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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老实说, 沢田家的晚饭出乎意料得丰盛。

    即使是因为客人多,我也鲜少见到家常菜能摆满整个方桌的盛况。从葱烧鸡到日式汉堡肉,自烤整鸡到厚松饼, 包括但不限于豆腐煲、可乐饼、茶碗蒸与炸鸡排, 其中一碟玉子烧甚至不得不叠起来才放得下。

    如同全能厨房武士般的奈奈小姐择菜时还在哼歌,一点也不见疲惫。

    我坚信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而沢田家的饭桌, 更是热闹得非比寻常。被接回来的三个小孩一个比一个跳:

    最大的是一位十岁的小男生,亚麻色短发, 裹着长长的条纹围巾, 相对安静一点;两个小的才六岁。女孩叫一平,男孩叫蓝波。

    蓝波穿着一身连体奶牛装, 头发像花椰菜, 敷衍别人的时候会露出呆滞的表情挖鼻屎, 让奈奈小姐不得不带着他洗手(据说他小小年纪就是彭格列的雷之守护者了, 也不知道HR怎么忍心的)。

    一平则是一名留着冲天小辫子的中国小朋友,一身熟悉的红色练功服,非常讲礼貌。

    她微笑着抱拳的样子让我想起风。并且毫不意外,是风的亲传弟子。

    小孩问:“师父正住在姐姐家吗?”

    我说:“是的。等到恢复正常状态,他就会回来了。”

    一平对于这个从异界捎来的好消息感到十分开心。小朋友坐在叠了三四个垫子的餐椅上, 依然认认真真地向我稍微鞠了一躬,声音纤细:“姐姐收养师父, 谢谢。”

    我正常道:“不用谢。”

    与此同时, 刚吃一口汉堡肉的阿纲同学差点喷出。

    “不,不能说收养啦,一平。”他捏紧筷子, 把自己猛地呛红了脸,年轻的面庞却流露出忍俊不禁, “应该说收留。”

    一平学着发音:“收留?”

    迪诺喝了一口汤,嘴角还沾着几粒米饭,“没事,能听懂就好了嘛。”

    而奶牛装的小男孩蓝波登时呼哈哈地从垫子上站起身,发出一阵乱七八糟的笑声。

    “蓝波大人会说‘收留’哦,蓝波大人什么都知道!”他说话时带着孩童独有的气口,在断句间飞快换气,“你上了小学也没有我厉害!笨蛋笨蛋!”

    这股嚣张样又令我联想到史卡鲁。但一平显然还没有她师父那样游刃有余的心态。

    小女孩抿紧了嘴,小小的眉头也拧在一起。我捧着饭碗,在一片嘈杂之间心如止水地,抱着尊敬的心情尝了口奈奈小姐亲手做的酥脆炸香的鸡排肉。余光瞥见小孩似乎默不作声地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扭过头,只见中国小朋友捏着衣角,满脑门都是汗。

    大冬天的怎么会紧张成这样?

    我正要抽一张纸巾替她擦拭,顺便询问身体情况。没想下一秒,小孩的脑门陡然间冒出三行麻将九筒状的图案,整整齐齐,圆润、正宗且标准。

    我诧异地陷入沉默。

    魔术?

    与我初见杀的震惊不同,桌对座的纲吉君见状,脸上的笑容眨眼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见了鬼似的恐慌与焦躁。他倏地放下碗筷,站起来的速度迅猛得像条件反射,餐椅在地板刮出短促而刺耳的摩擦声。

    说时迟那时快,整张小脸都几乎皱起的一平犹如一枚小牛皮糖,一声不吭地黏住了坐在旁边的斯帕纳的手臂。

    科研人员原本在专心扒米饭,被这么一抱便诧异地低下头,“嗯?”

    “糟了!怎么会触发筒子炸弹?!斯帕纳……对了,你还没见过!”棕发男生惊叫着绕了半个桌子赶来。他迅速用两手去拔小孩,一脚蹬着椅子腿用力,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可怕,“这是炸弹,倒计时到一筒之后就会爆炸!”

    “人体炸弹?”无动于衷的受害者反而面露惊讶与探究。

    阿纲同学使出了这辈子的牛劲:“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啊!总而言之就是一平感到难为情的时候就会变成炸弹,再不扔掉就要完蛋了!”

    一平脑门的麻将图案变幻成六筒之际,国中生成功把她从斯帕纳的手臂上撕了下来。然而转身没跑两步,又忽地不小心踩到什么,嗷呜一声摔了个狗啃泥——手中的小孩也随之抛起。

    嘻嘻哈哈来凑热闹,却被实打实踩到脑袋的蓝波跌坐在地,泪眼婆娑,喊着“好痛”、“要忍耐”;呈现出一个诡异抛物线的人体炸弹一平落地,照样一言不发,闷头抱紧离得最近的奶牛装小伙伴。

    倒计时变四筒。

    蓝波满脸眼泪,呆呆愣住。

    “啊,蓝波快跑!”风太担忧地叫道。

    “哎呀哎呀,大家真是有精神。”奈奈小姐笑着说。

    “不妙。让我来……嗷!”凝重地想要加入战局的迪诺刚起身就绊到椅子腿,连人带椅地轰然倒下。

    反应过来的蓝波害怕地推搡辫子头小朋友:“一平快放开,一平快放开!”

    “…………”原来这就是异世界。

    搁下碗筷,我一秒消化玄幻的信息量,刚要站起来帮忙,某道灵活敏捷的小身影又唐突地跳上餐桌。袖口被拉住。

    “别管他。”电子里包恩说,“阿纲处理过很多次这种情况,让他来就行了。作为首领,要对家族成员遇到的困难负责。”

    我一转头,眼前是一个打扮成僧人的小不点。

    光头,披一袭红色袈裟,手里盘着圆溜溜的佛珠。眼睛又黑又亮的小和尚发出一声标准的呵呵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所谓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命运,我们旁人是无法插手的。”

    我:“这句俗语的意思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吧!人家又没干什么坏事,有人搭把手总比没有好。你又是什么时候——”

    不对。下意识想吐槽又是哪来的cos服,但这小家伙只是机器人而已。之前还扮成邮递员过。被制造得这么智能,自然什么功能都不会缺。

    我嘴角一抽,收住话头。随手轻轻把它披歪的袈裟掖正来。

    一旁,急急忙忙支棱起来的阿纲同学捞起两个紧黏的六岁小孩往外狂奔,留下一串“啊啊啊来不及了”的空谷回音。风太担心小伙伴,迪诺在意师弟的安危,斯帕纳则想看人体炸弹,全都紧赶慢赶地追了出去。

    客厅一瞬间空了。

    餐桌凌乱,有的人吃得到处都是,米粒乱掉。

    沢田奈奈丝毫不介意,包容而开心地目送年轻人们咋咋呼呼地冲出门。我觉得她的身上有着比善良更珍稀的品质。

    “这些孩子的感情真的很好呢。”她留在饭桌边,感慨。

    话音刚落,户外不远处的半空白光乍现。

    这极具穿透力的光线四射,紧随着一声恐怖的地动山摇般的轰隆爆炸声,天边墨色的幕帘被强风振开。黑夜一刹成白昼,变成天花板角落抖落的灰白色碎屑。我听见桌上碗碗碟碟被晃得碰撞的轻响,脚下的地板活了似的一阵不满地狂震。

    奈奈小姐这才露出苦恼的神情。

    “小纲他们又在玩什么呀。说了好几次了,这样可是会吵到邻居的。”

    根本不仅仅是扰民的程度啊!这放在我们那边会直接上升成恐怖袭击吧!

    我眼疾手快地端稳自己在桌沿跳踢踏舞的碗,心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此槽不宜吐。于是勉强保持住社会人的表情管理。我冷静地搭话:“热闹也好,在家一点也不会无聊。”

    奈奈答:“嗯!自从变成一个大家庭之后,生活都充实很多喔。”

    我与她一笑。接着继续像个没事人一样夹菜,顺便瞧了瞧从头到尾不动如山的小和尚。

    余震未平。它脸上没什么表情,盘珠子的手也早已停下。此时抬头盯着我,不知道是从我的哪个反应里误会了什么,一本正经地开口问:“你不会还在担心他吧?”

    我一时不明白它的电子小脑袋里装着什么。

    回望着机器人。我吃一口玉子烧。有点凉了,但还很软嫩。

    “谁?”我问。

    “就算那些电话你可能接不到,也没必要在意。”

    小孩不答而径自说道。犹如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抱着臂,好生生地劝解:“反正那家伙再怎么着急,挂念的也是你的安危,但你现在是安全的,所以顶多虚惊一场。如果这还找不到你的下落就是他自己要解决的问题。你不需要为此愧疚。”

    听懂了。

    我定定地多看它一眼,扒饭。“我知道。”

    用这么生分的语气讲自己的原型,不知道的还以为它跟真·里包恩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结果机器人似乎也深谙微表情解读之学,蓦地扬起一个可爱的微笑。

    “我们的确是不同的个体,而不是同一个人哦。”它接过我的心里话,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我和那个人可是从来没见过面。当然不熟。”

    从没见过面怎么了,网友也是熟人。

    我微微低头凑近,小声沉着嗓音:“用着同一套思维和方法论还说不熟啊。”

    电子里包恩顺势道:“那按你这么说也没错,我就是他。”

    “是吧。”

    “所以你比起想念一个远在天边的人,不如和我在一起……玩。”它不紧不慢地说,“毕竟没有什么区别。”

    我震撼:“谁给你塞的狗血替身梗台词!找补找得也很诡异,要说区别还是有的好不好。再用这副外表说这种话我就报警了。”还有谁会把五短身材的小鬼和肩宽腿长的男人混为一谈啊!

    沢田家的女主人坐在桌旁,一视同仁地积极捧场:“小新和里包恩君也很玩得来呢,真是太好了。今晚真的不住在我们家吗?可以和孩子们一起开睡衣派对噢。”

    我立刻直起身,熟练婉拒。

    “不用了,谢谢奈奈小姐的招待。”我真情实感地解释,“再怎么说我也是大人了,还是把空间留给小朋友们吧。否则他们多少会放不开。”

    就在她喟叹着夸我体贴(奈奈总给人一种说什么都不是客套话的真诚感)时,几个孩子正好灰头土脸地从玄关蹭了进来。

    嘀咕声、唏嘘声、拔地而起的嚎啕大哭并作。我和一人一机器同时转头望去。纲吉君左手抱着眼泪如决堤的水坝般的蓝波,右手抱着内疚埋头的一平,边说着有些敷衍的宽慰话,边迈进餐厅。

    身后跟着一串尾巴。全员都被炸得满脸灰尘。

    他妈妈见了,连忙站起身,伸手去接来哭天喊地要她抱抱的奶牛小孩,以及安安静静的一平。

    “好了好了,蓝波君不哭。”沢田奈奈哄着,抬头看几人神色各异,却一致灰扑扑的模样,半是纵容半是无奈地皱起眉,“小纲,妈妈之前不是早说过了吗?带大家出去玩要小心一点。”

    阿纲同学非常无力地驼着背:“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这样可不好吃饭,快带迪诺君他们去洗澡。”

    “哦……”

    迪诺和斯帕纳都不太好意思地朝沢田妈妈鞠躬,很快就拉着小男生风太一起去浴室。

    现在餐桌上没别人,我也不坐着了。凑过去看缩在女人臂弯里的小牛。后者也是被炸成烧焦奶牛,哭得叽哩哇啦,声嘶力竭,看起来相当可怜;却还是元气满满,极为孔武有力地放声大哭。

    受到那么大的冲击,竟然貌似连皮外伤都没有,只是蓬软的头发炸了毛。

    隐约听出他含糊的号哭中在叫糖果。我贡献出兜里的水果硬糖。

    立竿见影,哭声渐弱。蓝波小小的手掌本能般抓住糖,一抽一抽地低泣。我围观两秒,再把糖果拿回,帮他拆开包装纸,直接喂到嘴里。

    “呜呜。”小朋友哭得声哑,不忘解说,“橙、橙子。橙子味。”

    奈奈笑得眉眼弯弯:“要谢谢姐姐哦。”

    “姐姐……”

    蓝波听话地跟读着,仰头看过来。一双绿色的眼睛又大又圆,盈满泪光。我听见他嗫嚅道:“还要。蓝波大人还要吃。”

    我很大方。摸摸口袋,再塞一个。

    蓝波哼哼唧唧地光速吃完:“我还要,我要吃葡萄味的!”

    “我好像没有带葡萄味。”我掂量着,再摸出两颗,放进同样缩在妈妈怀里不吭声的中国小孩的手心里。一枚草莓味,一枚还是橙子。“就这些了。还想吃的话等明天买吧,一下吃太多容易蛀牙。”

    一平抬起脑袋,细声细气,“谢谢姐姐。”

    “不客气。风在那边还有给你买伴手礼喔,可以期待一下。”

    小豆丁一改郁闷,开心得连冲天辫都变得精神抖擞。不料还没雀跃两秒,她轻握在手掌里的两颗糖突然被袭击夺走——奶牛小子一把得逞,发出一声咿哈贼笑,兴奋不已地从奈奈的臂弯里跳到地上。

    “所有的糖果都是蓝波大人的!啦啦啦!”他一手一个糖,呈万岁型炫耀。

    我还没反应过来,话语就脱口而出:“我记得刚才还是很虚弱的样子啊。”

    奈奈小姐见多识广:“小孩子就是这样啦,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就能高高兴兴地和朋友玩了。”

    一平也是顿时凛然,毫不犹豫地跃下,和蓝波玩二人转追逐战。

    “蓝波,还给我!这是给我的!”

    “有本事你就来抢啊!”

    这确实是真小孩。

    我两手插兜,忽而肩头一重。

    不知道是换回黑西装了,还是换了位机器人。总之是个依然戴着礼帽的电子里包恩,轻车熟路就跳到我肩膀上坐下。稚气的机械感声音近在咫尺。

    “烦人的小鬼。”它如此评价。

    “你还说人家。”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是成熟的男人。”

    我毫无表情地转过头,想邀请辛苦的主厨奈奈小姐一起先继续吃饭,地上本来在追逐的两个小朋友却不知何时又和谐友好地开起火车。火车头况且况且地驶到跟前,遽然大叫起来:

    “啊啦啊啦~里包恩,原来你在这里啊?”蓝波指着我肩上的小家伙,“快点乖乖从橙子身上下来,糖果都是我的,你不许抢!”

    好随缘的取绰号方式啊!

