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二十多年前,老国公出任礼部尚书时就乃清流之首,赫峥的父亲赫延曾是他的得意门生。后来赫延得势,对云家也多有照拂。
赫峥幼时因受父亲影响,做过老国公的学生,老国公亦在太学时就对他很看重,教授了不少经世安邦之法,所以直到现在,赫峥偶尔得空仍会来看望拜访。
但就算如此,这也不代表他会对云映有所关注。
所以,她对他不认识她这件事而觉得失望,实在是可笑至极。
赫峥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少女细白的手指,继而缓缓抽回自己的衣袖,声音淡漠道:“云姑娘,请自重。”
云映手指僵硬着,并不言语。
气氛一时有几分凝滞,赫峥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等到赫峥把话说完,他身后的一名年轻男人才在沉默中缓和气氛道:
“原来这就是云姑娘啊,久仰大名。”
云映的美几乎称得上超凡脱俗,所以若非赫峥叫了一声云姑娘,众人根本无法将她跟那个传闻中乡下来的大小姐联想到一起。
青年盯着云映那张漂亮的脸,有意解围道:“哈哈,看来云姑娘对祈玉还真是一见如故呢。”
稍微熟悉赫峥一些的人都知晓,这位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礼貌与君子都非常的浮于表面,内里实则冷漠傲慢,对谁都不假辞色。
所以再这般下去,对云映没有半分好处。
可云映似乎并不领情,她没有应声。
她只是再次抬起头看着赫峥,在旁人眼里,她看赫峥的目光专注到几乎可以称得上炙热。
云映无暇去顾及旁人怎么想。
她只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这世上不会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但若是说相似,眼前这个人一定是最像他的。
方才离得远,在片片花枝缝隙里,她模糊的看着,甚至觉得他就是他。
宁遇。
她念了无数次的名字。
他死后,她曾无数次梦到他,梦到他临死前看向她的目光,还有他们少时的相遇。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或者说如果没有她的话,宁遇不会死。
他有锦绣前途,高高在上熠熠生辉。
明明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他,可她实在是一个怯弱的人,光是鼓起勇气跟他说上第一句话,她就用了六年。
她怯弱到,在那以后漫漫时光里,没能跟他说一句喜欢,也没能在最后的时候跟他说一句抱歉。
她总是没法去正视宁遇的离开,总觉得他还像以前一样,一定站在众人赞赏与艳羡的目光里,静静的向前走。
可事实就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往事如梦,云映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庞,轻声开口:“……对不起。”
这声道歉听起来真诚无比,可赫峥显然并不在意。他只面无表情的扫了她一眼,根本不会与她多费口舌。
然而就在他抬步要走时,云映竟然再次挡住了他。
她神色有几分慌乱,好像生怕他离开一般,急声道:“等一下!”
……
一而再如此,无疑是在消耗那几分因为老国公才有的薄面。气氛变得有些紧绷起来,赫峥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危险与冷厉,他缓缓道:“还不让开?”
云映的掌心泛出了细汗,她仍然抬头看着他,对着这张令她迷恋的脸庞,在这样近乎紧迫的情形下,一时竟不知用什么借口留住他。
最后她只小心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你明天还会过来吗?”
她还能不能再见到这张脸呢。
然而这种话在此刻说出来无疑有几分匪夷所思,世家贵女里,就算是喜欢赫峥,也不会如此失态。
可这样大胆又直接的追求放在这个乡下女子身上,又好像合理几分。
除赫峥外,在场众人心中都有几分微妙。
赫峥若是能回答她那才是怪事。
泠春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听了半天,这回终于还是没忍住,硬着头皮上前道:“姑娘……”
赫峥这次就那么好的耐心了,他道:“这似乎与你无关。”
言罢,他便收回目光,直接越过云映阔步走开。
擦肩而过时,因为云映执意不让,男人的手臂不可避免的轻撞了她一下,云映没有站稳,身形踉跄了下。
在泠春伸手之前,刚才替云映解围的那个男人落了赫峥几步,适时伸手扶了下她的手臂。
她很瘦,小臂温软轻柔的落进手心,少女身上浅淡的冷香传了过来,他心思微动,还没等他熟悉这味道,云映便已经站稳身子,同他拉开了距离。
当云映再去看赫峥时,他已经阔步走在前方,仅留给她一个高大又疏离的背影。
“云姑娘当心。”
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将云映的思绪拉了回来,年轻男人收回悬在半空的手,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温和。
虽然不比赫峥,但作为士族子弟,他无疑有着令人心动的资本。俊朗的面容,恰到好处的温和以及从头到脚显露出来的矜贵。
看向云映时,就算已经极力掩饰,但他眼中的惊艳仍然十分明显。
赫峥已经消失在云映视线中。
云映收回目光,低头行了个礼,轻声回答道:“多谢公子。”
男人名叫裴衍,父亲是户部侍郎,在当朝年轻一代的勋贵里,也颇能叫的上名号。
“云姑娘不必多礼。”他看向赫峥离开的方向,道:“祈玉性情如此,云姑娘你也莫要伤怀,他一心只有家族与公务,寻常女子他都不曾多看一眼的。”
言外之意,云映也不必在他身上花费什么心思了。
云映也不知听懂没有,心跳还有些快,她道:“公子见笑了,只是觉得他与我一位故人相似。”
裴衍并未当真,只当是云映的挽尊托词,他笑了笑也没有戳穿,道:“原来如此。”
云映又柔声询问道:“公子与他是朋友吗?”
