退为进?”

    苏辙摇摇头:“六哥,你将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王安石可不是欧阳修欧阳大人,他不会心慈手软,只要我离开朝廷,他定不会给我回来的机会。”

    他握住苏轼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道:“我不过是想赌一把。”

    “赌一把?”苏轼有些不明白,道:“八郎,你要赌什么?”

    苏辙正色开口:“赌我与王安石谁在官家心中更重要。”

    “赌官家会不会允许我辞官。”

    对上苏轼那不解的眼神,他解释道:“如今朝中上下人人皆道我与王安石为官家的左膀右臂,关于变法一事,更是见解相悖,我有我的理,他有他的理,官家如今按兵不动,并未采取我们的意见。”

    “当初朝中分为两派,如今却分为了三派,一派是保守派,一派是保守变法派,一派则是王安石所属的激进变法派。”

    “若官家答应我辞官,则说明官家心里是属意王安石之见。”

    “若是官家不答应我辞官,想必王安石心里也有了定论。”

    苏轼是欲言又止,好一会才道:“可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些。”

    苏辙没有接话。

    他心意已决。

    官家仁善不假,仁善的背后则代表着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人人都道官家无心朝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皇子身上,但他从官家双鬓的白发能够看出来,并不是如此,而是官家不知到底该信谁。

    历史上,北宋之所以走向灭亡,一是因为宋徽宗父子被金人所俘,二是因为王安石的变法。

    当然,不是说不变法北宋就不会灭亡。

    而是王安石的变法是其重要原因之一。

    王安石变法初衷是好的,但随着时间推移,变法加重了老百姓的赋税,使得地方行贿受贿情况愈发严重。

    苏轼劝了许久,见他心意已决,只能叹气道:“……那我就不劝你了,从小到大你任何一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从未错过,若是爹娘他们不支持你,我就帮着你一起说服他们。”

    苏辙笑道:“六哥,多谢你。”

    “谢我?谢我做什么?”苏轼不解,更是道:“咱们亲兄弟之间,哪里需要这般见外?”

    苏辙道:“我谢谢你是因你明明不赞成我这样做,却还是站在我这边。”

    苏轼只有苦笑。

    苏辙原以为他说出想要辞官的打算后,全家上下会反对。

    但他万万没想到,全家上下大部分却是赞成的。

    程氏是最高兴的那个,直道:“……人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了大官儿就能高人一等,但叫我说,唯有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自六郎几次遇上事儿后,我夜里做梦都是你们几个出了事儿,梦醒之后,再也睡不着。”

    “如今咱们家不缺吃不缺穿,更不缺银子,一家人整整齐齐才是要紧事。”

    苏洵也道:“是啊,王安石那贼人四处铲除异己,连欧阳修欧阳大人都被他逼走他乡。”

    “八郎,我只担心你会是下一个欧阳大人。”

    苏八娘与陈太初也是连连赞成。

    说到最后,苏八娘这才看向自己身侧的史宛:“……八郎,这件事我们的意见并不重要,得问问八弟妹才是。”

    在她心中,她这弟弟一向沉稳寡言,不是个会懂女子欢心的。

    她生怕一开始苏辙并未与苏八娘通过气。

    史宛笑道:“八姐姐,这件事先前夫君已经与我商量过了,我是赞同夫君辞官的。”

    “夫君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他的。”

    “没什么事情比咱们一家人齐齐整整更重要。”

    这下苏辙是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翌日早朝之后,苏辙就去了御书房一趟。

    只是他刚行至门口,就被守门的内侍拦了下来:“苏大人请留步,王大人正在里头呢!”

    苏辙道:“无妨,我等等便是。”

    谁知他这一等竟足足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等王安石离开时,身后大人捧的是厚厚的卷宗,一看就是再次打算给官家洗脑,同意他的变法之策。

    王安石经过苏辙身边时,面上似带着几分笃定。

    苏辙心里一沉,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但他神色如常,拱手与王安石打过招呼后就走了进去。

    王安石年富力强,议上一两个时辰的事无事,但官家年纪大了,如今正叫内侍给自己捏肩。

    官家一点没将苏辙当成外人,笑道:“你过来了?”

    “你这几日可有去看过昱儿?他又长大了些!”

    赵昱正是小皇子。

    昱。

    意为光明。

    因他的出生,为官家带来了光明和希望。

    苏辙笑道:“回官家的话,微臣这几日公务繁忙,并没有时间前去看望小皇子。”

    “不过微臣听孙翁翁说过,说小皇子如今已会认人了,每每看到官家都笑的十分开心,小皇子更是身体康健,活泼可爱,此乃官家之福,此乃大宋之福。”

    一番话说的官家是心花怒放,站起身道:“走,朕带你去看看昱儿。”

    官家是一点没将苏辙当成外人。

    苏辙却没动,拱手道:“官家,微臣今日前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情与您说。”

    提起小皇子,官家是心情大好:“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什么时候在朕跟前还这样吞吞吐吐起来?”

    第105章

    苏辙正色开口:“官家, 微臣想要辞官。”

    若说与苏轼说起要辞官时,他心里有五六成把握,方才在与王安石擦肩而过时只剩下三四成把握, 那现在听闻官家这几句话后, 就只剩下一两成把握。

    官家是个明君。

    从前每每在御书房见他,总会询问起变法相关,但今日却对这事儿绝口不提, 只说起小皇子。

    一来是对他的变法之策不再上心。

    二来是不愿再给他希望。

    倒是官家一愣, 只以为因自己年纪大耳朵出了问题。

    苏辙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官家方才提起小皇子那颗欢欣雀跃的心顿时就沉入到谷底,皱眉道:“可是因变法一事?子由啊,若是朕没记错的话, 你今年尚未到二十五岁,已位居三品,照着这般速度下去,只怕三十岁左右就能官至宰相。”

    “别说整个大宋, 就算从古至今也没几人有此殊荣。”

    “你莫要意气用事……”

    “官家,您觉得微臣是意气用事之人吗?”苏辙的面容是一如既往, 不急不缓道:“这件事微臣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微臣家人都表示赞同。”

    在前些日子, 他觉得官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毕竟汴京城郊那些百姓的说辞是最有力的证据。

    但他到底低估了王安石。

    王安石年纪比他大,阅历比他丰富,这次卷土重来, 更是知晓官家最想要的是什么。

    在王安石的描绘下,变法之后的大宋海晏河清, 歌舞升平, 这叫官家怎能不心动?

    可说实在的,苏辙并不怪官家。

    若他并非穿越之人, 听到王安石所描绘的美好未来,一样也是会心动的:“官家,您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微臣之所以选择辞官,与变法有关,却不全然是因为变法一事。”

    “事涉大宋数亿百姓,您慎之又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微臣猜测,您心中是更属意于王大人之策。”

    “以微臣愚见,不出三年,您就会看到变法的弊端,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若您执意选用王大人之策,先选一省一府试行,到底好与不好,总得了解透彻才是。”

    官家嘴唇微动,却没说出话来。

    因为苏辙说的都是实话。

    王安石将变法之策细化了又细化,大概十余年的时间,整个大宋就会变样。

    但若按苏辙的计划,想要将朝廷改头换面,想要所有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大概需要三十年左右的时间。

    方才,王安石拍着胸脯保证:“微臣敢以性命起誓,最多十二年的时间,若没能达到微臣所说的盛景,微臣愿以死谢罪。”

    官家活了大几十年,听的最多的就是旁人夸他仁善。

    老百姓觉得这是褒。

    但官家却觉这话是贬。

    身为君王。

    谁不希望朝臣与老百姓提起自己夸自己英明神武?

