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君后的寿宴傍晚酉时才开始,不过下午申时左右朝臣们就开始陆陆续续进宫给太君后贺寿。
因太君后执掌过朝政,不能单纯算作后宫男子,所以朝臣的家眷们都聚集在君后那里,而大臣们则坐在太君后寝宫中同他聊天。
贺礼全都登记在册,贵重的罕见的家传的新奇的,各种都有。
苍山光是收礼物就收得脸放金光,满眼褶皱,压不住的笑意。
瞧瞧,哪怕太君后不掌权了,他在朝堂上地位依旧。
苍山跟太君后道:“您还说不愿意办这寿宴,要没有这场寿宴,您如何能知道大臣们心里都惦记着您呢。”
太君后脸上也露出笑意,“让她们进来坐吧。”
太君后穿着宫装,被苍山扶着坐在宫殿中间的凤椅上。
病了许久的人,今个陡然见到这么多朝臣,不仅不觉得疲倦,甚至精神更好了。
说来也是奇怪,好像自从岁荌给他把过脉之后,他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要不然今天怕是不能下床赴宴呢。
太君后坐在上位,这些大臣坐在下首。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贺寿的吉利话,更有人拍太君后马屁,只挑着那些奉承话吹捧太君后的功绩。
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任谁都免不得要迷糊起来。
“先帝病重时,要不是您老人家站出来,咱们梁国岂能有今日?”
“就是就是,这些年太君后为了梁国为了大梁百姓,可谓是鞠躬尽瘁,这才落得一身毛病。”
“要我说,您该好好养身子,您要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那都是咱们梁国的损失。”
太君后听完只是笑,轻轻摆手道:“过于夸大其词了,梁国能有今日,离不开诸位的功劳,不然光靠我一个老头子能做多少事儿呢。”
殿内气氛甚是融洽,直到苍山扬声道:“皇上到——”
太君后嘴角一直扬起的笑意凝固一瞬,随后抬手抵唇清咳两声,手指拨动挂在虎口处的佛珠。
这些年,他跟皇上不管背地里怎么互相提防,至少面上都是一副父慈女孝的模样。
皇上进来的时候也是笑容满面,开口便让木槿把她准备的贺礼呈上来,“朕祝太君后,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是朕,不是女儿。是太君后,而不是父亲。
太君后笑着看向木槿呈上来的礼物,是块写着“寿”字的玉石。
玉石色泽偏向于透明的水青色,两个下人托着玉石,往门口方向走了几步。午后阳光照进来,玉石连石带字映在太君后脚边,从他这个视角看过去,就是个荡漾在水纹中的“寿”字。
水中的“寿”……
朝臣们发出捧场的惊喜声音。
“原来是这般看的。”
“这玉石内有乾坤啊。”
太君后嘴角带着笑,缓声道:“皇上有心了,坐下说话吧。”
皇上献完礼,随后便是她的那群皇女皇子们,各种吉祥话摆出来,也很热闹。
等快酉时的时候,周君后带着所有男眷们过来给太君后见礼。
“听说今个寿宴还有梨花班,我们也是托您的福,今日可以同您一起听听曲儿。”君后上前扶着太君后起身。
梨花班是京中最有名的戏班子,只有别人写不出来的本儿,就没有她们唱不出来的戏。
这个戏班子最绝的地方就是妆容了得。她要演菩萨,装扮出来的模样就跟那寺里供奉的菩萨雕像一模一样。她要演小子,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装扮上,出场让人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子。
有这样的技术在,加上唱功极好,时常让人有种她就是她演的角色本人的错觉,可谓是像极了,也让听众观者更容易代入她们的故事里。
沈云芝这次找了梨花班来,也是她有本事。
太君后上次听她们的戏还是三年前,心里其实也念得慌,今日一听有梨花班,唱的还是他以前的事迹,更加期待起来。
时辰差不多了,众人起身前去席上落座。
宴席摆在长乐宫,皇上太君后跟君后都是坐辇过去,其余人等随行。
太君后今日格外畅快舒坦,场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还年轻,把控着朝政,皇上跟群臣都像今日这般奉承着他。
这种万人之上踩在云尖顶端的感觉,就叫权力。
太君后发自内心的享受这种滋味。
天色未暗,远处的太阳也才刚刚落山,天边全是橘红云霞,残留着太阳余晖。
年龄大的人看不得落日跟夕阳,因为总会忍不住联想到自己年迈苍老。
太君后倒是跟别人不同,他看的是满天云霞。
他老了又如何,朝堂犹如这天空,他便是那夕阳,哪怕日落西山,他依旧影响着朝政,他会在梁国史书上留下一笔,他就算死了,也会被称为圣父。
皇上对他怨恨又怎样,能扭得过那些文人清流,能杀尽那些谏官史臣?
