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动
叶朝刷题的速度快起来, 天气也逐渐开始变化。
初夏的天一天一个样，晚上才下了场雨，雨水淅淅沥沥浇打着枝头, 在天地间荡出水声。
早上就停了, 只有廊檐的水珠偶尔滴落, 啪嗒一声。
周末没课, 但今年一中不做人, 选了周末开家长会。
从周五开始，除了高三，整个学校怨声载道。
早上七点, 叶朝正埋着头睡，枕头下的手机嗡嗡振动。
“……”他被叫醒，眯着眼，在枕头下摸索。
拿出来一看, 群已经炸了。
但画风诡异。
『程子阳(182版)：好好好, 星期天开家长会, 这么玩是吧？阿tui！』
『夏明扬(183版)：yue了，我强烈号召兄弟们都不去！』
『李谨(179.5)：别……别。赵主任会查人。』
『刘锦明(威武186)：鹰子, 鹰子……我好恨你……』
每个人后面一排乱七八糟的数字。
叶朝眯着眼：“？”
没看明白, 他截了张图，随手丢到方贝冉建的四人群里，配文：“？”
方贝冉很快出来解释，兴致勃勃，反手一个截图。
『一中热帖, 浅排各段一米八以上的绝世大帅比(附舔屏)。』
楼主表示, 原本她只是平平无奇请大家欣赏帅哥。
结果原帖里有一个哥们翻遍全贴，没找到自己, 顿时大破防，表示为什么没自己！他可是一八一！
自此一炮而红，被戏称一八哥。
为了一八哥，楼主另开新帖，下面跟帖人纷纷自强自立，表示帅不帅比不重要，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的，男人至死一米八！
早上七点，夏明扬看到帖子，还把链接转发出来，扔进群里，引起热议。
“……”
在夏明扬贱嗖嗖的私聊链接里，叶朝撑着眼皮，懒洋洋往下翻了翻，没两下就翻到自己。
他在高二年级第一个。
照片是偷拍的，里面的人正在国旗台下罚着站，双手插兜，微曲着腿，轻轻松松超过旗台。
因为困，表情很冷很凶，只露出了半张侧脸。
底下一排『好帅』，『好腿』，『存了』，『老公』！
叶朝摁着屏幕，懒洋洋低头看，准备甩出去给孙子开开眼。
结果截图时手往下划。
高三排名瞬间蹦出来。
第一排，第一列，树荫浓密，光影斑驳。
男生站在高三队伍里，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旁边是大片的观众。
大概是某年的运动会，他刚比完，正拿着毛巾，神情淡淡，随意立在一旁，腿长的像p过。
有人明目张胆的偷拍，他似有所觉，撩起眼皮看过来。
叶朝跟他对视，一瞬间，代入了那个偷拍者，心头一窒。
一翻评论，下面一排『我怀孕了，八个月大』。
这么统一？叶朝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肚子。
“……”
“无聊。”他摁了手机，抓着头发，翻身坐起来。
没搭理群里紧接着弹出的各种乱七八糟的话题。
叶朝丢下手机，踢着拖鞋往床下走，随手拉开窗帘。
天上雾蒙蒙的，但已经放晴了，又净又透，像块冷玉。
路边叶子被水打的很润，空气里全部是草木味道。
叶朝动动脖子，转头去浴室洗漱。
刷牙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一八哥带来的错觉，他眯着眼看镜子里的人，感觉自己长高了。
拿着牙刷，他抬手，懒洋洋比划一下，没比划出门道。
下楼的时候，陆星乔正跑步回来。
叶朝正坐沙发上玩着手机醒神，随口跟他说：“我长高了。”
“……”
陆星乔垂眼，目光短暂在他头顶上停留一秒。
“嗯。”他倒是没觉得这个话题无聊，走过来，递过来一袋早餐，淡淡道，“一会给你量。”
叶朝有点蒙。
量？这还能量，能怎么量？
他抬头，陆星乔已经站在他面前，手抬起来，手指瘦长，拢住了他头顶大片的影子。
叶朝眯眼看他，一瞬间以为他要按下来。
心想，要敢伸手，就直接打掉。
结果鼻尖掠过清爽的薄荷香，陆星乔只是看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
出门的时候，叶朝推开门，提前走下台阶，回头看身后的人，懒洋洋想，这人大概已经忘了这事。
往前走了几步才知道没有。
清湾路外面的路被水打的很湿，路两旁的老樟树被风刮的垂头晃脑。
两人并肩走到老樟树的时候，树上哗啦掉下几滴水珠。
叶朝眯了下眼，正要避开，手腕一凉，有人伸手，拉了下他的手腕。
“过来。”陆星乔说，观察一下，背着书包，把他带到樟树旁。
“……”
树上的雨珠啪嗒滴落，掉在叶朝脸上，水珠溅上睫毛，很凉很凉。
叶朝皱眉，抬手想擦，下巴忽的一麻。
陆星乔伸手，先是抬手，蹭掉他脸上的水，然后掀开眼皮，观察了一下眼身后的树。
似乎是觉得没问题了，抬手，把叶朝推到了后面的树干上。
“……”
“干什么？”叶朝皱眉，掀了掀眼皮，感觉有点怪。
陆星乔的手指盖下来，按在他头顶上，淡淡说：“别动。”
“……”
薄荷味扑面而来，看着他的动作，叶朝灵光一闪，瞬间懂了。
他哥居然真没忘要给他量身高。
身后是被雨水湿润，变得很凉的樟树。树皮粗糙斑驳，拿着手摸，能摸到七零八落的刻痕。
叶朝仰着脖子，不知怎么想起来，小时候，就是他和陆星乔一起，被叶清远陆弘和宋岚带着，在樟树下量身高。
两人一起，肩并着肩，手腕蹭着手腕，靠在樟树枯虬的树皮上，又硬又凉。
头顶是夏季徐徐的风声。老叶说，这么做，等到来年，就知道长没长高了。
跟这时候一样。
不过身前量身高的人从老叶变成了陆星乔。
幼稚。
叶朝心里默默吐槽，手指曲了一下，没动。
刚下过雨，树上的水滴持续不断，掉进水坑，仿佛虫鸣阵阵。
叶朝忍不住别开头，刚动一下，头发冷不丁被人按一下，陆星乔伸手，手指弯曲进他发缝里。
把他脸掰直，垂着眼，淡声道：“站好，先别动。”
“……”叶朝转头，木着脸看他。
看他伸出手，抬起来，似乎在树上对比一下，然后手掌盖下来，在他头顶摸了摸，又奖励般揉了一下。
他说：“嗯，是长高了。”
叶朝看着他，脑子里“嗡”的一下，耳根莫名一麻。
他推开陆星乔，弓着腰，忽然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一路走到到清湾路站牌上车，叶朝都没出声。
木着脸，不知道的以为有人骗他钱，像大型讨债现场。
结果早上人流高峰期，人挤人，转身的空间很窄。司机索马里进修过，一个漂移，直把他往栏杆上撞。
“……”
叶朝被颠了两下，差点吐出来。
身后有人抓住栏杆，挡住大部分冲击力，他转头，一片蓝白校服，清淡的薄荷味。
往下一看，p过的腿。
『我怀孕了，八个月大。』
草。
叶朝猛的扭头，甩掉脑子里的念头，瘫着脸，广播一到站，直接往下滚。
陆星乔跟在后面，扫了眼他通红的耳根，没吭声。
两人走过一中门口的林荫道，隐约看到一中大门。
还没靠近，校门口人声鼎沸，传来各种声音。
不知道哪个傻逼拿了音响，放一中校门口拖长了声音念校训。
路过的学生骂骂咧咧，抬着腿窜，都嫌丢人。
正门口，还有一群穿校服的男生垮着张脸，脖子上挂校牌，跟傻逼似的，杵门边招手。
左手招完右手招，一个个垮起张批脸。
叶朝还在里面看见了刘锦明。
他是体委，负责六班大小活动。
叶朝还没走近，看见他挂着值日牌，脸色僵硬站一家长跟前：“叔叔你好，诶，找十六班，那您走东边……”
“……”
叶朝低头点开群。
群里正好在骂。
『草拟吗草拟吗草拟吗！！』
『鹰子，你他妈是人吗……』
『他妈的，我不要去门口接客啊啊，我要报警！！！』
“……”
叶朝木着脸，收了手机，果断扣上帽子，闷头往前，装看不见。
他穿过校门，没走两步，被人从后面拽住，扭头一看，六班一群男生假笑着看他。
见他面无表情扭头，纷纷热情的举起校牌：“朝哥，来接客啊？”
“……”
夏明扬最热情，还知道跟后边的陆星乔解释一声：“哥你放心，学校活动，我们带朝哥就接个家长，您先去班里等。人一会就给您送过去。”
语气还挺热情。
“……”
叶朝木着脸疯狂甩了甩手，没甩动，被拖着衣摆往拉。
叶朝磨着牙：“松手，你找死？”
刘锦明死死抱住他的腰：“兄弟就是死了也愿意，我不允许六班最帅的脸接不到客！！”
旁边人纷纷憋笑。
叶朝：“……”
体育生力气大，他没撑住，被迫后退，一口气被拉出七八米。
他扭头，看到陆星乔背着书包，站在原地，垂眼看他。
早上八点，树叶婆娑，天光微明，他被罩在一层轻薄的碎光里，眼皮轻抬，表情如常。
叶朝被拖着往后，想起来这一路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
但其实他也没做什么。
“……”
他不会一会儿偷偷哭吧。
“……”
树影空隙里，叶朝抬眼看陆星乔，陆星乔看着他，不知道看出什么，忽然往前，眼皮动了动。
他淡淡道：“去吧，我上楼等。”-
叶朝长得确实帅，很多家长都点名让这小孩给自己带路。
这活不轻松，等忙完，一个个都累的跟狗似的。
早上九点，夏明扬招呼着，跑超市买了水，一群男生拿着水，勾肩搭背，慢吞吞往班里走。
然后接着被背刺。
高二六班，老于站在讲台上，表情淡定的背着双手。
他抹了发胶，西装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看黑板的时候，像看什么完美作品。
他左侧，投影屏被挂在黑板上方，幕布被值日生擦的锃亮，里面传来激情澎湃的雄鹰号角声。
号角声中，屏幕上滚动播放六班人生不如死的跑操视频。
“……”
不知道这老登哪天拍的。
那天似乎恰好有风，老年机画质糊的要人命。
飞鹰在操场上拿着话筒迎风喊口号，稀疏的头发被刮的飞起，六班人逆风而行，头被风吹的像鸡毛。
“……”
而一群家长们就坐在讲台下，看一群鸡毛在跑道上挥汗如雨，骂骂咧咧，没一点素质的跑操，笑的肩膀直抖。
“……”
教室外，一排人直挺挺趴窗玻璃上，手里攥着喝一半的矿泉水，表情复杂的像被狠狠糟蹋过。
“草拟吗草拟吗草拟吗。”
“日，他明明可以鲨了我，却还要拿我的脸在地上擦。”
“啊啊啊啊啊草草草不活了。”
“……冷静！”
一群男生在外面闹起来，动静大的教室里坐着都能听到声音。
家长们纷纷抬头，透过墙上干净的玻璃，看到了窗外的天。
以及天空下，一排张扬热烈，抖擞着校服衣领上青草味的光球的少年。
家长们都憋着笑看他们，伸手招呼。
便显得人群里，一身黑衣黑裤的男生格格不入。
男生握着手机，手指很长，视线落屏幕上，压根就没抬头。
夏明扬正闹腾，猝不及防在一排仰起的人头里看见他，凑过去，定睛一看，语气里都是羡慕。
回头道：“朝哥，羡慕了，真的，还得是咱哥，咱哥真的，不动如山。”
叶朝：“？”
叶朝凑近了点。
他肘着墙，快速往里瞥了一眼，见陆星乔果真一脸淡定，心里满意，看起来却兴趣缺缺的样子。
懒洋洋道：“也就那样。”
“好像不是。”夏明扬仔细看了看，语气犹豫，“咱哥好像是觉得人太乱，把屏幕单独拍下来了？”
叶朝：“？”
叶朝神情微僵，额头往玻璃上抵。
他伸着头，视线往下，这回看仔细了点，果然看见，陆星乔薄薄的手机屏上，有个傻逼鸡毛在飞。
“……”
还是个脸色很臭的傻逼鸡毛
不是他是谁？
叶朝：“……”
陆星乔什么意思？
侮辱谁？？？
第三排窗边，窗玻璃咚的一响。
正低头看手机屏的人似有所觉，抬头挪过来，看见窗户外臭着脸，拳头咯嘣咯嘣响的某人。
顿了下，果然怕了，手指松开，慢慢把手机屏倒扣在桌面上-
十点整，老于拎着笔记本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说开场白。
他表情淡定：“各位家长，很高兴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
“高中三年，不仅是孩子们的三年，更是我们老师，家长的三年……
“如今！这三年来到了至关重要的地方，那就是高二，高二……”
老于拿着茶杯，音调不紧不慢，人淡如菊的人设不崩。
他说了很久，说到窗户外面不知不觉出了太阳。
下过雨后的空气湿冷，这时候才感觉到几分温暖。
学生们百无聊赖，蹲在墙根下，边晒着太阳，边眯着眼瞎唠。
家长会学生不用参加，但也不准走。
不参加是为了让他们别一直瞎鸡掰插嘴捣乱。
不准走是为了他们的戏份——主要指某家长会经典煽情时刻——批评教育跪下哭。
高中生们经验充足，围在一起打闹。
一个半小时的家长会。
里面严肃正式，外面有说有笑，飞扬的少年气几乎冲破天际。
阵阵欢声笑语里，端正坐着的家长们开始忍不住走神，频频往窗外看。
在这样逆向散漫的目光里，第三排一直神情冷静，甚至眉毛都懒得动一下的男生，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旁边，一身运动套装的男大杨临看他很久了。
因为觉得很有意思。
对比起其他把孩子桌斗翻得干干净净底朝天的家长，这男生显然有分寸的多，桌上的书都没动。
教室里，迎着阳光那一面的玻璃很透很亮，隔着玻璃，能看到窗外绿绿葱葱的操场。
男生偶尔转头，杨临觉得他不仅有趣，并且有点过分年轻了。
和周围三四十岁的家长格格不入。和二十多岁的他也格外不同。
对方眼珠深黑，身躯修长，虽然肩膀很宽，却带着点少年的薄。
这分明还是少年人。
杨临看着他，发现男生一直很平静，教室里的互动仿佛与他无关，只偶尔把目光放到窗外。
外面玻璃窗下也站着一排男生，其中有一个头发凌乱，少年气十足，然而表情一点都不乖，有点凶。
两人大概是兄弟，时不时互动。
有时候，外面那个男生会威胁般看过来，教室里的这个看着对方，目光垂着，偶尔点头回应。
杨临觉得他们很有意思。
看了他一会，杨临终于忍不住问：“同学，外面那个是你弟弟吗？你给他开家长会？”
男生看过来，眼睛垂着，脸色淡淡，没什么表情。
男生点头：“嗯。”
杨临感慨：“那你们感情真好。”
不像他，只想把表弟狗爬字按水缸里，还互动？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说对了话，杨临抬头，发现那一直默不作声的男生居然有了反应。
他看过来一眼，目光平静。
杨临愣是从里面看出了一些赞许。
“……”行吧-
一个小时十五分过去，讲台上，老于激情的声音终于平缓下来。
窗外有淡淡的花香，他伸手揉揉手腕，喊了班长进来，让班长给每个家长发一张表。
他希望看到拿到表的人，除了填写信息，还可以给自己家小孩写几句话。
家长提笔写字，陆星乔手指微勾，拎起笔，同样写了行字。
他盯着那行字，手指微屈，又把那张纸折了起来，随手扔进书包。
薄薄的纸顿时淹没进夹层不见了。
这个环节过后，终于可以结束，老于口干舌燥，抓起茶杯喝了好几口。
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挺满意，于是提议来个亲子互动。
著名的煽情活动。
外面的高中生终于发挥作用，一听召唤，呼啦进来一排。
高中生都要脸，没太夸张，六班一早就商量好了流程。
不是什么抱头痛哭，互诉衷情，流泪忏悔，磕头跪下的狗血情节。
老于只是让每人拿个纸条，给自己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写句话。
很土，但有用。
有些同学感情充沛，说是一句，其实一张，把父母看的眼泪横流。
叶朝站在桌旁，愣愣的看其他人的反应，手指尴尬的贴在裤缝旁。
不会就我一人老实吧，他木着脸，觉得很怪，在陆星乔的注视下，磨磨蹭蹭递过去手中的纸。
纸上就一句话，但其实叶朝刚刚写的时候还认真想了一会。
『欢迎光临，下回继续。』
他眼神挪开，在散漫的天光里，别开头不看陆星乔。
第22章 旁观
家长会后是自由问答。
担心小孩成绩的父母会自发聚在班主任身旁。
一结束, 看着讲台上呼啦围上一群人影，陆星乔拎起包，把桌上掉出来的书往里侧推了下。
他低头, 扫了眼身旁的叶朝, 抬步往外面走。
叶朝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 刚走到门口, 讲台上的老于忽然抬头，招了招手：“陆星乔，过来一下。”
“……”
叶朝腿一麻, 倏地扭头，差点磕门框上。
他扶着墙，面无表情往后瞥，发现老于只留了陆星乔说话, 没搭理他的意思。
