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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丽娆扑下床, 滚落于地,趁势反身抬腿朝那男人背后用力踢去。

    她不敢迟疑,摸索着急奔而出, 一刀劈开门拴, 身影窜进溶溶月色之中。尖利的叫喊声来得很缓慢, 却又甚为惨烈, 风把声音拉长吹散, 在山野间咆哮盘旋, 点缀在山丘上的几户人家都姗姗点起了烛火。

    村落之中人们多会互相照应, 也会同仇敌忾。

    丽娆不拘哪个方向, 深一步浅一步的往前走着。

    浅淡的月亮在黑色的云雾中穿梭,跟随着她的脚步。她听到老妇人的哭喊,猝然刺破夜色, 许是站在院子角,向着远处詈骂:“瘟神……害人……”哭腔掩盖了字句的完整,但是瘟神这个词很清晰,丽娆不可抑制的嗤笑出声。

    她确实是个瘟神,倒霉至极。

    本来还想赠些银子作为谢礼, 出了这样的事, 恩仇也就一笔勾销。

    走出不多久,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气息也逐渐奄奄,看来她的体力依旧没有恢复,不过没什么,离了这块是非之地, 随意找个草窠崖洞也能将就一夜。

    她还是对眼下的情势过于乐观,还未等找到庇护之所, 便已经不小心踩落高地,从浅缓的山坡上滚了下去,躺倒在一处沟壑中。

    她再也无力爬出,就此残草为枕,碎石为席,昏睡过去。

    约莫丑时,露水在枝叶上凝聚,衣衫氤氲回潮。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从远至近,跃过头上的草径往山上奔驰。丽娆醒转过来,求生的欲望乍然升腾,她咬牙攀爬着把自己累赘的双腿拖到沟壑之外。

    静静等待了稍许,马匹在山上未经停留又被人勒缰而下。来到山道拐角处,有男人的声音,带着失望的语气向另一个打马前来会合的人道:“没有人。”

    另一人道:“天黑看仔细了么?”

    “山上没有人家,我们去对面问问。”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纵马往另一个山丘行去,那里有着孤灯闪烁,在山野间明亮如星辰。

    月光轻柔,像一层薄纱轻附在树木与岩石上,透映出模糊的轮廓。丽娆本想大声呼救,转念一想,若来的是流云门的人,这不就是自投罗网了么。

    可留下亦是个死,落到流云门手里,还能留下一条命来。

    她以弯刀驻地,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这把刀与她生死相依,倒让她生出几分感激来了。

    马蹄声越来越远,鸡犬惊惧之鸣反而间或响起,也许不多时他们就会问到她的下落,那时候又会倒转回来仔细寻找,她不能呆在太隐秘的地方,得回到大路上去。

    果然,又有马匹从远处纵来,马背上的人衣着暗沉,像是一个颠簸起伏的影子。

    丽娆把寒月刀举过头顶,那寒刃的光在暗夜中熠熠生辉,十分引人注目。

    来人御起轻功,翻身落马,长剑锃然出鞘,划过残影朝这边袭来。

    丽娆把刀藏于身后,隐了自己的身影,出声问道:“来者何人?可是流云门的师兄?”

    那人剑气微窒,停顿下来,带着斟酌的语气反问道:“你是江丽娆,江姑娘?”

    丽娆不敢说话,与他静静对峙着,她脚下簌簌发抖,就快要站立不住。

    “江姑娘。”来人从沉默中确认了她的身份,声气激动了些,他收剑急行了两步:“在下苍山派严世钟,奉掌门之命,特来查找姑娘下落。”

    苍山派?丽娆松了一口气,站立的力气瞬间消散,坐倒于地,她不禁嘶声埋怨道:“师兄,你们为何来得这么慢?”那埋怨中带着委屈,催生着来人的愧疚。

    严世钟上前扶住她,言下焦急不已:“我们从昨日下午找起,把津门城十里内的人家都快问遍了,掌门也是经夜未睡,与河清派,北月山庄及飞鹤帮人众,到处打探姑娘消息。”

    丽娆随着他来到马旁,双手却虚弱得抓不住马鞍,幸得被人托了一把,她抱住鞍绳,趁着眼下还清醒,着意问道:“我的师兄妹,薛师妹呢,他们在哪?”

    那人沉吟了一会,方道:“我们出来时,他们正坐了飞鹤帮的船,顺淮江而下,恐怕眼下也到了这附近了。”

    丽娆心里翻起一股热浪,久违的内力终于被催动,她实在太想念薛珞了,恨不得现在就出现在她眼前,她还要跟她诉说这一天一夜所受的苦楚。

    “姑娘快坐好,我这就放出烟火通知附近的师兄弟们,免得他们不知情况还在四处奔忙。”他说完即刻取出怀中火折子吹了起来,并就着溅出的火星点燃了一根细长的竹筒,那竹筒未经丢下便白色烟尘大作,随后爆炸开来,轰隆的巨响,震彻山谷。

    硝石的气味还未散尽,四周便有啸声传来,长短不一,接续着向远方伸展。

    “得罪了。”严世钟翻身上马,马鞭一抽,任马沿着山径如箭般急射而出。

    丽娆昏昏欲睡,她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睁开眼来。

    马匹很快来到津门渡口处,丽娆看了看那岸边拥挤层叠的船舫,喃喃道:“就在这里等他们吧。”

    严世钟脸现犹豫,为难不已:“江风太冷,天色又还未大亮,还是回白马寺吧,姑娘难道不想吃些东西么?”

    丽娆摇了摇头,十分坚定道:“给我一刻钟就好。”

    如果薛珞听到那爆竹之声,得到消息,御轻功而来,也许很快便能相见,她在意她的话,一刻钟就够了。

    未等到一刻钟,一道白色身影接连踩过就近几道船桅,旋身向白马寺方向翩跹而去。

    丽娆眸中漾起笑意,她哽咽着轻轻唤道:“至柔。”

    那人身型微顿,如掉落的风帆,倒栽下来。

    “阿娆。”薛珞脸上的焦急化为惊喜,她失控的神色,抚慰了丽娆的忐忑。

    “至柔。”丽娆伸出双手俯身拥住奔跑过来的女子,如姜花般清冷的香气萦绕鼻端,颈项相交,温暖的身体,急遽的心跳,彼此的魂魄都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阿娆,以后不要再悄悄离开,为了找到你,我都快疯了。”薛珞的呢喃喷拂在颈弯,带着潮湿的热气。

    丽娆点着头,泪水簌簌而落,她举起手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着誓:“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

    就着这相拥的姿势,薛珞把她抱下马来,在这连绵不熄的渔火桅灯下,她们互相凝视着对方。薛珞玉颜清冷,眼睛里是深沉的琥珀光,丽娆的眼里残留着泪水的莹泽,看起来楚楚可怜,但她很快破涕而笑:“至柔,你看我是不是瘦了些?”

    薛珞不答,她倾身过来,屈手抬起丽娆的下颌,吻了上去,动作大胆而热烈,毫不避讳身旁有苍山派的徒众。

    丽娆先时还只是怔愣,尔后便红了脸庞,她难为情的背过身去,慌不择言:“至柔,我们先回去,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她真是没想到,这个揽月峰冷情冷性的姑娘,一旦动了情,竟是这般不管不顾的模样,她难以招架这样的热烈。

    第92章

    回到白马寺小院, 红墙灰沉,四周阒无人声。进入方丈中,还未来得及关上门又被薛珞拥入怀中, 她今日似乎失控了些, 呼吸间也愈显急促。

    丽娆心跳加快想要推拒开她却不能如愿, 只好轻拍着她的肩膀喃喃抚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薛珞直起身来, 抵住她的额头, 目光灼灼间有暗流涌动:“丽娆, 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我不希望你总是怀疑。”

    “我知道。”丽娆敛下眸子, 稳住下滑的身体,轻声道:“我只是出去走走,并不是要离开你, 后来……”她想说说此后的遭遇,又觉得此情此景很难开口。

    薛珞轻笑一声,带着无奈:“你被流云门追杀的事,我已经知晓,他门中死伤大半, 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什么?”丽娆惊异, 她脸色复杂, 为着因自己而造成的门派动乱而不安,别人的生死,何以牵系在她身上:“你不该这样。”

    “那我应该怎么办?”薛珞眼中骤起冷戾,话语之中全无后悔,只有漠然:“我已经忍得够久了,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至纯至善之辈, 你若是想找个完美无缺的圣人,那就找错人了。”

    “我不是埋怨你,我是自责而已。”丽娆眼圈微红,泪水渐渐盈睫:“我……若我武功好一些,能够轻松逃离,哪里能招惹那么多恩怨,都是我的错。”

    薛珞放开她,倾倚在门框上,镂花的门扇吱哑摇摆,声音刺耳,她转过头,望着穹顶上还未淡去的月影,清澹冷艳的侧颜,现出紧抿的唇线,那是隐忍的痕迹。

    丽娆知道自己的话让她失望透顶,江湖本就是血雨腥风的,她长居四景山,与外人的交往有限,小打小闹惯了,以为任何恩怨都能靠嘴去解决,她那几分伶牙俐齿只能放在至亲的人身上,在别人身上能起什么作用?

    “至柔。”丽娆抽泣着拥住她,把脸埋在她的背弯里:“我知道你为了我才这般树敌,我是担心你,你再武功卓绝也是个姑娘家,那些人手段宵小,总会有对你不利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怎么保护你呢,我除了哭,除了嘴上逞威风,真是一无是处。”

    “哎。”薛珞叹了一口气,抬手覆上她的手背:“不用担心,你只要记着,咱们生死一处就是了,何必烦恼那么多。”

    是啊,生死一处。

    丽娆终于还是脱力的滑落在地,她愧然的笑道:“至柔,我一夜没睡,实在撑不住了,等明天我再告诉你,我昨晚遇到了什么,好么?”说着只剩浅喘的呼吸。

    薛珞俯身横抱起她,急步走至屋内,把她放置在床上。丽娆攫住她的手,按在胸口处,乞求道:“你今天别走,就在这里守着我吧。”

    “我不会走。”薛珞抚过她脸上的发丝,把它别于耳际,又拉过被子覆在她身上。

    窗棂上已泛起鱼肚白,晨钟就快敲响,这已是新的一天了。

    日头高照,白马寺的琉璃塔开启,有得道高僧带领着众弟子登塔朝礼,那里面供奉着历代禅师的灵骨舍利。

    初春时节,塔下罗汉松茂然苍青,在香炉的烟尘浇筑下,欲显出超然脱俗的气势。

    空渺的梵音禅诵混着木鱼声纷至缓来,带着洗去一切凡尘执念的悠扬深韵,让人不自觉的闭目静聆,进而抛弃妄然,心归平和。

    床榻上的人辗转醒来,睁眼看着屋顶,似乎沉浸在佛言妙音中,神思不能自拔。

    “至柔。”稍时她喑哑出声。

    门边抱手观望着佛塔的女子急忙回身,平静的脸上泛出笑靥来,一瞬间,心起浮尘,魂灵又沉溺在俗世的感情之中:“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丽娆顺着她的手劲坐起身来。