如今老三梁虞死了,皇上她没有任何证据指控他杀了安王。将来皇上就算给梁荷翻案,那也与他无关,臭的只会是皇上自己的名声。
太君后靠在辇背上,身心舒畅。他垂眸扫了眼那些俯首的大臣,再抬眸看向点满贺寿宫灯的路,只觉得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将来他死了,他的名声流传百世,他的母族会背靠着他的蒙阴享尽荣华富贵。
就这,足以。
辇车朝长乐宫出发。
下了辇车后,太君后坐在宫殿最中央的位置,享受以皇上君后为首的文武百官叩拜。
在这一刻,太君后得到了极大的虚荣满足,他拉长苍老年迈的声音,犹如过往多年那般,缓声开口,“起。”
等所有人落座后,宴会才正式开始。
元宝是第一次参加宫宴,来之前颜节竹跟朝颜都劝他多少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元宝边啃着糕点边疑惑,“我们不是去吃席吗?”
他虽然没吃过宫里的席,但他吃过镇上的,满桌热菜,甚是好吃。
“是去吃席,”朝颜也在吃糕点,一口一个,生怕饿着自己,“只是宫里的这个席跟外头的那个席,不太一样。”
朝颜想了想,跟他形容,“就是中看不中吃。样子看起来都很精致好看,其实味道一般。”
毕竟赴宴的人多,御膳房不可能所有菜都现炒,所以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等吃饭的时候,热菜已经放凉了,油汤也凝固成油脂,味道自然不如刚炒好的香。
元宝本来半信半疑,现在坐在颜节竹下首的位置,看着面前精致的小盘,以及里面早就放凉的菜,顿时觉得朝颜说的挺对。
好看,但不好吃。
可宫宴吃的就是个氛围跟地位。
元宝学着颜节竹,小口吃菜,同时不动声色寻找岁荌的身影。
找了一半他才想起来,姐姐应该不在席上。她是御医不是大臣,没有赴宴的资格,此时自然也不可能在殿内。
元宝小小失落一瞬。
跟元宝一样觉得饭菜不好吃的人不在少数,好在没多大会儿,礼部尚书沈云芝拱手行礼,含笑说,“太君后,皇上,君后,梨花班的台子已经搭好了,请移步到广场上看戏。”
这么多人,只有在广场上才能坐下。
为了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戏,台子搭了有五层台阶那么高,众人在广场上落座后,只能看见前面的台子被一块幕布遮住,既看不见里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的景。
就因为看不见,才更能勾起人的好奇心,各自猜测今日唱的是什么戏。
太君后也来了兴趣。
铜锣敲响,大幕拉开,演员登场,戏曲开唱。
梨花班第一出戏唱的是太君后十年前的功绩,讲的是江南水灾,太君后甘愿不办寿宴,都要把银钱留给灾民赈灾用。
扮演太君后的演员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可那妆容一画上瞬间年长二三十岁,连太君后本人看着都有些恍惚,只觉得这就是十年前他在镜子里的模样。
“像,真是太像了。”太君后不说那些称赞他的戏,只说扮演他的那个人像他。
皇上就坐在他旁边,笑着说,“这是梨花班最拿手的绝活,您看那些灾民,演得也像极了。”
太君后点头,“不错,不错。”
不知道是说扮相,还是说戏。
第一出戏只能算是开胃小菜。
铜锣再响,大幕拉开,里面上一场的景象全然变了。
‘这次演员演的是十七年前的太君后,先皇刚死,他执掌朝政,坐在皇上身后垂帘听政。
朝堂上所有的大臣,看的不是皇上的脸色,而是听帘后那人的声音。
明明他是辅政,可在这一出戏里,他主次颠倒,宛如他才是新皇,皇上不过是他的傀儡,他说一皇上不敢说二。
这时太君后开口,说要增加赋税。
皇上刚想张嘴,就听太君后清咳一声,皇上只得沉默不语。
赋税增加,百姓苦不堪言。
收缴上来的银钱入了国库,太君后以修皇陵为由,将差事分给他母族的妹妹去做。
扮演太君后妹妹的这个人,瞬间从一个小瘦子,一扭身,再转回来的时候,肚子就已经撑成了一个大胖子。
这个肚皮滚圆的胖子身后有副画,画的是老虎吃人的场景。
