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鹊从斋舍出来,却见书院的西角门外,齐朝槿和魏琰在对峙。
一人松竹似的立着,身姿高拔,风骨峭峻,据理力争着什么,离得有些远了,水鹊只能捕捉到几个词语,“私自带走”、“不合律例”之类的话。
另一人似乎是方翻身上马,就叫人拦截住了言之凿凿地谴责,当即面露不耐,骑在马背上,扯住缰绳,眉峰骤起,锐气临人。
魏琰的脸色已然相当差了,眼角的疤痕衬得更凶戾,“我是将人带走了,但哪来的磋磨之说?你们文人就是强词夺理!”
水鹊这样的人,生气了骂人也是声音软和的,言辞一点杀伤力都没有,怎么他这什么远房表哥,和都察院那群天天参他折子的死人一般?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像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
魏琰高声道:“不过是带回府邸讯问,我可没有对他动刑,一根手指头也没碰他!”
“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说,他现在周身上下,连里衣亵裤都是花我的金子买来的!”
他一提高音量,说话铿镪顿挫的,声如洪钟。
水鹊眼皮一跳。
怎么青天白日的,有人随口就是里衣亵裤?!
滚烫的热度冲上来,水鹊快步上前,衣袍飘曳,“你……你快别说了!”
魏琰看他脸颊粉粉白白的,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恼了自己。
“我说错什么了吗?”他盛气凌人的态度一下松懈了,声音舒缓了问水鹊,“难道不对?你的足衣和翘头履不也是我买的?”
他现在就好像水鹊给他气受,憋屈极了。
西角门来往的人不算少,除了书院学子,还有些外面坊市来送时蔬果子进书院厨房的。
听见这厢争端,个个皆忍不住去瞥了瞥那玉面小郎君,想看看光鲜的浮光锦袍底下,是不是确实穿了旁的男子送的里衣亵裤。
水鹊羞耻得唇微不可察地颤抖,他近乎想掩面而逃,但觉得这样和欲盖弥彰没什么分别。
他扯住齐朝槿的宽袖,小小声地劝人,“走了、走了,齐郎,我们快回学堂去。”
再闹下去,明日整个书院全知道了,他怎么抬得起头来?
水鹊还生怕齐朝槿再和魏琰多吵上两句,魏琰口不择言抖搂出他之前和乌淳的事情。
到时候剧情也不用走了,齐郎把他赶出家门,他就只能去睡桥洞了,特别可怜。
齐朝槿见他不高兴,收住了话头,沉默不语地任水鹊拽走了。
后面风声呼呼。
魏琰高声道:“回头,接住了!”
水鹊转过身,下意识伸手一抓,是串南红珍珠的流苏链,越空砸进他怀里来了。
魏琰眉一扬,意气风发,“挂你宫绦上,好看。”
他的宫绦分明已经挂了玉佩了。
做什么啊……
水鹊项上戴了璎珞圈,腰间宫绦还悬挂玉佩,再加上这个,整个人就像灯会上摆放的,让人装点打扮的瓷娃娃。
虽然稍微还在嘀嘀咕咕,但还是和魏琰说:“谢谢。”
安远侯世子挥挥手,一踏马镫,潇潇洒洒地策马走了。
魏琰是春风得意,他被齐朝槿说了一通“不合律例”的大论,可算寻到了机会让这个穷书生表哥见了他的实力。
光一条南红珍珠的珠串,就不下五十贯。
水鹊那副样子,坐个马鞍还能磨着大腿,就该是珠玉养着的,他那什么表哥,养得起么,就管得这样宽?
……
聂修远要辞去西江书院山长的位子,消息并未走漏,他大抵是想悄无声息地上京复官,因而只告知了水鹊。
其余人就要等到授衣假归来,才会惊讶地发现,不苟言笑的山长换了个人当。
送别这天,水鹊在渡口的杨柳岸折了一小截杨柳枝,送给聂修远。
重阳将至,书院放了假,这日盲雨满城,随侍小厮在渡口岸边给轮椅上的聂修远撑着伞,后面还有渡船上的伙夫和小厮来往着,为他们搬运行李。
聂修远要从长州县渡口登船,沿着京吴运河,先到了苏吴府,再经由汴河抵达京城。
水鹊身着避雨衫,戴项料笠,他足上踏着一双木屐,这时候凉风四起,柳枝条冷绿。
避雨衫湿漉漉的,料笠下遮掩的雪白小脸冷得鼻尖红红。
聂修远接过柳枝条,凝眸盯了他许久。
好像要把这一幕再记到梦里去。
水鹊冲他笑,后面津渡的屋角鸦飞作阵的。
前面的话音被乌鸦声掩盖了。
聂修远只听见他说:“祝先生官运亨通,连阶累任!”
