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花大娘
花九将霍桐儿送回小院后, 便从后院拿了鱼竿与鱼篓出来,交代了两句,便扛着鱼竿离了家。
霍桐儿留在院中, 不必像过去那般仔细查算账目, 这空置的大把光阴,她自然不会浪费。等这个案子了结, 虽说陛下有言在先,可毕竟事关皇后, 涉及皇家脸面, 她们能多一个退路便是一个退路。
她坐在了几案边,拿过一张空白宣纸, 提笔便在上面勾画大燕的疆域轮廓。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看花九写的游记小札, 对大燕各州的边线已经是烂熟在心。案子要办, 最好是趁着天子还没回过神来,两人就有多远走多远。
普天之大, 莫非王土。
从临淮出发, 想要走遍整个大燕, 最少都要半年时光……半年……天子怎么都回过神来了, 对上位者而言,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天子那颗顾念昔日情谊的心。
霍桐儿是个极其厌恶赌博的人, 十赌九输的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天子允诺,准许她们二人继续逍遥江湖, 她多半也是不信的。要想金蝉脱壳,就得演一出真的不能再真的戏。
比如, 她想在临淮落脚,“真正”的落脚。
喵!
玳瑁跳到了书案上,舔了□□丫子。
霍桐儿微笑着摸了摸玳瑁的脑袋,带一只玳瑁可以,但是带上这满院的狗子那就有点难了。所以院中那几只狗子,她得先送回辰州,托付苏年。至于珍珠与它的花好月圆,自然要好好带着。
旺财……
霍桐儿看着它那可怜的模样,想来它必定希望与主人重聚。只望还来得及救回它的小主人,好送它与小主人回去与外公团圆。
这边霍桐儿开始规划后续的退路,那边花九已经到了郊外,寻了个岸边水草茂密处悠然坐下,抛出了鱼竿,开始钓鱼。
自打出城后,她便发现探子一直跟着。爱跟便跟,反正钓鱼本就是个耐心活。不一会儿,鱼儿便咬了钩,花九一钩拉上来,是条青背鲫鱼。
她按住鲫鱼取了钩,便将鲫鱼往鱼篓中一抛,提着鱼篓便往水边走来。她不动声色地拨开水草,瞧见里面熟悉的蛊虫,一边作势安置鱼篓,一边仔细查看可有捕食蛊虫的活物。果不其然,真有一只黄蜂样的虫子正抱着一只蛊虫大快朵颐。
花九暗将衣袖捏住,佯作拂开多余的水草,轻轻一拂,便将那只蛊虫罩在了绣裳里,顺势将鱼篓放稳。
“真不该穿这身出来!”花九故意放话,看着沾湿的长袖,重新卷了卷,将那虫子彻底裹在了衣袖里,再坐回原处,上饵、抛竿。
她这一钓,便钓了整整一下午,盯着她的探子们都看得发了困。花九瞧着暮色将至,便收拾了鱼竿,拿起了鱼篓,粗略地算了算今日的收获,不多不少,烧汤与红烧刚刚够两道菜。她收拾好东西,便折返临淮。
探子们继续跟着,她便继续由着。有鱼为食材,自然不能缺了去腥的食材。她转向了市坊,故意走最热闹的那一条街,一边逛,一边又买了不少食材,满满当当地提了两手。若不是提不动了,只怕她还要再买一些。
真是无趣!
跟着她的探子们无奈叹息,这儿人又多,偏生那少年走得极快,稍不留神就没了影,他们跟这一路,真是难受至极。
花九折返时,临时心生一计。如若那小千岁真是幕后之人,收押那些姑娘的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他的宅子。反正她回家都要经过千岁的宅子,不妨今日往宅子边上贴近走一走,瞧瞧这袖中的虫子可有什么异动?
她迈步便走,路经千岁宅子的时候,虫子却一动不动。
竟然不在这里?
花九略惊,如若不在此处……花九想到了另一个地方——陈骊的戏班子。
探子们看她突然转身,差点没藏住自己。
花九也懒得戳破他们几个,自语道:“妙娘喜欢吃酥糖,我再给她买上两盒!”说着,便往有间酥糖的方向去了。
有间酥糖在东街,戏班在东街口,恰好可以路过。
花九刚走到东街口,袖中的虫子便有了异动。花九微微驻足,故意漏了一颗大白菜在地上:“怎么掉了呀!”她蹲下身子,暂时放下手中的东西,准备重新收拾。
虫子在她袖中不住乱撞,兴奋极了。
花九转眸看向戏班子的大门,这会儿正是开演前夕,不少戏迷正往里面走,热闹得紧。谁能想到,这么一个繁华热闹的地方,竟是一个戕害女子炼制转龙丹的地狱?
“公子,我来帮你。”
当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花九大喜抬眼,却见那位大婶递了个眼色来,她连忙改了话:“多谢大婶。”
大婶微笑着帮她捡起食材:“不必谢。”她把食材递给花九,转身欲走。
花九急唤:“大婶请留步。”
“还有事?”
“您瞧我这双手都拿不下了,能否请您帮个忙?帮我提上一些,回家之后,定有重谢。”
“好呀。”
“我还要去前面买两盒酥糖,还请大婶等等我。”
“好说。”
花九感激地点头,然后快步跑向有间酥糖,买了三盒酥糖出来,一盒送了大婶:“多谢大婶帮忙,这盒酥糖,送您。”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大婶摆摆手,热情地笑道,“我瞧公子提得艰难,下次再出来置办食材,记得喊上几个丫鬟,就不会这般狼狈了。”
“多谢大婶提醒。”花九感谢大婶。
两人说说笑笑,便回到了小院。
霍桐儿瞧这人眼生,不由得问道:“这位大婶是……”
“路上遇上的好心人,瞧我拿的东西多了,便帮手提到了这里。”花九说完,问道,“不知大婶如何称呼?”
“我姓花,叫我花大娘便是。”
“竟是同姓。”霍桐儿品出了一味熟悉感,挑眉看向花九。
花九猜到她想问什么,凑近低声解释:“不是阿娘。”
霍桐儿这下疑惑了,这人若不是阿娘,那又是谁呢?看花九眼底藏不住的喜色,想来这人也是花九认识的。
“她是阿娘的金兰姐妹。”花九再小声解释一句。
花大娘上下审视了一眼霍桐儿,忍不住赞许道:“公子有眼光,我瞧夫人生得温婉,是一等一的好姑娘。”
霍桐儿被她这一说,耳根微烫:“大娘谬赞了。”既然是花九阿娘的金兰,自然也算得上长辈,便顺势道:“天色也不早了,大娘不如留下吃个便饭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花大娘搓了搓手。
“大娘是本地人吧?”霍桐儿再问。
花大娘点头:“土生土长的临淮人!”
“我想在临淮落脚开家酒楼,有些口味偏好,正好可以问问大娘你。”霍桐儿热情地挽了她的手臂,“还请大娘帮帮我,可好?”
“呦!话都说这份上了,怎能不帮呢,好说,好说。”霍桐儿挽着她往前厅走去,留下花九哑然笑笑,将小院门关上后,便把食材提入了厨房,开始做饭。
花大娘本来不姓花,是道上的一个无名刺客,因为栽在了阿娘手里,便被阿娘带在身边当护卫。后来,出生入死的次数多了,便动了义结金兰的心思,两人最后一醉泯恩仇,对月结拜成了姐妹。可以说,除了花大娘,谁也找不到阿娘,所以既然她来了,花九是决计不能让她走了的。
花九的姓氏也是同母姓,这是花氏的家规。
花大娘与霍桐儿在前厅坐定之后,霍桐儿刚欲开口,花大娘便示意她等上一等。
“痒!嘶!痒死我了!”
不一会儿,墙头上便响起了探子的难受声音。
“哪里来的小贼!”
花九提着木杆就冲了出来,打地鼠似的挨个狠打,惊得那些探子忍着剧痒抱头乱窜,一会儿便跑了个没影。
花大娘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这下可以安心说话了。”
霍桐儿又惊又喜:“大娘你……早就发现他们了?”
“起止是早就发现了,还盯了他们好几日呢。”花大娘得意地扬了扬眉,“小九九,你呀,真是不让人放心,惹上这些人,逼得老娘不得不出手了!”
花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也只是意外卷进去的……况且……路见不平,我实在没法子坐视不理呀。”
“理,也要保重小命。”花大娘虽然埋怨,可语气里都是宠溺,“放心,他们被我养的蚂蚁咬了,回去就会高烧不退,这两日可以清净清净。”
“万一又来一批呢?”
“来一批咬一批呗。”花大娘根本不怕,反正她养这些蚂蚁可听她的话了,御兽术上,她敢认第二,天下没人敢认第一。
花九自然知道花大娘的厉害,她关切地问道:“阿娘也来了么?”
“她逍遥着呢,懒得管你的闲事。”花大娘匆匆说完,对着天上吹响一声哨声,只见那隼儿盘旋而降,落在了庭中,吓得庭中的狗子们一阵狂吠。
玳瑁刺毛跳到花九肩头,吓的缩成了一团。
“放心,隼儿不吃猫肉狗肉。”花大娘稍加安抚,“有它看着庭院,你我现下说什么都是安全的。”
霍桐儿静静地打量着花大娘,不愧是花九那边的人,身上与生俱来都是一股抹不去的侠气,让人莫名地喜欢。
觉察到霍桐儿的视线,花大娘转眸看她:“小九九媳妇,想学么?”
“啊?”霍桐儿愣了一下。
花大娘目光里多了一分深意:“我们家小九九就喜欢路见不平,我也是把老骨头了,保护不了她几年,不若我教你一些御兽法门,往后你也可以帮我保护她。”
霍桐儿自然是想学的:“我可以么?”
“怎么不可以?你跟小九九亲都成了,便是一家人!”说着,花大娘撞了一下花九的手臂,“小九九,你说是不是?”
花九臊声道:“大娘你就别打趣我了。”
“啧啧,瞧瞧,都成亲的人了,还害羞呢。”花大娘揶揄后,看向霍桐儿,“我可不是那种迂腐之人,只要是两情相悦,又没有碍着谁,两女相悦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放心,小九九多一个人疼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霍桐儿惊喜,对着花大娘福身一拜:“谢谢大娘。”
“嗯!我当这是拜师礼啦!”
“不,拜师礼当正正式式的!”
霍桐儿满心欢喜,还有什么比让长辈认可更幸福的事呢?
花大娘凑近霍桐儿:“我家小九九啊,有时候人呆了点,但是绝对是个好人,你好好待她,我便再多教你些。”
“嗯。”霍桐儿含笑点头,她自会待花九好,就算没有花大娘的叮嘱,她早已决定要一生一世待她好。
第四十二章 月见
花大娘是个热情的人, 用过晚饭后,便拉扯着霍桐儿说个不停,从年少岁月聊到了双鬓花白, 那些惊心动魄的奇事在霍桐儿听来, 是又刺激又向往。
原以为她走出闺阁经商已经是天高海阔,可比起这位花大娘, 她不过是井底之蛙。听完那些旧事后,花大娘终是进了正题, 关起门来, 开始教霍桐儿御兽之术。
花九便成了那个端茶送水的小厮,白日都说好的, 今晚可是要办大事的, 这会儿是半个字都不敢提。
霍桐儿其实是分神了的, 不时张望旁边添茶的花九,说好的事, 她自然也是记得的。
可谁敢在长辈面前说, 我要洞房呢?
好不容易花大娘说累了, 已经是半夜三更, 她回了客房歇息,留下了两个面面相觑的人。
“今夜……大娘很喜欢你。”花九道。
霍桐儿是看得出花大娘喜欢的,可是, 这般喜欢可不仅仅是爱屋及乌。想到花大娘教的那些御兽法门,只怕都是她毕生凝练的精华所在,如此倾囊相授,霍桐儿是又惊又喜,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受之有愧。
算起来,她也只是沾了花九的光罢了。
“我还是头一次瞧见大娘这般待人热情。”花九心底多少也是疑惑的。花大娘看她从小到大, 从未对谁这般上心。
霍桐儿温声道:“不去想了,早些休息吧。”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再不休息,只怕也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对了!”花九终是可以说下正事,“今日我捉了那虫,故意绕路往小千岁的地方走了一圈,竟是在戏班的地界里有了异动。”
霍桐儿肃声道:“也就是说,炼制转龙丹的蛊虫就养在戏班里面?”