    官家看着苏辙,道:“子由,你是心意已决吗?”

    苏辙重重点了点头:“对,官家,微臣心意已决。”

    半个时辰之后。

    苏辙走出了御书房。

    离开时,他的头上并未戴来时所戴的乌纱帽。

    一开始,无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不出半日的时间,苏辙辞官的消息就已传遍了。

    王安石听闻这消息时,正在喝汤,今日厨房为他炖的是清火去燥的老鸭汤。

    近来因官家摇摆不定的态度与苏轼的文章,他面上虽仍是云淡风轻,但嘴里已溃烂的不成样子。

    听说这消息的王安石被汤烫的是龇牙咧嘴,却什么都顾不上,扬声道:“你说什么?这消息可准确?”

    待他听说这消息千真万确后,王安石却沉默了许久:“他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王雱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他听王安石在他跟前提苏辙说的多了,他对苏辙印象很好。

    他觉得苏辙辞官是好事儿。

    他知道一直这样下去,他的父亲势必不会放过苏辙的。

    王安石皱眉道:“人活在世上,皆有所求,求财求色或求权,但他对这些却纷纷不在意。”

    “我原以为他无欲无求,但先前城郊一带变法时,我见他对老百姓的态度,我知道他是在乎老百姓的生死安危。”

    “这样一个人,他怎会置那些老百姓于不顾?”

    所有人都以为他听说这消息会高兴,谁知他却忧心忡忡,甚至再无用饭的心思。

    一开始,他也以为苏辙与自己当初一样,以退为进。

    可后来转而一想,他知道以为苏辙的聪明才智定不会冒险。

    难道,是真的?

    没过几日,王安石嘴巴烂的更厉害了。

    ***

    这几日的苏辙却见识到人性的多样化。

    知晓他已辞官的消息,有人极力挽留,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眼旁观……倒是城郊那些百姓知道后不舍得很,组织起来一起来到了苏家。

    为首的那个正是当日塞给官家一个皱皱巴巴小红薯的阿婆。

    别看这阿婆年纪大了,但中气十足,一开口就道:“苏大人呐,您可不能辞官,您辞官了我们怎么办?”

    她这话话音刚落,就纷纷有人接话:“是啊,虽说谢景温那畜生已被官家治罪,但朝廷那些官员是什么德行,我们还能不知道?只怕以后再也遇不上比您更好的官员呢!”

    “苏大人,您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儿?若真是如此,我们这些庄稼人兴许也能帮您出出主意!”

    ……

    苏辙心下是大受感动。

    这也是为何他愿意尽心尽力帮助这些老百姓的原因。

    想当初他勤学苦读,为官入仕,一开始只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如今却也是心怀天下苍生。

    苏辙正色道:“多谢各位好意,可我心意已决,官家已经答应我辞官,恐难如各位所愿。”

    “不过你们放心,只要我在汴京一日,你们遇上了难事,一样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帮得上大家,定不会推辞。”

    是了。

    他虽辞官,仍会留在汴京。

    一是苏轼仍就汴京为官,他担心王安石因苏轼文章与奚落一事,会与苏轼算账。

    二是他也好,史宛也好,亦或者程氏等人也好,在汴京住了这么些年,早已习惯。

    一众老百姓是唉声叹气。

    但大家并未再勉强苏辙。

    翌日一早,那些百姓就送来了许多土产。

    有地里刚翻出来的红薯,今年新产的稻米,昨天连夜去河里钓的几条大肥鱼……满满当当,摆了小半个院子。

    为首的村民道:“苏大人无论如何要将这些东西收下,这都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苏辙自是不能收的。

    谁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些送东西过来的村民将东西一放下就跑了。

    元宝在后头追都追不上。

    一直在场的苏轼见状,心中也是颇为感动:“八郎,你对老百姓们的好,他们都记在心里。”

    “这几日你已交接清楚,明日就是自由身,那你接下来这些日子打算做些什么?”

    说着,他就自顾自替苏辙出起主意来:“叫我说,你不如开个书院吧,收些家境贫寒却才高八斗的读书人为学生,好生教一教他们,等着他们入仕后,要他们将王安石贬的远远的,将王安石压的死死的。”

    苏辙笑道:“六哥,我并没有你那样喜欢读书的。”

    苏轼一想,好像是的,便又道:“朝中多的是跟红顶白之人,如今一个个攀附于王安石,连带着对我都开始打压起来,我整日在府衙也是无所事事。”

    “八郎,反正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合起伙来开一个兄弟酒楼,将我研制的那些菜全都推广开来,你觉得如何?”

    这话说的苏辙心里猛地一跳,看着苏轼面上的郑重之色不像开玩笑,忙道:“六哥,当然不行。”

    “有杏花楼珠玉在前,很难再有酒楼能够超越它了。”

    “我想趁着这段时间多为老百姓做些好事。”

    至于怎么做,他还没想好。

    不过他想凭着自己穿越的身份,应该是不难的。

    接下来几日的时间里,苏辙在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想的就是如何凭着一己之力让老百姓们过上好日子。

    可还未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听说司马光来了。

    说起来,司马光与范镇乃好友,同为保守派。

    最初苏辙与王安石为伍后,明里暗里,范镇将他骂的是狗血喷头,但司马光却未说一言。

    但两人从那事之后没了来往也是真的。

    司马光女儿生辰,司马府也就给程氏一个人下了帖子而已。

    所以对今日司马光前来,苏辙还有些意外。

    等着苏辙匆匆赶到书房时,司马光正在看他所题之字,见他来了,只道:“……我听范镇范大人说如今你对学问有所松懈,但在我看来,世间种种皆为学问。”

    “比起当年科举时,你的字写的更好了。”

    他不像欧阳修,是个喜欢多言的,寒暄两句之后就道:“今日我前来找你,是想问你,你当真是想要辞官吗?”

    苏辙听出了司马光的弦外之音,他也知道,包括王安石在内的许多人都以为这事儿大有猫腻:“大人说笑了。如今官家旨意已下,朝中已在商选接替我从前位置的人,难道这事儿还能有假吗?”

    第106章

    司马光却并不死心, 正色道:“我虽不如欧阳修欧阳大人那样了解你,可对你的性子却也有几分了解的,你不是轻易言弃之人, 更不是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之人。”

    “更何况这件事官家的态度也不对, 官家一向看重你,就算打算试用王安石变法之策,也不会轻而易举允你辞官的。”

    甚至这几日, 他没有在官家面上看到悲痛与不舍之色。

    正因如此, 所以他才来苏家一趟。

    苏辙心道这些人可真不好糊弄,要是人人都能像苏轼一样就好了。

    可不管司马光怎么问,他就死不承认。

    谁还能撬开官家或他的嘴不成?

    到了最后, 司马光只能无奈道:“……王安石已不是当初的王安石,你可知朝中今日发生的一件事?”