他颔首,“借你吉言。”
渡船周围水波荡荡。
民间有种说法,重阳日秋风盲雨的,那么冬日必将多雨多雪。
聂修远望着远去的长州县,青绿避雨衫已经见不到身影了。
也不知道齐家开始做冬衣没有。
他能看出来,书院的学子当中,齐朝槿不是池中物,春闱一开,定然能在京城贡院见到他的。
再思及水鹊之前生来给人当郎君的戏言,不出意外,齐朝槿会带着他上京。
疏风冷雨,水鹊拢了拢避雨衫,他看下雨,赤脚穿的木屐,脚趾尖也冻红了。
齐朝槿在不远处的街巷口等着他。
他快步上前去,齐朝槿就撑开油纸伞,让水鹊能把头顶的料笠摘下来了。
转了两条街巷,就再见到云记包子铺了。
水鹊还记着齐朝槿之前第一份请他吃的食物,就是这间铺子的。
六枚铜钱就能买到两个。
水鹊扯了扯齐朝槿的袖子,“齐郎,我想吃酸馅了。”
他舔了舔嘴唇,雨冷天吃个热乎乎的菜包子,特别好。
齐朝槿温声应答:“好。”
到云记的铺子前,买了两个酸馅,油纸包着。
云记的生意好像这些日子来更好了,之前铺子只有铺面,没有供客人坐下的桌椅,现在支了两张木桌子,五六个竹凳。
雨渐渐大了,水鹊就和齐朝槿先在铺子里坐下来吃包子,等雨小一些再赶路回去。
刚出笼的酸馅,哪怕隔了油纸也烫手得很。
水鹊和以前一样,齐朝槿拿着,他就着对方的手吃。
他吹一吹酸馅油光光的面皮,白汽蒸腾。
再去看齐朝槿的神色,淡淡的,望着青石砖的街头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水鹊眨了眨眼,低头咬了一口,一只酸馅就没了大半。
男主的情绪好像这几日一直很低迷?
想不出来原因,水鹊余光一瞥,见了一抹红色。
“小云哥,你腰上系的是什么啊?”随着那人走动,他转过头追着方向问。
今日不是云叔看档,是他的儿子,坊间都喊他小云哥。
小云哥的脸上一红,在耐脏的围腰上擦了擦手,十分珍惜地捧起来。
是个绣着鸳鸯纹样的红黑色荷包。
他神色羞赧,道:“是丁三娘送给我的。”
丁三娘是两条街外丁家分茶铺老板的三女儿。
听闻两家要好事将近了,水鹊和齐朝槿道了恭喜。
雨势稀疏,两人撑着伞往青河村回去了,一路上水鹊还想着方才看到的荷包,若有所思。
……
授衣假正式放了第一天假,齐朝槿就到城北的陈氏书画铺去了。
他的书画可以放在店中售卖,不过他不是什么丹青手,没什么名气,一幅山水画也就卖一百到五百文不等,主要还是在书画铺为上门的顾客揭裱书画,偶尔也有一些不买书画,只是需要人帮忙代写契约文书、信件的顾客。
他自己的书画售卖出去,陈老板从中抽取一成,而在铺子里揭裱书画才是他的真正工作,一日能有三百文,至于代写文书信件的活计,陈老板算作是他的私活,并不从中抽取。
齐朝槿预支了一个月的薪俸,九千文,茅庐要盖上青瓦,哪怕是只盖主屋,也须得七百片瓦,长州县的砖瓦价格在一片十三文,光是买砖瓦,就要花光了薪俸。
届时还要加上泥瓦匠来修缮房屋的人工费。
好在齐朝槿前头闲暇时,为书院或是寺庙抄书,也省下了不少钱。
加之能够卖书画,再接些代写的活计,在十月到来前,覆盖修屋、买丝绵缝制冬衣的花销不成什么大问题。
只是冬日需要的石炭和火盆一类的取暖物什,还没有着落。
再观重阳节前的几日阴雨天气,今年冬必然是有大雪天的。
书画铺下工早,齐朝槿回来的时候日头还没落下,他心事重重的。
回到家里,水鹊搬了个藤编小圆墩,坐在院子里借着夕阳在摆弄针线。
膝头放着一块不大的布料,是之前齐朝槿为他做秋衫时用剩下的闰罗。
齐朝槿上前去问他,“在做什么?”
