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碎片
魈没办法做出评价,而鸾鸟也没办法回答应达小心翼翼的请求——虽然火夜叉的表情的确很可怜,但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鸾鸟那双以石珀雕琢的眼瞳便只是安静地看着应达,火夜叉不得不缩了缩脖子,悻悻收回了自己的双手。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雪白团雀,它完全不知道危险和躲避,懵懵懂懂歪着脑袋打量着面前的夜叉,火夜叉抿平嘴角,终于还是没忍住,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眼看着就能戳上团雀毛绒绒的小胸脯……
“……我说,应达。”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金鹏的声音冷不丁响起的那一刻,应达亦是一声受惊的尖叫声脱口而出,原本就在她手边的团雀迅速跳起来飞高到了夜叉暂时接触不到的地方,鸾鸟亦是张开羽翼离开了原本栖身的一片光洁岩石上,应达捂着疯狂乱跳的心口,一脸幽怨的转头看着金鹏:“你吓死我了……”
“无论怎么想这话应该都是我来说吧?”少年有些无奈,应达有点心虚地讪讪一笑,这才发现对方双手小心拢起,一个猜测呼之欲出,火夜叉双手捂住嘴压住了一声小小的惊呼:“金鹏……!”
火夜叉的脸上写满了欣慰的感动。
我就知道你还是心里有我的!
魈轻咳一声,小心抬起了拢在一起的手指,一只闭着眼睛在他掌心闭目养神的雪白团雀安安静静缩成了一个团,好在刚刚一声尖叫也没有打扰到这一小团,少年将双手递到了应达的面前,声音放得愈发轻柔:“你现在可以摸摸,但是这是大人做的,我们带走还是不行的。”
“——也可以让你们带走几只哦,试手做了不少呢,我还没有那么吝啬。”
伊莱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的那一刻,应达便看见金鹏原本写满了温柔的瞳孔瞬间一缩,起身背手拢住掌心团雀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的速度太快,转身站好的那一刻尚有几缕轻软发丝被细微且混乱的风元素力冲得不曾乖顺回归原位,看着便有些如同刚刚受惊的团雀一般惊恐炸毛的感觉。
“……大人。”
魈乖乖低头,一副无比熟练的认错姿态。
“所以都说了……只是随手做的灵性不强的造物罢了,也没有自然生物繁衍的能力,带回去当个能动的小玩具也没什么,倒也不必这么小心翼翼。”伊莱恩一脸无奈,她很顺手地拍掉了魈头顶的几片竹叶和他还有些飞舞的发丝,有点炸毛的鸟球重新恢复成沉稳持重的金鹏大将,少年神色镇定,只是耳廓仍有些控制不住的浅淡红晕。
比起金鹏,应达便显得要拘谨许多,俯身行了一礼,这才开口:“见过烈风之主。”她话音未落,几只雪白团雀便安安静静落在了她的肩上,烈风之主在他们身上设置的术式来自于几百年前的某只元素蛋,只是只需要吸收夜叉身上一点自然流淌而出的元素力便足够。
这须臾已经认主的团雀让应达的脸部表情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柔和下来,火夜叉控制不住的弯起眼睛,就连声音都变得有些轻飘飘地,“那就多谢烈风之主的好意了……我们接下来就不打扰您了,先告辞了。”
只是还不等应达转身,她的手臂却已经被魈抓住了。
少年微微蹙着眉,不太赞同的看着她。
“说好了的,应达。”
火夜叉脸色一赧,却是低声道:“什么时候说好了……而且金鹏你这是做什么?”
而另外一位烈风之主仍只是安静看着他们两个当着自己的绵拉拉扯扯,唇角挂了几分浅淡笑弧的悠哉模样,反倒是金鹏先一步转头看着伊莱恩,轻声道:“大人,夜叉有事相求。”
应达看向金鹏的眼中立刻带了几分哀求之色,金鹏却在烈风之主的面前对他的同族血亲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默强硬:他抓紧了应达的手腕,态度严肃地一时间到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当年被烈风之主救下的乖巧小战俘还是岩王帝君麾下金鹏大将了。
应达拗不过金鹏的坚持,只好犹犹豫豫被他拽进了林中别院,清净小院中并无旁人,帝君换下神装,一身常服坐在石桌旁慢悠悠地品茗赏花,看金鹏拽着应达进来,也是一脸平静。
蒙德的女王往来此地的次数太过频繁,考虑到之前摩拉克斯在埃利亚的前科,理所当然地把这处别院的一半改成自己更加习惯的工坊,只是两位仙众夜叉刚刚跟着她的脚步进入工坊,魈就被伊莱恩按着肩膀推出去了,临关门之前还不忘像是驱散幼猫一样对他摆了摆手,“没让你们进来不许偷看。”
魈站在门口还没等说些什么,立刻被关门声惊得一颤,他眨眨眼回忆起女王随口说的“你们”,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坐在石桌旁边悠哉品茶的岩王帝君。
……应该不是在说这位,吧。
摩拉克斯想了想,多拿出一只茶盏放在另一个位置上,温声道:“一起等吧。”
魈:……
所以还真是您啊。
“不知为何,迭卡拉庇安对夜叉一族的情况了解反而比我更清楚一些,先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她就准备好了这么多……”帝君对着正襟危坐的魈笑了笑,说道:“不过她不想让我看,无妨,等一下我们可以直接问问应达。”
少年很矜持的点点头,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听见了自己有些慌乱且急促的心跳声。
对夜叉一族的了解更甚于帝君……
那到底是因为,是不是因为……
***
“——是因为金鹏的影响吗,大人?”
在并无幼弟在场的房间里,火夜叉终于解开了衣服遮掩的伤口位置,她的身体线条流畅且紧实,是属于一位战士的最完美的躯体,只是心口和腹腔的位置旧伤未愈,虽然用了药物处理,仍然能看到一些暂时无法依靠夜叉强悍体质痊愈的伤口。
可夜叉对此视若无睹,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楚,此时只是满脸好奇的看着一旁调试药剂的女王。
“有一部分是的。”伊莱恩温声道,她只让应达进来,一来是因为她是女孩子不方便旁人观看,二来也是因为她的情况算得上仙众夜叉之中较为严重的类型,不好让魈直接看到。
有关业障的研究她并没有放下过,如今亲自上手检查,也只是确定了她的猜想。
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是夜叉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一种收拢污染的“容器”,以杀止杀固然可以清理绝大部分的业障和残秽,可其中真正无法解除的那一部分,却是以“业障”为名积累在了仙众夜叉的体内,直至容器损毁,否则这样来自血肉与灵魂的折磨只会日渐加重,永无休止之日。
“蒙德的药剂应该对你们没有太大的作用了。”
“哪有!”火夜叉很快就恢复了一贯轻快活泼的语调,笑嘻嘻地反过来安慰道:“您的药治疗外伤还是很有用的!凡人的药剂对我们没有用嘛,而且我们经常出战,业障什么的早就习惯了……倒是受伤会麻烦,容易耽误很多事情的。”
伊莱恩并没有多说什么。
“摩拉克斯在找到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有了个解决的方法。”
应达一怔。
“当然……本来这个方法并不是为你们准备的,两边的情况严格来说完全不同,但是意外的可以选择同样的方法来阻止——你明白我的意思么,这种方法并非你们惯常认知中的‘缓解’,更不是真正的‘解除’。”
“我有些明白……但还是有点不太明白。”
“简单来说,就是‘状态的静止’。”女王温声解释着:“你可以姑且理解为在更久之前,有一个已经灭亡的种族,他们会因为一种来自灵魂的污染而被迫走向毁灭,毁灭的结局便是与污染同化……我想如果是你们的话,应该不难理解这样的说法。”
应达抿起嘴唇,点了点头。
夜叉承受业障最好的结果是自尽而死,但是更有可能是被疯狂的意志夺取理智甚至反过来伤害自己所爱之人……真到了那一天,倒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们也是污染的一部分了。
“我研究最久的术式之一,若将其一部分性能做调整简化的话,那么可以分离出一种碎片埋在你们体内——我之所以说是‘状态的静止’,就是因为碎片可以将你们此刻的状态彻底固定住,你们所遭受的污染不会再有所增长,但是相对的,现在的疼痛与已经承受的污染也无法再度祛除。”
火夜叉怔怔听着,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上尚未痊愈的伤痕,有些犹豫地问道:“也就是说,我现在的伤口无法愈合……但如果我继续下去,也不会积累更多的业障?”
她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
应达没有立刻回答,她反复摩挲着自己的小腹,有些发呆。
……好厉害啊。
她怔怔想到。
就算不是为了夜叉专门研究的术式,就算不算上与帝君势均力敌的那些年,单纯看她现在的能力……果然还是好厉害。
火夜叉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主动躺了下来,并放开了自己的双手,对着伊莱恩露出自己毫无防备的柔软小腹。
“您说的那个术式,请您在我身上试试吧。”
应达微笑着说道。
“我是兄弟姐妹之中污染最严重的一位,若是我能够接受的话,那么我想他们也没有问题。”
可是女王没有立刻行动。
“你想好了么?这会很痛苦——比你想象得痛苦的多,你身体与精神的时间也许就将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你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开始怀疑今天的选择:如果不是我的话,那么你应该可以享受更加纯粹的快乐,更加单纯的幸福,而不是带着今日保留的痛苦延续下去……除非你取出碎片,不然你就永远无法得到解脱。”
“温柔的女王陛下……我都不知道原来您是这样的性子,您在担心什么不存在的事情呢?”应达哼哼笑起来,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得的骄傲,洋洋得意的说道:“我可是岩王帝君麾下的火鼠大将,我在帝君那里承诺的东西要远比您担心的严酷的多,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程度的绝望就憎恨您呀?”
她伸手轻轻拽了拽伊莱恩的衣袖,小小声地说道:“不瞒您说,我现在都有点嫉妒当时的金鹏了。”
伊莱恩沉默了许久,却是伸手摸了摸应达的头顶。
应达感觉女王的脸上似乎藏着什么太过沉重的秘密,她下意识反复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想要安慰一下那双忽然变得无比冷漠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该是这样的温度。
“没事的,陛下。”她放软了声音,小声说道:“您所说的那个种族我不知道,但是有您这样尊贵的人物愿意尽心竭力为他们研究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们应该也很感激您才对吧?”
这一次,女王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才对着应达点了点头。
“当然。”
她微笑着回答。
“……他们为我举办了一场无比豪华的庆祝宴会呢。”
第102章 承诺
妖精国的宴会自然是极为奢华的。
因为给出了珍贵的术式,因为解决了他们漫长的痛苦。
所以纯粹的妖精们会回以纯粹的喜悦。
【妖精的女王开口请求】,【妖精的王后才会点头同意】。
王后选择听从女王的要求,而非回应了他们的祈愿。
但是我们还是要举办宴会呀。
最美的妖精这样建议道。
不要吝啬魔力,不要吝啬笑容,他们拿出最好的器物,最好的环境和最好的美食。
要好好地招待妖精国最初的女王,要好好地感谢妖精国最美的王后。
在宴会的最后,妖精们会为了王后献上曾经敬献神明的珍贵美酒。
……
……啊。
是的。
至少妖精是纯粹的、行动全然发自本心的存在,所以愿意认真说出口的事情,他们也都的确认认真真做过了。
没什么好遗憾的,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至少现在,这些术式是遵从她自己的想法,用在了她自己选择的对象上。
但是比起妖精们的坦然接受和满脸喜悦,夜叉的反应却要显得局促拘谨的多。
“这太珍贵了……”
应达是第一个,她承担的是被实验和全然未知的风险,所以她可以坦坦荡荡大方接受女王的好意,可其余几位仙众夜叉却在仔细检查过火夜叉的状态后对后续的帮助表达了不同程度的拒绝,反应最幼稚的是金鹏,这孩子在其余同胞反复拒绝彼此谦让的时候成了最后选择的对象,不约而同地选择让他作为第二位被种植碎片的仙众夜叉过去——
夜叉们不介意自己的命运,却不希望曾被恶神俘虏过留下漫长梦魇的金鹏无法好好长大,他们已经感受过的事情金鹏还有太多没有来得及去理解,他不该早早地被业障吞噬所有的快乐,至少现在,他还能享受很多。
魈结结巴巴站在那里,最后却以“大人消耗过大我等等再来”的理由狼狈逃开,浮舍和弥怒满山抓人,然而仙众里最灵巧迅捷的夜叉第一次跑的没了影子,留云借风偶然路过几次,都诚恳回答自己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在这件事情上,帝君却是一副明目张胆甩手掌柜的态度。
“我何时有能力可以约束迭卡拉庇安的行为?”面对自己麾下夜叉们委婉的请求,岩王帝君却是一脸的无奈:“她愿意出手帮忙,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似乎都没有替你们出面拒绝的必要。”
浮舍重重叹了口气,满脸无奈苦笑。
他当然知晓这两位大人的好意——
可是……还是那句话。
太贵重了,真的。
这可不是什么单纯用金钱宝玉就能换来的东西,蒙德的女王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这种术式已经几乎可以说是接触到风暴之外名为时间的权柄,夜叉们不知道女王的能力是否真的如此夸张,可他们至少知道,这种东西的消耗和随随便便捏几只雪白团雀可是彻彻底底的两回事。
最后,浮舍选择亲自出面。
伊莱恩听了半天腾蛇太元帅极具璃月风格的一箩筐客套话,最后终于总结出来他的中心思想,无非就是这套术式的代价太过沉重,应达已经被种了碎片所以没办法了,金鹏和她亲近,出手再帮这一个也正常,但是其他的仙众夜叉实在是想不出来自己承受如此大恩的理由,有道是无功不受禄,他们身为岩王帝君麾下大将,不敢受女王大恩。
女王沉思片刻,她看着浮舍恭顺垂下的头顶,幽幽开口道:“在我还在芬德尼尔的时候,摩拉克斯曾经给我写过一些东西。”
浮舍不知对方为何忽然提起这样的事情,但是他没有询问,只是安静听着对方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刚刚失去了陪同我建立蒙德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批臣子……他们只是人类,没有长生种的实力和寿命。”
“——细想想,那应该就是属于魔神的‘磨损’……或是‘业障’了吧。”女王转过头,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的笑意:“而那个时候的摩拉克斯,却在想方设法劝我不要太过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人类的生老病死无可避免,总归是要看开的。”
浮舍有些干巴巴地安慰道:“帝君也只是好意……”
他试图解释,却在女王斜过来的一眼瞬间闭嘴,女王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他就是块石头。”
浮舍:“……”
我不和您争这个。
“石头本来就是硬邦邦,他一贯如此,倒也不觉得唐突。”
意料之外的,伊莱恩的语气并没有多少恼怒之类的情绪,她似是叹了口气,才说道:“蒙德和璃月的情况不同,从归离集到如今的璃月,仙众,夜叉,魔神,跟随在他摩拉克斯身边的大多是寿数漫长的长生种……但是蒙德,几乎可以说是人的国家。”
这就是最大的区别了。
“与璃月不同,我的身边已经不剩多少不变的存在了,腾蛇太元帅。”蒙德的女王放缓了语气,温声说道:“而不太巧的是,你们的岩王帝君就是其中一位。我已经很习惯了他那石头脑子,若是因为某种磨损而让他的性情发生变化,璃月会变得如何我不清楚,但是我会很困扰。”
浮舍抬起头,目光有些怔然。
“您的意思是……”
“我不希望看到他也会变了样子。”女王很平静地说道,“他不需要理解蒙德已经经历过的磨损,余也不想在日后看到一个不再是我熟悉的摩拉克斯。”
浮舍长久的凝视着烈风之主的眼睛,他缓缓张了张嘴,却又在下一秒忍不住重新抿平嘴角,最后,腾蛇太元帅也只是满脸肃重地同她深深行了一礼,低声告辞了。
第二天清晨,岩夜叉弥怒孤身一人前来拜访,同她行了一礼。
“陛下。”
伊莱恩注意到他换了称呼,微微挑眉。
弥怒眉眼含笑,笑容恭敬又温和:“帝君是帝君,我等称蒙德的女王为陛下,并不矛盾。”
他彬彬有礼,态度谦和。
这也是第二位被种下碎片的仙众夜叉。
之后是第三位、第四位……夜叉们沉默却又满怀敬意的接受了烈风之主的这份好意,却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手足无措。
*
如此重恩,轻描淡写的几句感谢绝对不够表达他们的感谢,伐难卷着自己的鬓发,她的身边放着自己的傩面,在种下碎片之后,水夜叉再也不会在平日里刻意避开这面承载了无数杀戮诅咒的面具。
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才能最大限度的同那位大人证明他们的感激呢。
应达抚掌笑道:“那就举办一次宴会如何?说起来,蒙德之主来了这么多次,她还没有见过璃月风格的宴会吧?”
“是说敬仙典仪吗?”
弥怒有些不太确定,应达立刻摇头,否认道:“怎么会是那种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东西啊?对方可是蒙德的主人,自然是喜欢更加轻松自在一些的自由环境,大家聚在一起玩一玩就好了嘛?”
弥怒感觉应达的意思有点是像再说璃月的饭局……但是那种氛围他也不确定蒙德之主能不能接受,不过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建议,夜叉们开始着手准备,其余的仙人们也是清闲了许久,难得有个理由齐聚,自然是欣然应约。
——至于这里面最重要的那位客人,自然也是要璃月最尊贵的东家亲自去请的。
***
“……邀请我去参宴?”
摩拉克斯同坐于石桌旁边逗弄团雀的伊莱恩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女王的反应有些奇怪。
她没有立刻表现出自己的态度,摩拉克斯站在她的旁边,看着她的手指无意识摆弄着手边的一块灵玉。
过了半晌后,她才重新转过头,极为平静地问道:“你想我去?”
摩拉克斯没有马上点头。
“这应当是以你的意见为主,伊莱恩。”
“你是主人家,你若是需要我去的话,我去也是可以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
摩拉克斯安静地凝视着伊莱恩冷淡的侧脸,他莫名有一种感觉:至少此刻,他如果当真开口坚持邀请她前去,她是一定会去的。
帝君的思索不过一瞬,便撩开了衣摆,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
女王转头看了他一眼,冷漠的眼中终于多了几分鲜活的诧异之色。
“仙人齐聚本就是放松的,我若是去了,说不定大家反而还有几分拘谨之意。”摩拉克斯对她笑笑,已经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壶,笑道:“只是宴席上应当还有真君珍藏的仙家美酒,没能让蒙德之主亲自尝尝,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伊莱恩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不爱在这样的场合喝酒。”
“无妨。”摩拉克斯也跟着放轻声音,温声道:“今日我们可以以茶代酒。”
风过竹林,鸾鸟啼鸣。
无关酒宴的欢歌与笑声,没有耀眼的妖精和醇浓的酒香。
有的只是风声,鸟鸣声,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她垂眸看见茶盏中倒映的一轮皎白明月怔怔出神,忽然起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摩拉克斯并未开口询问也并未上前同行,只是满眼温柔地看着她走出别院,循着风声与曲乐共奏的清雅韵律,来到了垂下一片清冷月光的林中。
——夜叉傩面于月下肃立,只是这一次,他们覆上傩面的理由,与过往却有一点小小的不同。
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战争,并且这也是第一次,并非为了岩王帝君。
以月为引,与风同舞。
这是夜叉献给烈风之主最高的敬意,也是在契约的国度上所许下的来自夜叉一族最郑重的一份承诺。
——恩义不敢忘。
——日后凡有需夜叉之处,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103章 噩梦
对于夜叉的傩舞,蒙德的女王大概无法给出最精准的评价。
但是也许是因为月色太美,乐声太柔,就连竹林风声也为这夜间雅景的增添几分灵动意趣,即使没有饮酒交谈纵声欢笑,伊莱恩也觉得这是她所经历过最好的宴会了。
……还不赖。
竹林的风声吹散了萦绕在耳畔梦魇般的笑声和那些聒噪的奉承之词,已经回到寝宫的女王从落地窗看见天空仍未降落的月亮,有些少见的发呆,蒙德与璃月相距千里,可此刻仰头看着天空,却也能共赏同一轮明月。
“哦~今天回来的有点晚呢~”
温迪即使已经变成少年模样,可回到高塔寝宫却还是风精灵时期不走正门的坏习惯,他笑嘻嘻地对伊莱恩摆摆手,冲她比划了一下手里的苹果酒:“给你看看我今天努力工作的成果,要不要一起尝尝?”
他只是随口说说,他每拿到点什么好东西见到伊莱恩的第一反应都是和她分享,只不过女王陛下对酒兴致始终不高,明明是蒙德称得上美酒的国度,可这里的女王却称得上这个国家里最不爱喝酒的人之一了。
这次温迪也只是习惯性开口问了一句,伊莱恩看着他手里的瓶子,时间长得让温迪开始反射性回忆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当着她的面喝得太多,以至于不知何时又快到了规定指标,可伊莱恩沉思片刻,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先倒半杯给我吧。”
温迪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没从窗户上翻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他从窗户上跳下来,放好酒瓶快步跑到伊莱恩面前,满脸忧心地伸手捧着女王的脸颊上下打量起来,无比严肃的问道:“在璃月吃错什么药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伊莱恩任由温迪捧着她的脸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看了一遍,直至少年对视上那双愈发冰凉的眸子才讪讪一笑缩回了手,“我这不是担心你嘛。”
他看着伊莱恩面无表情坐回椅子上,这才满脸殷勤的帮忙倒了半杯的苹果酒递过去,见她居然真的端起杯子尝了一口,温迪动作一僵,一时间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真的没事吗?”温迪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女王换上了更加轻便的睡袍,这让他能直接摸到她的手臂,刚刚她的脸颊就有些凉,此刻手臂的温度也有些偏冷,伊莱恩不喜欢身边东西变化太多,这从她几百年里都习惯让阿莫斯负责身边一切琐事就看得出来……突然改了某个习惯,往往代表着她做出了某个特别的决定。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温迪。”女王不打算和他说的太过清楚,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我只是忽然想试试而已。”
“……好吧。”温迪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并按着她的要求留下了那瓶度数不高且口感清爽的苹果酒,他思考片刻,便出去对着今夜巡逻的高塔骑士和其他神官叮嘱了几句,伊莱恩的情况有些奇怪,他不想让人来打扰她却又有些不太放心,所以打算亲自守在这里,至少能安心几分。
在他的印象里,她几乎从不沉溺酒精。
但是今晚也许可以作为一次特别的例外。
女王这样安慰着他,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能被温迪看中的酒自然也是极好的,伊莱恩安安静静喝完了一瓶也只感觉到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微醺,她安静等了片刻后才缓缓起身,只是没有放下窗帘,而是打算与月色一同入眠。
不知何时,窗外多了安抚入眠的轻缓琴音,青色的吟游诗人屈膝坐在窗外的树枝上,轻轻弹起了如柔风般温和的无名小调。
在做好自己的安排以后,温迪没有再去打扰伊莱恩,他满心希望对方可以在恰到好处的微醺醉意中得到一次无梦的好眠,只是他当他开始放缓弹奏的速度的时候,却注意到床榻上的女王像是陷入了什么难以忍耐的梦魇,就连流连在花园的和煦柔风也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只是还不等他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陌生的脚步声已经出现在了女王寝宫的门口。
温迪弹琴的手指倏然一顿,瞬间望向门口方向的目光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严肃。
***
“陛下?”
青年的询问声在门口响起,回应他的却不是女王的声音,夜风吹开了走廊的窗户,身披银白大氅的年轻人缓缓抬起头,看着迎风立于窗外的巴巴托斯,却只是一脸的波澜不惊。
“我可是说过,今晚的女王不需要旁人来打扰的。”容貌清秀的少年诗人徐徐落下,只是他笑得温柔可爱,却也没几个人会真的觉得他就是这么个和外表一样的柔弱少年,那双青玉一样的眼睛微微弯着,温迪好脾气的问道:“所以你是怎么上来的,沙尔先生?”
“您如果想要解释的话,那么我可以说:白树受女王的力量哺育才得以重生,芬德尼尔人的意志便是白树的化身,我等血肉链接白树的本源……您大可不必如此看着我,小殿下,简单来说我只是通过白树感知到王的痛苦,一时担忧,才想要过来看看情况。”
温迪的笑容没有变化。
“女王陛下我会好好保护的,就不劳烦沙尔先生这样殷勤了。”
年轻人便很温顺的点点头,恭敬地行了礼:“那么,我就先退下了。”
直至风确定已经送走了芬德尼尔的背影,温迪的笑容才从脸上消失。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想。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能通过白树本源间接了解到女王情绪变化的信徒,要远比伊莱恩此时的噩梦更加危险。
他若是如同劳伦斯那般立刻反驳拒绝,那么温迪反而还会冷静一些——可他没有。
如此敏锐,如此迅速,却又如此擅长隐藏自己的本心在所有人面前展现出毫无抵抗性的温驯,温迪感觉到自己的肋骨之下有些因紧张而生出的陌生隐痛,他皱起眉,看了一眼紧闭的寝殿大门,最后还是选择追着沙尔离开的方向过去看看。
当他借着夜风的帮助终于找到了那年轻人的身影的那一刻,同时也是心脏倏地一沉。
***
沙尔·芬德尼尔孤身一人站在王城最古老的那株梣木之下,不远处就是最为喧哗热闹的广场和街道,但是梣木附近始终是被结界和守卫所保护的,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进入其中,正俯视着地面上盘根错节的古藤和深色枝干,当他想要俯身抚摸梣木的时候,身后却有人打断了他的动作。
“蒙德最为尊贵的圣树,不允许旁人如此僭越。”
沙尔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回头看着开口的对象,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略显奇异的微笑。
“……劳伦斯大人。”
他的笑容很奇怪,非常奇怪,像是一种非人的存在借着这年轻人的□□在生涩的模拟人类的笑容弧度,远远不比在女王面前那般灵动可爱,劳伦斯盯着那苍白高瘦的年轻人,看见他走出禁忌的范围,缓步来到自己面前。
“您若是当真觉得我僭越,就不会只是开口阻止我,而是直接命令卫兵把我抓起来了。”
劳伦斯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现在也可以这么做,沙尔先生。”
他很平静地答道,可沙尔却只是笑着看着劳伦斯的眼睛,像是透过这层矜持又傲慢的遮掩,看透这位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最疯狂的本质。
“若是来的是其他的大人我可能会信……可是您舍不得我这身珍贵的血肉被浪费的,大人。”
沙尔微笑着说道。
“若要说这里有谁是最想把我扒皮拆骨、彻底切开仔细看看每一寸骨骼和神经走向的,那么不会是我的敌人,而是您才对。”
“……”
劳伦斯没有说话,可他额角青筋微微颤动,下颌线也跟着绷紧了几分。
沙尔很清楚,这一句话就足以让这个男人动了杀心。
“有些可惜,但是这儿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呢,大臣。”
苍白的年轻人露出奇异的笑弧,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会同您走的,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可能还会和您站在同一边。”
劳伦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下一秒,这位最初的财政大臣转身背对着他,却是对着自己的亲信低声嘱咐道:“带他上车。”
沙尔任由劳伦斯的仆从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和手腕,年轻人自始至终都只是垂着头,唯独唇角笑弧愈发明显。
——他知道的,第一步,自己已经成功了。
***
若说蒙德的王城有哪位的意志是最坚不可摧的,那么哪怕是那位备受偏爱的小殿下也比不过劳伦斯的狂热虔诚;
可若说这里面有谁的精神是最脆弱最容易击溃的,却也是这个男人。
看吧。
让他愿意好好听自己说话,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你刚刚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大人。”被沉重生锈的镣铐“招待着”锁在了劳伦斯庄园地下的暗室里,沙尔的表情却仍然称得上十一分的轻松自在,“比如说,坚持对王的忠诚。”
他听见一声满含嘲讽的冷笑。
“我需要你这种刚刚下山的毛头小子?”