    “没多久。”薛珞淡然笑道:“不过两个时辰,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丽娆摇摇头,看着桌上的茶壶,伸出手去想要用它浸润干涸的喉咙。

    薛珞端过水来,喂她喝下,这才起身道:“我出去让他们送些吃的来。”

    丽娆缩回床铺,留连在余温中,她觉得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早已忘却之前所发生的事。

    饭菜很快送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薛掌门,他那和颜悦色的样子,实在让人心悸,仿佛伪装的面具下藏着别有用心的企图。不怪丽娆多心,一个人的厌恶不会在短时间内改变,除非是经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变故。

    “江姑娘身子好些了么?”他背手而立,脸上笑意丛生,像是在随意问候门中的弟子般,但那嘴角的僵硬弧度,还是曝露了他只是在强撑。

    “好些了,多谢薛掌门关心。”丽娆回答得小心翼翼,她看看身旁端着碗盏举勺吹粥的薛珞,想要从她脸上找到这诡异场景的答案。

    薛珞微微一哂,抬眸看着她,打趣道:“我脸上有什么,这么看着我。”

    丽娆窒然,低头红了脸。

    薛掌门又道:“你的师兄弟们想来看你,都被我拦住了,至柔说你身子虚弱需要休息,他们着意今日就起程回四景山,陈掌门让我带话,要你好好休养,身子好了再回去。”

    丽娆一听,心绪零乱,按住薛珞递过来的手腕,问道:“真的么?他们今天就要走?”

    薛珞点头道:“是。”

    “那。”丽娆说了一个字,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了般,憋得脸色青胀。

    薛珞有心想逗逗她,也不作话,送了一口粥过去,欣赏着她食不下咽的尴尬模样。

    丽娆囫囵咽下,又被她塞了满嘴,如此来回,她再也受不住,气恼的蜷身躲进床角。

    薛珞这才放下碗来,莞尔勾唇:“师叔跟随他们一同离开。”

    丽娆静默,这虽是她想知道的消息,可是不便透露出情绪来,开心么?不见得,难过么?倒没有。只是唏嘘,并且感同身受溶鸢的怅然失落。

    她们一同长大,感情非比寻常,纵然没有爱意,也是决定相濡以沫共度一生的,自己的出现打乱了她们早已规划好的人生,那些誓言,那些患难与共的经历,全都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有那样的回忆在,她如何算牢牢抓住了薛珞的心呢?

    丽娆看着薛珞冷清淡漠的脸,突然很害怕,害怕自己也会成为一段记忆,一段随时就会被抛诸脑后从此尘封不出的记忆。

    薛掌门的声音幽幽传来,适时打断她的思绪:“江姑娘身子好了,可愿去悦州城游玩一番,那里的湖色山景蔚为壮观,比之四景山的奇特又为不同。”

    “悦州城吗?”听他猝然提议,丽娆不知如何回答。

    薛珞冷哼道:“你什么意思?”

    薛掌门笑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诚心邀请江姑娘去做客罢了。”

    薛珞还要说什么,被丽娆一个眼神制止。她赔笑回道:“等我与薛师妹商良一下吧。”

    薛掌门点头道:“好,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说着转身即出,甚而还贴心的回身关好了房门。

    丽娆简直是震惊非常,她掀开被子膝行过来,倾靠在薛珞肩上,悄悄问道:“薛掌门好奇怪,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这么和蔼可亲。”

    薛珞搂着她的腰轻嗤:“对你好还不行么?”

    丽娆瑟缩:“觉得好可怕。”

    薛珞抬眸睨向门前,看着窗纸上透印的人影,没有说话。

    昨日丽娆消失,她满城寻找无果,正在焦急痛苦之时,薛掌门轻飘飘道:“她离开自然有她的道理,若是从此不回来倒是你的造化。”那样轻松释然的语气,让她怒火丛生,

    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她会让他知道,没有了丽娆,她将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她一路奔涉到流云门在真武镇的驻扎之地,拼尽全力与王向生拼杀,其间被围攻阻击,她毫不心慈手软。如果这些人往后都是威胁丽娆性命的麻烦,她不介意趁势解决掉所有麻烦。

    王向生虽然武功高强,被她反复用轻功消耗了体力,又兼门人被杀乱了方寸,招式之间力不从心,被她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带着王似琪,靠着几个心腹之人舍命保护,得已上船逃命。

    她提着长剑,浑身是血的回到白马寺,看着那人死灰怆然的表情,一阵快慰。

    行侠仗义誉满江湖的大侠,她是当不了了,正义凛然心怀苍生的苍山派掌门,她亦是做不了了,手上的鲜血是她狠辣恶毒的烙印,在武林之中,再无人敢仰望崇敬,只会是人人唾弃喊打的魔头。

    冲动么,也许吧,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冲动。

    她生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父母的惨死更加催生了她的恶意,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

    与怀中的女人无关。

    揽月峰的人,轻易不能交出心,一旦交出,那就像落入沼泽,只能无尽的陷落,永远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如果怀里的人有朝一日背弃了她,她也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生死一处,不单是誓言还是告诫。

    第93章

    午时过后, 热浪袭地,丽娆拿着布巾轻轻地擦拭着寒月刀上几不可见的灰尘,刀面寒亮, 人影清晰。她倒手递给眼前的姑娘, 笑道:“这就是寒月刀, 长刀门的镇派之宝, 我在秘道里找到的, 厉害吧?”

    “不就是把银刀么。”薛珞轻扯嘴角, 微露不屑, 她把刀柄接过, 在手指间绕了一圈,起手化用了内力,把它钉向远处的墙壁。

    刀锋破风而出, 直接破墙穿出击倒了院中的罗汉松。

    枝叶徐徐而落,像是层层坍塌的宝塔。

    薛珞倒吸一口气,眼中绽出光芒来:“确是好刀。”

    丽娆忍不住抬手捶向她的臂膀,嗔责道:“小心一点啊,别把人家的禅房弄坏了。”

    几个小沙弥闻声跑出来, 围着院中的狼藉推推攘攘, 不知在说些什么。

    丽娆连忙催促薛珞道:“快去把刀捡回来, 那是我答应了别人帮他保管的,可不能不见了。”

    薛珞起身,信信然走了出去,她站定门外,许是看到了什么, 出声斥责道:“小和尚,把刀捡过来, 别划伤了手。”

    话音刚落,一个小和尚噔噔跑到近前,兴冲冲问道:“施主,你这刀真厉害,是不是不管多硬的东西都能劈开?”

    薛珞心情不错,有意逗弄两句:“当然可以。”

    小和尚雀跃不已,他欢呼一声,招呼同伴上前,围住薛珞乞求道:“我们伽蓝殿外有一口降龙井,上面搁着困龙石,谁都打不开,你可以用刀把它劈开么?”

    薛珞屈指摩挲着下颌,似乎正在考虑,但一时拿不定主意:“这倒不难,但我帮了忙,你们怎么报答我呢?”

    小和尚以为她已答应,转身便要带路:“若你帮我们劈了那块石头,我们给你念一百遍无量寿经。师父总让我们去河边挑水,路远又累,要是打开了水井,我们可就轻松了。”

    丽娆听了这话,哪还坐得住,奔到门外,见那小和尚举着刀正做出劈砍的姿势来,也不顾危险,攫住他手臂卸下刀来,这才故作生气道:“小孩子谁让你玩刀来着?赶紧走,等会儿我就去告诉你们师父,说你们在这偷懒玩闹,打扰客人清净,看他怎么罚你。”

    小和尚们一听她这话,哪还有心思看热闹,唬得拔腿就跑,不一会院子里就没了人影。

    薛珞失笑,伸手理了理她凌乱的衣襟:“瞧你,跟小孩子们置气。”

    丽娆打掉她的手,愤然道:“小孩子只是不懂事,我干么要置气,我气的是你,怎么能随意答意别人的请求。那困龙石,一听就跟禁地沾边,你图好玩显摆了身手,坏了人家的佛门的规矩,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是了,师姐教训的是,我蒙昧无知了,看在我少不经事的份上,别跟我计较。”薛珞侧过脸,笑吟吟的看着丽娆,阳光洒在她睫毛上,像翩然欲飞的蝶。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不正经了,知道我是师姐,平日里就该对我尊重些。”丽娆伸指点上她的额头,为着她的谐谑而莞然。

    薛珞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将吻未吻,呼吸喷拂间,只感觉濡湿的地方一阵酥麻。

    纵然两人已经亲密无间,丽娆还是会为着她的亲昵感到羞涩,她抽了抽手,见她拽得紧,也就放任没有了动作。

    薛珞突然问道:“你想去悦州城么?”

    丽娆反问道:“你想去么?”

    薛珞啧了一声,脸上泛起波澜:“我在问你,你愿意去,我便去,你不愿去,我们就留下,我都依你。”

    丽娆收了笑意,思索良久,心知此事肯定与薛珞有重大干系,她当然可以为了薛珞去一趟悦州城,可她也不想去得不明不白。至少,以她们现在的关系而言,她应该了解一些她的秘密,她的过去,以及她与薛掌门的关系。

    成为道侣,必然要坦承相待。

    “我……”丽娆支吾稍许,转而抬头,望着薛珞柔了眉眼,她把自己半个身子贴了过去,半嗔半怨,带着撒娇的口吻道:“至柔,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薛珞挑眉轻笑:“我瞒你什么?”

    丽娆冷哼一声,眸光就变得正色起来,她容色肃然与方才略显轻挑的样子判若两人:“我要知道,你与薛掌门的关系,我不这么直白的问,你是不是永远装傻下去?”