叶朝手指微曲, 木着脸出去, 自觉靠在走廊里等。
他的视线慢慢瞥到教室里，看见陆星乔淹没在一群家长里, 老于说话, 他时不时点一下头。
“……”
老于拉着人一直说了十几分钟才把人放出来。
叶朝过去，舌尖抵了下下尖牙，看着陆星乔的脸色。
看了会儿，选择憋着没问。
一直等下了楼梯，才漫不经心的开口：“老于喊你干嘛？”
陆星乔跟在他后边, 手里拿着张分析表在看。
里面不只是期中成绩, 还有期中之后这几回小考的成绩。
他回忆片刻，眼里有点和缓, 语气还是淡淡的，转头道：“夸你。”
叶朝踩着楼梯往下，差点噗通崴了脚。
他扶住栏杆，倏地回头。
上下楼的栏杆是亮银色，被值日生拿毛巾涮了几遍，擦的雪亮。
阳光下，灰尘仿佛也有了形状。
陆星乔没穿校服，只穿了件白衬衣，下面是黑色长裤，腿又长又直，看起来干净利落。
他低头，黑色的眸子看过来，过了会，缓缓问：“有事？”
叶朝又忍不住舔了下另一边的尖牙，不信：“就这？就没告状？”
“没有。”陆星乔看着他，表情淡定，不像说谎，“他说你进步很大，再这样下去，我不是对手。”
叶朝：“……”
你闭着眼听的吧。
一楼大厅，夏明扬等了半天，看见熟悉的衣摆，扯着嗓子喊：“朝哥，你磨蹭什么呢，一会排不上号——”
他倏地闭了嘴。
两个男生一前一后从楼梯拐角出来，前面的眼珠很亮，神情懒散，一脸少年气，后面那位更是人形的移动大帅比，就是有点冷。
夏明扬迎上去，咳嗽一下：“你跟咱哥一起啊。”
“不然呢？”叶朝抓着手机过来，一脸你没事吧的表情看他。
手指往下，刷了刷群，迟疑道，“我今儿不去了，你们几个去吃。”
四人小群里，方贝冉刚在里面吆喝着一会吃自助。
“诶，别呀。”夏明扬拉住他，往后瞄了眼，“我们刚商量了，你带上咱哥一起呗，不能兄弟们一起吃香喝辣，让咱哥自己回家喝西北风吧。”
叶朝：“？”
自从查勤混过去，这群人就咱哥咱哥叫的铁亲。
叶朝想说你没听见我也不去？再说我家阿姨做饭好吃着呢，别说的这么可怜。
扭头一看，陆星乔站在大厅后边的黑板旁，手里拎着黑包，露出的小臂线条瘦而有力。
叶朝来这边说话，他没跟着，低头刷了下手机。
周围人来来往往，从他身边穿过。
看着是有点孤独。
叶朝顿一下。转念一想，他都跟陆星乔朋友吃过饭，总不能厚此薄彼吧，于是扭头：“吃饭，去吗？”-
把各自爸妈送走，没一会儿，四人组通通到齐，带着一个编外人员，出了校门，直奔地铁。
叶朝一开始还怕陆星乔感觉拘谨——毕竟他看起来就不怎么爱跟人交流。
其实完全没有。
地铁上，人潮涌动，方贝冉叽叽喳喳，是个社牛，她挤过来，上来先感谢陆星乔之前那份复习计划，很有用，让她物理扬眉吐气，直逼九十。
陆星乔手指勾着栏杆站稳，想了想，才想起来她说的什么，淡淡道：“是你自己努力。”
一句话，给方贝冉听的心花怒放，心潮澎湃，叶朝频频扭头，不敢相信。
从前他跟陆星乔各自一个圈，他真不知道，这块千年坚冰，居然能跟他朋友相处的这么流畅。
最后，就连刘锦明都凑上去打听，问他还能不能有进步空间，陆星乔听了他的情况，点头肯定：“很大。”
刘锦明差点倒头就拜学神，痛哭流涕。
夏明扬隔着两三个人，见此情形，腿一迈，摸过来，悄悄对着叶朝耳语：“以前是我错了。我觉得咱哥还挺好相处啊。”
叶朝：“？”
叶朝也有点不确定，扭头看着那边，迟疑一会，硬邦邦道：“哦。”
下了地铁，一行人往出站口走。
外边路边有摆摊的，物件挺多，叶朝随意扫了眼，一排摆件，摊主搬个小板凳，吊儿郎当扣手机。
东西倒挺新奇，左侧用碗压着几张考试必过符。
叶朝：“？”
见他眼神瞥过去，原本正坐板凳上扣手机的老板很机智，马上道：“帅哥，买一张？很准的这个。”
前面几个人一路没停，已经越过拐角，叶朝打眼一扫，从兜里摸出手机。
老板一见，热情推销：“十块帅哥，买一送一，这还有平安坠。”
叶朝匆匆扫了眼那丑不拉几的符纸平安坠，胡乱抓了两个。
他跟上去，双手插兜里，稍微有点硌手。
“刚干什么去了。”见他落后，夏明扬扭头随口问。
叶朝摩挲了下兜里的手，指尖发热，他绷着脸掀了掀眼皮：“走错。”
夏明扬：“？”
出了地铁，就是繁华的商业街，方贝冉选的餐厅在街心。
这一排是老街，在城市里坐落了很多年，几经翻新，依旧繁华，几座大型商场并肩而立，其中高楼错落。
路上人流量很大，小吃玩具络绎不绝，最旁边还有条湖，湖两排树荫环绕，幽秀非常。湖上有人在划船，旁边有个广场，里面人声鼎沸。
餐厅在湖边，方贝冉点的是包间，定的时间早，进去就有人领着他们往楼上走。
这家餐厅装修别致，并且很有特色，木质墙板，铺满的米色花纹的墙纸，一直延伸到包间里面。
包间里，临湖那一侧没有封闭，而是装着整块透明的落地窗，从上往下，能看见湖景跟广场。
“还是贝姐机智。”一进屋，刘锦明脱了外套挂晾衣杆上，搓了搓脸，“楼下挤得，人少说小几十，要是来了再抢……我不敢想。”
夏明扬脚一勾，勾出个椅子坐下，同时给自己倒了杯水，又比了个拇指，示意他说的对。
桌上刚收拾好，什么也没有，连菜单也没放，方贝冉瞅了眼，出去叫人。
夏明扬和刘锦明两个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声音低了，眼睛不自觉往后瞥，又不约而同收回来。
对视一眼，表情奇怪。
叶朝又开始龟毛了。
眼睛盯着前一个人坐过的凳子，疑心上面有没被发现的油点。
等陆星乔抽了纸巾，给他擦干净，凑近了，没看出问题，才舒展眉毛，施施然坐下，余光瞥到自己两个欲言又止的好兄弟。
“看什么？眼瘸了？”
等两人暗示的不能再暗示的拍拍身边人肩膀，眼神往一边抽抽，缩在兜里的手指微顿，才忽然意识到。
这特么是他自己的场子。
“……”
叶朝伸手，拉开陆星乔涮杯子的手指，重新拆了套新的。
他瞥了下眼，有样学样拿热水涮，涮完后，重重放在他面前：“给！”
陆星乔淡定收下，同时把手里那套洗好的推给叶朝。
叶朝拖过来，绷着脸，瞪了桌那头依然装模作样拍肩膀的两个人一眼。
方贝冉不知道里面的动静，提着菜单过来，踢了个椅子坐下。
“这家店是分餐自助。”她说。
低头看了眼菜单：“老板说原材料自己点，做好了就送上来，我选了几个套餐，你们看看有没有自己忌口的？”
她把四张菜单递过来。
夏明扬和刘锦明接过去，埋着头研究哪个更好吃。
陆星乔扫了瞥自己的，随手放在一边。他没有忌口。
倒是叶朝，有一下没一下的点下巴。
最后推开，也表示他也没忌口。
他在外边吃饭不挑。夏明扬几个总以为他什么都吃。
其实每一道菜里，总有几样他不吃的东西，不过挑出来就行，没什么好选的。
只有螃蟹他不能吃，会过敏。
手指摸上水杯，青绿的柠檬在杯子里打转，叶朝低头，刚准备灌一口。
斜伸出只手，勾着炭笔，把他的菜单拿了过去。
先在某个食物上打了个叉。
视线往下浏览，扫一眼，动作快而准，又迅速打了几个叉。
最后在海鲜粥上备注一句话。
方贝冉忍不住凑过来看了眼，她知道叶朝不吃辣，但不知道别的，她看了那几道菜，忍不住问：“叶朝不吃海鲜？”
回忆了下，没有印象。
“吃啊。”有人帮忙，叶朝端着水杯，干脆示意对方把下边的蛋糕也加上，慢吞吞道。
想起什么，又补充，“不过有一个不吃。”
左边三个人纷纷扭头：“什么？”
“螃蟹。”陆星乔握着笔，又勾了个蛋糕，回过头淡淡道，“他过敏。”
“噢。”这是一家人，多了解点没毛病，两个男生也没多想，又互相趴在对方背上，重新低头跟菜单掰头。
叶朝眼睛瞥过去，瞅见他们奇葩的姿势，被辣的眼睛疼。
他没注意身边的动静。
陆星乔勾了菜单也没再出声。
只有方贝冉坐在原地，动来动去。她没往身边看，但想起刚刚惊鸿一瞥，菜单上那行细致的小字。
连海鲜粥里不要蟹黄这样的细节都随时记得，这得照顾的有多熟练……
方贝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眼神在身边打转。
她从前没有和兄弟俩同时见过。
但……总觉得。有点不一样。
十七八岁的男生，哪里需要这样细致的关照，一点都不像哥哥照顾弟弟。
方贝冉愣了愣，突然用力捏了下脸蛋-
餐厅人多，外面热热闹闹的，菜上的有点慢。
几个人等的无聊，左顾右盼。
包厢临窗，窗外的湖边的广场上不知道发生什么，爆发出阵阵惊呼喝彩。
声音潮水一样涌过来，没一会儿，两颗头挤出去，齐刷刷往外探。
刘锦明视力最好，手肘搭在玻璃上，眯了眯眼：“比赛吧。”
夏明扬攀着他的肩膀，脚尖往上，更仔细辨认：“好像是滑板。”
叶朝闻言，眯着眼看一眼，又慢慢坐了回去：“附小的。”
他表情淡定，方贝冉夹了一筷子排骨，好奇看他：“你怎么知道？”
陆星乔出门去卫生间，没人拆穿。
叶朝掀了掀眼皮，也给自己夹了颗糖醋小排，懒洋洋道：“也没什么，也就拿了第一届冠军，小奖。”
扭头的刘锦明：“……”
趴玻璃上的夏明扬：“……”
夏明扬想了想，缓缓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校门口荣誉墙上那个大红花是吧。”
他在附小只上了一年，有点记不清了。
叶朝：“？”
叶朝绷着脸：“忘了。”
刘锦明嘎嘎大笑。
陆星乔推门就看到孔雀开屏。孔雀萎了。孔雀兴趣缺缺：“菜还没来？”
菜做的慢，半天上不齐，餐厅为表歉意，给每桌送了几瓶酒。
到了包间，看到一群学生，服务生表情犹豫，刘锦明已经热情的接了过来：“没事没事。”
几个高中生出门聚餐有时候喝两杯，今儿见有学霸在，才略微收敛，没想到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刘锦明乐呵呵扭头，犹豫一下，还是摇了摇瓶子，询问问：“喝不？”
方贝冉：“废话，拿了不喝？”
夏明扬闻言直接递杯子：“还不满上？”
十七八岁的高中生，私底下喝酒其实再正常不过。
叶朝靠着座，眼皮轻掀，却没动。
夏明扬一路倒过来，见了就问：“朝哥不来一杯？”
“不喝。”叶朝懒洋洋掀开眼皮，没动，顿一下，抬手拿走了陆星乔的，“他也不喝。”
“……”
行吧，夏明扬挠挠头，转头找刘锦明碰杯去了-
都是熟人，一顿饭吃的热热闹闹。
吃完饭，刘锦明提议去湖边转转，顺便参观参观附小的滑板比赛我，让他们见识见识。
主要是见证一下他们朝哥当年的风采。
“……”
叶朝木着脸看他，手有点痒。
下了楼，一行人打闹着走到前台，叶朝掏出手机，习惯性打算扫码。
夏明扬觑他一眼，按住他的手，说这顿他要请。
“……”
方贝冉和刘锦明低头，压根没搭理他们，直接扫码，一左一右比手速。
“……”
叶朝面无表情看他们：“？”
第一次见不让请的。
前台小姐姐好笑的看着他们，一直到闹完了，才调出订单看了眼，笑容甜美道：“别打啦，你们的账都结过了。”
几人一愣：“谁？”
小姐姐看着他们，又左右看看，手指轻抬，忽然指了指人群最后面没跟着闹的男生。
她眨了眨眼：“看见没，就那个黑裤子的帅哥，他结的。”
叶朝扭头，黑裤子帅哥正侧头打电话，闻言，若有所觉抬了抬头。
叶朝：“……”
若无其事收起手机。
行！今天这面子算你身上。
第23章 照顾
湖叫春秋湖, 湖边的广场叫春秋广场。
出了饭店，几个人往广场上走，和熙熙攘攘的游客擦肩而过。
滑板比赛已经结束, 选手们脱了装备, 正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喝水。
教练一边喊着, 一边掐腰看场地上业余爱好者们争相炫技。
赛道上风声呼啸, 四周叫好声不断, 根据赛况，里面最引人瞩目的是个女生。
女生个子挺高，背对着人群, 高马尾，牛仔裤，气质出众，偶尔闪过的侧脸线条流畅, 又冷若冰霜。
她操纵着滑板, 动作难度很大, 几次旋转在空中高高抛起，又利落的直直俯冲下来。
她落地后, 头发在身后轻轻甩动, 冷淡的目光瞥过来，人群叫好声不断，接连鼓掌。
她没互动，直接抱着滑板往外围走。
外围站着的教练似乎认识她，高兴的走上去, 怀里提着个巨大的玩具狗。
玩具狗颜色深绿, 头上是潦草几根黄毛，很丑, 女生瞥了眼，略微迟疑，最后还是接过去。
她捋捋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南川一中高三部，大名鼎鼎的大魔王李老师。
“……”站在人群里的叶朝下意识抬头，往左侧看了眼陆星乔的神色。
但陆星乔只是淡淡看向场内，脸色如常，没什么反应。
刘锦明不熟悉她，没认出来。
他凑过来，推推叶朝的肩膀，指着一旁的告示牌跃跃欲试：“朝哥，有奖品，要不咱也来一盘？”
叶朝瞥了眼李青手里的丑东西，停顿一秒，果断摇头：“不。”
“哦。”刘锦明拍一下头，看见丑东西，也有点迟疑，“那咱看别人的。”
他是体育生，看到各种项目根本站不住，在人群喧闹里左顾右盼。
没一会，人就跑了个没影，方贝冉和夏明扬跟着四散开。
叶朝懒洋洋的，又不想动，干脆站在原地，手肘无意识搭着陆星桥的胳膊。
布料的摩挲声沙沙作响，天朗气清。
场地中间，李青看着玩具狗，抬手扯了下狗耳朵，然后她想起什么，抬头，目光朝树荫下看。
一瞬间，一个笑容灿烂的女生忽然从树荫下扑上去，挂在她身上。
她并不意外，抬手，手指微顿，按了按女生的头发尖。
叶朝看着两人的互动，顿一下，默不作声偏了偏头。
他总觉得女生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眼珠微动，扭头问：“抱着玩具的女生，我好像在哪见过？”
他问，“你有印象吗？”
陆星乔侧头瞥他一眼，点头，淡淡道：“我们副班。”
一中分正副班主任，但是副班一般都是挂名。
叶朝闻言，眯着眼回忆，想起来他是见过对方的。
上次去高三，女生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学生背离骚。
她是有些年轻的长相，不化妆，混在高中生里，和学生也没什么两样。
比完赛，人群的吵闹声忽然远去，湖面上水汽蒸腾，打湿树干枝条。
因为是附小的比赛，教练还是附小当年的体育老师。
那老师姓刘，十多年没变，就是胖了点，眉毛粗粗的，穿着运动装，乐呵呵的笑。
他说着话，一转头，叶朝就认出他，琢磨着要不过去打个招呼。
他往前一步，手指无意识敲一下陆星乔的，跟人知会了声，得到回应后又往前走。
刚走到前排，教练若有所觉，扭头看他一眼。
刘老师今年四十出头，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
他低头，眯着眼看叶朝，等认出来，面容上上一瞬间浮现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的表情。
叶朝：“？”
什么玩意。
不等他反应，老刘抬胳膊，一伸手把他揪过去。
他惊喜道：“你小子。”
他乐的直拍叶朝肩膀，视线同时左看右看，果然在他后边看见冻着脸的高个男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刘搂着叶朝，也不叙旧，直接爆笑。
笑了会，他压了压帽檐，笑着问：“你小子，好久不见啊，现在被老师罚站还会不会回家找你哥告状啊？”
他始终能想起那年夕阳西下，小混球一脸生气，怒气冲冲放下狠话让他放学别走。
他乐的等着，结果转头，就见人领着一个冷冻小帅哥过来找他算账的样子。
这件事，每每想起来，老刘都憋不住耸动肩膀。
叶朝被他搂的前后摇晃，瘫着张脸：“现在还敢。”
他推开老刘的夺命手，慢吞吞：“要晃吐了。劝您回头是岸，放下人质。”
老刘不听，继续狂笑，大手张开，呼啦揉他的毛，又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堆奖品：“秀一个？给你发奖。”
叶朝皱眉，不经意瞥了眼一堆丑东西，眉心复又松开，果断摇了摇头：“不了。”
“哦，行吧。”老刘也不勉强。想了想，又把他往前拽了拽，“那算了，来认识一下，也是我学生，你们这……勉强算同门吧。”
叶朝：“……”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吧。
他慢慢扭头，和似笑非笑，目光刀子似的李老师对上视线。
老刘乐呵着，注意不到这其中的爱恨情仇，自顾自道：“你青姐，早你个十来届吧，我毕业那年接的。”
他浑然不觉这其中的弯绕，一脸高兴的把叶朝往前推了推，“叫人啊。”