“当然。”沙尔满不在意地回答着,“毕竟您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吧?不要说和过去那样骑马拉弓的轻松自在,单单是保证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腐烂的味道就要费尽心思了吧?”
——年轻人感觉到压抑且真实的杀意,有那么一刻他毫不怀疑,若非他这身血肉还算有些价值,那么单凭这一句话,他就会被这个男人彻底的挫骨扬灰。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劳伦斯大人。”
沙尔的声音仍然没有任何的起伏。
“您来听我说完我想说的,我的这身血肉便可任由您随意取用研究。”
这是个极不对等的要求,即使劳伦斯能保证成功之后完美掩饰这小子的“去向”,却无法理解他为何会许下如此夸张的承诺。
“……为什么。”
沙尔重新抬起头注视着劳伦斯的眼睛,他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那种仿佛非人的、扭曲又奇异的微笑,被镣铐扣住喉颈的年轻人看着劳伦斯的那一刻,似乎他变成了某种不可窥探的深渊,而坐在他面前这个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男人,便是即将堕落的猎物。
“真是个好问题,劳伦斯大人。”
“不过您如果非要一个答案的话……那么现在我只能说,只有芬德尼尔人一直在做噩梦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劳伦斯大人。”
真的,太糟糕了。
特别是当他看着蒙德王城的所有人肆意享受着无梦的安眠,度过无数个美好又纯净的夜晚,他就会发自内心的觉得——
太糟糕了。
……这些旁人眼中最为美好的一切,却糟糕得令他恶心。
第104章 最初的价值
芬德尼尔人的生命,是依靠链接白树的本源才得以延续。
天空毁去一切鲜活的生机,而赐下新生的力量和机会的,却是烈风的君主。
如今得以在土地上重新站直身体的芬德尼尔人,究竟是身披人类血肉蔓延而出的白树意识,还是得到了白树的意志才行走在人间的人类?
那不重要。
所有的芬德尼尔人都会这么说。
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连通了树的本源,分享了树的意志,得以窥见白树曾经赐予王室的预知梦境,所以他们也会提出一个疑问,无比迫切地需要蒙德人来解决——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群山的旧国尚且独立的年月,白衣的祭司曾经遵循过白树的启示,寻求过蒙德女王的帮助,那可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呢……在蒙德真正的初代还最活跃的年代,女王的初代首席骑士亲自带走了最早的那一根白树的枝条。”
劳伦斯自然也有那段记忆。
那个时候的蒂娜·古恩希尔德仍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现在仍然记得那个女人的头发,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剑——那是王最初予以全部信任的利刃,当时他甚至还开玩笑地问过,是不是杀光了芬德尼尔的王室换上了蒙德的自己人,这才用极低的报酬换来了如盐堆积的星银矿石。
自然不是。
只是比起心性易变的山外之人,芬德尼尔人会永远记得女王的恩德,并为此心怀感激。
白树也是如此。
祂是如此热烈又纯粹地感激着那位大人,感激着那位大人种在祂身边的梣木树枝,感激着她愿意让自己以她的力量作为支撑,感激她的温柔与慈悲,让自己重新舒展如银的枝叶,庇护祂所深爱的群山。
所以祂送出曾经只送给了王室的恩赐。
所以祂毫不犹豫地献上了最初的预言。
所以当祂庇佑的山民得以走下群山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希望这继承了王血的年轻人可以去看看蒙德的土地。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劳伦斯大人。”
沙尔抬起眼注视着面前的劳伦斯,脸上甚至还能带着柔软的、轻松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蒙德人居然仍然只知道那份预言的简单几句话啊。”
金碧的城池,连天的高塔,为其至高的王献上白枝与灵玉的宝冠。
……凭什么呢。
沙尔·芬德尼尔·伊蒙洛卡,他从幼年开始便伴随着绝望的噩梦,他看见冰雪覆盖的旧宫,看见枯朽如死木孤独守在宫殿附近的老者,看见冰封的玉座上空无一人,只余下女王的宝冠。
蒙德……
他的王所深爱着并执念至今的蒙德,让芬德尼尔唯一的救主选择残忍地离开他们也要重新回归的蒙德……
蒙德若真的如王怜爱他们一般爱着他们的王,女王最后的王冠为何会与芬德尼尔的旧宫冰雪常伴?!
“……你什么意思。”
劳伦斯的声音嘶哑又干涩,他的喉咙像是被无数的刀刃搅碎又重新囫囵拼凑出声带的轮廓,发出的声音也显得像是个扭曲的怪物:“预言还有后半,你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沙尔看着男人癫狂的姿态,却只是有些无趣地垂下眼,喃喃念起如今每一个芬德尼尔人都能熟稔背诵的预言。
“直至如剑的光塔重新锚定地上一切的起始,直至暴怒的风暴卷碎试图灭亡人间群星的末日,白枝与灵玉的宝冠终将自高塔坠落人间。”
“……我们不懂,劳伦斯大人。”
无论是芬德尼尔人,还是白树,他们都不懂。
最直白的预言已经摆在所有人的面前,白树已经能窥见女王陨落以后冰雪永存的末日,为何蒙德人还能如此肆无忌惮的欢笑舞蹈,纵酒高歌?他们得以享受无梦的安眠,而白树的绝望却无法被蒙德所知晓,祂最后祈求的呼喊更是被屏蔽在了蒙德的安稳平静之外的风雪之境。
王拒绝聆听祂的祈愿。
啊……
请不要这样。
烈风的君王,群山的神明,我等存在且唯一存在的伟大救主。
祂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舒展自己底下的根脉,芬德尼尔人愿意献上他们的血肉供养白树远超常规的生长速度,只要祂能更加靠近女王一点,为她献上自己一点自己微薄的力量。
然而祂在今夜终于触碰到了女王真正的意识,清冽的美酒带来的微醺醉意打开了女王封闭的自我,祂从连同的循环里感受到了王隐藏至今的沉默痛苦——像是在这无尽的欢愉梦中保持着最后残酷的冷静,在万千颂歌中清楚看见未来自己陨落的结局,可她的目光仍然如此温柔,还是会为了宴会上最真诚的笑容喝完手中的一杯酒。
再度吹起的风雪将掩盖一切,
吹散吧,吹散吧,直至融化的雪洗去王座上最后的血迹;
消失吧,消失吧,直至不散的风磨损记忆中最后的星辰。
“……你们是被抛弃的存在,蒙德人,她会在未来做出同样的选择,像是芬德尼尔不得不看着王离开群山一样,蒙德也注定会迎来那样的一天。”
年轻人凝视着劳伦斯的眼睛,微笑着,一字一顿的说道:“王选择了你们此时的安稳,也为你们选择好了无王的未来,而在不知道多久之后的某一天,蒙德甚至连保存女王宝冠的权力也将会剥夺……”
沙尔的声音被迫戛然而止,他呼吸和说话的权力被彻底剥夺,毫不怀疑下一秒就会被这双颤抖却疯狂的手彻底捏碎喉咙,可年轻人的脸上却出现了满足又愉悦的笑容,深渊已经打开了裂隙,而失去了驻足之地的人类只能绝望的在此坠落。
劳伦斯看着他已经涨红的面庞,一时间竟然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这即将腐烂的扭曲怪物更可怕一些,还是这身披人类皮囊的年轻人更可怕一些。
我期待着那一天,劳伦斯大人。
鬼使神差之间,劳伦斯想起了神官阿莫斯某日疏离冷漠的眼,和她当时所说的却不曾被自己放在心上的恶毒预言。
“我期待着您这样傲慢、盲目又愚蠢到可怜的男人,真正被王毫不犹豫扔在身后的那一天,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会的……”
沙尔感觉到喉咙上的手挪开了,这傲慢又冷漠的男人终于像是一只不得不蜷缩在角落里的狼狈弃犬,他捂着自己的脸,神经质地抓挠着这张仍称得上俊美的面容,发出语无伦次的癫狂呓语:“不会的……我是王最信任的臣子……王不会扔下我的,我是最后的初代,我不会和那群愚蠢的家伙一样早早死去,我会为了她活到最后,王会爱我的,她会愿意爱我的……”
年轻人歪着头看了一会,便兴趣缺缺的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什么财务大臣,最初的臣子,劳伦斯家族如同梦魇般恐怖的家主啊。
不过就是一条不愿意接受现实的可悲疯狗罢了。
但他还是撑着地面爬了起来,喉咙很痛,好在不耽误说话,女王留给初代的权力是有限制的,但是仍然称得上是独一无二的特权,这也是劳伦斯为何有胆子能直接把他抓走后私自处决也不担心女王问责的理由,沙尔的确是最后的王血,但是还是比不过初代留给女王的价值。
年轻人摸摸喉咙,嗤笑一声。
可这样反而更好。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越过那么同样手握大权且会对长生疯狂的臣子,独独选择挑选这位劳伦斯大人——如果真的是让他和那群怪物一样精明又强大且还会无条件信任女王的初代说这种话,怕不是刚刚开口的第一句就要被那位首席骑士笑眯眯的把脑袋切下来了。
劳伦斯从那一刻开始便是被防备的,他现在其实也是被防备的。
当年那位首席骑士,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让这条疯狗乖乖安静了这么多年啊……
沙尔的好奇只存一瞬,还不等他仔细想想,就对上了劳伦斯已经恢复冷静的眼睛,他毕竟还只是个年轻人,再怎么聪明又狠得下心,真正人间阅历比起面前的老怪物仍然还只是个小崽子,沙尔的心脏抽搐了一下,感受到白树的力量正在体内正常的流淌,这才勉强安静了下来。
“你已经说完你想说的了,小子。”
那狼狈丑陋的癫狂之态已经被劳伦斯重新收敛起来,他扶着墙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刻,高大身躯垂下的阴影让沙尔都有些罕见的笑不出来:“那么,正如阁下之前所说:我听完你说的话,你的这一身珍贵血肉就将尽归我所有了。”
沙尔单薄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您不打算听完吗?”
“这有什么必要么?”
劳伦斯轻飘飘地问道。
“芬德尼尔人……白树……所有人共享白树的力量和本源。这些情报就已经够了,小子,你以为我为了活到现在用了多少手段,花了多少心思?”
他微微俯下身子,伸手抓住了沙尔的头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面容苍白的年轻人。
“——你们用自己的血肉供养那棵白树,让祂的力量强大起来,你不吝啬自己的生命,更是毫无顾忌地可以随口说出让我把你扒皮拆骨的话,无非就是因为我把你的尸体切得多碎扔到哪个角落都会被你们的白树当做养分重新吸收;
说白了,无非就是你们需要芬德尼尔人的血脉来供养那棵树,让祂有力量来阻止王冠的坠落……会挑中我作为猎物,无非也就是因为我是蒙德唯一一个会选择和你们这群外来者合作的疯子。”
他的确不介意女王之外的一切存在,也的确可能以家主的身份让劳伦斯家族和芬德尼尔人联姻繁衍出可用的后代,借此供养白树。
他是怪物,疯子,亵渎人类生命和灵魂的狂信徒,也是那条会因为主人的视线转开就只能哀哀吠叫的可悲疯狗——所以他毫不意外所有试图窥视王座的人会选择从他这里入手。
有谁会看得上一条只会匍匐在王座之侧摇尾乞怜的疯狗呢?
但是在那之前,他们更容易忘掉他是最初的劳伦斯。
他是女王第一位认可的大臣,用自己的本名奠定了整个家族荣耀的初代贵族,早在古恩希尔德之前,早在莱艮芬德之前,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代,在仍是一片荒芜的蒙德大地上,王就已经赐给了他最珍贵的那份权力。
没有任何人可以亵渎他对王的忠诚,也没有任何人可以玷污女王赐给他的信任。
“当然,你的血肉我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年轻人。”
劳伦斯俯视着年轻人那双眼中,渐渐浮现出了一种冷漠又虚伪的悲悯笑意。
“——到了地下,记得帮我和芬德尼尔的历代诸王问好。”
第105章 万符必应破戒
夜间微凉的风吹散了最后一缕徘徊不散的血腥气,也跟着带走了隐藏在夜色之下的秘密,在微醺引起的久违梦魇之后,女王就很清楚,今夜注定不是个适合安眠的日子。
她果然还是不适合喝酒。
伊莱恩想着。
带着血腥气的夜风让温迪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不少,只是当从窗户轻手轻脚进来的少年看见已经起身坐在桌边的伊莱恩的时候,他立刻又是一脸温柔的无奈,快步过去询问道:“没事吧?怎么起来了?”
伊莱恩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温迪的脸颊,少年动作微微一僵,便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凑过去抱了抱她,像是想要从这个怀抱中汲取一点熟悉的暖意。
“你不能期待人类可以一直保持理性,温迪。”
温迪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咕哝道:“……你又是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女王只是笑了笑,拍拍他的头顶。
“至少现在来说,比我想象的结果已经好了不少。”
温迪蹙眉:“你想象中最糟糕的是什么?”
“嗯……劳伦斯同意了和芬德尼尔的合作,贡献出自己旁系的年轻后代和芬德尼尔人联姻?普通旁系的孩子是不会引起太多关注的,就算出了问题也好处理,‘贵族的后代和流浪的平民爱人背叛了家族为爱私奔’,这样的剧本一向都很受欢迎……至于之后嘛,为了阻止家族血脉的流失,单独把孩子的行为带回来也很正常。”
温迪张了张嘴,却又重新闭上了。
他从不过多询问伊莱恩对蒙德的管理,小时候是听不懂,长大了也只是能听懂一部分,她总能看得比任何人都长远,比如现在,明明劳伦斯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她却似乎还是一副心平气和地态度。
温迪还不至于会觉得她对劳伦斯的信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芬德尼尔的白树是一定会被利用的,温迪。”
伊莱恩耐心解释道,“白树只是白树,祂在如何强大,说到底祂也只是一棵树——真正的核心在于如何驱使它力量的人心如何想,在芬德尼尔人选择以自身血肉去供养祂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白树的核心会被污染,区别在于,如何面对之后的情况。”
“把白树拔掉?”温迪问道。
“那就相当于余要直接否认之前为芬德尼尔所做的一切,芬德尼尔人已经为此投注了大量的心血,一旦发现王拒绝了他们的好意,那么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比无知的蒙德人更加不可容忍的背叛。”
温迪的眉毛彻底皱起来了。
“那我们什么也不做吗?”劳伦斯的确没有答应沙尔的要求,但是他很确定,那个疯子并没有允许最后的王血有一丝一毫的浪费,他如今沉浸在得以利用芬德尼尔的馈赠再度延续寿命的病态满足里,但是一旦等他重新清醒过来,那个男人就会成为最糟糕的隐患。
他这句话想问的是劳伦斯,同样也是在问伊莱恩。
——你真的打算什么也不去做了吗?
面对你的命运,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面对这你为之付出诸多心血的所有一切。
少年没有多说太多,只是他的眼中蕴藏了太多压抑的悲哀。
“你就是知道……”
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的哭腔,那双碧翠的眼眸再一次染上了不可言说的哀恸,他的痛苦必须沉默,他的悲伤不能宣泄而出,因为这是女王的决定,因为这是伊莱恩早已决定好的事情。
你就是知道……我绝对不会阻止你的任何决定。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一般,无论是此时洒脱的少年还是曾经任性的风精灵,他们都从来不会否认她的话——包括她想要选择自己的死亡这件事。
哎呀。
女王的眼中流露出柔软的怜爱之情,她伸出手臂,让这沉默不语的少年靠在她的怀里,她的手指摸过他的头顶,轻轻安抚着少年难掩颤抖的后背。
我最初的孩子呀……
我所珍爱的孩子,我所怜惜的孩子,
曾在我掌中呵护着长大的小小的风精灵——
我唯一担心的就只有你了呀。
“但我知道你总能做的比我想象的更好,我亲爱的孩子。”
蒙德是如掌心的风精灵一般被王呵护着长大的宝物,从诞生开始便曾经历过真正的残酷与严苛的考验,这座城是在柔风中被娇惯养大的花朵,她衍生的罪孽被金狮的獠牙吞没,她稚嫩的血肉被莱艮芬德的血液滋养,她的美丽与尊贵由劳伦斯的华丽亲自装饰,这样的城能养出孩童梦境一般纯洁无垢的理想乡,但她永远也不会成为真正的自由之城。
疼痛是必要的。
分离是必要的。
芬德尼尔犯下了傲慢与无知的原罪,白树的根茎会染上罪徒的血液直至祂得以覆盖这里的一切,苍白的风暴能遮掩群山的生机,但是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上,这涂抹给地脉的原罪注定会引起高天的窥视。
“不要害怕,温迪。”
女王微笑着说道。
“至少我们还有时间。”
少年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眶仍然是红色的,但是他已经从女王的怀中缓缓站起身,用掌根压了压自己酸胀的眼眶。
“……我没有那么坚强,伊莱恩。”
他勉强扯出来一个僵硬的笑容,声音仍在颤抖。
“但你知道的……比起浪费时间难过下去,我更不想看到你对我失望的样子。”
“所以告诉我吧,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女王看着他,看着这孩子清亮的眼睛和他不曾挪开的视线,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唇角才终于扬起了一抹浅笑。
“这是忠告,巴巴托斯——”
不属于她的认知,而是来自另一个更加丰富多彩、更加坚韧不拔的文明最后的胜者得出的结论。
“在很久之前,有人曾经告诫过我:‘对一个文明最大的敬意,是赶尽杀绝’。”
“先去藏书库吧,温迪。”
王温声嘱咐道。
“那本就是送给你的礼物,如何保护好它,这是你必须要尽快学会的必修课。”
少年点点头,只是他尚未出门的时候,忽然又听见伊莱恩在他身后说道:“最后给你一个提示:目前被掌握的宝石魔术无法储存更高阶的术式,但是人类所书写的一般文本记录并不难,至于能存住多少,又有多少人能来帮你的忙……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温迪。”
他的脚步停顿一瞬,最后一次回过头对着女王扬起了毫无阴霾的灿烂笑意:“知道了~”
女王目送着少年离开,他没有和过去那样随意跟着风离开,而是让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在高塔的走廊一点点远去,消失;女王也没有从风中去了解他离开的方向,当脚步声终于离开,她这才转过头,越过明亮的落地窗看着她的王城。
藏书库和蒙德的学院,这是带动迭卡拉庇安信仰流淌和她的实力疯狂增长的最大关键。
人类的智慧与意志的结晶,真正点缀提瓦特无边星空的起源之地,这些源源不绝的信仰让烈风之主的力量足以覆盖地脉,可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在此之前,天找不到毁去她的理由。
天若要覆灭即将逆天的王,那么祂注定要做出相应的反应——除非地脉污染,再也无法掌控,高天判定王触碰到了真正影响根源的禁忌,那么祂就一定会降下惩罚,且绝对会做得彻彻底底,赶尽杀绝。
这里面唯一令伊莱恩感到意外的是,祂居然还真的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才会动手。
女王思考了很久这个理由到底是什么……而她现在知道了。
是她曾经出手救过的芬德尼尔。
劳伦斯杀死了沙尔并藏起了他的血肉研究自己的长生之术,这样的举动绝对会触怒与他连同本源的白树和其他的芬德尼尔人,到这一步未知,他们自然不会去诅咒高塔的女王,但他们会选择更疯狂的诅咒蒙德和这里愚钝无知的所有人——
如此愚蠢,如此可笑,连王的死亡也可忽略的傲慢之人,有何资格可以继续享受王的恩泽!?
白树的力量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近乎疯狂的增长,直至彻底覆盖整个蒙德的地脉,将这里污染成疯狂与罪孽的温床。
但是若是再来一次,她会不会还是选择救呢?
也许会吧。
女王注视着这轮即将落下的明月,无论她有多么喜爱今晚的月亮,可即使是神明也无力改变日升月落的世间常理。
她安静在那里站了许久,让人叫来了千代。
少女的速度很快,没过一会就在门口探出脑袋,眨着一双玫瑰色的眼睛,好奇道:“老师,您叫我?”
“有一样东西需要你帮忙带回稻妻。”
千代在桌子上看到了梣木所做的盒子,因为梣木对蒙德的定义,这完全称得上是最高规格了。
然而盒子里并没有什么名贵的珠宝和想象中的珍贵奇物,那里面的深蓝色天鹅绒托放着一把造型奇异的匕首,像是闪电一般扭曲又尖锐的锋利线条,刀身闪烁的也不是惯常兵器的冷冽流光,而是一种更加复杂且诡艳的奇妙颜色。
桌上有两个梣木盒子,除了她面前的这一个,另外一个却还空空如也,没有把东西放进去。
“老师?”
女王的手指搭在那把匕首的握柄处,她沉默了几秒,还是合上了盖子。
“这是很久之前,我一位爱管闲事的朋友教我的术式。”
那是个喜欢唠叨又容易操着不必要的心的家伙,即使他不说自己是为了什么才签订了契约,但是看他那副样子却也不难猜测真正的理由,可这样的烂好人却要反过来评价她“你这种家伙一看就长了一张很容易和人签订契约上当受骗的脸”,摁着她学会了如何制作这个。
……她以为自己也永远也用不上的。
伊莱恩想着。
“这是只能用一次的道具,你交给真的时候,她会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万符必应破戒,一切由她开始,那么一切也应在她手中结束。
“好。”千代一如既往的乖顺点头,只是她捧着盒子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多问了一句:“那个盒子您是准备送去璃月的吗?需要我帮忙一起送过去吗?”
女王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个空盒子上,没有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才听见她的声音。
“……再等等吧。”
王轻轻答道,转开了目光。
再等等吧。
第106章 此为诀别神明之时
难得可以借着送礼物的理由回到家乡,千代自然是很高兴的。
她第一时间将盒子送给了天守阁的那位大人,将军大人温声细语问了她一些日常的问题,便将她交给了微笑等候的狐斋宫。
神明之间的交流往来远远不如人类那般频繁又亲密,可能百余年才会有一次对坐闲聊的想法,而对于已经缔结了契约的两位盟友,他们之间哪怕只单纯依靠元素力的变化就足够感知到对方的情况。
不过对于雷电真来说,好友送来礼物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所以她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所有送来的礼物,并着重叫来了雷电影和她一起拆开最后的梣木盒子。
伊莱恩送了她很多好玩又新奇的东西,即使两国交流多年她也已经见识过了不少新鲜玩意,女王陛下亲自送来的还是不太一样的,雷电影比起对礼物的期待更多是一种更加柔软的欣慰,这种陌生又奇妙的情感将她的心涨得满满的,哪怕伊莱恩没有给她礼物,只是看着真的微笑她就已经足够满足了。
只是当她配合真的双手一同打开了那个梣木盒子的时候,真原本已经灿烂到极点的欢喜笑容却倏地僵住了。
“……真?”
影端坐在她的对面,看不见盒子里面的东西。
只是当她倾身靠过来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雷电真却迅速合上了盖子。
“千代在哪呢?”她低着头,轻轻问道。
影满眼不解,但还是为她叫来了鬼族的少女,真的笑容还在,只是无论怎么看都实在是太过勉强。
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
真似乎也不想让她知道。
影安静地躲回暗处,看着真前所未有的仔细询问过有关蒙德的事情,少女神色虽然懵懂不解,但还是最大限度的回答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可不知为何,真的表情非但没有缓和下来,反而变得愈发惶惶不安。
千代并不是真正一无所知的孩子,她看着将军大人的表情,连她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起来,她轻声安抚着:“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将军大人,老师答应过我的,等我回去以后,长桌侧她左手边那张椅子就是属于我的……”
她的老师答应过,她就一定会做到,少女看着真的眼睛,忽然毫无形象地直接站了起来,慌慌张张行了个礼:“抱歉,将军大人,但是老师那里暂时没什么人,我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可是她并没有离开稻妻,鬼族的少女甚至没有离开天守阁的房间。
“——不要回去了,千代。”
她听见将军大人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肃穆的悲哀,她惶惶转过头去,对上一双痛苦却仍足够冷静的眼睛。
“……你这一次,应该是回不去了。”
真轻声说道。
她的友人要去完成英灵座上最后的基石。
——而伊莱恩把她扔在了这里,继续走过去的只有她自己。
千代神色愣怔。
她听不懂。
也不想听懂。
只是狐斋宫大人温柔地抓住了她的手,曾经破开万里海浪的魔兽骨船再也无人驾驶它回到风的国土,少女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着什么,直到那道消息顺着海风传到了雷霆庇佑的国度,始终陪在她身边的狐斋宫立刻感受到了手中少女的手掌在瞬间变得僵硬又冰冷。
***
——蒙德大火。
绝非寻常的凡间之火,而是毫无预兆猝然天降的赤黑业火,炽烫粘稠的岩浆自地下翻滚而出,昔日繁花似锦的荣光之城此刻被黑天与红火彻底吞没,那火没入地下,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烧尽这里一切一切的美好,直至业火终于渗透地表,坚实的大地轰然崩裂,在人类惊恐的尖叫声中,不知何时满布底下的银白树根,终于展露出祂最恐怖扭曲的奇异本相。
对于相当一部分蒙德人来说,祂的姿态并不陌生。
那是芬德尼尔世代供奉的白树,树枝与躯干本该是如月皎白的纯粹剔透,可此刻祂在空中飞舞甩动的缠藤却是满布血管一般细密的猩红纹路,不知道需要多少活人的献祭、多少鲜活的血肉,才能供养出白树如活物一般的自我意识——
祂的树根被业火焚烧疼痛无比,如同可动的活物一般疯狂的舒展开自己地下庞大又细密的肢体,那盘踞在地面之下的恐怖怪物瞬间摧毁了所能触及的一切,藤条上的业火附着在一切可以附着的东西上,人类的崩溃,哭嚎,绝望的尖叫根本无法被白树听到,祂的枝干被天降的烈火焚烧,而翻滚跃出地面的树根又带出了更多痛苦的灾难——
“——先救人!!!”
