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回国内时,霍亭和陈斛在一个局上应酬。
酒过三巡,两人不谋而合离开包间,在吸烟室撞上。
霍亭比陈斛小三岁,虽然是一个圈子,实际上他俩并交情不深,顶多小时候一起打打游戏踢踢球,还没混多熟陈斛就出国读书了。
人家出国读的可不是水本水硕,正儿八经斯坦福商学院mba的优秀毕业生,圈子里少有能独当一面管理公司的二代,还是学霸。
不过这学霸跟他哥霍帆一样,也是个英年早婚的。
霍亭听闻过一些富家名媛的唏嘘不忿,他善心发作的时候会劝: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人,跟他们结婚搞到家破人亡谁负责?
哪回有人信他?还说能当金丝雀掌中娇都是梦寐以求的。
这种东西看看小说就算了,走进现实一般都没有好结果。
想到这里霍亭猛吸了口烟,替他哥默念罪过,嫂子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以为自己嫁了个老实人。
霍帆跟陈斛是一类人。
心狠手辣的主,一个恶意收购老婆家公司,一个签订对赌协议把人家公司的大股东给踢了。
就连霍亭都看得出,这俩狼狈为奸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霍帆通过证券交易所不间断购入莱美a股股票,甚至因为举牌太猖狂被管理层约谈过几次。
而莱美集团旗下的主要产业是医疗器械,其背后的势力深不可测,这么扰乱资本方,对霍帆百害而无一利。那么多钱砸下去,公司差点作没了。
更何况,家里搞的房地产生意跟医疗有半毛钱关系?莱美股票一度跌停,这向来不干亏本买卖的人居然一反常态,当作没看见。
是失心疯犯了吗?
直到前段时间传出消息,陈斛跻身莱美集团十大股东,虹盛集团入主莱美医疗。
许多人才豁然开朗,虹盛要进军医疗领域不是传闻。
但霍亭怎么觉着,他哥和陈斛主要是为了搅脏莱美高层那池浑水,收购只是顺手的事情。
其中有太多可以动手脚的节点,比如怎么就那么巧,传出莱美高层刘氏夫妇婚变深陷丑闻,股份分割之后,数位股东减持离场,董事会大震荡,出手护盘已然来不及。
外患无法对抗,内斗就开始了。
说这里面没有猫腻,霍亭是不信的。
印象当中的陈斛,烟酒一向不怎么碰,更不提饭局应酬进行到一半出来过瘾。
霍亭吞云吐雾地打量他:“什么时候复的烟瘾?”
陈斛也忘了,大概是哪天应酬,不知情的生意伙伴给他递了一根,自那以后就开始了。
“前不久。”他说。
“听说你在国外那会儿抽得猛,回国就变了个样,我还以为你早戒了。”
抽烟喝酒这些在别人身上可以当成是糟糕的扣分项,但陈斛做起来就文雅地像把玩什么高级物件,尤其是夹烟那手的手腕上,是一支缀满绿宝石的金表,价值不菲。
无名指上的婚戒却相当不起眼,成色一般的银质素戒,没什么款式,某宝一两百块情侣对戒,一搜全是。
怎么他坚持不懈戴了这么久,霍亭想不通。
陈斛心情不大好,脸上浮现一丝嘲弄,“又发现这是个好东西。”
霍亭没听懂他言外之意,说:“你老婆不管管你啊。”
“老婆跑了。”陈斛语气无甚波澜。
“哇靠,你老婆也?”霍亭像是终于找到革命战友,感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自己,“太巧了,我老婆也跑了耶。”
陈斛掐灭烟,淡淡移开霍亭的手,取湿巾擦手。
霍亭摸出口袋里震动的手机,他叼着烟低头看了烟屏幕,幸灾乐祸开口叫住陈斛。
“陈斛你肯定想不到——”
“你老婆给我来电话了。”
很显然,通话内容并没有霍亭刚接起时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令人兴奋。
霍亭在窗边狠吸几口烟,又猛地攥灭,语气越来越严肃。
“嗯,我明天坐最早的飞机过去。”
“你先帮我瞒住她。”
“好,谢谢。”
看在同病相怜的份儿上,霍亭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陈斛听清的音量对付莘说:“陈斛在我边上。”
闻言,陈斛抬头看了霍亭一眼。
电话里也陷入了沉默。
不是,怎么看起来都不是很感激他的意思。
真是不识好人心。
霍亭懒洋洋放下手机:“你俩没话说啊,没话说我挂了。”
“等等。”陈斛付莘同时道。
陈斛接过手机,霍亭颇有自知之明地退出吸烟室。
他第一句话就把付莘砸晕:“你怀孕了?”