最让人觉得恐怖的是,老虎是由人饲养,它吞咽人的时候,身边站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
这一出戏,唱到最后的时候,台上所有的光亮慢慢暗去,唯有那副画,由明亮的光衬着,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底下看戏的朝臣,脸色都变了。
这哪里只是老虎吃人,这暗指的是太君后的妹妹吃人。她中饱私囊贪污银钱,吃的是那些被赋税压垮的百姓。
这场戏再结合刚才的那场戏去看,感觉瞬间不一样了。
上一场戏里,太君后省吃俭用要把银钱留给赈灾百姓,这场戏里,他却是纵容妹妹“吃人”的饲虎者。
国库为何没钱,太君后为何节俭?因为银钱都进了他胞妹的肚子里。
太君后搭在椅子上的手指瞬间紧握,上一出戏还能笑出来的脸皮,这会儿绷得死紧。
从戏里的太君后主次颠倒起,他就有股不好的预感,果然越往下看预感越明显。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
他以为老三死了,皇上也该死心了,谁知皇上竟然给他准备了这么一出戏!
皇上却像感觉不到太君后的眼神一样,指着那个扮演她的演员跟太君后说,“您看,您看那个人她演朕演得多像啊。”
太君后冷呵了一声,压抑着火气问,“皇上是什么意思?”
要是没有皇上点头,他不信小小的梨花班敢唱这样大的戏!
这班子是沈云芝请的,这戏也是她过了目的,难道说这么多年,沈云芝其实是皇上身边的人,这次极力撺掇他办寿听戏,目的就是让他看这样的戏?
真是一条好狗啊!沈云芝这演技,可比台上的演员厉害多了,至少他这么些年,没看出来她是皇上的人。
沈云芝也慌啊,这戏跟她想的完全不同。
她挑的戏全是称赞太君后的,哪里有什么老虎吃人的内容。
沈云芝心慌地看向太君后,不知道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太君后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大幕落上,场上几百口人,却安静到连个呼吸声都听不见。
太君后坐在太师椅上,原本握紧椅子把手的手指慢慢松开。
他轻叹一声,似是苍老无奈,“皇上想要替安王翻案,翻就是了,何必弄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哀家身上呢?”
他见过了太多大风大浪,怎么可能因为两出戏慌了手脚。
太君后反客为主,让众人以为这两出戏不过是皇上想为安王翻案,而栽赃在他身上的。
太君后以退为进,放低身姿,看向皇上,“哀家没有女儿,哀家扶你上位以来,一颗心为的都是你跟梁国,如今年迈落下一身疾病,哀家图什么,就图个寒心吗?”
“这大梁的基业,这大好的河山,姓的是梁……”
太君后像是难受到说不下去,缓了缓,才又道:“哀家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没有过自己的私心啊。哀家嫁进皇室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情,为的都是我梁国更好。”
“皇上,你怎么能因为一件旧案,就这么伤哀家的心。”
太君后已经咳了起来,“你要翻案,翻吧。你就不能等哀家死了,再翻吗?到时候你想如何便如何,总归哀家是看不见听不见了。”
太君后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刚才还震惊的文臣谏官们,这会儿又开始向着太君后说话了。
“是啊,太君后又没有女儿,他做这些何必呢。”
“一出戏而已,不知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编排太君后。”
“可……”
可很多老臣都知道,这不是一出戏,这是当年的事实啊。
当年增加赋税一事的确是太君后提出的,事后国库没有银两也是真的。只是朝堂上如今新臣众多,所以知道真相的人不多。
底下议论纷纷,皇上适时开口,“礼部尚书沈云芝可在。”
沈云芝立马出列,行礼站在皇上面前,“臣在。”
皇上皱眉,厉声呵斥,“这便是你排的好戏!敢当众编排太君后的过往,扭曲事实,该当何罪!”