第一道撕心裂肺的咆哮声撕裂了被哭泣和悲鸣交织的混沌夜幕,白马银枪没入人群,他们身上的星之铠甲在火光的焚烧中映出人间的星光,人们的哭声在瞬间变得安静起来,仍有嘈杂,仍有悲泣,但是大多数人已经在看到高塔骑士的第一眼就已经闭上了嘴,母亲捂住了孩子仍在嚎啕的嘴巴,生怕幼儿的声音打扰到骑士们救人的安排。
但是不够啊……完全不够……
高塔骑士们的年纪大多年轻,他们的星银铠甲固然可以抵抗一部分的业火焚烧和白枝癫狂的甩动,但是普通人太多了,也太脆弱了,现有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在救人的同时还能保证灭火,绝望的哭声从不停下,骑士们不怕刀枪与死亡,从不畏惧疼痛与战场,但是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与他们怀抱中死去的平民,却足以击垮大多数年轻骑士的灵魂。
那火蔓延的速度太快了。
快得无力阻止。
快得不知所措。
“救书……救书啊……!!!”
被骑士们拼命拦在火场之外的老者望着在烈火中燃烧的藏书库崩溃地嚎啕大哭,那是人类群星汇集的宝库,那是无数代人积累至今的崇高理想和毕生心血的结晶,除了他以外仍有太多的学者不顾自己也要冲进火场,骑士看见扭曲燃烧的人形最后的姿势仍是想要伸手拦住一根倒塌的房梁,而他最后不甘凝望的方向,巨大的书架已轰然倒地,纷飞的书页于火焰中烧成了无数转瞬即逝的黯淡星火。
“……先救书!!!先救书啊!!!”
伴随着学者绝望悲鸣的,是骑士无力坠落与地面的沉重膝盖,和从胸腔中挤出的崩溃怒吼。
*
于此同时,白树的藤枝仍在拼尽全力伸向高塔的方向——
啊——
不曾被来得及疏散的人群,恍惚之间仿佛听到了那地下的银白怪物发出了类人的呓语,像是由无数的人声汇聚组成,那绝对不是属于人间的声音,那也绝对不该属于人类的理性所能理解的声音……
但是,祂分明是在说话的。
烈风的君王,群山的神明,我等存在且唯一存在的伟大救主——
请您不要担心……
我马上就可以来到您的面前了……
密布猩红纹路的白色藤枝如同舒展的手指一般径自伸向了蒙德的高塔,那如梦呓的声音渐渐变得浑浊又混乱,与祂伸出的“手指”同时意图触及高塔的是来自高天之上的赤黑诅咒,漆黑的天幕仿佛倾下诅咒的恶血即将污染纯白的高塔——
在藤枝即将触碰到边缘的那一刻,从天而降的风龙暴怒的咆吼冲散了白树的声音,特瓦林的爪牙和利齿撕碎了缠绕在一起的藤枝,白树第一次感知到了“不耐”的情绪,祂竭力伸长的枝干不再执着去触碰高塔,而是想要率先捏碎这只得以常伴女王身侧的美丽如青空般的风龙。
——然而祂的枝干被烈风的光锚瞬间轰碎,白树发出凄厉的哀鸣,祂似乎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但是很快地,无论是得以重获自由回归天空的风龙还是被击碎了枝干的白树,他们都发现了高塔已经张开了烈风的三重屏障,自天而降的诡异的红黑链锁环绕在高塔之侧,已经突破了前两重的屏障,即将捏碎最后一重的庇护。
特瓦林再也顾及不上和白树的牵扯,疯了一样的冲向了高塔的方向!
白树却在此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祂似乎在发呆,又似乎是在回忆,从无数狂热的、激动的、愤怒的混乱声音里,有一道老人的声音好像格外地熟悉。
是什么呢。
要听清楚。
必须要听清楚才行。
在白树恍惚的片刻,红与黑的枷锁被圣枪的光锚彻底击碎,高塔的构成本就是烈风之主的力量与意志的延伸,在人类缔造的城市里,这里是唯一的神造之物。
但是在天的注视中,这所谓的神造,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存在。
——哎呀。
——真的么?
在更多的锁链缠上高塔的那一刻,风中仿佛传来了女王轻慢的嗤笑。
“圣枪,拔锚。”
——烈风之主君临蒙德的第四百七十年,终于此刻,展现出了曾与异闻带存在六千年的乐园妖精的全部实力。
没有合适的基座、没有足量的供魔、就连此身也将被世界本身视为禁忌的存在,但那又如何呢?
“如果这一切是以燃烧灵基作为前提条件的话,那么问题就全都不存在了嘛!”
烈风之主,本就是任性又自我的暴君。
回路在燃烧。
血液在沸腾。
可从未如此畅快、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完整的圣枪终于自高塔的底端重塑再造,星辰之锚矗立于风暴的中央,烈风之主的力量足以瞬间覆写蒙德全部的地脉,真正的风暴之锚卷碎了意图抹杀的赤黑枷锁,漆黑的天幕被撕裂出新生的黎明。
一切从王的手中开始,一切也只能从王的手中结束。
“神,王,献祭的主”。
乐园妖精的血肉是奠定世界的基石,王借着高天意图覆灭一切的手完成了最后的拼图,在这一刻,天再也无法以禁忌的理由否认基石的存在。
白树在那刺透天幕的光塔之下,终于听清了老人吟唱的声音。
“直至如剑的光塔重新锚定地上一切的起始,直至暴怒的风暴卷碎试图灭亡人间群星的末日——”
而在一切的最后,白枝与灵玉的宝冠终将自高塔坠落人间。
第107章 不要过来
——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在做出这个选择之前,祂无比清楚。
迭卡拉庇安是太过狡猾又谨慎的可怕对手,她亲手缔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庞大帝国,她在本该血腥厮杀的战场中拉拢了可靠又强大的盟友,她会直接摧毁自己已经决定好的属于尘世七执政的稳定未来,烈风的魔神已经掌控了蒙德地脉,若是等到她的实力进一步强大,那么另外两国的地脉也会毫无保留地对她开放。
不久之后,不仅仅是这几个国家,整个提瓦特都将被纳入她王座之下的帝国版图。
当她统一七国,那么天空的权柄也终将归于她的王座。
所以,祂不可能放过这样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救下了群山的子民,改写了他们的命运,白树比任何人都要仰慕着王的存在,但是与之相对的,它也会比任何人都无法容忍王座的陨落。
被白树的后裔梦见的预言是催化它行动的诱人猛毒。
这是极为冒险的行动……祂很清楚,自己所利用的无非便是魔神天□□人的本能,但是祂总不可能真地眼睁睁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成功,完美准备好所有的后手……祂能依靠什么呢?
祂需要一个理由。
一个可以对蒙德降下天罚的理由,祂必须要接着这一个机会把迭卡拉庇安和她所有的一切彻彻底底干干净净的完全抹杀干净,她的国土,她的子民,她的信仰和所有的努力……没有理由,那么就制造出一个理由。
白树就是那个最好的理由。
抹除一个堪称伟大的国家对于人类来说也许略显遗憾,但如果这是为了日后千万年的稳定和平衡,那么此时的牺牲便也是必要的。
所谓的灾难,便是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祂又一次的想道。
祂不愿承认,在那份迫不及待的兴奋背后隐藏的情绪,是某种深切的、压抑的、不可言说的恐惧。
祂比任何人都恐惧她的回手,所以只能加快速度,抓住所有转瞬即逝的机会。
绝对不能等她做好所有的准备,绝对不能给她更多的时间让她反应过来……
那棵树……那棵目前只是衍生出一些简单的自我意识,心性仍单纯如孩童的树,果然无法承受自己的子民被杀死的愤怒。
这很好,完美符合祂的期待。
接下来要如何催化山民的愤怒和不甘,让他们心甘情愿将自己的血肉献祭给白树,对祂来说也是早已做惯的事情,让白树变成扭曲又疯狂的怪物,让它的枝条没入蒙德的地下,如此一来,污染入侵了风的结界,被污染的地脉成为了蒙德的君主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罪孽——
你难不成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臣民去死么,迭卡拉庇安?
你要看着你一手缔造的荣耀被彻底毁灭么?
你曾亲手救下的子民,你保护至今的王城,你究竟要选择哪个,舍弃哪个?
你终究要为了你一时错误的慈悲而付出最惨烈的代价——你要是为了群山舍弃蒙德,那么你的信徒会对你彻底失望;但如果你要为了蒙德去否认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么你就要面对芬德尼尔最绝望最崩溃的愤怒。
祂知道迭卡拉庇安不会拒绝白树,也不会拒绝她的子民。
她总不可能真的去否认自己爱人的本能。
——祂近乎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女王的崩溃和绝望的怒吼。
可哪怕银白的怪物冲破地表,红与黑的诅咒铺满蒙德的大地,祂仍然没有等来自己真正期待的——有的只是如剑的光塔穿透了漆黑的天幕,射穿了银白的怪物,将祂与祂的锁钉在了地上。
烈风的暴君孤身一人立在高塔的顶端,她居高临下俯视着那蠕动的怪物,眼中毫无波澜。
“余还没有允许你拥有直视王座的权利。”
王所擅长的是转化与重构。
她曾经能够将元素力和魔力彼此完美转换,以一人之力连通起两个毫无相关的力量体系;她现在就能解析这来自高天之上的术式完成最后一步的固定,借着祂在烧遍蒙德大地的这场烈火,彻底的、完整的,固定住这片新生的地脉。
王即将死去。
可地脉已经由洗刷罪孽的天理亲自固定住,当最后的火烧干罪孽的瘀血,当最后一处的术式完成转化的过程,那么整个世界就再也没有撼动这份基石的可能。
天也不行。
——在那一刻,祂凝视着高塔,凝视着始终不曾从王座之上走下来的女王,终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不可言说的恐惧。
你这疯子、狂徒、不懂爱人的暴君……你居然真的敢,你居然真的舍得!???
……迭卡拉庇安。
——迭卡拉庇安!!!
*
“……所以说啊。”
在蒙德的烈火初初燃起的时刻,在红与黑的末日降临王城的那一刻,赫乌莉亚却仍然端坐在早已空无一人的后花园里,安静注视着自己面前几盆含苞待放的塞西莉亚花。
花枝亭亭玉立,美好如夜晚的明星,她精心侍弄至今,终于培育出了最美的塞西莉亚花。
“我们的王,是一位任性又自我的暴君。”
“那么多人都看不懂她的本质……她从许久之前开始就根本不会爱人,你说是不是呀,神官小姐?”
她的身后站着阿莫斯,她是最后一位仍站在这里的女神官,她看着昔日的盐之魔神,只是平静地说道:“陛下应该说过,让高塔内的所有人都尽早撤离,不留一人。”
赫乌莉亚的目光并没有从花苞上挪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幽怨又哀伤,轻轻叹了口气。
“我能去哪儿呢?”
她幽幽道。
“蒙德吞下了整个的埃利亚,我不再拥有信徒和神权,对她而言我连眷属的资格都谈不上;女王陛下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经剥夺了我的容身之处,她如今倒是让我走了,我又能去哪里呢?”
所以说呀,这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根本什么都看不懂,也看不清。
总会觉得一位真正的暴君居然还能保留神明温柔爱人的本质……她当然爱人,可她也不会真的爱人。
这些事情他们居然还没她这个失败者看得透彻,不过这也难怪。
赫乌莉亚摆弄着花枝,慢悠悠的想着。
毕竟他们也没有如此长久又专注地只看着某个人,自然也不会比她更了解那位王座之上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存在。
她不打算走了。
总要有人为了任性的暴君守住最后一份温柔,王不会去做的事情,她会去做,正如她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培育出最美的塞西莉亚花一样,当这场火烧尽万物的那一刻,高塔仍然还愿意滋养这片土地早已干涸的地脉。
赫乌莉亚轻轻笑笑,回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阿莫斯。
“说我没离开,你不也没走吗,阿莫斯小姐。”
“我是王的神官。”
阿莫斯回答说。
“陛下如果已经决定好这是最后一道留给我的命令,那么我的血会洒在高塔最近的位置,为陛下洗干净第一步离开的路。”
“哎呀,这样吗?真不错。”
赫乌莉亚笑了笑,对她摆了摆手。
“既然如此的话,麻烦神官小姐在离开之前将那边的水壶带过来吧,我应该是来不及看到这几盆花开的样子了,多少有些可惜呢。”
因为这一场火,应该还会烧很久呢。
*
白树的根系在多年积累之下早已遍布蒙德的整个地下,如果高天是以白树的根脉作为燃烧的本源,那么这场火除非烧尽蒙德的一切,否则就绝对不会熄灭。
……好在稻妻与蒙德的契约已经断开了。
那位掌控雷霆的神明终归还是明白了女王的暗示,最后选择了尊重她的意志,切开了契约。只要断开了契约的影响,稻妻的地脉便不会被迭卡拉庇安的力量所波及,稻妻仍然可以保持完美的独立,不会被这场被污染的的地脉而生的天罚所影响。
这样很好。
总归还算是有人愿意保留她的意志活下去,王既然愿意相信她的友人,那么她们也会选择相信。
如今为这直通天穹的光之塔提供力量的只有女王一人——璃月得到了和稻妻同样的礼物,可那位岩神却还没有做出他应有的正确选择。
所以,蒙德和璃月的契约并没有被切断。
哪怕天降业火,哪怕蒙德已经陷入了绝望地狱,哪怕高天之上已经判定了女王的罪——
只要她开口,契约之神仍然会毫不犹豫地越过国与国的边界,去亲自践行他们之间的约定。
可是她没有。
……她一直都没有。
***
“——帝君!”
浮舍的声音已经近乎哀求,摩拉克斯从未见过腾蛇太元帅露出这样绝望的表情,那场火已经烧了快整整一夜,可岩王帝君的手指只是安静地搭在他的长枪上,蒙德的大火烧了一夜,他就这样抚着枪,在这里安静地枯站了一夜。
大多数的璃月人对此只是震惊和惋惜,可夜叉做不到,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烈风之主真的就这样毫无理由的被高天的诅咒在烈火中彻底消失……可背负在他们身上的仍有璃月的责任,降下惩罚的存在让他们根本无法轻易行动,那毕竟是更高位的存在,若是贸然冲了过去,璃月将于蒙德同罪。
可是为什么?
凭什么!?
因为蒙德的伟业,因为那是自由的城邦?
因为蒙德的女王心怀慈悲想要救下本该在几百年前就无辜枉死的一群人,所以她现在就必须要死!?
浮舍终于听见了帝君罕见地略显干涩的声音。
“……只要蒙德的风吹到了璃月的境内,你们就可以动。”
他们都很清楚,这是契约之神所能做的极限了。
可这样就足够了,浮舍满眼感激,迅速答了一声是,马上就准备赶往蒙德的边境——
浮舍并未做太多思考,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哪怕只是帮一点忙,只是多救下一个人……
哪怕……只是让她的蒙德不要被彻底烧毁,什么也不曾留下。
仙众夜叉的大哥带来了所有人期待的那句话,魈甚至不想思考,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准备冲向蒙德的方向,没有人去拦着他,此刻的少年不再是岩王帝君麾下的金鹏大将,他只是那个曾经被烈风之主随手抓住护在身侧的小战俘,他有唯一可以不去听话的理由,他也有被所有人默许的任性自由。
——可最为灵动迅捷的夜叉甚至没有成功踏过蒙德的边境。
“只要蒙德的风吹到了璃月的境内,你们就可以动”。
帝君是这样吩咐的。
所以很简单的,只需要一步就可以了。
只需要他过去就可以了。
少年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脚下的位置。
——有一缕温柔且沉默的风,不容置疑地拦住了他即将迈出的脚步。
不要过来。
风对他们叮嘱着。
不要过来。
第108章 新生
当高塔倾倒,当梣木枯萎,当孕育了自由与美好的故乡亡与天降的黑火,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你要如何选择?
金狮旗早在最初就给出了他们的答案。
——先救人。
舍弃那些本以为不可舍弃的,离开那些以为不能离开的,不要抬头,也不要回头,无论背后的是什么,前方总有一条路是通往生的希望,只要人还能活下去,那么一切就都还有变好的可能。
说来不知该说是讽刺还是什么,蒙德以莱艮芬德的果酒作为一切的开始,自此奠定了以商业为主的繁荣基调,王城的街道四通八达平坦开阔,能够让大规模的商队在第一时间离开城市的主干道通往各个方向——
而商人的嗅觉,永远都是最敏锐的。
女王从来都不会明确告诉他们需要去做什么,但是立于蒙德王城的最高学府一向都是外来新鲜血液的重要输入源地,当稻妻的学生率先乘坐着魔兽骨船离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闻到了变化的气味。
这变化的确存在,但是他们在一开始并未想的太过糟糕,商人们在自由的王城做了太久安稳的美梦,想的是迁移的都市,变化位置的学校,以及一片尚未开发的新商区,所以不少反应迅速地商人已经移走了原本准备好的大量物资迁到了外面的范围,准备着在王城扩建的第一时间抢占最好的地盘。
——谁有能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不可想象的可怕结果?
“……盘点伤亡人数,现在开始进行计算,各家若是学生的话麻烦让他们过来帮一下忙,我们现在很缺人手。”
星银铠甲沾染了斑驳的脏污,但是骑士们此时并没有力气去打理他们平日里精心呵护的铠甲,人们的目光追逐着骑士的脚步,麻木又空洞的眼神看得他们心脏抽疼,一次又一次撑起筋疲力竭的身体,重新行走在了人群之间。
白马早已在驮运伤者和物资的路上生生累死,银枪也葬于烈火之中,好在金狮旗仍在风中飘扬,旗帜之下聚集着无数不知所措的蒙德人,他们曾经看向高塔,现在他们看向人间的星光。
王城大火后从王城各处四散奔逃的蒙德人远比想象得多上许多,也许是因为白树的主干盘踞在了王城地下,也许是因为这一次针对的对象是高塔,总之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并未在外面徘徊多久,更多仍是集中在了王城范围之内。
烈风之主在大火烧起的那一刻便强行掌控住了火焰扩散的范围,逃难者所在的位置甚至还能看到烧黑的草坪上隐藏的细微浅青,这一点细弱的生机给了他们的灵魂一点珍贵的喘息时间。
“现在情况如何?”面容清秀的青色诗人快步来到了正在统计数字的高塔骑士的面前,骑士不知道这位年轻诗人到底是谁,但是他待人亲切气质温和,且是这种混乱环境下极少数还能保持思路流畅飞快给出应对方式的人,便也下意识地会和他交谈一些工作细节,并隐隐有些将他依靠为主心骨的感觉。
自称温迪的吟游诗人并未在意这点小事,骑士的声音干涩嘶哑难听至极,那是被高温环境下炙烤太久又嘶吼了大半夜的结果,但是现在没人关注这个,骑士大致总结了一下数字后,和他解释道:“高塔骑士的损失比例其实是最高的,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可靠人手,至于其他的普通人……”
骑士有些迟疑地停顿了片刻,给出了一个相当不可思议的数字。
温迪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以灾难作为前提条件,那么这场大火里伤亡的人数甚至比曾经的归离集洪水还要小上许多,但是这并没有超过他最初的预估。
伊莱恩让他带走藏书库里可以记录的宝石借此保存人类的文明……可是,什么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宝石”?
是人,那些用头脑记录了无数的知识和典籍,那些靠自己还能教导出无数后来继承者的活生生的人。
——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
注定失去的终将逝去,他们没有惋惜的时间。
他曾是纵行于风中自由游荡过蒙德每一处风景的风的精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了王城后另一处宜居之地到底是哪里,少年没有任何迟疑,也不敢浪费半点时间,他凭着自己在藏书库的影响,成功带走了藏书库大部分的人和一少部分的宝石。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是当他提前一步来到了自己早早选好的位置,并在那附近看见了神官咒文下隐藏的大量物资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在他离开之前,高塔空无一人;而当一切结束后,神官们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回去他们真正的归处。
……但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温迪很清楚。
他永远都是女王最骄傲的风精灵。
他永远也都会做得比她想象的更好。
而当那场大火开始燃烧、当跟在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的将目光投向了他的背影,温迪就知道,他需要去做些什么了。
那么,已经没有时间去解读宝石里面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些冰冷又珍贵的石头不会成为文明传承的结晶,他们目前只会作为昂贵的珠宝用来在未来交换必备的物资,解读和赞颂就交给后来人去做吧,现在的人类,需要做的是活下去。
在少年与骑士交谈的时候,他听见人群压抑的啜泣,此起彼伏的小声交谈,对芬德尼尔咬牙切齿的诅咒,不远处,神色恍惚的母亲怀抱着自己终于安静睡去的孩子,喃喃念叨着:“若是女王陛下还在的话……”
“现在先别说这种话了。”
她的丈夫抹了一把脸,扶着妻子重新坐稳,安慰道:“高塔骑士这不是还在吗。”
温迪感觉到自己面前的骑士似乎有些压抑,过量的期待足以压垮年轻人的肩膀,于是他对他安慰地笑了笑,问道:“还好吗?”
“人类终将拯救人类,这是骑士团内部惯常爱说的一句话。”
骑士笑了笑,脸上虽然疲惫,但眼中仍然有着不曾熄灭的光彩,“放心吧先生,骑士团比任何人都知道要如何救灾,我们的前辈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经去帮助过其他人……那个时候的璃月还是归离集呢,不过我们可没有仙人的帮助,只能靠自己了。”
“我也来吧。”
之前安慰妻子的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他揉揉肩膀,扬起一抹有些勉强的笑,“别看我现在这样子,在城里我可是最好的木匠,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请您尽管开口,完全不用客气的。”
温迪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原本疲惫的骑士身边渐渐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也有年轻的蒙德学子主动上前帮忙分担一些文书和统计的工作,他原本的位置被人类自己所取代,于是少年慢慢向后退着,退着,直至退出人群,被彻底挤在了人群之外的位置。
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这里,选择在更远处的高处俯视着一切。
风龙停在他的身边,他们望向同样的方向,都没有开口,也都没有回头。
“我可能要成为新的风神了,特瓦林。”
他轻声说着,只是那声音那么轻,轻地连风龙都要听不见。
“如果你要成为神明,我会成为你的眷属。”特瓦林接口道。
“我还不太确定。”
温迪喃喃道,他蜷起双腿,将脸颊埋在了膝盖上面。
“我不会做的比她更好……”
风龙舒展一侧的翅膀,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
“但也不会做的太差。”
新生的风神点点头,他回头只能看见风龙宽大的龙翼,而不是在烈火中毁于一旦的漆黑废墟,这让巴巴托斯无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这才重新站了起来,笑道:“我们走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呢。”
安抚地脉,带来新生,象征自由与机遇的风尚未来得及吹遍蒙德大地的角落,他既然自认自己不会比女王做得更好,那么就将这一切交给人类自己吧。
如同过去一般,他只是看着,看着人民利用已有的知识建立起新的城池,看见人类的脚步继续如同新生的血液奔走在蒙德的大地上,果园和酒香的香气虽然细微浅淡,但也终于回归到了蒙德的风中。
只是在那习惯性规划出来的广场上,梣木凋零,高塔不再,人们不知道那里应该放些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有些什么。
最后还是其中一部分新风神的信徒做出了决定,没有了高塔,那么就建立巴巴托斯的风神像吧。
这可把温迪吓了一跳。
青色的吟游诗人放下了自己原来正在准备的事情,匆匆忙忙赶到广场上,巨石已经堆在了那里,工匠们已经开始施工了,他想了想,还是找了一位在旁边抽烟的老人聊天,在一番客套热闹拉家常后,少年见对方情绪稳定,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广场没什么建的,就不要建了嘛。”
他可没觉得如今蒙德人对他的信仰有多么虔诚又狂热到需要建个神像天天盯着的程度。
“嗐。”
老人敲了敲手里的烟斗,目光看着巨石堆积的方向,又似乎是透过那些石头看着某个更加遥远的过去。
“那有什么要不要的,你年纪小还不懂,人老了总要有个念想,一个可以琢磨的事情。”人类的时间便是如此沉默又迅速,蒙德王城大火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现在已经是两鬓斑白,连学生都比他当年高了。
巴巴托斯安静听着,没有说话。
“高塔已经毁了,可我们往高处看看的习惯却还没改……”老人吞了一口烟雾,好一会才幽幽道:“刚到这里的那阵子,咱也不是没想过,女王既然有能耐摆出来那么大的架势,怎么就不知道提前准备准备呢?”
这也是无数人曾经想过、也许也是现在还在想的事情。
——神明既然那么强大,强大到足以与天对抗,那么为什么不来救我呢?
您不是神么?
您不是我们的王么?
“后来想想……琢磨这个干什么。”
老人笑了一声,并没有多少嘲讽和戏谑的意思,他就只是很简单的感慨一笑,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掺杂其中。
“神在不在的和咱的关系也不太大,过去也都是自个儿琢磨自个儿的生活,神不在了,人的日子不也得正常过下去?也没见过蒙德有多少人单纯因为换了个地方住就不吃不喝自杀去死了。”
他指了指远处的石头堆,布满茧子的粗糙大手拍了拍温迪的肩膀,笑道:“不说别的,我在这儿这么长时间也没听过什么风神的神谕,人家璃月那边倒是一年一提,啊,不过蒙德的女王在的时候就不稀罕这套……蒙德人换了个地方,换了个新住处,哦,也换了个新神,你看区别和过去大吗,也没有很大嘛!”
温迪很久没有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静问道:“你们恨她吗?”
“这话说的。”
老人笑笑,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恨不恨的……早年的话,埋怨肯定有啊,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但你要是问我的话,我大概只能说:已经没感觉了吧?”
他说的老老实实,坦坦荡荡。
过往的幸福和敬爱是真实的,在火中燃烧的痛苦和对神明冷酷的怨怒也是真实的,可人类的心哪里是那么能够清晰划分一切感情的东西?
不过是两相抵抗,任由昔日的一切随风而去罢了。
“什么信仰啊,什么虔诚啊,什么愿女王大人荣光无限啊,到最后不都不能当饭吃?养活我的还得是我自己的手艺……与其说是恨,倒不如说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吧?”
就像是眼前的新风神的石像,那不是为了神明而造,而是为了人类自己而造。
人总要有个念想才能活下去。
他们也不需要这石头堆真的说点什么,摆在那儿让他们日常抬头看一眼就得了。
他们终归是选择了向前走下去,而不是蜷缩在高塔之下苦苦哀求神明的庇佑,新的蒙德告别了神的庇护和对王冠的信仰,便如一往无前的风一般,永远不会再回头了。
无论后面是什么。
无论后面还有什么。
温迪的目光追着他走过去,听着老人对着远方施工的徒弟骂骂咧咧的抱怨声,忽然笑了。
人们不需要知道他们告别了什么。
人们也不需要理解他们已经做到了什么。
至于那些还未与风和时间一同散去的诅咒与不甘……便如王一贯所言,王不在乎。
人类离开王都的废墟,远离倾倒的高塔,你们不再信任王权,不再期待神明,当你们的目光真正开始注视自己的双手,而非合起手掌,祈祷神明的恩赐的这一刻,才是真正诀别神明之时。
新生的孩子脱离襁褓的第一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襁褓之外的世界如此陌生,可他们仍然已经伸出了手,去抓住了尚且未知的未来。
——他们做到了,伊莱恩。
“……但是说我什么也没做,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对于风神巴巴托斯大人连一点起码的敬意都没有吗?”