叶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李老师。”
李老师旁边探出一颗头，正是副班言乐，言乐看着他，噗嗤就笑了。
老刘愣了愣：“怎么乐乐你们都认识？”
他扭头，李青看过来，神情淡淡，微微点了点头：“嗯。”
初夏的虫在草丛里发出轻微的嘶鸣。
正说着，有两个小孩过来找指导老师。
老刘一手抱起一个，点点头：“那刚好，今儿有点忙，既然你们认识，你们就先聊，回头咱们再联系。”
他跟李青关系似乎很不错，特意道：“青儿，那交给你了？”
李青微微颔首。
她抱着丑玩具狗，视线一转，扫向一旁杵着的两兄弟，最后视线定格在端正站着的年级第一身上。
李青微微挑眉：“出来玩？”
年级第一顿了下，声音淹没在众多人群里，“嗯”了一声-
一班大多畏李青如虎，在陆星乔身上似乎没有太多体现。
年级第一眉眼淡漠，见到班主任，抓着包带的手指都没动一下，端的是不动如山。
现场气氛相当怪，叶朝慢吞吞在两人中间觑了一眼。
他的小动作瞒不过人，李青后边的言乐看见，噗嗤一笑。
她从后面走出来，皮肤很白，五官温柔好看，笑起来又有点调皮。
隔着李青，她和还在懵逼叶朝对视。不知道看到什么，眼睛又弯了下。
“是你啊，显眼包。”她说。
“？”叶朝蒙了下，没反应过来，“谁？”
他指了指自己，神情微僵。
赛道上风声呼啸，又有新的绝招。
李青转头，瞥一眼重新爆发出惊呼的人群，把手里的丑狗递给言乐，淡淡道：“我去买水，你先带他们坐。”
言乐点头，对兄弟俩招招手：“跟我走？”
春秋广场占地面积大，周围连着商铺，设置了不少休息区。
旁边有一家冰淇淋奶茶店，店门口休息区三三两两坐着人。
李青去买水，言乐带着两个男生找位置，空位不少，她随意挑了一个，坐下后抬眼，才看到两个男生正齐刷刷杵在对面。
言乐愣了两秒：“怎么不坐？”
两个男生一顿，这才往下坐。
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俩在等自己挑选，大概就是那种逛街会耐心等待女孩的男生。
她笑了笑。
初夏的晴空下，阳光从植被的缝隙里穿梭下来，投落细碎的光斑。
言乐抬头看了眼正排队的人一眼，笑眯眯道：“我姓言，叫我言老师就行，乐姐也可以，放假期间，你们是自由的，放心，老师不吃人。”
她看向叶朝，看到男生手指撑着椅背，淡茶色的眼睛微抬，看着她，点点头：“言老师。”
这座城市老师很多，但学生更多。路上碰见，老师请学生喝杯饮料，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即使并不是自己的任课老师，坐在一起，也不会显得很拘谨。
“你们刚从学校出来？”言乐看着叶朝的校服，随口问，她想到今天的活动，又道，“收获挺不错吧。”
一中的家长会又称表扬大会，毕竟是老牌中学，学生拔尖，奖发的大气，十分能拿得出手。
和严肃冷清的李老师比起来，言老师实在随和很多，她唠着家常，看起来和朋友也没有什么两样。
叶朝闻言，可疑的顿住，扭头看陆星乔，他又想起来对方大言不惭的话。
“……”
叶朝没动，身边忽然有人替他道：“还行，也就跟我差不多。”
“……”什么叫还行，也就跟你差不多。
叶朝木着脸，脸皮厚也听不下去这种假吹逼，面无表情看一眼不知道抽什么疯的陆星乔，直接别开眼。
言乐却很惊讶，温声道：“这么厉害啊？那明年来我们班啊？我们班需要这样的人才，你放心，到时候我给你重点关照。”
“怎么关照？”叶朝动了动手指，谨慎问，“犯事了可以不请家长？”
旁边一直不吭声的陆星桥忽然开口：“每周多加三张模拟卷。”
他看过来。
叶朝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脸绿了绿。
言乐在一边哈哈大笑。
叶朝突然觉得大名鼎鼎的提高班和传闻中也不太一样。
“言乐。”
几个人正说着话，头顶突然落下一道冷淡的声音。
李青提着几杯饮品过来，是四杯茶。
“在。”言乐抬手去接，一人分了一杯，她自己的拿在手里暖手。
李青推开玩具狗坐下，眯了眯眼，有点敷衍看一旁的陆星乔，直接问：“竞赛准备的怎么样了？”
陆星乔点头。
李青“嗯”了声，随口，“对你没什么影响了，赵飞鹰还挺重视，别掉以轻心。”
陆星乔“嗯”了声。
叶朝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李青看过来，表情有点嫌弃。
他咳嗽一声，说：“没什么，没想到老师你们也知道飞鹰。”
“那不然呢。”李青道，神情习以为常。
她坐下，身子往后，和陆星乔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
叶朝拿着茶喝，一抬眼，桌子那头的玩具狗动了动。
他垂下眼皮，正以为自己看错了，言乐在那头突然敲了敲桌面，小声说，“不奇怪，老师也是人。”
又问：“你们是兄弟？”
叶朝点头，解释：“不是亲的，不过我俩是一起长大的。”
言乐看过来，眨了眨眼，她不知想到什么，看起来竟有点羡慕：“一起长大啊，那还挺好的。”
叶朝喝了口饮料，随口问：“您和李老师也是？”
言乐笑着眨一下眼：“是啊，我们也从小就认识。”
叶朝愣了愣：“邻居？”
但言乐带着点轻微口音，其实并不像是本地人。
“没有，我们是竞赛认识的。”言乐说。
她摇头，又想了想，才道，“我不是南川人，家在北方，那时候我们学校跟南川一中有合作，于是建了个学习论坛。”
她侧头看了看李青，慢慢道：“我俩是网友，论坛上认识的。”
她说：“那时候她是一中有名的青神，我是菜鸟，好多题都是她教我的，有一次我在论坛跟人吵架拼题，最后兜不住了，还是她出来收的尾。”
听起来也是一段极为肆意的青春。
并且还是网上认识的，叶朝点头：“很有缘分。”
“是啊。”言乐点头，忍不住笑一下，她拿出吸管，微微用力，“噗”一声，没戳上奶茶，反而吸管受力不均的摇晃一下，奶茶洒出一点。
她微微皱眉，手忙脚乱的找纸巾，旁边的李青突然伸手，一用力扎开奶茶，然后拿纸巾擦了擦她的手。
她动作很快，前后不过几秒。
就好像她知道言乐一定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所以早有准备，于是动作像排练过千百次那么自然。
叶朝看着她们，咬着吸管的动作一顿。
他脑子里有极其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却快的看不清楚。
只是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陆星乔。
陆星乔伸手，随手把他丢桌上的垃圾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老师与学生的见面，总是礼貌中带着客气，一杯茶喝完，便不再深入，各自分道扬镳。
方贝冉几个人刚好找过来，意犹未尽，又一起接连玩了几个项目。
人群在傍晚时才逐渐散开。
叶朝和陆星乔坐车回清湾路，结果路上堵车。
路不长，在司机歉意的目光下，两人下车走路。
清湾路上有一条长长的斑马线，回家路上，叶朝好几次被如织的人流冲散，然而又很快被找到。
斑马线那头是闪烁的红绿灯。
因为堵车，红灯变得十分漫长，不过微微走神，叶朝又被人流冲的往后退。
他无意中往前看，发现陆星乔正往前走，他几乎不会被拥挤的人影响，只有当遇到格外汹涌的人流时，他的右手会无意识的往右侧摸一下。
等到摸了个空，他停住，往身后看，目光越过人流，淡淡停留在叶朝身上。
清湾路旁的夜市已经支起很多摊，蒸笼上热气汩汩冒出出袅袅炊烟。
叶朝这才发现，他的表情如常，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动作自然而然，像做过千百次了，已经变成了习惯。
第24章 准备
这天的车流似乎格外密集, 喇叭声接连不断，像总看不到头。
叶朝站在轰鸣的喇叭声里，和陆星乔的目光对视上。
远远的, 他看到陆星乔的嘴唇微动, 看口型似乎是：“过来。”
叶朝朝他过去。
随着他往前走去, 聊天的, 发呆的, 像一块巧克力融化在原地不动的人流，才陡然随着红灯的变色惊觉，慢吞吞开始挪动。
叶朝走过去, 和陆星乔一起，艰难的过了斑马线，才发现清湾路上早已经夜色降临。
各大商铺的灯牌都变得闪烁明亮，夜市里灯火缭绕, 响起了情歌温情缭绕的声音。
夜色深凉, 有万家灯火。
“这么晚了, 要不在外面吃，不回去了。”叶朝抬头看了眼树枝上悬挂的星星灯, 手肘微抬, 问身边人的意见。
“嗯。”陆星乔道。
天气暖，路边有盘旋的橘猫喵喵直叫，不知道它怎么想的，一个飞扑，直接黏在了陆星乔裤脚上。
陆星乔冷着脸, 低头和它对视。
橘猫疑惑的看着他, 和他对视了一会，低他舔了下他裤脚。
叶朝微微挑眉, 看着它，又看陆星乔，“它好像把你当成他的小弟了。”
陆星乔闻言偏头，脸色淡淡。
顿了下，他蹲下，手指轻轻点在橘猫头顶，挠了下，在橘猫舒服的打呼噜的时候，又突然往前一戳，把大橘戳的人仰猫翻。
不讲武德，橘猫大叫一声，生气的低吼一声，转身跑了。
叶朝围观全程，侧头看地上瘫着一张脸的人，没忍住抽抽嘴角：“你幼不幼稚？”
陆星乔半蹲着，抬头看他，扯了下肩上的包带，漆黑的眼珠平静无波，问：“吃什么？”
叶朝想了想：“不知道，先逛一圈？”
正是晚间生意的时间，生意人惯会寻找时机，路两旁不少摊子已经支起来了。
小本生意，很多摊子支的不大，只是简单一个小推车。
一个挨着一个，像俄罗斯方块，几乎要溢出去。
一路上随手买了两包栗子。
糖炒栗子鲜甜软糯，叶朝边吃边伸手给身边人递，陆星乔接过去，目光在目不暇接的摊子上掠过。
大火中，空气冒出阵阵白气。
两人一路往前走着，在众多大小不一的方块里，注意到一个格外与众不同的地方。
摊子被挡在一颗大榕树下，树枝低垂，远处只看到一点探出头的招牌，红底黄字，格外有烟火气。
这摊子周围都是规整的俄罗斯方块，只有它，后面排了长长的队，硬是把俄罗斯方块玩成了贪吃蛇。
“你看那个。”叶朝咬着糖炒栗子，微微眯眼，示意陆星乔往前看，眼珠盯着摊位频频打量。
夜市里人来人往，他扭着头，没注意差点跟人撞上，陆星乔拦住他，视线微微往下。
片刻后，两人齐刷刷站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定睛一看，原来是有人在卖槐花饼。
正是槐花开的季节，摊子四周弥漫着浓郁的槐花香。
老板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忙的额头冒汗，跑来跑去。
他拿出一大袋洗好的槐花，花苞新鲜，上面还滴着水。
他站在人群围墙里，伸着一截古铜色，肌肉有力的小臂。
手起勺落，把一勺勺槐花面浆兜头洒进滚烫的热油里。
一时间，热气蒸腾着水汽，槐花香四处蔓延，被摊位上的灯映成昏黄色。
南川本地人偏爱四季取食，对于亲手采摘下的食物，怀念是刻在骨子里的。
叶朝看不见时不想，看见了就有点想吃。
他想起来家里阿姨做饭，也喜欢在槐花盛开的季节，出去掐上一把花，拿回家做饼。
小时候，叶朝也和陆星乔跟着她一起，摘馥郁的满树槐花，时至今日，叶朝依然记得那个味道。
槐花极香，揉在饼里，焦香酥脆，扎实又令人念念不忘。
叶朝回来的正是好时候，赶上槐花盛开的季节。
他站在面前的摊位前，手指微曲，见一勺面浆洒下，油锅里刺啦一声，槐花香气四溢。
他垂眼，即刻就回忆起了相关味道。
鼻子不由微微一动。
陆星乔的目光原本放在长街之上，他收回视线，眸光慢慢落在叶朝身上。
“去排队。”他说。
他站在人群中间，无数灯光交织流离在他瞳仁深处，有些淡，又有些令人难以忽视。
叶朝看着他，本来想点头，看了眼密密麻麻人群，又摇头，轻啧一声，道：“算了，队太长了。”
这贪吃蛇足有十多米，谁知道排到什么时候，槐花饼不吃也罢。
望而却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一瞬间产生的怀念，着实犯不着这么麻烦。
叶朝扭头想走，没走两步，胳膊被人从后面拉住。
拉着他的手很凉，在夜色里。
陆星乔自上而下看着他，眼珠的在灯光下微微透明。
他扯了下肩上的包，看着他，忽然道：“不长，走吧。”
“……”
叶朝愣了下，等回神，人已经穿越人群，不自觉跟陆星乔走了。
人很密集，但不莽撞，行人路过，人流像潮水般分开。
等回过神，陆星乔已经很自然的走到队尾，站了过去，自发与身后的烟火缭绕融为一体。
叶朝看着他，只觉得错落的灯火在他身后形成了不同的风景。
槐花饼有两个口味，甜口和咸口。
咸口老板很有创意，除了盐，还加了绵软的肉松，甜口上淋了黄澄澄的蜂蜜，香甜酥脆，浓郁可口。
十几米的队排了二十多分钟，但周围没有一声抱怨。
月明星稀，橘猫缭绕，清湾路上人潮涌动。两人排好队，没找座位，干脆在路灯下分吃了两份槐花饼。
天上星光明亮，一连几天，梦里仿佛都是挥之不去的槐花香-
家长会后，一切进入正轨，沸腾的校园慢吞吞安静下来。
无波无澜过了两个星期，星期天，叶朝从梦里一觉惊醒，掀开被子，眯着眼看了下时间。
七点整。
离陆星乔比赛时间还早，叶朝耷拉着眼皮，用力抓了下头发。
他眯着眼，慢吞吞发了会呆，对着冷空气抵抗几秒，艰难爬了出去。
洗漱好下楼，朝另一栋楼走，客厅里灯光明亮，阿姨已经做好早餐，招呼他过去吃。
“今天有甜豆包，过来尝尝？”烧水的间隙，女人回头道。
阿姨姓周，从小照顾两人，不过在两人生活中的存在感并不高。
她只在固定的时间过来，其他时候对雇主的事并不干预。
叶朝点头，她笑了下，洗了洗手：“今天要出去？”
她自己也有小孩，看了眼男生薄薄的长袖，顿了下，随口说：“看天气预报要下雨了，穿个外套，别感冒了。”
四月份的雨天还有点凉，叶朝看着她，低声道：“知道了。”
客厅里空荡荡一片，叶朝咬着包子出去，四处扫了眼，抬头朝楼上看。
周阿姨刚好看到，小声说，“哥哥不在家，出去跑步了，估计快回来了，别光吃包子，喝杯豆浆吗？”
她拿着小锅，倒了杯递过去。
叶朝点头道谢，咬着包子，挪到客厅坐，顺便打开搜索软件。
『送考应该准备什么？』
底下的回复五花八门。
『三年经验，包送高考。要是新手送考的话，记得首先确认考试时间，提前进场，千万不要迟到哦。』
“……”
叶朝抬眼扫了下时间。
七点二十，没迟到。
『其次，可以准备两个鸡蛋，一个油条的早餐，虽然很简单，但是寓意比较好哦。』
“……”
叶朝抓着手机，顿了下，起身挪到厨房，在料理台上扫了眼，没鸡蛋，随手拿了两个圆形包子。
顿了下，发现也没油条，于是在柜子里翻了翻，拆了根火腿肠。
『这些都做好后，一定要舒缓考生情绪，问问考生准备好没有呀，东西带齐没有呀，紧不紧张呀，最后说，加油，你是最棒的~』
“……”叶朝端着手里的盘子。
『最后，可以穿一身美美的旗袍ovo寓意旗开得胜哦。#比心』
“……”
“……”
“啪”，手机摁了。
叶朝面无表情盯着手里的盘子，考虑要不要把这玩意回头重造。
这回答太不靠谱了。
正想着，大门咔嚓从外推开，陆星乔跑完步回来。
他走进屋，一边取下发带，一边拿毛巾擦了擦汗湿的脖颈，手里抓着手机，偶尔低头看一眼。
桌上有水，他伸手拿，没喝，低头打字，回复群里的接龙。
竞赛地点在十三中，虽然是在市区，但位置有点偏。
林听和李未名离得远，已经出发了，宋岩在群里一直问，真不用等？
陆星乔抬手回复。
『不用。』
他合上手机，一抬头，叶朝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拿着早餐，正盯着他看，表情有点怪。
他不知道对方手机屏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回复。
只觉得男生刚睡醒，套着运动衣，耷拉着眼皮，头发垂在额头上，懒洋洋的，看着难得的乖，还有点软。
陆星乔眼皮轻掀，挪开视线，拿着水杯，刚要喝。
叶朝眼皮绷着，扫了眼屏幕，似乎心情不好。
顿了下，他面无表情问：“你紧张吗？准考证带了吗？文具带齐了吗？”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陆星乔想了想，淡淡道：“还好，都带了。”