    然而没等机器人发作,奶牛小孩就嚷着“要不然蓝波大人这个无敌的杀手就要你好看”之类的狠话,两手塞进蓬蓬的头发里,在我无言的注视中吭哧吭哧地从中掏出一架蓝色的抗肩火箭炮。

    我:“……”

    杀手蓝波把一平的制止当作耳旁风,行动力惊人。只听他大喊着去死吧里包恩,便马上对准敌人发射了炮弹。

    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离威力巨大的热武器这么近。尖头的炮弹拖着硝烟横空窜来。机器里包恩的左手变形成锅铲状,轻描淡写地将其撇开。

    火箭炮的轨迹瞬时逆转,直直冲向呆住的小牛。

    并灵性地把他一路撞出窗外。

    “蓝波起飞了。”一平凝重道。她有高度近视。

    “这孩子,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这是困惑的奈奈。

    “噫噫噫啊——!”来自窗外响起的尖叫。

    紧接着便是再一声轰隆炸裂的爆炸。把浴室里的男生们吓得包了条浴巾就冲了出来,发现只是蓝波飞出去后又羞着脸赶了回去。

    我:“…………”

    “这时候来杯意式浓缩就好了。”肩上的小机器人说。

    我忍无可忍:“你有消化系统么就点单!”

    第112章

    鸡飞狗跳之中, 我在沢田家吃完了晚饭。

    斯帕纳没待多久就挥别离开。据他所说,他是喜欢日本人和日本文化,因而在学校放假的时候翘掉冬令营, 千里迢迢到这边旅游。很快也要回意大利。

    “我会至少再留两天。”金发碧眼的外国少男淡定道, 与我握手,“请务必与我保持联系, 新奈小姐。”

    得到我的应肯,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出门。

    而我和女主人再聊了会儿天, 泡茶喝了一晌, 也不打算久留。

    小朋友睡得早。风太作为小哥,已经带着蓝波和一平回卧室里呼呼大睡了。因此我走到玄关之际, 只有奈奈小姐与迪诺跟上来。

    阿纲同学则在楼上收拾了一下东西。

    临走前, 他被家属发配给我。

    “小新是一个人住对吗?会不会感到孤单呢。”好心的沢田妈妈站在院子门口送我, 一边慷慨解儿子, “今晚就让小纲去陪你吧,身为男子汉总要起点作用才对。正好你有空的话,可以顺便帮他补补功课。”

    棕发男生似乎在心里腹诽了一下母亲的说辞。但他并没有说出口,倒是像个手办那样乖乖背着装了书的挎包,双手握着书包肩带, 从善如流地向我点点头。

    “是,是啊。”

    他顺着妈妈的话头, 匆匆瞥了眼杵在围墙上的一位机器人老师, 本还颇为心虚的口吻立刻变得坚定,“新奈姐姐帮了我这么多,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那个, 女生单独在外面住,肯定多少还是不太安全。”

    虽说纲吉君细胳膊细腿的, 可想到他在书店开死气的狂傲模样,说这话确实有底气。

    “好。”我应下。国中生便宛如真正放假了一般飞快地站到我旁边,一同面向料峭的夜风、开着灯的屋宅、笑容满面的妈妈和师兄。

    侧过头,与他彼此说了声请多关照。迪诺清朗的声线倏尔传来:

    “这样的安排不错,我开车送你们吧。”男青年一脸靠谱地表示,“等把你们载去酒店,我自己再回来。家里有我在,阿纲你大可以放心陪新奈啦。”

    身侧的男生维持两秒可疑的缄默,但终归还是感激地颔首。

    “嗯。那就拜托你了,迪诺先生。”

    加百罗涅首领咧嘴一笑,溜去开车。

    奈奈小姐:“要当一个好保镖哦,小纲。”

    阿纲同学:“我知道了啦。”

    围墙上的小机器人突然一动:“嘁。”

    这一瞬不耐烦的细微动静仿佛惊雷在纲吉耳边炸响。他噫了一声,惊悚地后退半步,近乎躲在我肩后望着幼小的魔鬼教师。

    学生下意识的举动反而着了斯巴达老师的道。

    西装革履的小孩板正地站在高处,背着手,可爱又毫不留情地批评指出:“这样就能把你吓得缩到人家身后。你想当合格的保镖还差得远呢,阿纲。”

    “我又没有真的要当保镖!”阿纲同学的反驳从我耳后响起,抓狂中带着几分赧然,“总、总之,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我会保护好她的。”

    寒冷的空气在肺腑中辗转。我在夜暮间感到眼角干涩,不由低头揉了揉眼睛。开口时语气也捎着点掩不住的倦乏,讲话慢吞吞。

    “谢谢你,纲吉君。”

    国中生忙道:“应该的。你累了吗?那待会儿回去就休息吧。”

    “没事。”我闲闲地聊,“昨晚倒时差,中午就忍着没午睡……所以现在才有点困。还能坚持一阵子。”

    “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再熬一会儿可能又精神了。”

    “很有经验啊。”我扭头看他,揶揶揄。

    “现、现在大家都还是会熬夜的嘛。”阿纲含糊一笑,在妈妈和老师面前说得避重就轻,“偶尔熬太久了,反倒睡不着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偶尔。”

    说着,不远处忽而车灯闪烁。居民区窄窄的街巷里没什么行人,红色法拉利占据大半道路,慢速开到我们身旁。暗色的窗玻璃继而摇下。金发青年屈着手肘搭在车窗边缘,探出头。

    “好了就上车喽。”他道,“伯母,我马上就回来。”

    奈奈小姐健气地应了声,笑意温柔而饱含活力。

    纲吉伸手去拉后座的车门。他一边侧身回头,与亲人打招呼,“那我今晚就先过去了。”

    他妈妈:“好喔。”

    他老师(充电版)清脆的声音又开始夺命:“行啊。我也去。”

    “咦?!”棕发男生闻言浑身如石化般僵直。

    他拽紧挎包肩带,一脸“真的假的你也没提前说要一起啊”、“别别别千万不要”的神态,瞪大了眼睛瞅向穿着西装的小婴儿。车门刚拉开一条缝,可怜兮兮地漏着风。

    看小年轻心惊胆战的样子,不用多想都能知道他心里跌宕起伏的吐槽弹幕正在刷屏。我十分能感同身受,于心不忍。稍微一挪便将他的身影挡了挡。

    “这次纲吉君陪我就可以了。”

    我抬眼就对上魔鬼小老师的目光,习惯地,安抚性地说:“就算是在备考,总要有放松的时候,少一次晚自习不会怎么样的。我的安全的话,有你的学生在也会有保障。”

    话落示意国中生先上车。在阿纲同学迅速钻进跑车后座之时,我拉住车门,回首朝奈奈与小里包恩挥了挥手。

    小家伙没吭声,盯来的视线像扫描检测一样平静。

    我只好道:“也当我给你放个假,好好享受新年福利吧。”

    不仅能休息,还有人能帮忙托管学生,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好的老板了。

    想必哪怕是机器人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月亮在漂浮的云脚边冒出脑袋。暮色借此稍显清透,我看见小绅士微微颔首,单手叉腰,富有人情味地隐约叹了口气。分明嘴角是上翘的,却又熟练地摆出拿我没办法的模样。

    “不可以偷偷跟过来吓人。”我有先见之明地补充。

    “那就都随你。”它让步。

    奈奈小姐作别道:“要是小纲给你添麻烦了,随时跟我说呀!”

    车内登时模模糊糊地传来一声抗议。

    我也笑着拜拜。坐进后座,关上车门。一旁把书包搂在怀里的阿纲同学正如史莱姆般瘫靠在车座,眯着眼,脸上晕出的神色赫然是介于春游的惬意与能暂时摆脱魔爪的兴奋之间的舒爽。

    仿佛从炎炎夏日的毒辣太阳底下晒过一圈后终于躺进空调房。

    跑车启动。

    “总算……”男生安详地喃喃。

    驾驶座上的师兄边开车边搭话,“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能溜呢。”

    “那还用说吗。”纲吉君谈起这个就滔滔不绝,一连串的疲倦吐槽犹如贯口:“自从学校放假后,如果一天份的学习目标没有顺利达成,它们就会在凌晨把我叫起来背单词。关键是假期谁不玩游戏啊?我好不容易打到凌晨两点才通关,那些家伙不仅把我网线拔了,害我丢掉存档,而且还没等我睡满三个钟头就开始轰炸——有天早上我实在起不来,它们竟然把我从二楼的窗户扔下去啊!要不是底下放着海绵床垫我就在医院跨年了!”

    早已脱离苦海的毕业生听了心有余悸:“不是吧?真有它的……总觉得里包恩的机器人比活的更恐怖一点。”

    我望着车窗外不断后移的街景,眼皮一跳:“因为连人性都没有吧。而且活的好歹会吃饭睡觉喝咖啡,机器人只需要充个电就能上岗了。”

    年轻人闻之泪目。

    纲吉:“就是啊。就是这个道理。”

    我露出死鱼眼:“本来以为他在边上做化学实验或者打地洞的叫醒方式已经够诡异了,没想到还有更残暴的一面。”

    迪诺蓦地握紧方向盘:“……呃!其、其实……也还好……”

    师兄似乎试图扭转斯巴达家教的风评,尚在苦海中沉浮的国中生根本听不得:“不不,一点也不好!”他抱紧自己的书包,像演漫才一般赫然伸出手刀,满脸受挫地沉声,“要是一不注意我的人生就交代在这个寒假了。”

    话毕,又一怔。纲吉君反射弧归位,忽地转过头,“嗯?!原来新奈姐姐也经历过吗?”

    我和他一样舒舒服服地靠在真皮椅背上,挪挪脑袋看回去。

    行驶路上,车内没开灯。昏暗的斗转的一幢幢光影在少年的脸庞掠过。我望见他单纯烁动着惊讶与好奇的眼睛。

    “算是吧,不过没有从二楼丢下去那么可怕。”我想象片刻,仰头盯着车顶,板着脸说,“是我的话,还没落地就已经英年早逝了吧。”

    阿纲同学当即摆出一副被我逗笑又很想吐槽的表情,但不过一会儿便收敛。他眨眨眼,略有犹疑地开口。

    “我一早就有点想问,新奈姐姐是怎么认识里包恩的呢?”

    “他给我发了应聘信……”

    当初也是家里被塞了小卡片的纲吉:“又是这样?!”

    我:“出于这样那样的缘由,就聘请他当带刀侍卫了。”

    这个倒霉的故事讲得太多,我就只简略地三倍速概括里包恩究竟在异世界干什么。由表面认真开车,实则耳朵伸长的迪诺偶尔插话帮忙补充。

    棕发男生听得一愣一愣,最终发出感想:“怪不得从一开始我就莫名觉得你们应该很熟……等等。”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霎时一僵,面部肌肉微微抽搐。接着几乎自言自语地嘀咕。

    “难怪提到要当保镖的时候被啧了。退一万步说它就一点也不认为我能胜任这个岗位么,好过分。”

    跑车平稳地驶出居民区,经过商业街。并盛町的夜生活称不上繁荣。今日与昨夜同样显得清冷安静,没有太大差别:车辆稀少,裹得厚实的行人慢腾腾地溜达着。不时有喝醉的酒鬼蹲在路边,或有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靠着墙吞云吐雾。

    我有点儿犯困的时候,听里包恩的学生们聊了几句。

    迪诺问师弟,怎么这次放假他过来玩,没看见有上门一起补习的同学以及守护者。而从纲吉口中能得知,先前在论坛看到过的山本武与狱寺隼人都是下任彭格列重要的臂膀之一。

    前者虽然在读国三,为了和好朋友阿纲一起上高中也在备考,但放心不下棒球部的后辈。

    开春后有新一轮青少棒比赛,强校云集。山本同学正忙于充当临时教练,在假期合宿搞特训。

    后者则是暂且和其姐姐一起飞往意大利。

    “狱寺君,他没告诉我具体要去做什么……”阿纲斟酌着说,“但他赶飞机前有来过一趟,说是很快就会回来的。虽然随便猜测不太好,但我想应该是关于他家里的事。”

    至于另外要好的朋友,比如暗恋的女孩笹川京子,则是因为纲吉君不想让她看见家里被恐怖机器人挤满且压榨人的场面,他这个假期一次都没敢邀请对方一起做功课过。

    到车站附近,人流量才相对大一些。

    酒店大楼灯火通明。

    天边飘渺的乌云逸开,遥遥可见散落一地的星辰。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车上迷迷瞪瞪地眯了一觉,又好像没有。反正下车时风一吹就蓦然清醒不少。

    摆摆手,和所幸开车很靠谱的加百罗涅首领告别,我便领着临时工学生保镖回到高层的房间。

    看一眼时间,九点半。

    “还不算特别晚。”我跟在国中生后头,瞧着他被总统套房的豪华程度硬控得一路惊叹,一边负起责任安排道,“如果你想把今天的进度补上一点的话,待会儿可以去书房读,有什么问题就问我。”

    刚好逛完客厅,来到前往书房的过道中。棕发男生立即停步回头,搂着书包稍息立正。

    “好的!”

    “我是觉得都这个点了,没必要读太久,早上的脑子才更适合学习。你先熟悉一下环境,次卧在那边——嗯,尽头右转就能看到。等我洗完澡就可以跟你一起学一段时间。大概巩固巩固知识点,做几道题吧,半个钟头左右就够。”

    听我思索着说完,阿纲同学一脸这辈子都不能再感动的样子(让人不敢想象他之前具体受到怎样的待遇),小鸡啄米式狂点头。那如同小狮子般蓬松的头发也随之晃动。

    “我没问题。”他说,想了想,还是以真诚的目光关切道,“那之后新奈姐姐就早点休息吧,毕竟因为我的关系,突然发生了很多事。”

    平静地与这位矮了小半个头的小男生对视须臾。

    我气馁。没什么力气地侧靠在墙边,想笑笑不出来,语气沉沉:

    “其实我想到明天会看到工作邮件过来就不是很想睡。”

    猝不及防被成年人悲惨的班味糊了一脸的学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指出:“不要露出明天就是世界末日的表情啊!”

    “抱歉,让你看到大人也有这么窝囊的模样。”

    “不,说实话我觉得我就算再过十年也还会和现在一样……”

    “要是有既能治愈心灵又能逃避现实的东西在就好了。”

    “那种东西真的存在么!”

    大套房连区域与区域间的过道都金碧辉煌。维多利亚风的墙纸摸起来带有磨砂感,几只精巧的壁灯四溢着暖澄澄的柔和光华。它们披落而下,让椭圆形的影子聚集在人类的脚底。

    我忽然想起来。

    “纲吉君。”

    “诶?”

    “你带游戏机了吗?”