少年嘀嘀咕咕地抱怨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有那么一刻,耳畔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嗤笑。
“不然呢,余就没有真的指望过你能做好点什么。”
温迪下意识张嘴敷衍的回了一串是是是,正当他想继续抱怨几句的时候,倏地动作一顿瞳孔紧缩,立刻转头看了过去。
……可他什么也没看到。
有的只是陌生的广场,陌生的人群,还有陌生的风声。
他的目光在那个位置停顿许久,好久好久才慢慢挪开了目光。
广场的微风吹拂在少年的脸上,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微笑。
——我可以回去了。
他想。
哪怕那里已经只剩下了一片狼狈的废墟,他也还是会用“回去”来形容这个过程。
新生的风神走过曾经熟悉的残破街道,神色如常的走入高塔的废墟,那里早已空无一人,神官们在完成了最后的命令后,不约而同地选择自杀殉主,他们的血洗净了高塔之下的台阶的污秽,赫乌莉亚的力量融入地脉,在高塔原本应该是后花园的位置里,开着一簇簇如明星般美丽的塞西莉亚花。
巴巴托斯在高塔的顶端找到了最后一位肃正骑士。
他用金狮旗包裹着女王最后的宝冠,白枝与灵玉的人间至宝不曾染上业火的污秽,这位肃正骑士已经不知在这里等候了多少年,他的铠甲已然生锈,连动作都显得僵滞,但是伸出手递出自己庇护至今的宝物的那一刻,他的礼仪仍然完美无缺。
“王将最后的魂灵存于此。”
他低声说道。
“宝冠的灵玉储存着能让她重新降世的术式和相应的力量,这是她所能留下的最后庇护,巴巴托斯。”
你们已经离开了神明的视线,但你们的旅途尚未停止。
走下去吧。
坚定地、满怀信心的、毫不犹豫的走下去。
越过神明的威权,越过天空的掌控,越过王座之下的界线。
将你们的手伸向最后的高塔。
她始终愿意相信,这世界终将归于人类的群星。
但是这条路会很难走、很难走……所以后人若是有着踏过风雪的勇气,破解谜题的智慧,将手越过神明的玉座伸向宝冠的执念,那么她也会再一次回应来自人类的期待。
那未知的、未来的、名为人类的御主呀。
你若是能骄傲而笔直地站在昔日神明的王座之上,坚定不移的用自己的双手托起王的宝冠——
那么,我会由衷期待着你们的到来。
*
——当收下这最后染血的宝冠,
——我们得以在废墟中重建新生的国。
第109章 神明的视线
“劳伦斯家族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原罪;
以忠诚作为遮掩卑贱欲望的虚伪皮囊,如银白的扭曲之物将贪求的手掌无限伸向高塔的王座,在那以后,我们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宽恕。”
劳伦斯的族人会永远记得那一天——当漆黑的业火烧尽了高塔的一切,当梣木倒塌,王城毁灭,曾经给予他们无限荣光的那个男人却是一脸的冷漠麻木,他站在了距离高塔最近的方向,安静凝望着高塔倒塌的刹那。
那是梵尼拉睿最后一次见到他们那位怪物一样的初代家主,王城的毁灭带走了这个男人身上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气息,他踩着废墟和未尽的火焰转身离去,没有看一眼自己的族人,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没人知道他去哪里,大概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灾后重建需要太多的人手,哪怕是本家的人也没有时间去怀念一位存在之时只有留给他们恐怖和压迫感的家主。
梵尼拉睿作为主家的唯一血脉被推上了临时家主的位置,所有的族人都在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年轻的主母咬咬牙挑起从未想象过的沉重担子,挺直脊梁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蒙德人不再相信王权,也不再相信神明,昔日的贵族和高塔骑士成为了如今蒙德人心目中的主心骨,要做的工作多得可怕,高塔骑士再怎么强大也不可能真的无所不能,活下来的人太多,这其中日常需要消耗的物资、灾后重建的各类工作、以及所有人在安排过程中出现的各种琐碎矛盾足以击垮所有人的精神,为了尽快填充骑士的空缺,几大家系的领袖坐下来商量决定,提前开始筛选高塔骑士,扩充人手。
不会再有王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
无论是出于对先王的怀念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负面情绪,如今的蒙德的确不会再有第二位王出现,在蒙德出现了继任的风神以后,梵尼拉睿·劳伦斯也接手了骑士团团长的工作,古恩希尔德和莱艮芬德作为她的副手帮忙处理事务,新蒙德的重建始终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年轻的主母却始终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她不懂。
在每个无法入眠的夜晚,她凝望着旧都的方向,发现自己只有满心茫然,不知所措。
几乎每一个生活在主家的劳伦斯都想象过那个老怪物早些死掉,自己接任家主然后出现在女王面前的那一天……可老家主一直活着,像是个怪物一样的活着,他像是个永恒不散的梦魇般压在家族内每个人的头上,可真的当他消失的那一刻,年轻的主母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还有王。
还有他们自幼就宣誓效忠的王。
每一个经历过大火的蒙德人都见过那如剑刺破天幕的光塔,正因如此,他们的不解也就会更深——
您既然拥有这样可怕的实力,为什么不保护我们呢?
您甚至已经疏散了盟国的子民,提前做好了让我们逃走的准备和应有的暗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
是我们不配么?
是我们的信仰不是您期待的么?
是您认为我们不会回应您的命令么?
梵尼拉睿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回忆起高塔的女王,却再也生不出如少女春心萌动般柔软又纯粹的欢喜,她感觉到手指冰冷,心脏紧缩,胸腔之中只能生出信仰被无视的压抑愤怒。
神明不曾注视过我们。
她想。
但是她究竟在看着什么……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唯独这件事情,梵尼拉睿还没有想明白。
可惜也没有更多的时间让她去想清楚了,新晋的高塔骑士并不是按着过去的严苛标准筛选上来的,用那些小贵族的话来说,特殊时期特殊对待,总不能指望用全盛时期的标准来应对这个时期的蒙德人。
他们在重建新蒙德的过程中出了不少的力气,梵尼拉睿知道这些新晋的骑士里有他们各家族的继承人,只是这种时候,她也无法开口拒绝。
“我不太建议你收下更多,”红发的副团长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梵尼拉睿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很疲惫地叹了口气:“利维坦,我们没有人,我们也需要他们的帮助。”
“我知道。”利维坦·莱艮芬德面无表情地说道,“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高塔骑士是蒙德的最高精神象征,哪怕还在女王执政时期,金狮旗也是唯一可以和女王的个人地位对抗的存在,你要挑人,不能挑太差的。”
“我们没有人可以用!你要我说多少次副团长!?”梵尼拉睿不耐烦地一拍桌子,怒道:“你也不要和我在这里提女王,旧王的第二位宰相就是小古恩希尔德,她曾经做过,我为什么做不得?”
“那么我建议团长有空可以再看看古恩希尔德家族的历代家主笔记,”副团长彬彬有礼的回答,“第二位宰相是上一位的儿子,那是因为他们两位都是毋庸置疑的优秀。”
啊……我知道,我知道的。
梵尼拉睿无比疲惫的跌坐在了椅子上,捂住了脸。
她当然知道的,她是劳伦斯的主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王在当时的选择就是最正确的。
……她毕竟那么崇拜过那位王啊。
可她还是要用这些人,她需要收下这些人赐下恩情借此来稳定那些躁动不安的小家族,她需要人手,需要物资,需要有人来支持她帮她继续坐稳这个位置。
只有曾经的三大家族根本不够……在王座坍塌的那一刻,人们怀疑的对象已经开始蔓延到了各大家族的头上,他们质疑这些曾经为女王全力效忠的古老家族,质疑他们对新蒙德的忠诚是否纯粹,质疑那场大火之中是否也有他们闭口不谈的手笔;梵尼拉睿太过清楚这些小手段究竟来自哪里,可她不能说,也根本说不清楚。
权力的诱惑是最可怕的猛毒,他们要的根本不是质疑之后的真理和正确,他们要的是这统治新蒙德的位置。
所以,您为何要毁去这一切呢?
新蒙德的建立远没有预期的快——或者可以说,远远没有她从书中读到的那样顺畅,三大家族的确立,女王的规划,书中只会用赞美之词来形容后来的荣耀和蒙德的繁荣,没有人会提起这里面的麻烦和需要的心力。
梵尼拉睿的时间被迫消耗在了和小贵族的周旋以及那些新人骑士的身上,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在这柔软又脆弱的新生物上分到一块蛋糕,谁能拒绝曾经三大家族展现出的鼎盛辉煌?
至少现在的这些人做不到。
“利维坦……”
她低声叫着自己的副手,对方的脸上仍是一片淡漠的无动于衷,冷声道:“我最近还有很多事情在忙,没空帮你。”
“如果是说有关旧王的讨论,那么先放他们去吧……”
“当然不是。”
利维坦面无表情地回答。
梵尼拉睿猛地抬起头,目光冰冷:“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麻烦?”
“有啊。”
利维坦轻飘飘地回答道。
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枚青色的奇异宝石扔到了桌子上,那枚宝石的材质她从未见过,但是她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什么?”
“新的小玩意。”利维坦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态度,他随意挑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在凝视着那枚青色宝石的时候,眼中却明明白白带上了嘲讽的意思:“简单来说,这是神明注视你的证明,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认可了我愿望的价值,所以赐下了这样的东西,名为‘神之眼’。”
“多可笑。”
利维坦脸上的嘲讽之意渐渐加深,冷笑道:“莱艮芬德家族和做梦都想得到女王偏爱的劳伦斯不同,我们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历代家主与女王等价交换换来的结果,哪怕是我小时候最天真的日子也没考虑过对女王效忠……最有意思的是,家族所有人都知道我为了加入高塔骑士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到头来我倒反而需要让更高处的神明来认可我的价值了。”
梵尼拉睿咽了口唾沫。
她忽然有了个极为荒谬的想法。
“……得到这个东西的人,有多少?”
“没有很多。”
利维坦很干脆地回答道,“也许真的就和愿望有关,你没有,古恩希尔德家的也没有……”副团长睨了一眼脸色发白的骑士团团长,幽幽道:“猜猜看,现在会有多少人开始认为古恩希尔德家的德不配位,在背地里琢磨着他可能要被换下去了?”
“……现在,还不会很多。”
梵尼拉睿喃喃念着。
是的。
现在还不会很多。
这一代的古恩希尔德家主是一位性情温和儒雅的翩翩青年,他身体不算太好,完全是靠着极为出众的管理才能才被破格筛选进来的,可在未来的某一天,人们不会注意到他做了多少事情,付出多少汗水,他们只会注意到他的身上空空荡荡,并没有神明认可的证明。
……多可怕啊。
她从这一枚小小的石头上已经看到了自己摇摇欲坠的未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想:如果那场大火里逃出来的人没有那么多就好了。
如果活下来的人没有这么多就好了。
但是神之眼对身体素质的提升的确是无法忽略的,这一点就连利维坦也不得不满脸厌恶的同意——可身为团长的梵尼拉睿需要看到更多的东西。
骑士团的筛选条件究竟是向着神之眼靠近,还是坚持一如既往的条件?
这种破格的存在本身已经打破了人类现有的规则,若是加入了这一条件,那么需要以“神明的视线”作为筛选条件的高塔骑士,就再也不是能自诩人类精神最高象征的存在——
她可以辱骂,可以诅咒,可以无视自己过去的一切,但是唯独没有玷污金狮旗的勇气。
梵尼拉睿有预感,这小小的石头会是她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的麻烦。
是否要调整骑士团的筛选条件成了最近一段日子的主要争吵内容,那已经称不上是交流,纯粹就是各家不同立场的激烈争吵,旧派始终坚守骑士团最初的底线:绝对不以神明的标准作为筛选人类的证明;
而新派的理由更是简单粗暴:神之眼对力量的提升有目共睹,难道你们还真的要守着老一派的规矩,眼睁睁看着真正有能力的不要,去选择那些连骑马都困难只有脑子能用的病秧子?
“收起你们旧贵族的那一套吧,你们守护的哪里是什么人类的高塔骑士团,分明就是对旧王的恋恋不舍,对曾经的失败者如此怀念,我们都要怀疑你们是否真的能正确带领高塔骑士团,为蒙德创造出更好的未来!”
听着对方的斥责,梵尼拉睿的手指痉挛了一瞬,又被她强行按在了书桌上。
“我们现在讨论的,绝非旧王和她的一切,而是神之眼对于高塔骑士团的定义……”
开口嘲讽的那一位冷笑一声,毫不掩饰满脸鄙薄之意:“让一个劳伦斯来说这种话?”
“谁不知道你们的初代家主是个为了追逐旧王目光逆天改命活了几百年的老疯子,劳伦斯家族就是旧王的一条狗,谁敢信你们现在会选择站在新蒙德这一边?”
梵尼拉睿猛地扭头看着他,目光中的冷沉杀意让对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又色厉内荏的重新喊了起来:“怎么,有问题?”
“容我提醒阁下。”年轻的劳伦斯主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每个字都浸透了阴沉的怒火:“你口口声声喊着的旧王,是在座各位曾经效忠过的对象,是亲手缔造了旧蒙德繁荣的君主,是以身对抗高天护下人民性命的神明——王始终不曾舍弃过我们,我们如今仍能在这张桌子上齐聚,就是最好的证明。”
“得了吧!”
对方冷笑道,“蒙德人能活下来,那是是高塔骑士的努力和人类自救的结果,旧王当时都自顾不暇了,哪里有空管我们这群可怜的普通人?说到底就不该去救那什么芬德尼尔……”
一声暴怒的拍桌声震碎了他后面的话,利维坦面无表情转过头来,目光冷如寒刀。
“您是位高塔骑士,先生。”
古恩希尔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平淡,彬彬有礼,只是话语之间的锋利敌意却无法被忽略,“高塔骑士创立之初的理念,便是决意抗击一切苦难,追逐人类灵魂的自由,不违逆本心,不背弃灵魂,人类绝对会帮助自己的同胞,无论国家和种族——你是觉得,芬德尼尔人注定该死吗?”
“但是你们也看到了出手之后的结果!”对方恼怒起来,“那是人类吗?那是怪物!那是个彻彻底底的怪物!旧王要救就救了,她非要牵扯我们做什么!?你们没看到当时的天吗?那是冲着高塔去的,又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梵尼拉睿的手指瞬间扣紧桌面,脸色苍白如雪。
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他们太久地沉浸在蒙德之主为他们构建的温柔旧梦之中,他们不会舍弃现有的美好生活真的去为了人类拼命,只要这个梦能持续下去,哪怕外面已经烧成了一片地狱的火海他们也不会在意。
芬德尼尔也好,其他的国家也好,那些与蒙德又什么关系,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放弃平稳富足的生活去拼命的?
王选择了,王死去了,所以在他们眼中,王就是错的。
而如果失败的是高塔骑士,那么人类的理想就是错的。
在这些人的眼中,女王不曾真的庇护过他们。
……多么可笑。
——高塔骑士坚持了数百年的无垢荣耀,女王铺垫至今的理想之路,如今却成了这群人自欺欺人的道具。
他们只相信赢家。
……
绝对不能任由这群人掌控高塔骑士团。
梵尼拉睿怔怔想着。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这群人,玷污骑士的理想,玷污金狮旗的荣耀。
“劳伦斯家族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原罪”。
那么既然如此,再脏一些也无所谓了。
梵尼拉睿的指尖压得发白,她缓缓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口:
“我以团长的身份下令:高塔骑士绝对不会将神之眼纳入筛选条件之一,神明的选择绝对不会等同于人类的选择,我也绝对不会允许神明自以为是的傲慢玷污人类金狮旗的荣耀——”
“……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一天,就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我的决定。”
我是,梵尼拉睿·劳伦斯。
流淌着原罪之血的罪人,劳伦斯家族的主母。
我是——高塔骑士团的团长。
“我不会再在意你们怎么想,我也不会再考虑你们如何评价我……”
年轻的骑士团团长抬起头环视四周,一字一顿的强调道:
“但是,如果还有谁试图用所谓神明的视线来模糊高塔骑士只为人类制定的规则,那么我也不介意让你们真正见识一下,所谓‘劳伦斯家族的疯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第110章 愿望
劳伦斯家族是流淌原罪之血的罪人。
梵尼拉睿凝视着那广场上矗立的风神像,面无表情地想着。
所以她也不会介意自己的双手再脏一点。
——这是我即将犯下的罪。
先主亵渎了对王的忠诚,而我将无视对新神的信仰。
神之眼承认的愿望没有错,人类本身的愿望也没有错,如果神明真的要怪罪谁的话,那么就请诅咒我此刻的一意孤行吧。
梵尼拉睿拉紧了自己披在肩上的外套,用力在文件上按下了自己的团长印章。
“你想好了?”
古恩希尔德的副团长接过她递来的有关骑士团的最新要求,在这种时候拒绝神之眼并不是明智之举,但是无论是他还是莱艮芬德家的都没有对此表达任何的反对情绪,梵尼拉睿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温度仍然冰冷。
“想好了,我还是坚持之前的态度:神之眼不可以被纳入骑士团考核的标准,说我封建保守也好,说我怀念女王也罢,反正这种东西与其浪费时间解释不如多做点别的事情……只是这件事情交给你会很难,但是还是拜托你了,西迪。”
“我自然没有什么抱怨的意思。”古恩希尔德家的对她笑笑,“但我知道,你不会因为神之眼进一步重用利维坦,也不会因为我没有神之眼就把我踢出骑士团……你要做的事情远比我和利维坦要多,也麻烦得多。”
“那是因为三大家系里,你和莱艮芬德家的还在玩家庭美满过家家游戏的时候,在劳伦斯主家出生的崽子就要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提高自己的价值,避免被那个冷血无情的老怪物当做无用的废品扔出去……”
梵尼拉睿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顿了顿。
她忽然发现,除了劳伦斯家族因为主家那病态的洁身自好所以不得不疯狂发展旁系以外,蒙德最初的三大家系的实际规模另外两家在某种意义上还不如一些子嗣繁荣的小贵族来得大,这固然是一种集权的手段,但如果换个角度来思考的话……
“两家的历代家主一直在有意控制,不会使自己的家族压制其他太过。”
西迪温声回答。
这是近乎恐怖的掌控能力和数百年如一日的执着坚持,至于究竟是什么支撑他们做到这一步,也并非不能想象。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梵尼拉睿愣愣开口。
“利维坦,好像到现在为止从来都没有说过旧王这个词。”
西迪·古恩希尔德,现役高塔骑士团副团长侧头看了一眼正在愣愣出神的团长,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补充道:“真不好意思,我也没有,团长。”
梵尼拉睿:“……”
曾经一口一个旧王的年轻团长无能狂怒。
“利维坦呢!”
“和一群学者们去了王城废墟,曾经奠定了高塔骑士强大基础的是蒙德的炼金术,但是如今的蒙德拿不出来曾经高塔提供的资金支持,骑士团很多人背后的家族不愿意把自己的钱扔在这方面,学者们只能去废墟那里碰碰运气。”
另一位副团长好脾气地答道。
“你知道的,女王宝石魔术和炼金术后期所用材料全都是世所罕见的极品宝石,哪怕不提那些宝石里面藏着的术式和记录的文本,单纯是宝石本身就是价值连城,现在抢救出来的就已经‘流失’了很大一部分,利维坦不放心让那些新人骑士去做这件事,准备亲自带领学者们过去。”
不只是那些稀世的宝石。
两位团长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在王城的废墟之中,还有另外一件举世瞩目的至宝没有被发现——新神已经确立,旧日的君王陨落王座之侧,但是她的灵玉宝冠却不会被烈火焚烧。
有些事情不能细想,仔细想下去就只有完全无法忍耐的耻辱和足以烧穿理性的愤怒。
*
利维坦出身的莱艮芬德家并不是蒙德最具权势的,但是绝对是蒙德最富有的存在,巅峰时期的莱艮芬德是真正意义上的富可敌国,正因如此,他自幼便与商人打交道,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清楚人类对利益的追逐欲望有多么可怕又敏锐。
旧城的废墟对于很多人的意义都不一样,那是死去的梦,也是失去的家园,他看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学者站在那里,比起他同僚的崩溃绝望嚎啕大哭,老者的脸上却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宁静。
“……我忽然不知道来这里是对还是错了,也许与我那些不愿离开的老朋友一起死在这里,反而是我们这些不愿接受现实的老顽固们最合适的结局——知道么,地脉可以记录过去的影子,我要是当时死了,现在说不定您还能看见我已经和老朋友们在这团聚呢。”
他幽幽开口,打破了一片沉默的寂静。
“说是要挖掘,也就是找个理由过来看看……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曾经被我们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宝石魔术,他们在取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凡世的银钱玷污,被迫藏起了真正的价值。”
“我们应该不会再去挖掘了,至少现在还不行。”
他佝偻的身躯如失去生机的垂死老木,但是副团长只是听着,没有多说什么。老人对他笑笑,满眼都是歉意:
“真抱歉呀,副团长……不过我想,做完现在这些研究以后,我和我的学生就不会留在这里了。”
他们是旧国的女王所悉心呵护的对象,但是新的蒙德,似乎没有留给他们的位置。
利维坦知道他的意思。
简单又苍白的真相——钱。
女王曾经每年拨给学院的经费资金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这笔钱奠定了高塔骑士的基础,却也是现在的骑士团根本拿不出来的数字。
要知道现在的这点利益就足够让那些小贵族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私下里抢破了头,若是真的顺从这些学者的心意继续拨出去大量的研究经费,那么骑士团第二天就能让人翻了天——在很多人看来,提供给学者的经费不是支持蒙德和骑士团的经费,而是拿着他们的钱在徒劳打水漂。
……可在很久以前,这些人也不过是蒙德连名字也记不住的一些小贵族罢了。
他们并不是蒙德曾经的权力顶层,也没有资格进入高塔,家族比起普通人来说也算是积累了一部分的财富,生活相对稳定富足,安安稳稳过了几代人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毕竟天塌下来有女王和三大家顶着,底下作乱也闹不到自己的家里,这些人在旧日的蒙德没有太多存在感,但是一旦天真的塌了下来,他们反而也是最能闹的一拨人。
普通人忙着琢磨怎么过日子没空看别人好不好,而高塔骑士团单单是重建蒙德就足够焦头烂额,他们作为中间的组成,既不会向下兼容放弃自己已有的和平民混为一谈,也不会集中努力着重提升自己的能力;他们看中的是现在的漏子和那些曾经被严防死守的位置,一旦有了如同神之眼这可以打破旧规则并为他们带去新利益的存在,那么他们就会迅速倒戈,毫不犹豫地放弃高塔骑士团的坚守。
所以,看似只会伸手要钱的学者和这些仍然占着好位置的旧日贵族,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女王以不懂人心的暴君之名划开旧时代的神治,留下了象征人类精神的高塔骑士,所以人类不会再去怀念王,人类也不会再爱戴王,作为骑士团的副团长,利维坦不会评判女王的任何选择,她要做暴君还是仁君是她自己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这不该是女王死后的名声也要成为被人类的贪婪私欲利用的理由——
副团长的手指缓缓捏紧,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副团长!”忽然远方有人急匆匆的跑过来,满脸的慌慌张张:“在高塔的方向……高塔那边的情况……您去看看吧!”
利维坦的第一反应却是紧皱眉头,怒声吼道:“我不是不允许你们去那里么!?”
对方被他吼得猝不及防,恼怒和不甘的怨意在眼中一闪而逝,咬着牙开口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副团长……高塔附近的恶灵伤害了不少人,无论如何,先得救人吧!?”
利维坦一咬牙,只是他还没等跑出去几步,背后却是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烈闷痛,在意识消失陷入昏迷的前一秒,他感觉自己的腰侧被人轻轻一拽,已经被人毫不犹豫地拿走了那枚明亮的神之眼,还有人小声的嘀咕声:“你确定拿走这个这小子就废了吗?”
“啧,等会,我告诉你怎么弄……”
……
……啊。
*
……早该猜到的。
在一阵昏沉混沌的剧痛之后,利维坦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
他在昏迷的功夫已经被扔在了高塔附近的方向,那里洒落着不少骑士团的东西,他的猜测没有错,有人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进入废墟寻找女王昔日的宝冠……只是因为某些理由,他们被拦住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后跟了什么人,魔神死去后会出现残秽并不是秘密,他若是和这些学者死在这里,那么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只是他们动手的速度这么快,甚至连骑士应有的矜持都放弃了。
……偷袭。
呵。
红发的副团长躺在地上,忽然没了什么想要起身的欲望。
……说起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做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头顶这片碧蓝的天空,怔怔地想着。
想不起来了。
头脑一片空白。
好像当那块石头被拿走的时候,他心里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也被一起剥夺了……那件事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但是正因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所以反而只剩下一片虚无的空荡,生命,意志,坚持,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
他的瞳孔开始扩散,任由伤口的血液流淌而出,一点点浸透了身下的土地。
在失血过多带来的冷感之中,年轻的骑士似乎在一片混沌的模糊中听到了一声无奈的嗤声。
“这儿可不是能让你躺着的地方,后辈。”
那是个陌生的轮廓,分明是位身材高挑的女骑,她俯下身拉起年轻人的手臂,在被迫起身的那一刻,利维坦模糊的视线之中,所见不再是烧毁之后的黯淡废墟——他看见金碧的城池,连天的高塔,雪白的塞西莉亚花开满街道的角落,那只拉起自己手臂的手指如此沉稳有力,他恍惚间回过头,感觉自己好像在她肩上看见了一片流淌的黄金。
——往前走。
她说。
有人的手推在他的背上,发色如火般热烈,被推动的年轻人脚步踉踉跄跄,一步又一步,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别回头。
他说。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这里还不是你现在可以来的地方。
他们如此说。
如梦的理想乡关闭了最后的城门,搀扶他的手早已松开,他被拒绝在了那片美好幻影之外的地方,但是年轻的骑士终于还是找回了重新站立的力气,靠着自己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走着。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骑士想着。
他是身披金狮旗的高塔骑士,不能就这样在这里躺下。
第111章 阵痛
骑士团副团长在外出的时候被团内的叛徒偷袭,这件事毫无意外引起了团长的雷霆震怒。
他们知道内部是千疮百孔,却没想到不知何时已经烂到了这个地步,梵尼拉睿再也没有任何留手的打算,“劳伦斯家的疯狗”终于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彻底和新派撕破了脸皮。
旧派开始大张旗鼓的清算曾经的矛盾和那些曾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有烂账,从那些不可言说的暗账到骑士团被塞进来的越来越多的人;从那些被排挤压迫不得不失望而去的学者到不知所踪的高塔珍宝……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被梵尼拉睿撕了出来。
那个疯女人终于要放弃自己最后的名声了么?