“这件事,我们要合计合计。”花九牵着霍桐儿的手坐在床边,“转龙丹事涉皇后娘娘,若是闹大了,陛下不一定会留着你我。”
竟是想一起去了。
花九有了另外的主意:“这件事要管,但是也要变着法子管。第一、转龙丹的内情,绝不能由我们告诉陛下;第二、张兄那边的兵马能不惊动就不惊动。那小千岁在临淮经营多年,这些达官贵人一旦养了死士,那些兵马过来,多半也是枉死的命。若是逼急了小千岁毁尸灭迹,那就一个姑娘都救不出来了。”
“不动朝廷的力量……”霍桐儿想了想,“或许有一个法子。”
花九眸光大亮:“那些姑娘也捱不了几日,所以你我应当去戏班听一听曲,唱一出‘火烧阿房宫’!”
霍桐儿会心轻笑,这回两人又想一起去了,只是她多一个想法:“再加一出‘金蝉脱壳’如何?”
“有大娘在,加几出都成!”花九心中有底,这是解决这桩案子最佳的法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霍桐儿斜眼看了一眼枕头:“所以,今晚睡不睡?”
花九脸蛋绯红,会错了意,嗫嚅道:“今晚大娘在呢,她听力可好了……”
霍桐儿含羞瞪了她一眼:“乱想什么呢!今晚……今晚都这般晚了,定是做不得那事了。”后面这话说出来,霍桐儿惊觉自己竟是这般不知羞,忍不住把头低了又低。
花九爱极了她这羞涩的模样,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如此就够了,睡吧!”她紧张得嗓音都有些发颤,匆匆除了鞋袜,便解衣爬上了床,钻入了被下。
霍桐儿哑笑,躺回被下时,钻入了花九怀中,贴得紧紧的。有些情话不必宣之于口,便已蔓延于彼此的呼吸之间。
甜腻又绵长。
花九拥住了她,想的是他日金蝉脱壳后的江湖时光。她要带着她,走遍天下,吃遍天下,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来。
一夜过去。
临淮的春色越来越浓烈,尤其是绵长的酥雨过后,极目之处,皆是夺目的苍翠。
为了彻查此案,天子燕玉枫先是微服至郊外庄子,后来回了燕京,稍微休息了几日后,便随着南幸队伍继续南下。
每年春来,大燕天子多半都会来临淮南都赏春,今次自然也不例外。皇后因为有孕的缘故,这次没有随着天子同行,留在了灞陵皇城安心养胎。
张慎留在庄子里随时等待花九的回报,花九则在临淮暗查消息,就等一个里应外合,查实此案的时机。
随天子南下的自然有太医院的院首张月见,这位姑娘师出悬壶堂,是悬壶堂堂主陈水苏膝下最骄傲的弟子。她十八岁那年赴京应试,医术卓绝,力压所有灵枢院的医者,成为那年天子破格提取的女御医。
她在宫中十年,颇受太医院与皇室喜欢,因为醉心医术,是以早早发愿终身不嫁,接连拒了灞陵城许多亲事。天子敬其诚心,便也许了她不嫁的心愿,自此,她终是得了清净,可以一心钻研医术。
悬壶堂的密信送到时,她正在准备天子燕玉枫的养生参汤。字迹是她最崇敬的商夫子所写,她匆匆看完后,眉心微皱,这事必须及早告知天子,但是也不能就这样直接说了。否则,一旦卷入皇家辛秘,多半是难得善终。
怪不得每次她与皇后请脉,总觉得皇后的脉息有些奇怪,偏生怎么诊都寻不到问题所在。蛊医诡谲,她向来不喜欢,所以算是她的短板。可以说整个悬壶堂,就数杜夫子的蛊医钻研最深,只是杜夫子身子一直不太好,所以鲜少出来讲学,蛊医相关也多由阿凉师兄代讲,整个悬壶堂喜欢听的人也并不多。
想到这里,张月见先将密信烧毁,然后寻思了片刻后,便唤了药童进来,命药童去镇子的旧书摊子上找找,寻点什么偏方杂书回来。
她速来痴爱医道,做这些事也不算是奇怪。
药童领命出去,回来的时候抱着好几本破旧的书籍。她也是通药理之人,这上面的方子每一个都滑稽胡闹,只怕张院首瞧了,都要一阵皱眉。
张月见命她放下后,果然是皱着眉翻看了好几本,最后挑了一本出来。
“就这本。”
张月见取了一张寻常宣纸来,裁成小片,然后换了左手,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小字——转龙丹,处子血,蛊虫养,女胎换男胎。丹圆赤红,腥味三步可闻,有奇效。
她从未显露过自己的左手字迹,想来这事也查不到头上。她将纸片塞入这一页后,小心夹好,便将这本书搁在了书案上。
万事俱备,只等一个好时机,不动声色地让天子翻看这本书,又瞧见这本书里面的笔记。
或许,请平安脉的时候,是个好时机!
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着,在脑海里想了一遍又一遍,明日请平安脉时,该怎么引导,又怎么说话。
第二日,天子请脉。
张月见奉诏前往,不忘将这本书放在药箱之中。诊脉之前,张月见拉开药箱,准备拿出里面的软枕,恰好将那本旧书的封面显露于燕玉枫的眼底。
燕玉枫眼尖,瞧见了书的名字《姑妄经》。天下经书无数,他也算是有见识之人,却从未听过什么《姑妄经》。
“这是何书?”
张月见取出书来,双手奉上:“回陛下,昨日臣命药童去市集搜集偏方杂书,这是其中一本。臣见这书名有趣,便准备先读这本,便随身带着了。”
“确实有趣。”燕玉枫翻开《姑妄经》,第一眼便瞧见了那张小纸条,他拿出纸条来,看着上面陌生的字迹,霎时脸色阴沉了下来。
张月见故作疑惑:“陛下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朕有件大事要你去办!”燕玉枫神色凝重,“你折返灞陵,每日亲自伺候皇后的补身汤药,除了你开的方,其他方子一概不准进!”说完,他摘下了随身玉牌,递给了张月见,“其他的,不多问,不多言,明白了么?”
张月见向来就不是个多嘴好事之人,燕玉枫托付此事,看中的也是她的性子。由她看着皇后,就算发现转龙丹,也不会把这事传扬出来。况且,他已经下了明令,张月见遵从便是,多半也不会去深究其他。
“臣,领旨。”张月见接过玉牌。皇后定是暗中服食转龙丹,想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她这个太医院院首面前吃,只要她盯紧了,自然是办好了差事,又什么都不知道。
燕玉枫挥手屏退了张月见,很快便唤了随行的大将军来,附耳叮嘱了几句后,大将军便叩拜退出了行馆。
往后两日,天子的銮驾继续南下,大将军一去不回,也不知去了哪里。
第三日,一骑临淮快马驰近天子车驾,验明正身后,侍卫放了斥候入帐。
“陛下,临淮有变!”斥候跪地缓了好几口气,终是说出话来,“小千岁陈骊戕害女子,妄图炼制邪丹,复阳生子,已被刑部员外郎张慎就地正法!”
燕玉枫脸色铁青:“复阳生子?”
“这是张员外郎的奏章!”斥候拿出奏章,双手奉上。
燕玉枫接过奏章,仔细端看,当看到花九的名字时,他震惊无比,喃喃念道:“为救幸存女子葬身火海……”
这人……本该是国之栋梁,却不想天妒英才,竟是死在了这桩案子里。
事实却是——
第四十三章 火烧戏楼
一大清早, 便有小厮叩响院门。
花九裹着大氅看了门,来人是陈骊的小厮,送来的是邀贴。说是今夜小桃红要唱近日这出戏的最热烈一折, 邀请两人前去戏台听戏。花九收下帖子, 言说今夜一定携妻子去观礼,便将小厮给打发了。
回到房间时, 霍桐儿已将梅来镇案子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花大娘。花大娘卷了卷袖子,愤声道:“这些个杀千刀的!”
“大娘, 我有一事要拜托你。”花九正色, “我与妙娘身涉其中,只能死遁抽离此局, 所以, 今晚戏班子需要一场大火。”
花大娘是个聪明人, 点头道:“这个放心,都交给我!”
霍桐儿从花九手中接过帖子, 翻看之后, 冷嗤道:“突然请你我听戏, 只怕是琢磨得差不多了, 多半想拉你我入伙。”
她演了那么多日的有孕,还显露了那么多次想要个儿子的心愿。这小千岁琢磨够了,定当会向她们透透口风, 一旦将她们拉上同一条船,对陈骊来说,那可是大大的好事。
“今晚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花九给霍桐儿递了眼色,“死我一个便足矣, 剩下的就要妙娘你善后了。”
霍桐儿胸有成竹:“此事我有把握。”声音忽然柔和了几分,“倒是你, 演归演,也要小心行事,莫要伤了。”
花大娘嗅到了一丝甜意,接口道:“小九九媳妇莫要担心,我家这个小九九呀,本事多得很呢!”
霍桐儿知道花九本事多,但是上次梅来镇入水救人的事还历历在目,她怎么可能半点不担心?花九这人千好万好,就是搏命救人总是忘了自己,她可舍不得花九今晚伤着哪里。可是这些话一旦说出来,只怕花大娘要笑话她。
可是,即便霍桐儿不说,花九与花大娘也心知肚明。
花九牵了霍桐儿手,认真道:“我保证,一定毫发无伤!”
“好!”
两人脉脉相望,那些叮嘱都散在了眼底流转的浓烈情愫之中。
花大娘面上多了一丝欣慰,她别过脸去,悄悄地擦了擦眼角的热泪,望向中庭落下的晨曦,心道:“小九九有人疼了,你也可以少担心她一点了,阿姐。”
“大娘。”
“啊?”
花九突然唤她,花大娘回神。
“我死遁之后,这里的狗子……”花九想到了那些小可怜,“就劳大娘帮忙照顾几日,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了,我再来接它们。”
“这些都是小事,都交给我!”花大娘转念又想了想,“兴许,这些狗子晚上还能帮上我们呢!”说话间,她的余光瞥见了玳瑁。
玳瑁警觉,刚想躲,却被花大娘提溜了后颈。
“玳瑁,你也得帮忙。”
喵……
玳瑁耷拉下耳朵来,后颈被提,它再想拒绝已是来不及了。
一切就绪,三人合计完毕后,便开始各自准备。
暮色渐渐染遍整座临淮城,花九将马车赶至门口,摸了摸小红的鬃毛,温声道:“若是怕火,就把眼睛闭上。”
“它听得懂么?”霍桐儿走了出来,恰好瞧见花九与枣红马的这一幕,忍不住打趣。
花九微笑:“阿娘说,万物有灵,只要你是真心实意的,它们必是会懂的。”
花大娘附和道:“确实如此。”说着,不忘提点霍桐儿,“这御兽的入门,便是通灵。并非什么玄乎的技巧,而是释放善念,让它们不怕你。”
霍桐儿觉得稀奇极了,等这些事终了,她只想踏踏实实地跟着花大娘学上一阵子。
花大娘看了一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去吧。”
“嗯!”花九掀起车帘,“妙娘,上车吧。”
“好。”霍桐儿低首提裙,上了马车。
花九并没有立即放下车帘,而是将平日防身用的小铁球塞入霍桐儿手心,叮嘱道:“拿着防身。”
“那你呢?”霍桐儿蹙眉。
“没事!”花九放下车帘,调转马头,便赶车往戏班的方向去了。
花大娘目送马车走远,抬眼看了看檐上蹲着的隼儿,心绪复杂地道:“隼儿,我们也该启程了。”
那隼儿扇动翅膀,似是极为兴奋。
马车很快便在戏班外面停下,久候的小厮们迎了上来,将霍桐儿与花九迎下。
“可要照顾好我家小红!”花九仔细吩咐。
小厮们一边哈腰,一边将马车赶至空旷处,将马草与水槽一并奉上。
“妙娘也要小心些。”花九护着霍桐儿。
眼尖的人只用一瞧,便能猜出这位夫人定然已经有喜。上妆完毕的陈骊扶栏俯视两人,心头盘算着该如何拉拢这两人。
今日陈骊给两人准备的上宾的厢房,就在观戏楼的二楼,正对戏台的地方。
两人坐定之后,丫鬟们便奉上了热茶。不一会儿,小厮们便将热腾腾的佳肴都摆上了桌,客客气气地哈腰伺候着。
“我与娘子都喜静,不必伺候。”花九挥手示意下人们退下。
下人们听命退下了楼。
霍桐儿扫了一眼桌上的佳肴,叹息道:“他可真是下了血本,这一桌菜,单是食材,都不会低于一百两。”
花九夹了一片烧猪耳起来,只嗅了嗅,便嫌弃地放了回去:“只可惜,血腥味太重,糟蹋了。”
霍桐儿往栏外瞧了瞧,这戏台子也没有哪里稀奇的,想来他炼制转龙丹的所在必定是一处密室。
“火起之后,人群纷乱,这地方看着不大,但是寻找起来,只怕还是得费点功夫。”
“让小桃红带路便是。”
花九早已想好对策,找是肯定费时,但是只要陈骊在意,便不必找,只须跟着陈骊的人便能发现炼制之处。
咚!咚咚!呛!
