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林跟在江潮身后,默不作声地回了家。

    两个人安静地吃了晚饭,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饭后收拾的时候,裴林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饼干还是热的,想来是刚烤好;江汀在吃晚饭的时间出现,却没有留下来等江潮一起用餐,这很奇怪。

    裴林刷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扭头看看旁边擦着橱柜的江潮,神情复杂。

    难怪他觉得这饼干的味道和上次江汀拿来的那一盒有微妙的区别,想来这次的饼干,是江潮自己弄的。

    他没有拆穿这件事,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了手里的东西,再回到客厅时,又看到了安静坐在餐边柜的杯子。

    浅色的杯身上,线条小狗欢快地向前扑着黄色的花朵。

    裴林脚步犹豫着,慢慢走到柜子旁边,在杯子里倒了半杯水。

    入口的水温刚刚合适。

    手边的直饮机里,水温的温度被定在45度。

    裴林沉默着喝完那一杯水,一扭头,刚好看到江潮提着垃圾要出门。

    裴林过去帮忙:“我帮你。”

    “……”江潮神色略显尴尬,“没事我自己去就行,哦我刚好去拿个快递。”

    一般情况下江潮是不太会糊弄别人的,一个是没必要,另一个是他懒得想理由。

    裴林看着他手里那一大袋子厨余垃圾,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蔓越莓、面粉和牛奶的包装盒。

    他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让开了路。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躲在被子里偷偷听着江潮出门又回来的声音。

    他闭着眼睛,心里依然乱糟糟的。

    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复杂情绪里,只有一块装着江潮的地方依然是平静的。

    *

    几天后,裴林抽空回了一趟裴仲世那里。

    他没提前说,下了班吃过饭后便独自开车前往那处陌生又熟悉的住处。

    然而裴仲世并不在家,门内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裴林站在门口,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

    裴仲世赌博最凶的那段日子里,裴林不知面对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回家时裴仲世总是不在家,而等他回来后,家里就只剩无休止的争吵。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裴林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裴仲世——他说过很多次、做过很多次保证,他明明说过再也不会去打麻将了。

    可当他推开房门、没有看到裴仲世的身影时,他仍然只会觉得那人不知泡在哪个麻将馆里,正在和他的狐朋狗友吆三喝四。

    裴林重重地关上房门,独自站在黑暗里,掏出手机给裴仲世拨了一个电话。

    “林林?”裴仲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惊喜,“我刚刚还在看新闻,你回家了吗?”

    裴林冷静道:“下班了,想说过来看看你。你吃饭了吗?”

    裴仲世笑着说:“吃过了。你什么时候过来?我还在外面买菜,你慢慢开车,别着急。”

    “……”裴林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得紧,干涩道,“这么晚了,才去买菜吗?”

    裴仲世解释道:“咱们附近那个超市,你还记得吗?干不下去了,月底就撤场走人,最近好些东西在打折,我每晚都过来,每天都能淘着新的便宜东西。哎,你饿不饿?要不要给你做点夜宵?”

    “不用了,我刚吃过,吃不下了。”裴林轻声道,“我吃完饭才过来的。你也别着急往家赶,我还在路上。”

    “哦哦,对,”裴仲世这才想起来,“你得播完新闻才能吃饭,现在应该是吃不下了。那行,你慢慢开车,我从超市过来,应该比你早到。”

    挂断电话后,裴林在房子里走了几圈,又拿起钥匙出了门。

    他说不清自己是种什么心态,心里明明已经倾向于相信裴仲世所说的话,却仍要固执地自己亲自验证才肯相信。

    他躲在消防通道,等了大约十分钟,裴仲世终于回来了。

    算算时间,确实像是从超市走回家的。

    裴仲世似乎很开心,脚步轻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掏出钥匙开了门。

    裴林在几步之外悄悄看着,那袋子上确实印着超市的logo。

    经年累月累积下来的无法信任,是横在他们父子之间的又一道隔阂。

    裴林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冷静许久后,悄悄从消防门内走了出来。

    他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父母这间老宅子的房门——

    裴仲世正在烧水,听到闷响后挺高兴地抬头看过来:“林林,来了啊?”