“……”叶朝低头，又看了眼手机。
半秒后，他摁灭手机，陷入沉默。
陆星乔看着他，喝了口水，若有所思，忽然道：“还是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紧张。”陆星乔道。
紧张什么，紧张考试，紧张考的不好？叶朝皱眉，重新摁开屏幕。
『最后，可以穿一身美美的旗袍ovo寓意旗开得胜哦。#比心』
“……”
叶朝面无表情，猛得合上手机，“哐当”把餐盘放下，淡淡道：“吃。”
顿了下，又强调，“只有这个。”
陆星乔放下杯子，微微抬头：“？”
第25章 家属
叶朝上楼又下来, 兜里多了个东西，他扫了眼陆星乔，东西攥在手里, 没动。
时间充足, 两人搭着地铁到十三中的时候刚好。
十三中作为市区内为数不多的高中, 能留在市区, 完全占据了建校早的优势。
但这里的校区不大, 各种设备老化的也很严重。
过去的时候，负责老师正带着一群同事人工升挡板，几个老师小声说话, 时不时看校门口的学生。
校门口人流往来，林听李未名和宋岩他们到的早，正在门口等着。
几个人蹲在绿化带里，一人一杯咖啡, 看到叶朝和陆星乔, 遥遥招呼。
“在这呢——”
“快来快来。”
“吃饭了吗我们未名哥哥带了包子。”
林听话很多, 嘴里咬着包子，一张嘴, 包子上的馅料跟着掉下来。
李未名靠在一边, 低头看了眼，神色一僵，冷着脸看他。
最终还是拿出纸巾，把地面擦干净。
林听扭头看他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还是算了, 我们未名哥哥有洁癖, 不喜欢当他面吃包子。”
“是不喜欢你吃。”
李未名被倒打一耙，也没生气, 只是站起来，踢了林听一脚，淡淡问：“吃完没有。”
“好了好了。”林听一口把嘴里的包子塞完，又仰头喝了口咖啡，急声道，“马上。”
他腮帮子鼓鼓的，喝完咖啡后站起来，笑眯眯朝叶朝看，挥挥手：“你好，又见面了学弟。”
他笑着点头，转身跟李未名咬耳朵：“我靠！凭什么老陆有家属，我第一次见带家属的，我也想要！”
“……”
叶朝顿一下，木着脸转头，听着他大声私语，拳头紧了紧。
突然觉得自己站这有点蠢。
“……”
宋岩喝口咖啡，侧头看过来，扫了眼他漆黑的脸色，不忍直视：“就闭嘴吧你。”
李未名听到动静，收起手机，看了眼陆星乔的脸色，轻啧一声。
他伸手，抓着林听的后脖颈，把人拖走：“磨蹭什么，走了。”
林听一脸茫然：“我靠你凶什么凶？”
身后的考场已经陆续开始开放，杂乱无章的人群听到广播，陆陆续续过去排队，汇聚成有序人流。
宋岩对陆星乔点了点头，跟着另两个人先走了。
叶朝背靠着树，一直等到他们离开，才把手插兜里，微微偏头看陆星乔。
他眼珠动了动，皱眉：“你还不去？”
顿了下，想起什么，说：“放心，我不走。”
破考试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眯着眼，转了转脖子，说完扭头，想往花坛上坐，却发现衣服被从后面扯一下。
“……”转头，陆星乔垂眼看过来，伸手压了下他头上翘起来的毛，顿了下，说：“跟我过来。”
十三中门口外有一条长长的路，路上刷着柏油，路两旁是花坛，里面种满了高大的榕树。
榕树的枝条很长，天气转暖，一部分已经泛青了，又冷又翠，随着天色湛蓝，叶子垂在半空。
陆星乔带着叶朝逆流而行，一直走到几十米外，人数稍少的地方。
那里有个奶茶店。
奶茶店的招牌是深绿色，招牌下是透明的玻璃门。
因为开在学校附近，里面放了一排装饰书架，书架上堆着杂书。
陆星乔推开门的时候，抬了下手臂，门上的铃铛应声响了下，叶朝掀开眼皮，看到上面蓝白的风铃。
陆星乔的校服也是蓝白的。
耳边是十三中广播里循环播放的声音。
陆星乔背着书包，走到前台，低头看着菜单，看了一圈后，他点了杯饮品。
一分钟后，他拿着饮品过来，和叶朝目光交错。
沉默片刻，他把那杯夏日时光递过来，淡声道：“先喝着，无聊了在周围转转。”
顿一下，他说：“喝完先回去，不用等。”
叶朝拿着奶茶，抬眼看他，奶茶是热的，他手心有点烫。
陆星乔看着他，忽然抬手，揉了下他的头发，然后背着包，转身往外走，没走两步，手腕被人从后面拽住。
他扭头，叶朝拿着奶茶，站在玻璃门下看他，表情有点怪。
陆星乔看着他，眉眼沉静。
早上八九点的太阳已经有了一点温度。
叶朝表情变幻，看着他，最终轻啧一声，走过来，陆星乔感觉到手指被掰开，手心里递过来微硬的触感。
陆星乔垂眼看那枚黄黄的像符纸一样的东西，打开，一行大字，考试必过符。
“……”
叶朝绷着眼皮，声音含糊，说：“有什么紧张的。”
想起什么，他木着脸，没有表情：“你……最棒知道吗？”
“……”
“嗯。”-
陆星乔拿着考试必过符，推门出去，身影很快淹没进十三中老旧的教学楼里。
叶朝站在奶茶店里，低头吸了口夏日时光，想了想，没走，懒洋洋坐到一边打游戏。
学校里的广播声音嘹亮，播报最后一遍提醒，声音穿透力很强。
外面已经空了，叶朝低头打开游戏，屏幕上，四个扛着枪的人物全员到齐。
夏明扬啪啪打字：『兄弟们速度点准备啊，都干什么呢？』
方贝冉言简意赅：『饭。』
刘锦明兴致不高：『卷子。』
『……』
夏明扬：『你们特么，一心十八用是吧？』
叶朝摁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打字，刚打两个，没发出去，余光一瞥，在玻璃外看见个熟悉的人。
林瑞雪穿个白卫衣，脸色惨白，幽魂一样从奶茶店门口走过。
叶朝：“？”
他把头薅起来，打出的字又删掉，眼珠动了下，往外看：『十三中见林瑞雪了。』
『十三中？那么偏，你跑那干嘛？』夏明扬纳闷。
想了想，又说：『考试吧。』
他随口道：『他不是报了个竞赛么？』
一中竞赛风盛行，除了高三，很多高二的尖子生也在竞赛。
学的扎实的，如陆星乔当年，已经能拿到很好的名次。
一中在这方面从来重视，但和普通班关系不大，大批师资和精力都放在提高班身上。
刘锦明大大咧咧，直接问：『这么牛逼，那他咋在咱们班呢？』
六班和顶楼的提高班压根不是一个层次。
『……啊？』夏明扬随口说：『林瑞雪我记得转学的吧，以前在十三中？至于为什么在咱们班，嘿嘿，这我也不知道。』
“……”
刘锦明：『牛逼，一说就是废话。』
聊天屏叮叮咚咚，叶朝扫了眼，随手打了两个字，起身出去。
他退出游戏，夏明扬几个人觉得奇怪，不时cue他一下。
又过了会，几个人都感觉不对了，开始给他打电话。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直振，叶朝拿出来，扫了眼屏幕。
两秒后，他抬手，举着手机，随手拍张图，懒洋洋打字：『你们玩，有点事。』
他拍的随意，图很模糊，光线也很弱。
只能勉强看到，大片污渍的墙下，站着三四个流里流气的男生。
男生们手指猩红，一个个夹着烟，烟雾缭绕里，正对里面一个很瘦的男生骂骂咧咧。
一副准备打起来的姿势。
群里寂静两秒。
夏明扬：『？』
方贝冉：『？』
刘锦明：『？』-
叶朝嘴里咬了颗糖，一路跟着林瑞雪走到十三中后门。
十三中太破，后门更是不能看，一栋宿舍楼，墙皮都少了几块，上面生着大块的青斑。
远远的，几个男生站在寝室拐角过道里，抽着烟骂骂咧咧。
林瑞雪背着书包，急匆匆跑到地方，没来得及走近，被一个男生勒着脖子，直接按在地上。
叶朝顿了下，隔着树影，停在墙根拐角。
墙根后传出来低低的咳嗽。
他顿了下，咬着糖，面无表情按开手机，顿了下，点了录音。
他垂眼听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先是林瑞雪，被按在地上，挣扎着嘶吼：“还给我。”
按着他的男生看着他，笑了下，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神情。
林瑞雪红着眼，连身上的擦伤都顾不到，只是问：“我东西呢？”
林瑞雪说：“你还给我。”
他状态很不好，声音有点破音。
抓着他男生声音很粗，因为抽烟，还有点哑。
他摸了摸兜，从里面拿出来一张照片，拍了下林瑞雪的脸，说：“这个啊？”
这地偏僻，几个人背对着，也没特意避着人。
树影斑驳里，叶朝抬眼，勉强看出那是一个女人，穿着蓝色裙子。
男生捏着照片，正反来回看，他忽然用力按了下林瑞雪的脸，笑着说：“林瑞雪，这是你妈啊。”
顿了下，又说，“你妈知道他儿子不学好，专门在学校举报人吗？”
他话音落，旁边另一个人动了动，嗤笑一声：“肯定不知道啊，要知道不得气死。”
这声音有点耳熟，叶朝站在后边，想了半天，认出来是黄子华这逼在阴魂不散。
里面林瑞雪没反驳，嘴唇微动，他说：“对不起。”
几个人扯皮半天，叶朝嘴里的糖都化了，才听清楚事情原委。
原来去年期中，方波，也就是按着林瑞雪的男生。
他在一考场里和人打小抄，写满答案的纸条从他桌上飞出来，飘到了林瑞雪桌腿上，林瑞雪踢开了，没帮他遮掩。
方波被监考老师当场逮到，受了处分，回家挨了顿打。
他把这笔账记在了林瑞雪身上。
一开始，只是让班里从前玩得好的男生孤立霸凌林瑞雪，让他们晚上给林瑞雪宿舍制造噪音，让林瑞雪白天打瞌睡，没法听课。
后来，又故意造谣，说林瑞雪是小偷，食堂倒林瑞雪饭，让林瑞雪吃不饱，月考的时候，他堵着林瑞雪，踩了林瑞雪手。
林瑞雪没考好，半年后，离开了十三中。
转到一中后，林瑞雪留了一级，甚至因为精神原因，只能待在普通班里。
但这并没有结束，方波家里有钱，门路无数。
即使在一中，他也没放过林瑞雪，还让人到了一中打了声招呼，就有人替他继续针对林瑞雪，黄子华就是一个。
林瑞雪家远，只能住宿舍，他前一段时间精神不好，老是生病，不是因为家里有事，是因为黄子华他们几个老把他关阳台上睡。
但他没办法。
方波铁了心报复他，林瑞雪玩不过，他不仅有很多舔狗，手里还有林瑞雪他妈的照片。
唯一的照片。
方波就像一条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时刻盯着林瑞雪。
听说林瑞雪报了竞赛，群里招呼一声，几个狐朋狗友立马响应，带着人过来堵他。
方波笑笑，他声音发狠：“林瑞雪，还想参加竞赛呢，就你也配？”
他说：“今儿这考试你还真去不了，你敢去，我把你妈照片撕了。”
他说着，眼皮上掀，微微起身，逗狗似的，正要抓着林瑞雪头发，再放两句狠话，头皮忽然一疼。
不是自愿的。
这地偏僻，他又背着蹲。
不知道哪个逼玩不起搞偷袭，过来抓住他的头发直接把他提起来，声音沁凉：“撕呗，谁他妈撕的过你啊。”
第26章 负责
叶朝本来没想动手, 录音都开了。
但这傻逼实在太贱了，就没忍住。
方波抬头，只看到一个残影。
男生发丝凌乱, 一双眼睛是淡色的, 但是很冷。
手里提着他的头发, 扣着他的头就往墙上撞, 只这么一下, 方波彻底不叫了。
他晕头转向，耳朵轰鸣，仰头倒着, 还大声在骂：“草泥马，草泥马，你妈逼的，哪个傻逼偷袭老子！”
叶朝低头看他一眼, 淡淡安抚：“儿子别急, 你爹来喽。”
抬手又是一下。
方波翻着白眼挺尸, 彻底不吭声了。
他太快，动作熟练, 出手又干脆, 跟打鸡蛋似的。几个男生愣了愣，竟然都没反应过来。
等方波跪了，才对视一眼，慢慢站起来。
他们盯着叶朝，眼神凶狠, 叶朝粗略一看, 大概有四个人。
四个人，一个寸头, 一个吊梢眼，还有一个麻杆，跟脸色难看的黄子华站在一起。
叶朝觉得没什么问题，四个废物，他一打三，林瑞雪绊倒一个，完全能打。
刚动一下，林瑞雪磕到台阶，扑通一声倒了。
“……”
叶朝面无表情曲了曲手指。
地上的方波撕心裂肺的叫唤：“草泥马，草泥马，兄弟们，揍他！”
四个顿了顿，黄子华目光怨恨，顿一下，然后悄悄往后退了退。
其他几个人不认识，迫于叶朝的凶，表现得很谨慎，最后还是寸头仗义，往前一步，试探问：“……你谁？”
叶朝听了，舌尖抵了下牙齿，站墙根想了想，迟疑道：“雷锋精神？”
“……”
“雷你妈！”寸头顿时黑脸，他招招手，“他就一个，兄弟们上，这逼喜欢当小英雄，打折他的腿，看他还装逼。”
说着率先冲过来。
叶朝往前，抬手扣住他的拳头，一脚踹了出去。
叶朝也知道自己有点小毛病。
宋与琛打小就说，他有英雄病，早晚吃大亏，后来在唐理身上栽了跟头，没想到还是死性不改。
林瑞雪从地上爬起来，鼻青脸肿，手脚并用往寸头身上撞，嘴里说：“不许碰他！”
叶朝看着他，愣了愣，又觉得这波一换一也不亏。
反正这一架是免不了了，他垂着眼皮捋捋袖子，干脆最后装了波逼：“就这？没吃饭？”
寸头气的吐血，拎着手边扔的棒球棍冲上来。
叶朝干脆拎着方波往上挡，寸头这下是真打，只听一声脆响，差不多瘫了的方波嗷的一声诈了尸。
叶朝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踢开他，又侧身避开偷袭的麻杆和吊梢眼。
林瑞雪不会打架，在场上横冲直撞，叶朝看着他，一时不察，腰被不知道哪个孙子狠踹了一脚。
估计青了，叶朝轻嘶一声，把林瑞雪从战场里拽出来。
四面八方都有人，他正想着怎么把人送出去。
忽然听前方一声惨叫，看过去的时候，前方的吊梢眼踉跄一下，头上是从天而降的大书包。
过道里混战的几个人都愣了愣。
这边背光，距离太阳光有段距离，叶朝抓着林瑞雪，眯着眼往外看，只看到一个瘦瘦弱弱的身影。
十三中学校里传来考试预备铃。
过道外，余江雨戴着小眼镜，哼哧哼哧往事发地跑。
他脸小胳膊细，腿迈的飞快，一见人，顾不得太多，啊啊啊大喊着冲进来，像一场闹剧。
但又像超级英雄出现的残影，故事里千钧一刻的英雄。
叶朝愣了下，怎么也没想到是他。
他伸手，拽住冲进来的小眼镜往一边拖，同时箍住他身后冲上来的寸头，一个膝踢顶过去，卸了对方大半力道。
“叶朝，林瑞雪。”
余江雨气喘吁吁抬头看他们。
他是典型的读书人，打架也只会比毫无杀伤力的嗷嗷叫，但真心实意道，“我来晚了，你俩没事吧？”
林瑞雪忙摇头，叶朝曲了下手指，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余江雨摇头说：“不止我，好多人都来了，群里炸了，大部队正往这边赶呢！我家刚好离得近。”
他说完，叶朝和对面的吊梢眼几个人同时愣了愣。
叶朝是没明白怎么回事。
吊梢眼是忍不住喷笑，他觉得，这年头摇人不稀奇，稀奇的是没见过专门摇弱鸡的。
他当即道：“大部队啊，就你这样的？”
他刚刚四打一点五没占到便宜，就忍不住嘴上找补。
“……”余江雨没听明白，不确定的戳一下叶朝后背，小声问，“朝哥，他这话什么意思？”
叶朝：“……”
开考十五分钟不能进场，他眼尾下滑，瞥了眼对面，没时间耗，就低声道：“一会你拿着包，随便砸。”
说着拽起来林瑞雪，低声说：“你趁机跑。
“我跟你们一起。”林瑞雪咬着牙站起来，余江雨一听，忙拉他的袖子，小声说，“对啊林瑞雪，你先回去考试，不然我们不是白来了。”
他说完就拿着书包冲了上去，他是个斯文俊秀的男生，拿着书包乱砸的样子也英姿勃发。
林瑞雪忽然感觉后肩一阵大力，他被用力推了出去，耳畔是少年清亮的声音，像山林中奔跑的风，风声和少年的声音一起响起，说：“跑！”
他用力往前，像一阵风拔地而起，送他直上青云。
林瑞雪闷头往前，突兀的红了眼眶。
他不敢再耽搁，一直往外跑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踉跄着跑到外面，突然一阵大嗓门由远及近过来：“哪个孙子动我朝哥！！！”
夏明扬和刘锦明一前一后，拿着棒球棍冲进来。
他们跑的急，后背几乎湿透了，看到林瑞雪，愣了一下，忙催促：“哎呦我艹，你不是考试的，怎么还在这呢，赶紧回去啊！”
擦肩而过，过道里传来沉闷的击打声。
十几分钟后，六班几个男生气喘吁吁坐过道外的台阶上。
夏明扬还踹了黄子华一脚：“装逼怪，阴沟老鼠，宣布你开除班籍！”
过道里乱七八糟横陈着几个人，被书包砸着脸，敢怒不敢言。
叶朝接过夏明扬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下巴上的血。
“你们怎么来了？”他皱了皱眉，又很疑惑，回头看余江雨，“还有你，你周末没课，怎么在这？”