人们如此讨论,却也没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有人看到她在广场的风神像安安静静枯站了一整晚,第二天便是一连串的红色名单发了下去,普通人不知道骑士团内部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到大门沉默而迅速出入的骑士,压抑的气氛,沉闷的空气,还有自骑士团后门暗巷那数日不曾干涸的透着暗红色的污水滩。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保不住金狮旗。”
两位副团长听到梵尼拉睿如此对他们说着。
她没有说可能,也没有说还会努力,她的声音平静到冷酷,骑士团长已经做好了决定,便再也没有后退的打算。
“我无法在这样的蒙德保住金狮旗的荣耀。”
“你还可以。”利维坦回答道,“但是你的继任者做不到了。”
蒙德富裕了太久,那些小贵族也富裕了太久,他们不愿意反抗,也不愿意真的付出财产去帮助现在的蒙德,但是他们知道哪里有好处,哪里还有漏洞可以钻。
而这段时间单单是控制他们不要对着仍对他们友善相对的璃月狮子大开口已经筋疲力竭了——璃月仍保持着盟国应有的温和态度,帮助送来了大量的援助物资并压下了不少商单的价格,但是失去了更高强度的管控,不少商人仍是趁着骑士团注意不到的地方狠狠敲了一笔对面,不难想象,长此以往下去,这位盟友的耐心也迟早会被这群人消耗殆尽。
加入高塔骑士的外来人越来越多,金狮旗拥数百年积累至今的荣耀可能只需要三五年的时间就会被彻底毁掉——她已经无力阻挡新时代的到来,既然如此,不如由她亲手解下最后的金狮旗。
如果所有人都如此期待,那么劳伦斯家族会顺从风声的指引,和旧时代的废墟一起沉默下去。
她听利维坦提起了那如梦的理想乡……女王当时究竟做了什么,究竟想做什么,梵尼拉睿还不知道。
但是她至少弄明白了自己之前的疑问:是否陛下不愿意相信他们的忠诚?
那个答案摆在了她的面前,残酷又现实。
是的。
王不相信。
在旧蒙德的繁荣之梦里,也许这些对女王宣誓忠诚的古老家族会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但是旧蒙德更多的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普通人,他们不会在意更遥远的未来,根本不可能愿意透支自己现在的生活和已经拥有的安稳,去赌一个所有人的未来。
“在我小时候,其实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吃不饱饭的。”
梵尼拉睿幽幽开口。
“我的先祖,是初代的弟弟生下的孩子,但是因为初代的影响,所以主家的后代和子嗣在那里没有任何的价值,家主看待我们就像是看待一个可以呼吸的物件,他不在乎我们活不活着,也不在乎我们可以活多久,所以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很擅长如何去讨好别人换一口饭吃。”
“在我吃不饱饭的时候,我总是什么都愿意去做。”
是的。
在吃不饱的时候,自然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等我长大一些,他们开始教我礼仪,教我读书写字,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仆送给我一个娃娃,那应该是第一个只属于我的东西。”
“但是后来,有人要我拿着娃娃去讨好一个贵族的小姐,但我不愿意,他们却不理解:我曾经很愿意这么做的,为什么忽然不愿意了?”
梵尼拉睿回头看着她两位副团长,轻声问道:“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西迪轻声道:“因为你真的有一个娃娃。”
梵尼拉睿轻轻笑了笑。
“是的。”她笑起来,“因为我真的有一个娃娃。”
在旧蒙德的末日里,是女王拿走了那些人怀里的娃娃垫在脚下,伸手去堵一个天上的窟窿,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娃娃拿去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娃娃做到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己失去了玩具,所以哪怕陛下在之后已经将娃娃重新放回了他们的怀里,甚至是用了更高昂的价钱买了更好的替代品,他们也还是要又哭又闹,恼怒女王拿走过他们的娃娃。
但是真可惜呀……
“现在……我也要来拿走他们的娃娃了。”
骑士团团长看着窗外的蒙德,幽幽说道。
她没有女王那样的脾气,拿走了什么还要费尽心思重新补上更好的玩具;所以,她要拿走这些娃娃的话,就不会再还给他们。
他们想要走到上面来,就让他们上来。
她会在未来退位,她会一点点满足他们所有的欲望,用现在的蒙德填饱他们的肚子,勾起他们更大的贪婪,直到这群最后的蛆虫与旧日的阴影一起腐烂死去。
只有这样,蒙德才能真正的重获新生。
劳伦斯的主母甚至不担心他们会不会上钩:权力是诱人的猛毒,只要利润足够,他们甚至敢冒着被绞死的风险。
“只不过,需要莱艮芬德和古恩希尔德和劳伦斯这个原罪的名字一起在蒙德的历史上安静一段时间了。”
利维坦嗤笑一声:“如果你要降下金狮旗,那么高塔骑士就不再是高塔骑士,这里我也没什么呆下去的必要。”
西迪也温和笑道:“我没有神之眼,在其他人眼里我应该比利维坦更没有待下去的理由……说起来,你之前的状态那么糟糕,现在真的没事了么?”
“死不了,”利维坦含糊道,“只不过高塔赐下的炼金造物成为了小人玩弄心计的道具,这也是学者们放弃了现在蒙德的理由之一吧?”
“被偷卖出去了多少?”
“保守估计,三分之二。”西迪温声道,同时转头看向了他们的团长,补充了一句:“一开始是有璃月和稻妻的商人在收集这些高塔流出去的宝石和炼金造物,偷偷倒卖的人自诩察觉到了商机开始大肆倒卖,所以流失的状态也越来越严重……之前学者们要求去废墟挖掘,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现有的东西无法再支撑研究,只能再去那里碰碰运气。”
梵尼拉睿皱起眉,问道:“现在情况如何?”
“还在买的外地商人已经不多了,毕竟他们喊出来的价钱已经越来越可怕,完全就是在挑战人类忍耐的极限。”西迪从文件夹里抽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递了过去,说道:“这上面是最后几位还在收的,你若是有意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能确定对方是什么人么?”
“至少是位贵人,”西迪说道,“至于你所担心的……应该用不着,我调查了一阵子,那位贵人着重收集这些,应该也只是单纯地不希望女王的遗物沦落到你真正担心的那一步。”
梵尼拉睿抚摸着纸张的边缘,许久没有说话。
“……我还有一盒初代留下的宝石。”她忽然道,“那应该是女王亲自赐给他的,因为我见过他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对着那盒宝石发呆了很久,除非是女王送的,不然他不会是那种恶心又讨厌的反应。”
不过那盒宝石现在是我的了。
劳伦斯的年轻主母无比冷酷的想道。
“帮我联系一下这位贵人吧,西迪。”
“你打算卖掉?”
“谁知道呢。”
她笑起来,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活泼神采。
“如果合心意的话,我白送也说不定啊。”
……
——无论如何,白送还是太夸张了。
很明显,无论是西迪·古恩希尔德还是这位邀请而来的璃月贵客,都是这么想的。
特别是在看过宝石的品质之后,面前这位自称弥怒的客人更是不太愿意相信梵尼拉睿说的话。
“且不先谈这里面封存的术式有多么珍贵,单单是这些宝石本身的价值,说是‘白送’……抱歉,这太奇怪了。”
“哎呀,客人是识货人啊。”梵尼拉睿挑起眉,他们这次选了个很不错的地方“谈生意”,她也没什么平日里端着的贵族架子,大大方方地说道:“您如果要问的话,那么我有两个理由可以回答您。”
弥怒笑容温和,唇角弧度始终恰到好处:“是什么?”
“私人理由的话就是我乐意。”梵尼拉睿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愉悦恶意:“想到那个老怪物回来以后看到宝石被我白送人的表情,这比卖了多少钱都让我高兴。”
弥怒一愣,随即无奈失笑。
“至于更正确一点的理由嘛……”骑士团团长停顿了许久,才露出了有些沉重的严肃表情,“现在的蒙德没有人能正确应用这些宝石。”
“可据我所知,蒙德的炼金术士并未遭遇火灾,高塔骑士团有着一套极为完备的应对灾难的方案,蒙德大火烧毁的只是旧城,人员伤亡并不严重。”
这一次开口的是那位端坐在弥怒身后的贵人,他身材颀长,容貌俊美,一双琥珀凤瞳不怒而威,沉声开口的那一刻,梵尼拉睿也跟着无自觉坐直了身子。
“是,蒙德的炼金术士的确还在,但是一来,能够完整解读宝石术式的学者在如今的蒙德待遇并不是特别的好,二来嘛……”她稍有迟疑,还是坦然相告道:“我不觉得这些宝石能够在现在的蒙德应用到最正确的地方上。”
她面前的贵客却好像因此起了少见的好奇心,开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梵尼拉睿没有立刻回答,她沉吟许久,才慢慢说道:“我不知道您是谁,客人,但是您既然如此费尽心思收集陛下昔日的宝石和造物,免除它们落入小人手中,那么也许您是哪位仍在怀念过去的先人旧友,既然如此,我也愿意在这里相信您,至少现在,您对蒙德并没有太多敌意。”
“——旧蒙德其实现在才开始真正的死去。”
骑士团长平静说道。
“毁灭蒙德的从来都不是那场大火,而是人类本身,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陛下的溺爱让这个时刻延缓了几百年的时间,这场人类亲手制造的灾难并不会消失,他只会无限期的被压制、被缓解;我们的王用暴君的名声带走了一部分人类自相残杀的恶意,所以有一部分人开始对她失望,对她心生厌恶……若是一切都是王所期待的理想状态,蒙德应该是在这个基础上,真正得以创造完全属于人的国家——”
“但是你们没有。”
她面前的客人面无表情地说道,梵尼拉睿神色坦荡,在那双琥珀金瞳极富压迫感的注视下,安安静静的点了点头。
“是的。”
她轻声说道。
“……很抱歉让您看到了这样的蒙德,客人。”骑士团长如此说道,脖颈和脊梁始终挺直,不曾有半寸的弯折。
但是,蒙德绝对不会是一直如此。
她的王所深爱的国家,她的先祖们为之效忠付出一生的国家,这个曾经孕育了人类最高洁的骑士,高高扬起金狮旗的自由之国,绝对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骑士如此相信,也始终如此坚信着。
蒙德仍处在脱胎换骨的阵痛之中,大火烧碎了甜蜜的外壳,烧去那些支撑了这个国家数百年的古老骨架,在旧日的框架崩溃的刹那,必然会有锈迹斑斑的创口和隐藏在暗处的化脓血肉。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是时间为人类的国家带来的磨损。
他们还需要等待,因为能为他们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挖掉这些伤口的那一位已经不在了,会轻声安抚阵痛帮忙治疗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了,凡人的力量只能用尽全力催化这些腐烂的血肉进一步扩大,等到金钱和权力带来的虚假美梦被真实的疼痛所惊醒,被母亲溺爱的孩子终于认知到他无理取闹的哭啼再也换不来任何的怜爱……
那个时候的蒙德,就会像是曾经决绝拿走玩具的女王一样,自己扔下曾经紧紧抱在怀里的娃娃,亲手割掉自己所有已经腐烂的地方,迎接真正脱胎换骨的焕然新生。
当然,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可能是几十年,几百年,甚至是上千年……好在在劳伦斯家出生的孩子一向都很有耐心。
她会守护好最后一面金狮旗,等到蒙德终于有资格再度扬起人类精神的至高象征,这面旗帜会有她的后人重新送入蒙德的风中。
“这些话,我不会奢求您的相信,客人。”
梵尼拉睿平静地说道。
“但我会相信,我的孩子也会相信,孩子的孩子也会相信……便如同这盒宝石一般,我选择送给您,绝非因为您能拿出多么高的价钱,而是因为您还愿意保护女王的遗物;这件事情也是一样的,我不是在同您证明什么,而是请您见证蒙德此刻的诺言——”
“我们自己会和我们的王证明:她的选择从来没有错过。
我们会救赎我们自己的国家——不只是为了王,也是为了人类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到了那时再来吧,尊贵的客人。”
等到蒙德的街道上开满雪白的塞西莉亚花,等到风中重新充满醇浓的酒香飘荡着蒲公英的种子,等到我们再一次有勇气挺起胸膛,对着每一位外来的客人自豪地询问:
我的国家如何呀?
如果能趁您心意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到了那一刻,蒙德会和整个世界证明——
他从来不会让他的王失望。
第112章 愚戏的开始
“……帝君。”
从蒙德回来以后,弥怒就感觉对方的兴致始终不算是太高。
称不上欣慰,但也谈不及是失望的程度,摩拉克斯看着那些以高价收来的宝石和炼金造物,只是让弥怒把他们收起来。
“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不是她亲手做的,但也有不少品质绝佳的精品,这些便由夜叉来保管吧。”
“是。”弥怒应了一声后,才试探着问道:“您对蒙德……是已经放弃了么?”
“倒也谈不上放弃。”
摩拉克斯温声回答道。
“只不过有些事情是需要让人自己去做的,与我签订契约之人已经逝去,新生的蒙德没有义务和权利还能延续旧日的约定。”
也许现在仍有一些人愿意看在过去的情谊上对蒙德施与援手,但是人类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如果真的要和那位骑士团团长说的一样,那么这些普通的璃月人对蒙德失去信心,也不会需要太长的时间。
至于那位新生的风神……他稍微有些担心。
尘世七执政确立以后,蒙德的新神不再是高塔的女王,新生的风神巴巴托斯他并不相熟,但是至少也知道这曾经是伊莱恩百般宠爱的风精灵,他在烈火之中带走了生的希望,也自此奠定了新神信仰的基础,只是看蒙德此时混乱的状态,能够支撑他力量的信仰应该不会太多。
只是规模最大的战争已经结束,高塔的魔神死去却连残秽也不曾留下,枯萎的地脉生机勃勃,看似最糟糕的新蒙德也有人在尽心竭力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倒也无需太过担心他在接受了尘世七执政的身份得到了神之心后,还能会遇到什么无法自己应对的危险或是无法处理的难题——
弥怒的眉头皱起来了。
他不会挑错帝君描述的重点。
“……换句话说,那位应该是很平静地接受了神之心啊。”
能够在灾难爆发之前就开始着手准备,那么就说明这位新风神在那段时间里对背后的真相绝非一无所知,在这个前提之下,还能接受天理的戴冠式,接下尘世七执政的身份和那颗神之心……
原本还自诩冷静的岩夜叉忽然开始感觉自己的内脏正在痉挛,抽搐,他说不清楚那种感觉究竟是恐惧还是恶心,但是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成长的代价总是惨烈的……即使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也还是会付出比想象中更加高昂的代价。”
摩拉克斯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枚白玉玉佩上,喃喃道。
更何况,从来都没有谁能真正做好应对磨损的准备。
包括他也是。
***
摩拉克斯有意寻找新生的风神,可除了广场上矗立的风神像以外,就连神明的影子也不见踪迹,一阵风若要隐藏自己的行踪总是轻而易举,璃月的神明没有过多坚持,只是也没有就此放弃。
巴巴托斯叹了口气,对着不远处那道熟悉的身影垮下肩膀。
伊莱恩的评价一点都没错,璃月的那位真是个固执的老爷子,真真正正的石头脑子。
——自己找不到,就换了个能找到自己的人来是吧?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人能坦然的直接问出一句:“你还好么?”但是来访的这位客人明显有着和他的枪术如出一辙的迅捷锋利直刺要害的性子,魈扬起头看着高处的巴巴托斯,问道:“还好么?”
巴巴托斯扯扯嘴角,只是完全谈不上是个笑容。
“不好。”
他很干脆地回答。
“说到底……成神和过去的日子严格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四处走走逛逛看看风景,以前有伊莱恩他们处理问题,现在蒙德自己也会处理问题,除此之外的……嗯,神明不睡觉也没事,这倒是挺好的。”
魈便不再多问了。
他手上拎着一瓶璃月的仙家珍酿,递过去的时候对方明显眼睛一亮,眉眼弯弯的立刻笑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哎呀~怎么这么客气~不过这样一来来的是你就有点没意思了,如果是千代的话,这一瓶都不够她一个人开场解渴的。”
“你让我喝我也不会喝。”魈一脸平静,“这是浮舍从其他的仙家洞府里翻出来的,我来的时候还没人知道,所以你要喝就自己喝。”
温迪笑了起来,却也没忙着立刻把酒壶递到嘴边。
“喝完这个,陪我去个地方吧。”
伊莱恩在最后的最后喝了他带来的苹果酒,只是那微醺的醉意却没有带给她一场温柔的好梦;现在的蒙德酿不出极品的美酒,而仙家的珍酿足以让神明也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场,在做这一场梦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做。
魈没有拒绝他,他们绕过了蒙德的新城,顺着一条已经荒芜的旧路来到了雪山脚下,银白的怪物已经在烈火中烧毁了几乎全部的根脉,可在山脚不远处冰雪覆盖的位置,仍有一棵仿佛已经枯萎的白树蜷缩在冰雪和顽石之间。
呼啸的风声仿佛是白树最后清醒时绝望的低泣和悲鸣,当一切罪孽的污浊被烈火烧尽,面对着倾颓的高塔,祂却再也没有伸出手去挽救坠落王冠的力气。
在无尽的风雪之中,只余下枯槁树干的白树的最中央,却仍小心呵护着一株幼嫩的树苗,用自己最后的躯体屏蔽风暴与冰雪的侵染,温迪将一株塞西莉亚花放在树洞的中间,在那里驻足片刻后,才回头对着魈说道。
“我们走吧。”
他的怀里用尚未褪色的金狮旗包裹着白枝与灵玉的宝冠,新的风神走上了雪山的最高处,芬德尼尔人早已死去,但仍有一位老人不曾离开,他守在旧宫的深处,白树将最后的馈赠和痛苦全都送给了他,这位最后的芬德尼尔人注定要在这无尽的寒冬中耗尽他的生命和灵魂,来完成一场永远得不到救赎的赎罪。
“这可真是……稀客。”名为乌库的老人缓缓起身,他看着走上前来的温迪和他怀中的金狮旗,脸上缓缓扯出来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弧,“小殿下来这冷冰冰的鬼地方,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么?”
温迪怔了一会,才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没有人还会这么叫我了。”
“新的叫法我不太熟悉呀,”乌库慢慢说道,“请您见谅吧,小殿下,我不过是一具旧时代的大火忘记带走的老朽骸骨,脑子里存不下什么有用的新东西……但若是您觉得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也请您尽管开口就是。”
风神摩挲了一下怀里的宝冠,递了出去。
魈安静地在他身后看着,没有说一个字,而乌库在看清宝冠真容的那一刻已经跪了下来,他匍匐在雪地上,惊恐地浑身颤抖。
“请您……请您……”
“倒也不用这个态度,我也只是做出我的选择而已。”他带着王冠来到这里的那一刻,也隐约明白伊莱恩的意思。
她将是否要原谅芬德尼尔这件事交给了自己,也许在她的预想之中,在新的风神手中终于得到谅解的芬德尼尔人,也会对新的风神感激涕零,献上感谢的信仰吧。
温迪的脸上带上了一点无奈的笑意。
可是,心哪里是能那么轻易改变的东西呀,伊莱恩。
他们从不需要我的救赎和原谅。
我也不需要这份多余的信仰。
有些东西从来都是我在告诉你,你自己永远也看不清楚。
……但是,好在他们不需要,好在我也不需要,我得以将你最珍贵的遗物交给你最虔诚的信徒,蒙德是属于新风与自由的世界,他们不会再用到旧王的宝冠的那一天了。
“现在的蒙德应该用不了这个了。”
巴巴托斯低声说道。
便让群山呼啸的风雪掩去这一切吧,这里足够安静,适合迎接女王无梦的安眠。
乌库恭敬地垂下头颅,他那自称记不住有用东西的脑子还是记住了新的风神留给他的指引——
王并未彻底死去。
她的魂灵寄托于此,而不是就此归于新生的理想乡,她仍在等待有人可以真正成为人类救主的那一天,等着人类拥有越过神权与王座的勇气,等着有人能够破解王冠宝石术式的能力,她设下了种种条件,哪怕差了一条,都无法将她从长眠之中唤醒。
但是……
群山唯一的救主,我等最后信仰的女王。
在无数个冰冷的夜晚,乌库跪在王座之前,轻声祷告着。
您根本不知晓人类是何等愚蠢又傲慢的生物。
他们会将您的英灵视作可以驱使的眷属和傀儡,他们不会献上应有的敬意和感激,在这神明始终不曾离开以神治换取平稳的脆弱世界里,人类贸然逾越诸神制定的规则,只会滋生出傲慢又无知的愚行。
他们犯下逆天的过错,却需要您来弥补他们的错误。
可这若是您的期待,那么我仍然会努力去满足您的心愿。
旧宫最后的守护者托起王座上已经沉睡千年的宝冠,双手递上,交给了那位越过风雪而来的异国客人。
“看在我还是旧宫曾经书记官的份上,留下您的名字吧,客人。”
对方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既然已经需要向旧日的神明伸手求助,那么在这里留下真名也只会亵渎我背后无神的国度坚守至今的荣耀……”
当他捧起这顶旧王的宝冠,接下来无论他做了什么,一切在旁人的眼中也都不过是一场荒唐的愚戏,自己也只是个被迫登场引来众人戏谑嘲笑的可悲丑角罢了。
“——皮耶罗。”
男人说道。
“如果你真的要留下我的名字,那么就用这个名字来称呼我吧。”
第113章 英灵召唤
令自称丑角的男人觉得无比讽刺的是,他因为“贤者”的影响无法获得王的青睐,才会在王国之外寻求其他的对抗之法,可就连这前往雪山寻找旧王宝冠的行为,也是那个女人开口指点的。
“如果你要去寻找能够对抗我的存在,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个不错的建议。”
在又一次的宫廷会议不欢而散之后,匆匆离去的皮耶罗面前却站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黄金的贤者莱茵多特,这位深受坎瑞亚王青睐的炼金术士并不在意他的恶意和冷漠,也许正是因为被偏爱的都可以有恃无恐,所以哪怕只是对上了男人的冷眼,莱茵多特也只是耸耸肩,并没有太多的神色变化。
皮耶罗看着她这副满不在意的样子,眼中冷意便更深几分:“你若是来嘲讽我的,那么刚刚的会议上就应该已经见识过了我被无视的狼狈丑态,何必又来这里补上一句。”
“那你就当我是有求于人吧。”
莱茵多特淡淡道,“而且你真的没兴趣么?我亲自承认的比我更强大的存在,你若是能够成功的话,到时候不要说是王的青睐,说不定就连我都要心甘情愿低你一头,跟在你后面求你帮忙了呢。”
“……”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很诱人的提议。
皮耶罗没有迟疑太久,还是选择跟着莱茵多特到了她的研究工坊。
因为坎瑞亚王的偏爱,这里几乎称得上是个小型宫殿,有太多的禁忌区不允许进去,莱茵多特领着他进入了其中某个房间,比起其他架子上的琳琅满目,这里的架子明显要更贵重一些,摆着的东西却也少了许多。
黄金的贤者以一种少见的谨慎态度从一旁取出了一个梣木的盒子,那盒子已经相当古老,精美华丽的花纹早已被时间打磨的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只是被照顾的纤尘不染,足以看清现在主人对它的珍视态度。
“这里放着的都是旧蒙德的东西。”莱茵多特轻声道,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不得不说比想象中难找多了……就算是我,收集了这么多年也只弄到了这么点。”
皮耶罗不由得皱起眉头:“你是说那个最初的确无神管辖,结果任由一群愚蠢的贵族上台胡闹推行奴隶制,最后反过来被奴隶推翻的风之国?”
作为提瓦特极少数纯粹以人类作为主导的国家,蒙德自然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作为了坎瑞亚研究参考的对象:
魔神战争结束之后,新任的风神巴巴托斯选择将一切交换与人类,昔日的三大贵族也是在那个时期作为旧日魔神的陪葬品被赶下了权力的中央,被迫退居幕后消失在了历史之中,蒙德的管理者换上了当时引领了蒙德重建的新贵族,只是这所谓的改革并未起到什么真正的作用。
他们沉溺在了权力和财富带来的狂欢之中,直到名为温妮莎的奴隶在风神巴巴托斯的帮助下再度推翻了人类暴君的统治,这才算是重新奠定了新蒙德的基础。
若说之前的蒙德对坎瑞亚还有参考价值的话,那么当风神巴巴托斯的信仰重新确立,这个国家便也和其他的神治之国没有任何区别了——在他们看来,人类最终还是沦为了神明的傀儡玩物,放弃了昔日坚守的信仰追随风神巴巴托斯的脚步,就算蒙德仍然是自诩自由的风之国,却也根本谈不上是什么只属于人类的自由之国了。
皮耶罗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群胡作非为的贵族,若要谈及价值,他们治理下的蒙德可能还不如其他有神的国度来得让人看着顺眼。
“不不不。”
莱茵多特笑眯眯的摇摇头。
“怎么可能是那种垃圾啦,我说的是更早之前的蒙德——确切来说,是魔神战争期间由那位烈风之主治理之下的蒙德,只有那段时间的蒙德才能称得上是我心目中的旧蒙德,也是我现在要和你重点说的对象。”
“——旧蒙德的女主人,烈风之主,高塔孤王,迭卡拉庇安。”
莱茵多特笑着强调了一遍。
“说起来,你知道炼金术的本质吧?”
地水火风,领我敕命。再造四大,重塑五行。
“坎瑞亚的王将我称作黄金的贤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也以为我的炼金术已经到达了这个世界的顶点……直到我接触到了这些宝石,这些封存了古老术式和记录的石头……”
莱茵多特的手指在盒子上渐渐捏紧,她颧骨开始泛红,眼中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
“你能理解么?你能理解在少说两千多年前一个国家里,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落后又封建的时代,曾经有一位只能用伟大来称呼的存在,她的炼金术才是真正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不仅仅是提瓦特,就连世界之外也称得上是神代的天才——如果我绞尽脑汁才能解读成功的宝石谜题在她手中只是用来记录一段学院的历史,那么那些更难解决的呢?那些价值更高昂的宝石呢!?”
神代的技术——这几个字究竟代表了什么,不是自诩可以和神明并肩的庸才能够理解的东西,只需要几枚可能在她手中廉价如砂石的宝石就足以击碎凡人傲慢的信心,在黄金的炼金术士看来,那才是彻彻底底以一己之力让人清晰认知到神与人类无法逾越的可怕距离,毋庸置疑的真正天才……!
只是让莱茵多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自己这段时间尽心破解所得到的信息全部准确的话,那么她根本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让那样一位存在得以陨落在魔神战争之中,在最后的最后甚至成为了连存在过的历史本身都要被抹去的败者——
“我搜寻了所有那位烈风之主的相关历史和全部能够搜集到的信息情报,这里面唯独有一样宝物在魔神战争之后就彻底失去了任何记录,‘白枝与灵玉的宝冠’,烈风之主迭卡拉庇安曾经在戴冠式上佩戴的王冠,那位女王如果习惯以宝石记录术式和历史,那么这顶宝冠上镶嵌的灵玉一定藏着什么更加伟大的秘密!”