沈云芝立马跪下来,极力否认,“臣不知臣冤枉,这不是臣排的戏,请皇上给臣一炷香时间,臣定查清真相。”
“不是你排的,还能是梨花班排的?她们有这个胆子?”皇上怒道:“你出现如此大的纰漏,竟还想着狡辩,朕的大臣要是都像你一样,出事就会推卸责任,朕这大梁早亡了!”
“臣不敢,求皇上给臣时间,让臣去查。”沈云芝现在想的是戴罪立功。
她跪向太君后,“求太君后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臣定把背后改戏的人揪出来。”
太君后垂眸看她,眼底是讥讽跟淡漠。
她这是跟皇上一唱一和演戏呢?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戏码吗?
早知道沈云芝有这本事,还请什么梨花班,请她上去唱戏不就得了。
太君后手肘抵着椅子扶手,手指撑着额角,“这事皇上做主吧。”
沈云芝惊诧地抬头看太君后。
明明上次进宫时,太君后还很依仗她,让她在文臣清流中带节奏,阻止皇上重提安王旧事,怎么、怎么现在要抛弃她了?
“礼部尚书沈云芝,污蔑编排太君后,办砸寿宴,”皇上看着沈云芝,“着其停职待查,尚书一职暂由礼部侍郎代理,先这样吧。”
沈云芝自然要喊冤枉,可惜的是皇上开完金口,就有人过来把她拖了下去。
皇上这才微微弓腰跟太君后说话,“太君后不要动怒,沈云芝不知藏了什么私心这才狗胆包天做出如此事情,您何必跟她计较。您看,朕已经停了她的职。”
意思是,饶沈云芝一命。
沈云芝还没走远,听到这话后背阵阵发凉。
皇上特意在太君后面前为她求情,只会让太君后更加相信她是皇上的人。
如果连太君后都舍弃了她,那她怕是真的没救了。
沈云芝脸色瞬间惨白,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了。
她扭头四处看,果不其然在一处光亮微弱的地方,看见了岁荌。
沈云芝瞪向她,眼睛恨不得将她活剐吃了,“是你!”
是岁荌改了她的戏!因为只有岁荌这么恨她!
岁荌微微笑,朝沈云芝慢悠悠走过来,“沈大人聪明,的确是我。”
是她拿着皇上的令牌带着木槿去梨花班改的戏。
要么说人家梨花班专业呢,短短两个时辰,戏就改完了。
而太君后寿宴时间比较赶,导致沈云芝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亲自看了一遍戏,临开场前的几个时辰她忙到脚不沾地,根本没来得及再检查一遍,只核实了曲目便匆匆离开。
岁荌双手抱怀,笑盈盈看着沈云芝,“沈大人放心,好戏怎么可能就这一场。”
这不过是个前菜而已,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但只是个前菜,就把沈云芝送走了。
不管沈云芝如何狡辩喊冤,都没人搭理她。
毕竟在太君后这里,已经坐实了她是皇上的人。
如果沈云芝留在现场看完所有的戏,便会觉得停职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沈云芝被拖下去后,太君后便借口说乏了,想先回去休息。
皇上喊来了御医候在一侧,“太君后放心,御医说您最近身子还好,这点戏还是能听完的。”
她着人拦下想上前的苍山,同时示意戏班子那边继续。
铜锣敲响,大幕拉开,这是一出好长的戏。
几乎演员出场的那一瞬间,众人就知道这出戏演的是什么。
《安王谋逆》。
太君后脸色都变了,他正要起身,皇上便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将他死死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而站在他身后的御医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竟让他开不了口出不了声。
太君后转动僵硬地脖子,艰难地扭头往后看,余光这才瞥见那御医的模样。
赵鹤。
已经被停职的赵鹤,笑呵呵站在他身后,弯腰提醒他,“太君后,大戏开始了。”
这场戏平平无奇,算不得“大”,讲的不过是安王谋逆一案事发后,太君后的雷霆手段罢了。
安王被迅速判了死刑,皇贵君被赐死,三皇女幽禁于幽巷中。
众人知道的“事实”是什么样,这场戏就是怎么演的。
太君后闹不明白这里面安了什么明堂,看得也是稀里糊涂。
戏台上,扮演安王的那个演员,被赐死前跪在地上,高声道:“我冤!”