戏台上的锣鼓声起,大幕拉开,小桃红登了场。
这陈骊年岁已经不小,可这身花旦打扮竟是出奇的妩媚,尤其是那唱腔,语音婉转,像是挠在看官心坎上似的。
霍桐儿耳翼微动,听出后台伴曲的古琴是上好的古琴:“花这么大的价给他伴曲,他也算得一个戏痴了。”
“哦?”花九愣了一下。
霍桐儿手指凭空拨动,宛若弹琴:“若我没有猜错,这把琴只怕千金难买。”
“妙娘喜欢?”
“喜欢,却可惜这样的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
霍桐儿苦笑,正如那些青春年华的好姑娘,偏要因为一个人的执念,无辜牺牲一样。这些人,怎配人间这些美好?
花九目光深邃,望向伴乐的偏角处,话中有话道:“也到头了。”
陈骊今日唱得格外卖力,也格外动情,那一颦一笑间,活脱脱一个娇俏可人的妙龄姑娘。若不是早知他满手血腥,多半也会被他的演绎给吸引了去。
陈骊唱了足足半个时辰,楼上的两人也煎熬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夜色降临,檐角之上次第挂上了灯笼,她们知道,这出戏该落幕了,彻彻底底的落幕。
咚!
锣鼓敲响,本该是陈骊唱的最绝的一折,却被一声突兀的“走水了!”给碎了个干干净净。
看戏的众人哗然,曲声休止,陈骊愤怒地在台上怒喝道:“还不快救火!”他生平最恨被人打断唱戏,这会儿已经打定主意,一旦查实是谁疏忽导致起火,他定要狠狠地罚!
“东厢跟西厢也起火了!”
当听见这两声惊呼,陈骊意识到不对劲,下意识往二楼瞧去,可二楼听曲的两人已经没了踪影。
“救火!速速救火!”
陈骊一边在慌乱奔逃的人群里找寻花九与霍桐儿的踪影,一边吩咐手下速速灭火。这儿可不仅仅是他的戏班,还是他毕生的追求所在,万万不可因为一场火曝露人前。
与此同时,后巷里的花大娘摸了摸两只纵火成功的狗子脑袋,斜眼将特制的火折子塞到玳瑁嘴巴里:“目标,戏台,明白么?”
玳瑁下意识想吐,奈何天上还有只盘旋的隼儿,只得乖乖地叼着火折子沿着墙头一路快跑,从人群之中跳入了戏台底下。
“哪里来狸奴!”
“它嘴里叼的是什么!”
乐师们只来得及惊呼一声,玳瑁便将火折子一放,拔出了里面的引线,快速溜之大吉。
火折子很快便爆了开来,里面呛人的浓烟蔓延开来,将整个戏台子熏得伸手不见五指。乐师们顾不得多想,捂着鼻子狼狈地蹿了出来,刚一回头,火折子便爆炸开来,火焰很快便蹿上了戏台。
陈骊早就被手下搀扶出了戏台子,瞧见自己的心血如此付之一炬,他又怒又惊,当即吩咐手下:“别管这里!先救其他地方的火!”
“是!”
一条白影飞快地窜入戏台,又蹿了出来,怀中便多了一张古琴。
花九脸上染了不少烟尘,她忍不住咳了两声,将古琴往霍桐儿怀中一塞:“好琴当配妙娘!你先走!”
霍桐儿抱住古琴,急道:“你要小心!”
花九在火光里凛然一笑,不忘补了一句,“等我回来!”等她回来,从今往后,天地悠悠,她只带她风花雪月,快快活活地过这辈子!
虽只有一瞬,可霍桐儿在她眼底捕捉到了那份浓烈的憧憬。霍桐儿心跳慌乱,一字一句道:“要回来!”
“好!”
霍桐儿跟着人流,很快便跑出了戏班子。也不知花大娘的火折子里面到底掺杂了多少助燃的东西,这几处起火,不过一刻的功夫,便将整个戏班子烧成了一片火海。
“大娘!”
惊觉有人拉扯她,霍桐儿回头一瞧,原是花大娘。
“事情还没结束,我需要帮手!”花大娘给霍桐儿递了个眼色,将霍桐儿拉至马车边上,把狗子与玳瑁都唤上了马车。
“把琴放了,然后戴上这个。”花大娘给霍桐儿递来一张面具。
霍桐儿接过面具:“为何?”
“他们正把那些姑娘家悄悄转移,你我得去救人!”花大娘长话短说,解开了小红的辔头,“你骑马,撞开那些人,我一个一个收拾!”她并不知霍桐儿有武功底子,便只要她做最简单的。
霍桐儿扯了大氅披在了身上,不等花大娘吩咐,便一个飞身上了马背,顺势戴上了面具:“哪个方向?”
“豁!竟还是个练家子!”花大娘颇是惊喜,指了指后巷,“那边。”
“好!”霍桐儿勒紧缰绳,拍了拍小红的脑袋,“别怕,小红,你勇敢冲!”与花九在一起久了,她也学会了这些叮嘱。
花大娘瞧她准备好了,便先行一步。
“驾!”
霍桐儿策马奔驰,英姿飒飒,哪里还有平日的端庄。她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杀星,挥动起花九送她防身的小铁球,朝着那领头的侍卫就是一击。
侍卫顿时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呼痛,便又被一球砸中脑门,顿时昏死过去。
“谁!”
“你姑奶奶!”
霍桐儿从未像现下这般恣意,这些从不会说的话,如今脱口而出,她只觉快然。曾经那个规规矩矩束在深闺之中的霍桐儿已经死了,如今这个快意恩仇的霍桐儿才是真正的她。
花大娘在暗处眨了眨眼,笑道:“小九九媳妇,真是不错!”今后有她陪着小九九,想必阿姐也能安心了。
第四十四章 先礼后兵
霍桐儿与花大娘在那边救人, 花九这边已经摸准了陈骊藏蛊之处。大火越烧越烈,大有控制不住之势,陈骊一面吩咐人把还能走的姑娘们拖出去, 一面吩咐命手下把那些奄奄一息的姑娘们尽数灭口。
这场火来得蹊跷, 既然保不住此处,便只能一了百了!
“还想灭口!”
当花九的声音响起, 陈骊大惊回头,只见那白裳少年当头就是一棒。
啊!
陈骊只闷哼了一声, 便觉天旋地转, 若不是左右扶得及时,只怕要立即倒在地上。左右看清楚来人是花九, 互相递了眼色, 几人便将花九团团围住。
此人不能再留!
他们也算是陈骊雇来的江湖高手, 齐心灭口花九一人,还是胸有成竹。
花九这会儿在意的可不是自己的处境, 而是那些密室里面的无辜姑娘。眼看着浓烟越来越近, 再不出手搭救, 这些姑娘们便要殒命在此。她只能速战速决!打定主意之后, 花九挥起手中的木棍,迎上了那些高手。
余光快速一扫,围住她的人约莫十人。花九接连躲开长剑的挑刺, 看准时机就在最近的那人脖子上来了一棍。那人摇了摇身子,当即到底昏迷。花九惊觉身后来了剑锋,一记鹞子翻身凌空后翻避开,斜着将棍子捅了出去, 正中这人的鼻梁,霎时鲜血如注。
这人捂着鼻梁凄厉大呼, 哪里还能上前围打花九。
“救火!速速救火!”
当戏班之外响起了知府的声音,花九大急。知府也是陈骊的人,耽搁下去,自己只有被灭口的份。这下她转守为攻,挥动棍子如轮,哪里顾得自己的安危,身上很快便被剑锋划破好几处口子,可那些高手也次第被她打趴在地。
最后只剩下扶着陈骊的两人。
两人看花九是个厉害的练家子,这会儿也不敢贸然往前,外间衙役的脚步声越来越多,两人想只要拖到知府出现,这小子也不能再逞凶。
于是两人扶着昏眩的陈骊往后退了又退,其中一人瞧见火焰蹿上了这边的檐角,忽然抛出长鞭一勾,硬是将檐角给扯了下来。
不好!
檐角燃着火星落地,定会将密室的门彻底封住,里面的那些姑娘可就只有死路一条!
花九没有多想,木棍用力挥出。只听“咔嚓”一声,木棍断裂,那檐角也跟着崩碎当场。花九顾不得陈骊那罪魁祸首,顺势撞开了密室大门,当即冲了进去。
“锁了!快锁了!”
当身后响起这两人的急呼,花九暗自咬牙,借着密室的烛光看清楚了这里面的一切——这里是处地下暗牢,共有二十余间牢笼,其中的十余间已经空了,还有五间里面趴着几个一动不动的染血姑娘。
救人要紧!
阿娘可是教过她开锁之术,区区密室大门她半点不怕。她冲向最近的那间密室,将里面的姑娘扶了起来。只见这姑娘已经面无血色,气若游丝。她看向她的手腕,伤口初开,想来必是刚喂过蛊虫。
她撕扯下自己的衣袖,快速将姑娘的手腕绑好,将她扶至牢门之外小心放下,再赶向另一个牢笼。
这个姑娘竟已断了气。
花九神情哀伤,看她形貌枯槁,竟是脱血而亡。好狠毒的转龙丹!花九眼眶发烫,赶紧赶向另外的牢笼。
这剩下的五个姑娘,只有两人尚有一线微薄的气息。花九奋力将两人勾起,快步走至紧闭的大门之后,试着踢了一脚。哪知足尖所及之处,竟是烙铁般滚烫。她仔细看了一眼锁眼,外间烈火甚猛,也不知锁眼里面可有融化。
她暂时放下两个姑娘,还没来得及开锁,便听横梁咯吱一声,竟是带着烈火砸落在地,将整个地牢烧得通红。
浓烟从上泄落,是刺鼻的呛。花九急忙捂住口鼻,眼睛很快便被蛰得满是眼泪,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当务之急,必须先把大门打开!
花九顾不得那许多,忍着难受冲下牢笼,匆匆摸了一把刑具过来,朝着大门与石壁的链接机杼处一阵猛敲。只要敲断这里,便可以用刑具的钩子将大门整个拉扯下来。
铿!
铿!
铿!
她用力敲打,看着那机杼变形、变薄,直至断开。
还有两处机杼!
花九吸得浓烟多了,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动作与力度也跟着缓了下来。
“咳咳!”
要救她们!一定要救下她们!
她咬了咬牙,哪怕视线已经越来越模糊,哪怕口鼻之间只剩下灼热的刺痛,她也不敢停下动作。
火焰的噼啪声在四下越来越响,热浪也跟着一波一波涌来。
花九只觉耳鼓胀痛,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还差最后一处机杼,她可以,她一定可以!
“慕言!”
恍惚之间,她依稀听见了霍桐儿的呼唤。她奋力将最后一处机杼敲断,往后退了一步,本想用刑具勾住大门,将大门拉扯开来,谁知大门竟在这个时候被人猛地撞开。
“慕言!”
大门压下之前,霍桐儿第一时间将她从大门后拉扯出来。
“妙……妙……娘……”
花九艰难地唤出一声,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昏暗。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正午时分。
“大娘……”
“躺好!”
花大娘似是很生气,将她按回床上:“养不好,不准下床!”
花九只觉痛的要命,身上的伤口疼,口鼻也火辣辣的灼着疼,连视线也不如往日那般清晰。
她记得,最后的时候,妙娘来了。
“妙娘她……”
“她会善后。”
花大娘白了她一眼,怒声道:“若是让阿姐瞧见你伤成这样,不知要多心疼!”
“那些……那些姑娘呢?”
“活下来的都活着,没活下来的也是命。”花大娘长话短说,救人险些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了,若不是霍桐儿执意折返帮手,只怕她真的要愧对阿姐的嘱托了。
“唉。”
“闭眼!休息!”花大娘本想戳她脑门一下,可瞧见她这伤痕累累的模样,哪里还舍得下手。
“这里是……”花九看这里颇是陌生,哪里能静下来休养?
花大娘叹息道:“郊外的庄子。”
“张兄的?”