    “我朝向来有年底举办南郊祭祀的习俗,按照惯例,祭祀之后都要犒赏群臣, 花费巨大。”

    “前几年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去年黄河泛滥, 今年河朔地震,国库空虚, 财政吃紧,我与范镇范大人上书奏请官家裁减赏赐,从宰辅做起, 谁知王安石却是高声抗辩,直言国家富有四海, 大臣城郊祭祀花费不算多, 若裁减赏赐,有伤皇家体面, 根本解不了国之不足。”

    “他更是带着激进派一党称变法是当务之急,要官家莫要本末倒置……真是可笑啊!”

    其实他一直是个隐忍的性子,并没有像范镇等人一样高调与王安石唱反调。

    可这几日受苏辙辞官的影响,他竟有些心浮气躁起来:“子由,若今日你也在朝上,定会出言反驳王安石的。”

    “如今国库空虚,许多老百姓受苦受灾,若叫他们知道朝中官员并未受到分毫影响,难免会对朝廷失了信心。”

    “从前你在朝中时,还能制衡王安石一二,可如,他是愈发肆无忌惮。”

    苏辙皱眉,道:“如今我刚辞官,王安石想要拉拢朝臣一二,自想要趁着这个时候蛊惑人心。”

    “只是他也得考虑考虑实际情况。”

    司马光颔首称是。

    苏辙见他话里话外都是打探的意思,不动声色与司马光打起太极。

    司马光虽是老虎机。

    但苏辙也不是吃素的。

    到了最后,司马光是无功而返。

    他离开之前,苏辙直道:“还请大人放心,不管过多少年,我都还是那个子由,为国为民之心是不会变的。”

    “若您有什么拿不准主意之事,或想找人说说话,我一直都在。”

    司马光微微一愣,继而笑着离开。

    但朝中上下却因年底南郊祭祀一事闹得不可开交,王安石步步逼近,逼的司马光已是走投无路。

    索性司马光跪地也要辞官。

    用司马光的话来说,王安石所说的民不加赋而国用饶是无稽之谈,虽说不向老百姓增加赋税也想使国库充盈是好事,但若想如此,无非是朝廷与百姓与商人争利,还是会损害老百姓的利益,如今朝中上下已是激进派的天下,既然如此,那他就不碍激进派的眼了!

    官家自是不答应。

    司马光却说自己心意已决,重重叩首:“微臣不过是想保全自己名节而已。”

    官家仍是不答应。

    不少保守派的官员上前相劝。

    王安石也装模作样。

    到了最后,官家与司马光商量出个折中的法子,司马光暂时留职,暂位修史之职,允司马光不问朝政,专心编书。

    司马光只能无奈答应。

    先有苏辙辞官,再有司马光留职,朝中激进派欢欣鼓舞,决定乘胜追击。

    一时间。

    保守派不少人被逼得走投无路。

    这些文官皆是有风骨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很快就有十来个官员辞官。

    官家的面上再不见笑容。

    即便官家一一挽留,这些大臣们却仍是去意已决。

    这日。

    王安石再次跟到御书房,字字句句提起着变法之事是刻不容缓,谁知官家却看向他的眼睛,道:“……不知你对近日朝中大臣辞官一事有何看法?”

    这话题转换的太过突然。

    王安石一愣,继而道:“官家,以臣之见,这对我朝来说是好事。”

    “唯有如此,变法才能无阻力的顺利推行。”

    只是,他这话还没说完,官家却将手中的折子丢到了王安石跟前:“这就是你说的好事?”

    “王安石,你看看这折子,看看你你们这些人做的好事,如今是逼的逼,赶的赶,是不是但凡朝中有与你们不一样见解的官员,都要被你们肃清?”

    “朕问你,若朕不赞同变法,是不是你还筹划着谋反?”

    王安石忙跪地,道:“臣不敢。”

    “不敢?还有你不敢的?”官家一向是个好脾气的,如今面上却满是怒容:“你好好看看这些折子,好好看看!”

    王安石只能硬着头皮翻看这些折子。

    他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这简直是无稽之言!

    跟红顶白乃人之常情,那些保守派的官员如今身处劣势,旁人讥诮几句不是正常?这就是他们辞官的理由?

    辞官也就算了,所有人都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扯,说自己容不下他们……

    王安石深吸一口气,道:“臣冤枉。”

    “臣一心为国为民,是问心无愧。”

    “凡事都要讲究人证物证,不是他们上书说臣陷害他们,就有这回事的。”

    官家看着跪地的王安石,并没有说话。

    他不由想起苏辙与他辞官当日说的一番话——凡事皆有利有弊,王安石满心只有变法是好事,却也是坏事,若有谁敢挡他的路,不管这人是谁,他都容不下的。

    一样的道理。

    王安石从前不畏权贵,可等他身居高位之后,一样也不会将大臣放在眼里。

    从前他身处低微时还能收敛几分,来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间久了,只怕连官家都不会放在眼里。

    当日官家只觉得苏辙这话未免太严重了些,读书人皆知君臣之道,王安石难道还敢造次不成?

    王安石面上并无惊惧之色,有条有理替自己辩解。

    听到最后,官家直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若换成寻常官员,早就如释重负,连忙下去。

    但王安石可不是寻常人,他站起身来,试探道:“官家,那变法一事何时推行?这变法的条例,您已经看过三遍了!”"

    官家道:“如今变法已在河南,河北两地推广,朕打算先看看成效。”

    “先观望一年的时间也不迟,如今你也不必操心变法一事,若有心,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挽留朝中大臣。”

    “这次朝中官员纷纷辞官,想必只是个开始,朕不想到时候见着朝中无人可用。”

    王安石还想再说话。

    可他见着官家已微微阖眼,靠在太师椅上,一副不愿听他多说的架势,他也知道如今不是开口的好时候。

    他只得退了下去。

    不要紧。

    来日方长,他等着官家心情好些再好好劝劝官家,官家定会答应的。

    在王安石走后,官家的心情更是一落千丈。

    他招呼着一旁的内侍道:“陪朕下几盘棋吧。”

    内侍迟疑道:“官家,奴才棋艺不精,只是略懂皮毛而已。”

    “无妨。”官家摆摆手,道:“从前苏辙的棋艺也是差的很,朕不也没嫌弃他?”

    可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之后,官家就觉得索然无味。

    虽说这内侍的棋艺比起苏辙来还要强点,但官家却觉得提不起兴趣。

    思量一二,官家这才想起原来每次苏辙陪自己下棋时总是会说起家中或听到的有意思之事,连带着自己听了都跟着放松起来。

    不像如今,这内侍在自己跟前战战兢兢,一句话不敢说,官家只觉得比上朝还无趣。

    半盘棋没下完。

    官家就起身去看了小皇子赵昱。

    小皇子已会认人,一看到官家就伸出胖乎乎的胳膊,要官家抱。

    官家抱起沉甸甸的小皇子,心情总算好了些:“……皇后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为何朕从前为何没见过?”