余江雨抱着手臂，嘿嘿一笑，摸了摸头：“没，群里说十三中有人打咱班人，问谁离得近，我住宿么，家离这边近，就出来了。”
叶朝愣了愣，下意识从兜里摸手机。
六班群已经炸了。
尽是刷屏的消息：『我艹了，有人在十三中打咱班人，哥们谁家离得近，过去看看？？』
『我艹了，有人在十三中打咱班人，哥们谁家离得近，过去看看？？』
『我艹了，有人在十三中打咱班人，哥们谁家离得近，过去看看？？』
刷了上百条。
往上一翻，第一个发送者是夏明扬。
叶朝捂着下巴，闷声不吭。
六班五十多个人，平时也团建过，但总体说，还是亲疏有别。
有人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也有人互相一天说不了一句话。
但十七八岁，总是那么意气飞扬。
一听说有外校欺负人，六班一大半男生都不干了，说要过来帮忙。
实在离得远的，坐家里抓耳挠腮，恨不得长上翅膀。
群里乱糟糟一片，沸沸扬扬，活像菜市场开张。
但感觉还不错。
叶朝垂眼，手指在屏幕上按了按，打了两个字：『别来。』
群里静了两秒，继而炸开了锅，纷纷问什么情况。
听到问题解决，才纷纷松了口气，说有事随时找。
这边正说着，前边方贝冉跟夏甜甜不知道在干什么，一起急匆匆的背着书包过来。
两个女生都是班委，正义感十足，听到事情经过，气冲冲看过道里鼻青脸肿的猪头。
叶朝挂了彩，懒得遮脸，干脆侧了点坐，声音无奈：“你们过来干嘛！”
方大小姐怒气冲冲，看一眼他的下巴，当场拿着书包，啪啪啪进去砸人。
叶朝听到动静，忙扭头看她，轻声道：“你别动他。”
方贝冉愣了愣，抬头看他，看到男生青着下巴，一边尽量抬手遮着口子，一边对她扯了扯嘴角：“没事。”
她愣了愣，不自觉松了手，又很快知道男生为什么拦着她。
十三中试没考完，十三中负责人龚主任不知道哪得了消息，沉着脸，气势汹汹带着一群保安过来逮人。
他兜头大骂：“小兔崽子，都无法无天了是吧？”
地上躺的人脸色一变，爬起来想跑，被他逮个正着。
“……”
龚主任五大三粗，脸天生泛红。
他看着地上一张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一张胖脸气的红里发青，再看另一边不明所以的几个学生，大步过来，一把扯住最前边的夏明扬。
夏明扬给他拽的领子外翻，愣了愣，才问：“你谁啊？”
龚主任战斗力不比飞鹰差，兜头就是一巴掌：“你说我谁？你说我谁！说了多少遍，再让我逮你们打架都给我滚！死活不长记性了是吧？”
夏明扬脑瓜子嗡嗡的，潜意识没敢还手，只是挣扎：“不是……不是你放开我，你到底谁啊？？？”
龚主任还想再说，忽然发现在场还有几个女生。
他皱了皱眉。
夏甜甜正准备补课去，身上还穿着一中校服，跟方贝冉站在一起，两个小姑娘愣愣看他。
龚主任皱了皱眉，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低头看手里无比陌生的小兔崽子，又看了看保安手里的几个熊货。
沉默一秒，沉声问：“你们哪个学校的？出息了是吧，打架打到十三中门口了？”-
陆星乔考了个试，刚交卷子，从天而降一个大礼包。
手里屏上静悄悄的，唯一的一条消息打开，里面只有两个字：『走了。』
他出来的早，考场里还静悄悄一片。
十三中楼梯很窄，又小又旧，他一路下去，被挂了五六个电话。
过了会，那边似乎是烦了，输入框快速动了动，才硬邦邦的憋出了几个字：『你先走。』
陆星乔停住步子，他抓着手机，过了警戒线，就近找校门口遮阳伞下喝水的志愿老师，问刚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志愿老师看他一眼，又看他身后的教学楼，先问：“写完了？”
顿一下，又道，“没事，你们安心考，几个小兔崽子打架给抓了，正在政教处挨骂呢。”
陆星乔眉心微皱，他看着老师，微微点头，然后在志愿老师疑惑的目光里，转头朝十三中政教处走。
十三中政教处在行政楼一楼，周围绿化不错，大厅里大理石铺成的地板朴素庄严，被擦的光亮可鉴。
不必走得太近，远远的，就能听见办公室里传出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里面乱成一片。
陆星乔打开手机看了眼消息，又站在门口粗略听了两句，差不多拼出来事情原委。
一开始，是十三中龚主任抓了一伙跨校打群架的学生。
龚主任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弄清楚学校后，进办公室，不由分说打电话把飞鹰骂了一顿。
飞鹰在电话里不明所以，连连问老对头怎么个事。
龚主任其实也不了解情况，边骂边问，几个男生杵在一边，言简意赅，他问一句，对方憋两个字，差点没把他气死。
后来还是两个路过的女孩站出来，轻声细语条理清晰的弄清楚了事情原委。
两个主任闻言，沉默几秒，更生气了，天灵盖直往上掀。
飞鹰假不放了，匆匆赶来领人。
他正过着周末呢，一见熟悉的几张脸，也是气不打一出来。
进来一口水没喝，逮着叶朝他们就是一顿狂喷。
“他使坏你不会跟老师说是吧？就你能了就你拳头硬，非动手是吧？你厉害，你能耐，是不是觉得你天下第一狂？老师都是废物啊，什么问题都自己解决？打架打到外校来了是吧！”
他一看一个个闷声不吭溜墙根站的小兔崽子，就眼前发黑。
跟老对头反而惺惺相惜起来。
两人商量了下，这事说什么都要严肃处理，在场有一个是一个，除了所有人一口咬定只是路过的两个女生，其他全部请家长。
一中的学生见了飞鹰，头都大了，夏明扬怎么也没想到十三中后门还有监控，还被保安看个正着，愣了愣，问：“主任，我们几个也请啊？”
他觉着他们几个挺正义啊。
飞鹰黑着脸，瞪他一眼，冷冷道：“你给我闭嘴，有脸说，都得请！”
叶朝靠着墙，难得不爽，他抿着唇，想着怎么解决，主要打架多了，闹到台面上还是第一回。
他扭头看一眼旁边的人，往前一步，淡淡道：“不用主任，根本没他们的事，都是我干的，不信你看监控，我刚一打四——呃——”
话没说完，飞鹰额头的青筋怦怦跳，再也忍不住，兜头一巴掌糊上这倒霉玩意的后脑勺。
他抖着手，忍不住骂：“是，是，你多厉害啊，你一打四，你今儿必须把你家长给我叫来，我非看看谁教的你！我看谁给你负责！”
办公室的门扣扣响了两声。
赵主任一时忘了这是别人地盘，沉着脸道：“进。”
陆星乔背着书包进来，神色冷淡，薄薄的眼皮微掀，和屋里众人对上眼睛。
飞鹰有点诧异，看见是他，脸皮飞速抽动一下。
顿了下，他试图缓和语气，但脸色还是说不出的僵硬，问：“……星乔？你怎么在这？”
叶朝在一边，微微瞥了下眼。
陆星乔点头，平静和他对视，他自己想起来：“哦对，今天十三中考试。”
搓搓手指，又忍不住纳闷，“考完了？你不回家来这干什么？”
到底是得意门生，赵主任脸色逐渐缓和了几分。
陆星乔被他看着，沉默两秒，提了下肩上的书包。
他抬头看墙角气势汹汹，等他进来，闷着头不抬的某人，顿了下，还是淡声道：“我教的，过来负责。”
第27章 随便
“……”
飞鹰表情微怔, 看眼前比他还要高上一头的男生。
男生眼皮轻掀，神情平静，肩上挂着书包, 又高又瘦, 站办公室里, 身后是窗外飘过的树影。
飞鹰看着他, 这才恍然想起, 高三年级第一家庭特殊，入学三年，班级活动家里从没人来, 问就是忙。
好在学生不仅成绩优异，名列前茅，生活上也从不出问题，学校有名次让他冲一冲, 从来都是好, 没一点问题。
合着不是不出问题, 是问题全出在另一个身上了。
飞鹰双手背在身后，沉着脸扭头, 看墙角头发凌乱, 一脸“我超不爽”的男生，牙酸片刻。
他心想，怪不得这小兔崽子回回往枪口撞，合着还是个问题儿童。
被飞鹰紧盯着看的叶朝：“……”
鹰子什么表情。
他面无表情，别开脸, 和陆星乔对视上, 又默不作声挪回来。
“……”
他脸上擦伤明显，不仅飞鹰看出来, 陆星乔肯定也看出来了。
嘶，有点麻烦，叶朝皱着眉想。
果然，陆星乔眼珠动了下，抬步朝他走过来。
在他面前站定，抬起手，看着是要落下，飞鹰在后面，突然一拍龚主任肩膀。
他道：“不行，跨校打架影响太恶劣，老龚，这次必须严肃处理！”
龚主任看他一眼，嫌弃的拨开他的手，点头：“嗯，必须请家长！”
必须请家长，并且必须是父母到场。
当哥的出面也不顶用。
两个主任对视一眼，当即去走廊上联系班主任。
办公室里，叶朝下巴突然一疼，他抬眼，陆星乔看着他，默不作声收回手指，表情淡淡。
“……”叶朝眼珠动了下，感受到下巴口子上微凉的刺痛。
走廊外，电话一直打了半个小时。
两个主任铁了心，先打班主任的，再打家长的，一一通知，打到最后一个，飞鹰也累了，声音逐渐变低：“行，那我周一办公室等你。”
叶朝听着他的声音，顾不得下巴上的口子，抿了抿唇，眼皮垂的有点低。
被撵走的时候，走下行政楼，还差点一脚踩空，被陆星乔在一边拽住胳膊。
“看路。”陆星乔松开手，扯了下书包带，声音冷淡。
叶朝：“……”
叶朝动了动眼珠，但没回头。
不是没打过架，也不是怕。
就是莫名有点不自在。
在陆星乔旁边。
叶朝眼珠轻动，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余光里，旁边人线条流畅的下颚绷着，嘴唇抿的很平。
一看就不高兴。
“……”叶朝又闭嘴了。
过了会，见人始终不动，他才动了下，含糊道：“那什么，今天是不知道遇见这事，本来我都录……不会了。”
他抿唇：“最后一次，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陆星乔闻言偏过头，看着他，忽的抬了抬手。
临近中午，校园里天光明亮，风也很轻，只有校门口远远的，有人声鼎沸。
在行政楼前的花坛旁，四周安静，叶朝声音含糊，他仰着脸，下半张脸上的伤挡也挡不住，青而肿。
下巴上血珠丝丝往外冒，红通通一片。
陆星乔目光落在他脸上，手指也落在他脸上，伸出拇指，慢慢抹掉他下巴上冒的血珠。
他垂着眼皮，重复道：“再有下次怎么样？”
叶朝看着他，舌尖抵了下尖牙：“那就随便你。”
“随便我？”下巴上的口子突然被人轻按了按。
有点疼，叶朝皱眉。
然后他听到陆星乔叫他名字。
“叶朝。”
陆星乔看过来，脸色淡淡，他说：“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很多种。”
他的语气甚至很平静：“再有下次，就锁在家里，哪也别去了。”
“……”
叶朝眯了下眼，有点蒙，想不到陆星乔打算这么治他。
但他抬头，看到陆星乔脸色，发现陆星乔搞不好真这么想的。
再出去打架，陆星乔不仅关他，搞不好回去还拿皮带抽他。
“……”草。
整个行政楼静悄悄的，唯有花坛里草木的沙沙声。
叶朝抿唇，耳根莫名红了点，他站在台阶下，手指不由得蜷了蜷，愣了两秒，才故作镇定道：“随便你。”
反正他不会有下回-
磨了一个小时，学校里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都没再说话，出了闹哄哄的校门，陆星乔往前，径直去了药店。
他推开玻璃门，进去买药，叶朝仰头，坐药店门口的长凳上等。
几分钟后，陆星乔手里提着个装满药水的塑料袋回来。
他没什么表情，从里面捡出棉签和消毒水，默不作声往叶朝脸上涂，他动作轻，不仅有点疼，还有点痒，叶朝下意识皱眉。
他动了动，头就被按一下，几根手指从头发里穿进来，固定住他的后脑勺，耳边落下声音：“别动。”
“……”
叶朝被迫仰着脸，舌尖轻轻舔了舔尖牙，还是痒。
他不得不抬头，一个劲盯眼前人的发梢，看了会，突然道：“你头发有点长了。”
陆星乔一直是好学生的模样，干净利落，一丝不苟，头发长了之后，垂在眼皮上，看起来又冷又静。
陆星乔扫了他一眼，嗯了声，淡声说：“回去剪。”
“哦。”叶朝不吭声了，老实坐好。
等陆星乔涂完药水，撕开一个创可贴往他脸上怼的时候，他动了动，又忽然道：“你刚听到了吗，鹰子说老叶要回来了。”
不年不节，就因为一点破事，他爸要回来了。
“嗯。”陆星乔又是一声，给他贴上创可贴，又顺便按了下他乱糟糟的头发，淡声问：“不高兴？”
“不是。”叶朝垂了垂眼皮，曲着腿，想了想说，“就是有点意外。”
叶朝没想到这事会牵扯到叶清远。
叶清远很忙。
本来就忙，经常出差，叶朝初中后，一个不速之客拿着文件见他一面，让他在天台吹了一晚上冷风。
那以后，只有很短暂的时间里，他能抽空回来一趟。
他要做的事，他没瞒着，也没细说，叶朝隐约知道，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那个人留下了一个项目，因为死亡，项目被迫中断，为了帮他，叶清远倾尽全力，甚至改了工作方向。
他不再去捣鼓他本来的兴趣，出现的地方变成一个个实验室。
那些年，他一直四处奔波，因为项目重新开始，难度很大，工作量也很大，想要完成，他必须争分夺秒。
叶朝那时候大了，知道他的心思，玩归玩，从来不主动打扰他。
只记得和他见的最后一面，是两人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那天叶清远拿着文件，靠在天台的墙上看天空，漂亮的桃花眼里是全然没有遮掩的高兴。
他很少有情绪那么外漏的时候，那天晚上，他们吃完饭，他就说要带叶朝到天台上看星星。
那晚的星空又明又亮，他仰着头，微凉的桃花眼里笑意弥漫。
他淡声说：“感觉我这辈子没这么开心。”
叶朝靠着墙，也跟着抬头看大片星空，问他为什么。
他没吭声，这个问题，一直等下楼的时候，他才回答叶朝。
天台的楼梯间很黑，一片黑暗里，他伸手揉了下叶朝的头。
他低声说：“朝宝，你知道吗，我觉得离一个人又近了一步，没遗憾了。”
叶朝那时候站楼梯上，垂着眼皮看他，没吭声。
他知道，那个不知名的人，是叶清远早逝的，不能提及的故人。
叶朝没见过他，但知道他真的很重要。
而现在，因为他跟人打架，鹰子告状，老叶说他要中断工作，回来了。
叶朝抿唇，有点蒙，又稍微有点走神。
他想着记忆里总是漫不经心的高大身影，眼皮轻轻抬起。
陆星乔垂眼，看着他红红的下巴，放下棉签，淡声问：“怎么了？”
“……”
“没有。”
叶朝回神，抓了抓头发，懒洋洋道：“在想老叶那么好面子，被请家长会不会气晕。”
“……”
见人不回，叶朝伸腿，撞了撞他的：“怎么不说话？”
他仰着头，眼珠颜色很淡，下巴上是伤，看着不太好惹，但头发很软，发梢上垂落着淡金色的光线。
陆星乔垂眼看着他，沉默片刻，忽然放下拿着棉签的手。
在叶朝疑惑的目光里，又忽的伸手，手掌盖住男生的脸，手指穿过去，揉了下男生的头发。
仿佛是夏天的温度被揉进来，温热灼人，伴随着轻微的刺痛，叶朝脊椎一麻。
他蒙了下，不等他反应。
陆星乔看着他，表情淡淡，语气也很淡：“是吧，毕竟他没来过，也没经验。”
叶朝：“……”
要不再听听我狡辩吧-
飞鹰的电话很有效，第二天，叶清远拉着行李箱，早班的飞机，降落在清湾路上。
他神色淡淡，风尘仆仆，在一众老房子里匆匆走过。
当走到一个青砖堆砌的小院前顿了下，没停，飞快的走到隔壁。
游戏机嘈杂的声音里，大门外门铃轻响。
夜色降临，坐客厅里打游戏的叶朝听到声音，神情微顿，下意识抬头。
陆星乔看他一眼，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去开门。
夜色浓稠里，阿姨在厨房里叮叮咚咚，一股股扑鼻的香气迎面出来，顺着门缝，一直飘到清湾路上。
树下是一排排路灯。
灯光昏黄，有大橘肥胖的身影矫健飞跃，喵喵叫两声，又飞快跳墙逃走。
离开后，露出砖墙下，两道高高的身影。
叶清远提着行李箱，抬眼看靠在门口的陆星乔。
看到是他，眉心微挑：“那小子不敢出来？”
陆星乔看过来，眼皮轻动，微微抿唇。
他已经很高了，挺括的身影立在门内，他薄唇微抿，神情淡淡，看过来的视线平静而浅含探究。
对视不过瞬息间，叶清远笑起来，他眯了眯眼，勾唇道：“不过你又变帅了，小陆。”
男人挑眉，一双桃花眼藏在金丝边眼睛下，清湛迷人。
“……”
陆星乔神情平静的开门，顿了下，礼貌颔首：“叶叔。”
“嗯。”叶清远提着行李箱进去，随口问，“那小兔崽子呢？”