“你不要挡着我的光了……”水鹊搬着小圆墩,转了个方向,好不容易寻到西斜的日光,咕哝着,“我在给齐郎缝荷包。”
他说这话时声音轻轻的,齐朝槿神色一怔,随之动容道:“怎么忽然想到要缝这个?”
水鹊仰起头,俏生生地冲他笑,脸颊有小小的窝,“为了叫齐郎知道我心悦你呀。”
齐朝槿怔怔地看他。
听到了剧情进度涨了,水鹊就低下头,装作认真摆弄针线的样子,免得让人看到了自己得逞后偷笑。
男主最近心情不好,剧情进度涨得慢,肯定是因为他忘记要跟他甜言蜜语了。
“水鹊。”齐朝槿半蹲在他身侧,缓缓问,“你喜欢珍珠吗?”
而水鹊根本没细听这个人在说什么,光注意穿针眼了,只是随口含糊地应答,“嗯嗯。”
齐朝槿盯着他膝上的闰罗,“我听闻京城有种北珠,色彩斑斓,一颗百贯……你喜欢的话,以后我定为你买来。”
水鹊一边穿针眼,一边留心到他口中说了句什么以后的,手腕抖了一下。
针扎到手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先心疼自己,捏着手指瞧。
有一小颗血珠子冒出来。
水鹊用唇抿掉了,血珠子晕染开,唇肉愈加红灔。
他绷着小脸,“都怪齐郎,害我分神扎了手。”
分明是自己走神了,再晚看一点,针眼都愈合了。
齐朝槿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哄着他来,“对不住,你疼吗?”
水鹊瞟他一眼,忽而软和了脸色,问:“你是不是也心悦我?是不是特别喜欢我?”
齐朝槿眼皮颤动,讷讷说不出口,只是郑重地点头,“嗯。”
“嗯是什么意思?”水鹊去戳他的肩膀,“你要说你心悦我。”
齐朝槿拗不过他,“是,我心悦你,特别喜欢。”
向来情绪内敛,说起这种话的时候声音低低切切的,还没有念书的声音大。
不像家中的小郎君,能够随口就将甜言蜜语说出口。
水鹊听他松口了,喜上眉梢,“好,那你喜欢我是不是比我喜欢你要多上一点?”
他手指比划着一个小缝,表示一点儿。
他没留心人家看他的眼神。
何止一点。
齐朝槿:“嗯。”
“既然这样,”水鹊将闰罗针线,全都一股脑塞进齐朝槿怀里,“你这么喜欢我,还是你来给我做荷包吧?”