    “……”棕发男生抱着挎包的手臂松了松。他稍微抬头看着我,好似在尚未明白言外之意的时候,唇角就不自主地咧开一寸,又一寸。继而眼睛亮亮,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带,带了。”

    再对视一眼。

    “要玩吗。”我谨慎道。

    他同样慎重地缓缓点头,口吻坚毅:

    “要玩。”

    第113章

    年轻的临时舍友在家里早先洗过澡, 因此我直接钻进浴室。

    在此期间,虽然经历过各种玄幻事件的下任彭格列首领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也对鲜少亲眼见识过的豪华套房感到稀奇。他把包放在书房里, 似乎只是在套房里转了一大圈, 到处围观。

    我换好棉厚的睡衣出来找人时,他正蹲在双开门冰箱前。见我凑来, 男生还挪挪脚腾出一点位置,不掩惊奇地与人分享:“它居然在冬天也有装一整层的冰淇淋!”

    是的, 不仅如此还是昂贵的品牌。

    由于嘴馋, 又不想不慎闹肚子,我同意了阿纲同学开共享, 把一小盒香草冰淇淋一起残忍分食。

    然后抱着一堆零食和水果进书房。

    激情开学。

    这边国中生还没开始上公民课, 社会知识学科的考题都相对简单、常识化。我作为卷过的经验者, 深知这种文科该怎么学才能记得深, 于是在总结了统考的考纲,并大致问清楚他不懂的地方后,用平板电脑拉了几个表格和文档。

    难记的历史时间线编成顺口溜,把重要知识点做成思维导图。书房有打印机,便直接印出来给他。

    我:“现在不用死记硬背, 每天看眼熟就行。我看到有部动漫有讲这部分的内容,可以回去看。”

    阿纲:“哦哦。”

    学生抽出一套崭新的数学题, 伏在桌上第一秒就开始啃笔头。我则趴在对座, 飞速搞出一部分题型的总结笔记,翻出类型一样但题干不同的问题,按步骤带他解。

    我:“万变不离其宗, 碰到就套公式。”

    阿纲:“哦哦。”

    最后多记了十个英语单词。听写两遍,没满分。换成记五个。

    一遍过。

    我:“很不错嘛, 发音也比大部分日本人标准。是因为遇到的外国人多吗?不过我觉得意大利人的口音讲英语有点搞笑,你还是别学他们了。不然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捂住耳朵。”

    阿纲:“……”他现在还分不太清口音的差别,但被夸得害羞之余不知戳到什么笑点而正努力憋笑。

    再听写五个单词,过关。

    我:“简单吧。记多记少没关系,重要的是积累和及时复习,否则一次性背再多也会忘。里包恩没用艾宾浩斯记忆法带你学吗?我画了个表格,每天背完打卡,到考试前基本能考纲全覆盖了。偶尔偷懒也没事。”

    阿纲:“哦哦……哦哦。”

    学完比预先说好的还迟了二十分钟。

    我用拿着铅笔的手抓了抓头发,有点懊恼。立刻把台面上散乱的资料、习题册和笔记本整理叠好,将笔塞回书桌自带的笔筒。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时间。”我说。

    棕发男生正好奇地翻看着我摘抄影视台词归纳出的固定英语句式,闻言发出一声“咦”,也才怔了怔,抬起头:“十点多了吗?”

    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外,被黑夜染色的云层舒卷,再次密蔽遮月。但高楼之下的县町风光仍然影影绰绰地张灯结彩。

    这无疑还是一个平凡而安宁的晚上。

    危险、生死与黑手党的战争离得遥远。国中最后一段时光的烦恼无非是又被老师骂了,和朋友玩的时间少了,原本能做对的题目在交卷前改成错的;以及如果明天要早起,得掰着手指精打细算最迟能玩到几点钟。

    我沾了本地人国中生的光,顺利玩到这个世界的游戏。

    和文娱作品一样,这里新潮热门的第九艺术也统统都是我没体验过的。

    阿纲同学则是货真价实的音游玩家。他的打歌成绩不算非常大神,但因为常玩也显得十分宏伟。

    我在他的推荐下尝试了几首歌,追求刺激选了极难模式。结果一开始还好,后来随着一个转折点,谱面猛地壮大——满屏幕眼花缭乱的判定,比垃圾分类还麻烦。

    打歌打得手忙脚乱,被无语笑了。蹲在旁边围观的玩家则笑得更开心。身为过来人的老玩家的乐趣之一就是看新人吃到自己吃过的瘪。

    所谓杀人犯会回到犯罪现场也是差不多的原理,本质都是预判到有热闹可看。

    我不言弃。挑了目测擅长的合作射击类游戏,问万能的管家临时多买来一个手柄,连接酒店配置的设备,投屏到投影仪。便舒坦地和国中生坐在客厅毛绒绒的暖和地毯上组队开战。

    面前放着一排管家送来的烧鸟夜宵、饮料与水果。大屏幕的光线荧荧闪烁。

    一眨眼,凌晨两点。

    我卡着视角把最后一个敌人击毙,画面一暗,紧接着是赛后总结。彼时侧过首,与恰好也看过来的阿纲同学沉默相视。

    “你困吗?”我问。

    “感觉还好。”他说。

    “再赢一把就睡。”

    “那,那我开了!”

    凌晨三点半,留下一句“睡到自然醒吧”。得到毫不犹豫的认可后,与依依不舍却敌不过人类睡觉本能的小伙伴暂别,各回卧室,洗漱休息。

    我躺回主卧柔软的大床,兴奋的交感神经不出片刻便被困意冷却。

    然而这一觉睡得称不上安稳。

    不知道是出于对假日感到留恋,还是脑海里仍然禁不住担忧时间线收束后是否会产生意外:保镖的问题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主要是工作别出岔子——譬如要是出了错,本以为回复了邮件但实际上没发出去——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应付领导的抽风发难依然很麻烦。

    我昏昏地阖眼。身躯下沉,思想却飘起。

    不安定的梦境向来是扰人的套中套。

    一会儿梦见被如山似海的机器人小婴儿埋没窒息,一会儿梦见在老宅子里遭到一米八的美洲大蠊追杀。辛辛苦苦跑到出口,使劲开门还拽不开,身后渐近地响起杀手的脚步声。

    我听见血液在太阳穴里流动。好不容易在千钧一发之际掰开门按shift冲刺,又一头扎进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绒毛里。

    呼吸之间,鼻腔痒得犹如毛发过敏。

    我不舒服,皱起眉,察觉到身体自发地缩了缩。沉甸甸地坠在深处的意识忽而拧紧,松散,诡谲而荒诞的梦境如电影卡帧般停滞。旋即黑屏似的脱离。

    鼻子痒痒的。

    蒙头蒙脑地感到现实世界的存在,我眼皮困得沉重,又生怕是虫子。便一边思路迷糊地想着要是如此我就要投诉酒店卫生问题,一边胡乱抬起手背擦擦鼻尖。不痒了。

    干脆把脸埋在自己的手边继续睡。

    而没过两秒,掌心传来一阵更加明目张胆的瘙痒。

    我即刻清醒过来,在迅速握紧手掌的同时睁开眼睛。心跳在非自然醒的情况下用力地涌上喉咙,几乎引得后脑微微嗡鸣。

    拢在手里的是轻盈、柔软、薄如蝉翼的毛绒感。

    一根洁白的羽毛。

    而比起这支疑似惊扰我的睡梦的罪魁祸首,更令人心跳骤停的是一张赫然映入眼帘的人脸。

    男性,相当年轻。看起来还没十八岁。

    这个白头发、紫眼睛的不速之客笑意盈然地趴在我的床沿,一手托腮,另一手则似乎在刚才捏着羽毛的尾巴。恶作剧的工具被抓走,他也丝毫不着急。那目光辨不清是探究还是欣赏,却总归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脸上。

    睡前拉紧的窗户与窗帘此时都大方地敞开。冷清的微风闻讯而来,与冬日清晨苍白的日光一齐给眼前的人映出一轮浅淡的光晕。

    “呀。”

    白发少年开口打招呼,嗓音轻而温和,好像他本就和我熟到可以随意叫起床的地步一样:“早上好,小新奈。你醒得好快。”

    “……”怪谁?不对。

    我保持侧卧着捏紧手中羽毛的姿势,被睁眼杀的心跳一时放松不下来。但没有判断出恶意。姑且冷静地抬眼,望向他的后背。

    那是一对巨大的,天使般的羽翼。

    即使在室内乖乖地收拢着,也几乎挡住了我面前大半的光线,投下一片形如囚笼的神圣的阴影。

    一个加粗加阴影的问号霎时撞进脑海。我无端感到掌中的白羽毛生出一股想要落叶归根的烫意,而它的根则不疾不徐,仍然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我的反应。

    整蛊节目?或者是真的天使?在我报复性熬夜的辛勤努力下终于不负韶华,欣然上天堂了?

    我不多想便否掉最后一个歪念头。

    这里明显还是并盛酒店的总统套房,我在异世界搭上加百罗涅顺风车的临时住处。身下的床单依旧柔软温热。

    并且因为被骚扰醒来又吓了一跳,不论是迅速转动的大脑,紧绷的神经、呼吸,还是在肺腑奔涌的心跳声,都无一不告示着我的生命的轨迹。

    我微妙地歇了口气,随后慢吞吞地支起上半身。趴在床沿的人随之抬头。

    区区玄幻异世界。我可以坚持住我朴素的三观。

    “你的?”我问,转头把羽毛递过去。

    带翅膀的陌生少男笑意愈深。他笑起来眯着眼睛,那片怪诞的绛紫色就会神秘地滑过纤长眼睫。

    “嗯——谢谢,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体贴。”

    “你从哪里认识的我?”

    男生接过羽毛,揉了揉它被捏皱的细绒表皮,不答反道:“这可是我难得掉下的最完美的羽毛喔,都被小新奈弄得不好看了。”

    真这么珍惜还会拿来挠别人鼻子?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则像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似的,不再坚持这个自来熟的话题,随手将这根羽毛丢到一旁,顺势摆出无可奈何般的摊手姿态。

    “那好吧。”翅膀男说,“既然你想这么快进入正题,那不如就来猜猜我是谁?看在我对你的印象挺好的份上,友情给你一个提示。”

    他没等我答复,便竖起食指。在这手势“1”的后头,是少年人心情不错的笑脸。

    “首先,排除我是里包恩。”

    “……”

    我早就猜到多少和里包恩的圈子有关,听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于是这个包袱丝毫不起效,干巴巴地落到了冷场的地板上。

    安静两秒。

    少年歪了歪头,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毫无波澜的表情,“诶?好残酷的反应,难道不好笑吗?”

    我是一名诚恳的观众:“不是很好笑。你直说你是谁吧。”

    大清早私闯寝室的翅膀君却依然赖着伏在床边,撑着下巴,仿佛一个在普通地跟熟人撒娇的弟弟似的语调七拐八绕。

    “不要,那也太无趣了。”他笑眯眯地说,“提前透露竞猜奖品:你要是猜中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你的未婚夫哦——你肯定很担心他吧?啊,不对,你们是不是还没订婚?”

    在短暂的接触中已经可以初步了解这位来客的棘手程度。

    我只好对症下药,忽视他后面一串明显是想故意看我产生大反应的话。瞧着他的外表构成,捏着下颔思索半晌。

    翅膀君注意到我的观察,大方地在脸颊边比了个剪刀手。

    我多看了两眼那头茂盛的白色短发。

    “你是川平的儿子?”

    翅膀君:“……嗯?”

    第114章

    我并没有指望能猜对。即使发色一致, 且同样拥有一种非人感,这两个因素也不足以作为一个像样的判断的支撑。

    但川平这个名号一出场,比我想象中更好用。

    翅膀君的笑容变得不那么真心了。

    “为什么会猜出这种答案呢?”

    这位不请自来的年轻人果然认识不良中介。他顿时显得兴致缺缺, 像拆零食盲盒没拆出喜欢的口味一样不太高兴起来。

    “我知道了。因为他是以白头发的形象见你的?我要不要去染个发呢……嗯, 算了。”

    男生说着,放下托脸的手, 旋即将两臂规规矩矩地交叠,下巴枕在手臂上。

    “我本人是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啦。”他倒是无比诚实地陈述意见, “但那个人约等于差点间接害得尤尼没办法多活久一点, 我才不想被误以为是他的儿子呢。”

    看来是个和尤尼关系不错的孩子。我心想。

    不过就算人类有一种感情叫爱屋及乌,我也顶多是稍微看他顺眼了一点点而已。

    又是做噩梦, 醒来撞见陌生的人脸;又是没睡够, 不得不对付一看就很麻烦的小鬼——沉闷的起床气死死堵在胸腔, 久聚不散。头还有点痛。

    心情烦得现在要是有谁骗我, 通知我得了绝症命不久矣,我都只想说一声好死。

    能正常地沟通全凭理性与情绪管理。

    “是么。可各方面都很像。”我不发表感想,没什么表情地垂眼看着翅膀君,眉梢一挑,“你不直说的话, 我只能默认你是他儿子了。”

    趴着的男生微微抬头,依旧含笑。

    “真冷淡啊。”他很是乐天派地迅速转变情绪, “不过没关系, 我不讨厌你说话的方式。我的名字叫白兰。白兰·杰索,听过吗?”

    “没。”真没有。

    “我还以为里包恩会跟你讲起我呢。难道他从来都不跟你说以前的事么?”

    我觉得有点冷。抓了抓睡得凌乱的头发,又把坐起身时滑落的被褥抱起来一些, 耐着性子道:

    “你昨晚几点睡?”

    “好突兀的关心啊,我九点就睡了哦。”

    “现在几点?”

    “七点半~”

    “我凌晨快四点才睡。”

    惊愕缓缓褪去, 徒留满腔困顿。我没太多说话的力气,于是摁了摁酸胀的眉头,言简意赅地商量:“如果除了聊天以外你还有别的事,现在可以直接说。”

    自称白兰·杰索的少年人却一点台阶也不肯下。

    他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单纯为我好:“现在继续睡的话,作息不就很难调整回来了吗?我明明是来帮小新奈一把的,竟然被这样对待,稍微让人有点伤心。”

    我瞥去一眼,“叫我友寄就行。”

    而白兰不带半分犹豫,下一秒便轻快地否决。

    “那未免太生疏了,我们可是先前素未谋面的好朋友。”他说,“自从知道小新奈从异世界过来,我就特别期待和你见面,千里迢迢从意大利越……赶过来呢。”

    这种似乎什么都知道的手握剧本的类型见多了,我已然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好奇,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是从哪得来的消息。

    我:“你刚才想说越狱是吧。”

    白兰无缝跨过话题:“我这么辛苦,小新奈应该多陪我玩一会儿才对。”

    “我不会为你的自作主张买单。”

    想睡觉的本能督促着耐心顺利告罄。我收回目光,稍作阖眼,抓着睡衣袖子托住发沉的脑袋。搭在肩膀的发丝也随着动作乏力地滑落。我继而听见自己平静到极点的嗓音:“没事就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要么就等我睡饱。”

    “真狡猾,我当然是为了正事而来的。”

    “请说。”

    “只不过嘛——”这个悬念爱好者又开始设置游戏关卡,“刚才你不是猜错了我的身份吗?但毕竟小新奈是来自异界的普通人,所以我可以再提供一次机会:猜猜看,我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窗户大敞,渡来无孔不入的冬寒。

    搭在身前的棉被暖不到后背,我越发冷。忍不住慢吞吞地缩了缩肩膀,索性拉着被子再躺下,背对翅膀君,埋回余温尚存的被窝。

    三秒后,身后传来打电话发现对方信号不好般的一声“喂喂”。隔着棉被能感觉到后背在被时不时地一戳。

    戳一下,“冷暴力不可取哦,小新奈。”

    戳两下,“你就不想早点见到里包恩君吗?”