    薛珞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你该猜出来他是我祖父。”

    丽娆抿了抿唇角,点点头。薛掌门对她这般重视,为着化雨剑法的归属都搬出列祖列宗来威胁了,已然是把她当后人对待。况且还提及了为薛珞父母的报仇之事,那定然是至亲的长辈才会对她的家事这般熟悉,并且毫无顾忌的说出来。

    薛珞缓步走到院中,白衣飒然,背影愈显寥落:“我爹叫薛炎,我娘叫溶月,他们游历时相识,揽月峰的教规你是知道的,他们想要在一起自然被两派所不容,只能浪迹江湖。后来……后来我爹被人杀害,我娘拼死逃出带着我回到了揽月峰……”她不想再继续说下去,时隔经年,她可以轻描淡写的描述往事,可那些记忆终归是沉重的,即便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也不愿显示自己的脆弱。

    丽娆叹息着上前抱住她,那样温暖的身体,正试图一点一点把她内心凝结的坚冰所融化,但还不够,她需要的太多了。

    她们都是年幼便失去父母之人,所以两个相似的灵魂才会越走越近,自然而然的心灵相通。不过……薛珞抚着腰间的手,眼眶微热,不过她后来的人生没有遭受苛待,她得到的亲情关怀都是真实的,所以她才能在严厉的教导下,长成一个并不自卑任性的人。

    而丽娆呢,就好像她人生可能出现的另一面,自卑,敏感,任性,狂躁,把自己放在所有人的对立面,骄矜又悲惨的生活着。说到底丽娆也是太过善良了,她虽然憎恨四景山的一切,却没有想过要叛逃离去,她恼怒亲眷们对她的轻视,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表现出对亲情的无限向往。

    她讨厌陈亦深,又愿意为着他与别人争执,她潜意识中还是认为自己有作为一个表姐的责任。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但因为性情太过纯良,所以行动处处矛盾非常。

    “阿娆,我并不想与苍山派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又想为着父亲把化雨剑法承续下去,这算不算太贪心了?”薛珞问道,她语气里有着疑惑,揽月峰的教条禁锢着她,让她因着束缚而忐忑。

    “这有什么贪心的。”丽娆松了手腕,攫过她的肩膀,看着她,一脸恨铁不成刚的教训道:“该是你的就要去学,哪怕不是你的呢,老天既然给了机会,那也是要抓住的。我都恨不得学尽天下的武功,集万家之长,自创宗门,称霸武林,你居然为着学两个剑法就蝎蝎螫螫,那照你这么说,我这个长刀门的刀诀秘要也是不能学的喽?”她拿出黄色绸缎扬了扬,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又它塞进怀中:“反正我要学,谁都不能拦。”

    薛珞被她这般打岔,伤感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反倒舒然畅怀不少,继而打趣道:“学吧,你若不会,我先学了再教你。”

    “就是这样。”丽娆伸手交颈拥住她:“到时候我再把倾城剑法教给你,还有碧水阁的龙吟鞭法,我也从外婆那里偷给你学,咱们慢慢强大,蚕食武林,最后谁敢与我们为敌呢?”

    “哈哈。”薛珞笑不可仰,像是绽开的昙花,被急雨打得悠悠乱颤:“你真是……真是可爱。”

    丽娆睁大眼睛,一脸正色:“我是说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薛珞笑得脱了力,反倒平静下来:“好好,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嗯。”丽娆点头,她转头看着临近的几个厢房后知后觉的收了手:“至柔,你这就去告诉薛掌门,咱们愿意去悦州城。正好姨父回去了,我心里轻松极了,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至少现在快活就好了。”

    薛珞神色冷厉,一时默然无语,未几,似是下定了决心,终于松了口:“好罢。”

    丽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的,也是松了口气,虽然心中隐隐藏着许多不安,但总觉得万事都有两个人一起承担,不见得都是绝路,只要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情就好。

    反正她们是生死都要在一处的,烦恼无用。

    薛掌门得到答复后,连夜便指挥众人收拾行装,布置船舫,出发的日子就定在明日,这么急切,恐怕也是怕薛珞反悔的缘故。

    傍晚,趁着天还未黑,两人来到北门渡口处,找到了飞鹤帮的船,把那块保管了月余白羽玉石交还了回去。

    甫然接过这快传家之宝,李言倒是未见开怀,他着意问道:“薛姑娘,江姑娘,你们明日就要走了么?”

    丽娆笑道:“武林大会已经结束,自然该回去了。”

    李言叹道:“本还想去悦来客栈看你们,倒是因太多事耽搁了,昨日未能亲自找到江姑娘,我觉得愧疚得很。”

    丽娆连忙安抚:“这事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你已经帮了我三次了。我师妹与你的交情另算,单是我来说,欠你太多了。”

    李言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脸上泛起微红:“那都是应该的,何必这么见外。既然你们要走,我想我明日也该启程了,武林大会虽败在周兴手下,但得已目睹薛姑娘夺冠的风采,也算是毫无遗憾了。”

    丽娆轻笑了几声,不知该说什么,看旁边的姑娘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只得另找了话题道:“李公子家在何处,船行要几时?”

    李言答道:“泊阳城,姑娘知道在哪么?”

    丽娆摇摇头,羞然道:“离州十二城我倒是都有耳闻,只是知之甚少,连津门城我也第一次来呢。”

    “那是个小城,很多人都不知道,沿着燕门江一直往下,过了四潼,泽叶,与悦州毗邻。”

    “悦州。”丽娆惊喜道:“我们也正要去一趟悦州。”

    李言闻言更是惊喜不已:“真的吗,那我们这一路可以相互照应了,晚间驻船,必得邀两位姑娘上来做客。”

    第94章

    船一入燕门江, 沿途的景色便壮丽无比,两岸高山夹道,绿树成荫, 山石巍峨若倾, 让人惊叹不迭。

    丽娆站在船头, 注视着山上那些零落散乱的人家, 渐渐入了迷。

    她不禁想到, 要是自己生活在这里, 在这种峭壁高山之上, 与世隔绝之地, 那是什么滋味?恐怕不会有飘然隐士的豁达快乐。

    人可以离俗世很远,但不能远离人世,方外高人也是饱经苍桑, 在红尘中侵染若干年后,才迫不得已归隐休歇,但总会有人拜访探望,否则也不会留下那么多传说佚闻来。

    “刚上船时嚷着头晕,现在好了么?”薛珞从身后凑过脸来, 玩味地盯着她打量。

    丽娆推拒开她, 那脸上不耐的神气仿佛在抱怨她不该就此打断她的思绪。

    薛珞不肯罢休, 依旧缠上前问道:“不饿么,要不要吃些点心?”

    丽娆摇了摇头,眼睛仰视着岸边行走的重山,生怕错过这此生难得一见的风景。

    “晚上船泊在风桥渡口,那是一个小镇, 要去好好逛一逛么?”薛珞问道。

    “哎呀。”丽娆终于还是无法忽视她的喋喋不休,只得收回神思, 把眼睛放到面前这张素雅的美人面上:“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么多话。”

    薛珞冷哼一声,肃了容色:“你只愿看这千篇一律的山水,难道它们有我好看么?”

    “有啊。”丽娆点头:“我时时都能看见你,也就不觉得稀奇了,但是我一看到这些丛山峻岭,就觉得心潮澎湃,愈发觉得自己太过渺小,所烦恼的事情都太过幼稚,天地这么广阔,我们却只沉湎于一些小情小爱上面,真是浪费天神给予我们的这方躯体。”

    “好。”薛珞连连点头,转而望着那汲满风的长帆喟叹道:“想不到江姑娘有这般超凡脱俗之论,竟在这船上悟了,看来心里对人生已经另有打算了,是么?”

    丽娆听她这叹息,不由得不笑,也就收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伸手揽过她道:“你在揽月峰上长大,自然不懂我的心境,你要是长时间生活在泽地,想来也会跟我一样,这不是悟,是感叹。”

    “其实我觉得泽地也很好,四季如春,花开繁盛,你的花房倒是我住过最有人味的地方。”薛珞柔了声色,眸光潋滟,仿佛在回忆那段养伤的时光。

    丽娆笑道:“只可惜你没有看到泽地最美的风景,每年四月开始,兰花绽放,像一片紫色的海,无边无际,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薛珞道:“那今年,咱们就在泽地过夏。”

    “至柔。”薛掌门骤然出现在了甲板之上,这倒并非是他有意前来打扰两人,船虽大,同行人众多,各间舱房都是人声喁喁,到底也只有这里可以吹吹江风,安静一下。

    丽娆看到薛掌门还是有些不自在,行礼后便踱到薛珞身后,以免与他发生眼神的碰撞。

    薛掌门和颜笑道:“听说风桥镇有一道名菜,叫做清汤越鸡,汤清味美,鸡骨松脆,应该很合你们姑娘家的味口,过了这青峡峰,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去好好玩玩吧,愿意住在上面也可,总呆在船上人也要闷出病来。”

    丽娆赶忙抓住薛珞的衣袖动了动,示意她回话。这姑娘总是要她时时提醒才能不致于太过失礼,虽然那是她一贯作风,别人也许不以为意,但她做为外人身处在这尴尬的氛围里实在难受。

    “知道了。”薛珞回得敷衍。

    薛掌门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反而很宽慰:“为着比武,你也累了这么久,要是想策马放纵一番,我便让人把马从后舱牵出来。”

    “不用了。”薛珞摇头拒绝道:“舟车劳顿,何必折腾它们。”

    果然,船转过峡谷,山势就蓦地低了一截,连绵的石林变成了茂密的树林,房屋也多了起来,木制的吊角楼,依山傍水而建,旁边菜畦葱绿,杏林纤秀,油菜吐蕊,仿佛世外桃源般。

    人生来便群居而生,那些土地梯田,炊烟农人,无端就让人很有安全感,丽娆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船慢慢进入渡口,船工们放下船锚和舢板,在长栈边停了下来。

    薛珞一步跃下船梯,甫站到实地,竟觉得身子摇晃头晕眼花起来,她定了定神,回过头,伸手递向船舷边的丽娆把她抱了下来。

    丽娆走出两步,踉跄跪倒在地,挣扎半天都爬不起来。想来这样的场景渡口旁的纤夫船工也见得多了,所以大多只是善意的笑了笑。

    薛珞把她扶了起来,揶揄道:“看来你实在是喜欢这地方,一来就行个大礼。”

    丽娆气得要打她,被薛珞敏捷的躲开,她不甘心就此放过,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

    两人一路携手,来到风桥镇的长街。

    这个小镇并不很热闹,长街宽大疏落,店面高阔整洁,却又冷清安静。门前梧桐成阴,抬起头来,只能从枝叶里望到分裂细碎的天空。

    时近傍晚,饭馆里食客颇多,淡淡的酒香飘了出来,随着酒幡,四处萦绕徘徊。

    丽娆看到船工们成群结队走向街尾,沿着石梯下行,转过一处屋檐,不见了踪影。

    她跟了过去,看到石梯下还有一条长街,此街房屋比较破旧,酒肆茶铺却多,来往者多是本地人,衣衫随意,推杯换盏间高谈阔论。

    丽娆觉得有趣,提议道:“咱们也找个吊脚楼吃饭罢,上面虽然干净,但死气沉沉的,坐起来也没意思。”

    薛珞自然点头应允。

    她们走过一处店铺,见门脸虽小,里面却阔朗得很,临水的栏杆边,一汪藤萝珠帘般牵过屋顶,当即便决定在这里用饭。

    粗茶入喉,苦意散在舌尖。

    丽娆望着那青碧的江水叹道:“本来以为坐在这里,会像回到了青泊镇一样,但是心境却全然不一样。青泊镇那条河,哪里比得了燕门江的壮阔,这里乡音也变了许多,感觉全然是一个陌生的所在了。”

    薛笑但笑不语。

    丽娆又道:“如果我一个人在这里,肯定会很害怕。可是跟你在一起,却觉得很兴奋。”

    “嗯。”薛珞浅啜了一口茶,转动着茶杯,笑道:“到了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的性子好像也变了。”

    丽娆睁大眼睛,仿似觉得她的话很惊奇:“我的性子不一样了么?”