齐朝槿无奈地揽过活,“好。”
真好。
他白得一个荷包。
水鹊美滋滋地拍了拍腰间,仿佛已经想到自己腰间佩戴一个荷包的样子。
【77,有人给我做荷包了。】他欢欢喜喜地和系统说,【我还没有收到过荷包。】
古装剧里的重要人物,腰上挂了好几个荷包,看着怪气派的。
水鹊有点新奇,还有点羡慕。
77号害羞地表示自己虽然没有手,缝不了,但可以给宿主在系统商城里买。
监察者截断了频道,【那些腰上好几个荷包的,是皇帝,你不如也去坐一坐那个位子。】
后半句就阴阳怪气起来了,【等那些整日要爬你龙床的,给你缝一百个荷包。】
水鹊想了想一百个荷包挂在腰上,赶紧摇了摇头,【那还是不要了。】
……
过了两日,齐朝槿请了县里的泥瓦匠来铺青瓦,修缮主屋。
这日是重阳,但齐朝槿白日里还需得上工,水鹊和他说自己应了崔时信的约,登高乐平山看枫叶。
时候还早,齐朝槿给他挂上绣好的荷包。
打籽绣的纹样,喜鹊停在一丛竹枝上,囊身两侧还用扁线编织了同心结,连着回笼须流苏。
水鹊左看看,右看看,抬起头来就是夸对方,“齐郎手真巧,我会妥帖地佩带着的。”
齐朝槿叮嘱他,“里面是我去换的碎银,路上想吃什么大可以买,傍晚我回来给你做重阳糕。”
水鹊:“嗯嗯。”
马儿咴咴地叫,崔家的马车已然停在青河村口了。
到青河村这边的路窄一些,驾车的车夫费了一番功夫,所以来迟了片刻。
水鹊撩开帘子,他一坐下车夫就鞭马往前驱了,因着车内铺了厚厚的软衾,即使青河村这段路如何颠簸也不会硌到。
马车内有暗格,装着糕点瓜果,乐平山在长州县和苏吴府的交界,驱车也有相当一段距离,崔三担心他饿着,备了不少点心果子。
乐平山不算很高,但独多枫树,一到金秋就红叶参错,层林尽染的,又面着一条江河,山上小溪萦纡,迤逦不绝。
大融苏吴一带的人,无论是春日踏青,还是重阳登高,都喜欢到这边来。
乐平山的山脚就有筵宾的酒楼,岸边有画舫,也是隶属酒楼的,方便酒客租赁小舟到河中观赏游玩。
如果有想要在山上的亭台楼榭间,曲水流觞大宴宾客的,山脚的酒楼也能一并承揽排备。
今日一场筵席是打京城来的世子点名的,同行宾客皆是长州县、苏吴府两地的公子哥。
宴宾楼不敢草率,身着白虔布衫的小厮来来往往地布置。
鹿皮坐毡,在临水傍花处铺展,万龄菊团簇开得正盛。
水磨楠木叠桌,列炉焚香,再置放铜制水火炉,一孔茶壶供茶,另一孔执壶煮酒。
吃食暂时只有旋炒银杏、栗子、狮子糖一类的果干和蜜煎香药,仅供开胃。
余下的酒楼厨房还在如火如荼地准备,一道接一道备好了就会让小厮提盒火急火燎地送上山来。
马吊牌一推,嘘声阵阵,一个青袍公子急急摆手,“没什么意思!魏小侯爷你自己数数,这都赢我们几轮了?”
魏琰笑骂一声。
眼神却不知道要飘向何处。
“崔三怎么还没来?”魏琰假模假样地往牌上扯,“也就只有崔三能在马吊牌戏上和我打打来回!”
实际上在想着,崔三不是说去齐家接人了?
什么车马这么慢,难道是驮着人过来的不成?
邓仓也道:“对啊,崔三公子今天怎么这么慢,水鹊住的也不是很远啊。”
终于有人替他说出这句话。
魏琰饮了一口酒水。
有三四个人是打苏吴府来的公子,在场的又皆是朱门子弟或是诗书世家,就是有的一两个彼此面生,但也算是有耳闻,唯独没听过邓仓口中的“水鹊”。
青袍公子面露疑惑,“邓仓你说的这个同窗,当真长得天仙一般?我怎么没听说过江南一带哪家公子叫这个名字?他家住何方?”
魏琰放下杯盏,“长州县,青河村。”
青袍公子甚至以为他在开玩笑,但看世子爷的脸色不似作假,他犹疑道:“这……崔三是从青河村带了个小村花过来?”
魏琰斜睨他一眼。
便轿总算是从山脚悠悠抬上来了。
崔时信先行下来,一手撩着帘子,一手去扶轿中人。
那人却拍走了崔时信的手,声音软和,但是听着像是生气了,“你坐轿子老往我这里挤做什么?”
水鹊抿着唇,不大满意地下来。
轿子也不小,两人并排坐足够了,崔三老往他这边挤,他要被挤扁了。
小郎君生气的模样也是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