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着水鹊和魏琰回来了。
两人不知道离席做了什么,总之水鹊一副恨不得离他八丈远的样子,快步绕过叠桌就坐在鹿皮毡子上,还特意往崔时信的方向靠近了一些,这样同魏琰的距离就远上许多了。
“这是怎么了?”
崔时信巴不得水鹊往他这边靠,自然乐得招手让水鹊坐过来,表面上却还要装作一副担忧的样子。
难以启齿,水鹊闷声闷气地回答:“……没有。”
他方才在溪泉净了手,小厮再递上帕子擦一擦手上的泉水,道了谢,接着拢好了自己的直裾长袍,规规矩矩地并着腿坐。
看起来可乖,崔时信细瞧他的坐姿。
魏琰不知道自己哪儿又让水鹊恼了自己。
虽然他刚刚说的话确实有些不合乎礼法,但水鹊反应是不是过头了?
他就是问一问,没想为了求证盯着人看……
他哪有这么、这么无赖?
搞得他和什么登徒子似的。
叫他走远了三里地都不够,要不是想起来还得有人守着,魏琰怀疑水鹊要叫他滚到山脚去了。
这厢有人继续抽酒令筹,“巧言令色,鲜矣人仁——自饮五分。”
相安无事。
水鹊发现光是他们两个人刚刚出去一趟的功夫,这边都再酒过三巡了。
下酒盏吃得七七八八,小厮继续布菜。
这个时节最适合吃蟹,尤其是江南湖蟹,九月吃圆脐的为好,再到十月,就吃尖脐的,口味更佳。
炒蟹、渫蟹、洗手蟹,还有炒蛤蜊、虾蕈等各式各样的江河湖鲜。
水鹊前面没怎么吃,下酒菜吃了四分饱,就是要留着肚子给这些茶饭羹汤的。
金膏浓腻,蟹肉滑润。
还有主人家和旁边的人自觉地给他剥虾。
筵席很好,如果没有那么多酒令游戏让筵席主人说胡话就更好了。
吃得差不多,时辰又还早,郑鹤提议再玩两轮就差不多可以收拾回去了。
他说着,正好是轮到他抽酒令筹,“瞻之在前,忽然焉在后——来迟处五分!”
说的是宴会上迟到的人喝半杯酒。
水鹊堪堪吃完人家给他剥了一碗的虾肉。
背后凉飕飕的,还轮到他喝酒。
崔时信压低声音,问他:“还能喝吗?不如我把酒囊给你。”
他出门饮酒,家中的母亲是要给他在袖中备一个酒囊的。
不过崔时信玩酒令游戏的运气向来不错,酒量也好,平素是用不上的,只是为了安定家人的心,才老实备上。
之后和水鹊一起出来,倒是可以主动备着了。
水鹊吃了点东西,原先醉醺醺的状态好像回来了几分清明。
他道:“还好。”
崔时信见他的情状不像是勉强,于是让小厮将酒杯满上。
余光一瞥,却见一抹红色。
崔时信抬手指向远处酒坛口扎着的红绸,让随侍小厮拿了过来。
就是一段普通的红绸,崔时信把在掌心中,定定看了一会儿,念头浮上来。
“既然是来迟的你我共饮……”想着什么,他的耳根一烫,面上波澜不惊,但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把玩红绸,一挑一绕再系上。
那两只高足杯的酒盏,就用红绸严紧地纠缠、联结在一块了。
水鹊没多想,以为这也是两人同罚的游戏内容中的一环。
两人各自拿着酒盏,中间一根红绸悬系着。
红线晃晃悠悠,一饮而尽了。
众人皆是隐隐熏醉状,见此景忽地静默。
秋风一打,邓仓惊愕地讷讷出声:“崔三公子,这……”
红绸彩线系酒瓢,几乎是与合卺酒无异了。
高朋满座。
天青日白。
他这是心思昭然若揭,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
水鹊没察觉气氛古怪,他还是没什么反应,只舔了舔嘴唇,似乎换了一种酒,也好喝,尤其回甘。
崔时信捏着酒盏,脸上噙了一抹笑,倾身,偏头到水鹊脸颊边耳语。
“你日日念叨着齐郎齐郎,届时鸳鸯帐,烛影摇红,他怎么想得到,他的小情郎却是第二次同男人喝合卺酒了。”
他声音越说越低。
好似这场曲水流觞,红绸一牵,就让他崔三美梦成真。
哪怕最后水鹊还同那齐二齐朝槿成婚,也是二婚的小郎君了。
他后头的声音太低,水鹊还没听清楚这话音,魏琰大刀阔斧地上前,铜剪一张一合,“咔嚓”,红绸就断了,飘零在地上。
浑如刷漆的剑眉压着,脸色沉沉。
魏琰无端心中窝火,“喝酒就喝酒,爽快着些,整这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他看着像是莫名其妙地生气的。
水鹊有点懵了。
崔时信一哂置之。
为了打散眼前这不尴不尬的气氛,其余人赶紧再热热场子,抽筹喝酒。
魏琰胸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烧,坐回位子,脸色更是阴沉沉得能滴出墨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心情糟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看水鹊和旁人亲密些,心头就不爽利。
……这正常吗?