    他看起来是真的高兴,却又忍不住心疼半夜奔波的儿子,道:“我这儿也没什么要紧事,你平时工作忙,就别在大晚上过来了吧……开车不安全。”

    裴林浅浅地笑着,说:“没事,过来也不远。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看,也没别的事。”

    或许是父子两个太久没有这样平静地说过话了,裴仲世嘴上说着不希望他折腾,说出来的话倒是一句都没停。

    从快要倒闭的超市,一直说到楼下新开的水果店,又说到吞并了旁边早点铺的那家猪脚饭,快要把这段时间的新鲜事都说给裴林听了。

    裴林也不打断,就这么安静地听着。

    大约11点的时候,他起身离开。

    裴仲世想留他,裴林拒绝了:“我车明天限号,开不走。”

    裴仲世失望道:“那好吧,你路上小心,到家了跟我说。”

    离开父亲家时,裴林站在门口愣了许久。

    他的后脑倚着门框,靠在门口定定看着楼道里的顶灯。

    感应灯忽亮忽灭,裴林看了许久,一直看到眼前出现阵阵光炫,才摇摇头离开。

    回家的路上,他接到了江潮的电话。

    “你还没回来?”江潮问。

    “……”裴林说话的声音轻轻的,“晚上去我爸那儿了。”

    江潮没立刻回答。

    电话那边安静极了,所有的杂音几乎瞬间消失,连江潮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裴林大概能猜到江潮此刻在想什么,也不希望他有什么误会,便主动开口化解掉这沉默:“喂?阿潮?”

    江潮似是舒了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都带着笑意:“怎么了,心情这么好?”

    裴林语气一顿:“……有吗?”

    江潮低低地笑了一声。

    两人没再闲聊,江潮说:“你回来时自己过来洗澡就行,房门我不关,先睡了。”

    一边说着一边还打了个哈欠。

    裴林说“好”。

    时间确实不早了。

    裴林到家时,次卧已经关了灯,只有客厅还留着一盏落地灯。

    他轻手轻脚脱掉外套,拿着自己的睡衣推开次卧房门,心里暗暗想着,还是要早点把卫生间修修好。

    客厅的落地灯不算明亮,却也照亮了次卧门外的那一段窄窄的路,以至于裴林并没有发现,原来次卧门口,也亮着一盏昏暗的小灯。

    房间内外,像是被这两盏灯连成了一条温馨的、窄窄的小路。

    他抿着嘴,笑意悄悄钻进眼里。

    他动作小心地洗完了澡,出来的时候隐约听到江潮在床上出了个声儿。

    裴林:“?”

    他借着那一点灯光看到那团被子猛地鼓起,江潮从床上坐起,语气含糊地说:“你回来了啊——”

    裴林小声说:“回来了,吵醒你了吗?”

    江潮摆了摆手,说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词儿,叽里咕噜的,裴林听不懂。

    接着他又说:“晚上蒙亮叫……”

    裴林安静等了几秒钟,始终也没等来下文——江潮往床上一倒,话还没说完就又睡着了。

    裴林:“……”

    他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蹑手蹑脚走到床头,接着灯光眯着眼睛看那人。

    他好笑地想,这人到底是怎么做到每次都秒睡的!

    裴林示威似地挥了挥拳头,想,看在你留了两盏灯的份上,暂时不计较你跟我说着话就睡着了的恶劣行径。

    他软绵绵地捏着拳头,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嘀嘀咕咕地说:“再有下次,打你哦!”