    戳三下,“新——”

    我包着被褥翻过身,下半张脸拢在温暖之中,不带感情地撑起眼皮看他,“嗯,你的正事就是带我去找里包恩是吧。”

    白发少年依旧趴在床边,大大方方地勾着唇角。见我搭理,那根用来戳人的食指再次颇为高兴地竖起,他开口时的声音几乎裹挟着某种游刃有余的甜意:

    “Bingo!但准确地说,还要见尤尼和伽马嘛。”

    白兰很是随和,乐得自在地讲起心路历程来,“我前几天想去找尤尼,到吉留罗涅基地才发现她去异世界玩不带上我,害我苦苦等了这么久。听说她待会儿就回来了,我自然得去迎接一下。而你刚好也在等人。搭个伴的话路上才不会无聊,不是吗?”

    还没等我吭声,他便笑吟吟地直起上半身,庆祝似的一合掌。

    “没想到我的目的真被你猜中了,小新奈真不愧是拿下那个里包恩君的厉害人物。”

    我觉得我的眼神一定疲倦又死寂。

    “是你自己说了出来,而不是我猜的。”

    男生装没听见:“诶?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不理会,只躺在软乎乎的枕头里,接着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过我想睡觉,就算现在起床也没精神。反正迟早会见面,没必要着急这一时。你要是真的忍不住就自己去吧。”

    清清楚楚表明决定,我闭上眼。龟速翻身,重新背对他。

    “太累,我就不送了。”再如是补充。

    总统套房的主卧大床睡得就是舒服。许个愿,睡到饱饱地自然醒,醒来吃到预约送上门的美食。

    而且我已经事先跟迪诺说好,如果有里包恩的消息了就告诉他我在这,所以放心睡过去也没关系。

    然而这份珍惜假期每一分一秒的心情很快就被粉碎。

    “不行啦,我可是公平公正的主办方——已经说出口要发放竞猜奖励,怎么能食言呢?”

    这个叫白兰·杰索的缠人小鬼压根没有识趣离开的意思,相反,他的态度看似富有亲和力,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任性的强硬。他温声说着,年轻的嗓音逐而离得有些远。听起来是站起了身。

    “小新奈猜中了答案,我当然得现在就带你去见里包恩君了~”他说。

    我被吵得睡不着,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用户拥有不兑奖的权利。再废话我就叫……”

    下一刻,暗蒙、温暖、安全的被窝忽然脱离地吸引力一般,我话没说完就连人带被褥地腾空而起。腰腹被捆得紧,差点一口闷气堵在喉咙产生窒息。

    抽风啊!我真想买凶杀人了!里包恩以前干雇佣杀手的时候定价多少,接不接受分期付款,我曾经是大学生能不能小刀啊!

    两手抓住低垂摇晃的被角,我被欠缺礼貌的天使捞在一只手臂里,形如一条长卷寿司,难受得要命。而把我带到半空的罪魁祸首还在清爽地哼着小曲。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羽翼扇动的频率与弧度,像在空中缓慢沉浮一样加剧头晕。

    白兰慢悠悠地往落地窗飞去,“纲吉君昨晚也玩到很晚,现在不会轻易醒来的吧?你叫破喉咙也没用哦。”

    烦!

    我伸手探出被褥,胡乱一抓,应该是抓到他腰侧的衣料(白兰穿着白衬衫,外罩一件圆领的卡其色长袖毛衣,不得不说布料的手感很好),死死拽紧找到重心。

    “这种劫匪的台词早就过时了好么!”我彻底清醒,迅速吐槽一句后抬高声调,阻止道,“既然你非要拉我一起去,至少也要让我把睡衣换了吧!”

    只要目的能达成,滴滴代飞倒是很好说话。他潇洒地停在剔透明亮的窗户前。以我的视角还能隐约俯望见早晨的街景。

    “好呀,那你快一点。”男生欣然掉头。

    我直接被送到衣柜前放下。

    天使贴心地帮忙把被褥搬回床铺,我感受着躯干的无力与心累,漠无表情地从衣柜里拿出高领的打底长袖、针织衫与新购置的羽绒服。

    等下见到杀手就问问他还开不开单好了。

    我抱着衣服去浴室换好,顺便洗漱梳头,捯饬好自己的人模狗样。这才叠好睡衣,回到卧室。

    “走吧……嗯?”

    空无一人。

    我把换下来的衣服随手放床上,诧异地环视一圈。原本还悠悠闲闲浮在半空打坐的男生确实不在这里。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敲击着后脑勺。

    我飞快离开卧室,穿过宽阔的过道。果不其然,通向会客厅的门是敞开的。已知白兰刚才做到那份上,从决心上看肯定不至于放弃拉我一起走,那么可以推测出他只是从主卧溜出去了。而要问这里还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答案明显呼之欲出:

    那家伙不会是去看阿纲同学睡觉了吧,在想什么啊!

    但我根本没来得及赶去次卧。

    刚一脚迈进客厅,一道瘦高的轻盈身影就在半空中猛地从尽头拐角处漂移出来。白发少年的羽翼似乎是可伸缩的,此时在室内缩小成了魔卡少女樱那般的迷你小翅膀,却一点也没有减损时速——

    “哎呀,小新奈!”他直直向我飞来,一边露出亲切的笑脸,“纲吉君要追过来了,不过我给他下了点绊子拖延时间,趁现在我们快跑!”

    “别搞得我像共犯一样……哇啊!”

    “走喽~”

    猝不及防被导弹般袭来的天使拦腰抱起,我简直被热血得莫名其妙。为了稳住不掉车,还得赶紧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冷凄凄的狂风霎时一阵阵地兜在后背,风声灌耳,呼吸间尽是紊乱的空气。

    眼前的室内光景不断退去,几个瞬息间再次回到主卧,飞出大开的宽敞窗户。

    我缺觉的大脑只感到一顿凌空感,一眨眼,人已经在并盛町的上空。越过男生的耳鬓,飞离套房前,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纲吉君追上来的影子。不知道是被绊住得太久,还是白兰的速度太快了。

    总而言之,酒店的大楼安安分分地扎根在地,消融于繁荣地域鳞次栉比的建筑之中,愈发小,直至化成一粒模糊的地理标志。

    高处的冷风在耳边呼啸。这个速度连开口说话都不一定能听清。

    我勉强腾出一只手,抿紧嘴唇,捂住陡然乱飘的头发。不确定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他的。但隐约间察觉到的胸膛的微微振动显然来自于白兰的笑。

    这个状态维持大约半分钟。

    很快,人形飞机减速。下方遥远的城市景色已然没有我能认出来的标识。我看到他脊背后的小翅膀赫然再次生长:洁白,灵动,神性地舒展开来,在扑扇之中变成如果拢起可以把整个人裹住的巨大羽翼。

    “神奇吧?”耳畔传来少年人在风中有些抖动的声音。

    “……”

    我不恐高,以前跟领导出差,对方去玩学开直升机项目的时候也蹭过一次免费体验。但这种被一个活生生的人拉着飞的经历还是实打实第一次。

    天杀的,好想补觉。

    我的脸近似于被冷风冻僵。开口,语气和死了没区别:“神奇。你对纲吉君做了什么?”

    白兰说:“嗯……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地方。我心血来潮去看看他,不出意外还在呼呼大睡,所以我就拿他的游戏机玩了一下。在这之前避免他突然醒来打扰到我,就用绳子把他绑在床上了。”

    “你绑他的时候竟然没醒啊。”

    “因为我的手艺很高超嘛,不过我不知道他游戏机声音那么大,没玩一会儿就把纲吉君吵醒了。”

    他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画面,又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笑。

    “纲吉君看到我的一瞬间就像看见了鬼一样呢,现在恐怕在计划要怎么救你吧?”

    我眼皮一跳,“产生这种误会你就不担心被追杀么。我手机呢,你拿了吗?”

    白兰:“没有诶。”

    我:“行。”

    连报平安的工具都没有,阿纲同学抱歉了,希望你不要太焦虑。

    第115章

    我不清楚飞了多久, 体感是半个小时。也许有更久。

    毕竟中途我都有点麻木了,又困又饿。于是干脆摆烂地靠着人形飞机小睡了一会儿。所幸白兰从头到尾都托得很稳,没搞什么恶作剧。

    目的地是一座小岛。

    离开陆地后, 海上的风吸饱了水分, 渗出浑然天成的轻微的咸味,气温相对更高。

    鸥鸟不时擦肩而过。在稍显温和的湿润空气中滑翔周旋片刻, 白兰的羽翼收拢,带着我顺利着陆。

    这座岛十分小。

    它孤立地矗立在辽阔浩淼的海面之上, 像被巨人踏下的一枚后脚跟印。踩着沙滩没走两步, 拨开野生的温带植被,一栋坐落在小岛正中央的庞大基地便无比明了地映入眼帘。

    银白色, 半圆体。很符合玄幻剧里的科研所的刻板印象。

    “终于到了。”白兰·杰索如同一名来度假的学生, 跟在我身旁, 随意地伸了伸懒腰, “小新奈还没来过吧?这是威尔帝专门修建的基地,用来做穿越实验。这次他想试试能不能使用固定的坐标实现传送,别的地方都不放心,就选址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我抬头打量着,应道。

    “好冷酷啊。”

    “我困了, 你呢。”

    “很遗憾,我很精神哦。”男生无差别躲避我的挤兑, 闲聊般搭话, “好像就只有突然把你抓起来的时候会看到一些有意思的反应。除此之外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在做异世界人类观察吗。”我绷着脸吐槽。

    白兰:“被发现了?”

    我:“不想被发现就别承认啊。”

    我与他一前一后踱到基地门口。仍是早晨,清透的阳光不着片缕地铺洒在小岛表面,映在人的身上却没什么温馨的暖意, 只勾画出两道冷淡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紧密闭合着的扇形大门上。

    门旁边嵌着一个类似面部解锁的装置。

    白兰往那一杵, 成功扫脸入站。

    我这才有闲心对他感到几分好奇。解锁装置判定通过,大门缓缓开启之际,我转过头,看向年轻人含有异域风情的俊逸侧脸。他左眼下有一小片倒皇冠样式的紫色刺青。

    脊背的羽翼也已经收起,衣服却完好无损。

    “你有这边的权限,是因为和威尔帝关系很好吗?”我问。

    “不。”白发少年答得简洁又爽快,“这是我强迫他给我录入的。”

    “哦。”毫不意外。

    我扭头看向彻底开放的大门。

    里面首先是一目了然的漆黑的隧道,低气压如有实质,一缕缕冰冷的气息自始就从中蜿蜒而出,浸在脚踝。我嗅到那种地下室都会有的特殊的味道,夹杂着微弱的硝烟味。

    比起科研所,也许更像小学生喜欢用来举办试胆大会的废弃建筑。

    男生柔软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嗯……头疼。居然没有开灯。”他率先迈开腿,“小新奈害怕的话可以抓住我的衣角喔。”

    我:“你现在的任务是少看言情小说和电视剧。”

    白兰:“零分!这时候应该说的是‘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吧?”

    我:“原来你有这个自觉啊,知道不该说就别说。”打分打的又是什么。

    虽然很想说我在外面等就行了,但想必这个(与下课必须要拉人陪着上厕所的男高没两样的)小鬼不会轻易答应。

    另一方面来说,也确实很想知道天才科学家的基地长什么样。

    试胆就试胆吧。

    在强行组队的临时同伴不太满意的嘀咕声中,我把在冬日泛凉的双手揣在羽绒服兜里,一面打量隧道,一面不紧不慢地跟上前。

    甬道十分宽阔。空荡荡的,放眼望去只有拱形的墙壁——不知道是怎样的特殊材质所制成的:和基地外表一样是银白色,乍一看平滑,仔细观察则能瞧见极细的砖块般的纹路。

    越走越黑。

    大门缓缓合上。一时间,隧道内只剩脚步声、衣料摩挲声与男生偶尔的自来熟搭话声。但这些杂音就像被墙壁照单全收地吸食,没有碰撞出一丝一毫的回音。

    户外的光线彻底被黑暗吞噬之际,走在前侧的白兰面不改色地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没反应。

    “啊,坏了吗?”他的声音在幽暗中巧妙地游弋,“还是说把灯拆了?”