魏琰眉峰拱起。
论语玉烛绕了一轮,回到他手边,心不在焉地抽出一支,“后生可畏——少年处五分。”
“谁的年纪最小?老老实实报上岁数来。”
他手随意揽在后脑往后靠,倚着叠桌。
话音刚落,身形一僵。
在场的几乎皆是年纪相仿,只有魏琰稍长两三岁。
谁年纪最轻,魏琰知道的。
在场的还有个人尚未及冠呢。
可不就是水鹊年纪最轻。
再一看人,已然是抿起唇,眼神只差没写上“全怪魏琰的破手气”了。
魏琰不大自在地挠了挠脸,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什么情况,总是抽到针对水鹊的酒令筹。
他绕过去,曲着一边膝头,姿势恣意地坐在水鹊毡子的角落,讨好地试探道:“我替你喝了?”
毕竟是熟人的酒令游戏,叫别人帮忙喝了作作弊也没什么。
“……还是算了。”
水鹊愿赌服输,依着游戏规则,举着白釉酒杯,雪白的脖颈仰起。
他这次喝得有些急了。
还呛了呛,咳嗽几声,硬是拿手遮掩着半张小脸,给呛出了眼泪来。
白腻的脸颊飞红,原本齐整的睫毛,如今软软地黏在一起了,满眼水光潋滟。
他方才净了手,宫绦没系好,松松散散的,衣袍的对襟也疏忽地敞开来了。
呛得漏了几滴透明的酒液。
盛在那无意中袒露的锁骨窝,酒气一涌上来,整片肌肤粉腻腻的。
唇瓣也是,湿淋淋,洇得愈加红了。
叫人想俯首为他舔舐干净。
魏琰心头一震。
如梦初醒般的,暗骂自己。
魏琰啊魏琰,你那是想养个义弟吗?
哪家哥哥会日日夜夜控制不住去想义弟那磨红的腿肉,长衫底下的粉色,甚至还想舔一舔人家的锁骨窝?
连给人踹了一脚、狠狠咬了耳朵,也觉得对方一副气恼的样子可爱得紧?
人家态度好一些,什么都不用做,自己就先迷得骨软筋酥了?
这已然远远超出了兄友弟恭的范畴。
和当头一棒似的,他骤然酒醒了。
魏琰回过神来,就想帮水鹊系好宫绦,再理一理半敞的衣襟。
双目锐利地一眯,指节曲起,一挑,手掌中就多了个荷包。
水鹊呆呆地看着他,再看了看自己腰间,宫绦果真空荡荡的,原先挂的荷包落到魏琰手里了。
“……还给我。”他细声小气地说着,伸手去要自己的荷包。
魏琰反而后仰,手往后往高地抬远了。
他一双寒目,眼底情绪翻滚,“你怎么不挂我送你的南红珍珠?”
水鹊觉得那珍珠串好看是好看,但是挂在宫绦上有些累赘,他收到之后一直收着,过了几日就全然忘记还放在木盒子里了。
找了个借口,“我带腻了。你拿我荷包做什么……快还给我。”
他尽力伸展了手臂,整个人要倚进魏琰的坐怀中,攀扯着对方拈着荷包的手。
但是魏琰人高马大,手长脚长的,一身肌肉劲瘦更是和铜筋铁骨一般,水鹊是扯他衣袖扯不回来,掰那手肘还纹丝不动。
魏琰看他这么紧张这个物件,手指捻了一捻,最多是装了些碎银子,也没有什么值钱玩意儿。
那重要的就是这缝荷包的人了。
针脚细密齐整,做工不错,魏琰刚刚没留神看,似乎是绣了个喜鹊倚修竹的纹样。
竹子是谁?
联想到水鹊先前为了支玉簪子就愿意给那胡蛮亲嘴,现在这个送荷包的……是不是也和水鹊亲过了?