看着她这副兴奋过头的样子,皮耶罗微微蹙起眉。
“……你要我去为你找那顶宝冠。”
“我知道这会令你无比为难,甚至是觉得完全无法忍受。”莱茵多特笑眯眯地说道,“但是反正你在会议上也拿不出比我更好的方法,正巧,我的确对烈风之主的遗物非常感兴趣……不如这样吧?只要你能帮我找到那件宝物,那么接下来无论因为这件事惹出来了什么样的麻烦,我都会代替你一力承担,除此之外的嘛……嗯,我也可以无理由答应你一个条件,无论是什么要求,只要我做得到,我都会尽力完成。”
皮耶罗冷声问道:“我要你离开坎瑞亚你也做得到吗?”
莱茵多特没有丝毫迟疑,很愉快地笑了起来:“如果你真的帮我带过来了,我马上就能走哦?”
*
——不得不说,这是个相当诱人的提案。
莱茵多特已经搜寻了提瓦特的每一个角落,她在这件事情上展现出的狂热态度令皮耶罗也生出了几分兴趣,也就干脆应了下来。
搜寻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要慢,掠过那些已经被黄金反复搜寻过的地方开始搜索,即使如此,他也着实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找到了那么一星半点完全称不上信息的信息,亲自登上了蒙德的雪山。
他登上漫长的石阶,走过冰封的山路,在山顶的旧宫中找到了一位犹如怪物一般守护在那里的老人。
王座之上空无一人,冰冷的玉座仿佛冻结这里最后的时间,褪色的金狮旗垫在白枝与灵玉的宝冠之下,千年如一日地沉默俯视着玉座之下的一切。
即使是已经习惯了觐见坎瑞亚王的男人,也罕见的在这冰雪雕琢被封存在世界之外的冰冷旧宫之中,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之情。
只是出于坎瑞亚人应有的矜持,皮耶罗并未对这顶王冠生出太多的情绪,他加快速度赶回故国,还不等歇息片刻,就等来了王要召见他的消息。
皮耶罗神色郑重,只是当他认认真真重新整理好衣着前去觐见,却也是毫不意外地发现莱茵多特已经站在了那里。
当着伊尔明的面,莱茵多特直接对他伸出了手。
“按着之前说好的条件,你把烈风之主的宝冠给我,我现在就可以卸任贤者一职马上就走。”
“——荒谬。”
伊尔明沉声道。
座下两人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只是双方的敬意各有多少无需多言,伊尔明轻咳了几声,并不在自己宠爱的贤者面前隐藏自己虚弱的老态。
“我知道你去做了什么,法师大人。”
伊尔明的声音已经难以掩饰他的身体状况,这种状态就连莱茵多特也很难解决。
皮耶罗的头颅垂得更低,不曾多说一字。
伊尔明自己也很清楚,想必不需要多久,他就无法在继续亲自执政管理这个国家,老人的目光看向了安静站在那里的莱茵多特,又不由得放缓了声音:“你若是有信心的话,就按着你说的去做吧……只不过带着东西离开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是,陛下。”
莱茵多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她几乎是抢走了皮耶罗带来的盒子,紧跟着就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工坊,一连数月也不曾出来。
在这期间,皮耶罗保持着奇异的沉默,他时不时会凝视自己的双手,想起雪山旧宫那位老者对自己所说的话。
她不会庇护我的灵魂,她也不会接纳我的忠诚。
男人收拢掌心,神色冷沉如冰。
……他居然真的会觉得这算是诅咒?
他选择不在去思考那段经历,数月之后的莱茵多特终于再度出面,她的颧骨带着兴奋的红晕,捧着那盒子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我为您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消息,陛下。”
她强自镇定地出声,眼中焕发着前所未有的狂热光彩:“烈风之主迭卡拉庇安,这位旧时代的神代天才,她为后人留下了一整套完整的召唤系统,完全独立在提瓦特元素循环体系之外的完美存在……啊,失礼了,我简单点说吧:总之,我们现在可以借由王冠为媒介,唤醒一位旧时代的真正魔神。”
“需要支付的代价呢?”
皮耶罗沉声问道,他可不觉得召唤一位旧神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他们的确敌视神明,却也没有真正轻视过这些神明的力量。
“如果你是担心能源消耗一类的问题的话,完全不用担心。”莱茵多特笑眯眯的解释道,“宝冠灵玉储存的力量,足够了。”
她见皮耶罗不再询问,便迫不及待地同伊尔明开口请求道:“如果您没有意见的话,我想尽快开始召唤的仪式……”
“可以。”
伊尔明一如既往地温声允诺了莱茵多特的要求,只是在选择让谁来作为召唤的媒介这件事,他拒绝了贤者的自荐。
被王亲自指名的皮耶罗,此时只剩下了毫不意外的满心冷漠。
不过如此一来,倒还真地称得上是个被迫登台上演愚戏的丑角了。
他不无讽刺的想着,无视了莱茵多特满眼失望的目光,这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偏爱,甚至是在仪式开始之前,她也还在不甘心地偷偷询问能不能和他换一下。
皮耶罗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还请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贤者大人。”
莱茵多特一脸惋惜地啧了一声。
召唤魔神的仪式远比他想象的简单朴素的多,整个房间里最华丽的摆设应该就是那顶旧王的宝冠,莱茵多特将解析完成的召唤词放在了他的手中,并着重提醒,这是一套完全独立在提瓦特元素系统之外的术式,所以理论上只要满足这位烈风之主自己制定的条件,任何一个普通人类都可以召唤这位旧日的魔神。
皮耶罗站在了水银勾画的阵法中央,缓缓举起了手。
“素之银铁。地石的契约。
关闭四方之门,从王冠中释放……”
在以自身作为媒介开口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血肉正在蠕动,所有的血管仿佛化身扭曲的活物对着某个虚无的存在缓慢开放,生命,意志,为人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都化成了某个神秘存在的一部分构成之物,他的五感已经被彻底剥夺,但仍有血肉之外的名为灵魂的内容物脱离了人类肉身的束缚,越过仿佛无限星辰汇聚的意识洪流,在一瞬之间得以窥见隐藏其中的绚丽星芒——
吾乃成就世间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间万恶之总成者——
注意到了。
他真的注意到了……!
有人,有某个存在,正在回应他。
越过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越过神与人的界线,走下千年冰封的王座,来到了他的面前。
只是为了聆听他一人的心愿,回应他一人的期待——
当风暴与鸣光的洪流散去,止境之杖落上坚实的地面,那道声音终于再次在人间响起——
“……乐园的妖精,千风的君主,蒙德之主,迭卡拉庇安。”
昔日高塔的女王垂下视线,凝视着面前陌生的男人。
“试问,你就是我的御主么?”
第114章 脾气已经很好了
——王并不陌生这样的感觉。
无论是被召唤,还是被世界的地脉赋予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若是要同时算上妖精国和自己最初回归高塔的那一次,那么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了。
和贸然接受了乐园妖精的灵基多出来六千年的记忆导致迭卡拉庇安的记忆彻底混乱的状态并不相同,现在的伊莱恩是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是为什么才会被召唤到这里来的。
她最后的意识仍停留在那片焚尽一切的火海之中,烈风之主目送自己的子民离开了风的怀抱,离开庇护他们数百年的王城,知晓他们从此即将告别神明的庇护,前往只属于人类的未来……
王的宝冠,是她为他们留下来的最后一道守护的防线。
若是有人选择召唤了王冠之中沉睡的英灵,那么不仅证明他们已经掌握了这等级别的炼金术,也是说明他们遇到了需要神明的帮助才能解决的困扰。
伊莱恩现在能站在这里,就说明他们成功了。
但是王看着面前人类的御主,心中只剩下一片荒芜的冷漠。
面对这样的情况,自己本该心生怀念,本该满怀期待。
……是的,本该如此。
但也许是那场大火烧尽了魔神的灵基,蒙德和她的君主一同被历史埋葬,千年传承的历史剥夺了迭卡拉庇安的痕迹,她是不被历史记录的暴君,也是被天理抹杀存在的败者,伊莱恩现在的手指触摸到的并不是梣木或青金石的手杖,而是属于妖精的止境之杖,这就已经足以证明一切。
——这个世界,并没有记住她。
几近断绝的传承抹杀了她对历史本身的怀念和对后来人的鲜活期望,她的意识被迫停留在某个最痛苦的时期,而当迭卡拉庇安的灵基和魔神的力量一同融入蒙德地脉,身为乐园妖精的侧面便重新占据了灵基的主导部分,失去了魔神意志主导的女王之所以没有立刻转身离开,仅仅只是因为这是她当年亲自许下的承诺罢了。
身为王,会完成自己的承诺,但更多的,她也应该不会再去做了。
“我并不打算以迭卡拉庇安之名任由人类御主的驱使,称呼的话……叫我伊莱恩就好了,这是作为乐园妖精的名字,应该并不会妨碍你们的思考。”
她人类的御主像是终于消化了面前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思索片刻后,他俯身对自己行礼,垂首恭声道:“您若是不介意,也可称呼我为‘皮耶罗’。”
“……连本名也不打算告诉吗?啧,罢了。”
女王无甚兴趣的转开了目光,“今日不说那以后也不必再说了,余会记得你此刻的名字。”
皮耶罗还想在说些什么,神明的目光太过冰冷,也太过漠然,他甚至一度怀疑起传说是否真的存在,面前的是否真的是那位执念爱人的魔神,死后的千年也不忘留给人们庇护的最后一道屏障;只是还不等他进一步开口询问,已经有人前来询问,是否已经完成了术式。
“陛下想要见你们。”
那是位身材修长容貌俊美的金发骑士,说是通知,他却已经走了进来,黄金的贤者备受宠爱,但偶尔这份宠爱也会被坎瑞亚的王选择性的收回去,比如现在。
宫廷卫队带来的通知就只是通知,而不是和过往一般的耐心等待。
“戴因斯雷布……”莱茵多特轻声叫着宫廷卫队队长的名字,忍不住蹙起眉头:“我从来没觉得你这家伙这么不会读空气。”
罕见地,皮耶罗不想否认对方的话。
伊尔明想要立刻召见神之英灵的意思已经毫不掩饰了,只是这位女王陛下摆明了不想多动一步,她的目光转向了皮耶罗,慢悠悠的说道:“余设立宝冠作为召唤媒介只是为了替后来人解决麻烦,亲自去见一位异国的王?这可不在余的许可范围内。”
出乎意料,先一步回答她的是戴因斯雷布,他的态度恭敬,神色温和,只是眉眼间始终有一种不卑不亢的从容气度,他对着旧蒙德的女王行过骑士礼,这才说道:“坎瑞亚不信仰神明,但是不代表我们不会尊重一位异国的王,请您在此稍等片刻,我会为您带来坎瑞亚王的回复。”
“随你们。”
接下来等着她的究竟是监管还是什么,伊莱恩没有什么在意的,大不了转头就走等出事了再过来解决就好了,何况她人类的御主似乎还没有明白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有自己效忠的王,便在以什么态度如何对待她的问题上显得格外的犹豫不决。
伊莱恩不需要他的忠诚,所以也跟着无视了皮耶罗复杂的视线,摩挲着自己的止境之杖。
她还有东西没有想明白。
自己死后并没有离开提瓦特,这一点王再清楚不过了,可她现在分明握着的又是乐园妖精的止境之杖……
女王垂下眼睫,在那两名人类离开之后,她再次将止境之杖的杖尖点在了术阵的中央。
只是个测试而已。
她面无表情地想。
既然自己已经成功建立了英灵座的基础,又重新握住了乐园妖精的手杖,那么理论上她是依靠自己就重新链接了提瓦特和乐园的链接……当然,也可能是更坏的结果,就是她作为乐园妖精连同的出身地不是星之内海,而是空想的妖精国。
接下来的召唤,无论是哪个被她召唤成功都无所谓,如果是自己蒙德的旧臣,这自然是再好不过;如果被证实存在的是妖精国……嗯,如果来的真的是妖精,当场杀掉好了。
女王在脑海中过滤着各种可能选项,神明召唤英灵远远要比人类简单太多,更何况当年的自己留下来的力量绝对是绰绰有余……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当年的自己这种提前准备好计划后还要准备一二三个备案的谨慎性格,但是对于现在的女王来说,如果现有的力量解决不了麻烦,那她就不解决了。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被抽走了预期之外的魔力伊莱恩也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当风暴与星光散去,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风暴的漩涡中央无比坚定地伸出,紧紧握住了她撑在中央的止境之杖的那一刻,伊莱恩也还是感觉到了久违的心神激荡。
她长久注视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对方脸上再度扬起的灿烂微笑,沉默了许久,才勉强平复了所有的情绪。
然后她对着对方点点头,很矜持的开口说道:“滚回去。”
对方倏然瞪大了眼睛。
“你在和我说话?”
“不然呢。”女王面无表情。
对方用力抓紧了临时作为支撑的止境之杖,一脸的不可思议:“伊莱恩?其他的妖精也就算了,好歹也是那么长时间的老朋友,你居然对我也一点旧情都不讲吗!?”
“是的,不讲。”
女王再次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认可了对方的话,“再说一遍,滚回去,奥伯龙,余没有第一时间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已经是看在你所谓的‘旧友情谊’的份上,你要试试么。”
“你以为我花了多少功夫才成功越过摩根抢跑过来的?”被她召唤的英灵满脸无奈,“而且我过来也总比其他妖精过来好一些吧?能召唤我就说明你身为乐园妖精的侧面是被妖精国正视的存在,如此一来就是彻底回不去星之内海了,啊……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临时你这里借个地方让我呆一呆嘛~”
“余不想和虫子说话。”
“哎呀~真可惜,不过你如果你如果不看着我这只虫子就只能看其他更恶心的妖精了,好歹我的灵基也是帮你堵住了往来的通道……诶?等等,伊莱恩你干嘛?再叫一个过来?你没有供魔还要这么奢侈的吗!?你有这么嫌弃我吗!???”
——事实证明,她有。
在再度亮起的召唤阵的旁侧,奥伯龙不得不满脸无奈地闭上了嘴,他的存在让允许通过的灵基规格有了变化,摩根那个级别的已经是绝对过不来的了,而在他通过以后,一般的妖精资质就连最低限度的要求也不够,理论上能够有资格应从召唤的妖精已经寥寥无几,但即使如此,奥伯龙也还是能感觉到自己抢跑成功之后,妖精国那位冬之女王难以言说的愤怒——
再度跪在召唤法阵中央的,是身材高大的骑士,作为曾经妖精女王最为信赖的妖精骑士之一,给予了泛人类史太阳骑士的赐名加护,妖精骑士高文,真名巴格斯特的金发骑士在看清召唤者真容的第一眼,已经习惯性地屈膝跪在了王的面前。
她的眼中先是怔愣,随即是恍惚,最后才是重归坚定的虔诚与认真,高大的妖精女骑做了一次有些缓慢的深呼吸,垂首轻声道:“真的很高兴能与您重逢,桂妮……”
“……我也很高兴能和卿在这里重逢,”伊莱恩干巴巴的说道,“不过如果你敢用摩根称呼我的那几种方法叫我,那么你在这里就只有蔬菜汁可以喝了。”
原本还满脸喜悦的妖精骑士迅速闭上了嘴,眼巴巴地看着她。
奥伯龙唏嘘一声,捂着嘴小小声和伊莱恩吐槽:“给狗狗喝蔬菜汁,你是魔鬼吗?”
“不过你来了倒是能让我省略很多麻烦,”女王无视了奥伯龙的小声嘀咕,看向已经再度来到附近的那位宫廷卫队队长,对着巴格斯特摆了摆手,“具体情况你应该可以通过召唤时地脉赋予的记忆了解细节,总之,余不想去和他们交流,交给你了。”
“是的,陛下。”
巴格斯特没有任何迟疑,只是当她起身出去来到那位名为戴因斯雷布的男人面前代替女王回话的时候,对方看似平静的脸上还是浮现出了一丝罕见的震惊。
究竟是出于对自己高大外表的难以接受,还是对于突然出现的异世英灵的无法理解,巴特斯特暂时还不会多做思考,这个世界和她认知的常识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为了不给自己的主人添麻烦,她不打算说太多的话。
“请您不必这样看着我,”高大的女骑温声道,“在下只是作为伊莱恩陛下的守护骑士正常行动,在过去我就经常为那位大人做事,现在也只是正常的履行职责而已,接下来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会负责转告的。”
戴因斯雷布当然有疑问,不过考虑到那本来就是一位神明,做出多少超出常理的事情都很正常,于是他点了点头,但是出于谨慎起见,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我对你们的王并不了解……只是考虑到我们接下来可能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们的这位陛下,过去性情如何?”
性情?
巴格斯特眨眨眼,很痛快地回答道:“之前的话……可能因为时代和环境的问题,她的行为不太符合你们的理性认知,不过现在的话,伊莱恩陛下的脾气已经好很多了。”
想起传说中高塔暴君的名声,戴因斯雷布的眼中有些犹豫。
“现在好很多了?”
“是啊。”巴特斯特点点头,眼中甚至还有些柔软的欣慰:“我来了这么久都没有听到她说把谁的骨头拿去砌墙,脾气真的好很多了。”
戴因斯雷布:“……”
戴因斯雷布:“……?”
第115章 继任者
皮耶罗和莱茵多特一前一后的走在了通往王殿的走廊上,他的身体仍然还残留着召唤英灵时那种连最细微处的血管也向其彻底开放的不适感,这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和缓慢,甚至时不时就需要停下来缓一缓他有些眩晕的大脑。
莱茵多特有意放慢速度等着他,她似乎有很多话想问,却又选择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
有什么问题不妨现在就问。
他在心里不无嘲讽的这么嘀咕了一句,只是他的眼前仿佛闪烁起奇异的流光,原本华丽的地毯忽然就变成了冰冷苍白的石阶,他垂下的视线原本可以看见站在他面前几步之外的莱茵多特的精致长靴,可当皮耶罗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双绣着坎瑞亚宫廷御用花纹的长靴忽然就变成了蓝与黑的华丽裙摆,铺在了冰冷的石质地面上。
这不是坎瑞亚的王宫,也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处地方,皮耶罗下意识皱起眉正想询问这是不是又是炼金术士的小把戏,只是当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感觉这一刻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某种冰冷的、压抑的、粘稠的存在物顺着他那些被迫开放的血肉骨骼流淌全身,他人类的肉身在这种存在下足以被瞬间解构成比细胞还要微小的存在,在这一刻,他便是浮尘,空气,粒子,组成这世界本身的一部分。
陛下,摩根陛下。
妖精国的女王陛下。
在这冰冷的长廊中争先恐后响起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畏怯和惊恐,惶惶不安地问道,摩根陛下,您为何不回归玉座呢?代您摄政的王后已经成为了无血无泪的暴君,她无视我们所有的哭嚎和哀求,一意孤行推行着她的□□……
就算是为了所谓妖精国的存续,做到这个地步也太可怕了……
无论如何也请您回归玉座吧,请您让她停下来吧……
“那种东西根本就无所谓。”
毫不犹豫打断了妖精们聒噪请求声的,是妖精的女王比冬日的冰雪更加冷漠的声音。
我不在乎,我也不需要她去在乎。
比起你们所说的这些,我倒是有其他的问题需要问你们——
我的妻子,我的王后……
当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有在笑么?
当她可以自由支配这一切的时候,她可以重新对着我笑出来了么?
如果没有的话,如果不能的话,那么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
我只在乎这个。
女王沉重冰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仿佛也带走了那种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冰冷与压抑,皮耶罗重新感觉到了人间的温度,他的血肉骨骼仿佛还浸在那片凛冬般的寒意里,坎瑞亚王宫中适宜人类的温度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手脚正在隐隐发痛。
“……喂。”
皮耶罗恍惚间似乎听到了莱茵多特的声音,蓝与黑的影子自眼前褪去,莱茵多特转身向他走进了几步,蹙眉问道:“怎么,是不是召唤之后的后遗症,很难受么?”
男人看见一旁绿植上一滴摇摇欲坠的露珠,它一直未曾滴落,像是那冰冷又真实的画面不过是一场奇异的幻影,皮耶罗的手指划过胀痛的眉间,低低答道:“不。”
什么事情也没有。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只是一些……奇怪的画面而已,也许是唤醒了那位神明的一些副作用吧,就算全部都是真实也都是与他无关的故事,忍耐一下就可以过去了。
即使如此,他那苍白的脸色也仍然显得太过糟糕,甚至足以引起坎瑞亚王的注意,那位已经只能躺在床榻之上接见大臣的的王已经再难掩饰老朽的腐态,他的躯体已经不再是属于人类的颜色,皮耶罗无比清楚,为了寻求更伟大的力量,王已经与黄金的贤者接触了太久的禁忌。
凡事终有代价,哪怕对方是坎瑞亚的王。
“……我听说,你在那位古老的神明面前自称‘皮耶罗’,既然如此,我从今以后也如此称呼你好了。”伊尔明已经再也无力依靠自己撑起身体,他靠在柔软华丽的垫子上看向自己的臣子,那沙哑虚弱的声音已经不会激起皮耶罗心中太多的波澜。
也许是这样被无视、被利用、被轻描淡写当做道具的日子过了太久,男人的心中已经再也难升起与过往相同的哀恸与那份被王所忽略的愤怒。
所以哪怕是面对着伊尔明随口一句便相当于抹杀了自己真名的轻慢行为,皮耶罗也只是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再评判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是代价已经付出,我们都已经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
伊尔明咳嗽了几声,他看向自己的手背,枯萎,漆黑,像是一截老朽的死木,那仿佛从破旧的风箱中发出的嘶哑痛苦的呼吸声持续了很久,才被老人干涩的声音重新打破:“戴因斯雷布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应当是没有请来那位异国的王……不过理应如此,她是异国的神明,却也的确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王,仅仅只是一位宫廷卫队的队长前去邀请,未免有些太过冒犯了。”
坎瑞亚王所说的话隐隐透出了一些意外的信息,皮耶罗和莱茵多特都忍不住看向他,老人神色平静,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凝视着他们,平静嘱咐道:
“既然如此,便由你们二位亲自去吧……必须要同她说明的是:我已无力起身,所以只能请那位王过来,在这里与我见面。”
——王是不会错的。
伊尔明瘫在床上凝望着床幔上精致繁复的花纹,怔怔地想着。
无论事实如何,真相如何,王的身份注定了他永远不可以出错,所以哪怕这具时日无多的身体已经清楚表明了触碰漆黑神秘的代价,他也不能对着他的王国和人民承认,他做错了。
……这是无人可以阻止的恶,是可能即将覆灭世界的大罪。
坎瑞亚本该是人类的骄傲,却将在未来成为毁灭人类本身的罪魁祸首。
他不知道那个时刻什么时候即将到来,但是伊尔明至少能从莱茵多特的狂热反应中感觉到,也许他还有最后得以挽救错误的机会。
在漫长又枯燥的等待中,他看见那位女王,她站在自己的床边俯视着自己,老人与千年之前的女王对视,下意识抬起了自己早已无力的手掌。
“……您很符合我的想象,旧蒙德的女王陛下。”
她垂下眼睫,伸出那仿佛白玉雕琢般完美无瑕的手掌,托住了老人抬起的手。
“你要见我。”
伊尔明在她的手中感受到了不属于人类的冰冷,若是神明愿意垂首俯视人间的话,那一定是她此时的神态吧。
悲悯,却又冷漠,高高在上的神明若是在见过人间丑恶之后仍然愿意怜爱世人,那么她的眼神就会是现在的样子。
比起曾如母亲般的纵容和溺爱,此刻神明残存眼中的怜爱已经显得格外单薄,单薄得连驱散指尖的寒意都做不到。
历史抹杀了她作为王的一面。
同为一国之主,伊尔明会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她此刻的冷漠究竟源于何处。
只不过,残忍剥夺了爱人的君王本性的,终归是她所爱的人类本身。
坎瑞亚人应当拒绝神明的存在,可对于这一位,伊尔明却并没有多少排斥的心情,也许是他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老人看着女王的眼睛,手指试图收拢,却已经无力再去抓住什么了。
“您本该已经对人类失望,却仍然愿意在千年之后的今天,再次对人类伸出援手……”他轻声说着,浑浊的眼中生出了几分祈求的微光,“您在宝冠中储存用来召唤您的力量,我是否可以将其视为神明最后允诺人类的一个愿望?”
女王的眼中没有任何的波澜,她的确托起了坎瑞亚王的手掌,却也没有被他的体温所感染,她安静听着伊尔明最后的请求,只是问道:
“自诩人类骄傲的国度,终归还是要同神明祈祷吗?”