    紧随着一阵两手轮番打响指声,噼里啪啦,声如摔炮。

    我的眼睛适应了漆黑,更困了。摸黑没走两步,一脚踩到他脚后跟。

    “好痛!”白兰以完全不痛的语气叫道。

    谁知道会突然停下来。

    “我只踩到了鞋子吧。”我收住脚步,抬眼看向身前模模糊糊的身形轮廓,“原来你的鞋跟还会叫啊。”

    “我是替我的鞋子叫嘛,它还是白鞋呢。”

    “那擦一擦。”

    “小新奈还差点把它踩掉了。”

    “那再穿起来。”

    隧道凝聚的黑暗倏然被一束雾白的光芒驱散。我察觉到干涩的眼球泛起几丝生理性的酸意,却也没忍住微微睁大,颇为愕然地看着面前奇异的光源。

    一条苍白的、小小的西方龙围绕在少年人周身,散发着足以照明脚下前路的亮光。

    它的主人站在原地,侧过身。一抹颇具神秘性的笑意在他紫色的眼睛里流浪。

    “虽然和你这种状态说话也很有意思,但是让好朋友生气太久就不好了。”白兰说。

    那只奇幻而细长的小龙在他肩膀边悬空转了两圈。随着落下的话音,非常乖巧地将脑袋伸到我能够到的距离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被那细腻的白光拂面,我浑身从头到脚的不适感竟然都如高山冰雪遇春融化那般纾解了:

    酸胀的眼眶像刚做了蒸汽修复,因抽疼而闷闷绷紧的神经变得清爽,无力的肌肉焕发元气;连肩颈僵硬的老毛病也忽地消失,仿佛刚得到一场高效惬意的按摩。

    甚至都不饿了。

    我略为惊奇地眨了眨眼。

    白兰口吻轻柔,暗藏着善于俘获人心的宽慰:“就当我擅自拉你出来的赔礼,怎么样?摸摸它的头吧?我觉得还挺好摸的哦。”

    不仅能飞,居然还有治愈的效果……这家伙不会是什么超能力的集大成者吧。搭配着这种性格,要是处于敌对立场应该会麻烦得超乎寻常。

    不过这不是我该考虑的。

    我揉了揉眉弓。摁下去已经不再会恼人地酸痛。

    感受一下也不亏。

    初次跟动物打招呼总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就是要让对方先确认你的气味,而不宜一打照面就失礼地直冲人家脑门去,让其觉得你是想威胁它。

    虽说不确定这样神奇的生物是否也一样,但收敛点准是不会错。

    我看着眯起眼睛、疑似有意卖萌的龙头,手背朝上,屈起手指凑到它鼻子前。

    小瘦龙的喉咙里发出几声沉沉的低吟。它又探前几寸,湿润的鼻头贴面礼似的紧贴着我的指背。一丝嗅闻的气流流转。接着低下脑袋,像猫科动物一样,用头顶柔顺的洁白毛发主动蹭了一蹭我的手。

    犹如上好的冰丝绸缎滑过。我忍不住用掌心抚了抚它厚实光洁的鬃毛。

    确实很软。

    “呜哇,它很喜欢你呢。这就是来自异界的魔力吗?”白发男生应景地开口,“我都有些嫉妒了。”

    我放下手,“很可爱,谢谢你。”

    他开心道:“不客气~”

    抬起头望去一眼,我平静地补充:“只是你一开始不这么做,直到现在才迟来地‘赔礼’。给个巴掌再喂颗甜枣的套路未免也太明显。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白兰听完,脸上的微笑并不动摇。

    “真是的,小新奈还真不好骗。”

    “你在这方面还挺诚实的。”

    “因为都被你那么直接地说出来了,那就没有辩解的必要。”他眯起的眼睫睁开,在白龙的光芒之间投来兴味的视线,“不过,实际上的意思就是甜枣还不够甜吧?要怎么样才肯消气呢?”

    不动声色地四目相对两秒,我稍稍扬起眉毛。

    “那是你要考虑的事,和我没关系。”

    白兰:“诶——”

    我两手插兜,慢悠悠地绕过他和他的龙,率先走到前侧。

    威尔帝基地的入口通道建得很长。按照印象里科学家的性格,我猜应该是他本人会有一个特殊的出入口。

    而这个给别人走的隧道能拖延时间,即便他正在忙碌,也能在幕后及时注意到来客并且采取应对措施。

    光源亦步亦趋地缀在身后,前方的路即使幽暗,却也没多可怕。

    就是不知道现在究竟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异界穿越到底有没有开始。开始的话又能不能顺利地降落在这个基地。

    一边散步一样地走,男生的声音一边从身后侧传来。

    “好纠结啊,毕竟我还不是很了解小新奈嘛。”他说,语调里倒是不见犹豫,“你吃棉花糖吗?我有超级超级多的收藏品,全部都是我爱吃的口味。”

    白发年轻人噔噔加快两步上前,笑眯眯地抱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满怀棉花糖。我一转头就瞧见那仿若小山的无数包甜食。心里莫名懂了他那总是听着甜糊糊的口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第116章

    我恳切婉拒:“不吃, 太甜了。”

    他怀里的糖突然变成好几只呜呜叫唤的小猫小狗:“给你撸超可爱的小动物?”

    “我要是想摸会自己去猫咖狗咖。”

    “那送你‘纲吉君被魔鬼家教飞踢的一瞬间’限定手办~”

    “比起送我不如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收藏这种东西。”

    白兰:“拿你没办法,那让你摸摸我的羽毛吧。”

    我:“我很像毛绒控么。”

    这位健谈的异界人类观察者一点也不退却,挨在我身边开展快问快答:

    “钱钱?”

    “我不缺。”

    “游戏机?漫画?小说?”

    “不。”

    “PPT和Excel一键生成器?”

    “……”我可耻地心动了一刹那, “不。我的工资有我的工资的做法。”

    而且我才不打算一辈子做PPT和表格, 收了像立flag一样。

    “那可麻烦了啊。”男生凭空变出的各个赔礼品又如魔法一般蒸发。他也把空出的两只手揣进裤兜里,面朝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 慨叹着:

    “没想到你连这种诱惑都能拒绝,饶是我也没别的招了呢。这样一来, 只能干巴巴地希望能被原谅了吧?‘抱歉, 小新奈,早上突然吵醒你, 还拉着你到处跑。拜托请宽容地对待这样的我, 下次不会……啊, 是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嗯, 好啊。”

    “‘所以哪怕你……’——咦?”

    白兰低了低头,眨眨眼,那副和青春伤痛轻小说文本无异的措辞与语气霎时一顿,“这就管用了?”

    他步伐一停,照明的光也就滞留在原地。

    我只好随之停下, 转身看向瘦瘦高高的男生。他没有任何掩饰情绪的必要,因此那张清秀的脸上似乎只闪烁着坦荡的惊讶、失望与求知欲。

    “骗你干什么。”我反而不太理解地说, “就事论事, 我的不爽来源于你打扰了我睡觉,所以你道歉并表示会更改做法,我接受, 这事就可以翻篇了。”

    白兰同学提问:“这样不是很敷衍么?”

    我分析:“用一些有的没的莫名其妙的礼物搪塞才叫敷衍吧。人会发火有可能不是真生气,而是不想下次还碰到类似的情况啊。”

    眼前的年轻人登时露出漫画一样的笑眯眯的Q版豆豆眼(很神奇)。

    “啊嘞嘞, 好奇怪啊。”他字正腔圆地说。

    “你在学谁说话吗。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吐槽。

    白兰不答反问:“但这样的话下次再犯也很容易吧?”

    我耐心道:“有句俗话叫事不过三。而且,人与人之间矛盾的解决是需要交付信任的,而不仅仅依赖利益互补。”

    望着那双称得上绮丽的紫色眼睛,我微微颔首,扬起一个简单的笑来。

    “我信任你。”我说,“想必这也是尤尼的选择。”

    “……”

    白兰面无表情地与我相视,神色锐利。

    少顷,他迈开腿。我也无所事事地转身继续向隧道更深处前进。不一会儿,少年人闲聊似的,平静而甜腻的音色从身旁飘落。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必杀台词的?不是没听说过我么?”他好奇。

    “确实没听过你的名字。但从以前在里包恩那听过的故事、你对纲吉君的态度、你的能力和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就能猜到一点了。”我大方解说。

    “哦?猜到我是在未来错误地使用力量差点统治所有平行世界然而不小心被十年前的纲吉君打败回来之后被彭格列门外顾问拘留但在代理战时为了替尤尼战斗而逃出来打架最后和纲吉君并肩作战对抗川平的,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我:“……”这种齐木楠雄般的语速是想怎样。

    我:“就算没猜到你也全部说出来了,还有你怎么会知道宝可梦的台词?”

    白兰说:“别小看这个世界哦,任天堂还是存在的。”

    我说:“这样啊。”

    阴沉沉的过道徘徊着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声。

    “你说里包恩君要是看到我和你一起过来会有什么反应呢?”

    “你果然是想看这种乐子啊。”

    “来赌他会不会朝我开枪吧~”

    “抖M么。”

    有谁窸窸窣窣地拆开零食包装。

    “真的不吃吗?棉花糖。”

    “不吃,谢谢你。”

    “遗憾。”

    又多走两步。

    “小新奈和里包恩君是怎么认识的呢?”

    “这两天说过好多遍了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总之,我有事雇他当保镖。”

    “诶诶?竟然是金钱交易?能买下里包恩君很厉害啊。”

    “你是不是社会化不太充分,以后跟别人聊天最好注意一下措辞。”

    白兰:“为了养他工作一定很努力吧?”

    我:“还好,挺省心的。”

    “我也很省心喔。”

    “还差点。”

    “零分!这时候应该说‘抱歉,我只养一个人’吧!”

    “所以你自己知道有些话注定被拒绝就不要说出口了。”

    不过片刻,白龙萦绕的光芒打亮了隧道尽头的大门。

    我一怔。

    那同样是扇形的高科技门扉,此时却并非紧闭,而是孤零零地敞开了其中一扇。

    越靠近,越能看清里头正隐隐冒出诡异的绿光。

    身边男生意味不明地拉着长音。

    “嗯——?真不像他的作风。”

    我还没作出反应,便瞧见他不经意地加快脚步,晃悠着挡到我身前。

    白兰·杰索一手抱着一大袋棉花糖,一手时不时掏一颗塞进嘴里。我看着那被小龙围绕的身影快乐上前,先我几步抵达科研基地真正的门口,扒在门边探进脑袋。鬼鬼祟祟,神似小偷。

    “好久不见,你在干什么呢,摸黑准备生日派对?”我听见他往里面说。

    回答他的是一道陌生的模糊声音。

    “我就说怎么听到烦人的动静,又是你。”

    白兰:“我来接尤尼呀。”

    陌生声音:“呵呵。滚蛋。我心情不好。”

    恰在这时,一声冰冷的机械电子音骤响:

    “修复成功,已连接,很高兴与您再会。威尔帝大人。”

    下一秒,整个幽朦朦的基地应声亮起。又宽又长的隧道顿时一扫黑暗,惨白色的灯光近乎刺眼,锋利地、暴躁地充斥着视野,几近让人错觉以为身处冷冰冰的手术室。

    我正好走到白兰身侧,下意识眯了眯眼,抬起手背遮了一下光。

    “还有谁?”门内的人阴恻恻地问。

    白兰含笑道:“里包恩君的来自异世界的女朋友啊。你不知道?”

    “…………”

    对方没讲话了。

    视觉很快就适应光线。我抬起眼,跟着白发男生一起探头往室内看。

    残留的硝烟味更浓。

    只见凌乱而又——不,与其说凌乱,不如跟战损相提并论——偌大的研究室满地狼藉,占领一整面墙的大大小小的屏幕基本都出现裂痕,皆是死气沉沉的黑屏,烙着密密麻麻的弹孔。

    再放眼一望:烧焦的纸张灰烬、四分五裂的瓷器碎片、颜色各异的电线、螺丝刀等工具散落一地。还有几台胖乎乎的灰黑色机器人。它们东倒西歪,尽数残破不堪,滋滋冒着电光,各有各的破烂之处。

    而正中央勉强收拾出的干净的地方,正坐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二头身小婴儿。

    深绿色的头发,戴一副圆框眼镜;短眉毛,下三白的细长眼睛。

    此时此刻灰头土脸,脸色十分差劲。

    我注意到他的脸。与精英学者风格的打扮不同,那张充满圆润婴儿肥的脸蛋高高肿起,像是被谁毫不留情地揍了一拳一样。

    这位肯定就是威尔帝的小朋友以一种又是难以置信,又是被什么狠狠恶心到宁愿变成哑巴的表情扭头看过来。

    他肉嘟嘟的小手按着一个发绿光的方体小装置。

    短暂的沉默中,装置里再度响起机械的女声。看来是他的人工智能。

    “正在重建防火墙……”

    气氛僵硬。

    白兰环视一圈,轻松地破冰道:“怎么回事,你终于被仇家洗劫了?这样的话尤尼他们能成功过来吗?啊,我看到穿越装置了,原来只有它没坏。你把它保护得不错嘛。”

    绿头发小豆丁的脸黑如炭。

    “我奉劝你带着她赶紧滚回去。”他的口气很差。

    白兰赖在门口。他大咧咧地堵在敞开的半扇门前,我只能在他肩后露出半个身子。

    “不要,我们难得来一趟呢。”少年人轻声一笑,“差不多到时间了吧?既然机器没坏,就不要磨磨蹭蹭的了,快点把小尤尼拉回来。”

    小科学家闻言,额头青筋凸起,疑似在用眼刀把白兰削成土豆丝。

    “那你现在直接去找她就行了。”

    “耶?”

    坐在一片狼藉中的威尔帝情绪收敛了几分,镜片后的目光逐而沉静、阴森,却仍然咬着牙,说:

    “要我说得多清楚?”他压低的嗓子听起来根本不像小孩,“你要见的尤尼,伽马,还有里包恩,两个小时前早就已经离开这里了。”

    我:“……”

    白兰微笑:“……”

    威尔帝冷笑了一下,“早不来晚不来,滚。”

    我处于某种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的无言心境中,听见白发男生甜蜜的声音:“不应该啊。我得到的消息明明是早上八点半才会过来。”

    “你疯了吗?”

    脸蛋肿包的小婴儿彻底冷静,唇角一勾,讽刺道,“不管你脖子上的东西出现了什么BUG,不变的事实就是,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

    看了眼仿佛打过仗的研究室,再漠然地抬起头,看向身前依旧保持着完美微笑侧脸的白兰。

    他发觉我的注目,低下脑袋。

    一个明显刻意试图萌混过关的粲然笑容涌现在少年的脸庞。

    “啊嘞嘞,好奇怪啊~”

    啊嘞个毛线啊!自己飞了多久自己都不清楚吗?!

    第117章

    “……”

    “……”

    “……干什么?!放开你的臭手!放开!”

    “别那么小气嘛, 威尔帝君。”白兰用一只手就把科学家拎在半空又掂又晃,语气亲切而和善,“我只是想知道来龙去脉, 以及小尤尼现在在哪里而已。”

    白大褂的后领子被可恶的家伙捏在手指里, 使劲抬起小短手也够不到,威尔帝只好呜呜哇哇地死命挣扎。但那两条萝卜似的腿四处乱蹬, 也依然抵抗不了坏人的桎梏。

    “都说了你自己去找就行了!”小孩几乎用怒音吼道。

    白兰笑容满面:“瞧你说的。我又没有在尤尼身上装定位,怎么知道她往哪里走了?你交代清楚我才能好好想想她可能在哪呢。”

    威尔帝:“都什么年代了你没有手机么?!”

    白兰:“被彭格列监管了, 逃跑的时候没带出来~”

    威尔帝:“呵, 关我什么……啊啊啊!别转!我要吐呃呃呃!”

    “好啦好啦,快说吧, 不要浪费时间。”

    “别抖唔呕呕呕……!”