陆星乔推门的动作下意识一顿，叶清远登时被拦在门外，两秒后，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神情微顿。
随着他的迟疑，男人转过头，跃入了灯光下，面容变得清晰。
叶清远看了眼门口挡着的男生，笑起来，他停住脚步，也没在意。
他拉着手里的行李箱，眼尾轻抬，清贵凉薄，一如往年。
然而灯光与时光到底使他不能毫无变化的停留。
晕黄的路灯下，当年毒舌散漫的大少爷，眼尾也开始有了淡淡纹路。
陆星乔看着他，眼皮轻掀，顿了下，慢慢退到一旁。
叶清远看着他，笑了下，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伸手，拍了拍男生肩膀。
他低声说：“行了小孩，别老操心，我又不骂他。”
第28章 父子
叶清远拎着行李箱进院的时候, 地上的树影沙沙动了两下。
灯光明灭，他抬眼，看见里边门口还坐着个男生, 正低头玩手机。
他岔着腿,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摁键盘上, 屏幕上发出幽幽冷光。
叶清远看着他, 松开箱子走过去, 弯腰，盯他瘫张脸杵门口的儿子，使劲看, 左看右看。
他突然问：“这么想我啊。”
“砰”的一声。
男生搭在一边的手指磕了一下，倏地收了手机，他抬头，面无表情看过来, 手一撑, 站起来走了。
从后边看, 耳根还是红的。
叶清远站门口笑。
他笑了会，推推眼镜, 抬腿进去, 没说他这回急着回来，除了看小孩，其实还有个原因。
昨晚赵主任又打电话，电话里明里暗里暗示说事情发展有点出人意料。
他说被打学生家长身上有点背景，听说孩子被打, 态度很差。
现在正联合一些人找学校, 朝学校施压，要求开除动手学生。
这种事, 高考在即，总不能继续让孩子出面。
赵主任说的情况十分严重，叶清远坐车上，一直回想他的话，眼皮微微垂敛，有点冷，又有点漫不经心。
正想着，屋子里突然“砰”一声响，似乎是踢到椅子的声音。
叶清远笑一下，拉着行李箱进去。
然后什么没干，拾起沙发上的游戏机，陪冷着脸的叶朝打了一晚上游戏-
周末过后，一觉睡醒，清湾路上叶子不知觉又密了一层。
吃完饭，叶清远下楼，拿上钥匙，开车带两个高中生上学，顺便体验被请家长。
结果一路上撞了两回死胡同。
“……”
叶清远若无其事打方向盘，转头说：“意外。”
说完，跟后视镜里两个面无表情的男生对视。
“……”
叶清远弯了下眼，谨慎很多，对着导航仔细辨认。
只是南川的路四通八达，小道遍布，又时不时维修。
走到一中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一别经年，他对这片可能是真有点陌生。
叶清远胳膊肘搭车玻璃上，抬头往外，看外边和记忆里相似，又不同的校门口。
树荫习习，南川第一高级中学几个字后边，是一排高低错落的教学楼。
临近夏天，校园里树影重重，绿荫浓郁，四周热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除了离开的故人，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他走着神，车玻璃忽然被敲了下，他抬头，看见车窗外，正皱眉看他的男生。
叶朝扯了下书包带，皱眉问：“……不舒服？”
“没。”叶清远笑了下，走下车，抬眼看旁边两个男生。
少年并肩而立，十七八岁，头顶的树影摇曳，阳光明亮，更衬得他们少年意气，身姿颀长。
这是最好的年纪，叶清远勾勾唇角，说：“想到点事。”
见叶朝抬眼，他拿着钥匙，随口说：“我记得他……你宋岚阿姨，从前也在这读书，还认识了你陆叔叔。”
听到父母，一边的陆星乔微微侧目。
叶清远笑一下：“没什么，那时候还不认识他们，只是听朋友说一点。”
他说：“听说宋岚上学，新学期第一天，拿了个大新闻，高二有个身体不好的男生低血糖，升旗时直接晕到她身上。”
“那男生后来红着脸给她送一星期早餐，在学校里传了很久。”
叶清远说着转身，见旁边男生微微挑眉，还想张嘴，伸手弹了下对方额头，止住了未尽话语。
他笑着往前，姿态散漫，陈年往事，不欲再提。
一路无言，几个人一路步行到行政楼。
飞鹰手背在身后，早早地站在楼下等。
见到叶清远，他愣了愣，狐疑的看了眼叶朝，怀疑他花钱找人装他爹。
犹豫一下，才沉声道：“呃……是他的……？”
“他爹。”
“我爸。”
“……”还挺年轻。
“老师，咱们通过电话的。”叶清远从兜里拿出手，金丝边眼镜下的眸子弯一下，还算温和的笑了下。
虽然眼尾有些细纹，但或许是五官过分优越，比起同年龄的家长，他还是过分年轻。
飞鹰点点头，听着声音，这才确定，他想到男人提前交代的话，比了个手势：“那咱们单独进去说。”
他扭头，看着叶朝，顿时换了张面孔，板起脸：“你就在这等着！”
叶朝：“？”-
行政楼前只有寥寥几个人影。
叶朝被赶回来，冷着脸，屈腿坐花坛边上，陆星乔手指勾着书包，站一边跟着等。
叶朝撑着手坐了会，忽的仰头看他。
早上的天光薄透而明，他突然想起，小一点的时候，被叫家长，因为两边家长忙，大部分时候，叫的其实都是陆星乔。
那时候这人自己也是个豆丁，很多老师其实一看就心软了。
给家长打电话，了解情况，知道家里确实特殊，除他没人能来后，意思意思骂两句，就不会太深究。
后来陆星乔长大了，冷峻沉静，往那一立，像一抔石头上的雪，巍然不动，本能让人信任，这种奇怪的关系居然也就顺利延续下来。
叶朝曲了下手指，忽然想起，他没问过陆星乔，当时是什么心情。
校服一角忽然被轻拽一下。
陆星乔撇下眼，看到男生仰着头看过来。
天光乍明，他的眼睛也很亮，涂着药水的下巴红通通的。
想起什么，似乎有点不自在，别开脸，突然含糊问：“小时候，你第一次因为我被叫到办公室挨批，什么心情？”
“意外吗？还是生气。”叶朝问。
耳畔是男生若无其事的声音，陆星乔垂着眼，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挨了人生的第一顿批评。
在此之前，他是老师眼中不会犯错的那种学生。
五年级后，因为一些琐事，他开始频繁的出入办公室，并且多身上了一项罪名：监督不力，管教不当。
说是批评，也不尽然，他年纪小，大部分老师只是严肃的说明情况，并观察他是否有相关苗头。
在发现没有后，多半舒一口气，然后出去的时候，会多加一句：“陆星乔，做哥哥的要以身作则啊。”
陆星乔，做哥哥的要以身作则啊。
在那样的年纪，遇到的事比所处年龄能够写对的习题更为复杂，如今想想，应该是觉得很繁琐的。
奇怪的是，他从未感觉到排斥或不耐烦。
甚至随着长大，他开始会因为相关场景，莫名去畅想很多年后的事。
明明耳朵里是老师的规训，他背着书包，看起来冷淡平静，其实却在不动声色的发呆。
想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是不是还是这个样子。
分明是那么远的时间跟距离。
沉默间，校服又被从下往上拉了一下，叶朝没等到回答，百无聊赖的扯了下他校服上的拉链。
陆星乔伸手拽了下肩上的书包，淡声道：“不记得了。”
身边人从背着小书包，臭着脸站在身边挨骂的小孩，抽条成了意气风发，挨骂时也能不服气回嘴的少年人。
第一次被叫去办公室的场景，他是真的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往后十年，甚至以后，旁边的人有事，他还是会管。
外面和风细雨，行政楼三楼办公室里已经闹成一锅粥。
女人的骂声阵阵，好几个校领导坐在办公室里，眼尾抽搐，脸色难看。
方波的母亲是个妆容艳丽的女士，旁边坐着另一个表情淡淡的女人。
方波站在她后面，黄子华站另一边，眼珠轻转，偶尔说句什么。
依稀是：“阿姨别气，那个人就是个混混……”
随着他的话，女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扭头看方波脸上的伤，嘴里低低骂了两句，说一定让小混混好看。
飞鹰看着她，和龚主任对视一眼，脸色微沉。
想了想，扯着她身后的方波和黄子华出去，让男生们先到走廊等着。
办公室里，女人在校长的劝说下冷静了几秒。
很快，她抚了抚头发，眼梢抬起，声音淡淡，话依然难听：“什么都别说，我儿子被打成这样，我不管是为什么，这件事绝对和解不了。”
她说：“敢打我儿子，学校要不处理，我们就只能自己动手，联系媒体，让那个小混混赔的倾家荡产，再把他送去坐牢！”
她语速很快，飞鹰皱眉，插不上话。
老于站在一群校领导后，沉着脸，本来也插不上话，闻声却道：“这位家长。”
他淡淡说：“先喝杯水，犯不着这么大气，还有您儿子欺负我们班学生的事没说清呢。”
飞鹰：“对，林瑞雪那里还没处理……”
然而女人对这些话充耳不闻，觉得烦了，冷冷道：“赵主任，我说了，这事是学校的责任，再说了，我们今天不是说其他人的吧。”
她环着手臂：“别劝了，我们绝对不会和解，我儿子从没被人打过，那什么朝，一看就是素质低的小混混，这种社会败类学校还要留着？”
“……”沉着脸的飞鹰。
他提醒：“不要对学生说这么严重的话。”女人没理。
叶清远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的。
女人一开始说话的时候，他还没怎么反驳，甚至听说对方伤了脑袋，还像模像样，挺温和的说了声我家孩子调皮，真是不好意思。
一直听到两声混混，社会败类，他的笑意淡了淡，掀了掀眼皮，突然说：“好啊。”
飞鹰愣了愣，他看着这个相貌俊美的男人，直觉这个提醒过他，不要让自己孩子参与进来的人，不会这么好说话。
他的话的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果然，叶清远扯了扯唇角，语气讥诮，他说：“说这么半天，合着只有你儿子是儿子，我儿子就不是儿子，其他人孩子都是垃圾对吧？”
“三六九等分到我面前来了？你哪朝封建余孽？有你这种妈，你是真不怕自己儿子会在学校被人打死？”
叶清远扯着唇角，语调淡淡，但心里已经火了。
手机振动，他拿起来。
没人给他打电话，上面只是条垃圾短信，屏幕上，二十岁的李琅，正眉眼淡淡对着他笑。
叶清远熄了屏。
他冷着脸，放在兜里的手捏了下底下微凉的银质打火机，忽然就安静了。
他到底没发疯，只是淡淡道：“我儿子我了解，这位女士，这事原本能解决，但你再侮辱他一句，可就不一定了。”
他是笑着说的，目光凉薄而轻蔑，不知道是不是被唬了一下，女人愣了下，竟没再吭声。
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黄子华的母亲看着他，猛得想起什么，愣了下。
一群人继续扯皮。
没多久，女人迟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正不耐烦，用某某领导给校长施压，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边推开。
一个西装革履，长相颇为精干的男人匆匆进来，径直走到人群里。
他来得匆忙，无视女人又惊又喜的表情，抬头，看到一边脸色冷着的叶清远。
他愣了愣，喉结不受控制的滚动了下。
叶清远兴致不高的掀掀眼皮，冷冷道：“你谁啊？”
男人看着他，愣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叶清远头发短了许多，他不再年轻，尽管并不明显，但时光到底留下痕迹。
但一瞬间，他竟然看到了二十年前，他在青京读书的时候，青大校园里，那个开着跑车，散漫凉薄，不可一世的大少爷。
那个当年为了一个男人离开叶家，让所有人对他缄默不语，但即使虎落平阳，却也没人敢惹的大少爷。
他的喉结飞快的滚了滚，想起刚接到的电话，电话那头隐晦问他，是不是惹了什么人，他原本不解，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把拉捏住身旁女人的手，沉声说：“闭嘴，让你在家是让你好好给小波当妈的，不是让你天天给我找事的！”
女人一怔，继而有些瑟缩：“你什么意思？”
男人厌烦的看她一眼，看到黄子华的母亲，冷笑一声：“你们这一招用的好啊。”
女人白着脸，抚了下头发，感觉不对。
他不再理会，转而笑了笑，对上叶清远凉薄的目光，后背一下就湿了。
顿了下，他谨慎道：“实在不好意思，这事我了解了，是方波的错，今天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那个被他欺负的同学，我们也一定赔偿。”
他又朝着叶清远弯腰，认认真真道：“张局都跟我说了，不知道是您，您大人有大量，是我们的错，您看都是孩子，咱们是不是……不要闹大。”
他谨慎的猜测叶清远的心理。
“我……”女人还想说话，被他警告的瞪了一眼，不吭声了。
叶清远看着他们，眉眼寡淡，他想到什么，忽的低头看了眼手机，看了会，冷冷掀了掀眼皮。
“带你儿子一起滚。”-
里边人一进去就进去了一个多小时，叶朝曲着腿，不住往行政楼办公室看。
他仰着头，看样子试图把三楼某个玻璃盯出一个洞。
他等得直瞌睡，还时不时扭头问陆星乔：“你说里面干什么呢？”
陆星乔勾着书包，视线淡淡放在绿化带前边长长的紫藤花廊上，听到声音转过头，又淡淡撇开。
他推了推叶朝凑的过分近，几乎压在他手臂上的头，掀开眼皮，吐出一个在他口中说出来，显得尤为匪夷所思的词语。
他说：“扯淡。”
叶朝：“？”
男生愣了愣，谨慎的迟疑两秒，还是扭头问：“你被附身了？”
陆星乔淡淡瞥他一眼。
叶朝一下就不好奇了，若无其事拽了下地上的草叶子。
想了想，忽然道：“也对，粗糙但精准，老叶这人最会扯淡。”
“……”
“你俩说我什么呢？”解决完问题，叶清远从行政楼出来，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方波，面如土色的黄子华，以及两个脸色难看的女人。
一堆校领导跟在后边出来。
叶朝抬头往人群里看了看，愣了愣，敏感的发现了不对。
他起身，朝飞鹰过去，凑近了，低声问：“主任，您真大人有大量，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您今天没叫其他人来？”
没想到事情闹这么大，也没想到这小子背景居然还挺深，在人群里都插不上话的飞鹰：“……”
他看着叶朝，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滚一边去。”
男生闻言，哦了一声，若无其事的往后滚，手指揣兜里，一直滚蛋到陆星乔身边，被人瞥了一眼。
昨天说的严重，真涉及到了家长，没想到飞鹰其实还是留了情面，没给他们几个都刮一顿。
叶朝挑了挑眉，胳膊不自觉往身边人身上拐。
陆星乔抬手把他乱动的胳膊拉开。
“解决了，我今天走，下午的飞机。”叶清远目送走了其他人，走过来，他低头，桃花眼压出薄薄的褶皱。
叶朝看着他，手指微微蜷了蜷，才淡淡道：“哦。”
叶清远笑了下，抬手拍他的头，顿了下，又说，“不过给你俩请了半天假，要不咱仨今天出去玩？”
见人点头，他开着车，带兄弟俩中心街溜了一圈，又看了看商圈。
到最后，叶清远在车上看着人流，想了想，还是道：“来都来了。”
他驱车到了市博物馆。
到了后，没先进去，而是打了个电话，确认什么之后，带着两个小的，去了一边的小区。
市博旁有很小一块居民区，小区里绿化很好，草木葳蕤，虫鸣阵阵，有高高低低的树，长势极好，在夏日的浓荫里日渐茂密。
这一片大多住的是工作人员和家属，还有一些退休的老教授。
叶清远带着两个小孩进去，想了想，钻进小区藏书室里，一抬头，果然见了带着老花镜读报纸的老头。
老头对着阳光，正眯眼看字。
他姓唐，名字诗情画意，叫行舟，年轻时也是个风靡校园的男神。
就是脾气太差，又臭又硬，这么些年，除了师娘，没几个人受得了。
叶清远看着他，唇角微不可查一勾。
他这些年没怎么回来，老头落座南川，也没来得及看看。
偏偏当年在青大任教时，这老头是自己导师，师徒俩虽一样倔，一言不合还吵架，感情却越吵越深，是一段难得的师徒缘分。