“嗯。”
“那……那……”花九下意识想摸自己的裹胸布,奈何手一动,手背上被烫伤的部分就啧啧作痛,激得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心。
“放心,姓张的小子不知道。”花大娘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一直都是小九九媳妇在贴身照顾你。”
花九轻舒一口气。
“好好休息。”
“哦。”
花大娘再叹了一声,也不知小九九媳妇与那个姓张的小子谈得如何了?
与此同时,庄子小院中庭。
霍桐儿给张慎斟了一盏茶,感激道:“若不是大人及时出现,只怕我与慕言都要死在那场大火里。”
张慎谦声道:“你们为了那些无辜的姑娘,尽心尽力,花兄还险些把命也搭进去,算起来,该我谢谢你们才是。”说着,他起身对着霍桐儿一拜,“此案如此公之于众,是最好的结果。”
那日他只是一时兴起,便去了戏班听曲,哪知戏班突然着了火,还无端冒出那么多姑娘。他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便先行一步,拿着天子的玉牌调了兵来,抢先一步将知府与衙役们尽数拿下。
后来,他审问陈骊,很快便知道了转龙丹的由来,不等上报朝廷,便先将陈骊正法。天子定不想皇后沾染此案,毕竟事关皇家隐秘,若是让百姓知道当今皇后为了生子竟如此残害无辜姑娘,对皇家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这陈骊既然是太监,那便索性安他一个妄图复阳的恶名,直接张榜公示,好将这个案子彻底断在陈骊这里。至于知府,直接按个从犯的罪名,一并处斩,便是真正的一了百了。
那些姑娘们被关了太久,或伤或死,大抵也不知被陈骊弄来是为了炼制转龙丹,能活着便是最好的结果。由朝廷出面抚恤,也算为天子赚得一些仁名。
霍桐儿也跟着起身,对着张慎一拜:“大人,民妇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还请大人陈全,上书陛下,言明慕言已故。”
“这可是欺君大罪!”
“大人放心,世上往后绝对再无花九此人。”
张慎犹豫蹙眉。
“求大人成全!”霍桐儿忽然跪地。
张慎急忙将她扶起,肃声道:“他立此大功,本是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
“慕言与我皆是不爱官场之人,此案虽了,我们二人却再难抽身。”霍桐儿神色恳切,算是以诚相求。
张慎一早便不想把花九牵扯进来,那日霍桐儿也是当着他的面向天子求的恩赏,案子办妥之后,便放他们逍遥江湖。
不过是成人之美……
“那陛下让他画的大燕地理志……”
“只有这些,原样奉上。”
霍桐儿拿出了准备好的花九小札,把花九画好的那些手稿都全部托给了张慎。
“大人,求您。”
“弟妹不必如此。”
张慎沉叹一声:“此事,容我琢磨一晚,明早我来与你答复。”说完,张慎生怕霍桐儿多想,便将手稿先行收下,“这份地理志,我且收下。”
“多谢大人。”霍桐儿再次一拜。
张慎直言这案子还有些事要了结,便安抚了两句后,暂时离开了庄子。
霍桐儿等张慎走后,回到了房间,瞧见花九醒了,并没有先与她说话,而是向花大娘递了眼色:“大娘,我们按计划行事。”
花大娘点点头:“我先回临淮,把那些狗子与玳瑁先带出城来,这里……”
“让她救起人来就不顾自己,就该让她多疼一阵!”霍桐儿话虽说得狠,话音中的心疼却是藏不住的。
“妙娘……”花九沙哑轻唤,满眼都是歉疚。
霍桐儿语气不觉软了几分:“先养着,晚上有你受的!”若不是她伤得太重,霍桐儿那日早就带着她远走高飞,如今既然绕不开张慎,便只能先把事情交代好了,再一走了之了。
“大娘,今晚丑时,南郊半山亭见。”
“嗯!”
于是,张慎做梦都没想到,霍桐儿半夜击晕了庄子里的好几个人,竟是背着花九这个伤员跑了个没影。
事,人家也是交代清楚了的,在这种节骨眼上派兵抓这两人,也是没有必要的。好歹也是这两人帮手,这案子才能破这么快,也算是这两人送了他一件大功。他转头把人家当逃犯给截住了,那不是过河拆桥么?他向来自诩磊落,做不出这种不义之事。但是这欺君之罪……他在琢磨了许久后,终是提笔写起了奏章。
花九死了,朝廷定了案。
花九就算中途冒出来,也赖不到他身上来。毕竟,那日戏班大火混乱,救人而亡,也是合情合理。看霍桐儿与花九那般想远离官场,日后也不会突然冒出来坏事,君子有成人之美,便成全他们一回也无妨。
张慎斜眼看向书案上的小札,由他献上这也算是一桩功劳。
“花九啊花九,你小子能娶到霍桐儿这样蕙质兰心的姑娘,真是你的幸事。”他不得不感慨,这位霍霍桐儿是真的处事周全,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
这一招先礼后兵,他只能欣然收下。
第四十五章 尾声
临淮小院自然是回不去了, 可是花九还有伤在身,实在是不便长途跋涉。霍桐儿算来算去,只有蛊医谷是个踏实的养伤之所。
好在两位大夫都是心善之人, 只是蛊医谷平日求医的人甚多, 颇是人杂,即便安全, 也难让花九好好休息。所以两位大夫便将临淮暂住的小院让了出来,给花九暂住养伤。
“如此……你们怎么办呢?”霍桐儿满心歉疚, 两位大夫能收容她们, 已经是菩萨心肠,如今怎么好意思住她们的小院, 让两位另觅居所呢?
杜若笑笑:“临淮义诊已近尾声, 我与青黛也不会久留临淮。”说着, 她看向了一旁的商青黛,“我们早两日折返悬壶堂, 可好?”
商青黛点头道:“也好, 蛊医谷本就该让阿凉自己打理, 你我义诊了几日, 他就偷懒了几日,也当让他好好干活了。”
霍桐儿感激地一拜:“多谢。”
“你与花姑娘也是为了救人,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商青黛说完, 从药箱里拿了两瓶烧伤良膏出来,递给了霍桐儿,“虽说她的伤几乎都是皮肉伤,可灼伤的地方还是难以恢复如常, 你拿这两瓶膏药给她每日涂抹。即便恢复不了原来的细皮嫩肉,也好过疤痕虬曲怵人得好。”
“谢谢。”霍桐儿的声音有些许轻颤。
杜若莞尔:“青黛竟与我想一处去了。”说着, 她也从药箱里拿出两瓶旁的伤药,“既然烧伤的膏药有了,我这治外伤的膏药也一并给你,两药一起来,她的伤口也能愈合得快一些。”说完,也递了过去。
霍桐儿眼眶发烫,除了谢谢之外,她不知还能说什么感激两人。
两人相视一笑,杜若叮嘱道:“她的伤口一定要每日擦洗干净,最好用烧酒给她擦拭,疼是疼了点,总好过感染难以愈合好。”她们能做的,只能到此了,至于如何让花九少疼那么一点点,相信霍桐儿有自己的法子。
“嗯!”
两人交代妥当后,便收拾了药箱,准备离开小院。
霍桐儿一路送到门口——阳光洒在她们雪白的发丝上,沿着山路一路往下,这风雨同途,可要好好牵着。
这是怎样醇烈的感情。
霍桐儿感动着,也羡慕着。也许,她与花九到了这般年纪,也能如两位大夫一样,不论去何处,都会紧紧地牵着手。
“小九九媳妇。”
忽听庭中的花大娘唤她,霍桐儿转眸看她:“大娘,何事?”话音刚落,目光便瞥见了大娘肩上的行囊,“你要走?”
“可不得走一趟么?”花大娘回头看向牵着的旺财,“人家外孙女没了,狗子总得还人家吧。”
霍桐儿蹙眉轻叹,终究是慢了一步。朝廷今日在临淮已经张榜列出了那些姑娘的名字,让各地丢了闺女的爹娘前来认领。花大娘乔装成农妇,悄悄地去看了,看来看去,活着的名字里没有那闺女的名字,但是死了的名字里,第七个就是那可怜的外孙女。
这些已故的姑娘都是陈骊名册里记录的,已经死了两月有余,尸首是找不回来了。所以花大娘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旺财送回去,好好宽慰老人。另外,她的的确确也不能再留下,否则有些事就瞒不过去了。
霍桐儿这几日要照顾花九,确实没法子把旺财给老人送去。花大娘确实想的周到,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大娘。”霍桐儿把自己的手镯取了下来,递给花大娘,“我现下不便去城里钱庄兑现银,这只镯子,应当可以当个十两,你代我送给老人家。”
花大娘摆手道:“银子,大娘我从未缺过,安心!这些事,我懂!一定办得妥妥帖帖的!”
“这……”
“好了,我可是把小九九交给你照顾了!等我回来,我可要瞧见一个胖胖的小九九!”
“好。”
“我走了!”
“路上小心。”
“哎!”
花大娘牵了牵旺财:“旺财,走,回家啦。”
旺财哼唧两声,便跟着花大娘离开了小院。天空响起一声隼儿的长啸,霍桐儿抬眼望去,那隼儿也跟着花大娘去了。
霍桐儿灵光微闪,心道:“这隼儿是给慕言阿娘送信的隼儿,这几日就没离开过大娘,难道说……她也在附近?”转念又想,“可若是她也在附近,慕言命悬一线时,她也当忍不住冲出来才是……奇怪……”霍桐儿将院门关上,已经打定主意,待下次隼儿再来送信,她定要设法跟踪隼儿,兴许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到慕言的阿娘。
霍桐儿折返后院,珍珠带着自己的四只娃正在后院嬉闹,其他的狗子花大娘也找了人家安置。至于玳瑁,它这会儿正眼巴巴地蹲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拿爪子轻轻地挠了挠花九的被角。
“玳瑁乖,她没事。”霍桐儿拿着四瓶伤药进来,温声安抚玳瑁。
喵……
玳瑁低声叫了叫,便跳上桌子,嗅了嗅霍桐儿放下的伤药。
“玳瑁不要乱动,这可是救命的药。”说着,霍桐儿摸了摸玳瑁的脑袋,便折返厨房,拿了瓶烧酒进来。
玳瑁乖顺地守着那四瓶伤药。
花九看她准备给自己换药,蹙紧眉心道:“每日少换一次……成不成?”伤口疼得慌,昨晚被霍桐儿背着跑了半夜,好几处都被磨破了,这会儿正疼着紧呢。
“让你逞能!”霍桐儿是又气又心疼,“下回……”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才不要有什么下回!霍桐儿坐到床边,屈指在花九脑门上不重不轻地弹了一下:“救人,也得保证自己的性命!再不长记性,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花九委屈地抿了抿唇:“我都伤这样了……妙娘……疼……”
霍桐儿心软看她,再生气也要等她好了再算。她轻叹一声,将她的衣带扯开:“换药勤些,你也好得快一些。”
“哦……”
内裳拉开,她伤口上的纱布尚有血色。
霍桐儿眼圈微酸,轻柔地撕开一处,那刀口还是一如既往地触目惊心,万幸刀口都是浅伤,命是安全的,可疼也是最疼的。
“忍着。”
“哦。”
花九这会儿委屈的像是一只受伤的小梅花鹿。
霍桐儿心疼极了,拿过烧酒,正色道:“会疼,忍住了。”
“嘶!”花九瞧见那烧酒,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霍桐儿拿了干净的棉球来,沾了些许烧酒,轻轻地涂上了她的伤口附近。花九被蛰得下意识揪紧了床单,她死死咬住牙关,生怕叫得太大,会吓到妙娘。
霍桐儿看她痛得厉害,擦拭干净后,赶紧凑上去,吹了吹:“会好起来的,慕言。”最后那句话,分明带了一丝心疼的轻颤。
花九心里是甜的,可身上这七八处伤口是真真切切的疼。她强忍疼痛,温声安抚妙娘:“不疼……妙娘吹吹就不疼了……我可以忍住。”
霍桐儿眼眶里噙了眼泪,匆匆别过脸去,拿了伤药来,快速抹好,又拿干净的纱布盖上。
“不哭……”花九伸手想去给她擦拭眼泪。
霍桐儿半途捉住,捋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被烧伤的地方——白腻的肌肤如今凹凸怵人,一大条像是虬曲的火龙似的,看一次,心疼一次。原本还能忍住眼泪,这会儿花大娘也不在了,霍桐儿哪里还能强装坚强,哽咽道:“你瞧你!好生生的一个姑娘家!把自己弄成这样,你可知我有多难受?”
花九急道:“我知道错了!妙娘!我以后真的不会……”
“闭嘴!”