    曹皇后手中拿的是一个布书。

    布书。

    故名意思,就是用布做成的书,上面印着色彩鲜亮的图案。

    小皇子很是喜欢。

    曹皇后笑道:“这是布书,是苏辙要孙神医帮着带进宫的,苏辙说了,别看孩子小,却是什么都知道,多陪他看看书,说说话,从小他就有读书的习惯。”

    “不得不说,苏辙果然聪明,竟想到将字画印在布上。”

    “说是上面的图案也是苏辙自己画的,画的是惟妙惟肖,今日臣妾带着昱儿前去花园,臣妾还没看到树上的喜鹊,昱儿就指着那喜鹊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大概是已认识喜鹊了……”

    小皇子打从出生之后就抱到了她身边,对她而言,就像亲生孩子似的。

    故而她说起这话别提多开心。

    若换成往日,官家听到这话,早就笑容满面,夸小皇子真是聪明。

    但今日,他面上半点笑意都没有,只道:“近日苏辙可有进宫来看望小皇子?”

    曹皇后道:“并没有。”

    “如今苏辙已经辞官,不好进宫,自然没机会来看小皇子。”

    官家幽幽叹了口气,道:“当日苏辙辞官时与朕说他会与从前一样,闲来无事会陪朕说说话,可他倒好,这都大半个月了,一次都没进宫,可见他当日这话是哄朕的。”

    这话说的,活脱脱就像怨妇似的。

    第107章

    曹皇后提起苏辙, 也甚是怀念:“臣妾活了几十年,也算阅人无数,像苏辙这样好的孩子并不多。”

    “若是没有苏辙, 若是没有孙神医, 哪里能有昱儿?”

    “虽说昱儿如今身子康健,但孙神医还是隔三差五就会进宫来给昱儿把把脉。”

    “臣妾听孙神医说苏辙很是挂念官家,时常问起孙神医您身子怎么样, 更要孙神医多劝劝您, 一定要保重龙体……”

    听的官家是唉声叹气不断。

    世间种种。

    总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官家只觉得只怕这辈子他再也碰不到像苏辙这样好的臣子。

    ***

    另一边的苏辙却是悠哉乐哉。

    人生在世,若能当咸鱼,又有谁愿意当牛马?

    这大半个的时间里, 苏辙每天早睡早起,两耳不闻窗外事,闲暇无事时看看书,陪史宛等人说说话, 逗逗几个孩子,甚至又带着程氏他们去了城郊寺庙泡温泉。

    小日子过的别提多舒坦。

    当然。

    苏辙也没忘记如何造福老百姓。

    所以当今日苏轼看到苏辙又在院子里捣鼓木架子似的东西时, 终于忍不住:“八郎,你这是在做什么?可是在给几个孩子做风车?”

    “可是, 这也不像是风车啊,未免太大了些,难道是马车?”

    “但若说马车, 未免太小了些!”

    “简直就是四不像!”

    苏辙笑着解释道:“六哥,这个是水车磨坊, 这个是碾子, 这个是掠子……”

    苏轼是越听越迷糊。

    苏辙一一为他解释起来:“士农工商,从古至今, 农民的地位虽不低,但整日在地里刨食,脸朝黄土背朝天,很是辛苦,所以我这些日子便为他们做些帮助他们耕地的工具。”

    “水车磨坊可以用来磨东西,如今虽有磨坊,有用驴或骡子的,但更多的老百姓却是自己推磨,费时费力且成效不高,若有了这水车磨坊,就能以流水发力,来磨东西,若不需要磨东西时,将上面的风车取下来就行了,很是方便。”

    “碾子可以将高粱、谷子、稻子等谷物脱壳,你看,我这碾子前短后长,用起来并不费力,轻松极了。”

    “掠子这东西是用竹片按簸箕形状制作而成,开口这里装有刀片,抡起掠子,一刀下去能放倒一大片小麦,寻常百姓花一天所割的麦子,用掠子不到一个时辰就能完成……”

    苏轼惊呆了。

    他呆呆看着苏辙,不由赞叹道:“八郎,你怎么什么都会?”

    苏辙有点不好意思。

    这东西并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前世在一本农作物的古书上看到,自己稍加改造而已:“六哥,你先别太早夸我,我也没下地种过田,这些到底好不好用我说了不算,得叫老百姓们说了算。”

    他看着院子摆的十多样工具,很是满意:“若是不好用,我再稍加修改就是了。”

    苏轼则更不好意思起来:“若说起别的,我还能替你出出主意,但这些东西,我是半点不懂,是爱莫能助。”

    苏辙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他很快就将这些东西送到汴京城郊的庄子去了。

    当日他辞官时,那些淳朴的老百姓送来了不少东西,他向来没有收老百姓东西的习惯,便亲自将这些东西送了过去:“……说起种地,我是个外行,这些东西你们先用用看,若是好用,过几日我再找人多做几套送过来。”

    “若是不好用,你们也与我说,我再改良一二。”

    当即就有老百姓开始试用起来。

    试用之后是连连称赞。

    苏辙见他们这话乃出自真心,并非诓骗自己,这才放心。

    老百姓们许多虽不识字,但有些消息是一传十十传百,传的还是很快的。

    很快,各个村庄都都纷纷前来取经,想要学学碾子等工具的做法。

    苏辙半点没有藏着掖着,甚至还广而告之。

    顿时,夸赞起苏辙的老百姓是更多了。

    大家纷纷打听起来这位年纪轻轻的苏辙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却是吓一跳,好端端的状元郎被王安石等人逼的辞官,许多老百姓哪里忍得了?

    许多人纷纷结伴,打算前去王安石家门口找王安石理论一二。

    王安石在官家跟前碰壁几次,本就心烦意乱,恰逢又有毫无眼力见的门客上前来:“大人,先前您要我派人前去打探打探苏辙亲眷有没有什么把柄,把柄没有抓到,不过有些人倒能利用一二。”

    “苏辙的恩师叫郭太白,此人嗜酒如命,整日与酒水相伴,若是他因酗酒丧命,想必也不会有人起疑心。”

    “还有苏辙的二伯苏涣,这人在朝中名声不错,如今已致仕带着家人回乡,兴许也可以在这人身上大做文章。”

    “还有苏辙幼年好友史吉,他当年曾在天庆观念书,考中秀才之后就没有继续念书,莽撞易怒,倒也能利用一二……”

    王安石不悦扫了他一眼:“当日我之所以吩咐你调查这些人,是想用这些人逼得苏辙不再与我为敌,如今他已辞官,你说说你你忙活这些还有意义吗?”

    “官家本就觉得我容不下同僚,如今苏辙身边若有人出事,你说官家最先怀疑的会是谁?”

    门客低头不语。

    王安石被他们这群蠢货气的后槽牙都是疼的,没好气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等我请你下去吗?”

    门客连忙下去。

    谁知还未等王安石缓过神来,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雱气喘吁吁跑了进来:“父亲,父亲,不好了,门外来了很多老百姓,少说有两三百人之多,他们闹着要见您呢!”

    “他们来做什么?”王安石不解,皱眉道:“可是有什么冤情?”

    这等情况先前也不是没有过的。

    王雱摇摇头,低声道:“不是,他们说今日过来是为了给苏辙讨一个公道。”

    “他们口口声声说苏辙是忠臣,要问问您为何逼的苏辙辞官……”

    王安石只觉得后槽牙更疼了,低声骂道:“真是一群无知小人。”

    “就苏辙的心机与手段,若他不愿辞官,谁还能逼他不成?”