    就在这座乱糟糟的科研所中, 白发少男像玩玩具一样开心地狂甩小婴儿, 时而抡圆胳膊提供大风车自转服务, 时而抓着小孩的两只脚,抖塑料袋似的不顾其死活地抖动。

    我心如死水地围观了一会儿,平静转身。

    早在原世界听过的大名鼎鼎的科学怪人形象就这么被白兰摧毁了。

    跨过满地凌乱的碎片、电线与杂物工具,我勉强找到一个落脚点。眼前是倒得七零八落的胖机器人,抬头是一块块焦黑的墙壁和天花板。

    弹孔, 炸痕,刺痕, 皲裂的坏疽可怖地附着在一切入眼可见的角落。

    看起来……

    “就算加上伽马, 至于会闹成这样么。”我扭过头,“除了从异世界来的人以外还有别人在吧。”

    “呀?”白兰唐突地停下甩动。

    “噗唔!”突如其来的停滞似乎让衣领勒住了科学家的脖子。

    手无缚鸡之力的绿发小孩被提在少年手掌心里,惯性使然, 如同面条一般晃动。他原本白嫩的脸涨得红中透紫。看着特别可怜。

    三四秒后,威尔帝才艰难地从眩晕中缓过神。

    他努力地扶了扶脸上歪歪扭扭(居然没被甩掉)的圆框眼镜, 与我对上视线之际动作一顿。紧接着,我看见他扬起了一个将近阴险的笑。

    “你还挺聪明的,不过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嗷啊啊啊!”

    “给了台阶不下,是想继续体验我的大摆锤吗?”

    白兰一脸亲昵地重新开始抡胳膊,甩得小科学家像一条悲惨的绿色海藻一样化为残影,“真正的聪明人应该搞清楚情况,适当地放下没必要的自尊吧?你能用得上的攻击型机器人还坏了,要用什么抵抗我们呢,热血?你可不是纲吉君他们啊?”

    “我咕噜噜呃说……”海藻开始口吐白沫。

    我嘴角一抽,“没事,让他说。”

    大摆锤停运。

    乘客摇摇晃晃地吊在少年手里,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得狂咳了几下。好不容易开口,只听他嗓音沙哑,虚弱地说:“可乐尼洛……拉尔,玛蒙……玛蒙带着瓦利亚的贝尔菲戈尔。还有吉留罗涅的那两个猴子部下。”

    前三个名字我听说过,都是前彩虹之子。

    “居然有这么多人啊。”白兰似乎颇为遗憾,“看来我错过一场好玩的游戏了。他们也是来找尤尼的吗?”

    他拎着的蔫巴白大褂坚持冷酷风度地低哼了一声。

    “可乐尼洛和拉尔是来找里包恩的。吉留罗涅才是来找尤尼……玛蒙本来就受我所雇,以免出现什么意外,找他来当帮手。至于自称王子的那小子只是放假闲着没事来凑热闹罢了。吵得要死。”

    我思忖:“这几个人打了一场混架,为什么?结果怎么样?”

    威尔帝:“我怎么知……唔嗷嗷!”

    白兰:“真喜欢逞强呀,威尔帝君。如果放在恋爱漫画里,你就是那种因为没长嘴、不肯好好说话、心高气傲以至于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女主角看上的可怜男四号哦。”

    “放开我你这个混账臭小子呃呃啊!”

    这两个人真是没完没了了。我瘫着脸制止:“行了,速战速决。”

    复活的大摆锤再次停运。

    小科学家面色凄惨,被甩得险些白眼上翻。

    “……呵。”好一阵缓过来,一股自嘲般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他讥道,“你倒是很听她的话。”

    白发男生唇边的笑意不改:“因为我和小新奈是好朋友啊。而且她可是雇得起里包恩君的好老板,未来的异世界总裁。等我摆脱彭格列的监视,说不定就是我的合作伙伴呢。”

    “别擅自发挥你的想象力,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开公司。”我无语吐槽,转而正色,认真地看向威尔帝。

    白兰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我是管不着,都不熟。但我假日时间宝贵,也懒得耗在这里。

    “抱歉,真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吧。”我说。

    “……”

    绿头发小孩张了张嘴,没讲话。他细短的眉头微微蹙起。

    我抬脚迈过一块废弃的电路板,往门口方向走。

    “不玩了吗?下次要抓到这个狡猾的科学家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白兰放下举着小婴儿的手臂,声音从边上传来。

    “走吧,放开他。”我自动忽略槽点,“过了这么久,里包恩他们应该已经和彭格列联系上了,或许就在纲吉君家,去问一圈自然也能知道尤尼在哪。”

    年轻人顿时百般无聊地嘟囔了一下,然后顶着纯真的笑脸,突兀一松手。

    萝卜头啪叽一声落地。

    “唔!该死,痛得要命啊……”威尔帝记仇着沉沉道,又抬高了音调,“喂。”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一屁股坐在灰尘里的小孩抬起脑袋。即使被恶意抛甩导致本就冲天的头发形成一道斜坡,衣冠不整,脸蛋肿紫,他的眼神也依旧阴沉、自持而清醒。

    这种情景与遭遇也无法让他放弃思考。恰恰相反,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在与我四目相对的刹那发生了微妙的变幻。

    像有无数繁芜的心思反复穿梭,并被这颗总是在高速运转的头脑分解利弊,易如反掌地做出判断。

    他扶正眼镜,道。

    “你想得不错,不过里包恩走之前没有说要直接去找沢田纲吉他们。”小孩不知为何一把低沉的烟嗓,“尤尼也昏倒了。他们没有走一路。”

    我和白兰一同平静地看着他。

    鬼才科学家扯了扯嘴角,此时的轻笑竟仍显得游刃有余。

    “虽然我对烦人的家伙的下落并不感兴趣,也不想聊这些无意义的话题。”威尔帝说,“但给你个面子也未尝不可。异界人。”

    我向他颔首-

    威尔帝的个人行事风格很强烈。这大概是天才的通病。

    除去可能是出于习惯的冷嘲热讽,他总体上属于有事说事的类型,就算是讲叙事也言简意赅,鲜少出现没必要的废话。

    从他口中,也总算是能得知研究所惨遭无敌破坏王袭击一般的大致过程:

    这一天,威尔帝起了个大早,调试设备。

    他雇用的玛蒙是前阿尔克巴雷诺之中最强的术士,理念向来是收钱办事。于是约好七点到,玛蒙就踩点抵达,准备为威尔帝的基地铺设幻术,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另外,威尔帝还研究出了将幻术实体化的科技。有一个术士伙伴在,自然是利大于弊。

    没想到的是玛蒙还带了个游手好闲的朋友来。

    那是一个据说“喜欢自称王子,没事就爱嘻嘻笑的犹如人机”的家伙。

    威尔帝并没有多花口舌介绍他,只直白地表露出一种恨屋及乌的嫌弃(贝尔菲戈尔好像和他讨厌的一个麻烦的术士小鬼关系还不错)。以结果来说,他还是准许对方跟着玛蒙一起留下来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吉留罗涅的干部挂念尤尼公主的安危,也匆匆赶来。

    威尔帝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毕竟他还有要忙的事。也就随便这些黑手党苦苦蹲守。

    最后不请自来的两位贵客,则是可乐尼洛和拉尔。

    我早先和史卡鲁闲聊,有听他提起过这两个前辈级的人物:拉尔是有名的严厉教官,现在在彭格列门外顾问组织里工作;可乐尼洛是她的学生,现在早就出师,等待身体恢复成人的时间里也在带徒弟。

    似乎都不是脾气好的类型,各有各的烈性,但感情特别好。

    已婚,刚度蜜月回来。

    这两个人不耽于放假享乐,听说里包恩即将回到这个世界,马上就带着一堆彭格列的家族公事来堵他。

    至于有没有作为好朋友、好战友的担心,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在威尔帝的视角里堪称来势汹汹,简直就是来打架的。

    几方势力集结在这小岛上,但科学家更在乎实验结果。

    如果能成功,说明传送功能也再进一步——不会再发生把风丢到莫名其妙的山庙里,或者把尤尼和伽马投到无人岛上的光辉事迹。只要实现定点穿越,两个世界的联系又将变得更为紧密。

    当然,天才这个头衔就是他注定成功的铁证。

    在科学家的操作与暗自期待中,经历过异世界之旅的三个人极为顺利地出现在科研所里。

    没有任何副作用,没有缺胳膊少腿。唯一令他预料不及的是,里包恩竟然变回了大人的模样。

    “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究竟是如何办到的,还是那副讨人厌的自大的态度。”威尔帝坐在操作台前宽大的靠椅上,看向我,冷笑着笃定道,“但肯定是异世界有什么东西能加速生长吧。否则风和史卡鲁没有任何理由留在那里。”

    我沉默片刻,吐槽欲渐起。

    到头来这么久了,风也没有把异界的奇特效果告诉他啊。真是神奇的人缘关系。

    “然后呢?”我问。

    “然后?”绿头发的小豆丁回忆一秒,脸色微沉,“然后那些人就像菜市场一样吵个不停,玛蒙和可乐尼洛都急着想知道他长大是怎么一回事,七嘴八舌闹得谁的声音都听不清。但里包恩只顾着问我还有一个人去了哪里。”

    一旁把棉花糖当爆米花吃的白兰:“哎呀哎呀。”

    威尔帝讽刺道:“我以为他指的是风或者史卡鲁,就懒得理他。要是想要我帮忙找人,得拿出点诚意不是么?我想解构他的生长之谜,不过是要求他留下来提供一点研究样本,里包恩就开始发神经了。”

    白兰同学插话:“一定是你先说了什么话惹到人家了吧。”

    威尔帝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随你怎么说。”

    白兰:“意思就是有说喽,比如‘死掉了吧’之类的。”

    威尔帝:“你以为我是你么,这种话一点也不专业。”

    我cue流程:“就这样发展成乱斗了?”

    小科学家冷哼一声。

    第118章

    接下来的发展确实和我猜的大差不差:里包恩不想跟科学狂人废话, 加之他们本就互相看彼此不爽,便以大欺小,出手揍了威尔帝。

    这一揍成了乱斗的导火索。

    威尔帝是头脑派, 个人战斗力不足, 何况号称世界第一的杀手变回了成年人,能力比小婴儿时期还要拔高好几倍。因此, 孱弱的科学家前几秒基本是在被黑手党单方面殴打并威胁,甚至来不及使用攻击型机器人, 压根没有反抗之力。

    但他好歹付了钱给玛蒙。

    同样仍是小婴儿的术士有点怵, 保命更重要。不过他也是盼了好久长大,天天都要量身高, 没长高就会感到烦躁的一员, 很想让里包恩冷静一点, 先把成长秘诀讲清楚。

    于是在可乐尼洛冲上去, 拉架不成反加入战场后,幻术师就紧随着在远程添乱,尝试解救威尔帝。

    成功了吗?自然是没有。

    因为在场唯一一个在冷静、理智、平和地劝架的人不小心被幻术波及,昏了过去。

    尤尼一出事,吉留罗涅的部下就炸了锅。

    伽马的立场本来就是站在里包恩一边, 主张威尔帝配合找人,而其它成员起初还处于懵头懵脑看热闹的状态。发现首领昏倒, 顿时都急得红眼, 确认其没有大碍后二话不说就要报仇,有什么武器都统统往术士那儿使。

    玛蒙被打倒了吗?也没那么容易。一是他身为前阿尔克巴雷诺,是曾经世界最强的七人之一;二是他带的小伙伴嘻嘻嘻地就掏出了刀子。

    贝尔菲戈尔不嫌事大, 遇上这个大乐子,开心还来不及。

    或许他的本意并不是帮玛蒙, 但就实际行动而言,不用别人多说就自觉加入大乱斗,主要敌对吉留罗涅。

    而拉尔——她一开始并没有阻止可乐尼洛去拉架。相对于平时没事也会找里包恩过两招的丈夫而言,这位教官镇定得多。

    然而镇定不代表她有富余的耐心。

    在尤尼昏倒,且这场混乱在好几分钟后没出结果,反而乱得更像黑手党火并之后,拉尔·米尔奇终于受够了这神经的局面。

    因而肩负起尤尼没能完成的劝架任务,她也混入其中,一个个拉架。

    只是在这种拳脚、子弹、飞刀与玄幻兵器齐飞的动乱之中,没点火力是很难抢到话语权的。于是拉尔也抄家伙,以暴力唤醒的方式,花了点时间才让吉留罗涅和可乐尼洛乖乖收手。

    彼时,场面一时僵直。威尔帝鼻青脸肿,脑门被枪口抵着。

    科学家就范了吗?

    还是没有。

    自尊常常将人拖着,把啥事都走曲折。趁着可乐尼洛和拉尔找里包恩说话的功夫,他寻着机会,启动了研究所里的攻击型莫斯卡机器人。

    就近攻击的目标是拉尔。

    虽说她及时避开,但这下又真惹毛了可乐尼洛。机器人被里包恩用特制的子弹一枪一个打烂,威尔帝则迎来第二波胖揍。

    一旁的吉留罗涅见状,心头气尚未解恨,继续跟玛蒙和贝尔缠斗。

    最后还是伽马先冷静下来,心系首领,抱起陷入昏睡的尤尼,和拉尔一起恨铁不成钢地制止了混战。

    随后又一番吵嘴对峙。得知威尔帝的确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的下落,里包恩就准备先行离开。

    “……所以,伽马决定先带尤尼回去休息。是回了意大利的总部还是仍在日本,我就不清楚了。”威尔帝说。

    白兰欢快地嚼着棉花糖。

    这乱斗的过程槽点云集,我索性全数忽略。只毫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了解情况,接着问:“那你说里包恩没说要去找阿纲同学,是去了别的地方?”

    威尔帝这回倒是大方道:“我是听见他和可乐尼洛他们说的。他打算去找伽卡菲斯。”

    果然。我心想,虽然算是乌龙事件,实际上只要尽早去联系迪诺和纲吉就能解决,但换我我也会第一时间这么选。

    忖度间,身旁的白发少年发表感想:“诶,但是,他要去哪里找呢?连我都不知道那个神秘兮兮的大人物在什么地方哦。”

    “谁在意。”威尔帝摆摆手,“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们而已,就这样。”

    白兰清爽地笑了两声。

    “其实你愿意讲这些只是想拖延时间,让里包恩君多着急一会儿吧?”他语气可爱地一针见血道。

    “我不否认有这部分原因,但你也能明白才对,能和异界人交流何乐而不为。”小科学家显然已经从迫害中缓过来,很是沉着地望向我,“新奈女士,我想你不会再在这个世界久留,之后还要回去吧。”

    我从思绪中抬起眼,也承认得干脆:“嗯,过两天。”

    威尔帝勾起唇角,说:“我目前致力于研究在两个世界往返的技术,需要更多实验,而你不仅要回家,你的男人还属于这个世界的住民。这项技术对你们的关系而言不可或缺。在这方面上看,我们只要合作,就会是双赢的情况。”

    瞧着这个坐在靠椅上的丁点大的小鬼,我捋顺思路,平常地开口。

    “我有条件。”

    “哦,你说说看。”

    “你之后要是打算去异世界想办法加快成长,我没意见。但不能以任何形式影响那边世界的正常秩序和人们的生活。”

    威尔帝:“没想到你还是这种类型的好人。”他的口吻里绝无赞赏的意思。

    我只道:“你如果搞出什么名堂,影响到各行各业,我可能会被迫加班。”

    小孩细长的眼里隐约流露出对上班族的无语。

    “我可以答应你。”他说。

    我补充道:“以及不能找我家麻烦。”

    威尔帝:“那你家找我麻烦呢?”