    薛珞点头道:“是啊,活泼得很。”

    丽娆闻言微觉羞怯,倒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活泼,她只是话多了些,难道就开始惹人厌烦了么?

    不一会儿,菜肴上了桌,两个人举箸尝了起来。

    春笋脆嫩,鱼肉爽滑,特别那道招牌的鸡汤,油而不腻,清香满口。

    丽娆喝着汤,出了一会神,突然道:“该把薛掌门邀下来一起吃饭的,他一个人呆在船上,孤寂得很。”

    薛珞眼神稍冷,放下了筷子,看着那江上来往的船舫不置一言。

    丽娆知道她心里别扭,就把此事撂过,也就不再提起。

    饭毕,江风开始凛冽,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店铺各处都挂起了灯笼,灯火把一条长街映得红渗渗的,看起来很是诡异。

    薛珞搁下银子,起身道:“走吧,找个客栈住一晚。”

    两个人回到那条宽敞的长街,找了一家因地制名的风桥客栈要了间上房,就此安住下来。

    风鼓动着窗纸,发出呜呜的声音,声音大而凄厉,让人不禁胆寒。此地位于峡谷之畔,又被高山夹击,满江的风都从这里奔泄而出,所以天气奇特了些。

    丽娆坐在桌前展开从船上拿出来的包袱,一一察看自己的药材和衣物,这些东西一直放在悦来客栈,都快忘了它们的存在,现在看到真觉得唏嘘得很。

    油灯闪烁,满屋子都是晃荡的光晕。

    薛珞已卸下发带,满头青丝披覆下来,在腰间荡起涟漪,她伸手拂过被子上繁复而艳丽的牡丹花纹,嫌恶地皱了皱眉。

    丽娆想起临行前,去回生堂另抓了驱寒的丸药,便拿出来捧到薛珞面前,嘱咐道:“吃吧。”

    薛珞抬眸看着她,甚是不情愿:“我已经好了。”

    丽娆执拗地放到她唇边,强迫她吞了下去:“没病养生,吃了总比不吃好。”说着自己也服了一粒另外增减过药材的丸药。

    两人躺在床上,听着那咆哮的江风,一时无法入眠。

    油灯未灭,丽娆看着头上的纱帐发呆,薛珞伸过手来,握住她冰冷的指尖:“你在想什么?”

    丽娆笑道:“没想什么。”

    薛珞凑了过来,两个人肩臂相撞,她把头埋进丽娆的颈弯里,幽幽道:“和我在一起不好么,为何心事重重的。”

    丽娆转身与她相对,盯着她清冷的眉眼,光影忽明忽暗,她看不清她瞳孔中自己的脸:“至柔,你有多喜欢我?”

    薛珞轻嗤,像是觉得她这话十分可笑:“你又想拿什么话折磨我?”

    丽娆轻轻吻了吻她的睫毛,趁着睡意未达,继续追问道:“如果你师父执意不许我们在一起,你会怎么做呢?”

    第95章

    夜半, 外间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铁镲敲击声,兼有木鱼铙钹混杂其中,铿铿锵锵未有停歇。

    丽娆才刚进入深眠, 甫然被闹醒, 不由得抱怨出声。她把被子拉到头顶, 试图抵御那些贯耳的魔音。

    薛珞坐起身来, 取下外衣便往身上套去。

    丽娆听她动作急切用力, 觉得不太对劲, 掀开被子, 一把拉住她的衣带, 问道:“至柔,你去哪?”

    薛珞掣出佩剑,脸上黑气沉沉, 眼睛里闪着怒火:“我出去看看。”

    丽娆急道:“别去别去。”

    两个人说话间,唢呐高亢的声音袭卷了过来,誓要把整个小镇都唤醒,曲子吹得很乱,但听得出来调子十分哀伤, 那显然是丧音。

    “镇上有人去世了, 咱们忍一忍, 别去惹麻烦。”丽娆哄劝着,把薛珞拉了回来。

    薛珞半倚在床柱上,平复着心绪,她眉峰高蹙,极为不耐。所幸那声音从前街慢慢移到了下街, 逐渐往远处走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桌上的油灯已呈黄豆大小, 半截灯芯快要燃烧殆尽了。

    丽娆顺势趴到薛珞怀里,两个人在这猝然停滞的空气里,静静呼吸着。

    “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有人出丧,倒是挺奇妙的。”丽娆笑道。在与对方毫无关系的情况下,自然也生不出悲怆来。

    薛珞火气微歇,但是心情有所影响,所以声音沙哑起来:“你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丽娆抬头惊讶地看着她:“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一点都不可怕。”

    薛珞抚着她的发丝冷哼:“你就嘴硬吧,要是你一个人在这房间里,你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这倒是事实,丽娆撇了撇嘴,没有说话,默认了自己其实十分胆小。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灯油彻底烧尽,屋子里黑了下来,只有窗纸上有一层蒙蒙的灰。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在神思困倦下,她们很快又睡了过去。

    翌日,天亮。

    丽娆推开窗户,看到风平浪静的江面,天空极其蔚蓝明亮,却没有一丝太阳的痕迹,她伸展了一下腰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新晨的空气很好,风拂过,浓重的水汽打在脸上。

    薛珞梳洗完毕,另叫了水来,催促道:“别在那吹冷风,赶紧梳洗完,咱们去吃早饭。”

    丽娆磨磨蹭蹭地挨过来,嘟囔着:“我晨起一点都不饿。”

    薛珞绞了帕子递给她,笑道:“不饿也下去坐坐,呆会儿上了船,接下来的路程,可很难再停泊了。”

    “是吗?”丽娆听了这话,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在船上,碍着薛掌门和诸位苍山派的师兄,两个人很难共处一室,偶尔站在船弦边说两句亲密话也小心翼翼。丽娆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害羞,明明她们的关系,其实已经多有人知。

    早饭就在风桥客栈的大堂用了,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吃了些点心,喝了半碗粥便搁了筷子。但此时时辰还早,大堂中人气颇为热闹,她们也就没有急着离开。

    “江姑娘。”有人从门外进来,刚在临桌落坐便惊喜的大叫出声。

    丽娆转头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李言,他身边还带了两个随从。

    “我昨晚停了船,派人去苍山派下了帖子,薛掌门回说你们不在,原来是住在镇上了么?”李言随手招来小二便嘱咐道:“这两位姑娘的饭钱就记在我帐上,另置一桌相同的过来就行。”

    丽娆见他这般客气,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推拒了几次见他执意也就罢了。闲聊时,她见门外的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纸钱,想起昨晚的事,不禁喃喃道:“也不知道去世的是谁,这么晚还敲丧乐,估计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恰在这时店小二端了点心过来,听到她的话,便应了两句:“姑娘你说对了,那是咱们镇上的老大夫,平日里给大家看病诊脉没有不尽心的。可是……”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身后,见掌柜的没有注意他,便继续小声说道:“可是前几天几个人,抬了一个重伤的公子来求医,这顾大夫便接了他们进药坊,那些人只呆了一夜又走了,顾夫人早上来药坊就见顾大夫已经倒地不醒,虽撑了两天,可不昨晚就去世了么。”

    丽娆闻言,心起波澜,她看了薛珞一眼,见她眸光投来,毫无情绪。只得自己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打死顾大夫?”

    小二团着手站在桌前,有些瑟缩:“为了药,顾大夫家里有一颗数百年的野山参,遇到快死的人才舍得剪些须子下来煎汤吊命,顾夫人亲口说的,那夜过后柜子里的参已经不见了。”

    丽娆听完,一时沉默下来,小二看她没话也就退了开去。

    李言叹息道:“那些人也真是作孽。”

    薛珞拈起一根筷子在手指上旋转了几个来回,又把筷头杵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想来她心里已如明镜一般。

    丽娆无心再坐下去,向李言告辞道:“李公子,我们先回船了,你慢慢吃。”

    李言起身送了她们两步,那样子端得是依依不舍:“下一次停船,要在四潼城了罢,此去十数日,船行中若是需要在下帮忙的,只需要让船工打个呼哨,我即刻就来。”

    丽娆点头道:“好,多谢。”说着便快步出了客栈。

    脚踩上那些零乱的纸钱,她脸色沉重不已,伸手捏住薛珞的指尖,咬牙低声道:“王向生还真是心狠手辣。”

    薛珞执向她的手腕,慢慢沿着这梧桐道往前走:“你不要因为愧疚又说出什么若是你拿药救了他就不用死人的蠢话来。”

    丽娆被她戳破心事,顿时语窒,迟疑了好半天才道:“我倒也不是那么愧疚,只是觉得难受得很。”

    薛珞信步往前,纤瘦的身姿极为直挺,像是一根青竹。白衣上染了皱褶,但无损她那卓绝的风度,一路上的行人有意或无意都在朝她看去。

    丽娆急走两步与她并肩而行,从长街走到渡口处,高大的船舫在江面上摇摆,对面就是连绵的高山,山间薄雾萦绕,衬着这边清朗的画面,真是美不胜收。

    登上船梯时,丽娆着意后望了一眼,虽然只呆了一个晚上,这个小镇的模样,将在她脑海里经年不褪。

    第96章

    船行第七日, 天色一改往常的风和日丽,变得昏沉暗黑起来,乌云连成一片, 仿佛跟着船走, 怎么都绕不过那团浓重的危险气息。

    从晨起, 空气中就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但直到傍晚这场暴雨还是没落下来。

    江水并非一线而流, 两旁支流众多, 高耸的山峰没有了, 只剩下嶙峋的石柱, 这些石柱穿插若林,在河水的冲刷之下,泛出嚓嚓嚓的回声, 比之前时听到的大镲声还要激烈。

    偶尔有大浪翻卷袭来,刚一近船头便被撞成了水花,水花四散,船板上湿漉漉的汪着水。

    “船要过千浪滩了。”舱外有人高声叫喊道,并随着大浪袭来船体摇晃剧烈而发出阵阵惊呼。

    丽娆在床上躺得浑身疼痛, 像是整个人陷入旋涡之中, 被揉碎打散, 提不起精神来。听到外面的叫喊她爬起身来,踉跄着开了舱门,门外长廊上也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听到声音出来看热闹的。

    丽娆摸索着走到薛珞的房间,敲了敲门, 良久都没有人应声。她无奈只得跟着几个仆妇船娘来到船右弦抓着栏杆望水,水面涌起白色的泡沫, 在深绿色的江水上一簇一簇的涌动。

    “今天浪头这么大,要是过千浪滩的时候下暴雨,那可就完了。”一个厨娘脸色郑重道。

    丽娆好奇心起,便问道:“大娘,千浪滩很危险么?”