扮演皇贵君的演员,被两个下人架起来,硬把他往椅子上拖,想让他畏罪自缢。毕竟只要他活着,皇上难保不会心软。
而扮演三皇女的演员,从被寝宫拖出来后,就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她垂着头,身体抖如筛糠。
直到皇贵君脚踩在凳子上的那一刻,扮演三皇女的演员突然尖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她发疯一样,用力推倒所有拉扯“皇贵君”的“下人”。
“父君你别死,你不要死,咱们跟母皇认错好不好,母皇那么疼您,一定会原谅您的,”她抱着“皇贵君”的身体,“咱们不就栽赃梁蕴谋反吗,她一个不受宠的皇女哪里比得了您这个皇贵君呢。”
此话一出,底下有大臣直接站了起来,伸手指着台上的“三皇女”,“梁虞!”
演三皇女的演员不是别人,就是三皇女梁虞本人。
太君后在看见梁虞的那一刻,眼睛睁圆,心瞬间沉入谷底,整个人颓然地往后一靠,没了半分挣扎的力气。
梁虞没死,她会把事情说出来的。
完了,要全完了。
认出梁虞的大臣越来越多,可惜梁虞因场景过于真实,以及梨花班的人物扮的太像了,早已代入进去,根本听不见别的。
“皇贵君”抱着三皇女,哭着问她,“虞儿,我要怎么跟你母皇解释呢。”
“就实话实说,爹我们实话实说,”三皇女梁虞道:“您是被君后的人挑唆了,真正想害梁蕴的不是你我,是他,是那个恶毒的男人。”
“那些龙椅龙袍全是假的,君后杀了您跟梁荷,把罪名全栽在梁荷头上,想用她去攀咬梁蕴。嘿嘿,他没成功,他没成功啊。呜呜但他杀了您,杀了您呜呜。”
梁虞又笑又哭,话说得也很奇怪,但反反复复就那几句,多听两遍就知道她说的什么。
她说的才是安王谋逆一案的事实,是当年的真相。
梁荷无罪。
三皇女梁虞扭头的时候,就对上“梁荷”的视线,“梁荷”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满脸不屈。
梁虞大叫着往“皇贵君”的怀里躲,“救我救我,我没有杀你,是君后杀了你。你、你活该,你死的活该,谁让你坏了我跟我爹的好事,你活该被冤死。”
“爹救我,好黑好安静,我好怕,我不要被关幽巷里,我要当我的三皇女,我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女。”
梁虞从地上跌跌撞撞爬起来,四处找,“我的玉玺呢,我的龙袍呢。爹,那些都是我的,不能给梁蕴,都是我的。”
最后梁虞再次跌坐在地上,抱着一团明黄色的布呜呜咽咽哭得好生可怜。
大幕到此落下。
可光未灭。
扮演“梁荷”的演员,脱掉刚才的血衣,一袭白袍站在台上,笑得无奈又悲凉,她问台下众人,“什么是事实?什么是真相?”
就在这时,另一个“梁荷”登台,站在她旁边,撩起衣摆屈膝跪下,高声道:
“罪人梁荷之女岁荌,求皇上重查当年谋逆一案的真相,还我母亲清白!”
她一开口,坐在台下的元宝眼泪就下来了。
元宝水蒙蒙的眼睛看着台上的岁荌,手指攥紧腿上的衣料,视线不舍得错开半分,一张薄唇更是抿得死紧,眉眼间全是对台上之人的心疼。
“那是……岁荌?”
众臣慢慢认出来,跪下的不是梁荷,而是岁荌岁大夫,御医入册那天,她们在朝上见过的。
她果然是梁荷的女儿,所以才跟梁荷长得那么像。
台上响起多重声音:
“请太君后允许,重查当年安王谋逆一案的真相。”
“请太君后允许,重查当年安王谋逆一案的真相。”
有人站出来,提出反对意见,“当年一案真相如何,岂能由一场戏断定?岂能听一个疯子胡言乱语!”
“既然不能听疯子胡言乱语,那就好好查清楚当初事实如何,”刑部尚书依旧是那句话,“臣请太君后允许,重查当年安王谋逆一案的真相。”
朝家老太太今天也来了,听到这里,她将拐杖放下,走到前面朝太君后行礼道:“太君后,事情已经这般,不如就让她们去查呢,堵不如疏。”
太君后道:“你们非要这么逼哀家吗,等哀家死了再查不行吗?”