裴衍与赫峥其实并不算朋友,确切来说,能让赫峥高看几眼又能称其为朋友的,上京城根本没几个人。
他之所以跟在赫峥身侧,不过还是因为那点家族利益,又碰巧也在太学听过老国公的课,这才有机会跟着过来。
赫峥代表赫家,他能结交总不会错,虽说只是表面关系,但好歹也能在赫峥面前说的上话。
裴衍嗯了一声,道:“我与祈玉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对他还算了解。”
他缓声道:“你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以来问我。”
他看向云映,上京城美人云集,但没有一个像云映这般。
她骨相优越,气质柔和,丝毫没有绝顶美貌惯来带有的攻击性,倘若她自幼长在上京,即便凭借美貌,也必不同凡响。
只是可惜,她生在乡下,注定难登大雅之堂,所以甫一见到赫峥才那样失态。
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
这些年,宁国公虽然已经淡出官场,但朝中威望仍在,而他父亲是户部侍郎,高不高低不低的,跟国公府嫡女比起来,自然有几分不配。
但云映不一样,她经历特殊,这身份就大打折扣。
他若是能娶了云映,搭上国公府,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心里已百转千回,但面上仍然一片温和,他目不转睛道:“没想到在此能碰见姑娘,还没恭喜姑娘回京。”
这几句话说完,他又下意识看了一眼廊檐尽头,赫峥已经离开有一会了。
与云映只是临时起意,但他其实也不好在云映这里耽搁太久,若是待会赫峥走了,那他今日可算就白来了。
可目光触及云映那张脸,权衡之下还是先对着这位国公府大小姐道:“还没跟姑娘介绍,我姓裴,单字一个衍。姑娘初来京城,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
他话音顿了顿,继而对上云映的目光,又低声道:“只要是姑娘你,在下一定尽心竭力。”
但云映对这其中的示好恍若未闻,她轻声道:“多谢裴公子好意。”
她没有与他多说,像是察觉到了男人的焦急与纠结,云映顿住脚步,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方才多亏了公子出手相助,见公子方才行色匆匆,想必是有要事要办,我就不在这多耽搁公子了。”
裴衍愣了下,摆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才说完又转而道:
“不过天气严寒,姑娘还是回房休息吧,在下就不多打扰姑娘了。”
云映弯起唇角,嗯了一声。
裴衍恋恋不舍的离开后,泠春走到云映身侧。
方才那一出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主仆间沉默了片刻。大抵也是害怕云映觉得尴尬,泠春并未主动提起赫峥,而是简短的给云映介绍了一遍裴衍。
云映听的心不在焉,她此时已经冷静了些,缓步走在赫峥方才离开的那条路上,在泠春说完后问她:“刚才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她问的显然不是裴衍。
泠春有些意外,她以为方才云映那样亲昵的叫赫峥,至少也应该是听说过他的才对。
她答:“姑娘,那位公子叫赫峥,峥嵘的峥,是赫氏的嫡系公子。”
她声音低了低,估摸着云映应该知道,但还是补充了句:“……表字祈玉。”
祈玉这个两个字在云映口中滚了一遍,她问:“你知道他来国公府做什么吗?”
泠春摇了摇头,猜测道:“奴婢也不知,赫公子政务繁忙,可能是与公事有关,也兴许是来拜访国公爷的。”
她并未撒谎,国公府怎么也算是个大族,人多事也多,她虽是国公府丫鬟,但以前并不留心这些。
云映又紧接着问:“那他经常过来吗?”
这个泠春倒是知道,她答:“不常,奴婢没听说他来过几回。”
话音一落,她就清晰的瞧见云映脸上的失望之色。
泠春抿住唇,心道赫峥相貌俊美,能力出众,云映喜欢他并不奇怪,可是就算是一见钟情,这也太夸张了点,直接就拦住人叫哥哥了。
姑娘看着是个温柔似水没什么脾气的人,没想于此事上这样的……
现在外面本就因为她的乡下出身而暗中笑话,今日这种纠缠之事再传出去,还不知会被说成什么样。
若是旁人倒好,偏偏是赫峥。
一个几乎绝不可能为她的美貌所动容的人。
万分犹豫之下,泠春还是委婉道:“姑娘,京城的贵族子弟无一不风流倜傥,博学多才。”
她本想劝云映目光放长远,可想起赫峥,又觉得再长远好像也长远不到哪去了。
她便只能劝云映务实一些,遂而继续道:“而赫公子一时半会应该不考虑娶亲,来日方长,您要不……”
再多看看呢。
余下的她没说完,想必云映也是明白的。
两人已行至廊檐尽头,转过弯再往前不远,就是一片竹林,竹林后不远,便是老国公休憩之地。
云映忽而顿住脚步。
方才她未能看清赫峥转过转角后,是向南还是向北。但若是与她走了一个方向,那片竹林尽头,只有老国公。
泠春不知云映为何停下,正想提醒时,前面的少女忽而回过头来看她,初春寒气未尽,少女面颊雪白,鼻尖冻出微微粉色,她问泠春:
“你方才说,他也有可能是来找我爷爷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