甚至还带了点上扬的语调。
他听到哪里去了?
“……”神经,付莘差点尖叫出来,她抽了抽嘴角,“你什么时候变幽默了。”
“不是吗。”他仿佛松了一口气。
“是嘉旎啦,你听到哪里去了。”自己做没做措施不记得了吗?
陈斛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始犯蠢。
完蛋了,他这样是真的很可爱。
付莘敛了敛语气:“所以呢,如果孩子是我的,你要怎么办?”
他停顿很久,而后淡淡道:“我会疯掉。”
付莘将湿发吹了半干,不好躺在床上,就坐在飘窗上,有一下没一下抹匀发尾的精油。
陈斛默默弹着烟灰。
一根烟,他没吸,就这样燃断,时间静悄悄地流逝。
可是谁也没挂断电话。
“你还在吗?”
陈斛微不可查地应了一声。
“还记得我说过的沙堆效应吗?”
陈斛润了润干涩喑哑的声带,沉声问她:“所以是因为郑怜易,对吗?”
“因为郑怜易,还是你跟莱美合作,如果这都猜不出的话,陈斛你真的太不了解我。”
陈斛并不想将商场上的下作手段摆到付莘眼前,为了把刘氏夫妇挤走,他的确闹了不小动静出来。
包括他要霍帆帮忙,高调地大批量买入莱美股票,其间还故意扰乱市场,使管理层人心惶惶,最后不得不同意股权变更,让虹盛入主。
陈斛做事向来有很强计划性,更遑论入住莱美医疗这样的大事。
付莘不愿意承认他是利欲熏心的人,眼下却犹豫了。
此刻的沉默说明了什么,付莘猜不到,一点都猜不到。
时至今日,她才懂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陈斛。
心脏一点点沉下去,攥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付莘眼眶酸涩,他不是很会哄人吗,怎么拿不出解释,能让她自我欺骗的解释也好。
与决定离婚时相同的,失望、心痛的情绪统统涌上来。
不对,好像要更严重。
去年暑期结束前,付莘从北欧访学回来。
时隔半年回国,付莘以为陈斛无论如何都会抽出时间陪她,没想到她家这位总裁比临近毕业的博士生忙得更加焦头烂额。
付莘也干脆返校去准备毕业论文相关工作。
现在想想,她那段时间没有工作状态,却逼着自己整日待在实验室,效率很低而且频出差错,就早该意识到自己出现问题了。
最崩溃的还是有次给导师发送材料,付莘没注意到图片重复的问题,在开学后的组会上被痛批了半小时,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组会结束,付莘将动物组织送样,空了半天时间出来,回家睡了一觉。
本来准备大哭一场的,结果头一沾沙发就睡死过去了。到晚上醒来洗完澡,付莘才觉得神清气爽。
打起精神之后,她莫名想念起小时候常和陈斛一起去吃的那家馄饨铺。
可是饭点已经过了,今天是周五,恐怕朋友们早已有约,付莘就拨给陈斛。
打了两通电话还没接通,付莘翻了翻微信记录,才看到陈斛早就报过备。
公司周年庆组织团建,这两天他不在市区。
付莘查过地图,团建地点是一家度假酒店,虽然在城郊,但路况畅通,并不难开。
算了下时间,不到两小时就能到,付莘当即决定过去。
司机要送,但她很久没独自上过路,手有点痒了,就干脆借口说去逛街,去车库挑了辆车开。
度假酒店被虹盛包场了,但工作人员不认虹盛内部的员工证明,付莘只好联系李岩出来接她。
刚收到消息,李岩还以为自己看错,都这个点了,别是开玩笑吧……
他火急火燎飞奔过去,看见付莘坐在驾驶位淡定自若补口红的场景,顿时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您自己开车来的?”李岩帮着拉开车门,“老板还让我明早安排人……”
“他呢?”付莘下车,在空旷处拉伸了一下四肢。
“在跟几位董事喝茶,我急着过来所以还没跟他说一声。”
“晚上喝茶?”付莘蹙眉,“本来就觉浅,他今晚还睡吗?”
“应该是,能睡。我给他换的醒酒茶。”
“喝酒了?”