伊尔明看着她,却是先笑了起来。
“那么请您将这份祈祷视作一位无能的昏君最后走投无路的哀求吧,”伊尔明低声说道,“这是我个人的私愿,与我的子民无关……我背叛了坎瑞亚的骄傲,背叛了人类的骄傲,若这是罪,那么一切的原罪和诅咒都将归属于我。”
伊莱恩凝视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温热的液体堆积在他眼尾的皱纹之中,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没有哭泣和示弱的权力。
女王沉思许久,微微收拢了那只托住伊尔明手掌的手指。
“你要同我祈祷什么?”她轻声问道。
坎瑞亚王浑浊又黯淡的眼中亮起最后的星光,这点希望的光彩足以映亮他瞳孔中的星星,他此刻褪去了一切荣光,只是一位走投无路就连时间也所剩无几的可悲老人,为了他所守护的孩子放弃一切坚守的尊严,对着神明垂下头,低声哀求道:“我最后的愿望,是有人可以拯救我的国家。”
“请您作为继任的女王,坐上坎瑞亚的王座吧。”
最后一任人类的君主低声道。
“我会在所有臣民的见证下写下传位的诏书,作为污染了坎瑞亚人类荣耀的昏庸君主,失能的王会承担一切背叛的原罪后死去,但是坎瑞亚仍会活着,我的子民仍会活着,这里的一切都会铭记您此刻的慈悲……我请求您,请您庇护他们,请您拯救他们。”
女王沉默着,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你最后的愿望,余就收下了。”
第116章 存在的本质
坎瑞亚真正的末代之王,独眼的王者伊尔明在最后的最后,揽下了所有的罪责。
坎瑞亚的高层知晓王国正处于某种未知的威胁之中,只是在此之前,坎瑞亚的众望所归的代理摄政之人已有了骑士元帅安弗塔斯,但是面对着坎瑞亚王不容任何人反对的坚决态度,在其他人仍在发出反对和质疑声的时候,安弗塔斯凝望着那位女王的眼睛,却选择第一个低下了头。
“……骑士元帅安弗塔斯,拜见陛下。”
曾经名为迭卡拉庇安的魔神英灵,如今只是自称伊莱恩的乐园妖精,她并非神明降临救世,而是坎瑞亚的人类伸出手将其唤醒,将她作为某种“道具”一般许下了愿望……仅此一点,安弗塔斯就愿意暂时放下成见,奉她为王。
王国的存续,人民的性命,坎瑞亚之外、所有人类的未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比尊严要更加沉重。
哪怕这尊严曾一度被他们看得比生命本身还要重要,但是正如伊尔明已经承担起了失能和背叛的罪责,骑士也终将承担起自己的义务,放弃他所坚守的那一部分。
只属于人类的救国会议上,第一次出现了非人的身影。
但是当这位最后的女王端坐首位上,同为英灵的妖精骑士站在她的背后,垂眉敛目安静等待着女王的命令,伊莱恩单手支着下颌面无表情扫视过座下的所有臣子,他们神色各异,表情复杂,有人低头看着文件,有人侧首窃窃私语,极少数的人选择看着她,目光也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怀疑。
只有两人的眼神还算平静,一者为她人类的御主皮耶罗,另一位则是第一位低头宣誓的骑士元帅安弗塔斯,半晌之后,女王忽然发出了一声轻慢的嗤笑。
“余不会引导你们。”
她在这场会议上所说的第一句话,就出乎意料到让大部分人都皱起了眉头。
“余不会引导你们,余也不会救赎你们,就连坐在这里的真正原因都是因为你们先王的一意孤行,而非余对坎瑞亚的王位有着多么浓厚的兴趣;当然,余答应了他的请求,应允了会完成他的愿望,所以余也会承诺在最后的最后救下坎瑞亚,只是英灵与你们国家签订的契约便到此为止,也仅限于此。”
“当然。”
伊莱恩撑着桌子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也跟着扫过了在座的所有人,被那双冰冷的眼眸扫过的一瞬,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仿佛被迫摊开心中最隐秘一面的羞耻感,那位刚刚上任的女王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慢慢说道:
“既然诸位已经有了非人与人类的自觉,那么也应该知晓余的眼睛可以窥见诸位自诩保管良好的秘密,你们刚刚心中所想的一切诅咒、非议、甚至是一些更加肮脏不可言说的东西,若是下一次再让这双眼睛看到的话……考虑到诸位毕竟是坎瑞亚的旧臣,骨头大概也没有什么拿去做城建材料的价值,所以余会找个更加清净的地方扔掉的。”
被那双眼睛扫视过的人瞬间噤若寒蝉,直到那位女王的身影和妖精骑士一前一后的离开,而皮耶罗也没有再继续停留在会议上选择跟了上去,眼看着附近再也没有女王的人,他们才重新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连想都不允许想,这究竟是什么暴君啊……!”
安弗塔斯听着旁边贵族们愤愤不平的嘀咕声,微微皱起眉,身为骑士的矜持让他无法坐视不理,不由得开口斥责道:“与其指责对方,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究竟想了什么东西。”
“您看清楚,元帅大人,连思考也不被允许的那一位可不是什么人类的王,难道您还真的打算听从她的命令么!?”
“——那是因为你们想的东西的确很恶心吧?”
青年反问声是和内容截然相反的愉快又轻松,这声音在背后响起的那一刻,开口质问的贵族头皮顿时一麻,安弗塔斯下意识将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对方见状也只是轻轻笑起来,奥伯龙一边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边很痛快地开始道歉:“抱歉抱歉,不过你们好像对妖精到底是什么存在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所以一时忍不住。”
他的目光落在一直满脸愤愤不平的贵族身上,笑眯眯地说道:“比如说……这位先生,您倒也不必因为这位元帅阁下阻止了你就在心里诅咒他吧?我还以为这位元帅的风评是比较优秀的那一种,结果原来也会在心里想‘这么毫不迟疑地和对方宣誓效忠,也不知道是不是……’啊,抱歉,后面的话比较糟糕,我就不复述出来了。”
奥伯龙话音未落,那名贵族已经是满脸涨红,吞吞吐吐憋得说不出一个字。
安弗塔斯的脸色却还算是淡定,这样的情况他在之前就已经有所准备了,只不过真正毫无遮掩地摆在他的面前还是让这位骑士元帅闭了闭眼精,他无视了其余人的窃窃私语,看向了大咧咧直接坐在女王之前位置上的奥伯龙,平静问道:“您说的能看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你所理解的意思,”奥伯龙托着下巴,他的眼中含笑,眼底却藏着比那位女王更加深沉压抑的冷,“妖精眼可以看见人心所想,‘能看穿所有谎言、映照真相之眼’,被妖精国所覆盖的不列颠和人类的抑止力同时偏爱的妖精,伊莱恩的眼睛也是最高规格,只是你们在想些什么而已,她现在又没有想办法把妖精眼关起来,所以肯定看的清清楚楚啦~”
安弗塔斯沉默许久,慢慢重复着他描述中的某个词:“……人类的,抑止力?”
“嗯嗯~人类的抑止力,简单来说,就是你们坎瑞亚所追求的人类精神骄傲的更高具现化,很了不起的存在哦?不过你们这边的世界好像没有呢,可能是因为神代始终没有退去的原因吧?”
会议桌上弥漫开激动又兴奋的窃窃私语声,可安弗塔斯的眼神始终保持着令人惊叹的冷静,他触碰到了某些超过常识的知识,但是还未到达无法理解的程度,这位骑士元帅能感觉到这位容貌也如妖精般美丽的青年在描述着一切的时候,身边的诸多同僚对那位女王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甚至是开始重新变得好奇起来,毕竟属于这个时代的神明无法如此从容说出“人类精神骄傲的更高具现化”这样的描述;但是他也没有忽略这双眼睛下那仿佛深渊一般的冷漠无光。
安弗塔斯压下其他人的讨论声,奥伯龙看着他,唇角笑弧更深。
“您为何要和我们说这些?”骑士元帅问道。
“为什么……”奥伯龙挠了挠脸颊,一脸无辜:“非要说的话,只是看不过去吧?别看她那么嫌弃我,我和那家伙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哦?好到可以完全交心的程度,所以我也很清楚伊莱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如果说你们认为这个世界的神明是抹杀了人类自主性,这个世界是‘神明的花园’,人类的骄傲不过是可以随时拔掉的杂草,那么伊莱恩在泛人类史的人类侧抑止力所赋予的定义里,就是‘用来摧毁未在合适时间中消退的神代,引领人类重归正确’的存在……换句话说,是人类更高意识特意为人类挑选的‘保护装置’吧。”
只差一步,就可以覆灭妖精国,将一切错误的历史扭转回归正确的泛人类史的存在——
“真的是……”
奥伯龙唇角的笑弧忽然淡了几分,他微微侧过眼神看着女王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弗塔斯并非不能理解他此刻的叹息。
为何不去叹息呢,这样的存在却在人类存续的会议上,说出了“我不会引领你们,也不会救赎你们”这样的话。
她被她的国所抛弃,她被她的历史所抛弃,
当她从异世归来,甚至要被她的世界本身所抛弃。
“……她好不容易回来,等待她却是这样的结局,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这位拥有着如夜发色的俊美青年,脸上露出了一种极为柔软的悲伤。
“作为朋友,看着她放弃了引领人类、救赎人类的自我本质,就这样不回头的离开这张桌子,我也是很难过的嘛。”
奥伯龙的声音带着令人下意识相信的奇妙魔力,何况他所描述的一切都与坎瑞亚众人的惯性认知全然相悖,世界之外的存在尚且可以理解,可无论是泛人类史的人类侧抑止力,还是妖精的存在定义,这些都让他们的大脑变得混乱无比,有人满脸狐疑的对着他问道:“你也是那位召唤出来的异世魂灵,该不会是为了站在她那边才和我们说这些话吧?”
“怎么会!”
奥伯龙双手一摊,满脸无辜:“这些话你们去问伊莱恩自己或是她旁边的骑士都会得到差不多的回答,而且我和你们无亲无故,就连传说的起源都毫无关联,她现在不站在你们这边,理论上我和她统一战线才是正确的吧?和你们我有什么撒谎的必要么?”
骑士元帅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会议结束之后,他应该去找那位黄金的贤者好好问问了。
*
“——我们现在这位陛下身为蒙德女王时期的历史?”
莱茵多特看着这位意料之外的访客,呆了一会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的问题,很快摇了摇头:“老实说,不多,如果要排除那些需要破解术式才能阅读的宝石记录的话,那么几乎就是没有了。”
“但是她的炼金术是连你也要低头敬佩的天才,”安弗塔斯蹙眉道,“如果是一位王的话,能留下这些宝石,至少在那个时代的蒙德绝对是富裕到可以随意取用这样的材料用来记录历史,既然如此,没理由留不下其他更有价值的传承。”
“理论上的确如此。”莱茵多特耸了耸肩,同样是一脸无奈:“但是事实往往更加残酷:蒙德的历史曾经被摧毁过三次,第一次便是魔神战争时期,有关旧蒙德和战争时期的所有记录几乎全都被一场‘焚尽一切的红黑业火’抹除了;
第一次便是贵族重建时期,你知道的,新崛起的势力要上位,第一件事就是要抹除旧时代的影响力,在争权夺势自相残杀这方面人类总是不吝啬手段,最初的三大贵族被迫下台在历史上沉默了近千年的时间,直到温妮莎起义才算是重新回归,以现任的风神巴巴托斯作为信仰,再次开始重建蒙德。
只不过这最古老的三大家系联手重建的图书馆,却在百余年前被一场神秘的‘秋分大火’再次焚毁,和魔神战争中的那一次一样,完全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超大规模的火灾,我们惯常认知中提瓦特最大的图书馆,如今只是鼎盛时期六分之一的容量。”
“……这就是第三次,对么。”
“是的。”莱茵多特点了点头,她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笑眯眯地说道:“蒙德历史的三次毁灭,两次被毁于毫无理由且无法阻止的大型火灾,有什么想法吗,元帅大人?”
安弗塔斯没有说话。
“如果您没有一个适合总结的评语,那么我倒是有一句从宝石记录中解读出来的话很适合用来总结这种情况。”
莱茵多特笑着说道。
“对一个文明最大的敬意,是将其‘赶尽杀绝’。”
“是谁在恐惧蒙德的苏醒,是谁在恐惧缔造历史的存在,又是谁三番五次想方设法连最后的痕迹也要抹杀殆尽……您是个聪明人,我言尽于此。”
三次毁灭,两度不属于人类能够理解的绝望灾祸。
无论原因如何,被强制抹杀的历史已经让女王对人类彻底失望……她只是在回应“拯救坎瑞亚”愿望,却也放弃了更进一步的引导他们。
骑士元帅长久地沉默着。
一个死后千年,哪怕已经不存亡骸遗骨,单纯只是存在的历史本身也会让高天之上的神明胆怯畏惧,反复抹杀的存在;
一个自身的历史被强制断绝三次,仍然保存着蓬勃生命力的国家。
蒙德仍然活着,但他已经失去了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历史。
“……那么,坎瑞亚接下来的历史就请您来记录吧,贤者大人。”
安弗塔斯低声道。
这样的存在不该如此绝望地被迫沉默下去。
坎瑞亚唤醒的绝非高高在上的傲慢神明,先王不曾背叛他的国,坎瑞亚坚守的精神亦不曾就此死去。
“如果我证明了我此刻的判断没有错误,那么我会为了那位王,献上我的忠诚和剑刃。”
既然旧蒙德已经遗忘了旧王的历史,那么坎瑞亚会作为人类骄傲的崭新起点,令这一切重新开始。
第117章 某种意义上没救了
无论坎瑞亚的群臣在想什么,又要去做什么,至少现在和伊莱恩没什么关系。
“只不过你居然会跟着我一起过来,这倒是有些意料之外。”
她回头看着守在自己身后的皮耶罗,不由得挑了挑眉。
会议上他不发一言,考虑到他此刻的立场倒是很正常,但是在她离开后皮耶罗居然也没有留下而是选择和她一起,这就是伊莱恩没想到的。
皮耶罗倒是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变化,垂首道:“名义上我是您的御主,而您是我的新王,我跟随您的脚步才是最合理的,这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新王……”
他听见对方一声冷漠的嗤笑。
“坎瑞亚人究竟有多少真心实意视我为王这件事姑且不提,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在大部分坎瑞亚人的心里毫无疑问你就是我的代言人,刚刚那种机会你居然也会放弃么?”
皮耶罗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您是说……那种除了蠢货和疯子就只剩下了趋炎附势的谄媚者的会议么?”
“哎呀,这可是相当尖锐的评价啊,御主。”
“我所求绝非掌控坎瑞亚亦或是代王摄政,陛下。”
皮耶罗的语气很平静,也许是伊尔明的离去也跟着带走了他一部分的心有不甘,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双可以看透所有秘密的眼睛注视下,他的确做到了人类少见的心口如一,“我只是希望能有一位贤明的君主拯救我的国家,带领我们走向真正的正确未来。”
伊莱恩看着他,淡淡道:“但是余也说了,余不会引领你们。”
“我的确听到了,陛下。”
皮耶罗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也许这的确就是你我之间最好的结果……召唤的契约将在拯救坎瑞亚之后就终止,事实上,我也没有真的做好为一位实为神明的君主效忠的准备。”
“能达成一致真的太好了,”伊莱恩也微笑起来,“那么我们干脆直接切入正题吧,坎瑞亚的历史太过漫长,余没有兴趣从头开始看,直接说明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好了。”
皮耶罗沉吟片刻,低声道:“那么,我想大部分的问题都可以用一句话来解释:‘我们从世界之外,取得了否定世界的力量’。”
端坐在椅子上的女王曲起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她想了想,问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那么就相当于是坎瑞亚无比清楚自身力量不足以对抗其他存在的前提下,取得了可以压制这些存在的某种‘特殊力量’。”
“正是如此,陛下。”
“人类无法战胜神明,所以想方设法去得到了能够战胜神明的力量……”伊莱恩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们怎么确定,你们可以掌控这种力量?”
“黄金贤者的才能就是最好的理由,”皮耶罗答道,“坎瑞亚王认为她可以控制这种力量,她是坎瑞亚的臣子,自然等同于他能够将深渊的禁忌化为坎瑞亚自身的一部分,为他所用。”
伊莱恩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但是你们那位黄金贤者却会公然承认她的炼金术远逊于我。”
皮耶罗神色平淡的补充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您让她清晰认知到人力极限和神代技术之间无可逾越的可怕鸿沟。”
伊莱恩:“……”
皮耶罗看见女王揉了揉额头。
“让我们先忽略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形容吧,”伊莱恩平静道,“打个比方,坎瑞亚此刻的军事力量极弱,想要脱离现在的困境就需要攻破其他的围堵,但是你们的力量根本做不到,所以你们从外面找来了根本不知道底细的雇佣军,这群雇佣军固然很强,也许可以真的做到横扫七国甚至对抗天理,但是他们的底细可能连提瓦特其他国家都不清楚,可是你们不但敢用,还将对方视作本国军事的核心组成部分,是不是这个意思?”
皮耶罗叹了口气:“很高兴您的理解速度,陛下。”
伊莱恩撑着下巴转开视线,好一会后她才转过头来看着皮耶罗,问道:“坎瑞亚是一群什么样的蠢货构成的?放弃了神明庇护的同时身为人类这一灵长类动物该有的脑子也没长么?”
皮耶罗的声音开始不自觉多了几分激动和恭敬:“虽然现在说这样的话有些冒犯先王,但我的确也是这么想过的,陛下。”
对于她这位临时臣下的恭敬附和,女王仍是一脸冷漠。
“你怎么想,高文卿。”
“诶,您要问我嘛?”妖精骑士被忽然叫了一声还是吓了一跳,她认认真真想了一会,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非常抱歉,伊莱恩陛下,其实我对现在的情况和环境还没有很好的适应……但是我听您的意思,简单理解为是妖精国之外某个不被摩根陛下掌控的氏族选择融合了摩斯的力量,想要借此机会入侵王座就可以了吧?”
“那种东西……”巴格斯特见女王点了点头,表情明显变得冷淡了许多,“啊,果然如此……那么我明白了,完全不需要您的亲自出手,被污染的妖精我会为您清理干净的。”
“不不不,这和氏族之外的妖精还是有区别的,不要这么简单粗暴的混为一谈。”
伊莱恩摇了摇头。
“坎瑞亚的情况,应该是污染发生在了妖精国的范围之内吧,可能已经到了王城附近也说不定。”
“那有什么问题吗?”妖精骑士仍是一脸茫然,“发生在王城内的也没关系的,总之只要全部清理掉就好了,我保证不会让他们入侵玉座,请您不必担心这等小事。”
“请容我打断一下,”皮耶罗的声音变得严肃了许多,“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您的这位骑士小姐想的是杀光坎瑞亚内所有和深渊有所牵扯的人,是不是这个意思?”
巴格斯特愣了一下:“诶?不行吗?”
“到此为止吧,高文卿,人类不会和妖精一样死去之后还能繁衍出次代,你过去习惯的方法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赶在他们两个吵起来之前,伊莱恩叫停了骑士的回答,见妖精骑士被打击了积极性后立刻变得神色怏怏,低着头重新站在了自己身后,伊莱恩摸了摸巴格斯特垂在背后的柔软金发,这才转头看向了面沉如水的皮耶罗:
“不过她给出来的答案的确是最简单粗暴的一种——毁去所有和这种神秘力量相关的存在,强制封停所有的研究项目,虽然不知道这种方法现在还来不来得及,但是阻止进一步扩散还是没有问题的。”
“……请您马上停下这样危险的想法,这样一来毫无疑问就是要摧毁坎瑞亚的立国之本!”
还不等皮耶罗回答,骑士元帅安弗塔斯无比激动的声音伴随着毫无预兆地推门声一同闯进了书房,女王神色淡淡,看着元帅大人那慢半拍反应过来的满脸尴尬,她却是连一句斥责的话也没有。
“所以啊,余都说了……坎瑞亚人真心实意视我为王的根本不存在,”女王轻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说道:“说吧,忽然冲进来想和余说些什么?”
“……失礼了,陛下。”
安弗塔斯在皮耶罗不悦的注视下显得愈发尴尬,这位骑士元帅难得像是个毛头小子一样手足无措的行了礼,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想来和您汇报一下刚刚会议上的内容,不巧听到了您和……皮耶罗阁下的谈话,一时情急,这才……”
“无妨,毕竟你们才是主人家,没什么问题。”
对于骑士元帅的道歉,伊莱恩却是一脸的兴趣缺缺,“你们的会议内容无需向我汇报,不过你刚刚是什么意思,怎么,贵国和那种力量的牵扯难不成已经涉及到民生范围,根本就成为了坎瑞亚的存在本源了么?”
“我们才是主人家什么的,请您不要说得如此客气……”
安弗塔斯苦笑起来,“您如今是坎瑞亚的女王,和您汇报这些这些本就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重新振奋起来,恭敬道:“不过,您不妨趁此机会看一看坎瑞亚真正的骄傲——我向您起誓,那绝对不是什么先王错误的判断,而是坎瑞亚可以取代神明的秩序、重塑人类骄傲的起点。”
骄傲?理想?重塑秩序?
伊莱恩啧了一声。
不好意思,她可不这么想。
就在刚刚,这位元帅表现出来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态度——他对未知力量的认知完全就是正面的,崇拜的,甚至是信仰的,若是没有伊尔明的临终遗诏,那么安弗塔斯就是代王摄政的那一位,某种意义上他的态度就是坎瑞亚的态度,他们不觉得先王的选择是错的,甚至于皮耶罗这样的思想才是这里的异类。
女王毫不意外这样的结果,当权者一旦尝到了力量和进步的滋味,就很难再放弃现有的一切选择重新开始。
她能抹杀这里被外来物质污染的一切,也可以顺应心意简单粗暴地给出让他们尽快适应的方法,但是然后呢?
然后要怎么办?
*
被安弗塔斯亲自引到了坎瑞亚的工业基地,伊莱恩俯视着在流水线上准备就绪的一具具“耕地机”,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
若是抹杀他们现有的一切,势必会引起全国上下无法遏制的怒火,人类不是妖精,不是能反复杀了一遍又一遍,强行把恐惧刻进他们骨子里的长生种,何况她也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就沦落到和天理一样的地步,那简直太可笑了;
但若是出手相助,那么无异于就在他们的心理埋下了“新王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种子,这一条条流水线仍会运转,这个国家仍然会坚持“用铁和血去争斗,以战争开辟新的土地”的疯狂本心,既然一切的错误都有王来修正,他们只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至于这些所谓的“耕地机”在未来究竟要输送到那里去也是不言而喻……如果提瓦特的其他国家在天理的统治下过的惨不忍睹也就罢了,可是现在的提瓦特根本没有再度开战的必要。
女王沉沉叹了口气。
“……我还是先去看看你们那所谓的神秘力量的来源之地吧。”
伊莱恩转开了视线,不得不说,她对坎瑞亚的兴趣已经下降了一多半。
如果坎瑞亚当真动用了此世之外的力量,与其等对方透过坎瑞亚更进一步侵蚀提瓦特,不如早点做好准备。
比起其他坎瑞亚人的茫然之色,巴格斯特倒是能大致理解她的意思:“也就是说,与其等着王城内的氏族被污染,不如先一步处理掉王城之外已经摩斯化的妖精意思吗?那我明白了,我去准备一下陪您一起去吧。”
“你在这里盯着吧,高文卿。”伊莱恩拒绝了妖精骑士的同行请求,坎瑞亚触及到了真正的禁忌,她不信天理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如果在她处理问题期间天理就已经过来了,那么总要有人来帮忙救人——她总不能真的指望奥伯龙当个好人吧?
“陛下的意思是……”
安弗塔斯仍是不太理解她们的交谈,见女王已经离去,妖精骑士很体贴地解释道:“我还不是很清楚你们这里的情况,不过换妖精国来理解的话,就是你们这里有被污染的妖精想要去触碰还没有污染的妖精吧?在我们那里,为了让这些被污染的入侵者乖乖听话,王后……啊不是,女王陛下会提前把他们屏蔽在王城的外面,然后先杀一遍让他们冷静一下。”
……杀一遍?
先冷静一下?
人类的骑士短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可是……”他混乱的脑子好一会才重新找回了自己僵硬的舌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可、可那是深渊啊……?”
“是说你们这里高等妖精的居住地吗,啊,那的确很难对付。”
巴格斯特蹙眉思索如何让他们能明白女王的意思,并且再次发自内心的感慨自己还是不能理解这些人类的想法。
“无法理解的话你们就不要去理解了,总之请放心吧,那位陛下还是很擅长处理这种情况的。”
“容我问一句,这所谓的擅长处理,究竟是……?”
巴格斯特很耐心的解释道:
“就是杀一遍不行的话,就再杀几遍。”
第118章 原罪者
这样的画面,对于皮耶罗来说已经不算是陌生了。
属于某个未知的时间节点,只属于那位王的不为人知的过去。
只是这一次没有华丽辉煌的冰冷宫殿,有的只是一片荒芜的苍白孤岛,姿态陌生又熟悉的两人在空无一物的小岛上,彼此面面相觑。
我不认可你。
其中一位乐园的妖精如此说道。
“不过是被抑止力缝合进来的乐园妖精的灵基,就连名字都没有单纯只是赋予属性,而且还是泛人类史那边过来的……这种存在无论怎么想都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吧?无论怎么想都是因为抑止力觉得星之内海出发方便去哪里都行吧!?硬扯上来的姐妹关系简直莫名其妙……无法认可,完全无法认可!”
我不承认你。
另外一位乐园的妖精如此说道。
“不要说得像是余一开始就很想和你扯上关系一样,说到底本来也是妖精自己搞出来的麻烦所以才需要反反复复扔人过来纠正错误吧,而且主动召唤的难道不是你么?因为同调性太高把余召唤成功的难道不是你么?事到临头还要说什么不认可……事先说明,无论你们怎么看待这所谓的乐园妖精的灵基,反正它现在是余的东西了。”
拒绝认可对方。
拒绝承认对方。
但是因为是英灵和御主的关系,所以也只能这样勉强忍耐下去了,耐着性子陪着对方开始了妖精的巡礼,开始了拯救世界的漫长旅途。
很漫长,很漫长。
这样漫长的时间,足以将日常吵架的兴致一点点抹消殆尽,但是偶尔也会出现奇奇怪怪的情况——
“你推我……不要推我了托内利可!!!你不是救世主吗连虫子都处理不了嘛你不要推我出去解决啊!!!”
“我不管啊!你不是我的英灵吗你不是体内还有一多半神明灵基吗!那就回应我的愿望啊神明大人……啊啊啊伊莱恩伊莱恩怎么办怎么办它过来了它过来了它过来了!!!”
其他的同伴只是安静看着一边尖叫着一边拉拉扯扯的那两位,在同伴们整齐且沉重地一同叹了一口气后,往往会由黑骑士沉默处理掉引起两位乐园妖精惊恐尖叫的路边飞虫,然后再由脾气最好的加拉哈德将那两位重新哄回队伍。
啊……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比虫子更麻烦的东西,所以虽然过程糟糕了点,但好歹还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对不对?
只是令其中一位妖精感到奇怪的是,在这个这个世界她没有见过人类,这太奇怪了,要知道即使是最混乱癫狂的神代,神明也是需要人类来献上信仰供他们取乐的。
而且妖精喜欢人类,像是本能一样喜爱着人类,需要他们如同空气一般存在在自己的身边。
以自由妖精作为主导的肆无忌惮的国度,却没有妖精们最喜爱的人类吗?
这片土地上没有无罪的妖精。
化名为梣的乐园妖精这样和她说道。
“不要去接触人类,伊莱恩。”
人类也是妖精缔造的原罪之一……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接触人类。
“谁都可以,只有你不可以。”
她感到无法理解,但是梣的态度如此坚决,甚至会在她试图接触那些人类的时候第一时间将她拽走,因为她们不需要和这里的妖精一样依靠人类来提供最重要的快乐,所以不去接触的话的确也没有关系。
但是……她怎么可能真的不去在意呢?
迭卡拉庇安的侧面在妖精的国度陷入沉睡,但是魔神与妖精的本能混合在一起,哪怕只是看着就足以心生喜爱;于是在救世主沉睡休息的一十年里,另外一位乐园妖精在此期间拥有了第一个小小的人类。
小小的、误入林间的人类,柔弱的,可怜的,不像妖精一样随心所欲的人类,在神代神秘未曾褪去的妖精国里,小小的人类被轻而易举地唤醒了人类崇拜神明的本能爱意,也许是因为构成他的细胞、他的基因里便是刻印着类似的痕迹吧……那个孩子爱着她,是信徒仰慕神明,是孩子爱护母亲一样纯粹又柔软的爱意。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
会温柔回应我们的神明大人,会给予我们怀抱的神明大人。
“我们爱着您。”
我们会永远爱着您的,为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真心爱着我们的神明,献上我们有限的生命和全部的时间……
我们会永远爱着您。
小小的人类聚集起来,对着唯一的神明倾注他们全部的爱意。
*
——坎瑞亚的王宫里,忽然闯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摆放在走廊两侧的精美花瓶被混乱的脚步撞到,落在地上碎出清脆的声响,女仆们发出小小的惊呼,只是还不等她们伸手去收拾地上碎片,肩膀就被对方铁箍一样的手指紧紧抓住。
在女仆抑制不住的呜咽痛呼声中,那位距离新王最近的大人却是脸色惨白发丝凌乱,一副从未见过的狼狈不堪的样子,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和焦躁:“……陛下在哪里?”