也是说完,太君后才发现他可以张嘴出声了。
朝家老太太叹息,“如今安王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事实更是如纸包火,现在安王的女儿跪在台上,只求还她母亲一个真相,您就允了吧。”
太君后怔怔地看着她,不愿点头,手指掐着椅子扶手,厉声道:“你已经不是朝臣,朝堂之事,你还是少过问的好!”
朝文淑闻言往前站,跟她母亲并肩,朝太君后行礼,“那臣,请太君后允许,重查当年安王谋逆一案的真相。”
她母亲不是朝臣,她总算是吧。既然她母亲不能过问,那就由她过问。
太君后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气到极致话都说不出来,“你!”
这母女俩是要气死他吗?
朝文淑在朝堂上的势力可比沈云芝大多了,由她开口,紧接着更多的大臣出来支持重查旧案。
一时间,乌压压出来好多人,都跪在太君后面前。
台上是跪着的岁荌,台下是跪着的朝臣,她们都只有一个诉求,重查当年谋逆旧案。
皇上一直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语,甚至都没看过大臣们跟太君后,好像这事同她无关一样。
跪着的大臣越来越多,负隅顽抗的几个大臣犹豫再三,也跟着跪了下来,场上的女人跟男眷们跪了一地,都在求太君后。
太君后气到难以呼吸。
这就是,就是他带出来的大臣,如今竟然反过来咬他!
太君后看向皇上,恨意十足,“你满意了?”
皇上看着台上,看着那袭白衣,轻声道:“还事实于天下而已,没什么满意不满意。”
她起身,掸了掸衣袖,站在跪下的众臣前面,朝太君后拱手行礼,“朕,请太君后允许,重查当年安王谋逆一案的真相。”
太君后这会儿出的气比进的气还多,他颤颤巍巍扶着椅子站起来,苍老浑浊的眼睛环视一圈,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说话。
下午还对着他阿谀奉承吹捧夸赞的大臣们,现在齐刷刷跪在皇上身后,只求他打他自己的这张老脸,揭开他掩藏多年的真相。
太君后手都在抖,指着她们,“你们、你们要逼死我啊。”
当年真相一旦查明,他这些年的好名声全没了。
安王一案是他做的,增加赋税是他做的,纵容胞妹中饱私囊私吞库银也是他做的,他就是那个养虎的人。
太君后不甘心,他明明可以做圣父的,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尤其是他最喜欢的权势,如今反变成枷锁,沉甸甸压在他脊背上,逼着他低头。
就因为一个安王,因为一个死了二十余年的旧人。
“那不是旧人,”皇上道:“那是我的妹妹,是台上荌儿的母亲。”
太君后跌坐回椅子里,手臂垂在一侧,手上挂着的那串佛珠掉在地上。
他仰头看着天空。
太阳沉落天边,晚霞早已不见,现在天色全黑,头顶不见星辰,唯有一轮被云雾遮住的细窄弯月,缓慢从云层后面露出光芒。
他就如那太阳一般坠落,而当年的事情则如弯月,慢慢浮现。
太君后缓缓闭上眼睛,知道退无可退,只能哽咽出声,“好…好。”
当初被处死的安王,是否同他此时这般。
原来,那孩子被他定罪时,是这样的无助绝望啊。
因太君后点头,翌日早朝时,安王一案交由三司重审。
时间就这么过去半个月到了九月中旬,秋闱的名次出来了,朝颜不负所望考了第一名,夺得会元。
几乎同一天,安王真相公布与众。
梁荷从未谋逆,是太君后错判,是昔日的皇贵君陷害。
三皇女梁虞被重新关回幽巷,念她年老,皇上梁蕴特意准许排两个下人前往照顾她,还让她养了条小狗。
至于太君后,安王真相公布后,他身体越发的一日不如一日,夜夜多梦惊醒,最后被迫削发住进寺庙里,他的贴身侍从苍山,则被处死。
原本史臣想给太君后编制的书册全都停了。
因为安王一事之后,三司还顺带着查抄了太君后的母家,他那胞妹入了狱,就等罪名全部查清后处斩了。
太君后得知此事后,一口血呕了出来。
他谋划算计一生,手上沾染了无数人命,到头来,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太君后的好名声全臭了,现在街上提到他都得啐上一口,说他增加赋税不是个人。
而他的权势,早已没了。他庇护的母族跟胞妹,全进了大牢。
他图什么。
太君后日日悔恨到想死,既悔又恨。悔的是自己心狠手辣,可却没斩草除根。恨的是,他所拥有的全部东西,都因为一个梁荷没了。
现在朝臣们还在争论,他死后配不配进皇陵。
想来也是可笑,他当了一辈子的君后跟太君后,哪怕没有女儿都没人能撼动他的位置,现在临死却进不了皇陵。
因为他品行有愧,不配入陵。
太君后现在每天在寺庙里,听到的都是骂他的声音,人都快疯了。
皇上怕他死的太快,每日派御医过去给他把脉。
只有他活着,对他来说才是惩罚。
而支持太君后的那些朝臣,有问题的也被清算了,其中就包括沈云芝。
沈云芝因寿宴没办好,加上以往的过错,新罪旧错一起罚,被判了罢官遣送回老家,沈府则被查抄。
沈家被抄家的时候,小柳氏还做着沈明珠嫁入朝府的美梦呢。
直到沈明珠身边的小侍来了后院,笑盈盈通知他这个消息,“沈家要没了呢。”
“沈家怎么了?”小柳氏看了小侍一眼,用眼尾睨他,“你是什么东西,敢传沈家的闲话?是嫌弃舌头太长了是吗,小心我让少爷给你拔掉!”