后来跟李琅离开后，叶清远见他的次数也少了。
老头如今也七八十了，老花镜根本取不下来，他还爱看报，每次都挑阳光好的地方，读的慢慢的，几张纸能看一早上。
藏书室很大，叶清远也不见外，笑眯眯在他身边坐下，往后一靠，吊儿郎当翘起脚，挥挥手示意两个小的随意。
对面刚坐下，长腿上啪的一声，敲上一卷报纸，老头扭头，板着脸教训：“坐没坐相。”
对面两个小的诧异的看过来，叶清远也不害臊，抬手整整衣领。
他抬头看一脸凶相的老头，一脸无奈：“你多大年纪了，不修身养性，还这么凶？小的看着呢。”
“小的？”唐教授坐直，低头调了调眼镜。
“嗯。”叶清远伸手给他指。
他抬头，对面两个少年人同时看过来，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个眼眸清亮，透的像湖，一个面容沉静，冷得像冰。
两人并肩坐着，少年气息扑面而来，像湖面上徐徐吹来的春风。
老头快八十了，头发雪白，衣衫洁净，鼻梁上考究的架着副眼镜。
叶清远坐在一边，边倒水边提醒：“一个我的，一个宋岚他们家的。”
老头点了点头，眼神温和。
他看向窗外，猝不及防的，窗外一道温和的白光落下。
白光垂在外面的窗玻璃上，又透过薄薄的玻璃，穿进了记忆深处。
他笑了笑，突然想起来二十多岁，脾气不好的小徒弟。
眉眼冷锐，性格糟糕，有时和看着温文，同样脾气差的李琅吵成一片。
都是那样风风火火的年纪，热热烈烈的人，打定了主意一辈子不会要小孩的。
却在突然有一天，着急忙慌奔了回来，惊慌失措朝大人求助。
李琅眼镜没了半片，脸上满是惊慌，做实验时细致不已的手指，竟有些微微发颤：“老师，师娘，他怎么一直哭啊。”
他怀里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小孩，吃奶的年纪，眼皮都哭红了。
他身后，叶清远几乎是一头扑了进来，磕磕巴巴，下巴上全是奶粉，身上皱巴巴一泡尿，也是满脸不知所措：“这是饿还是不饿啊。”
老头正在屋里作画，闻言嗤笑一声，转头却板了脸，故作轻松的朝屋里喊：“咳……萍姐，来帮他们……这俩不争气的看看。”
妻子边放下围裙边没好气的从厨房出来，路过时还狠狠踩了他一脚：“装？”
老头面色佁然不动。
小区里湖面上徐徐吹过一道风，吹皱了湖面，柳绿花红。
老头推了推眼镜，唇边竟是难得带了点温柔。
小徒弟是他最后一个弟子，他和妻子那些年是真把他自己孩子疼的。
当年叶家不同意他们，夫妻俩也没少护着，跟人理论。
没想到尘埃落定，才安稳了没几年，一个人就没了。
提起来都是伤心。
老头沉默一会，又宝贝似的抬眼，看对面的俩小孩。
顿了下，他咳嗽一声，拿着报纸，慢慢问：“中午，留下吃饭？”
年轻时雷厉风行的老头，动作缓慢许多，有些精神不济的抬了抬眼皮。
他这几年身体不好，偏偏性子倔，不让人碰。
叶清远虽人不在，却把一切给他安排妥了，知道他该静养为主，便不想多打扰他。
他站起来笑了笑：“不了，有事儿，就来看看您，平时……”
他笑了笑：“您好好的。”
见人点头，他招了招手，两个小的点点头，轻手轻脚，自觉起身。
“刚刚那是你爹我的老师。”走出门，叶清远看了眼远处湛蓝的天幕，笑了笑，转头对叶朝说。
他又看向陆星乔，“也是你爸爸名义上的师公。”
“平时没事也不用多打扰。”见两人点头，他想了想，“主要老头这两年身体不好，要是有心，逢年过节来稍微坐一会就行。”
他笑笑，见两人神色郑重，又抬手，拍拍叶朝的肩膀，想了想说：“去博物馆看看？”
博物馆就在居民楼旁边几百米，步行就能到。
市博没省博那么大，人却不少，顺着人流，大概三十几分钟能进去。
上午八九点的太阳高悬，净而明亮，从外面看，高高的透明墙从上往下，仿佛能看到时间倒流下的，历史与尘土粼粼的光辉。
人不算少，叶清远在前边排队，叶朝仰头，喝了口陆星乔递过来的水，懒洋洋道：“老叶，人有点多，去别的地方也能玩啊。”
并不是没兴趣，相反，他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
在没有开始生物研究之前，叶清远更喜欢这些文物。
小时候，他记得家里总是摆满了外面看不到的精致摆件，有些珍贵仿品，是他按照图片，一点一点做出来的。
受他影响，小时候每次学校组织去博物馆游学采风，叶朝都挺积极。
只是因为太熟悉了，反而不会再有太大波动。
叶清远看着他，目光微怔。
他笑了笑，微微垂眼，看了眼站在一边若有所思，神情平静的陆星乔。
又低头，看着不太理解，疑惑看过来的叶朝，忽的伸手，推了推男生的后脑勺，低声道：“再跟我去看看？”
第29章 亲生
叶朝原本以为是进去看看, 没想到老叶对市博意外的感兴趣。
一进去，他就转了一圈，往前走着, 还兴致勃勃拉着两个高中生一起。
“那边是唐代馆, 里面主要是——”他对市博不陌生, 五个场馆, 径直在一号馆门口停住。
扫到门口的一棵树, 他忽然停住，转头问叶朝：“认识这个吗？”
他环着手臂，一脸神秘：“这树得有百来年历史了, 是明清某个书画家种的。”
“……”
叶朝瞥了一眼花坛里的树，没看出什么新奇，点一下头：“嗯，张微, 明清著名书画家。”
“……”叶清远不吭声了。
他挑了下眉：“你知道啊。”
叶朝瞥他一眼, 以为他想听, 声音平板无波给他背：“弘治年间，画家张微夜入梦, 梦中仙人腾云而至, 拈指一笑，在他额间留下了一滴净水。”
叶朝看着他爸慢慢睁大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有起伏。
又道：“后来张微醒来，不知入梦，起身飘然, 挥笔画下一副仙人寒山松翠图, 笔触细腻，画中松柏山峰如奇景, 又如仙人驾临。”
“画成之后，张微搁下笔，竟真的在桌案上发现了一颗种子，就是这颗古柏，因而闻名。”
叶清远有点惊讶，眉毛舒展开，他推推眼镜：“你怎么这么厉害？”
叶朝扫他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指弯曲一下，最后淡定的抬起下巴，指了指博物馆门口，一排排等着排队参观的五年级小豆丁。
模样懒散：“每年必修课，你听几十遍还记不住？”
“……”叶清远眼神在小豆丁身上一晃而过，转过头，目光微不可查一顿。
“这样啊。”他笑了笑，看了眼面前的古柏，才道，“那咱们去看别的。”
市博有五个场馆，分属不同的朝代。
越往前的东西款式越简单些，也越厚重。
三个人陆陆续续走着，到汉代馆时，叶清远低头，突然又指了指展柜里的一把彩绘玉雕梳子。
“认识么？”他招手，扭过头来，桃花眼藏在镜片下，在场馆的灯光下晕染成了浅色。
到这个时候，叶朝其实依旧没有明白他想干什么。
他看着叶清远，胳膊随意搭在身边的展柜上，旁边是神情平静的陆星乔。
闻言，也只是伸头瞅了一眼，发现不认识，于是胳膊肘懒洋洋磕了下陆星乔的手肘，示意他上。
他确信陆星乔收到了信号，四月末的温度，忽高忽低，馆里开着空调，男生的胳膊依旧很凉。
但被他碰一下后，陆星乔却没吭声，手指扣着肩上的书包，视线只是垂在更远些的石刻碑文上。
叶朝疑惑的回头看他。
正要开口，身后鱼贯而入一群拿着红旗的小学生，白白嫩嫩，叽叽喳喳，朝气蓬勃。
脸上贴着五角星的老师穿着工作服，在前边带路。
走走停停间，老师腰间的小蜜蜂轻动，然后她笑起来，声音徐徐过来：“大家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不点们看过去，齐刷刷摇头，又齐刷刷趴在展柜上，奶声奶气道：“不知道——”
老师闻言笑起来，调整麦克风，小蜜蜂里有刺啦的电流声，然后她的声音高高低低传过来。
她说：“这是汉代的玉佩组件，那时候……”
他们边走边说，小不点们频频点头，声音又断断续续远去了。
叶朝靠在展柜上，看着他们的影子消失在下一个回廊。
他晃了下神，有片刻的怔愣，回过头，看到他爸低着头，正一错不错看着他。
他的目光里有让叶朝拒绝不了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叶朝站直一点，摇头道：“不知道，这什么？”
陆星乔背着书包，脸色淡淡，回头看他一眼。
叶清远也看着他，眼皮轻抬，笑了下，终于露出一点愉悦。
他唇角微勾，“嗯”了一声，声音不知怎么有些沙哑。
他清清嗓子，低声道：“这个啊，这可是汉代长陵王女，淮素公主的陪嫁品。”
叶朝用眼神示意他：然后呢？
他低声道：“那时候，长陵王为一国之主，却只有淮素公主一个孩子，自然百般疼爱，据说淮素公主出嫁时，长陵王汇聚天下能工巧匠，要为女儿打造最完美的陪嫁品……”
长陵王并不因性别之见对待女儿，一生爱她如珠如宝。
叶清远的声音高高低低，散漫清亮，回荡在场馆里。
他并不觉得繁琐，几乎拿出生平所有耐心，尽职尽责，给叶朝讲每一件古物的由来和历史。
全部逛下来，到了中午时候。
四月末还不算热，叶朝伸手，正了正因低头发酸的脖颈。
头顶的太阳错落斑驳，从树木缝隙里投下灿金影子。
“饿不饿，咱们去吃饭？”
出门后，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汉白玉台阶，叶清远拿着车钥匙，问身边的两个少年。
陆星乔站门口的大玻璃穹顶下，手里拿着瓶水。
见叶朝舔嘴唇，拧了瓶盖递过去，叶朝接过来喝了口，点头道：“好。”
他喝完水，正要下楼，因为背对着门口，没注意脚下的台阶，差点摔下去。
陆星乔伸手拉了他一下，因为惯性，被撞在门口的石柱上，“砰”的一声，他背抵着石柱，嘴唇微抿。
叶朝愣了下，急忙回头拉他，陆星乔神色淡淡，拽了下肩上的书包，伸手把他的手拨开。
“没事。”
叶清远走在前边，手里勾着车钥匙正玩，没回头。
这时候的温度不高不低，几个人干脆走路去吃饭，地方并不难找，博物馆旁边就有一排饭店。
大概是受了气氛影响，一连几家店面，装修风格都格外统一。
雕梁画栋，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模样细致而优雅。
叶清远挑了家吃过的进去。
不是周末，饭店里人不算多，三个人很快被穿着马面的工作人员引进去，过了桥，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陆星乔起身去洗手间。
叶朝身旁的位置空着，和叶清远相对坐。
他抓着手机回消息，玻璃窗下。竹子冒出了青青绿绿的尖。
树影婆娑里，假山下时不时传来小孩打弹珠的声音。
叶清远低笑了下，叶朝从手机里薅出头，懒洋洋看过去。
正看到一个小孩蹲在假山上玩，脚下一滑，兜头摔了个屁股蹲。
他愣了愣，扁着嘴，似乎想哭，小手都揉上眼睛了，往四周看看，父母不在，又生生憋住了。
叶朝动了动眼珠，对面的叶清远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他漫声道：“你小时候也这样。”
叶朝下意识看他，看到他笑了下，镜片下的眼尾稍弯，说：“你从小就是这样，遇到事，有人在身边才哭，没人就一个人憋着。”
“……”叶朝低头看手机，以为他要说什么黑历史。
隔壁桌有人抽烟，被服务员提醒后灭了，还是有淡淡的烟味飘过来。
叶清远背靠着座位，眼皮忽然垂下来，表情像是漫不经心，又有点微不可查的冷。
桃花眼被遮在镜片下，看不清楚样子。
他忽然说：“其实我有点后悔。”
桌子上的白瓷茶盏温润雪亮，茶盏碰撞的声音低而凉。
叶朝愣了下，在淡淡的烟味，听到他爸微哑的声音。
他说：“我以前没养过小孩，其实不知道怎么养，本来跟人约定好，你大了，我带你来博物馆，还有个人带你去实验室。”
“你想怎么玩都行，结果，对不住，我没做到。”
叶朝抓着手机的手指忽然紧了紧。
叶清远靠着座位看他，有点走神。
男生长大了，个子很高，骨架有点薄，眼睛很漂亮，是和他如出一辙的淡色，模样是少年的意气张扬。
这是李琅去世后，这世界上唯一可以拉扯他的人。
热气氤氲里，叶清远垂在身侧的手指紧了紧，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初夏暖阳中不复散漫凉薄，显得低沉，安静，又有点伤心。
他低声说：“推了江城的项目后，我这段时间总睡不好，老做一个梦。”
“梦见我死了。”
“梦见有人欺负你，但每次我一过去，他们挥挥手，我就散了。”
叶朝用力抓了抓手机，嘴唇抿着，眼皮微涩，但没抬头。
叶清远盯着他，观察他的反应，继续说：“这是我第二次觉得自己没用。”
他是最傲气的那种个性，但他觉得自己没用。
他说：“我还梦到你的亲生父母。”
叶清远目光落在叶朝身上，想到什么，眼神冷了冷：“这事也没瞒过你，你知道，虽然这些年把你当儿子养，但其实你应该叫我舅舅。”
叶清远说：“你其实有亲生父母，这也是真的，这事很复杂，以后跟你讲，但据我所知，现在他们要找你，你呢，想跟他们一起走吗？”
叶朝抓着手机，耳朵里忽然一声轰鸣。
他不知道他爸具体梦到什么，为什么这么告诉他。
他垂眼，指尖冰凉，很突兀的想起来那一年。
那一年临近暑假的周末，天一连阴了几天，总不见好。
值日生那一周都忐忐忑忑，终于在放假的那天下雨了。
雨珠噼里啪啦落在廊檐上，砸下滂沱水珠，夏天的雨非常大，天空一瞬间黑了下来，像总不见明。
他爸那时候不在了，他没抗住，那几天总不舒服，发着低烧，还有点吐，他吃了药，但总不见好，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陆星乔打着伞，带他回家，路上他又烧起来，陆星乔干脆背着他，校服紧紧裹着他。
即使如此，两人回去也湿了大半。
家里的门没锁，有人先回去了，客厅里亮着灯。
他们进了屋，一抬眼，灯光下正坐了几个人。
宋岚坐在沙发上，身边是两个不认识的一男一女。
那几个人说着话，陆星乔站在玄关处，身上滴滴答答淌着水。
听了会，他似乎也开了口，说了句什么，最后叶朝只听到他夹着雪片的声音：“你们聊，我带他上去。”
他在不高兴。
叶朝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有人过来，拦了他一下。
叶朝难受极了，只能费力的掀开眼皮看了看。
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样子，那人身材高大，视线虚虚实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在陆星乔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最后他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声音醇厚：“去吧。”
那之后，一切发生的很快很快，像做梦一样。
叶朝那几天烧的迷迷糊糊，后来严重，进了医院，好几次勉强清醒。
他看到一个头发微卷，眉目温柔的女人低眸看他，眼圈通红，像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叶朝视线朦胧的看她，她总是握着叶朝的手，轻轻的，却又紧紧的。
她的手心柔软而温暖。
再后来，叶朝一直不见好，转到医院的加护病房。
那个加护病房旁有个小厨房，有时候半夜醒来，能听到里面极其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女人叫叶柔，是叶朝的亲生母亲，她很少离开，声音压的很小。
有时候，她宁可坐小板凳上，支着头打瞌睡，也不会让灶台上的火有一点点波动。
她做的粥总是又香又软，粒粒分明，喝下去，整个人都是暖的。
她说她是朝朝的妈妈。
她说她也姓叶，她能见到朝朝，这一定是上天送来的缘分。
怎么可能毫无触动。
那时候他爸没了，亲生父母恰到好处的出现，笑着说，他们想带叶朝回家，又说，很感谢陆家，夸陆星乔少年英才，以后出国一定有大好前途。
陆星乔听着这些话，没否认。
叶朝也拒绝不了。
那如果他爸还在呢？
叶朝深吸了一口气，摁熄手机，在窗外乍亮的天光里，清楚的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过来，老叶为什么做这种梦，又梦到多少，有没有觉得梦里的他没用。