这是定情信物。
他断然下了结论。
魏琰越想,心中的窝火滔天,愤气填胸,破相的眉眼浮现戾气。
“这是谁给你缝的荷包?”他沉声问。
他的样子就像游猎在外天天投喂人类的野狼,以为这人是自己圈养的,如今发现了领地被侵犯,喂养的人类实际早早养了家犬。
水鹊光想着要抢回自己的东西,一时没回答对方的问题。
魏琰不肯还给他,他就把魏琰的身躯当作是树,攀着挂着,还伸长了手臂去够。
魏琰背靠叠桌,水鹊挤过来往上攀附,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了。
衣襟散乱,宫绦勉勉强强地还系在腰间,敞开的领口连白色里衣也袒露出一角。
魏琰的眉骨轮廓峻深,鼻梁高挺,此刻蓦然有肌肤隔着衣衫压上来。
他整张脸淹没在水鹊胸前散乱的衣襟里了。
闷闷的香气扑满,雪腻的肌肤一衫之隔。
魏琰浑身力软筋麻。
有人围过来劝和。
魏琰没打算真欺负水鹊,不过是个荷包,他还能抢了去?
顺势闷声道:“好了,还给你,还给你。”
水鹊还在抬手去够那只荷包。
一阵混乱当中,他倚着魏琰的手臂一滑落。
魏琰及时一手扶住他,一手按住差点倾覆的叠桌。
只是酒盏执壶还是拦不住,噼里啪啦响。
魏琰穿的玄黑蟒袍,酒水洒在上面不细看察觉不来。
只是小郎君的云水蓝的长袍,晕染开大片深色。
衣襟和宫绦松散,狼狈又可怜。
水鹊惊魂未定,眼睫颤颤,满脸迷茫地问道:“我的荷包呢……?”
魏琰暗道不好。
他抽身大跨步三两下,从回环的溪水中捞回湿透的荷包。
屈膝蹲下来,递给还呆呆坐在原地的水鹊。
魏琰低声道:“……还给你。不过湿了一些,晾一晾就干了。”
他启唇,开开合合,也没说出道歉的话语。
“反正就是个荷包,里面装了点碎银子而已。实在不行,我赔给你。”
话音未落,清脆的响声,周围树枝间的鸟儿惊吓纷飞。
魏琰顶着个红红的巴掌印,怔愣道:“你、你气性怎的这么大……”
众人惊默了。
小郎君给了人一巴掌,自己还是可怜兮兮的样子,衣袍让酒弄脏了,云水蓝沾着大抹湿漉漉的深色。
漂亮的眼睛里浮着气出来的水光,唇咬得红洇洇的。
像是要哭又强忍着。
他声音打颤,哽噎道:“不许欺负我。”
魏琰生怕他掉眼泪了,凑上去哄:“我错了,没要欺负你,以后不抢你东西了,行不行?”
他嘴笨得很,平素也不爱看书,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水鹊从他手里抽出那个湿透的荷包。
每个人送的东西,除了吃食,他都是好好的、妥帖的保存着的。
即使用不上,也要放在箱子、盒子里锁好了。
他知道人家送他东西时肯定是喜欢他的,不能糟蹋了旁人的心意。
碎银子倒出来,放进袖兜里。
捏一捏,拧一拧荷包,滴滴答答的水珠子成串坠落。
水鹊怏怏不乐,眼周围一圈还是红的。
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同齐郎保证,自己一定会妥帖地佩带着。
佩戴着、佩戴着……
掉进水里了,这可怎么办?
……
驾进青河村的那一段路,马车颠簸,但有软衾做垫子,也没有什么不适感。
崔时信撩了帘子,已经能见到青河村村口了,放了帘,偏头问水鹊:“还在生气?”
“没有。”
他这么说着,可是粉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甚至还有三分酒色,一看就还生着闷气。
手里也牢牢捏着那只荷包,一路上纠结得捏皱了。
崔时信因此多瞟了那荷包几眼。
“齐二给你缝的?”
水鹊:“嗯。”
崔三假模假样地去夸:“缝的挺好,手真巧。”
呵呵,赶明儿他去找长州县最好的绣工,不就是亲手缝个荷包?
能叫水鹊当作宝贝似的佩带着。
崔时信忽地抬手,在水鹊锁骨边的脖颈处捏了一下。
没使什么力气,细皮嫩肉的,轻易地红起来了。
水鹊迷茫地抬眼看他,“怎么了?”
崔时信移开视线,“没,我看你那刚刚有个蚊子,帮你弄死了。”
?
这个时节竟然还有蚊子吗?