    船娘转头打量了她一番,这才点头道:“当然危险,千浪滩风急浪大,平日风和日丽的倒没事,现在天色渐晚,要是下了暴雨,根本就看不清前路,这里石峰纵横,一不小心撞上去,那可不就完了。”

    丽娆点了点头,虽也觉得惊险,可不知怎么的,倒没有泛出太大的慌乱来。她转到船廊中,本想回房间,路过薛掌门的房间,却听到薛珞的声音传来。她声音清亮,话语利落,让人不得不放下脚步来,想要听个仔细。

    “我看还是赶紧找个背风处抛锚停船,明日再过千浪滩。”薛珞提议道。

    薛掌门无奈道:“进了这石林阵,想要停船也来不及了,风只会越来越大,还不如赌一把,万一这雨下不来。”

    薛珞冷笑道:“早间我就劝你停上一天,现在好了,这一船人命都得被你赌进去。”

    薛掌门有些语塞,他其实坐船过千浪滩也不是一次了,每次都很顺利,只是这次的舵手是来津门城时新雇的,这条水路也是他头一次走,一时未判断好形势,如今骑虎难下,只能拼一把了。

    薛珞又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让他们都警醒些,不要睡。”

    薛掌门连忙答应着。

    门蓦然被打开,门前来不及避的丽娆霎时回过神来,羞得脸色通红的解释道:“我刚走到这里,没有偷听你们说话。”

    薛珞失笑,也无心调侃她,只道:“从现在开始,你得一直跟着我,知道么?”

    丽娆随着她来到房间门口,见她跨了进去,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至柔,听你口气倒是很了解千浪滩,你来过么?”

    薛珞道:“来过,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必定是她年幼的时候随父母行过此地,丽娆不敢就此事多问,怕勾起她不好的回忆,便另道:“那你说,这雨会下么?”

    薛珞感受着船板起伏的力度,淡笑道:“会罢。”

    丽娆轻嘶了一声,淡定地坐在床边,笑道:“我看也未必,老天爷贯爱跟我作对,我若是觉得什么事会成功,那必然是不会成功的,我若是希望什么事不会发生,它是必然会发生的。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害怕,全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等着它下雨,那这雨,肯定下不来。”

    老天爷喜欢与她作对不假,她这般笃定不下雨,这雨偏偏就是要下的,所以舱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时候,丽娆终于还是有了一丝心悸,倒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满船的人。

    在这湍急的江水之上,即便有再好的水性,再高的武功,也没有什么作用。

    千浪滩顾名思义,浪急风大旋涡众多,又兼水浅礁石密布,想要安全的行过,必定要依靠经验丰富的舵手才行。苍山派所雇的那个年轻舵手全然无法掌控眼前的局面,只能在这黑压压的雨帘里,靠着那微弱的桅灯,握着舵柄咬着牙往前开。

    几个船工正在抓紧收帆,一个浪头掀上来,全都站立不住被冲到了船尾。

    长帆被烈风左右拉扯,桅杆隼卯连接处轧轧作响,船被前后的力量相持,僵停了稍时,终于似经受不住似的,随着浪头往后急冲。

    薛掌门站在甲板上,靠着深厚的内力才不至于立足不稳,他急声命令道:“快收帆。”

    船工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很快聚拢回船头,另有苍山派身体较为强壮的徒众也前来帮忙,拉着那缆绳来回飘忽。

    轰隆一下,船身剧烈晃荡,众人的惨叫隐没在这急风骤雨之中。

    “船头触到礁石了。”舵手面无血色,船头木板甫毁,还不知严重到什么承度,但抗击风浪的能力肯定会降低。

    果不其然,狂风卷过,船开始往后倾斜,船头微微翘起。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珞从舱门处箭一般射出,御起轻功跃到桅杆上,她策出陨铁剑,毫不犹豫地砍向主帆揽绳,风帆直坠下来,像一张巨网,把下面的人全都包裹起来。

    船头落下,没有了风力所阻,开始在湍急的江水中,随浪漂浮。

    丽娆抓着舱门的边框,伸出头去,企图看清外面的景像。

    雨水混着江水,打在脸上,如乱石相击,什么都看不见。

    “丽娆,退回去。”薛珞拉住桅杆,一低头正好看到那舱门处露出的粉色衣角。

    丽娆如今是想退也退不了,船体剧烈晃动着,像一溜落叶,在奔流的水波中翻腾。她不但动不了,连保持这种稳定的姿势也做不到,手劲渐渐松懈下来。

    又是一道大浪,她随着这力道,向船尾滑去,滑得又急又快,眼见就要撞上木板。她赶忙抽出寒月刀,不拘哪处狠狠击去,然后用刀尖勾住木板,做以缓冲。

    等到撞到木板时,她受到的冲击力便小了很多。

    第97章

    船顺着千浪滩的湍急江水往下飞驰, 又被回浪所袭,起起伏伏间,船上的人除了抓住一切物体求于保命, 什么事也不能做。

    “丽娆。”薛珞坠下桅杆, 冲进船舫中, 一大股江水顺势被掀进来, 瞬间汇聚及踝, 脚下阻力渐生, 内力无法运用自如, 只能涉水而进, 走得缓慢。

    丽娆本躺在船底,被水一淹,整个身子像失了控的船般左右摇晃, 她被呛得半死不活,挣扎间终于抓住壁板冒出头来,整张脸狼狈至极:“我……没事。”

    薛珞本想走到她身边去,听到外面又是一阵惨叫,左右权衡下, 还是咬牙转身往外奔出。

    “船左侧披水板被撞坏了, 我控制不住它的方向了。”年轻的舵手从主船舱中爬出来, 向薛掌门进行禀报。

    薛掌门气极:“撞掉了就撞掉了,你不好好掌舵乱跑什么。”

    薛珞把剑用力插入脚下木板以稳住身姿,急切搜寻了半晌,道:“船上可有皮筏?”

    薛掌门连忙招来一旁的船工问话,船工淹了水, 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有两个皮筏,不过这样的天气, 下去就死,还不如在船上,行到浅滩搁了浅倒好。”

    “千浪滩这么大,即便停了船,想要上岸那也是千难万难。”薛掌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薛珞道:“你自己小心,若旁边有石峰得以逃生,自己就用轻功先上去,不用顾着我们。”

    薛珞脸色苍白,发上水流如注,淡漠的唇微微勾起,冷哼道:“你想多了,我若逃命随时能走,哪会管你。不过你这苍山派还有多少人?经得住这般浪费人命?”

    薛掌门苦笑:“是了,这船人没了,苍山派也就不复存在了。”

    “亏你还是掌门,未到绝境就这般泄气。”薛珞抓起长帛,急甩而出,拴系到舵杆上,顺势逆风飞进。

    舵手正在努力掌控着方向,因为左侧披水板的损坏,船身一直在往右侧倾斜,即便已经满舵依旧无法调整船势。

    薛珞问道:“若右侧也毁坏了,船身能不能稳住?”

    舵手语声战战道:“那这船就会被直接掀翻倒扣入水。”

    雨势依旧很大,船上的积水越陷越深,舱内灯火皆被熄灭,只能在黑暗的雨幕中辨别彼此的方向。

    船右舷擦过一块礁石,船身巨震,江水从豁口处哗哗往下流,白亮得如同瀑布一般。

    “这里礁石这么多……”薛珞喃喃道。

    往前望去,黑色的石影,如平原上的丘陵,一个接着一个连绵起伏。

    薛珞低头沉思了稍许,深叹了一口气,回身把长帛挽向桅杆,一步步登了上去,然后御起轻功向着就近的礁石跃去,飞蚊一般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薛掌门急奔过近弦,仰头搜寻着她的身影,只见那长帛在空中划过,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惊得魂飞魄散,不敢出声吓到众人,吩咐几个轻功较好的徒弟,让他们系好揽绳,等待时机再把风帆升上桅杆。

    船在千浪滩的旋涡中急转,船上的人也如无头苍蝇似的乱跑。船工们抬出皮筏,预备着最后的逃生。

    船廊中的丽娆此时终于靠着努力艰难地跋涉到了舱门口,但此时已然不能贸然出舱了,雨水和江水在船舱中汇聚,甲板上却无可立锥之地,所有人都攀附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不使自己落到船尾,毕竟落下去与跳崖没什么两样。

    约莫一刻钟,薛珞的身影重新出现,她脚尖点过船头的兽头,不知是不是内力用尽,一个不稳翻身倒栽入江水中。

    丽娆乍然见到这一幕,肝胆俱裂,嘶声叫道:“至柔。”声音被大雨冲刷散尽。

    她哪还能理会自己的安危,扑身趴倒在地,用寒月刀剜住木板,一点一点往上爬,趁着船落滩时的一个起伏,她站起身来,往下跳,身子直接被惯性甩到船头,整个人被撞得晕头转向。

    就在正时,船头又开始上翘,丽娆咽下喉中涌起的腥甜,用刀勾住船头的木龙雕像,脚下横踩住挡板,稳住身体。她碾步抱上木龙的颈子,这才顺着长帛往下看去。

    长帛的另一端拽在薛珞的手上,她已被浪头打得无力挣扎,长发贴颊覆面,端的是奄奄一息。

    “至柔。”丽娆唤了数声后,薛珞这才微微仰起脸来。

    丽娆不敢再看,她抓住长帛,用力往上拉,薛珞的身子荡到船壁上,传出轻微声响。

    丽娆喘息着,闭了闭眼睛,继续用力拉拽起来。她平日里力气不大,可这时不知怎么的倒觉得自己能力敌千均般,长帛在手中缠了数段,嵌骨割肤般的疼痛也不见脱手。

    终于薛珞的衣厘可见,已然被拉到了木龙旁,丽娆倒仰身躯,用尽全力与这风浪之力对峙着。

    “至柔。”这时,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船帆上的薛掌门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催动内力,气灌双脚,斜履过来,一手攀住船头龙颈,一手俯身攫住薛珞肩胛,把她提了上来。

    薛珞翻身躺倒在甲板上,手上没了劲,开始往下滑。

    丽娆扑身抱住她,两个人滚了两圈,落在挡板之上,俱都闷哼出声。

    薛珞胸腹急促起伏,口中气息长吐,那是她的调息之法,急于要把风浪所击散的内力尽快恢复起来。未几她抬起头来,沉声命道:“把风帆拉上去,向右开,前方有礁石滩。”

    风帆在这暴雨狂风中实难升上,摇动轮杆的几个人吃足了力,帆才不过升了一半。

    船尾已陷入水中,此时若再强行压下船头,船身必定要从中间断裂。

    有船工叫道:“把船尾的东西都扔了,减少重量。”