“周年庆嘛,在所难免。”李岩关闭车门,“我先带您去总裁的房间吧,他那估计还要一会儿。”
“不用,直接过去找他,我还没吃晚饭。”
“好……”他们这位总裁夫人,着实有些生猛了。
喝茶的藏茗雅室离得不远。
李岩按下电梯层,付莘突然想到来的路上油箱快空了,便把车钥匙递给他:“你不用陪我上去了,先帮我把车注满油,我还要开回去的。
李岩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动了几下,还要开回去?
付莘却会错了意:“不用担心,找不到房间我会问服务生的”
听说团建能带家属,李岩有女朋友的事情付莘是知道的,说不定她突然间把李岩喊出来,无心打断了情侣温存,那真是罪过。
想到这里,付莘还贴心道:“加完汽油,你就把车钥匙放大厅前台,早点回去陪女朋友吧。”
李岩点头照办。
盯着显示屏上的楼层数,有那么一瞬间,烦恼和□□上的疲惫消失得一干二净。
走廊尽头,门上挂着醒目的四个大字,付莘一眼就瞧见了。
估计不是在谈正事,雅室只关了半扇门,陈斛和几位长辈隐在龙凤花鸟的屏风之后。
“不着急。”
还未踏进门,付莘听见陈斛的声音。
“是你不急,还是付莘不急。”这声音有些威严,应当是位长辈。
“都不急,各位叔叔伯伯饶了我吧,还嫌我不够忙吗?”陈斛哭笑不得,对着长辈吧也没办法说重话。
“孩子哪轮得到你照顾,付莘不是马上也要毕业了吗,偶尔也要帮你应付应付生意场上的事情,否则怎么当好你的贤内助,婚变这事儿也传得有鼻子有眼儿,总之你自己多注意点。”
陈斛没说话,付莘无法得知他的态度。
她站在门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不该进。
对于长辈,她的态度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
但一家人难免来往。
就像她和陈斛订婚那天,需要他们的出席才能对外证明付莘是让陈家上下满意的儿媳妇。
不仅如此,这些亲戚大多与陈家有着利益关系,不到场不合礼数。
好吧,这也没什么,尽管有点意外。
订婚大厅里随便谁的家境都比她要显赫,讲话都不算很客气,爸妈不是很开心但也强打起笑脸问候寒暄。
入席的时候,一些长辈假意让付莘爸妈坐主位,里面有多少踩低的成分付莘不敢估量。用餐到一半,糟粕就被搬上席面,说好听点是敲打,她只能假装自己迟钝,听得一知半解。
直到陈斛端起盛满蟹膏的骨瓷碟换过付莘的空碟,擦擦手开口叫停。
备孕和休学的话题才算堪堪揭了过去。
其实付莘有正经问过陈斛:“我要不要休学,就跟你叔叔说的一样,去参加名媛聚会,甚至上节目帮新品牌造势,其实他们讲的不是没有道理,我既然嫁给你就应当负起相应的责任。”
陈斛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慌了,问她怎么会这么想,他亲亲她的脸:“如果跟我结婚,需要你去做不想做的事情,那我不如去把总裁的位子让给别人。今晚他们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想太多,不管怎么样,日子是我们两个人过的。付莘,我只要你开心。”
他真是天生巧舌如簧的生意人,三两句话就让付莘心安理得地继续读博,她说要出国访学,他也可以忍受长达半年的空窗。
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恋人。
谈话到这里,有位长辈话锋一转,估计是喝了点,说话没个遮拦。
“陈斛啊,最近公司是不是有点针对你们总裁办的风言风语啊?”
“你指的是?”
有人试探:“之前你身边那个刚毕业的小秘书是不是最近升职,去了采购部。”
陈斛觉得莫名其妙:“郑怜易?”
“是啊,一年之内跳三级,空降采购部,你知不知道公司上下在谣传你们交情不浅。”
过了好一会儿陈斛才冷冷道:“所以呢?您觉得我这个决策有问题吗?”