“我……”
“躺好!先换药!”
“妙娘……”
霍桐儿吸了吸鼻子,继续给她清洗伤口,然后依次上药。
花九也不敢再说什么,这会儿妙娘是真的恼了,她心里急得慌,只盼自己可以早些好起来,好想想法子哄一哄妙娘。
“若是疼,可以哼出来。”
“能忍……嘶!”
“还能忍?”
“不、不能。”
霍桐儿看她那可怜样,心早就软成了烂柿子,语气也跟着柔和了几分:“好了,我不气了。”
“哦。”花九不敢多言。
霍桐儿继续道:“大娘帮我们送旺财回家了。”
“只有旺财?”花九听出了霍桐儿的言外之意。
霍桐儿慨声道:“终究是晚了一步,连尸首也不知去了何处。”
“可恶!”花九怒喝。
霍桐儿给她盖上最后一处伤口的纱布后,握住了她的手:“慕言,别自责,你我已经是尽力了。”
“我知道……”花九垂眸,话虽如此,可终究是遗憾的。她叹了一声,紧了紧霍桐儿的手,温声道:“妙娘,谢谢你。”
“要谢我,可不能只有一句话。”
“嗯!我懂的!等我伤好了,我定好好谢谢你!”
花九说的恳切,认真的眸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澈与真挚。
霍桐儿自然是信她的,她嘴角微扬,柔声道:“那就好好养着,我去烧饭。”
“妙娘。”
“嗯。”
“我已死遁,往后……我不想再女扮男装。”花九是担心,霍桐儿毕竟是走南闯北的霍老板,认识的人不少,这夫郎刚死,若是身边又多个少年,只怕会遭人闲话。况且,她也有私心,她想跟那两位大夫一样,堂堂正正地以女子之身站在妙娘的身边。
霍桐儿怎会不懂的她的心思呢?她的眼底亮起了笑意,话中有话地道:“如此,甚好。”花九本就生得俊俏,换回女装也当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儿。
花九点头:“嗯!”
第四十六章 盛夏之始
一月之后。
梅树枝头歇着好几只鸣蝉, 正在吵吵嚷嚷地叫个不休。花好月圆四只小黄狗都吃得白白胖胖的,这会儿跟着珍珠趴在阴凉的檐下,睡得正酣。
喵。
玳瑁好奇地跳上中庭的石桌, 往霍桐儿手中的瓷瓶嗅了又嗅。那瓷瓶散发的味道很是特别, 在打开瓶盖的那一瞬,珍珠也起身跑了过来。
霍桐儿将瓶子凑到珍珠鼻端, 让它嗅了嗅:“记得了么?”这是她又一次训练珍珠,是照着花大娘留下的方子改进的追影香。她一直想着, 能顺着隼儿这条线, 摸到花九阿娘的所在,所以她便一边改进, 一边等待隼儿的到来。
珍珠鼻翼微动, 对这味道已经熟悉, 响亮地“汪”了一声。
莫说是珍珠熟悉了,玳瑁也熟悉了, 唯一不同的是, 珍珠“汪”后有肉干吃, 玳瑁“喵”了以后只能收获霍桐儿摸摸脑袋。
它馋馋地看着霍桐儿给珍珠喂了肉干。
霍桐儿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拿了一条肉干递到了玳瑁面前。玳瑁受宠若惊,以为自己看错了。霍桐儿微笑:“玳瑁这两日也学得不错,该奖励。”
听到这话, 玳瑁激动地张口叼住肉干,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妙娘,来。”
花九恢复得很好,如今已经可以下地行走, 就是烫伤的那些地方,还得好好养养。这些日子多亏蛊医谷凉先生的照顾, 因为两人不便入城采办日常用物,所以阿凉总是打发弟子帮忙跑腿,甚至还常常在食材里塞上些疗伤的药品。总归是杜若与商青黛叮嘱好生照顾的朋友,阿凉对两人也颇是上心。
霍桐儿看她笑容神秘,只道她定是准备了什么惊喜,便收好追影香,起身走了过来。
花九牵了她的手,便折返入房。
霍桐儿刚踏入房间,便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菜香。原本霍桐儿是不想花九太过劳累的,只是花九央着说,一定要烧顿饭给她吃,她这才松了口。只是,她没想到竟是这般丰盛的午膳。
霍桐儿坐定后,匆匆扫了一眼桌上的六道菜:“杀鱼,宰鸡,烫王八,看来真是恢复得不错。”
花九忍笑,给霍桐儿斟了一杯酒:“只望妙娘不嫌弃。”
霍桐儿认真道:“凉先生说,你还得忌酒几日。”
“放心,我喝这个。”花九指了指旁边的清茶,“这酒酿得日子不久,才出了酒香,等我真的好了,我重新给你酿一坛。”
“嗯?”霍桐儿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你何时酿的酒?”
花九心虚地垂了头:“我有好好休息,这果酿就一小坛,不累人的。”说着,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霍桐儿。
她不瞥还好,一瞥恰好让霍桐儿逮个正着。
霍桐儿的笑容不咸不淡,没有张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花九不知霍桐儿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赶紧拿起筷子,给霍桐儿夹了一片烧鸡:“趁热尝尝。”
霍桐儿含笑问道:“今日如此大费周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花九抿抿唇,坦然迎上霍桐儿的双眸:“这些日子,一直是你在照顾我,我……我总想着,应当好好谢谢你。”
霍桐儿静静地听着。
花九继续道:“妙娘,给。”她从怀中拿出了一本新的小札,双手奉上,虔诚中带着满满的期待。
霍桐儿接过小札,翻开了第一页,眼底的笑意逐渐汹涌。花九能下床走动后,总是喜欢坐在书案边写字。霍桐儿凑近看过几次,花九只道是练字恢复,她没料到这位花姑娘竟能在她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地写出一本小札来。
“辰州明镜湖,秋。芦苇如纱,明月千里。余与妻初见……”花九已经将小札上的话烂熟心头,张口竟与小札上的那些话只字不差,甚至还多了一分浓烈的柔情蜜意。
霍桐儿没有抬眼看她,只是继续往下读。
“蜜抹鲤鱼,味甘。吾妻笑而食之,余心湖荡漾,悄生涟漪。”花九一边说,一边夹了一片烧鱼喂到霍桐儿唇边。
原来这道烧鱼是这个意思。
“有刺么?”霍桐儿明知故问。
花九微笑摇头:“我挑的这块,一定没有刺。”
霍桐儿张口,咬下这块鲤鱼肉,果然与那晚明镜湖畔吃的一模一样,鱼肉的鲜甜与蜂蜜的香甜恰到好处地融在了一处。
“舞阳城再遇吾妻,”花九念着小札内容,眼底满是深情,“虽是权宜之计,可也算是敬拜天地。那时暗暗许诺,必要好好怜爱吾妻……”
“你我成亲那晚,你就对我有了小心思?”霍桐儿截断了她的话,目光里多了一丝得意之色。
花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霍桐儿必须承认,花九这人生得俊俏极了,尤其是脸上染了羞色的时候。自脸颊至耳根,都烧得通红,让人想凑上前去,不轻不重地咬一口。
心跳微乱,可不只霍桐儿一人。
花九觉察了气氛的变化,不自然地拿起茶盏,轻轻地碰了一下霍桐儿面前的酒盏:“妙娘,请。”
霍桐儿拿起酒盏,小抿了一口。这果酿的酒味很淡,但是果香入喉,甜得沁心。
“好喝么?”花九期待地看着她。
霍桐儿喝过好酒无数,这酒是最淡的那一款,却也是最用心的那一盏。她如实道:“好喝。”
花九释然轻笑,再给她斟上一盏。
霍桐儿却将小札合上,定定地看着她:“如此用心,只怕这顿饭不仅仅是答谢宴那么简单吧?”
花九将小札再次展开,这次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真挚地捧在霍桐儿眼前:“往后余生,都只许我,可好?”
她如今是“已死”之人,之前的婚书自然已经无效。本来她与霍桐儿两情相悦,婚书有与没有并无什么差别,只是花九觉得必须给霍桐儿一个新的婚书,独属于她们两个人的婚书。
她喜欢她,这婚书便是许诺,是誓言,也是她给她的堂堂正正。即便,如今的大燕还容不下两女相悦的堂堂正正。
霍桐儿知道花九的心思,笑道:“慕言许我,我自当也许慕言。”说着,便起身提笔过来,在小札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花九大喜,当初成婚时是忐忑多于欢喜,如今只有雀跃的幸福。
霍桐儿放下毛笔,徐徐道:“我有一个心愿。”说着,她拿起筷子也给花九夹了一块烧鱼。
花九仔细听着。
霍桐儿牵了花九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求什么轰轰烈烈,只求相濡以沫,无灾无难。慕言,你可愿允我?”
花九哪敢不允,赶紧点头:“我保证,再不以身犯险!”
“那……”
“什么?”
霍桐儿悄悄地瞥了一眼花九的衣袖,低声道:“你手臂上的伤……”
“其实好多了,你瞧。”花九捋起衣袖,伤口已经愈合,只是伤痕虬曲,实在是难看,有些地方还是一片红艳艳,似是随时会破皮出血。
霍桐儿本来原意不是这个,如今看得心疼,便把花九的衣袖温柔拂下:“好好吃饭。”她想,她与花九最好事多磨的,应当就是这个洞房花烛夜。不过,余生很长,倒也不急在这两日。
“好。”花九拿起筷子,忽然从霍桐儿的神色里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一直都是妙娘给她上药,妙娘怎会不知她的伤势?
大木头!
花九暗骂自己,想到羞处,只觉自己实在是不解风情,偏生这种事也只能顺其自然,贸然提出,这不显得孟浪了么?
规矩!规矩!
花九低喃两声,霍桐儿却听得分明。她暗笑花九终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来日方长,总能水到渠成。
两人用过午膳后,便一起收拾了碗筷洗净。
到了上药时候,霍桐儿小心翼翼地给花九的伤处抹了伤药,道:“算算大娘的脚程,这两日也当回来了。”
花九点头:“嗯。”想到花大娘,花九便忍不住想阿娘,幽幽道:“隼儿也迟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阿娘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说到此事,我给你个东西。”霍桐儿放下伤药,拿了追影香出来,“追影香已经制好,只等隼儿出现,你在它羽毛上抹上些许。”
花九眸光大亮:“好!”
“珍珠的脚程有限,我们也只能追踪数里。”霍桐儿知道这一招不一定能寻到花九的娘亲,可也总比被动着好,“只能试一试了。”
“我懂。”花九一时高兴,顺势将霍桐儿拉至膝上坐好,情不自禁地在霍桐儿脸上亲了一口,“谢谢妙娘!”
这一口下去,霍桐儿满面羞涩,霎时气氛多了一丝暧昧的气息。
花九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忘形了:“我……我只是高兴……”尾音带着些许轻颤,花九难以自抑地目光游移往下,落在了霍桐儿的唇上。
她忽然想亲亲她。
霍桐儿唇瓣微动,本该应她几句,可此情此景,她这微微的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不等她出声,花九已吻上了她的唇。
她吻得很轻,如鸿毛,如细雨,心间涌动的情愫却如烈火,如海啸,恨不得翻涌出来,直勾勾地剖给心上人看。
花九的极力克制,对霍桐儿来说,更像是致命的撩拨。
两情相悦,本就该抵死缠绵,偏生这小呆子这种时候还在“规矩”,就是不肯给她个痛快。
“慕言……”
唇舌交叠的空隙间,逸出一声哀怨的轻唤。
花九连忙松口,以为是自己太过孟浪,急道:“妙娘,我……”
哪知霍桐儿竟是揪住了她的衣领,低哑道:“要这样。”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热情的时候,可此时此刻,她缺的就是这么一个痛快。
规矩算什么?
人,本就该快活。
第四十七章 罗刹娘子
一吻终了。
两人相视轻笑, 呼吸里还藏着些许余韵。
霍桐儿微微垂首,那些话若等着这呆子主动张口,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她藏不住紧张, 张口时, 语气微颤:“今晚……可以的。”
花九怔了怔,竟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她的心跳狂乱, 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像是在询问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花九火热的掌心包裹了她的手:“真、真的?”
这这种时候, 这呆子竟然还问这样的傻话!
霍桐儿想到羞恼处, 不重不轻地敲了一下花九肩头,索性拉扯了被子, 埋首其中。这种羞话要让她说多明白!