    薛掌门不敢耽搁,直跃而下,落到舱门横梁上,接着跳入舱中,沉声丹田,大声呼喝,让船中所有人出舱救船。

    船中人危在旦夕,哪敢不从,全都涉水而出,有武功的皆都攀到船头帮忙,没武功的就在船尾扔掉压舱的重物。大家配合默契,井然有序,很快船身就稍稍稳定下来,虽然依旧是摇摇欲坠之态,但比之刚才那千钧一发的危险,还是安全了几分。

    薛珞恢复了些许体力就站起身来,她拉起丽娆把她推到一旁的几个苍山派高手之间,嘱咐道:“烦请诸位帮我照顾好她。”说完扯过长帛,系在帆顶,一路御着轻功把这百数斤的长帆直拉到桅杆顶拴系牢固。

    她就站在桅桁之上,眺望着不远处的礁石滩。一面向舵手指挥着方向,一面命令船上诸人全都站上左舷甲板。

    几个苍山派高手急忙护着众人站到左舷。

    船工们操纵着帆杆,以保证船只能向右行进。

    “快到了。”薛珞以手搭棚,透过雨帘往前极眺。白浪中的黑礁群不难辨别,但是无法判断此间距离,若是船急冲过去,那顷刻间便是船毁人亡。

    不消多时,薛掌门也跃到桅桁上,比起担忧这整船人的性命,他更担忧薛珞的安危,这是私心,他没办法不表露出来:“至柔,这船恐怕撑不了多时,右舷已快入水,舱底的沙石已经全部冲散,你快走。”

    “知道了。”薛珞道,她往前指了指:“你看到那几块礁石了么?”

    薛掌门抹掉脸上雨水,揉了揉眼睛,幸而他虽年老但目光如炬,所以很快发现了那处所在。那几块巨大的礁石,呈三角而立,挡住了浪涛的汹涌,留出一凼平静的水面,他喜道:“你是想让船开进那礁石缝中。”

    薛珞点头道:“嗯,船进去,落入水中不至于死得太快。”

    薛掌门也不知她这话几分是玩笑,几分是认真的,所以只能沉吟道:“不管怎样,都照你说的办。”

    薛珞斜睨他一眼,瞳孔中微聚怒火,但也只冷笑道:“你看着,若到了近前知会一声。”

    薛掌门见她已飞身而下,便招呼自己较为信任的徒弟道:“严世钟,你跟上薛姑娘,看能否帮得上忙。”

    严世钟抱拳领命道:“是。”说完立刻便跟着薛珞到了船头。

    船在急浪中,像满载了货物的马车,行走得甚是缓慢。

    风帆横切过风头,呜咽的声音尤为渗人,像是临死之人的悲鸣。满船的人挤在一起,悲悲切切的声音混杂其中,让本来沉重的心情,愈加难受起来。

    丽娆拉住一个吓得站立不住踉跄摔落于地的仆妇,安抚道:“没事的。”

    仆妇瞪着一双泪眼,哆嗦着嘴唇道:“船翻了,我们都得死,都得死。”

    丽娆笑道:“不会的。”

    那仆妇见她这般笃定,心绪竟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很快,薛掌门传来了消息:“到了,我已看到了石头,只消往右再行。”

    薛珞回身道:“让风帆吃足风,把船向右满舵,朝那礁石中间闯过去。”

    船工急道:“这样船马上就会翻。”

    薛珞冷道:“就是要让它翻。”

    说话间,船已行入那狭窄的水道口。

    船身向右直倒过去,擦刮着礁石,只听木板断裂之声不绝于耳。但很快翻起来的船底抵住了左面的礁石,使船沉水的速度暂时停滞下来。

    人群滑入水面,拍水呼救之声四起,很快有人落到礁石之外被狂浪吸卷而走。

    薛掌门在船毁之前就跃上了礁石,所以很快便镇定下来,开始命令会水的徒众把人都带上石顶。他搜寻着水中薛珞的身影,水中白色衣衫十分触目,她正在逆水而游,向那船体废墟中正在挣扎的人群冲去。

    薛掌门一拍大腿,急恨不已。

    第98章

    丽娆落水时, 本来先还抓住了一根断橼不至于沉入水底,但还未来得及庆幸,就被身旁一个男人抢了过去。他不会水, 又见自己的同伴被急流卷走, 瞬间吓得失了理智, 拽着断木不住的往平水湾里扑腾。

    丽娆一脱离那浮木, 霎时就乱了手脚, 整个身子像是被坠了重物般, 被拖着往水下掉。她先时还能挣扎着露出头来, 后来失了力气就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沉下去。

    神奇的是, 她并不觉得害怕。江水暗沉沉的,黑乎乎的,透着一点月光能看到头顶上那些游动乱划的手脚。有一瞬间, 她确信自己看到了水底荡起的气泡,那些气泡亮晶晶的,里面浮动的金色沙尘。

    腹腔里也没有呛水的疼痛,只有脑子里不断闪烁的画面,如亲临眼前般, 她的父母亲人, 她在青州的快乐日子, 还有揽月附峰,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白衣的姑娘。

    沉溺在这样的回忆里,实在快活得很,像轻飘飘的徜徉在云端,可以随时温暖的入眠。

    “阿娆, 阿娆。”一个恼人的声音锲而不舍地唤着她,想把她从那深沉的美梦中叫醒。眼前美好的画面正在扭曲消散, 她无奈又气愤,辗转逃离着那呼喊的侵扰。

    “阿娆,别睡。”胸腹按压的疼痛传了过来,那种剧烈的动作简直要把她揉碎打烂。

    她怒极攻心,想要恨声辱骂这折磨她的人。

    然而张开嘴,却呕出一口水来。

    她像是被人从天堂拉到了地狱,痛楚绝望难过,所有的情绪涌入脑中,冲散了本还残留的美好余韵,只觉得胸腔里每呼吸一下,就像被钢针搅过,痛不欲生。

    “阿娆。”有人把她拥在胸口,她抓住救命稻草般,急把全身都贴紧那温暖的热源,恨不得蜷缩成一团,融化进去。

    她太冷了,冷得连悲鸣都发不出。

    “至柔,你先用内力驱寒,你若只顾着她,你也会被冻死,只有活着才能救她,不是吗?”薛掌门急劝道。

    薛珞战战发抖,但她也不忍推开怀里这个紧紧禁锢着想要夺去她性命的女人。

    薛掌门看着礁石上被救上来的人们,那悬着的心却掉不下来。雨势在逐渐变小,不似先前那般瓢泼倾盆之势,天上乌云微散,一轮月亮飘然而出,满耳里都是江水撞击礁石的轰鸣。

    “掌门,我们就在这里等到天亮么?若不赶紧带着大家去到安全的地方,恐怕全都撑不了多久。”严世钟一面用内力为小师弟驱寒,一面抬头向薛掌门焦急地提议道:“不若让几个人乘着皮筏,冒险前去求救。”

    薛常门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虽觉得这一去实在凶险无比,但也提不出反对来,只能斟酌着开口道:“你先找几个愿意去的师兄过来,等这风小了,再去罢。”

    严世钟答应了。

    礁石上仆妇船娘们搂成一团,她们抬头望着天空,喃喃念着渔民们编撰的平安经,不住乞求着天神的眷顾,希望这风雨能赶紧停下来。

    “至柔。”看着薛珞已经气息幽弱,脸色青灰,薛掌门也顾不得其他,直接把内力暗调到掌心,往她背上拍去,在和煦心经的帮助下整整消耗了近五成功力,这才使得她经脉流转畅顺。

    薛珞不敢耽搁,直接利用自己恢复的内力开始为丽娆驱寒。薛掌门叹了一口气,不敢多话,伸手招来严世钟道:“去吧,以自己安危为上,若是没有船,也该沿途寻找人家求救,便是回来不了,我也不会责怪。”

    严世钟点了点头,脸上表情亦是沉痛不已。这一去也许就是有去无回,但他们无论如何也得为这一船人的安危拼上性命。

    “他们要去哪?”薛珞问道,她把眼神从丽娆身上移开,挪到那在生死离别的几人身上。

    薛掌门本想扯出个笑脸,但那笑比哭还难看,毕竟谁也不愿亲眼看着徒众去送死,他声有哽噎:“他们要乘皮筏前去找船。”

    “找什么船?”薛珞冷声厉色道:“先前如此大的风雨,哪个船敢进千浪滩?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鲁莽么?”

    严世钟见她对掌门这般无礼,碍着身份,虽不敢抱怨,但也语带纠结道:“薛姑娘,我们也不能干坐在这里等死罢。”

    薛珞沉吟片刻,她横抱起怀中的女人,碾步来到那群妇人身前,妇人们看懂了她眼里的哀求,很快把丽娆接纳进了那温暖的包围中。

    薛络回过身,两指拈起剑诀把那长帛从头捋到尾,让它没有了湿水带来的滞重感后,这才挽系到臂脖上,缓缓走到那礁石边。

    薛掌门看她似乎要用轻功,惊得上前拦住她道:”至柔,你疯了。“

    薛珞弹指推开他的手臂道:“这里全是礁石滩,尽头又有石柱林,以我的轻功总能冲得过去。飞鹤帮先时一直跟着我们的船,但他们没有进千浪滩,一定是停锚在了江中。我与他们有几分交情,让他们冒险来一趟应该不是问题。”

    薛掌门担心不已:“你的内力能撑这么久么?”

    “放心。”薛珞神色淡然道:“我会回来的,只要丽娆不死,我一定会回来,若她出了事,这船便来不了了。”

    薛掌门苦笑道:“你以为我会对她下杀手么,你把我看得也太卑鄙了些,我堂堂苍山派掌门,哪会做出这些小人手段。”

    “提醒你总是没错的。”薛珞不再犹豫,直接御起轻功向最近的礁石跃去。

    薛掌门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捕捉不到白衣的踪迹,这才埋下头来,平了平心绪,对一旁的徒弟们道:“大家保持体力,互相帮忙驱寒,不要顾忌男女之防而不施援手,见死不救不是名门正派该有的作为。”

    另一边,薛珞踏上临近石林的最后一块礁石,终于还是体力不支踉跄扑倒在上面。望着下面滚滚翻腾的江水,她有一瞬间的怔忡,觉得这不过是梦境,只要醒来,一切都会回到真武镇的客栈中。那时候丽娆初初向她表露心迹,她内里心潮起伏,可表面一点不现,经夜不眠中,她才第一次懂得爱的滋味。

    她们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绝不能把命断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在凛冽的江风中努力打起精神来。高耸的石柱就在前方,上面杂草灌木密布,在绝境中依旧坚韧的生存着。这里只有揽月附峰到主峰的距离,以前她可以很轻松地飞跃过去,可现在……她不敢保证能顺利到达。

    丽娆终于醒了过来,人中的刺痛在她睁眼的瞬间便消失了,有女人的声音轻声道:“她醒了。”

    丽娆深喘着粗气,迷蒙的眼神良久才变得清澈起来,眼前都是她不熟识的陌生人,她们都衣衫湿漉且狼狈非常。

    “至柔……至柔呢?”她虚弱的问道。

    有人回答她:“你的朋友去找船了。”

    “找船?”丽娆脑子里炸裂般的胀痛,突然反应过来,坐起身惊叫道:“她去找船了?”接着便嘶声急问起来:“她去了多久,她也落了水罢,怎么能去找船呢?”