    他连动都没动一下,丝毫没将那些百姓放在眼里,皱眉道:“哼,这些贱民还口口声声替苏辙做主,自己被苏辙算计了都浑然不知。”

    “我就不去见他们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我就算解释,他们也听不进去的。”

    他扫了眼王雱一眼,道:“雱儿,不必管他们,等着过几日他们自然就会散去的。”

    王雱连声应是。

    可惜啊。

    这些老百姓如今有喜欢苏辙,就有多憎恶王安石,偏偏王安石从始至终没有露面,连句话都没有,更是激起了民愤。

    原本王家门口只聚集了二三百号百姓,随着那些农用工具知晓的人越来越多,聚集在王家门口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到了最后,已有五六百人之多。

    那些人更是自发带着臭鸡蛋,烂菜叶前来,朝着王家门口丢砸。

    王安石是怒不可遏。

    他下令将其中一些带头羊抓起来,以儆效尤。

    谁知为首的要么是七八十岁,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头,要么是身怀六甲的妇人……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可就是要闹出人命的,谁敢动手抓人?

    这些老百姓们是齐心协力,自发将王家每一个门都堵住,但凡王安石出来,那就一起上。

    很快。

    王安石就见识到人多力量大。

    他经常身上沾着臭鸡蛋的腥臭味儿,脸色更是越来越难看……官家是看在眼里,却是一言不发。

    等着苏辙知晓这件事时,汴京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辙大惊,找到苏轼:“六哥,这件事你可知道?”

    苏轼面上带笑,点点头道:“知道啊!”

    “这等事情,汴京上下还有谁不知道吗?”

    苏辙皱眉:“既然如此,为何你们不告诉我?”

    “这些日子我一心捣鼓连筒与架槽,不曾外出。”

    “旁人没与我说这件事也就罢了,你每日都找我闲聊,请我品尝你做的稀奇古怪的菜,为何你也没与我说?”

    “为何要与你说?与你说了有什么用?难道你还想前去劝那些老百姓散去吗?”苏轼没好意思说,自己留了个小心眼,是故意没将这件事告诉苏辙的:“八郎,王安石都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了,难道你还要这样大度吗?”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王安石那贼人在想些什么,想着你辞官后,他在朝中就能说一不二。”

    “他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过上这等日子!”

    “你不知道,王安石这几日被那些百姓逼的与官家告假,官家问都没问其缘由,就答应下来。”

    “这下,王安石可是缩头乌龟了呢!”

    当然,这些老百姓们之所以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他是功不可没。

    他日日派来福前去给那些老百姓们送水送饭,是那些老百姓强有力的后盾。

    若不是怕被王安石抓住把柄,他恨不得还要给那些老百姓发放工钱。

    谁叫王安石欺负八郎的?

    这下知道八郎的厉害了吧!

    第108章

    苏辙瞧见苏轼说这话时一脸正色, 半点不知自己错了的模样,皱眉道:“六哥,那些老百姓们糊涂, 难道你也糊涂吗?”

    “王安石是谁?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聚集在王家门口的百姓众多,短时间内他只能隐忍不发,可这笔账他迟早都是要算的。”

    "胳膊拗不过大腿, 那些老百姓凭什么与王安石斗?""

    “你真是糊涂啊!”

    他是气的不行。

    苏轼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没说话。

    他想了想, 索性将自己安排人前去给老百姓送饭一事也道了出来。

    苏辙:……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将自己肺腑间的怒气压了下去:“六哥,来福一贯沉稳,这次也跟着你一起胡闹吗?”

    苏轼点了点头, 弱弱添了一句:“其实一开始来福听到我这样吩咐后,也是犹豫不决。”

    “但他拿着这件事去问过爹娘和八姐姐他们,他们都纷纷赞成,来福这才去做的。”

    “倒是八姐夫听说这件事后说我们在胡闹, 但事情已经发生,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八姐夫索性出主意, 要来福每次出门时小心些,每日差不同的人给他们送饭过去, 说王安石如今自顾不暇,想必也没心思操心这些事的。”

    说着,他更是拍了拍苏辙的肩膀, 正色道:“八郎,你放心, 我可不是从前那等莽撞的性子, 做这件事之前可是慎之又慎,万万不会叫王安石寻到我身上的。”

    苏辙懒得再说他, 扫了他一眼后,就匆匆出门了。

    因时间匆忙,他甚至来不及坐马车,骑马就直奔王家而去。

    王家门口仍是熙熙攘攘,有些嫉恶如仇的老百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准备好了被褥,在王家门口安了家。

    众人看到苏辙,齐声高喊:“苏大人来了!”

    苏辙下马,快步走过去:“如今我与大家一样,是一介白身,你们喊我的名字就行。”

    有个年纪长的妇人一开口就唤他“八郎”,她听苏轼这样喊过苏辙:“你来做什么?”

    当即就有人纷纷接话。

    “你年纪小,可不是王安石这等黑心烂肝之人的对手。”

    “你回去,叫我们来对付他!”

    “亏得王安石还是朝廷命官了,我看他就是一缩头乌龟。”

    ……

    众人团团将苏辙围成一个圈,七嘴八舌。

    苏辙连话都插不上。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多谢各位好意,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辞官一事,并无任何人逼迫我,是我自愿的。”

    “入朝为官是为了替朝廷和老百姓分忧解难,如今我辞官,不一样为大家分忧?”

    “若各位真的体恤我,就收拾东西回去吧……”

    无人相信这话。

    想想也是。

    在他们看来,除非苏辙脑子被驴踢了,才会选择辞官呢!

    一个个人骂着王安石骂的更厉害了,恨不得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苏辙见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板着脸说若老百姓们继续这样闹下去,旁人只会觉得他们是受自己挑唆,以后自己在汴京的日子就难了。

    众人一愣,继而交头接耳起来。

    “是呢,咱们人多,不怕王安石那狗贼报复,但苏大人如今却无官身,被王安石算计了怎么办?”

    “对,既苏大人对咱们有恩,咱们就不能害他!”

    ……

    这些老百姓虽大多目不识丁,但一个个却不是傻子,眼见苏辙一脸关切,哪里不知苏辙这是担心他们?

    他们更是在心里将王安石骂个狗血喷头。

    等着王家门口的老百姓散去,王安石听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更是笑不出来:“……他说他不知情,所以今日才过来?真是笑话,这事闹得汴京上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如何会不知道?”

    “先前我以为他是以退为进,没想到却是我低估了他。”

    “他这哪里是以退为进,分明是将我往死路上逼!”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老百姓不喜欢官家,皇位上的那个都能换人,更别说他了!

    ***

    苏辙在知晓这事后,就知道自己与王安石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但他并不在意。

    他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

    刚骑马行至苏家门口,就看到巴巴等在门口的苏轼。

    苏轼第一句话就是:“八郎,你没事儿吧?”

    他第二句话就是:“这次没叫王安石那狗贼脱层皮,真是便宜他了!”

    他第三句话更是:“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好机会!”

    苏辙并未接话,抬脚就走了进去。

    苏轼一愣:“八郎,你这是生气呢?”

    “我知道,这件事没告诉你,是我的不对,可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啊!”

    “再说了,全家上下大家都知道这事儿,为何你就不搭理我一个人?这不公平!”