水鹊没多细想。
毕竟他本就是招惹蚊子的体质。
下了马车,水鹊问崔时信要不要进屋喝杯茶。
崔三可无意去看齐朝槿和水鹊的小家。
他挥一挥手,“记得喝些解酒的汤,不然我看你明日醒来要头疼。”
时候已是傍晚。
灶房飘出米粉糕的香气来。
水鹊踌躇着不敢进去。
齐朝槿听到脚步声,从灶房内出来。
他方才为了方便做米糕,用襻膊束起了袖子,露出的小臂遒劲有力,不似寻常的文弱书生。
“今日刘大娘来送了一坛她去年酿的三白酒,叫我们尝一尝。”齐朝槿边说着,边洗一洗手,看水鹊坐在小圆墩上,好似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上前问,“怎么了?玩得不开心?”
水鹊犹犹豫豫地展开双手,手中央正是那还未干透的荷包。
“齐郎为我做的荷包,却是不小心掉进水里了……”
他惴惴不安道。
仰着小脸,他眼型本就是尾端微下垂,显得可怜巴巴的。
齐朝槿拿他这副模样没有办法,便说:“晾一日就干了,你莫要太靠近河水边,这时节容易打滑落水。”
水鹊看他没有生气难过,认真点头,“嗯嗯。”
齐朝槿眉心一皱,视线落在他的长袍上,“这是怎么了?”
水鹊支支吾吾回答:“酒,让我不小心打翻了。”
其实要不是魏琰按住得及时,整张叠桌全要打翻了。
他的脸上绯红,酒色虚浮,衣裳上也是酒水弄脏的。
像只醉醺醺的小脏猫。
齐朝槿道:“你先洗澡,换了衣裳,酒弄脏的,用藕应当能洗干净。”
他让水鹊先收拾一会儿要换了穿的衣服,再进灶房里煮了碗桂花乌梅的醒酒汤。
洗澡水早烧好了,等人回来方便洗去风尘的。
让水鹊喝了满满一碗的醒酒汤。
水鹊闭目喝完了,说自己今日洗头。
洗头的话,还得再烧一桶水来。
齐朝槿灌了一浴桶热水,叫他先洗着。
水鹊把待会儿洗完要穿的衣裳挂在横木架子上。
褪了衣物,泡进浴桶里。
傍晚秋凉,热热的洗澡水很是熨帖,令人舒坦。
齐朝槿原先用的草木灰或是皂角洁面洗澡,水鹊用不惯,他就在县里买了澡豆。
泡沫静静浮在水面上。
白雾弥漫。
盛着热水而来的木桶搁置,放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
后面有人用微凉的手,拢起水鹊湿漉漉的乌发。
使得脖颈和圆润肩头裸露在空气中,肤肉玉雪。
齐朝槿沉声:“这是什么?”
他的眼睛晦暗,紧紧盯着水鹊锁骨边上的红痕。
水鹊仰头:“嗯?”
再顺着视线低头,但角度刁钻,看不见齐朝槿说的是什么。
用温凉的指腹点在那痕迹上。
他说:“这里,红了。”
水鹊想了想,“崔三说是蚊子咬我了。”
时值清秋,哪里来的蚊虫?
齐朝槿一下子心如坠谷,周身生凉。
水鹊闻到一股子酒气,好像从他回来后一直闻得到有,但又不是他自己身上的,闻起来也不像今日宴饮楼喝的酒。
——今日刘大娘来送了一坛她去年酿的三白酒。
水鹊忽而想起来齐朝槿说的家常话。
他喝酒了?
水鹊抬起脸正要问人,迎面而来的,是细细密密砸下来的亲吻。
宽阔肩背无声绷紧,齐朝槿撑在浴桶边缘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他唇舌泛苦似的,只能一刻不停地亲吻自己的心上人,以求慰藉。
声线低哑:“他亲你了吗?”
齐朝槿心中的酸涩,伴随着酒气一起上涌。
热腾腾、白茫茫的水雾弥漫。
他含吮了小郎君红洇洇的唇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疑心水鹊的唇瓣是不是让旁的男子吻肿了,饱满鼓胀。
齐朝槿持续地,密密匝匝地亲。
兜头盖脸的,水鹊连话也没时间说,给他亲得晕乎乎的。
齐朝槿以为他不答,是默认了。
寒意从地面蔓延上宽厚肩背。
一晃眼,齐朝槿看见他由肩颈往下,在漂浮泡沫当中是随着呼吸起伏的,白得要发光的细皮嫩肉。
原先还平平粉粉的,如今让热水烫得肉肉圆圆。
他恍恍惚惚的,醉意上涌,口腔苦涩道:“这儿呢?他也亲了吗?”
指腹温凉,布着薄茧。
玉润温香的小郎君,哗啦一声埋进水里,咕嘟咕嘟。
害臊得眼尾酡红,为自己辩白:“没亲!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