    我:“你们自己找别的地方开竞技场打,我没那么多精力管。”

    科学家沉思半晌(他果真如风所说,有到异世界乱搞的念头)。也许是比起在异界搭建他的科研帝国,成长的诱惑力对他来说更大,便爽快地一口应下。

    白发男生则吃光了四包棉花糖,随手把空包装袋乱丢,煽风点火:

    “违约的话,小新奈会买凶做了你喔!”

    我十分平静:“我是良民,会考虑一下。”

    “会考虑已经不是很良了吧?”白兰眨眨眼。

    威尔帝不爽道:“白兰,把你的垃圾捡走。”

    “有什么关系,这里现在和垃圾堆没有区别嘛。”

    “希望你有点自己就是最大的垃圾的自觉。”

    “威尔帝君这么和小新奈套近乎,就不怕又被人揍么?”

    “麻烦搞清楚……要小心的是你吧。”

    小科学家唇边的笑意显得愈发事不关己,慢条斯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圆框镜片有些细小的裂痕。身后慢慢恢复运转的电子屏幕亮起,蓝光幽然,在那副小小的镜面上折射出晕染的反光。

    “我可不相信你是正大光明把人带来的。”他聪明地推测道,“这个时候,里包恩再怎样也会和彭格列联系。你猜发现你逃跑,还带着人质后,CEDEF(彭格列门外顾问)会怎么做呢?”

    我转过头,看见少年紫罗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说明又有好玩的情况要发生罢了。”他笑道,空气中夹杂着余留的甜蜜糖味-

    好玩个鸭毛。

    在又一次乘坐人形飞机空中漂移后,我一个很少晕交通工具的人都感到头疼。

    显而易见,有了慢悠悠晃荡以至于不知不觉浪费时间的经历,翅膀君这次的飞行完全值得交管部门在天上也多设置几个限速通道。

    狂风呼啦啦地灌进耳朵,抽干力气,又冻得两颊冰凉、僵硬。我渐渐察觉不到飞行员仅用一只手臂箍着腰的触感,于是全凭本能地扒紧他的衣领——很快,十指酸涩得僵直,便只好在白兰的建议下环住他的脖子。

    心跳声在脑后扑腾,鼓捣,逐而下落。

    被一阵模糊的嘈杂声吵醒时,我皱着眉,意识回归,才发觉自己竟然睡了过去。

    不,绝对是昏过去了。

    太阳穴颇为难受地发胀。我的脑海紧急加班加点处理外界信息,稍微睁开眼一看:眼前是谁纯白色的发丝,发丝下的耳朵,脖颈,还有拢在身边的毛茸茸的羽翼。我是靠在白兰的肩上失去意识的。

    如今没有近乎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刮移位的飓风。

    他停下来了?还在半空漂浮……交管部门真的临时设立空中红绿灯了么。

    而就在我醒来并头脑风暴的下一秒,白兰富有亲和力的嗓音近在咫尺地响起。我的耳朵贴在他肩膀,就连声带轻微的振动也听得一清二楚。

    “都说了不要吵,把小新奈吵醒了全怪你们哦。”

    回应他的,是远远从脚底下传来的少年的喊叫。

    “把她放下来,白兰!”

    是阿纲同学。

    紧跟着的是另一声质问,来自加百罗涅的首领:“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兰的语调始终听起来笑吟吟的:“你确定要我现在放手吗,纲吉君?”

    “不、不可以!你也要下来!”

    “可是我下来的话很危险呢,还是待在天上安全一点吧?”

    蓦地,一道不能再熟悉的嗓音打断了挟持者的周旋。低沉、冷厉,浸在寒冬里。它几乎凭空剐出令人如坠冰窖的杀气,却又莫名让我产生某种安定的亲切感。

    “你确定?”

    “……”

    我抬手揉了揉在飞行路上变僵的脸与眼睑。地上霎时响起几簇压抑的惊呼声。

    低头一看。

    只见下方正是一户建的沢田宅。与之前来过时不同,此刻的屋宅周遭被一群又一群黑压压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包括几辆跑车堵在岔路口。定睛瞧,能发现全是穿着极为正式的黑西装、手持枪械的黑手党。

    一眼能望见最亮眼的金发男青年,加百罗涅数不清的成员气势汹汹地围在他身边;

    另一拨黑衣人的头领则是一名黄头发的中年男子。他同样抬起头仰望过来,可以看到凝重的神情。身边比较显眼的,是一位戴着深红色护目镜的年轻女人。

    甚至有一个被白鹰叼着飞的小婴儿。

    我的第一反应是“好多人”。其次才注意到站在沢田宅院门口,满目忧心与焦虑的棕发男生,与一旁单手举起枪的男人。

    红衬衫,黑领带,黑西装。外套衣摆垂至膝盖的双排扣风衣。

    他冷峻而莫测的目光从帽檐下探出,对上我的视线之际似乎顿了顿。

    “尤尼已经醒了。你要是想活着见到人,”里包恩说着,不知为何,好像更烦躁了一点,一字一句道,“就把她还给我。”

    第119章

    人的杂念总是无法完全摒除, 何况少年人的脑洞本就够大。

    因此,纵使面对这样箭在弦上般绷紧的局面,沢田纲吉的思路也按捺不住地飘了一下。

    诶……诶?他勉强控制住面部表情, 目不斜视, 只敢借着余光悄悄瞄了两眼旁边高挑的身影,一边心想:什么“还给我”?嗯?……嗯?正常会这样说么?这个人……

    这个在代理战出现过的男人, 和新奈姐姐是什么关系?

    啊,其实意思是“还回来”吧?反正这两种说法讲起来都差不多, 忘了刚才是什么发音了, kaeshi……什么来着。

    总而言之,被绑走, 对应的就是送还嘛。加上白兰挟持着姐姐, 扬言她是他的好朋友, 还重点强调了“我的”这种……咦, 这叫什么语?宾、宾语?主语?不不不对,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奇异的直觉在脑海里横冲直撞。沢田纲吉仿佛在国文课上被点名,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由咽了口唾沫——

    不对,“还给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他情不自禁地设身处地做假设。如果被劫持的是京子(只是假设!绝对不能成真!), 那他在和绑匪对峙的时候会怎么说呢?

    好像,大概, 八成也会忍不住这么命令对方。

    “快点把京子还给我”什么的。

    所以其实是正常的?只是想要解救人质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话罢了。不, 等等等等,总觉得关键不在这里……

    棕发男生僵硬地放空大脑一瞬。

    实在没忍住,他还是犹豫地, 偷偷摸摸地转过头,瞥向戴着礼帽、举着一把黑色手枪的西装男。

    触及一眼, 又心虚地挪开视线。

    为什么新奈姐姐会认识他?不过这个人是里包恩的朋友,姐姐则和里包恩关系好,那会相互认识也没什么吧?

    在此之前,年轻的彭格列继承人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代理战时的奇怪帮手。

    时间回到最开始。

    白兰的二次出逃将彭格列门外顾问的警报彻底拉响。

    而沢田纲吉点燃死气之火,从酒店主卧的落地窗追出去时,还穿着暖乎乎的深蓝色毛绒睡衣。

    没有踪迹了。

    高层楼的窗帘在寒风中陡然呼啦作响,白昼扑进室内,空荡得像一场成真的噩梦。天空也是,整个并盛町都是——天色好似一瞬间变得苍老。老人都是安静得可怕的。

    沢田纲吉找不到绑匪去处的线索,飞回卧室,听到床头手机嗡嗡的振动。

    他保持着死气状态下的极度冷静,走上前,一把拿起那部先进的电子设备。是新奈姐姐原本的手机。屏幕显示的来电讯息跳出一个引人瞩目的备注。

    “保镖……”他下意识沉声念出,顿了顿。

    看了眼备注尾巴神似老师的可爱颜表情,沢田纲吉按下接通键。

    显示错误。

    再按了两下,依旧接不起来。少年人毫不犹豫,把不断轻振的手机塞进毛绒睡衣的口袋里。

    鲜红的齿轮手套燃起火炎,他重新飞出窗外。

    但饶是纲吉也没有料到,飞到家门口,居然能碰到他常年不在家的爸爸。

    沢田家光。

    门外顾问的领头人,彭格列九代目的亲信。这个连新年也待在国外的父亲,似乎是刚申上连夜的飞机航线抵达日本,因此没来得及和以前一样换上邋遢大叔的着装。

    彼时,他的身边只有少数心腹陪同:巴吉尔,欧蕾佳诺与塔梅里克。

    稻黄色短发的中年男人低声与部下交谈,一袭体面、挺拔的黑西装。

    那张熟悉的面孔仍旧硬朗而粗野,身形高大健壮,蓄着胡茬。但他露出的过于严肃的神情,却还是让纲吉有点不自在。

    棕发男生忽然回想起那场别扭的,让人伤心的代理战。

    在那之后他们父子的关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转变。

    或许在老爸眼里没什么。可在十五岁的沢田纲吉看来,尴尬几乎成了他见到沢田家光的条件反射。

    他一降落在家宅的院子里,额头澄澈的死气火炎就迅速销声匿迹。

    “……阿纲。”不远处的沢田家光注意到儿子,没从工作状态中脱出的冷硬面容显得颇为不近人情,“你妈妈说你昨晚和朋友去并盛酒店住了?”

    门外顾问的成员也纷纷投来目光。

    纲吉和巴吉尔玩得好,有一个中间人朋友在场,好像就没有那么尴尬了。国中生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紧接着,睡衣兜里安静没几分钟的手机又唐突振响。

    他这才惊醒般回过神,顾不得其他,将所知的关于白兰的情报尽数告诉CEDEF这个专业团队。

    很快,这里就没初三生的事了。

    尽管沢田纲吉作为公认的彭格列十代目,在大人眼中,他也不过还是个孩子。而且白兰本就归属于门外顾问监管。

    需要国中生挺身而出的事件发生过太多。可这回纲吉连着急的余地都没有。他刚想毛遂自荐飞去满世界找人,就被打发着回了房间。

    新奈姐姐的手机也被老爸拿走。

    至于妈妈,说是一早就被迪诺先生找理由带出门玩了。

    沢田纲吉感到心烦意乱——那是自责的沉淀物。这位没能追上劫匪的男孩心事重重地上楼,推开自己的房间。

    怎料几个婴儿里包恩的机器人居然抱着各个科目的练习册,埋伏似的等着他中计。国中生不服又生气,大喊现在不是复习的时候,惨遭魔鬼小老师的电击偷袭。

    他悲催地被逼着又写了两套题。

    等能够顺利走出房门,家附近已然热闹得像某种黑手党据点。

    加百罗涅把不能被卷进来的沢田家女主人安顿好,回到了宅门口。纲吉早就换下了毛绒睡衣,套着普通的厚衣服,刚一快步下楼就撞见面色同样沉沉的迪诺先生。

    “哟,阿纲。”他师兄站在玄关口,扬起眉毛,“你作业写完啦?”

    “……呃,嗯。”

    国中生点点头,迟疑着凑上前。金发青年看见他之后,神情有明显的轻松。这让纲吉心生几分安全感。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望了望敞开的门外乌压压的人群。

    “为什么大家都聚在这里?”纲吉问。

    迪诺道:“白兰第二次逃过监管,直接从意大利溜到日本,还绑走了新奈。对于现在的彭格列而言,可以说是比较严重的事态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啦……”

    沢田纲吉欲言又止:“但是——”

    他其实想说没必要用上这么大的阵仗。

    自从一起并肩作战过后,白兰·杰索在他心里已经渐渐不再是一个无药可救的阴谋家。他亲耳听过他想要守护尤尼的决心;他还了解到对方会动不动掏出棉花糖与朋友分享。这个如今还在被百般忌惮的家伙,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人突然把新奈姐姐抓走,虽然令人担心,但他始终有种“不会出什么事”的预感。

    但别人并不这么认为。

    彭格列门外顾问依旧把白兰列为头号危险分子,至今没有减刑。

    “主要是整个黑手党世界都在关注白兰的动向,”迪诺·加百罗涅颇为苦恼地摸了摸后脑勺,“彭格列得负起这个责任。总之,CEDEF的人正在搜查了,这件事就交给你爸爸去做吧。”

    棕发男生多少有点无奈。他蔫蔫地盯着地板,嗯了一声。

    忽然,一名穿黑西装的部下赶进门。迪诺微微侧首,附耳听手下嘀嘀咕咕。

    “唔,联系上了?”

    “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

    “知道了,到外面等我一下。”迪诺说,转眼瞧向师弟,“阿纲。”

    沉浸在自我思绪里的沢田纲吉愣了愣,才缓过神抬头。

    只听可靠的加百罗涅首领语气放松,道:“可乐尼洛和拉尔等会儿也要过来了,说是和尤尼一起。”

    “……”

    国中生慢慢睁大了眼睛。

    “咦,尤、尤尼?”他喃喃,“太好了,那这样白兰一定不会乱来吧……等一下,尤尼回来了,也就是说——”

    里包恩!

    脑海里闪过西装小婴儿的身影,结果没一秒就化作刚才拿着电//击//枪胁迫人做题的机器人的脸。沢田纲吉心中的惊讶、期盼与思念的触动一时兴起,又蓦地变沉重。

    世事无常,起起落落。

    有种斯巴达教师从未离开的萎靡感。

    他师兄还在笑:“没错,里包恩也回来了。怎么样,高兴吧?”

    “啊,是。是啊。”

    纲吉嘴角微搐,陪笑一般干巴巴地哈哈了两声,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虽然确实很想再见到里包恩,但真要说实话……对了,既然他回来了,那些机器人自然就派不上用场了吧!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付一个老师总比被无数个二十四小时续航的老师压迫来得好!