    薛掌门在旁冷恻恻道:“江姑娘还是别太激动了,有那些力气浪费也用不着至柔把内力白用在你身上。”

    丽娆咬唇不敢说话,眼睛里泪水转了转,珠子般往下淌。薛掌门对她不满是应该的,她确实是个拖累,薛珞遇到她,就没有一次安稳过,她配不上她,只会给她带来麻烦。

    薛掌门见她如此难过,非但没有停歇,反倒扬汤止沸般叹息道:“江姑娘不用伤心,这事不怪你,只怪她命中犯煞星,没有一个武功高强的道侣相伴。行走江湖本就该相辅相成,才能长久,若只有一方无尽的索求,两个人的情意只会越来越浅罢了。”

    丽娆木木然听着他的话,她没有心情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她不是一个合格的道侣,这是事实,有什么可辩驳的呢?单就靠薛珞的爱意当她行走江湖的武器,确实为人所不齿。

    薛掌门如此贬损她不过是想她知难而退罢,可现在这种情况,薛珞生死不明,她能退哪里去呢?

    江上的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和缓起来,虽然依旧寒冷刺骨,但总算可以让大家喘上一口气。所有人埋首成圈,以脊背抵抗着零落的雨点,唯恐那保命的暖意就此消失。

    月亮似乎越来越大,丽娆侧仰着天空,仿佛觉得能看到月中山峦起伏的轮廓。这样的清夜,放在平常,定能引起游子的遐思,可放在这凶险的江水之上,那就只能是对生命的渴求了。

    哭声从人群中泄出,先时还是压抑而细小的,后来便放开了嗓音,绝望的声音如鹰隼的啼叫,直入云宵,把黑色的天空划出一道淡青的口子。

    有人蓦地直起脖子,似乎听到了呼哨声,哨音被千浪滩中层层堆叠的浪花越传越近,那是船只之间相互通气的声音,这声音代表着有船在附近。

    “船来了。”人群炸开来,再顾不得保存体温,皆手搭凉棚极目而望,人人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兴奋。

    薛掌门也欣慰地闭上了眼,他的苍山派终于存留了下来,不至于在这燕门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暴雨狂风的千浪滩中得已幸存,如此奇闻,应该够悦州城的百姓谈论一段岁月了。

    第99章

    三月的四潼城。

    燕门江两岸此时油菜花正盛, 灿黄得耀人眼目。青涩浓郁的香气传到沿江客栈中,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春光烂漫的情致里无法自拔。

    但太过浓烈就变得恼人了。

    丽娆还是第一次见薛珞这般讨厌一种花的气味,行动间总是唉声叹气的。午饭时, 厨子在蒸鱼旁放了一串油菜花当点缀, 她愣是一口不碰。

    丽娆忍俊不禁:“就这么难闻么?”

    “闷得头疼。”薛珞皱紧了眉头, 食不下咽。

    “那咱们等薛掌门置好了船就赶紧离开吧。”丽娆捏住她的手安慰道。

    其实她倒不觉得这漫目鲜艳的花海有什么不好, 虽然单调了些, 但这是此地的特色。四潼城油坊遍布, 所产的油销往离州各处, 是享有盛名的。

    不过再好的地方多了一门仇人, 那也不好了。

    流云门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免招惹麻烦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幸好在风桥镇时,怕过千浪滩船太重把咱们的马另托了货船相运, 不然也要一并淹死在燕门江里。”丽娆先还觉得庆幸,说到后来竟有些伤感,毕竟这仅存的财物与所失去的比起来,太不足为道了。

    薛掌门所受的损失不可谓不大,从津门城买办的货物以及各人的行李财物、传世宝器全都付诸流水, 这场船难, 总还是撬动了苍山派的筋骨, 影响深远。

    薛珞伸手攫住丽娆的下巴,从她左颊轻轻抚到颈项上,那里有一道残木划伤的疤痕,红得触目惊心,不禁心疼道:“这么久才结痂。”

    丽娆仰起脸, 躲开她的手,越发把洁白修长的颈项凸显出来:“别摸, 很疼,那水里的毒气可大了。”

    薛珞叹道:“咱们还真倒霉,从四景山出来,仿佛就没安生过,只望以后不要再遇到这些事才好,我可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劫难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薛掌门的那句煞星还萦绕在耳边,搅得丽娆心里闷闷的疼,薛珞的这个抱怨就是彻底的火上烧油了。

    丽娆本就觉得对她亏欠太多,如果真是自己造成了她的诸般不顺,她又怎么能安心待在她身边,看她总是陷入囹圄。

    “至柔,我想赶紧把暗器练出来。”丽娆小声道,面上虽不显,到底声音还是流露出了些许难受。

    薛珞闻言,握了她的手,不错眼地凝视了她稍时,这才道:“你又为着武功不好难过了?”

    丽娆摇了摇头,有意躲避着她那灼人的目光:“不是,我只是不想把这些时光都浪费了,明明可以做得更好,却总是拖拖拉拉的。”

    薛珞刚想说话,便听门外有人敲门,她只得起身去开了房门。

    门外是李言。

    他不便进来,只站在外面问了好,笑道:“晚上我置了酒席给苍山派诸位压压惊,请两位姑娘一定赏脸。”

    丽娆赶忙上前道:“怎么能劳你破费,我们实在不安,往后还不知该怎么报答你。”

    “这有什么不安的。”李言虎了脸,故作不悦道:“我李言也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单从飞鹤帮来说,我们很愿意与苍山派成为朋友,往后行到悦州,也能有方便之处。”

    丽娆虽不是苍山派的人,但从江湖道义来说,他这话也是合情合理的,因此便应和道:“自然,我想薛掌门也是这个意思。”

    薛珞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得帮你一个忙。”

    李言听她兀然出声,竟是这个话,一时怔愣道:“什么?”

    薛珞嗤道:“你有什么仇人么?”

    “我……”李言嗫嚅道:“我没有仇人。”

    见薛珞一双眼冷冷地看着他,表情疏然无趣,他顿时心绪翻涌无常,想了想道:“不过我们飞鹤帮在泊阳城倒是有仇家,他们经常到连波寨来掠夺生事,骚扰边防,我们是烦不胜烦。”

    “行。”薛珞打断他道:“那我们到泊阳城,帮你除了这个祸患。”

    李言睁大眼睛,震惊不已,但转而喜上眉梢:“薛姑娘是说要到我们连波寨来做客么?那真是太好了。”

    薛珞道:“也不算做客,倒是我师姐,喜欢到处游玩,让她多见见世面也是好的。”说完她侧过脸来,对丽娆眨了眨眼睛,端的是狡黠无比。

    丽娆听她转眼间就答应了这么多事情,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整个人不比李言来得镇定,只得挠了挠头尴尬笑道:“既然师妹说了,那我总是要跟着去的。”

    李言没想到这次来还能有意外收获,那喜意短时间内无法消化殆尽,怕在倾慕之人面前失态,连忙告辞道:“既是这样,那我们就说好了,我先去安排酒席,晚间姑娘们来大堂就是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说着便掩门而走。

    待他离开,丽娆终于黑了脸,狠狠瞪了薛珞一眼,来到窗边坐下,语带愤然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飞鹤帮这么有兴趣了。”

    薛珞施施然走来,翻开茶杯倒了杯茶,屈指推到她面前,见她不接,走到她身后揽了她的肩膀笑道:“就这么两句话你就吃醋了,真是傻气。”

    丽娆掰开她的手,沉脸不言。

    薛珞无奈,只得俯下身子,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哄劝道:“苍山派欠他的,该苍山派还,我们欠他的呢,我来还。总不能因着这恩情总是束手束脚,让你难堪吧。”

    丽娆翻了个白眼,冷哼道:“我有什么难堪的。”

    “你不难堪?”薛珞笑着拥住她的脖颈,气息淹没在她的耳际:“那你为什么总是客气得过份,可不就是大恩难报,心里不安,歉疚得很么。放心,有我在,跟飞鹤帮做了这个了断,咱们才能毫无挂碍快快活活的不是么?”

    丽娆听完她的解释,整个人松懈下来,她抬手抚上她的臂膀,叹息道:“至柔,我什么都得靠你,我真是没用。”

    “你怎么会没用。”薛珞越发抱紧了她,想要驱散她心里的阴霾:“你懂药理,遇到大事也不慌乱,这不是用处么?在千浪滩时,你还救了我呢,我欠着你命,我得一辈子报答你。”

    丽娆失笑,抬脸轻啐道:“亏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薛珞深叹了一口气:“你对我如何,我从来都是记在心里的,咱们两个不要总是为着小事离心,也不要为着旁人的话多心。”

    丽娆心中酸软,不觉嗓子喑哑:“我怎么会跟你离心。”

    薛珞点头道:“是,你记着这话就好,旁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外人如何知道我们的情意。如果你信了别人的话,反来伤害折磨我,那不是对我很不公平么?”

    丽娆转过头,眨去眼中的聚集的泪水:“我不会。”

    薛珞轻轻攫了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旋身坐在椅子上,反抱了她,禁锢在自己的胸口:“江姑娘总是伶牙俐齿的什么都懂,怎么倒要我来跟你讲这些浅显的道理。”

    丽娆垂眸,靠上她的胸膛,打趣道:“你是揽月峰上修了无情道的姑娘,反倒成了我的解语花了,说出去谁信呢。”

    薛珞低头贴着她的鬓角耳鬓厮磨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个无情道真是害人害已,天知道我多想……”

    丽娆听到这话,哭笑不得,推也不是,抱着她也不是:“薛至柔,我告诉你,不要去想这些无聊的事,咱们正正经经说话。”

    薛珞哈哈一笑,指尖摩挲过她的腰肢:“好,咱们正正经经说话。”

    话虽如此,怀中的女人却是面红耳赤无法正视着她了。

    薛珞知道她太过害羞,不敢再逗弄她,便道:“接下来的路程,你想骑马,还是坐船?”