“陛下……陛下去了深渊了呀,皮耶罗大人……?”
女仆怯怯答道,皮耶罗再也没有时间和耐心去听她说下去,英灵与御主同调的结果他已经经历过,血肉蠕动仿佛脱离意志的感觉仍然恶心又难受,只是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留给自己缓和的时间——不能再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浪费时间了,必须要尽快阻止,必须要让那位马上停下来……!
“啊,法师大人是在找伊莱恩吗?”
奥伯龙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皮耶罗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对话的对象,他的眼睛重新有了几分光彩,迫不及待地问道:“您主动出现真的太好了,您是否能把陛下带回来?”
“带回来?伊莱恩吗?”
奥伯龙歪歪头,却是意料之外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你是因为英灵契约的关系知道了一些事情吧?不用太担心的啦~”
妖精大多拥有童话般美好的容貌,这一位更是端庄优雅如同王子殿下一般,他的脸上带着习惯性的微笑,连语气也是十一分的温柔。
“‘妖精国不存在无罪的妖精’……你现在才开始担心的事情,是她早就已经习惯的部分。”
背叛了乐园妖精的使命,一意孤行去构建只属于自己的不列颠的妖精;
放弃了爱护人类的本质,将一切灵长生物视作帝国与世界的基石的妖精。
因为早就习惯,所以根本不必担心?
自诩丑角的男人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和愤怒。
“您根本什么也不懂……”
皮耶罗感觉到每个字都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浸透旁人无法理解的血与痛,他开始被迫理解了,他无比清楚坎瑞亚此时的做法并不是在寻求崭新的救赎,他们会耗尽的不仅仅是那位王最后的耐心,还有更加重要的一部分——
“深渊之中存在着被污染的人类……”
可是皮耶罗却听见了奥伯龙无奈的叹息声。
这并非是对现状无能为力的无奈,而单纯只是听到了任性发言的冷漠反应,他的耐心很好,所以面对在他看来只能用无知来形容的发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而已。
“所以我才说没关系啊?”
奥伯龙说道。
“被污染的人类什么的……某种意义上,在妖精国这种存在到处都是哦?”
*
——妖精国的人类并不是惯性认知中的人类,而是以最初保留的模具配合妖精的魔术无限增值的、完全不具备繁衍能力的畸变之物。
所以,只有三十岁的寿命,做不到泛人类史的人类轻而易举所能做到的一切,无论是自己的文明,自己的意志,甚至是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掌控,只是作为妖精必不可缺的道具活着的,从饲养场的流水线诞生的“玩具”。
被救世主悉心保护起来的眼睛终于接触到了人类的真相,于是被妖精国所覆盖的岛屿本身向她伸出同盟的邀请,向她展示了这个空想的妖精国最残酷最恶心的本质——
……啊。
看到了。
全都看到了。
妖精的尸山血海铺成的虚假繁华的妖精国,不存在人类,不存在神明,不存在文明,就连妖精的本质也是纯粹过头的恶心,她所珍爱的人类不过是妖精量产的玩具,因为是珍贵的玩具,所以会非常喜爱;因为只是稍显珍贵的玩具,所以如果稍微有所损坏,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弄坏扔掉。
“所以,也就全都杀掉了。”
为了保护尚在沉睡的救世主,为了守护那些人类最后不愿落入妖精手中的绝望祈求,为了抹杀妖精们令人作呕的所有声音。
毫不犹豫地,全都杀掉了。
——妖精国不存在无罪的妖精。
——这个国家,没有存在的必要。
连救赎之雨也无法洗净的双手被另一位妖精拼命握住,但是笑不出来了,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啊,梣。
“……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摩根?”
不会的,不会的,请不要这样……拜托你,唯独拜托你了伊莱恩,请不要这样做,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做,请不要毁去我的不列颠……我会和你证明的,我绝对会和你证明的!妖精无法救赎的话也没有关系,我们接下来只是单纯地支配他们就好了,我会和你证明这个国家还有存在的价值,所以,所以……我求求你,不要放弃这个世界,不要放弃我……
她长久地沉默着,她看着这令人作呕的世界,看着无法洗净地上血污的雨水,看着自己染满血污的双手和匍匐在自己膝上呜咽啜泣的救世主,终于在梣的手指开始因绝望变冷的那一刻,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你最后的愿望,余收下了。”
第119章 青金石
那位深爱着人类的王,因为无法忍受人类成为玩具的世界,亲手杀死了她爱着的人类,于是妖精的国度杀死了她;
那位深爱着人类的王,因为无法接受被神明控制的未来,毁掉了自己一手缔造的国家,于是崭新的历史抛弃了她。
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皮耶罗想道。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他曾刻意避开过深渊的研究,无论是出于对黄金贤者的嫉妒还是对先王的失望,他对于深渊和那份神秘的力量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但现在皮耶罗几乎是咆哮着命令所有人拿来和深渊有关的研究和相关材料,好在他还是宫廷法师,好在他还是女王的代言人,好在他还有权利可以调阅这些禁忌的材料。
这样突如其来的疯狂行为让人很难不去联想,那位宫廷法师已经占据了王的书房快三天,这期间他不吃不喝甚至连个反应也没有,王召唤的两位英灵不会干涉坎瑞亚的任何行动,女仆们不知向谁求救才比较好,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每每试探着询问那位大人是否需要帮助,等待她们的要么是一片死寂要么就是毫不留情的斥责,无奈之下她们最后只好找来了那位宫廷卫队的队长,怯怯询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戴因斯雷布也是一头雾水,只不过考虑到皮耶罗此时正在拼命研究的是深渊相关的事情,他还是前去询问了黄金的贤者莱茵多特,女王继位之后没有干涉过坎瑞亚的内政,只是比起先王伊尔明毫不掩饰的宠爱,她对这位炼金术士却是全然漠视的态度。
莱茵多特思考片刻,却是提出一个其他的问题:“陛下通过裂隙前往深渊已经多久了?”
“差不多五天左右,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
莱茵多特在心里暗骂一声,如果她理解的方向没有错的话,问题可他妈大了去了。
她也顾不上什么规矩和礼仪,当着戴因斯雷布和其他宫廷卫队的面直接冲进了王殿,皮耶罗锁死了房门拒绝开门她就直接把门暴力砸开,在满屋纷飞的纸卷之中,他们看见了屈膝坐在地上的皮耶罗。
这位素来将自己全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宫廷法师只穿着满是皱褶的衬衫和长裤坐在地上,精致华丽的外套和大氅早已随意扔在了一旁,目光停留在近处的几张纸上,许久不曾挪开。
他开口的那一刻,声音沙哑地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诡异的陌生:
“……有关禁忌的研究,莱茵多特,告诉我……这里面到底牵扯了多少人,不要用那些发给普通军队的报告文书来搪塞我,给我一个最真实的数字,这种级别的机密就连安弗塔斯也没有资格完全接触,唯独你不会不知道。”
可是炼金术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皮耶罗做了一个缓慢地深呼吸,他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把文稿,也不管这些东西有着多么珍贵的价值毫不犹豫地向着半空一甩,在纷纷扬扬地纸张坠落的过程中,他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那么我问你……负责看守裂隙的坎瑞亚军队,他们需要面对的敌人,他们必须要拼命去杀死的敌人,有多少是我们曾经的同僚和伙伴!?”
莱茵多特伸出手,捏住了其中下坠的一张纸。
那上面用坎瑞亚的文字写着三个月前的一次军事报告,战斗的结果并不乐观——坎瑞亚人研究禁忌用了多少时间,就与未知的深渊禁忌战斗力了多少时间。
他们曾经无比恐惧深渊的侵蚀,直至莱茵多特的到来,告诉他们:
这种力量可以为人所用。
于是坎瑞亚王沉浸在黄金的贤者为他构建的美梦之中,在他们的预想中,坎瑞亚的铁骑会在大地深处蓄势待发,等待着一个即将踏平地上诸国的机会,他们会重整秩序,推翻神明与天理的统治,亲手缔造一个只属于人类的伟大国度……
莱茵多特很清楚这不是个适合说这种话的机会,皮耶罗看着她,而他们的身后是围在此地以防万一的宫廷卫队,但是她只是轻声说道:“深渊的时间流速与我们的世界截然不同,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皮耶罗倏然瞪大眼睛。
他感觉到那种冰冷的,僵硬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没有起身的力气,只能愣愣问道:“陛下……去了几天了?”
莱茵多特垂下了眼睫。
“今天是第七天了,皮耶罗。”
*
在深渊之中,地上的七天,却是这里的七个月。
王对于时间的感知早已麻木,从来都不介意是七个月还是七年,训导妖精本来就是一个令大脑僵化所有动作都会变得机械的漫长过程,她的眼中仍能看见那些黯淡空壳之中最后破碎的呓语,那是人类的执念,濒死之际最后残留体内的不甘。
好在她早就学会了如何去忽略他们。
他们早就不是人类了。
只是怪物。
只是躯壳。
深渊吞噬了入侵这里的一切,却唯独无法侵蚀女王的风暴之锚。
在女王厮杀过的漆黑战场,矗立着风暴凝结的光锚之林,她在这里毫不吝惜自己的魔力,深渊的力量成为风暴的饵食,那些漆黑的污染之物攀附上风暴之锚的枪尖,又被无数次转化成为新的供魔,她的力量仍在扩张,风暴的光之林仍在蔓延,于是祂们终于开始试着去仰望风暴的女王——
他们开始理解何为恐惧,
他们开始理解何为敬畏。
黯淡的阴影正在无声散去,那些沉重的呓语,压抑的呼吸,惊慌的呜咽也仿佛随着阴影褪去而一点点消散,烈风之主无意进一步走下去,只是她的裙摆掠过地面的一处罅隙,一点意料之外的荧光带动她的视线,女王垂眼看过去的时候,却是倏然一怔。
——那是一把只余一半的、残破的青金石手杖。
……别开玩笑了。
……别开玩笑了!!!
她俯身捡起那只剩下一半的手杖,上面的花纹早已已经被腐蚀殆尽,就连镶嵌的宝石也只剩下基座出的一点残破碎屑,可她曾经握着它几百年的时间,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旧物?
而在她捡起这枚手杖的同时,不远处也跟着响起了踉跄的脚步声。
“……我一直在想,我要如何说服自己,用这样丑陋又可悲的姿态来见您。”
伊莱恩动作一顿,下意识回头喊出了昔日近臣的名字:“劳伦——”
她的声音在看清对方容貌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那已经,完全不能说是人了。
皮肉朽烂,生机全无,只余半身苍白骸骨,他躲在暗处的面容已经只能用扭曲的怪物来形容,最后的力气用来保存这张脸最后的一半不被侵蚀腐烂,劳伦斯缓步上前,慢慢跪在了女王的面前,他十一分的小心翼翼,甚至不敢让自己的影子触及女王的裙摆。
“未曾第一时间前来拜见您,是臣下的错。”
他的额头抵在地面上,便再也难以重新抬起,好在眼角的余光能看见女王的裙摆重新垂落,他的王为了他这样残破扭曲的怪物选择俯身靠近地面,伸出了那双雪白的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
“请您……”他微微哽了哽,才低声说道:“怜悯我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就这样听我说下去吧……我实在是没有勇气让您看清这样丑陋又可悲的姿态……”
女王的手指微微一顿,还是收了回去。
“在您离开玉座的这段时间里,我……走遍了这世界的所有角落。”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坚信王终将回归,比任何人都确定他的王不会真的放弃他们。
——所以,必须要在女王回归之前,找好那一片可以与她相称的土地和最完美的玉座。
他知道这期间有人在庇护他,但是他不在乎,也不感激。
他走遍了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全都不满意,哪里都不满意,人类是如此短视又现实的生物,当权者沉溺权力,普通人不曾仰望天空,神之眼的存在感巩固了神明的统治和对高天的崇拜,就连他最熟悉的那片土地也已经沦为了贵族与奴隶的斗兽场。
最后的最后,他选择停在了稻妻的那片土地上,请求已经重新成为御舆千代的鬼族女将,将当年送走她的魔兽骨船转送给他。
被骂疯子也没关系。
被骂什么都没有关系。
如果有必要的话,跪下来求她也完全无所谓。
勉强依靠时间治疗心伤的千代被他折磨得再次几乎快要崩溃,但是劳伦斯的耐心很好,好得令长生种也要觉得可怕,他等了很久,好在最后还是得到了那艘魔兽骨船。
“非常抱歉,陛下,我没有为您找到适合您的那片土地,也无法为您再造一个完美的国家……”
“所以……”
劳伦斯终于抬起了他只余下白骨和腐烂皮肉的脸颊,他凝视着女王的面容,为她再一次的扬起了自己的嘴角。
“——请您放弃人类吧,陛下。”
他轻声说道。
“我们已经困束了您太久的自由……我们拘住了一阵风,毫不犹豫地向她索求我们想要的一切,并在最后的最后,遗忘了风的存在。”
您本该比任何人都自由才对。
他唯一的王啊。
他所信仰的,他所忠诚的,他所深爱的,他为其付出一切的……
劳伦斯抬起手,满眼依恋地试图触碰那张在记忆里无数次描绘过的面容。
“我是……爱着您的……”
只是他的手甚至没有碰到女王垂下的发丝,那只只能称作手骨的手就已经化作了深渊的一捧黯淡灰烬,伊莱恩下意识伸手去拢,却只看到了地上的那捧灰烬之中一块保存完好的青金石。
女王怔怔地看着那块青金石,许久不曾回神。
直至深渊的回响激荡,带起的余波震飞了她面前这一捧连风也不敢触碰的余灰,她慢慢、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深渊更深处缓慢张开的独眼——
千风的君主缓缓起身,眼神死寂又冰冷。
深渊空旷的风声第一次被挤压出刺耳尖锐的悲鸣,风声连深渊之外的人类也听得清清楚楚,咆哮的风暴取代了深渊内一切的声音,暴怒的烈风之主彻底放弃了所有的顾忌,肆无忌惮地摧毁她面前存在的一切阻碍,风无休无止,足以将最坚硬的磐岩也磨成细腻如水的尘沙——
曾有这样一个国家、曾有这样一段历史。
臣民在风暴的呼啸中匍匐躬身,为高塔的君王献上人类对绝对力量的敬畏和忠诚。
深渊裂隙之外的人类士兵感受到了陌生的战栗和本能的震颤,他们的膝盖开始发软,大脑开始战栗,屈下膝盖跪在这里的人类出现了第一个,然后是第一个,第三个……
自深渊归来的暴君重新踏上了坎瑞亚土地,她刚刚迈出第一步,面前就已经跪满了黑压压的一片。
然而王无动于衷。
她能看见他们心中所想,敬畏,狂热,喜悦,兴奋……坎瑞亚对力量的追逐已经近乎病态,他们不会拒绝力量,更不会拒绝能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存在。
无论仁王还是暴君,只要胜利就可以了。
骑士元帅安弗塔斯位于最前方,他单膝跪在女王的面前,恭敬垂首。
“白鹄骑士团恭迎您的回归,陛下。”
女王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激动又兴奋的眼神,心中只能生出一片冷漠的麻木。
“余亲手创造的骑士团……是金狮。”
是金狮,而非白鹄。
她握紧了止境之杖,越过了安弗塔斯的身侧。
“不要跪拜我。”
他们听见女王如此说道。
“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的王。”
丑角皮耶罗站在人群最远处的位置,他看着那位女王以一己之力镇压了深渊,越过无数的欢呼和崇拜的目光,心中却只能感受到一种压抑绝望的悲哀。
他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坎瑞亚永远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可正如他无法阻止先王的疯狂,他同样无力停下现在的一切。
他已经能够理解那位雪山老者的意思了。
皮耶罗想着。
他犯下亵渎宝冠的原罪,亲手将沉睡的英灵带入一片罪孽深重的土地。
……“我终将承担起与这份狂妄同等的诅咒”。
但是现在,皮耶罗只能沉默地向她行过臣子之礼,女王的裙摆停在了他的身侧,多看了他一眼。
“……倒还有个最后的清醒人。”
女王伸出手,掌心中是一块残破的青金石,皮耶罗双手接过这枚从深渊带回的石头,听见女王温声嘱咐道:
“这是余昔日近臣的珍惜旧物,余大概是无法带走了……还请以旧蒙德的礼仪,将他厚葬吧。”
男人的心脏有一瞬的痉挛,他的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皮耶罗咽了咽自己干涩的喉咙,他听见自己开口的声音,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遵命,陛下。”
第120章 漆黑的幼龙
现在的坎瑞亚,已经得不到正确的拯救了。
力量会迷失他们的视野,没有人能拒绝梦想近在咫尺,得以在有生之年亲手缔造一个无上伟业的荣耀,女王在深渊展现出了碾压一切的恐怖实力,他们曾经畏惧的,他们曾经崇拜的,终归还是在肆虐呼啸的烈风之下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这让他们终于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对黄金贤者的追逐,可这并不是好事情。
他们的俯首下跪的方向和那一双双写满了崇拜的炽热目光早已说明,他们并不是放弃了过去,只是比任何人都相信,现任的女王会带领他们走向绝对的胜利。
皮耶罗已经说不出来让女王拯救坎瑞亚这样的话了。
“他们已经病了,陛下。”
皮耶罗轻声道,“坎瑞亚的病,并不是您的力量可以解决的。”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无法拯救坎瑞亚。”
女王说道。
“但是这也要看你如何定义坎瑞亚了,皮耶罗——是坎瑞亚的国民,是你们世代生存的这片领土,是你们坚持的精神,还是单纯只是指坎瑞亚王治理的这个地下国度?”
“无需露出这样的表情,余的御主。”
女王温声说道。
“没有人类的文明毫无意义……无论如何,坎瑞亚坚持至今的信念,最初的开拓者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创造出的这份只属于人类的文明,这份精神和信念,已经足以在人类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丑角声音嘶哑,俯首回了一声是。
他能听见自己的指骨摩擦的压抑声响。
他已经感觉不到骄傲和满足了。
越了解她,就会越觉得悲哀和讽刺。
女王是被唤醒的英灵,也是只属于旧蒙德的王。
断绝了女王与人类之间的链接的绝非仅仅是人类自身的疯狂,旧蒙德,还有与其相关的一切,他们用繁荣之年的落幕和一场停在坎瑞亚的葬礼彻底切断了女王与现代的联系。
他可以确信这是能听懂他心意的王,他无比确定这就是他真正想要追逐并为之效忠的那位王……她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她能聆听臣子的期待,她能带领一个国家走向繁荣正确的未来。
而自己的才能,信仰,理想,都将在这位王的引领下得以实现,并从此成为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的存在……
本该如此。
——这一切,本该如此。
“摧毁旧国这件事,余曾经选择交给人类自己,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的确做得很好。”她的目光有些放空,透过王殿的窗户不知看向哪里,皮耶罗以为女王会再次为此感到落寞和悲哀,可她的眼神如此平静,像是那最后于她眼前离去的臣子也终于带走了最后一丝鲜活的怀念和柔软的不舍。
“但是这一次,余无法交给坎瑞亚自己,这不是出于契约的要求亦或是神明对人类的一贯怜悯……你应当很清楚,皮耶罗,坎瑞亚即将开辟的战争绝对不是对人类的救赎,战争的本质从来都是掠夺和杀戮,也许人类会迎接与天理的战争,但是这场战争不应该属于现在。”
“将那位黄金的贤者带来见余吧,她做的够多了,也是时候让她休息了。”
女王轻声道。
“这是一场漫长的闹剧,但也不应该就这样迎来仓促的收场,总要给坎瑞亚的人民一个合理落幕的理由。”
皮耶罗恭敬应下,安静地转身离去。
*
对于女王迟来的、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的召见,莱茵多特却是意外的反应平静。
“早在那位选择亲身下深渊镇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皮耶罗亲自找上来的时候,发现她工坊内的东西甚至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这位备受先王宠爱的炼金术士比任何人都坦然接受了自己被忽略的结果,她现在不仅是被女王忽略,也开始被坎瑞亚自己忽略了——
“早晚的事情。”莱茵多特耸耸肩,虽有几分无奈,却也是一脸的坦坦荡荡:“坎瑞亚的环境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不可否认的是耕地机的定义就是坎瑞亚的本质,追逐更强大的力量,追逐可以开拓的战场——坎瑞亚放弃了正常的方法进步发展选择将我奉为黄金的贤者是因为这个,如今放弃了我去信仰那位女王,也是因为这个。”
“你若是要憎恨,应当清楚自己憎恨的是谁。”
“得了吧,我对这些身外之物可没什么兴趣,要不是因为‘贤者’的身份能帮我解决不少麻烦,我也没打算在这里呆这么久。”莱茵多特笑眯眯的摆摆手,只是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封起来的工坊大门,还是有些遗憾。
“该说不说的,女王可是炼金术的真正巅峰,我还不至于为了一个短暂驻留的国家去诅咒我的偶像……倒不如说,因为坎瑞亚的关系想到她可能会迁怒于我,我还要有点小生气呢。”
皮耶罗没有再多问什么,他的目光看向莱茵多特的身后,炼金术士顺势回头看了一眼,满不在意的说道:“那里是一些我研究了一半的东西和一些废弃不用的残次品,很多东西的原理我自己都没搞清楚,自然也不可能拿出来给你们……我大概能猜到那位陛下想做的事情,只不过与其大张旗鼓的把他们弄坏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力,不如安安静静封在这里,等过个几十年,坎瑞亚自己就能忘了这儿是干嘛的了。”
皮耶罗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你能猜到?”
“你以为是谁费尽力气破解了宝石魔术的谜题,又让你去找女王的宝冠的啊?”莱茵多特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走了以后,坎瑞亚内最高的实力象征就是女王本人,只要她有意将所有研究带入神代造物的级别,那么等她离开以后这些东西的传承自然也就断了,到时候坎瑞亚想不重新开始都不行。”
至于女王为何离开,传承又为何会被迫断绝,在这个问题上,皮耶罗和莱茵多特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天降下赤红的枷锁,黑天燃起焚尽一切的业火……”
在前往觐见女王的路上,皮耶罗听见莱茵多特的轻声自语,但很快地,他听见她换了一种更加晦涩生硬的古代语言,这种古老的语言拥有一种奇妙的韵律,让它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神秘而庄严的颂歌,而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此时的莱茵多特究竟在说什么。
“……当收下这最后染血的宝冠,我们得以在废墟中重建新生的国。”
她反复重复着这段韵律,在皮耶罗也开始觉得心烦意乱马上就想喊她闭嘴的时候,他们也终于来到了王殿之前,莱茵多特终于闭上了嘴,屈膝跪在了王座之前。
女王的身侧只有那位妖精骑士侍奉,她垂眼俯视着座下的黄金贤者,许久之后才慢慢开口:“黄金的贤者,莱茵多特——”
“在,陛下。”
“你已经知道了余为何要召见你,是么。”
“是的,陛下。”莱茵多特恭声道,“封存最高的技术,并断绝相关传承,强制让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这的确是现在最温和的处理方法了,就算坎瑞亚无法理解您此刻的决定,我也愿意暂时代表七国在此感谢您最后的慈悲。”
“所以,我带来了一些东西希望交由您亲自保管——我想,在如今的坎瑞亚应该也只有您来掌控这些了吧。”
莱茵多特终于拿出了她随身携带的那个盒子,她带上这东西过来的时候,皮耶罗看见了却也没有阻止,巴格斯特上前接过了盒子,出乎意料,那里面是用深色的天鹅绒托住的一颗质地奇异的蛋。
女王的目光有片刻的愣怔。
黄金的贤者在此刻仰起头,温声道:“坎瑞亚对力量的追逐是疯狂的,而这一样在我诸多研究中也是相当重要的一项,在我的构想中它还远远称不上是成品,只不过毕竟拟态龙种的研究,考虑到坎瑞亚如今的情况,我想这样东西交由您来处理应当是最合适不过了。”
女王没有多说什么。
她能看清这是深渊的力量所创造的生命,本身便是污染,本身便是剧毒,黄金的才能同样带来了同等级别的傲慢,这让炼金术士无法看清自己造物最残酷的本质,若是没有自己出现的话,想必她一定会将这些视为自己的最高杰作,真心实意地引以为傲,并让他们离开坎瑞亚的地下,前往更广阔的世界吧。
王座之上的那一位选择在此时捧起那枚深渊凝化的漆黑之卵,英灵的力量缓缓注入其中,细小的破壳声打破了王殿内的安静,莱茵多特下意识屏息凝神,看着不过女王掌心大小的漆黑幼龙顶开了卵壳的碎片,一边甩着脑袋,一边跌跌撞撞地从里面爬了出来,只是它的身躯太过幼小,连站直身体都做不到。
伊莱恩看着它,伸手捧住了这只马上就要从她裙摆上摔下去的孱弱幼龙。
“……有名字么?”
“有的,陛下,原本打算叫它杜林……不过如今既然是因为您的力量诞生此世,那么自然是顺从您的心意。”
虽然按着自己原本的构想,这只黑色的幼龙应该在更久之后诞生,它会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拥有成年龙种宽大的双翼和强健的躯体,而不是弱小成这个样子,仿佛普通人的剑锋都足以切开它的喉咙。
莱茵多特不无遗憾的想着。
不过……说不定这样反而更好?
炼金术士看着那只在女王掌心调整身体的幼龙,眼中已经没有多少原本的期待。
它太幼小,也太脆弱,不过是以防万一从培养皿里提前取出的造物,虽然女王选择令它降生,但是果然……已经称不上完美了。
漆黑的幼龙不知道人类的想法,它甩动尾巴,舒展双翼,仰起头时看见了一双青空一般澄净的眼睛,它还没有见过天空,也没有见过黑暗之外的景色,但是它下意识地觉得这就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颜色——
它尚且柔软的指爪勾住女王的衣袖,迫不及待地仰起头,脆生生地喊道:“妈妈!”
伊莱恩:“……”
莱茵多特感觉自己身边的皮耶罗似乎抖了一下,下一秒,某种阴沉的杀意便从他身上传了过来。
莱茵多特:“……”
黄金的炼金术士有点心虚地转开了目光。
而座上的幼龙而锲而不舍勾着女王的裙摆,妖精骑士的目光已经落下,巴格斯特盯着那只贴在陛下掌心一叠声喊妈妈的漆黑幼龙,认认真真的问道:“我可以把它吃掉吗,陛下?”
女王不动声色地抬手拢住了懵懵懂懂的小龙崽子,耐心回道:“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