揣测不出陈斛到底是动了气,还是护着郑怜易,又或是二者皆有,长辈们也不好接话了。
小叔饮一口茶,颇有些看好戏的语气,缓缓道:“你重视她可以,但别太明显了。”
陈斛手腕再高明,到底也是位年轻的执行人,公司里有些龃龉,他自然不懂得规避和引导,作为长辈小叔才想着提点一句。
只不过今天这么一看,他们倒有点摸不清楚陈斛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了。
陈斛转了转无名指的戒指,充满攻击性地敛起眼尾,问:“谣言传得有多久了。”
“你给她升职之后,公司大范围内茶余饭后都是这个话题,不然我也不会知道。”
他点点头,心里有数了:“我知道了。”
“另外就是你进军医疗领域跟莱美合作,没有和公司报备,已经惹了很多位董事不高兴,现在你还准备自己吞下这么大好处,最近公司因为你的一些决策有些不太平,你也该在下周会上给出个解释了。”
“赚钱嘛,谁先嫌钱多,况且手段也不光彩,不提也罢。”这个声音,应该是小叔吧。
付莘心里不禁凉了半截,小叔是家里少数陈斛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莱美医疗这四个字像砖石一样砸到付莘耳膜里,打得她猝不及防。
难道只有她被过去的事情绊住,陈斛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哦不对。也许在金钱利益面前,她的委屈不值一提。
陈斛的语气听起来很陌生:“莱美医疗急需科技转型,除了虹盛,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虹盛早前就计划扩展赛道,将莱美医疗纳入虹盛的医疗版图,只能形成双赢的局面。如今虹盛已经顺利入主莱美,过程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不对吗?”
付莘许久没有感受到他作为天之骄子那种盛气凌人的威压。
其他人按着这话尾讨论下去,付莘却再也听不下去。
陈斛被问得头痛,手边就是雅室的座机,他输进李岩的号码,拨了过去。
“李岩吗?跟司机说一声,备车回一趟市区。”
“是陈总?”
“嗯。”
李岩兀自嘀咕道:“付小姐刚来就要走啊?”
陈斛明明没喝多少酒,头却开始痛了,他揉揉额角:“你说什么?谁来了?”
“您没见到付小姐吗?她自己开车来了,我接上去的啊。”
陈斛直接撂了电话,跟各位长辈道句告辞便起身出门。
快退出屏风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道:“付莘不需要当谁的贤内助,她只要做她自己,烦请各位叔叔别再把她当成虹盛的附属,更别当作什么花瓶、摆件。另外,公司若还有传谣我和女员工关系不正当的情况,让人去查源头,不管职位大小,全部辞退,我们虹盛不养闲人。”
走廊满是公司职员聊天玩乐的声音。
手机放在房间充电,忘了带出来,陈斛醉意未退,晕头转向,一时间陷入茫然。
“陈总?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来人是郑怜易。
部门里针对她的人不少,幸好她酒量还不错,刚从部门狼人杀游戏中脱身,进个化妆间的功夫就遇见这位一手将她提拔起来的大贵人。
陈斛犹豫了一下,问道:“手机带在身上吗?”
虽不明用意,郑怜易还是麻利地将手机解锁,递了过去。
陈斛三下五除二输入一串号码。
等待接听期间,某处传来一阵微弱的铃声,与此同时,电梯门自动打开。
付莘将电话挂断,她不接陌生号码。
抬头的瞬间,眼前便出现了陈斛和郑怜易两人。
郑怜易,付莘是认识的。
总裁办的女职员很少,郑怜易算一位,另一位是育有一女的已婚人士。
郑怜易也是为数不多,被陈斛派到家里来取过文件的助理。印象中这位助理高挑干练、话不太多,某种程度上跟陈斛很相似,也许是同一类人。
付莘对提拔郑怜易这件事没有过多揣测,她知道陈斛不是那么没有掂量的人,他道德感很高,不会做出有愧于结发妻子的事情,更不会让家族蒙羞。
付莘更是绝对不会对这位饱受职场压迫还被造黄谣的可怜女性展现出充满敌意的攻击姿态。
所以她只是温柔地笑着:“原来你们在这层,我刚在楼下找了半天。”
陈斛听说她开车过来,还没见到人就心疼得不行,大步过去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搭在肩头,轻轻蹭着。
付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装作平时的语气问他:“不是团建吗?怎么累得像连轴转了好多天?”
她说得很假,可是陈斛没听出来。
他看起来是真的很疲惫,付莘轻拍他后背安慰,随即发现原来她的演技也可以这么好,逢场作戏是这么简单一件事。
“宝宝怎么这么好,我想你,你就来了。”
陈斛带着颤音的话语传入耳畔,付莘闭了闭眼,无声叹了口气,怎么肚子里一点气都没有了。
他怎么这么会示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