    苏辙向来不赞同冷暴力,即便这时候被苏轼气的够呛,依旧没不搭理他的意思:“六哥,你是旁人吗?虽说你与爹娘,宛娘一样,是我最亲近的人,但在我心里,你却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如今我与宛娘虽朝夕相处,可就算再过十年,我与宛娘加在一起的相处时间也比不上你我。”

    “旁人不懂我,不知我的心思也就算了,连你也觉得我是看到王安石吃瘪就会幸灾乐祸之人?”

    “我之所以辞官,正是不想那些无辜之人受到牵连,这事儿一闹,只会有更多无辜的百姓被牵扯进去!”

    纵然他这话说的义正言辞,但苏辙还是听的心花怒放。

    自己被八郎看作最重要的人?

    就连八弟妹都比不上自己?

    苏轼只觉得自己心里宛如比吃了蜜还甜,不仅没生气,还笑开了花:“好了,好了,八郎,我知道错了,这件事都怪我。”

    “若以后再有这等事,我定不瞒着你!”

    “你别生气了,这些日子你本就忙,可别因这等小事气坏了身子!”

    苏辙面色这才和缓一二。

    当日他虽答应官家闲来无事会进宫陪官家说说话,但他一次都没去过。

    一是既然他已选择辞官,那就辞的干脆利落。

    二是避免王安石愈发笃定他在使什么诡计,对他下手。

    三是他正得官家信任时辞官,与官家保持距离,官家只会愈发想念他的。

    但他仍是关注着变法一事。

    他辞官都已一个月,但官家仍未下令推行王安石的变法之策,他知道自己已成功了一大半。

    想必王安石如今也没时间,没心思对着那些无辜老百姓下手的。

    苏辙心情这才好些,便又继续捣鼓起扇车、水车等东西来。

    扇车与水车这等农用工具做起来难多了,扇车是用于清除谷物颗粒中的糠秕,将其与谷物分开,如今虽已有扇车,但却并不好用,若风太大或太小都容易出现失误。

    他将原有的扇车改良一二,更在里头加了好几个篦子,能筛选被分出去的粮食。

    光是这扇车,他就足足捣鼓了六七日,到了做水车时,只觉得愈发头疼。

    水车在三国时期就已有了,用来灌溉和分流,但水车一般多用在河流湖泊,像一些偏远地方的田地还是无法灌溉……所以这些日子他打算将小水车捣鼓出来,一个个可能只有手臂长,甚至只有巴掌大小,放在或沟渠或河流分支之中。

    越小的农用工具越精细,越难做。

    相比较之下,苏辙觉得念书科举还是挺简单的,毕竟以他的天资,念书一事上只要付出就能有回报,但做农用工具方面,他却是门外汉!

    苏辙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他如从前念书时一样,倦怠时将功课放一放,提笔开始写信。

    他原以为自己这般性子,无多少好友。

    但到了提笔写信时发现自己好友还是很多的,史吉,欧阳发,王巩等等,还有几位堂兄,更有远在眉州的郭太白等人……忙的很。

    他不过刚提笔写了两封信,苏轼就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八郎,八郎,不好了,官家差人请你进宫了!”

    苏辙放下笔,正好瞧见苏轼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苏辙一点不意外,对着苏轼道:“六哥,慎言!”

    “官家差人请我进宫,这是恩赐,怎会不好?”

    苏轼低声道:“我这是关心则乱,担心你呢!你放心,这话我也就在家里说说而已……”

    苏辙笑着站起身来,边换衣裳边与他道:“我知道的,我也只是警醒你而已。”

    等着苏辙要出去时,苏轼正色道:“八郎,你要小心!”

    他是忧心忡忡。

    苏辙含笑:“六哥,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他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这一天,来的比他想象中更早一些。

    一路上,他是胸有成竹。

    等他行至御书房,发现官家竟站在廊下,看似是在赏廊下刚搬来的木芙蓉,但他知道,官家却是在等他。

    苏辙上前行礼道:“草民苏辙见过官家……”

    他不过为微微躬身,就被官家快步扶了起来:“子由,你与朕还需要这样见外吗?”

    “将近一月未见,不知你可还好?”

    第109章

    苏辙恭声回话。

    他说起这些日子自己捣鼓出来的一些农用工具, 又说起过些日子打算四处走访看看。

    人呐,提起自己感兴趣的事是容光焕发,他也是一样, 如今满脸都是笑:“……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读的书虽比不上欧阳大人,司马大人多,但勉强也算饱读诗书, 可若说起来, 我长这么大,却没去过什么地方。”

    “所以我打算四处走走看看,正好走访走访老百姓, 向些年老的百姓取取经,能不能研究出什么新的农作物或者嫁接新的果实来。”

    “若真能如此,老百姓又能增加一笔收入。”

    官家在看到他那一瞬间,就觉得心情好了不少。

    如今官家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笑容:“连朕都听说老百姓们如今对你很是拥护, 也难怪他们如此喜欢你。”

    “若朕是寻常老百姓,也会喜欢你的。”

    苏辙笑了笑:“我以为官家听说这事儿会不喜……”

    “难道在你心里, 朕就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官家面上笑意不减,道“朕高兴都来不及了!若朝中皆是你这般为国为民的官员, 何愁我朝不繁荣昌盛?”

    “朕又不是王安石,难不成还能因此不高兴吗……”

    提起王安石,苏辙没有接话。

    当初王安石是一朝宰相, 他都不好说非议王安石。

    如今他乃一介白身,更不好说王安石的坏话。

    官家的目光落在手中的茶盅上, 淡淡道:“子由啊, 朕输了,当日你说的没错, 王安石这人的确不能重用!”

    现下偌大一个御书房并无旁人在场,只有官家与苏辙两人。

    苏辙明白官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他来到御书房,与官家说打算辞官,可不管他怎么说,官家都不答应。

    他便给官家出了个主意。

    官家允他辞官三个月,让官家好好看看王安石是什么德行。

    若官家觉得王安石是个值得信赖之人,那从此之后他就不再入仕,毕竟他的意见与王安石相悖,朝中有他无他就不再重要。

    若官家觉得王安石不值信赖,他会再次回到朝廷,不过请官家斟酌一二他的变法之策,毕竟王安石这个人都靠不住,他的变法之策哪里靠得住?

    官家一开始还有几分犹豫。

    因为此时他老人家对王安石是十分信赖,怎会觉得王安石靠不住?

    可那时候的苏辙却是正色道——若王安石真是值您信赖之人,微臣辞官也是早晚的事,您又何必犹豫?当年微臣父亲写文章辱骂王安石,如今微臣兄长又与王安石势同水火,您觉得即便微臣为官,能与王安石和平共处吗?自是不能的,与其说有朝一日我与王安石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还不如早早辞官!