花九轻轻地揪了揪被子, 小声道:“那……我开始了。”
这下是花九会错意。霍桐儿本来是恼了她, 今晚作罢,可花九瞧她入了被下, 还当是她羞得钻了被子。
被子被掀开的同时, 霍桐儿撞上了花九那双深情的眸子, 一颗心霎时砰砰跳个不休。花九最后那句话, 即便隔着被子,她也听得分明,这下是真的无心插柳, 小呆子竟是歪打正着地主动了一回。
这种事本就该是顺其自然,随兴而生。今晚两人这正正式式的开始,反倒是多了一分戏谑的气息。花九颤巍巍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小声道:“别怕。”
到底是谁怕呢?慕言声音都紧张得发抖。
霍桐儿忍笑勾住了她的颈子:“慕言也别怕。”气息交织, 她的声音也不觉哑涩了几分。
花九霎时心花怒放,檐上却响起了瓦砾声响。
这小院素来幽静, 平日定是不会有人来的。这里陈设也颇是简单,寻常小贼也看不上,这个时候来的不速之客,只会是那只隼儿。
两人无奈叹息。
霍桐儿红着脸拍拍花九的肩头:“先办正事。”
“嗯。”花九起身,气息里都透着失落。
霍桐儿轻声劝慰:“我在这里……又不会跑。”最后四个字,又温柔又羞涩,听得花九心神微漾,哪里还失落得起来。
花九正色道:“我取了阿娘的信就回来!”
“追影香,别忘了。”霍桐儿认真提醒,“好不容易等到隼儿来了,可不能放过它。”
“嗯!”花九点头,拿过追影香,“我带着珍珠去追,外间山路不好走,妙娘你在这里等我便好。”
“不要小瞧我。”霍桐儿可不想再与她分开,抱了两件大氅过来,递给了花九一件,“山夜寒凉,穿好。”
花九拗不过她,只得遵从。
霍桐儿当先走了出去,第一眼便瞧见了中庭里的隼儿。她热情地对着隼儿招了招手:“隼儿,来,我带你先去厨房吃肉条。”
隼儿听到肉条激动坏了,张着翅膀便跟着霍桐儿往厨房走去。
花九趁着隼儿美滋滋吃肉条的空档,把追影香悄悄涂上了手心,然后适时地进了厨房,摸了摸隼儿的脑袋:“隼儿辛苦了,多吃些。”
隼儿下意识愣了一下,它可从未嗅到过这样香甜的味道。
花九故意道:“白日调制蜜水,弄了一手,可是香坏隼儿了?”
隼儿素来不喜这种甜味,当即远离了花九三步,免得被她身上的香甜味道熏到。
“别走呀,信得留下。”花九继续凑上,把隼儿脚上的信囊解下。
隼儿嫌弃地再躲了两步,一嘴叼过霍桐儿手上最后一条肉条,振翅便往厨房外飞去。
霍桐儿给花九递了个眼色,两人等隼儿飞高了后,点了灯笼,牵了珍珠,便沿着追影香的香味一路寻去。
原本两人也没想过,一次便能有结果,万万没想到的是,那隼儿在天上盘旋了一阵,竟是就近俯冲而下。
花九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阿娘就在附近!”
霍桐儿吹灭了灯笼,拍拍珍珠的脑袋,轻声道:“我们慢慢过去。”若是花九的娘亲一直在她们身边,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这般避而不见。倘若半途惊动了她,下回再想寻到她就更难了。
珍珠趴底身子,小心翼翼地一边嗅,一边前行。两人就跟在珍珠身后,往前约莫走了三十余步,便瞧见了前方明亮的火光。
花九脚步加快,这一回就算阿娘腿脚再快,也定然逃不了了!
与此同时,隼儿蹭了蹭花大娘的掌心,一副邀功的模样,似是在讨要肉干。花大娘拿了一条肉干出来,还没来得及喂它,便嗅到了它羽毛上的追影香味道,当即脸色大变,急道:“不妙!快走!”
“站住!”花九先一步跳了出来,拦住了花大娘的去路。
花大娘大惊,连忙转身,退路却被霍桐儿给断了。她干笑两声,圆场道:“怎么是你们两个小娃?”说完,她抢先在花九额头上轻敲了一下,“小九九,大晚上的不好好养着,跑出来瞎折腾,小心我告你阿娘,让你阿娘来收拾你!”
花九看得很清楚,这里就只有花大娘一个人,阿娘并不在此。她失落轻叹,随后肃声道:“我等着阿娘来收拾我。”
霍桐儿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大娘既然回来了,为何不直接来小院寻我们?”
“这不是走到半路,累了么?”花大娘一边捶肩,一边岔开话题,“况且,天色也这么晚了,我若去了,岂不是吵扰你们清梦?”
花九的脸色越来越铁青,她知道大娘的性子,这边支支吾吾,多半是心虚。她再看了一眼隼儿,隼儿仿佛做错事一样往大娘身后躲。
有事!一定有事!
花九只觉背脊发寒,那些不好的猜想一个又一个浮现心头,此时此刻她只想要一个踏实。于是,她往前一步,追问道:“所以,隼儿也是大娘你半途遇上的?”
花大娘抿了抿唇,没想到小九九就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对啊!不然谁抓得到隼儿!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你阿娘,谁能……”花大娘的话音戛然而止,此时的气氛凝重得好似一块铅铁沉沉压在心口。
“不对!小九九,你怎么可以这般没大没小!今晚审问起老娘来了!”花大娘似平日那般插科打诨,可不管她怎么“气焰嚣张”,霍桐儿与花九都不买账。
两人狐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久了,花大娘只觉心头一阵发毛,哪里还敢多看她们。
“大娘,我只想要句实话。”花九认真说道。
花大娘为难地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最后求救一样对着霍桐儿眨了眨眼。
霍桐儿走至花九身边,牵了花九冰凉的手,话却是说给花大娘听的:“我们成婚多日,也该见见阿娘了。”
花大娘知道今日是决计瞒不过去了,甚至还有几分后悔,真不该把御兽的诀窍教给霍桐儿。这丫头是真的心思敏锐,用追影香狠狠地将了她一军。
“阿娘她……可是出事了?!”花九越想越不安,不禁颤声质问。
花大娘沉沉一叹,从怀中摸出一摞信纸来。最初的厚厚的一沓,如今只剩下了十余张,就算她想继续瞒下去,只怕也瞒不了多久了。
“这些都是你阿娘给你的书信。”
花九接了过来,一张一张仔细翻开,大抵都是些“勿念”的寻常叮嘱。转眼之间,她已看完,抬眼紧紧盯着花大娘:“这是什么意思?”
“你离开大魏之前,她便准备好了这些信。”花大娘的脸色也沉寂了下来。
花九如坠冰窖,声音难以自抑地颤抖着:“然后?”
“她说,有一个人,她必须去亲手了结。”花大娘没有瞒她,“只是此去九死一生,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回来。”
花九从未听过阿娘提及这个“仇敌”:“谁?”
花大娘摇头:“我也不知。”
花九不敢往下想阿娘的结局:“阿娘还说了什么?!”
霍桐儿瞧她双眸已红,整个眼眶是怵人的猩红,她心疼地扶住花九。事情尚未清楚,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花九,现下能做的只是陪伴与倾听。
“她说,倘若她得手了,便会来大燕寻你。”
可是,花九来大燕已近两年。
花九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她低头看看手里的信笺,又抬眼看看花大娘难受的神色,最后侧脸看向霍桐儿,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哗啦啦地滚了下来。
九死一生。
于是,她打发了花九来大燕,说自己会去大陵游历。她想,若是花九在路上遇上几个知心好友,即便他日知道了此事,也有人宽慰,有人陪伴。
好大一个谎言,好沉重的一个分别。
花九想通了一切,只觉一口浓烈的血腥味聚拢喉间,压得她难受至极。
霍桐儿看她脸色煞白,急道:“慕言!看着我!听我说!”
阿娘她回不来了。
花九想说这句话,可张口的瞬间便是一口血沫吐了出来,身子摇了摇,便昏死了过去。霍桐儿忙将花九抱住,焦急地对着花大娘道:“我们先回小院!”这里毕竟是荒郊野岭,小院里至少有水有药,还能去请凉先生来瞧瞧她。
花大娘心急如焚,倘若小九九今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如何对得小九九的娘亲?当下,花大娘点了下头,帮着霍桐儿背起花九,一起回了小院。
回了小院后,霍桐儿立即请了凉先生过来,医治花九。可是,花大娘与霍桐儿都知道,花九现下最需要的是心药,药引就是她的娘亲。
“大娘,借一步说话。”
“嗯。”
凉先生医治花九时,霍桐儿将花大娘请到了一边。她想要安抚花九,就必须知道花九的阿娘到底是什么人,否则根本无从下手。
“请恕我冒昧……”
“能不能让小九九缓过来,也只能靠你了。”
花大娘懂的,没让霍桐儿说完,便开门见山:“我的阿姐,她叫花楚,江湖人称,罗刹娘子。”
第四十八章 不食言
大魏重武轻文, 不论庙堂江湖,奇人辈出。江湖以百剑山庄为首,马首是瞻, 莫敢不从。花楚便是这百剑山庄的五小姐, 自幼不爱规训,喜与江湖异人为友, 年少时便已名闻江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竟在十八岁那年叛出百剑山庄, 在江湖上另立门户, 收容天下死士,创立肆意阁。
那时候, 她年少轻狂, 风头一时无两。
江湖上对她的评价也是两极分化, 与她相熟之人,赞许她急公好义, 是一等一的豪侠, 不熟悉她的人, 谩骂她离经叛道, 与魔头无异。
花楚从不计较这些俗名,最喜欢提着一壶酒,牵着一匹白马, 江湖浪荡。她总说,人生苦短,当及时行欢,是以走一路, 便逍遥一路,结识一路。花大娘便是那时候与她相识, 结为金兰姐妹。
自从结义之后,花楚便将肆意阁扔给了花大娘打理,更是肆无忌惮地游走天下,一走便是大半年杳无音讯。
“那年,她忽然带着丈夫与孩子回来。”花大娘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只惊讶那少年只是御兽军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甚至,平日相处下来,除了御兽之术尚可之外,花大娘只觉这少年处处普通。
那么肆意的阁主姐姐,怎会找这么普通的一个夫郎?还心甘情愿地与他诞育子嗣。花大娘忍不住问了姐姐,花楚只是含笑反问:“你觉得他不好?”
“哪里好?”
“你觉得不好,便好。”
花楚说得轻描淡写,花大娘却听得一头雾水。
后来,这少年突然染病去了,花楚提壶坐在檐上默默地喝了一夜酒。花大娘在檐下默默陪着,越陪越想不明白。花楚并不哀伤,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阿姐心里,定然藏了一个秘密。”
花大娘如此断言,兴许这个秘密与当年姐姐叛出百剑山庄有关。她再次问出了口,花楚只是落寞地轻叹一声,转眸安静看她,幽声道:“我还有慕言。”
“阿姐……”
“帮帮我。”
花楚从不求人,可这一次,她在求她。
花大娘怎能拒绝?于是,她陪着姐姐一天一天地把花九养大。她能确认,姐姐很爱这个孩子,不然姐姐不会每次深望花九的时候,眼底都是藏不住的深情。可既然舍不得,为何偏要诓骗这个孩子远行呢?
“我家慕言长大了,也该去江湖上走一走。”
那日,花楚将花九唤来跟前,把准备好的大燕户籍册子与行囊交给了花九。
花九自然是舍不得母亲的:“阿娘,我能不去么?”
“怎的?还想老娘养你一辈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肆意阁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刺客,你成日与他们为伍,是见不到世上最美的风景的。”
“那我明日出发,早些回来。”
花楚白了她一眼:“走不完大燕的山山水水,就不准回来!”
“啊?”
“慕言,阿娘一直的心愿,便是走遍天下。大魏算是走完了,大燕尚未涉足,你就当帮阿娘去看看,等阿娘哪天走不动了,你便背着阿娘去看你认为最美的风景,如何?”
“好!”
花九眸中有光,重重点头。
“阿娘怕老了走不动,先去大陵走走,你我便约在大陵见吧。”
“嗯!”
“走吧!”