    之后退了半步,用气音小心翼翼地说:“晚安,阿潮。”

    “……%#&%%@!”江潮乱七八糟地说了几个字。

    裴林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后退好几步,见江潮没有再次醒来的迹象才稍微放下心来。

    他又觉得好笑起来:以前都不知道江潮还说梦话,以后有机会要好好嘲笑他!

    当然,第二天睡醒时江潮是坚决不肯承认自己说梦话的。

    裴林振振有词:“那你说,难道我昨天晚上进去洗澡时你还是清醒的吗?”

    江潮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11点21分进去的,37分出来的,出来之后我跟你说蒙亮叫你吃饭。”

    说着他把手边温度正好的水推到裴林面前,挑衅一般地抬抬下巴,问:“是不是这么回事?有没有这么回事?”

    到底是不是这个时间,裴林肯定是不清楚的,但看江潮这自信笃定的样子,想来不会是随便编个时间骗他。

    “……”裴林弱弱地说,“好、好像有吧,但你说着话还睡着了。”

    江潮说:“我没睡着,我就是只想说‘晚上蒙亮叫’,意思就是晚上蒙亮找你。”

    反正就是在狡辩。

    裴林说不过他,便换了个话题,问道:“蒙哥找我干什么呢?”

    江潮:“廖朝朝生日,叫你吃饭。廖朝朝小孩一个,不好意思问你。”

    做主持人之后,裴林的交际圈反而比以前小了很多。

    总有些人拐弯抹角问他娱乐圈的八卦,裴林老实回答不清楚还会被暗戳戳抱怨是摆谱不愿分享。时间长了,身边的朋友来来去去,就只剩下原先乐队的那些人了。

    廖朝朝过生日想要邀请他,他自然不会拒绝:“好啊,那我跟蒙哥说。”

    *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了几天,一眨眼,这个农历的二月都过了一半了。

    自从上次那一次突然回家后,裴林和裴仲世的关系缓和了一些。裴仲世知道儿子工作繁忙,时常会带些饭菜过来,偶尔裴林不在,就拿给江潮转交。

    裴林也不再抵触父亲,他开始……试着去相信裴仲世所说的话。

    之后某天裴林出外景,地方恰巧在林粒的墓园附近,便抽空过去了一趟。

    他买了一束花,端正放在林粒的照片前。

    林粒走得突然,遗照没能找到更合适的,便用了一张三十多岁时的照片。

    那时候,林粒还年轻得很。

    裴林半蹲在目前,伸手碰了碰那墓碑上面刻着的名字。

    他在心里低声问,妈妈,你说,我还能再相信他吗?

    林粒无法回答他,却又好像给出了回答。

    这周围干干净净,像是才刚被打扫过。

    裴林看看周边,犹豫着掀开墓碑——

    那下面,又多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好像是十几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拍的合影。

    裴林取出这张照片,极为爱惜地抚了抚边角,才又重新放了回去。

    那我再信他一次,最后一次。裴林在心里默默说。

    那张遗照上,林粒正温暖地看着他笑,笑容恣意又阳光。

    *

    几天之后,廖朝朝生日到了。

    蒙亮依然充分发挥自己作为等等乐队老大哥的身份,亲自给小主唱操办了生日宴。

    21岁,不算是特别正式的岁数,但蒙亮说这是廖朝朝来乐队的第一个生日,高低得办隆重点,于是选了一个跟摇滚乐队风格完全不挨边的私房菜。

    裴林跟江潮过来的时候,江潮直怀疑:“走错了吧,这不可能是蒙亮找的地方。”

    裴林受不了地拽他的袖子,小声说:“你不要废话啦……快走,都迟到了!”

    门口的接待带着他们去到订好的包间,之后又下楼接待了另一位客人。

    赵楠星把车子的钥匙抛给门童,自己举着手机走下驾驶座。

    “他来,他来,”他皱着眉毛,略显不耐烦,“欧阳过来的,我跟他确认过。答应了今天给你引荐他,肯定让你见着他,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