    官家还想再劝,可见苏辙心意已决,便打算按照苏辙的法子先试一试,大不了等着变法一事已定,再请苏辙回来。

    回想当日之事,官家仍觉得历历在目:“回想朕这一辈子,可谓顺风顺水,以为王安石会像范镇,欧阳修,司马光等大臣一样对朝廷忠心耿耿。”

    “可如今朕发现自己想错了,因南郊祭祀一事,司马光意欲辞官,朕几次挽留,而后即便朕下令不再厚赏朝中官员,但司马光仍是心意不改。”

    “王安石几次劝诫,见朕并未回心转意,却在别的方面给那些大臣们将这些赏赐补上。”

    “王安石一年俸禄才几个钱?只怕动用的还是朝中银钱或搜刮的民脂民膏,朕知道他想要拉拢人心,却也不是这样个拉拢法……”

    至于王安石几次三番妄图说服他变法这事儿,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说。

    当然。

    就算官家不说,苏辙也能想到。

    官家微微叹了口气,道:“子由,你回来吧。”

    “朕需要你,朝廷需要你,老百姓们更需要你。”

    苏辙正色道:“臣领命。”

    这次回朝,他会比王安石当年更加来势汹汹。

    殊不知,王安石已在官家身边安插了眼线。

    苏辙前脚刚进宫,后脚王安石就知晓了这事儿。

    等着王安石紧赶慢赶赶到御书房时,官家圣旨已下,封苏辙为正二品的参知政事。

    王安石如五雷轰顶。

    参知政事,就是副宰相的职位,即便欧阳修门生遍布天下,年过五旬才当上副宰相。

    尚未到二十五岁的副宰相?

    不管放在何朝何代都很是耀眼!

    王安石忙道:“还请官家三思,先前苏辙已主动辞官,想必已有归隐之心,大概不能像从前一样为朝廷为百姓效力。”

    “更何况,朝中有不少肱骨之臣,他们对朝廷尽心尽力,若见官家封二十多岁的少年郎为参知政事,难免会寒心……”

    这话若放在从前,官家兴许会觉得王安石是以大局为重,但如今……官家只摆摆手,道:“这件事,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王安石却不肯作罢,还继续道:“官家三思啊,这件事非同小可……”

    官家却对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冷声道:“朕圣旨已下,怎么,王大人这是打算抗旨?”

    这话就说的太严重了些。

    王安石不敢再多言。

    从前苏辙不在,他莽撞些就莽撞些,毕竟朝中大多都是他的人,官家不重用他还能重用谁?如今苏辙回来,他不敢也不会与官家硬碰硬!

    王安石只能告退。

    恰逢又有官员求见官家,苏辙便也退了出去。

    深秋的天,放眼望去一片萧瑟,就连巍峨雄伟的宫殿似乎都是灰蒙蒙的。

    但苏辙却是心情大好。

    若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苏辙最高官至参知政事,但那却是几十年之后的事,照这般速度下去,他很快就能当上宰相啦!

    与他并肩而行的王安石却是脸色铁青,低声道:“子由啊,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你。”

    “先前我想着你对我有恩,不管我们闹到哪个地步都会对你网开一面,可如今看来,却是我妇人之仁,若是你不在世上,就不再会有今日这等事!”

    他后悔。

    后悔自己没在苏辙辞官之后杀了苏辙,即便官家怀疑他,却因没有证据,顶多将他冷落一阵,不会将他怎么样的。

    “王大人却比我想象中更加心狠一些。”苏辙看向他,面上笑意更深:“有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初我对王大人有恩,没想到如今你却打算要了我的性命。”

    “只是您能想到的事,下官也能想到,若下官死了,您也活不长的。”

    “下官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数十万贯钱买您一条命,想必很多人感兴趣的。”

    “不瞒您说,我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当日辞官如此,今日回朝更是如此,还望王大人三思。”

    他笑着继续往前走,不急不缓道:“当日王大人提起巨鹿郡公父子是满脸鄙夷,没想到如今却要走上巨鹿郡公的老路,可惜啊可惜,可惜我从前还以为王大人是个君子……”

    王安石被苏辙说的是哑口无言。

    他敢杀苏辙吗?

    敢倒是敢,却是不会。

    他不想一辈子自己身上背负骂名,如今想要吓唬吓唬苏辙,却发现这人一点都不怕。

    苏辙压根没搭理王安石的意思,径直回家去了。

    苏家上下所有人见到苏辙平安归来,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可惜下一刻他们就听说了苏辙升官的消息。

    有人高兴,有人难受。

    苏轼与陈太初自是高兴不已,直言以苏轼的才学若赋闲在家,实在是太浪费。

    程氏与苏八娘等人却是唉声叹气,用她们的话来说,什么抱负什么志向都是假的,唯有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在一起才是真的。

    特别是那程氏,更是红了眼眶:“……你们几人入朝为官一日,我这心里就不踏实一日,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只用担心六郎一人,没想到你这孩子又闹出这等事来!”

    苏辙很是无奈。

    可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他觉得程氏这话也没错。

    他原以为苏洵懂他,谁知道从前一心想要走科举入仕的苏洵也是微微颔首,看样子很是赞同程氏的话。

    苏辙没法子,只能耐着性子劝程氏。

    可她不劝还好,一开口相劝,程氏的眼泪落的是更厉害了。

    苏辙只能看向苏轼。

    苏轼笑着上前,一把就搂住程氏的肩膀:“娘,您这是做什么?别人儿子升官,那是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到了您这儿却是哭哭啼啼的”

    "您以为八郎赋闲在家,就能一辈子当个富贵闲人吗?"

    “王安石哪里会放过他?哪里会放过咱们?”

    “想必是王安石知道官家如今还惦念着八郎,所以不敢下手,再过个一两年,官家对八郎的感情淡了,王安石就会下手的。”

    “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唯有斩草除根,才能以绝后患。”

    “当然,八郎对王安石有恩,兴许王安石不会这样歹毒,但以王安石的性子,卸掉八郎一条腿一只胳膊,要八郎以后再难入仕这等事,我想他还是做的出来的!”

    第110章

    程氏光是想想这等画面, 就吓得直皱眉头。

    苏辙适时上前,道:“娘,辞官也好, 回朝也好, 如今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不会有事的。”

    “真的?”程氏将信将疑。

    苏辙颔首:“自然是千真万确。”

    程氏这才没有说话,只长长叹了口气。

    有些话她没说, 她就巴不得苏辙能够安全健康呆在家中, 最好能多多生几个胖娃娃,如今苏轼与苏八娘都儿女双全,这叫她如何不急?

    苏辙并不知程氏的心思。

    翌日一早。

    他如从前一样早早起身, 打算上朝。

    只是他走出苏家大门,瞧见这般阵仗却是惊呆了。

    簇拥在苏家门口的老百姓足足有数百人,一个个笑的比过年还开心,一开口就道:“今日我们一起来送苏大人上朝呢!”

    “对, 我们给苏大人壮壮势,免得叫有些小人以为咱们苏大人是好欺负的!”

    “原先我还以为官家老糊涂了, 没想到官家眼睛却是好得很,没放过苏大人这颗明珠……”

    苏辙心里很是感动。

    毕竟那些老百姓们说了, 也就时间匆忙,知晓这件事的人不多,不然前来送他上朝的人会更多。

    苏辙忙道:“多谢各位, 不必大费周章……”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声湮灭。

    一个个老百姓直说来都来了, 总不能将他们赶回去吧?