“阿娘你还没说什么时候……”
“快走!我会打发隼儿给你送信,再约日子。”
“哦。”
就这样,花九被花楚打发走了,一走便到了两年后的今日。花大娘一声叹息,肆意阁高手无数,到底是什么人,非要姐姐亲自动手,肆意阁的人无人知晓。
花大娘最知姐姐的本事,她在大魏几无对手,要杀一个人,怎会一去两年杳无音讯。如若姐姐真遭了不测,那人的本事定在姐姐之上,可大魏江湖上就没有这样的人。
“阿姐走后不久,便给我来了信,让我带着隼儿,一路暗中保护小九九。”花大娘说完,目光悠远地望着中庭,“那封信,也是阿姐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信的落款只有两个字,珍重。”
凉风穿堂而过,天上零星飘下雨丝来。
花楚带着她的秘密,就这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人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她就是大魏江湖上一则解不开的传奇。
就像是此时飘落的雨滴,落地之后,便再也寻不到踪迹。
霍桐儿静默了许久,终是开了口:“有时候,没有消息,也比有坏消息好。”事到如今,她只能用这个安慰花大娘。
花大娘点头道:“也是。”
这时,凉先生从房间走了出来。两人焦急迎上,异口同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伤心郁结,我只能给她开点解郁的方子,可这心病只能心药医。”凉先生见过太多这种因悲郁结,最后郁郁而终的病家,心药是这世上最难寻的一味药,一切也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多谢先生。”霍桐儿一拜,“我随先生去取药。”
“不必了,我一会儿命弟子送来便是。”凉先生摇头,“她需要人陪,免得一时想不开胡来。”
“有劳。”
“应当的。”凉先生就此离开。
花大娘给霍桐儿递来眼色:“还是你去陪陪她吧,我终究是骗了她。”
“好。”
花大娘看着霍桐儿进了房间,沉叹后,望向了缩在一角的隼儿。它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耷拉着脑袋面壁一动不动。
“隼儿,过来。”
隼儿还是一动不动。
花大娘走至隼儿身边,摸了摸它的脑袋:“这件事,迟早要让小九九知道的。现下,兴许是个好时机。”
一来,没有花楚确切的消息,就还有一线生机,二来,此地有大夫,也有桐儿,小九九再伤心,也有人陪着,照顾着。
隼儿垂着脑袋转过脸来。
花大娘叹息道:“阿姐这人,神出鬼没,兴许哪天就冒出来了呢?又或者……”她看向隼儿,“哪天隼儿在天上瞧见阿姐,也说不定。”
隼儿眸光大亮,它期待有那么一日。
与此同时,霍桐儿走进了房间,第一眼在床上没瞧见花九,焦急地左右顾看,便在窗边瞧见了抱膝坐在窗台上的花九。
窗外的雨丝飘入,落在她的鬓上,晶亮晶亮的,像是未干的泪珠。
花九歪头望着外面的夜雨,幽幽开口:“阿娘,其实还活着。”似是要找一个人认同她,她转眸看向霍桐儿,眼眶发红,“对不对?”
“活着。”霍桐儿心疼极了,走近花九后,将她鬓角上的雨滴拂去,“兴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她,慕言,正因如此,你更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说着,她捧住了她的脸,“不然,她若是哪天回来了,瞧见你把自己折腾得不好了,那该有多心疼?”
花九顺势拥住霍桐儿:“我都懂,只是……”话说了一半,又哽咽住了。
“我陪你。”霍桐儿轻抚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轻柔得好似鸿羽,“做什么,都陪着你。”
花九忍泪圈紧霍桐儿,久久不能言。
霍桐儿吻了吻她的耳垂,柔声道:“可以哭出来的,别忍。”
“不哭。”
“好,不哭。”
花九咬紧下唇,一日不见阿娘的尸首,她就一日不信阿娘走了。她才不要哭,因为她相信阿娘一定还好好活着,既然活着,她便没有哭的理由。
可惜啊,想是这样想,可眼泪怎能说忍住就忍住呢?
花九悄悄抽泣,霍桐儿佯作不知,悠声道:“等你养好了,我们就上路吧,大燕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去过,兴许,哪天就与阿娘不期而遇了呢?”
“嗯。”
“慕言。”
“嗯。”
“现下咱们有个大问题,必须解决。”
花九吸了吸鼻子:“你说。”
“咱们的盘缠。”霍桐儿微笑着松了双臂,扶住她的双肩,“你是假死,往后你的画,只能当遗作卖了。遗作可不能多,越少越值钱,所以,这两日你得好好画两幅,我想想法子卖个高价。”
花九被她逗得笑出声来。
她现下也是个“死”人,这养家糊口的事,也不能只靠妙娘一人。日子是两个人一起过的,岂能全压妙娘一个人身上?
霍桐儿也可以去钱庄拿取霍家的银钱,可是,她现下已经不想再回去做什么霍家的堂小姐。她只想陪着花九,走一路,找一路,看更多的风景,认识更多的人。沧州是家,也是囚笼,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了,那便天高海阔,任她遨游。至少,她身边还有一个慕言。
她深情地望向花九:“慕言,不论去哪里,我都在。”
花九感动得鼻子发酸,重重点头:“我也在。”
喵!
玳瑁跃上了花九的肩头,蹭了蹭花九的脑袋,仿佛也在说,它在。
花九摸摸玳瑁,余光瞥见门口那一串张望的小脑袋——是的,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她有妙娘,有大娘,有玳瑁,也有珍珠与它的花好月圆。
阿娘希望她见识更多的风景,认识更多的朋友,她一直在做,也将继续如此。她答应阿娘的话,没有食言,所以阿娘答应她的,也不该食言。
堂堂肆意堂修罗娘子,在江湖上一言九鼎,岂能对自己的女儿言而无信?
倘若缘分未尽,必有江湖相逢的一日。
窗外的夜雨下得大了起来,虽是冷雨,只要心还是热的,任何寒意都可不惧。这是当年阿娘教她的话,花九记得。
她的心仍旧是热的,她坚定地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会寻到阿娘。
这是她们之间不食言的约定。
第四十九章 启程
花大娘因为担心花九, 昨夜几乎是一夜未眠。听见院中有了声音,便知是那两个丫头起身了,急匆匆地打开客房的门, 便瞧见花九缠着襻膊往厨房里面走。
“小九九!”花大娘追了上来, 担心地拉着她左看右看,“怎的不好好养着?”
“大娘, 我没事。”花九微笑。
花大娘震惊地看看花九,转头便瞧见霍桐儿含笑看着她们:“这是怎么回事?”
“再过两日, 等我托人把慕言的三幅画卖个好价钱, 我们打算重新买辆马车,一路北上。”霍桐儿徐徐说着, “先走遍大燕, 再东渡沧海, 去大陵那边找找。”
只要缘分未尽,定能找到些许花楚的蛛丝马迹。
花大娘轻舒一口气:“如此, 甚好。”
花九握住花大娘的手, 温声道:“大娘, 放心, 我会保重身子的。”
“那就好。”
“今日大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花大娘愣了一下:“小九九做什么,我便吃什么。”
“妙娘呢?”
“鱼。”
“好。”花九莞尔, 轻轻点了下头,便进了厨房。
花大娘感激地看着霍桐儿:“多亏有你。”
“是多亏了阿娘。”霍桐儿话中有话,“若不是她把慕言养得这样好,我就算把话说上天了, 也劝不好她。”
有的人,一旦入了牛角尖, 那可是十头牛都拽不出来的。可花九不一样,她性情温和,平易近人,若不是花楚自小教得好,她怎能如此豁达,听得进人劝呢。
花大娘眸光悠远,认同道:“确实,我这姐妹旁的不说,就说这性情,江湖上是出了名的随心所欲,恣意而为,我从未见她因为什么事愁眉苦脸。”
霍桐儿对这位奇女子颇是神往,倘若真能寻到,定要与她好好喝上几杯。
“小九九媳妇。”
“嗯。”
花大娘看了一眼檐上蹲着的隼儿,似是想到了什么:“大燕与大陵相距千里,我只怕你们到大陵的时候,阿姐又来了大燕,岂不是恰好错过?”瞧见两个小娃如此坚定阿姐尚在人间,花大娘自然也不能悲观到底,“不若这样,我先带着隼儿在大陵海龙集一带小住,大陵往来大燕的船只,都只能从那边的港口走,我去盯着,免得一次错过又蹉跎光阴。”
霍桐儿觉得在理:“大娘说得在理。”
“大魏那边,我也会让肆意阁的姐妹们盯着,一旦阿姐回去,江湖人自有人飞鸽传书与我。”花大娘再补了一句,“小九九,可就靠你多多费心照顾了。”
霍桐儿郑重地对着花大娘一拜:“大娘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也请大娘好好照顾自己。”
“放心,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花大娘拍拍胸膛。
霍桐儿笑笑,看向檐上的隼儿:“隼儿,下回你再来,我给你准备十条肉干!”
隼儿听见之后,激动地扇了扇翅膀。
花大娘低声骂道:“真是被阿姐养坏了,就知道吃。”
霍桐儿听见这句话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厨房中的花九悄悄地吸了吸鼻子,拍了拍脸颊,自己鼓励自己:“一定能寻到阿娘的!不哭!不难过!免得日后被阿娘知道了笑话!”说完,她重新打起精神,开始烹饪今日的佳肴。
数日之后,霍桐儿托凉先生将花九的三幅画卖了一千两白银,她将五百两存入钱庄换成了银票,剩下的五百两,一半给花大娘,一半留下自用。
再一日,花大娘带着隼儿启程去了大陵,霍桐儿与花九清理完小院后,便拜别了凉先生,重新买了一辆马车,动身北上。
花九摸了摸枣红马的马鬃,回头惊喜道:“妙娘,我以为小红不见了!”
“你那么喜欢小红,我怎么可能弄丢它呢?”霍桐儿忍笑看她,同样拍了拍枣红马的马鬃,“瞧,这几日小红吃得可壮了。”
花九心头温暖:“有妙娘在,什么都会越来越好的。”
霍桐儿看了看天色:“差不多该上路了,不然天黑前赶不到下一个镇子了。”
“嗯!”花九掀起车帘,“妙娘请上。”
霍桐儿按住她的手,摇头笑道:“珍珠它们在上面就好,我跟你一起赶车。”说着,便与花九一起并肩坐在了马车边上,将缰绳递给了花九,“给。”
花九接过缰绳,望向前方,话却是说给霍桐儿听的:“阿娘素来不喜城市繁华,最喜欢一些幽静清丽之地,我在地方游记上见过一则记叙,说越州以北,群山环抱处,有一个不知名的野湖。每逢十五,月光千里映照,波光如星,月光如海,相映成趣。不如,我们先去那走走?”
霍桐儿本来还担心她,没想到花九先提出赏玩之想,欣慰笑道:“慕言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花九定定看她,认真道:“妙娘喜欢哪里,我也去哪里。”
霍桐儿微微侧身,靠在了她的肩头:“人海茫茫,我们就走一路,寻一路,赌一个有缘再会吧。”
“好。”花九点头答应,“小红,我们走!驾!”
枣红马迈步前行,马车沿着青翠的山道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苍翠深处。
越州以北,群山绵延,晨起时,可见红日沿着山峦将晨曦洒落山间,日暮时,余晖遍洒山峰,好似数簇火焰绵延,好生壮丽。
游记上所言的野湖,就在这群山深处。
初见野湖时,清澈的波光粼粼,游鱼成群,清晰可见湖底层层叠叠的鹅卵石。
不知是哪位喜欢野游的旅人,在湖畔用木板简陋地修葺了一个小码头,码头之上悬着一盏破旧多时的灯盏,随着微风微微摇曳。
码头边上,系着一只乌篷小舟。小舟之上,已经积了一层灰。
花九停下马车后,靠近乌篷小舟,仔细查看后,叹息道:“小舟可惜了。”
“破了么?”霍桐儿问道。
花九回首摇头:“小舟尚好,可小舟的主人似是许久没回来了。”
霍桐儿也下了马车,匆匆扫了一眼小舟后,便抬眼望向野湖深处的盛放藕花:“也许,一切都刚刚好。”
花九懂了她的意思,卷了卷衣袖:“我来清洗小舟,今晚一定可以泛舟赏花。”
“不,小舟交给我。”霍桐儿也开始卷衣袖。
花九愣了一下:“那我做什么?”
“小呆子,你不饿么?”霍桐儿含笑轻瞪,“玳瑁与珍珠它们已经嗷了一路了。”
花九忍笑:“是是是,我这就去生火。”花九回到马车边,掀起车帘,将玳瑁与珍珠一家放下马车。
玳瑁激动地冲到湖边,张口舔了几口甘甜的湖水。
珍珠与花好月圆特别喜欢玩水,不一会儿便在水边闹了个浑身湿透,又相互追逐着往草丛里去了。
花九已经习惯这几只小家伙的欢腾,这一路若是少了它们,日子不知要清净多少。她在湖边架起了篝火,又从马车上取下铁锅,架在了火焰之上,打来湖水烧煮清洗。
这边霍桐儿拿来水盆,先泼上小舟,将上面的灰尘冲洗干净。然后取下了上面脏乱的帘子,仔细清洗后,重新悬挂上小舟,自然晾干。
待大部分清理干净后,霍桐儿重新搓干净帕子,入了小舟擦拭里面。
“这是什么?”