小侍可不怕他,“少爷?”
小侍笑了,他可没少因为小柳氏而被沈明珠打骂,心里怨恨至极,如今沈家没落,可算到他出气的时候了。
小柳氏被他笑得心慌,啐骂道:“小贱人,你笑什么?”
“我笑少爷啊,沈家全部主子被遣回老家,我等留在府中不用随行。昔日沈明珠是沈家少爷,明日沈明珠可能就会被沈云芝为了拉拢别人而随便嫁出去。”
小侍恶意揣测,“嫁给老女人也说不定。”
小柳氏眼睛听得发直,“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道:“沈家背后靠着的可是太君后啊!”
小柳氏被关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小侍告诉他,“太君后?哪还有什么太君后,皇上仁慈,为了名声才留他一条命。至于太君后,我呸,他坏事做尽,也配当太君后!”
小柳氏这才知道太君后倒了,这棵大树倒了,所以沈家也要完了。
沈家完了没事,他儿子不能完啊。
他儿子要嫁给朝府的。
“那朝家?”小柳氏急切地问,“朝家不帮帮忙?”
这都是未来的亲家啊,朝家怎么能袖手旁观。
“上次朝府宴会之后,朝家就跟沈家决裂了?你不知道?”小侍悠悠说道:“那个被你丢弃的元宝,如今成了安乐乡君,皇上亲封的,享四品待遇。”
小柳氏抽了口凉气,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些你都不知道吧,因为沈明珠恨你,所以没来告诉你。他恨极了你,沈明珠懊悔死了,问你为什么不把他丢了,让他现在活得这么痛苦又低贱。”
小侍解气地舒了口气,“你以为你为他好,你以为他感激你,他跟你一样狼心狗肺。如果你卖了你能当乡君,他肯定毫不犹豫地把你卖了。”
“你满心算计,如今全成了泡沫”小侍吹了口气,笑,“一碰,全破了”
他发泄完,留下小柳氏独自痛苦,快快乐乐扭身离开。
沈家真是活该啊,知道她们要被遣送回老家,多少下人都松了口气。
就沈明珠那样表里不一的蛇蝎心肠,活该受罪。
沈云芝最喜欢的权势跟名声,因为一场寿宴,全没了。京中那些清流半点关系都不想跟她沾上,全说跟她不熟。
半个月前还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礼部尚书,半个月后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躲避喊打。
而柳氏,沉默的心软,才是最残忍的冷漠。
沈家有今日,是她们活该!
九月底,沈家被遣送回老家,连同要发疯的小柳氏一起。
她们一家四口,往后余生就相互折磨去吧,反正是没机会回京了。
沈家被送回老家的时候,岁荌正带着元宝和皇上等人一起,前往皇陵,给前安王梁荷烧香祭拜。
梁荷的案子查清后,她的名字重新被写进皇室族谱,而她的姓名后面,还跟着“其夫郎,安王王君,岁小玉”一行字。
岁荌被认回皇室,记在梁荷名下,继承了安王的封号,成了新安王,梁荌。
今日,便是她以新王的身份,前去祭祖。
而元宝自然跟她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