    这次, 苏辙说什么他们都不肯离开。

    苏辙怕耽误上朝的时辰,便只能先往皇宫的方向赶。

    因老百姓都是步行。

    他自是不好坐轿子, 便也靠双足走去上朝。

    一路上,老百姓们对他是千叮咛万嘱咐,说的他心里暖烘烘的。

    有些老百姓见他们这般阵仗,不免好奇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问不知道,一问之后也跟着凑热闹起来。

    等着苏辙行至宫门口,跟在他身后的老百姓足足有三百余人之多,声势浩大,引得经过之人纷纷驻足相看,更是评头论足。

    苏辙转身,看向老百姓们,扬声道:“多谢各位了,还请大家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家,会当个好官的。”

    众人更是齐齐鼓掌,连声称好。

    等着苏辙步入金銮殿。

    王安石等人已到了。

    先前苏辙与王安石之间隔着三四个人,如今却径直站在了王安石身后。

    王安石听到议论声,知晓苏辙来了,头也未回,冷声道:“苏大人好大的架子啊,我听说那些老百姓为了苏大人连官家都敢骂,我劝苏大人还是小心些,免得引火上身。”

    “官家就算脾气再好,却也是一国之君,容不得一个臣子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

    “多谢王大人提醒。”苏辙能感受到不少官员的眼神都落在他们身上,但他却是一点不在意,含笑道:“原来这些话王大人也知道,下官还以为王大人不知道呢!”

    “君臣君臣,先有君,再有臣。”

    “下官希望王大人能谨记这句话。”

    他笑了笑:“不过今日那些老百姓送下官上朝时,下官好像还看到了王大人的轿子。”

    “下官还见到王大人掀开帘子看了好一会儿,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不知王大人可是嫉妒?”

    毕竟王安石在老百姓中的风评可不算好。

    王安石再次冷笑一声,正欲开口说话时,官家就已经走了出来。

    王安石话到了嘴边只能咽了下去。

    官家当众给足了苏辙面子,不仅再次重申将苏辙封为正二品的参知政事,更道苏辙这次之所以愿意回朝,是他三请四邀的缘故。

    官家更是扬声道:“……虽说苏大人年轻,但自古英雄出少年,苏大人沉稳有为,有此英才,是我朝之幸。”

    众人连声应是。

    官家又道:“至于变法一事,先前河南河北一带已采取王大人之策,朕昨日思量再三,决心湖北湖南一带采取苏大人变法之策,过些日子再做决断。”

    众人是面面相觑。

    王安石站在最前头,脸色是晦暗不明。

    他原以为自己仍是一呼百应,官家这话一出,很快就有大臣上前纳谏。

    可他等啊等,一直等到早朝散了,也无人敢多说一个字。

    想想也是。

    有资格参加早朝的官员皆在从五品之上,又有几个人是傻子?明知官家态度明确,又有几个人会往枪口上撞?

    王安石气的几欲呕血。

    一下朝,原先对苏辙唯恐避之不及的大臣们纷纷凑上前恭贺苏辙,相较之下,从前的香饽饽王安石就成了冷灶。

    一回去,王安石就气的将整个书房都砸了。

    无一门客敢上前相劝。

    后来还是王雱赶来,劝道:“父亲您这是做什么?从前您不是教导我要我多跟着苏辙学学吗?苏辙能韬光养晦几个月,您也能的。”

    “尚未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王安石摇摇头,低声道:“雱儿,完了!完了啊!”

    “从前我自视甚高,到底是小看了苏子由,想着放他一条生路,呵,现在的问题是他愿不愿意放我一条生路!”

    “你以为尚未到最后吗?殊不知我死局已定。”

    “得民心者得天下,苏辙已得了民心,更何况湖北湖南两省富庶,官家将这两省拨给苏辙用以改革,已见官家之心。”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更何况,官家已对我心生不满,我再做什么都是错。”

    “若是我从此之后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能保我一世锦衣玉食,若是我再欲变法,只怕……”

    只怕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王雱刚成亲不久,妻子已有了身孕,低声道:“父亲,不如就算了……”

    “不能算了!”王安石再次伸手将桌上仅剩的砚台扫落在地,这方砚台可是他最喜欢的:“变法一事我辛辛苦苦筹划十多年,怎能就这样算了?”

    “哪怕只剩下一线生机,我也要拼尽全力!”

    他是势在必行。

    当天傍晚,他就差人前去与官家告假。

    跟在他身边多年的长随跪地道:“大人,万万不可啊!”

    “如今朝中上下本就对苏辙擢升一事议论纷纷,众大臣之心动荡,若您这时候告假,他们只会觉得您怕了苏辙……”

    王安石什么都没说,只冷冷扫了他一眼。

    那长随只能下去。

    王安石沉默看着天。

    他不在乎颜面。

    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只要变法能够顺利推行。

    官家听到王安石告假的消息有几分惊愕,却还是答应了。

    接下来几日里,王安石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眠不休,不肯吃东西,苦思冥想好几日。

    等着他再次踏出书房大门时,虽是面容憔悴吗,浑身恶臭,但脸上却是挡不住的笑。

    他已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殊不知。

    苏辙并未因王安石辞官一事得意忘形,而是愈发小心,甚至派元宝时时刻刻留心王安石和王家的动态。

    当元宝匆匆赶回苏家,与苏辙说起王安石出了书房大门,更是心情大好的吃了两碗饭两碗汤。

    苏辙还没什么反应。

    一直等着看王安石笑话的苏轼却是如临大敌:“八郎,你说王安石这是要做什么?”

    “他,他该不会想到该怎么办了吧?”

    “我们这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可别被他想出对策来。”

    这几日他是心情好了,吃嘛嘛香。

    苏辙不以为意道:“王安石若无几分真本事,你以为他靠的是什么坐上宰相之位的?”

    “他若不反击,我才会觉得奇怪!”

    想到这里,他呢喃道:“他会如何反击呢?”

    他觉得自己毫无头绪,便继续派人盯着王安石的动向。

    没几日。

    元宝就回来报信,直说王安石一改从前作风,礼贤下士,对人彬彬有礼,更是难得在家设宴,打算有拉拢群臣及其家眷的意思。

    苏辙只觉得不对劲:“就这?没啦?”

    元宝点点头:“没啦!”

    至于宫中的消息,苏辙自己就能探听到。

    王安石是一反常态,并没有在官家跟前念叨变法一事,不管官家怎么说,他都一口答应下来。

    这哪里是王安石的作风?

    苏辙想了想,道:“元宝,你想办法弄清楚王安石到底给哪些人家送了帖子,一家都不得遗漏。”

    元宝虽觉得自家少爷有些小题大做,却还是依言下去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一日的时间,元宝就弄来了名册。

    名册上头足足有七八十余人,大有一副要将朝中的大官小官一网打尽的架势。

    苏辙耐心看着,看到最后,却是脸色大变:“巨鹿郡公也是宾客之一?”

    元宝点头称是:“不光巨鹿郡公,还有旁的郡公也得了王安石王大人的邀请。”

    甚至连赵允熙也是其中之一。

    苏辙皱眉。

    他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足足在书房待了一个时辰,约莫也猜出了王安石的打算,只觉得王安石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想及此,苏辙站起身,匆匆走了出去,直奔孙神医院子而去。

    恰好苏轼与他擦肩而过,再次打算请他品尝品尝自己所做的“美食”,跟在他身后忙道:“八郎,等等我,你去哪里?今日我给你炖了鸽子汤补身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