但如果那时候他还在，叶朝不会跟着别人走。
叶朝神情淡淡，眼皮垂着，眼珠是淡茶色，里面没红，叶清远看着他，却觉得心里被人猛戳一刀。
叶朝目光扫向窗外，顿一下，突然从口袋摸出颗糖，懒洋洋道：“老叶，什么表情，梦而已，不用在意。”
他剥开糖纸，低声道：“都是梦。”
他说：“我长在清湾路上，无论过多少年，遇到什么，我都是清湾路上长大的叶朝。”
所以不跟别人走。
所以就算碰到过傻逼，傻逼也没法改变他就是叶朝，更没法改变他分毫。
叶朝感觉到舌尖漫上甜味，他抬头，微微挑眉：“老叶，你今天说这些什么意思，想把我送走？”
叶清远垂眼看他，眼皮微微掀开，淡声反问：“可能吗？”
他往后靠着椅背，伸手捏了下鼻梁，桃花眼微微眯起，想起梦里零碎的画面，眼皮垂下的弧度却很冷。
他淡声说：“也好，不想去就不去，你想做什么做什么，而且……
他说：“不知道怎么了，我一想这事。”
他按了按心口，散漫评价：“就心口疼。”
第30章 高兴
一直到陆星乔回来, 桌上两个人的状态才慢慢恢复。
在餐厅的嘈杂声里，四周人流涌动，三个人坐着, 相顾无言。
叶朝咬着糖, 听旁边哭声断断续续, 他顿了下, 转了转脖子, 然后随手扯身边陆星乔袖子。
等人看过来，他胳膊撑着桌面，手指随意戳一下后边震天动地的声源：“看见没有。”
他说：“刚那有个小孩在外边摔了, 愣是憋着没哭，回来才开始发力，现在还没停。”
他说：“这小孩声音挺亮的。”
陆星乔顿了两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 沉默片刻, 转头看着叶朝, 疑惑问：“物伤其类？”
他眼珠深黑，表情平静, 问的也认真, 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叶朝：“……”
什么玩意物伤其类？
伤谁？伤他自己？
叶朝捏着茶杯，差点以为自己不认识这几个字。
他冷着脸，顿了下，慢吞吞把脖子转回来，嘴里“咯嘣”一声, 抬眼看陆星乔。
陆星乔跟他对视, 脸色淡淡。
叶朝磨了磨牙，面无表情道：“这么会用成语, 乐姐平时没少重点关注你吧。”
春秋湖边一别，他和言乐莫名在学校碰到过好几次。
有时候停下来打招呼，能说几句话，说不定比旁边这人说的多。
明知“重点关照”是什么，陆星乔听了也不脸红。
瞥他一眼，唇角似乎扬了一下，还“嗯”了一声。
叶朝：“……”真行。
叶清远在一边听的直笑。
一顿饭吃的其乐融融，
吃完饭，没停多久，叶清远叫了个代驾，拉着行李箱去机场。
叶朝跟陆星乔跟着送他，兄弟俩一前一后，一直把人送到检票口。
叶清远进去刷脸，在里面跟人说话，叶朝站在检票口外面，眼皮轻抬，手指蜷了又伸。
四周的人声漫长而嘈杂，叶清远若有所觉，回头看了他一眼。
见男生一直绷着脸，他笑了笑，又抬抬下巴，手指指着登机口：“我走了？”
叶朝远远的看着他，顿了下，点点头，又冲他晃了下手里的手机。
叶清远低头解锁，看到屏幕发亮，他儿子给他发了两条信息。
一条是：『忙自己的，不用担心我。』
一条是：『老叶，你好好的。』
叶清远顿了下，拉着行李箱的手指顿住又松开，他眼尾略弯了下，抬手推推眼镜，点头道：“好。”
他抓着手机上飞机，步履优雅，一直等坐下，方才觉出累。
手指僵的几乎不能动，他闭上眼睛，拿着毯子，往身后的位置上靠。
不知不觉，他睡了过去，一路上，做了几个循环往复，又百无聊赖的梦。
第一个梦里，阳光灿烂，春暖花开，有大片的湖光山色。
他站在湖光之前。
那一年他二十岁，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出薄薄的褶皱，穿着挺括的衬衣，是青京有名的散漫风流。
他开着车，漫不经心从月亮湖路过。
头上有一片梧桐，未成形的花苞从头顶缓缓降落，他好奇心起，低头去看，和路边舔冰淇淋的李琅对上眼睛。
年轻人眉眼挺秀，穿着深蓝色的格子衬衫，半长的头发被风吹的飞起，他微微眯眼，迫于看不清路，又只好不耐烦睁开另一只。
叶清远和他遥遥对视，然后笑起来。
惊鸿一瞥，不过如此。
他抑制不住的心动。
梦里思维波动，叶清远止不住笑，他想过去，叫李琅名字，忽然间，这个梦就随着湖光山色散了。
叶清远站在黑暗里，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心里仿佛忽然被什么东西刺一下，落进大片混沌。
他看着四周的虚无，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瞬间，他无比清晰的，在梦境里意识到。
他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很多年了。
叶清远感觉到窒息且烦躁，他在密密匝匝流转的时间里挣脱不出，他往前，又走进一间宽敞的房屋。
屋里窗明几净，桌上摆着两盆花，花香阵阵，外面有虫鸣鸟叫声。
屋里没有人，他在里面一间一间，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低头，看到了叶朝。
四五岁的小叶朝，眉眼好看又漂亮，像个糯米团子。
他正抬着一双又清又亮的眼睛，咬着棒棒糖，坐在厨房的门槛上看他。
见到他，叫他：“爸爸。”
叶清远愣愣的看他，不知怎么了，顿时有点心绞痛。
他突然想起来，这时候叶朝五岁，李琅撑不住，已经去世了。
他有条不紊的办爱人的葬礼。
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出了问题。
他手总是抖，记忆力也有退化，有时候旁人跟他说话，他要迟钝很久，才能缓慢的反应。
“爸爸。”小叶朝不知道他状态不对，坐门槛上叫他。
说来奇怪，他从小就是个小混球，那时候就特别乖。
只有肚子饿的不舒服，才咬着糖走过来，透亮的眼珠看他。
叶清远反应不过来，他就看着他，嘴里也不催。
叶清远看着他，摸摸他的头，然后进了后边的厨房。
但进去厨房，他发现自己又忍不住走神。
明明拿出小锅，准备给小叶朝煮点吃的，烧好了水，他提着水壶，却又忘了把锅从煤气灶上拿起来。
刚烧好的开水，从他手里脱手而出，倾盆直下。
小叶朝站在旁边，愣了愣，被溅出的水星烫的眼皮通红。
水下就是皮肉，叶清远也被烫的不轻，却奇异不觉得疼。
他低头，看看掉眼泪的小叶朝，又垂眼看自己起泡的手指，终于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
他开始重新往返医院，请了保姆，对方却没把小孩照顾好。
他闭了闭眼，最后没办法，联系了宋岚。
宋岚和陆弘连夜赶过来，抱起沙发上熟睡的叶朝。
他交代好一切，第二天就收拾了行李，在好友复杂的目光里躲走。
这么躲来躲去，离多聚少，小孩却不知不觉长大了。
少年一双眼睛很亮，头发有些乱，但有了少年人独有的担当，他站在机场明净的天光里看他。
一双眼直击人心，咬着糖，姿态随意对他说：“忙你自己的，不用担心我。”
他说，“老叶，你好好的。”
叶清远看着他，又想笑，他捏了捏鼻梁，眼皮又有点湿。
他想走过去，想拍拍他儿子的肩膀。
却开始掉进无休止的噩梦。
梦里画面一转，从机场变成一个滂沱雨天，天色黑沉，暴雨倾盆，少年又长大了许多，成了挺拔帅气的青年人。
他二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绷着眼皮，却没笑。
他高了点，但瘦了很多，凌乱的头发戳在眼睛上，几乎能看到骨架，像总没好好吃饭。
他开车在盘山公路上，车速很快，明明穿着裁剪合适的风衣，却莫名单薄的冷冽。
座位上的电话响了，他扫了一眼，没有表情，直接挂掉。
对方却锲而不舍，他皱眉，觉得不耐烦，终于接起来。
那是个陌生号码，电话那头的人温声道：“哥，欠别人的是要还的。”
青年打着方向盘，声音很凉：“我欠你妈。”
砰的一声，一辆巨型大卡直冲而下，他坐的车四分五裂。
叶清远心脏骤缩，忽然醒了。
窗外风轻云淡，天空湛蓝，他还坐在飞机上。
他坐起来，额头剧痛，这一瞬间，他根本呼吸不过来，手指抖了两下，才摸出手机。
他打开少年登机前发来的两条微信，看了很久。
『忙自己的，不用担心我。』
『老叶，你好好的。』
窗外白云漂泊，叶清远看着屏幕，目光凉而静。
最终他闭上眼，任由自己往后，摔进温暖的座位上，似乎这才能抵御从骨头缝里由然漫出的寒意。
他不是侥幸的人。
那么真实，只是梦吗？
过了许久，他抖着手，在没有信号的手机上翻出一个电话，并编辑了两条备忘短信。
『项目暂停，五月不去江城，我确定，还有……帮我安排治疗方案。』
『不为什么。不想死了。』-
送走叶清远，代驾顺便把两个高中生送回学校。
一路回去，叶朝手机嗡嗡直振，打开一看，全是夏明扬他们趁午休偷偷发过来的消息。
大部分问他有事没，鹰子怎么说，事儿处理的怎么样了，黄子华怎么突然退学了，怎么一天不见人影。
有贴心的还附赠一张照片，照片下是一张处分表。
处分表一般就贴在教学楼下边，随眼可见，不知道谁这么大胆，直接上手拍。
叶朝随手点开，发现上面一排人名，列的整整齐齐。
方波不是一中的，最上边是黄子华，罚的最狠，因为校园霸凌，打群架等原因，记大过并停课一周，一周后留校察看。
但夏明扬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妈好像直接来给办退学了。
黄子华下面几个不认识的名字，估计是年初霸凌林瑞雪那几个，因为校园霸凌，都记了过。
叶朝余江雨夏明扬他们几个也没能跑，全部警告处理。
只有几个女生参与不深，算看个热闹，飞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了。
一排排人名顺下来，偌大一张表，看着很壮观。
叶朝合上手机，随意往后座靠，已经能想象到回学校多壮观。
他扭了扭头，手肘忽然撞了下陆星乔的。
陆星乔看过来：“？”
叶朝抿唇。跟他商量：“假请都请了，要不下午不去了？”
结果这人听了，眉毛都没动，车停住，按着他的脖子压回了学校。
叶朝：“……”
就不让逃课呗。
陆星乔背着包，表情淡淡，跟着他，顺便一路送他进了教学楼。
叶朝瘫着脸，面无表情跟他摆手，干脆手扣半边脸进班，结果一进去，还是立刻被围了起来。
“……”
下午四点，正是大课间。
叶朝表情淡淡跨进门，进去的时候，六班教室里先是诡异的沉默一秒，接着瞬间炸了。
平常熟的不熟的，更别提夏明扬几个捣乱的，嗷嗷叫着冲上来，直接把叶朝冲进了墙角里。
“……”
叶朝眼皮绷了绷，后背直抵着墙，第一反应是谁的牛劲这么邪门。
第二反应就是蒙，他抬起胳膊挡在身前，嘴角微抽：“都干嘛？”
“干嘛？”他来不及说话，后面更多人蜂拥而至，一时间眼睛里眼花缭乱，全是人头。
夏明扬看热闹不嫌事大，喊着：“让让，让让，太热情了，太热情了，给我朝哥干蒙了都。”
“……”
班里一阵吵闹，其余人也不害臊，嘎嘎嘎笑，随即更热情了。
“朝哥，朝哥，我亲哥，你他妈，一人干翻一群，太帅了卧槽。”这是平常玩过游戏的网瘾少年。
还有自我高潮的某位男生：“我靠，爽，我靠，真爽，”
陆陆续续有人挤上来。
“我的青粥大老爷！终于有人教训教训那群毒瘤了！”
“整那死出，滚呐，挡着我看我朝哥了。”
很多开学以来可能并无深交的面孔，笑意灿然，眼睛明亮。他们看过来，一瞬间点爆了整个六班。
男生们勾肩搭背，说着自己的看法，并嘱托下回再有这事一定喊上他们。
女生们大多红着脸，伸头在后面看。
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最愿意为任何不平事拔刀相助的年纪。
林瑞雪转学过来，往常也不说话，容易让人忽略，但他是六班的人，是就不能给外校欺负了。
林瑞雪身边也站着几个男生，伸着头，见都挤不进去干脆不挤了，头对着头唠嗑。
有个小眼镜推推镜框，拍拍林瑞雪肩膀，说以后他别总憋着，都是六班的人，以后兄弟们罩他。
高中生忙，他们或许以前根本不关注一个不熟的同学。
在日渐麻木的成长中，少年们也学会了互相要相安无事。
但经此一役，到底还是点燃了少年心中的火。
没有人认为这场架打的不值，只觉得死去多年的英雄气概在心中复活。
黄子华几个跟班再横，能横得过他们五十多个人么。没人再顾忌他们不好惹。
林瑞雪坐在座位上，顿了下，抿着唇笑了下，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说：“好。”
“吵什么吵！”一群人正堵着叶朝热闹，惹得外班人频频伸着头看。
老于拎着记录本进班，往常平静淡定的脸漆黑一片，进班就是一声吼，“题都做完了？！”
人群顿时一哄而散。
只剩下被堵在墙角的叶朝，站直身体，扯了下书包，刚好和讲台上虎视眈眈的老于对上眼睛：“？”
老于嘴角抽了抽，看着他，想绷着脸，也没绷住。
最终拿笔记本敲敲课桌，沉声道：“看什么看，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还不滚回去做题！”
“……”叶朝挪开眼，老老实实滚了。
往常如果被记过扣分，铁定逮着罪魁祸首一顿教育的老于。
今天只是站在讲台上盯着他们做题，看着一个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的混球。
到底什么都没说-
老于守着，六班气氛一晚上安静如鸡。
一直等到晚自习下课，在校门口等到陆星乔，叶朝才抿了抿唇，抓着书包走过去。
校门口树影婆娑，灯光昏黄，陆星乔伸手接他的包，把两个包背在一起，两人并肩往前。
走了一段，路过超市，叶朝顿了下，进去买了两瓶水，出来递给陆星乔一个，随口跟他说下午的事。
他随口：“今天班里翻天了，老于发火，结果晚上老于坐班，班里一晚上一个说话的都没有，特别静。”
“这么乖？”
“嗯。”
叶朝喝了口水，想了想，胳膊肘微微抬起，又说：“不过夏明扬给前桌写纸条，被老于给盯上了，他愣是攥一晚上没敢扔。”
他仰着头，像是想到了那个画面，眼尾轻瞥，又抬起胳膊喝了口水，手臂白皙清瘦。
他想了想，评价：“怂。”
陆星乔看着他，拧开水瓶，也跟着喝了一口，他没说话，垂着眼听。
两个男生一路走到公交站牌，其中一道声音没入成片的树荫里。
一中校外是大片连绵的林荫道，正是春夏之日，林荫道上，灯光昏黄，树木长势葳蕤。
陆星乔站在树影下，垂眼听了一会。
看人说着说着，一头往垃圾桶上撞，只好伸手拦住，眼皮轻掀，忽然问：“今天这么高兴？”
“高兴？”叶朝闻言一怔，把瓶子往路边的垃圾桶扔。
他看着扔出去的空瓶，不明所以：“我？”
他指了指自己，眼珠在灯光下微张，看着有点蒙，陆星乔看着他，手指不由动了下。
车站旁边全都是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站着说话。
叶朝抬眼看陆星乔，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中了，他心情确实很好。
明明是很正常的话，但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莫名觉得心里被人挠了一下。
叶朝别开头，眼睛里划过一点不自在，他说：“有吗？”
陆星乔点头，偏头看他。
他自己不知道，他其实很高兴，抬着眼皮的时候，说话的时候，淡茶色眼珠格外亮。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里面的得意又几乎漫出来。
像小时候第一次学会打球，兴冲冲的跑过来找他，小皮球拍的砰砰响，却偏偏又故作镇定。
六班人夸了一个下午，都没意识到被夸的那个尾巴早翘起来了。
结果一个照面，就被人抓个正着，摸一下，尾巴毛还是软的。
叶朝没动，头发冷不丁被人从上边给按一下。
他眼珠轻动，跟着走上台阶，肩膀贴着另一个人的，顿了下，若无其事道：“也就还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