    这话倒正中丽娆所虑,经过千浪滩,她对江河上的风浪实在是怵然不已,倒是骑马还算稳妥,遇到好看的风景也可随时逗留,比在船上方便多了。

    不过,薛掌门那里……

    薛珞冷道:“你放心,我的事他管不着。”

    丽娆失笑:“你对薛掌门也不能这么坏,偶尔说说软话,他开心些自然也会对我温言相对了。”

    晚间,客栈雅阁内。

    花香浓郁,酒气馥然。

    薛掌门举酒相敬,对飞鹤帮这次舍命相救感激不已:“李公子真是少年豪杰,在千浪滩来往自如,进退有度,实在让我汗颜,我若能有你这般谨慎,也不至于这般狼狈了。”

    李言饮完酒,连忙躬身请坐,笑道:“我是在江水沙岸上长大的,自然知道风浪的厉害之处,薛掌门不用自谦,你做得很好了,若是我的船被困,恐怕一个人都带不出来。”

    薛掌门脸色微红,有些愧然地看了旁边的薛珞一眼,叹道:“还是多亏了至柔去冒险求救,不然……”

    薛珞被那傍晚尤盛的花气扰得神思恹然,简直是坐立不安,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靠在椅背上强持忍耐。

    丽娆伸手在桌下,抚着她的腿,担忧地望着她。

    李言沉了声气,似深陷在回忆里,脸上有仰慕也有震撼:“薛姑娘只身前来实在是我没想到的,她从千浪滩的石柱林里出来,力竭落到江中,若不是被观察风浪的哨工看到,迟上一刻,估计要被风浪卷走了。现在想来,我也是觉得后怕不已。”

    桌上的苍山派众人听到这话,黯然无语。

    第100章

    诡异而静谧的空气终于还是让薛珞回过神来, 她见众人脸色各异,不禁问道:“都看着我做什么?”

    丽娆解释道:“李公子在说前日里,你独闯千浪滩的事。”

    薛珞不耐道:“这有什么可说的。”

    李言笑道:“对薛姑娘来说, 或许不足为道, 可对我们来说, 实在是佩服不已, 放眼整个江湖, 也是独一无二的。”

    薛掌门点头赞同, 他心中对薛珞有亏欠, 说话不自觉的就矮了几分, 在旁人看来,颇有些讨好的意味:“至柔轻功卓绝,实乃世间罕见, 这也是溶华大师教导有方。望舒真经是至阴心法,除了引舒大师,恐怕没第二个人能研习得这般透彻。”

    薛珞冷嗤一声,勾唇笑道:“那依薛掌门看来,和煦真经这样的纯阳内功与望舒真经比起来, 谁更厉害些?”

    薛掌门沉吟半晌道:“各有所长吧, 若是两个心法集一人之力融会贯通, 那在武艺上就能相得益彰了。”

    李言不明白他们话语中暗藏的机锋,只觉得世间心法武功阴阳相悖,强行吸纳,必反为其害,因此道:“依我说, 剑法是外招不用顾忌,心法还是不能学得太杂, 一不小心就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薛掌门道:“说得有理。”他看了薛珞一眼,放下杯子来,神情有些黯淡。

    丽娆思绪还沉浸在刚才李言话语透露的危险场面中,薛珞冲出石柱林落了水,石柱林离飞鹤帮的船不可能近在咫尺,那之间的距离恐怕是她竭力游过去的。

    这样凶险的经历在众人得救后她都云淡风清的一句代过,实在是让人又心疼又气愤。别人也许是愧疚,对丽娆来说,更多了一层担忧,心悸和怪罪。

    瞒着谁都可以,不该瞒着她,她们是最亲密的人,难道没了她,她还能独活么?

    想到这里,丽娆怨怼不止,用力在薛珞腿上掐了一把。

    薛珞一时不妨,腿上吃痛,浅嘶不声,转头疑惑地看着她。

    见所有人都被引得看了过来,丽娆只得赧然笑道:“刚有只蚊子飞了过来,我打蚊子呢?”

    晚上,回到房间。

    天边还有浅浅的一层蓝雾,江岸的民居若隐若现,油菜田像是落到地上还未消散的霞光,依阳那么显目。晚风拂来的花香充盈在小小的房间里,让人无处可躲。

    薛珞随手便掩了窗户,屋子里暗沉沉的,剩下两个游荡的影子。

    “这么早你就要睡了么?干嘛关窗。”丽娆浑觉不满,她走到桌前想要点灯。

    薛珞凑过来,搂住她的腰,沿着额迹慢慢的往下,一点点吻到嘴上。

    丽娆勉力推开她,怒道:“我要点灯啊。”

    她点上灯,犹还怒气未消,捻着桌角垂下的长穗用力拉扯。

    “怎么了?”薛珞对她突然发作的脾气有些不解:“你想开窗那我打开就是了。”

    说着便要去推窗,丽娆轻拍着桌子道:“别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的,你不累么?”

    薛珞不动了,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作,仿似生来便放在那里的一方死物,沉默得让人不安。

    丽娆翻了水杯,倒起水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喉,这才道:“这一开一关,你也不怕蚊子飞进来。”

    薛珞在黑暗之中侧眸过来,看不清她的眸光,但能看到她脸转动的弧度,丽娆知道她一定是带着探究和茫然的,甚至还有点愤怒。

    想到这里,丽娆笑了,就像傀儡师,手中的傀儡喜怒哀乐都跟随着自己,那真是有种病态的满足感。不过她可不是为了享受这种满足感,这对薛珞来说太不公平了,也把她们先时的那些谈心作成了笑话。

    “至柔,你是不是想打我?”丽娆提起裙子,慢踱着步子走到她的面前,像是踏青的小姐怕惊扰前方花丛中欲飞的蝴蝶,离得近了能看到对方因压抑而抿紧的嘴角:“啧啧,瞧你快气死了吧。”

    丽娆伸出食指戳向她的额头,被她侧身躲开。

    “你呀,先时还劝我,什么离心多心的,说得头头是道。那我问你,如果你在千浪滩时,带了船来,发现我已经死了,你会怎么办?”丽娆凑过脸去,执拗地看着她,看得她不得不咬着牙转过头来:“我离开的时候说过,如果你死了,这船就不会来。”

    “哦。”丽娆点了点头,故作欣慰道:“那你是说,如果我死了,你就让苍山派的人给我陪葬,对吧?”

    薛珞没有说话,那自然是默认的意思。

    丽娆叹了口气,终还是软了脸色:“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得救了,而你不见了,我会怎么办呢?”

    她把头抵在薛珞的胸口,听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舒然闭上了眼:“我会毫不犹豫地跳燕门江陪你。”

    薛珞闻言身子一僵,随即抬臂搂紧了她。

    丽娆接着说道:“你想让我宽心,想让我快活,你就得先照顾好自己。你冒险去求救,不单是为了我,我也没资格责备你,但你不该什么事都强撑,什么事都瞒着我。”

    薛珞笑道:“告诉你除了让你担心难过,还有什么用处?”

    丽娆看着她,眼神坚定道:“怎么没有用处,那能提醒我,让我变得更强,让我更加想拥有能配上你能力的决心。”

    “还有。”她掩上薛珞欲开的口:“你说过,我们不能为了旁人的话而多心,那是不是代表也不能因为旁边人的话而伤心?”

    薛珞点点头。

    丽娆道:“我不想在别人嘴里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以后你什么都要告诉我,把我当你的爱人,你最可交心的人,懂么。”

    薛珞冷凝了半会儿,突然道:“你为了这个事,就给我脸子瞧?”

    “没有。”丽娆矢口否认道,笑得虽心虚却也气壮:“我是真觉得这么早不该关窗来着。”

    薛珞哪敢再跟她计较,这个姑娘的脾气就是这么让她又爱又恨,她自己的选择,这辈子只能认栽。

    翌日,晨起。天色大亮,淡淡的阳光照在树梢,把整座城池都渡了层金黄。

    丽娆在床上辗转留连了良久,这才开始起身洗漱。

    彼时薛珞已经收拾好行装,并向薛掌门做了辞行。

    便是再不愿,薛掌门也不得不与她暂时分开,毕竟这场江难对他也造成了阴影。但徒众多让他不得不选择水路,只得与薛珞约好在泊阳城汇合,到时再一起进入悦州地界。

    两个人在晌午时才出了城门,沿着满目花道打马而行。

    丽娆多时未骑马,这小枣马已经不大认得她了,对她做出的拉缰夹腹动作,回应得十分缓慢而不尽人意。倒是薛珞上手很快,若不是刻意压低速度,早就与她相距数里有余。

    四潼城地势稍平,但不如泽地潮湿,满目都是清朗明丽的风景。

    骑马不到半个时辰,后背已经被晒得出了薄汗。

    丽娆绕着马鞭抱怨不迭:“什么时候能歇一歇,咱们走了多久了?”

    薛珞在她身旁缓辔而行,笑道:“这才不出二十里,你就乏了?”

    丽娆一脸不悦,侧眸斜避着那恼人的太阳:“这太阳一直晒着我的眼睛,难受死了。”

    薛珞轻啧一声,叹道:“这么麻烦,早知道就在城里给你买个帷帽了。这样吧,咱们到下一个镇上就歇一晚,如何?”

    丽娆点了点头,拉着马让它往那路边树影下行走。

    行了稍时,蓦然从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声音急促而巨大,绵绵密密如山顶上滑下一片沙石。

    薛珞勒马而停,避到路旁,顺势探身挽住丽绕的缰绳,以免她的马受惊发狂。

    一队戴着帷帽的黑衣人催马错身而过,在前方掀起阵阵黄沙,两个姑娘掩面挡了沙尘,再抬眼时已经快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丽娆奇道:“都穿着黑衣,是刺客么?”

    “也许。”薛珞眸光射向前方,表情严肃不已:“身上不见刀剑之类的武器,恐怕是擅用暗器的人。”

    丽娆喃喃道:“估计是有什么任务要执行,咱们离他们远些,别又卷进麻烦里了。”

    薛珞失笑,拉着两人的马重新归于大路上。

    官道两旁的花田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花瓣飞得满地都是,偶尔有蜜蜂绕着马头飞来飞去,惹得响鼻声不绝。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连绵不绝的花田才告一段落,前方开始出现山丘高地,花田成了那高地上的一抹点缀。眼睛猝然从黄过渡到绿色,一时之间反倒有些不习惯了,像是天突然黑了一头。

    薛珞倒是松了一口气,那些馥郁沉闷的气息,不再滋扰着她的神经,让她终于能快慰而畅快的自由呼吸了。

    道路不再如近城之地那般宽阔,越往前便越狭小,两个人不能并骑而行,只能一前一后让马缓蹄前进。

    丽娆觉得有些口渴,但见这周围并无干净水源,只能强忍下来,那些人家都修筑在丘陵之上,远离路旁,想要讨水喝也变得困难。

    两人起行时为了轻装赶路,没有带太多干粮和用水。这里沿江,人居又多,想着总不至于会饥渴而死,没想到路上,到底还是要为着没有准备周全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