    抱着微妙的侥幸心理,他如是想道。

    然而,直至见到了挂在白鹰爪子上飞来的可乐尼洛,见到了神色平静的拉尔·米尔奇,以及年轻的伽马与吉留罗涅的野猿、太猿——甚至还用了二十分钟帮忙照看昏迷的尤尼——沢田纲吉四处寻找,也没有瞄见任何一个像小老师的影子。

    不是说回来了吗?难不成又在筹备什么恐怖的恶作剧?

    曾经饱受折磨的国中生相当有经验,几乎立刻警觉起来,免得哪个角落里突然跳出一名打扮成死神的小孩扛着镰刀来收割他的小命。

    幸运的是没出现。

    奇怪的也是没出现。

    接近中午的时候,门外莫名更加嘈杂,几乎称得上人声鼎沸。

    尤尼慢吞吞地转醒。在她部下们高兴难耐,嗓音却压得小声的关心中,沢田纲吉给女孩倒了杯水,便摸出门观察情况:

    院子门口,一群本在随时待命的黑手党里三层外三层,正如同追星似的围着一个人。挤不进来的门外顾问成员有的甚至爬上围墙,远远地伸长脖子,看不到也硬看。

    但谁也没有靠得很近。

    站在中心的男人戴着黑色礼帽,帽檐的阴影投下,看不清眉眼。可从其抿起的嘴唇,与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中也能读出他不太美妙的心情。

    周身起码隔着三米以上的真空地带。沢田家光是为数不多凑近去说话的人之一。

    离得有点远,听不清在聊什么。

    但老爸和那个人看起来关系还不错。

    沢田纲吉没有放过第六感里泛起的熟悉感,扒着门框,绞尽脑汁挖掘回忆,终于想起来。

    那不就是代理战的时候帮他打过老爸,还帮忙对付过百慕达的神秘人吗?!

    只是他还没来记得上去问里包恩在哪。前脚刚踏出家门,后脚就注意到外围人群的骚动。

    “天、天上!”

    “各方注意,十一点钟方向。”

    “狙击手预备,收到请回复!”

    “噫噫?!”

    棕发少年顿时被吓得慌了阵脚。好不容易回过神,一仰头,只见远处的上空出现一道羽翼扑扇的白色身影。

    在他怀里靠着的人一动不动。沢田纲吉的视力还可以,能看见她垂在肩头的乌黑发丝在风中稍稍打着卷,露出半张沉睡的、安静的侧颜。

    “新……”他的惊呼当即滑出喉咙,“新奈姐姐!”

    而正拔腿跑上前之际,一股比一月气温更令人肺腑生寒的危机感忽而从脚底直冲脑门。

    早已在战斗中得到千锤百炼的男生极为敏锐地收住脚步。

    什什什么?!总感觉有什么更危险的生物在附近?!纲吉囧着脸飞速张望,扎马步一般钉在原地。直到直觉帮他锁定了来源目标——

    那个穿西装的代理人,好像在生什么气。

    卷鬓角的男人抬头望向天空,旋即平静地、一言不发地从大衣内衬里拔出一把黑漆漆的枪。

    纲吉听见自家老爸在一旁低声提醒:

    “喂,冷静点。先听听他要干什么。”

    而代理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一直很冷静,家光。”他的声音不算耳熟,口吻却总像在哪听过,“只是你们想做什么,最好赶在我开枪之前。”

    ……这一次,这个人也是里包恩的帮手吗?

    棕发男生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困惑到了对峙阶段更是登上顶峰。

    是的,言归正传。

    他与所有人一起望着天上漂浮的白兰,表面不动声色、难掩焦急,心里的吐槽欲却开始七上八下地摇晃,微妙地走着神。

    谁能告诉他,里包恩究竟到哪里偷懒去了啊!那个代理人看起来真的脾气很差!虽然可能和新奈姐姐关系好,但要是真开枪了不论是白兰还是姐姐都会有危险吧?!

    沢田纲吉再干咽了一下。死死握紧了戴着指环的拳头。

    第120章

    我听见白兰哼哼地笑了两声。

    “不愧是男一号啊, 真是有气魄的发言。”他说,仅仅用着只有我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那我要不要表现得再反派一点呢?”

    这家伙难道只是在玩大型剧本杀么……

    高处的空气似乎更冷一些, 令人鼻尖发凉。

    我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暂时没理他。

    自这个视角望下去,只要视力足够, 其实连狙击手隐蔽的方位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人挨着人,车堵着车, 密密麻麻, 但都无处遁形。

    俯瞰着满街正装黑手党,心想这种硝烟味一触即发的场面实在令人笑不出来——在决定来看看的时候, 预想里的旅途只是认识认识里包恩的亲朋好友, 做做员工背调罢了。

    玄幻世界啊, 我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小臂。

    朝好像随时会开枪的男朋友挥挥手。

    你好。老板没事。

    举枪瞄准的杀手似乎微不可察地歪了歪头。接着, 他在众目睽睽之间放下了黝黑的枪口。

    人群隐约泛起交头接耳的动静。

    我这才转过脸,朝会飞的绑匪道:“别玩脱了,下去吧。”

    白发男生低下头,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我的脸庞。他纤长的眼睫毛眯起,语气随和:“我本来想这么做的……只是一过来就发现这么多人在警戒, 让我有点进退两难呢。”

    他这句话说得比较大声,地上耳朵好的人估计都能听见。

    我换位思考一下倒是也能理解。

    “有种‘就算没打算干什么, 这样一来反而不得不给个面子’的感觉吗。”

    “我就知道小新奈能明白的~”

    说起来这也是正常的人类心理。

    我有几次消极怠工, 对待刚启动的项目缺乏干劲,而开会的时候新人后辈却相当积极热情地对此抱有期待,于是我在出谋划策时也会多动动脑。

    每当在具有感染力的氛围下, 人总会多少想要做点什么。

    “但给面子到这个程度已经差不多了吧。”我平稳地对上他的视线,意有所指, “再拖延久一点,肯定会很麻烦。”

    白兰故作思索,“嗯——有道理啊——”

    我爽快地打商量:“下去请你吃甜品。”

    年轻绑匪的翅膀欢乐地抖了抖。

    “啊,竟然用如此幼稚园的手段引诱超级大反派?”

    “有用就行了。”

    “真不甘心啊。说起来,下去的话我被欺负怎么办?”

    冬风在半空涌动。

    柔软拢起的白羽翼间,我心平气和地注视着他两秒。随即弯起眉眼,温和一笑。

    白兰迅速眨巴眼,回了我一个仿佛要冒出小粉花的笑容。

    我下一秒立刻板起脸:“很好笑?”

    男生完美的笑脸瞬间定格:“诶。”

    “你被欺负怎么办。那谁让你乱来的,有人拿着枪逼你这么做了?”

    我压低嗓音,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眼睛,“吵我睡觉还让我强行启动并毫无护具地在天上狂飙几个小时,事到如今我甚至没吃上一口饭,难道现在还想要我帮你说话吗?好笑吗?白兰·杰索。”

    被点大名的白兰申诉:“是小新奈先笑……”

    我:“别人笑你就要跟着笑?你到底有没有反省自己为什么输给纲吉,以为除了错误地使用力量以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看看哪个同龄世界级反派和你一样每天嘻嘻哈哈呼呼嘿嘿的。能成事的人都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背负着毁灭世界的重任成天那么开心干什么?”

    白兰:“……诶?班主任?超严格东亚妈妈?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帮忙拯救了一次阿尔克巴雷诺还要被训?”

    我一把拽住年轻人的衣领,在他被扯近之际平静地开口。

    “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我们一起下去,我请你和尤尼吃好吃的;二,你再讨价还价、拖延时间一句话,让我吃不上饭,我们就同归于尽。反正活着回去还要上班也没意思,让狙击手射个对穿就算一时死不了身上也能多几个洞。”

    “……”

    少年收了收笑意。那绛紫色的目光剔透又绮丽,带着几乎能穿透人心的质感,继而又如漫画豆豆眼似的看了我一会儿。

    “比这句话更神奇的是,你居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呢。”他缓声说,“异世界人都是这种饿坏了就要吃人的可怕角色吗?”

    差不多吧,我亲眼见过饿昏了碰见学校小卖铺喜欢的面包卖完,于是就地崩溃嘶吼打滚最后校长驱车亲自去买来哄的高中同学。

    我依然冷着脸:“成交?”

    白兰扬起唇角,“即使是我也不想对付亡饿之徒,而且第一个选择的条件很吸引人。”

    这小鬼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是很执着。

    也算万幸。

    我松开他的领子。在男生“怎么回事,刚才一瞬间好像切换成了心软妈妈模式”(我深刻怀疑他在报复我说他是川平儿子的事,不然一个有理智的人说不出这种鸟话)的无意义旁白声中,低下脑袋望去。

    下方犹如乌鸦扎堆般人头攒动,有人仍在紧张且困惑地盯着劫匪的情况,有人则在和同伴窃窃私语,然后被疑似上司的人怒踹两脚。

    站在院子门前的男人则没什么太大反应。

    只是他垂在身侧的一手提着枪,一手插兜,微微抿着嘴角抬起头来。帽檐洒下的阴霾像是实质化的黑脸。让杀手看起来如同正在烦躁地暗自发牢骚的大型黑猫。

    ……在生闷气啊。如果有尾巴的话是不是要把地板拍得震天响了。

    之前威尔帝说他去找川平,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凝固在一旁的阿纲同学使用并不隐蔽的小碎步挪着逐渐远离他老师,时而担忧地望着上空,时而惊恐地偷瞄他一眼。

    频次相当快。不知道脑补了什么,青涩的脸庞冷汗如瀑。

    我再朝下方摆摆手。

    一大群黑手党都隐约露出谨慎而一头雾水的表情。而里包恩稍一颔首,侧过头,向身边的黄头发中年硬汉说了几句话。

    后者好像并不赞同地皱起眉毛,但还是夸张地叹了口气,挠挠后脑勺,再按住了黑色的无线耳麦。我看见他的神色颇为严肃,嘴一张一合。

    不过片刻,四面八方的持枪者都把武器放了下来。

    “呜哇。”白发男生不知在感慨什么。

    我说:“下去吧,尤尼应该也在等你。”

    白兰气定神闲:“真是没办法呢!”

    少年人微微一笑。他拢起的洁白羽翼应声舒展,沉甸甸的,厚实又柔韧。它们划过冷空气,风声顿时丰盈地充沛在耳畔。

    午后的乳白色天光气质温吞,裹在绒绒羽毛间。

    落入我眼中,好像渡上一层万分纯洁的柔光。那天堂的光辉如星屑似的不疾不徐地飘洒,令羽翼每一次扑振都更加庄重、悲悯,富有狡黠的神性。

    他缓缓下落。

    地上警备的人类开始躁动。

    有的下意识后退,将手放到枪带上;有的张开双臂,急切地向被护在身后的下属叮嘱着什么;有的始终忧心忡忡,对现状感到没来由的迷茫。

    而有的目光一瞬不瞬,直勾勾地盯着神使降临。

    然后伸出手。

    在天使温柔的护送中,迎接我来到他身边-

    至于白兰刚接近杀手头顶就如同丢掷高空炸药包一样松开我,并且无缝衔接地笑着往沢田宅里直飞,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可没有能稳定着陆的体操技能,于是感到自由落体的加速度后当即睁大了眼睛,肾上腺素飙升。

    能不能好好做事啊!我这一趟过来迟早得心脏病隐患!

    一边反应极快地在心里吐槽不帮那个臭小子说话是正确的选择,一边可以说摔进了里包恩的怀里。我闷头嗅到熟悉的宽厚的气息,还夹杂着些微家里洗衣粉的清香。

    甚至好像有温暖的被窝的味道。竟然已经让人忍不住心生怀念。

    人群嘈杂的喊叫一声比一声高。我能听见有些人在冲向被白兰突袭的沢田宅正门,又被旁边一道雄浑的声音制止。

    “无所谓,让他进!现在家里没别人。”那位黄头发的中年领队转头喊道,“吉留罗涅的人都有留在尤尼身边照顾她。”

    黑手党都是有个性的家伙,听从命令间也不乏怨声。

    “这样真的好吗?家光先生?”

    “那可是那个白兰啊……”

    “虽然帮过彭格列的忙,但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变卦?”

    “行了!”这是压低的年轻的女声,口吻严厉而不怒自威,“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这是沢田的家,要是有危险,家光比你们更急!”

    不满的成员通通噤声。

    “白兰——啊,咦,诶。那、那我……”纲吉君结巴着出声,似乎在犹豫什么。

    一只手腕被紧握着,后腰也环着稳稳当当的力道。我顺利站定脚跟,无意识绷紧的神经豁然放松下来,像冬天终于钻回被褥里一样全身卸力,半张脸埋进高定西装柔软的布料里。

    “……谢谢,我还以为要摔痛了。”我缺乏中气地闷声道,感觉自己随时可以睡回笼。

    里包恩开口,嗓音在胸膛里密麻地轻震。

    “不客气。”他体贴地说,“如果你不说,我还以为你不怕痛了。”

    我顿了顿,略感不妙地抬起眼。

    从这个视角望上去,死亡角度里的保镖更显凶了一点。他细长的眉梢挑起。我察觉手腕上用力的桎梏被松开,紧接着脸颊肉就被毫不留情地捏住。

    “可以和白兰同归于尽这种比蠢纲还蠢的话,亏你说得出口。”

    不远处忽然被扫射的国中生:“噫……?!”

    “……”我记得我说得没很大声啊!

    大脑迅速运转,我凭借着最初级的求生欲,认真狡辩:“对不起。那只是权宜之计……好吧,当时确实有点冲动……我知道了,真有必要的时候我会摇你上场的……嗷!好疼!”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好像有不少人倒抽一口凉气。我捂着被人弹了一下,总体不痛,但真有点刺刺酸疼的额头,不得已地展现出一个经常被以下犯上的善良老板能屈能伸的风度——

    “我刚被绑架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我抱头谴责。

    里包恩低哼一声:“说错了话知道撒娇了,那刚才开口的时候想过后果吗。”

    我:“没想过!你吃饭了吗?”

    “午饭没吃。”

    “我早饭都没吃!你就知道凶我!”

    “是喔,说你两句就又凶你了。”杀手不以为意。只是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好整以暇地低头看着我,“你想吃什么?叫阿纲去买。”

    又突然被点名的国中生:“……噫……?!”

    我也稍微冷静了点,放下捂脑门的手,转眼一望。

    乌漆嘛黑的黑手党一群接一群,关系好的挤在一块,关系不好地互相挤兑,但都木头人似的维持着惊人的安静秩序往这边巴望。

    有点晕人了。

    我想了想,肚子为先。还是先点单。

    “奶油炖菜。”我说了更饿了,“可乐饼。”

    下一秒,周身仿佛幻觉一般响起所有人的脑内吐槽:好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