她抹去蓬顶上的灰烬后,发现了两行刀刻的小字——两行小字的字体各异,想必是两人所书。一行写“他日东归,不见不散”,一行写“负心薄幸,永不相见”。
霍桐儿轻轻一叹,想来这小舟与码头,就是这对曾经的有情人遗落的物事。虽说不知他们是怎样的故事,总归是人海一别,再难继续。
故事总有终了的时候,有的人哭哭啼啼,有的人欢欢喜喜。于霍桐儿来说,她只想与花九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
“相濡以沫,岁岁平安。”这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上钩啦!”
小舟之外,忽听花九高兴大呼,原是有鱼儿咬钩,她喜滋滋地钓上一条花鳞大鲤鱼来。
汪!汪汪汪!
喵!
猫儿与狗儿们激动地围着她吵闹,玳瑁是想要点鲜鱼尝尝,珍珠它们则是半路起哄,围凑热闹罢了。
霍桐儿瞧着花九与它们热闹的模样,嘴角微微轻扬,就算平平淡淡,也会有这般热热闹闹的时候,这一世能如此终老,那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幸事。
似是觉察到霍桐儿的目光,花九捧着大鲤鱼冲着她得意笑了笑,没有当日初见时青涩,有的只是温情脉脉。
霍桐儿意识到心跳快了半拍,很快耳根子也跟着烧了起来。她连忙躲开花九的视线,分明已经这般熟稔,可情念一动,还是一样的灼心动神,让人心潮澎湃。
阿娘要寻,日子也当好好过。
霍桐儿想到了旖旎处,不禁哑然失笑。
花九不约而同地痴笑摇头,明明没有喝酒,这会儿却像是饮了几盏,心头又酥又熏。也许,今晚可以喝上两盏?酒可是路上必须准备的东西,冬季可以驱寒,夏季可以助燃篝火,哪里不小心刮破,也可以用来清理伤口,所以路过村镇,她们都会买上两坛备用。
她看看远处湖中的藕花,不禁喃喃念道:“花好月圆,人间当如是。”
汪!
四只小黄狗以为在唤它们,纷纷竖起了耳朵。
花九笑道:“别急,给你们备了肉干的。”
小黄狗激动地摇起了尾巴。
花九看向一边的玳瑁:“你也有,鱼头与鱼尾巴,都是我家小玳瑁的!”
喵~
玳瑁高兴地蹭了蹭花九的衣摆。
第五十章 花间一壶酒
明月当空, 清辉千里。湖水泛着粼粼波光,好似星河入湖,极目之处, 皆是星光。岸边, 玩累的玳瑁与狗儿们趴着入了眠。
小舟悠悠荡在湖中,朝着盛放的荷花飘去。
小舟之上, 有酒一坛,有鱼一条, 有野菜一盘, 简简单单,却足以把酒言欢。
昏黄的灯盏挂在乌篷之下, 随着波浪微微摇晃, 将光晕洒满整个船舱。
霍桐儿给花九斟上一盏酒, 温声道:“请。”
花九接过酒盏,痴痴地望着她, 虽未饮酒, 却已有了几分醉意:“妙娘, 请。”不知怎的, 花九总觉得今晚的妙娘极为妩媚,双颊通红通红的,让人心动。
两盏微微一撞, 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仰头饮下,只觉酒汁入喉醉人,只这一盏,便让人目眩三分。
“妙娘你看那边。”
小舟离荷花越来越近, 荷香扑鼻而来,香气很快便盈满了船舱。花九也曾独自夜赏荷花, 可一人独乐与两人同乐,心境是大不相同的。她的视线穿过小舟的窗口,借着月光将盛放的荷花尽收眼底,忽然心头起了一个念想,便起身走至船头,探手摘了一朵盛放的荷花下来,双手捧向霍桐儿。
“送你。”
霍桐儿接过荷花,含笑端详,却发现这朵荷花的花蕊竟是双蕊,只觉稀奇:“我记得,有往来的客商提过,这一花双蕊,极为难得。但凡民间发现,都是要上呈天家的。”
“在大燕稀奇,大魏这种花,其实很是常见。”花九略微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凑近霍桐儿将这花一阵细细打量。
大魏爱莲,最是喜欢钻研莲花,这种一花双蕊,在大魏有个名头,叫做“同心莲”。若说大魏哪个地方最多,花九最是知道,便是阿娘创立的肆意阁。
霍桐儿觉察了她的神色变化:“怎么了?”
花九看完这一朵后,又折返船头,再折了两朵仔细顾看。一朵若是巧合,可剩下的这两朵一样是一花双蕊。更甚者,这一片荷花,皆是同心莲。
“是它!是她!”
“慕言?”
霍桐儿不懂花九因为什么而激动,花九兴奋地折返回来,脚下一个踉跄,竟是朝着小桌子扑了下来。
“小心!”
霍桐儿眼疾手快,当先起身勾住她的腰杆,带着她一起撞在了小舟的舱壁之上——小舟一阵猛烈摇晃,晃出的酒汁很快便溢出了醉人的酒香。
惊魂未定之间,两人胸脯相抵,心跳声此起彼伏,紧紧地盯着彼此的眼眸。
空气里忽然多了一丝暧昧的气息。
花九不敢多想,忙问道:“我可有撞坏你?”
“你呀,还是这般不小心。”霍桐儿捏了一把她的耳垂,只这轻轻一下,便让她的耳垂霎时红了起来。
霍桐儿看在眼底,却烫在心间,让自己莫要多想,连忙转了话题:“这花有什么异常么?”
“我瞧这花龄,大抵是今年开春种下的。”花九看向船外,大胆地下了结论,“阿娘在我小时候说过一句玩笑话,她说大魏之外,人人都把这种同心莲当成是上品,其实它就只是花儿而已,若有机缘,她定要天下处处都有这种花儿。”
霍桐儿这下明白了:“所以说,今年开春时,阿娘她来过这里。”
花九重重点头:“一定是她!”至少可以证明,今年开春时,阿娘还是活生生的阿娘,她来过大燕!
霍桐儿轻舒一口气:“有缘,一定能相见的。”
花九握紧霍桐儿的手:“嗯!”她握得极紧,方知霍桐儿的掌心已经有了汗珠,甚至觉得霍桐儿这会儿身子烧得很。花九的眸光变得关切起来:“妙娘,你不舒服么?”
“大抵是……”霍桐儿斜眼瞄了酒坛,“酒劲上来了。”
花九连忙拿筷子夹了一块鱼肚皮下来,喂向霍桐儿:“空腹喝酒,确实容易上头,来,先吃块鱼肉。”
霍桐儿张口咬食,唇色红润,带着三分醉色,无疑是致命的无心撩拨。
花九瞬间看呆了眼,捏着筷子不知是该放呢,还是该继续拿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花九隐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她与妙娘成婚数月,似乎还有一件重要的大事没有办。
霍桐儿与她想到了一处,羞涩垂首,将鱼肉咽下后,略显紧张地呼吸着。
妙娘好美。
花九心跳加快,意识到自己有了旁的想法后,连忙背过身去,将筷子放下,沙哑地道:“菜、菜再不吃,就要凉了。”
“小傻子。”霍桐儿在后面轻轻地低嗔,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花九听得分明。
花九忍笑嘟囔:“我、我不傻。”忽然,脸上被霍桐儿亲了一口,她霎时绷紧了身子,又惊又喜地看着霍桐儿,张口结舌:“我、我只是不想委屈了你……”
在这儿。
最后这三个字,花九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霍桐儿捧住脸,抵在了船壁之上,封缄在了一个火热的缠吻之中。
许是今晚灯笼里的蜡烛不禁烧,竟是忽然灭了。
船舱蓦然暗了下来,唯有月光从窗口透入。酒香味盈满彼此的鼻息,一吻终了,两人微微分开,眼底只剩下了炽热与心上人羞红的脸。
小舟荡入荷花深处,月光也被荷叶层层叠叠地遮了个严密。湖水亲吻过小舟,发出稀碎的水浪声,花九觉得自己醉透了,霍桐儿也觉得自己大胆极了。只是,她们已经蹉跎了那么多时光,如此良辰,为何还要继续辜负?
“慕言……”霍桐儿贴紧她,声音烫得可以融化花九的一颗心。她轻咬她的耳垂,低声下令:“就今晚,好不好?”
花九的理智在霍桐儿的这句话中,彻底支离破碎。
“砰”的一声,小舟微摇。
“花间一壶酒,自当细细品。”花九埋首,好似在膜拜她的神明。
霍桐儿不知这小呆子在何处悄悄学的这招,只知这探花娘确实是文采斐然,那些情话自她舌尖而来,每一句都动心之极。
于花九而言,大燕最美的地方,莫过于此,足以让她一世沉醉,一世为之疯狂。于霍桐儿而言,那些话本的诗文怎及慕言的出口成章,这一辈子她都想沉浸在慕言的温柔之中,与她一起化成这波光粼粼的湖水,难分难舍。
何为人间极乐?自在此时此刻。
情念如蜜糖,蚀骨噬心,越是喜欢,便越是沉湎。
今晚的酒是甜的,慕言的气息也是甜的,醉透了霍桐儿,也醉透了她的半生。霍桐儿轻轻碾过花九曾经握笔的手指,将她抱得紧紧的,然后情不自禁地咬她的耳垂,亲她的唇。
就在这月光照不到的深处,缠绵难舍,直至月亮悄悄落下,山边遍布朝霞,如花似锦,晨曦带着微凉的风吹入小舟,将一切落幕。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大燕山水秀美,往后岁月,她们走过越州的葱绿山水,看过梁州七夕的漫天灯火,在宋州一起看雪,在开春时,一起去了明净寺许愿。
据说,曾经有位体弱多病的小郡主在这里许了愿,便自此健健康康,无灾无病。所以人人都说,这里的菩萨极为灵验。
不管灵与不灵,心愿总归是越虔诚越容易成真。
玳瑁与五只狗子乖乖地留在马车上,花九牵着霍桐儿一起入了大殿,在菩萨面前跪下许愿。
一愿早日与阿娘重逢。
二愿岁岁年年长相守
三愿……
花九与霍桐儿不约而同地哑然失笑,默默在心间许下那个愿望——
“下一世,还能遇见你。”一起看遍人间美景,吃遍人间佳肴。
三拜之后,两人起身,捐了香油钱后,便往寺外走去。
“我们回舞阳城一趟吧。”霍桐儿提议。
花九点头:“好。”
“我是去跟她们道别的。”
“道别?”
花九没想到霍桐儿竟是这样的心思:“为何?”
“她们有她们的人生,我也当有我的人生。”霍桐儿牵紧花九的手,“我们也算把大燕走了一遍,既然没有发现阿娘的行踪,不如我们去大陵那边看看。”
花九莞尔:“大娘也一直念叨我们,说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我们过去看看她也好。”
“不是看看,而是我想在大陵定居。”霍桐儿认真地看着花九,“逍遥江湖固然快意,可也当有个家。”她生怕花九不懂,又强调了一遍,“我们两个人的家。”都说大陵那边女子恣意,只要有才,都可以出人头地。
她半生会的那些商贾之术,大抵也能派上用场吧。
花九心领神会:“好。”她也有一个小心思,天下太大,就凭她与妙娘两个人,就算走遍所有地方,也容易与阿娘擦肩错过。大燕这边是肯定不能再入仕找人帮手了,以她对阿娘的了解,大燕这地方多半不如大陵那边的女子潇洒,她若是阿娘,应当会在大陵那边多逗留一阵子。如若她可以再入仕途,或许寻找阿娘也能更容易些。
“妙娘。”
“嗯?”
两人回到了马车边上,花九小声问道:“倘若我想去再考科举呢?”
霍桐儿愣了一下。
花九急忙解释:“不在大燕!”
“至少也得给我考个探花娘回来!”霍桐儿笑笑,语气里满是骄傲。
花九大喜:“万一是状元呢!”
“可不要小看了大陵那边的姑娘,我听说,一个两个都是顶顶的聪明!”
“我……”
霍桐儿话锋一转,捧住了花九的脸,笑意里漾满了深情:“我家慕言,一定比她们聪明!”还有什么比心上人的肯定更动人的?
花九覆上她的手背,柔情脉脉:“我会争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