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珍宝阁出来后,柳氏就没再开过口,沈明珠则垂眸掐着自己的指腹,心绪也是不平。
脑子里一会儿是小时候的场景,一会儿是刚才第一眼看见元宝时的惊艳跟被他比下去的挫败恼怒,还有元宝在珍宝阁中抢他首饰的妒恨。
马车停在沈府后门口,柳氏下了车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回院子里休息了,说什么时候沈云芝回来什么时候再喊他起床。
看这个样子,午饭是不打算吃了。
沈明珠也没胃口。
他等柳氏离开后,才缓步下了马车,抬脚朝后院走去。
他的院子很是宽敞精致,每一处的布景都是按着他的喜好来的,知道他喜欢阳光,柳氏特意把这块采光好的庭院给了他。
八年时间,沈明珠已经在这院子里住习惯了,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当成沈家少爷,或者说,他就是沈家少爷,直到今天元宝出现。
沈明珠站在院子门口,再看里面往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色,竟觉得透着几分陌生,光亮甚是晃眼。
八月份的好太阳,他却心头阵阵发凉。
沈明珠半点都不想进院子,于是扭身朝另一个方向走。
“少爷,大人不让您去后面……”见沈明珠绕过自己的庭院朝后走,他身边贴身伺候的小侍急忙出声拦他。
小侍话还没说完,就对上沈明珠突然扭身回头时冷冷的脸色跟眼神,吓得一个哆嗦,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他记得,上一个在沈明珠院里伺候的下人,就是因为不知哪里惹了沈明珠,被他一顿苛责打骂,最后那人气疯了才往外说沈明珠不是真少爷。
结局自然是被沈家灭口了。
小侍脸色苍白,想到这里,头垂得更低。
“你是沈家少爷还是我是沈家少爷,”沈明珠朝小侍慢慢走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小侍脸上,厉声道:“我去哪里还需要听你的?”
那小侍也才十三岁,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嘴唇磕在牙上,嘴角当场就肿了。
他不敢抬头,下意识捂着脸跪下认错,“少爷赎罪少爷赎罪,我知错了不敢了。”
沈明珠揉着手腕,垂下眼皮俯视他,神色轻蔑地像是在看一只蝼蚁,“你最好是不敢。”
沈明珠转身继续往前走,“跟上。”
小侍立马从地上慌乱地爬起来,跟在他身后,哪怕脸上火辣辣地疼,都不敢再抬手捂。
小侍知道沈明珠今天心情不好,也明白他刚才打自己纯属就是迁怒,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是主子。
外人都说沈明珠是京中第一公子,知礼娴淑,举止端庄,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是礼部尚书家里熏陶出的书香小公子。
可那也只是外人眼里,只有他院里的下人们知道,沈明珠是什么德行,随手打骂是常态,稍有一丝不顺,都会被罚关柴房中不给饭吃。
要说言传身教,明明沈主君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沈明珠就跟他不同呢。
小侍不敢多想,但又很害怕,因为沈明珠庭院后面这个近乎荒废的偏院,除了沈大人跟沈主君,连沈明珠都不被允许进去。
现在,沈明珠却轻车熟路地往里走。
小侍被留在外面放风,沈明珠自己推开院门进去。
这里关的不是别人,而是沈家少爷的奶爹爹,也是沈明珠的亲生父亲。
跟整座尚书府不同,这座小偏院杂草横生,要不是外头晾衣杆上挂着几件今日刚洗过的灰布旧衣,一眼望过去都以为这儿没人住。
狭小的屋子,没什么阳光的庭院,破旧的木门以及缺砖少瓦的屋,前面的尚书府有多光鲜亮丽,后面的这座小院就有多破烂荒废,像是刻意被人遗忘在这里。
但又死死的缀在尚书府后面,跟阳光背后的黑暗影子一样,切割不掉。
“爹。”沈明珠趟过杂草,朝屋里喊。
听见他的声音,小柳氏连忙从里面出来。
他跟柳氏年龄相仿,甚至小柳氏一岁,两人容貌有几分相似,可惜的是,柳氏皮肤光鲜,气色极好,小柳氏则肤色暗黄,头发秋草一般干枯,猛地看上去,活活比柳氏老了二十岁不止。
每次看到小柳氏,沈明珠都会深刻认识到嫡庶二字的区别有多大。
一个是鲜亮夺目的沈家主君,一个是苟活于世的苍老男人。
小柳氏看到沈明珠后,眼睛瞬间亮起来,满脸的欣喜高兴。
他上下打量沈明珠,见他吃得好穿得好,妥妥一个大家公子,这才放下心来,嗔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喊我爹,喊我奶爹爹。”
他屋里脏乱,不想让沈明珠进去,便搬了个长条板凳,扯着袖筒擦了又擦,最后让他坐在院中唯一有太阳的地方,便是晾衣架前面。
沈明珠回回看见这条泛黄发黑的长凳,心里都甚是嫌弃,但他还是坐了下来,同时想着这身衣服回去就脱掉扔了。
他觉得脏。
“前院那个才是你爹,你得记住了,我用我现在的代价换你成了他儿子,你可不能不珍惜,要不然怎么对得起我为你付出这么多。”
提到旧事,小柳氏就啐一口,满心怨气,同时骂一骂柳氏那个贱人,“也是他投胎好,但凡我是从他爹肚皮里出来的,我便是嫡子,哪里还有他的事情。”
“现在的沈家主君是我才对,你我是光明正大的亲父子,要什么‘奶爹爹’做遮掩,我又怎么会活成现在这样。”
小柳氏跟个怨夫一样,只要沈明珠来,必然要说上那么两句。
小柳氏跟柳氏是同母异父,只因柳氏的亲爹是主君,所以柳氏生下来就是正儿八经的柳家少爷,小柳氏的生父是花楼里赎身的哥儿,所以他生来身份低人一等。
沈云芝年轻时,刚刚在科考中展露头角,考中举人得了会元,就被柳母榜下捉媳相中了。
柳家从商不缺银钱,缺的是身份地位,所以柳母要找个将来能当官的娶她儿子,这样柳家也算有了庇佑。
要嫁,自然嫁最好的那个儿子。
柳母把嫡子柳氏许给沈云芝,因沈云芝长相属实好,柳氏只看了一眼便芳心暗许非她不嫁,而跟他一起看上沈云芝的还有庶子小柳氏。
可惜小柳氏的身份上不了台面,沈云芝至少表面上对他并无想法。
小柳氏恼恨在心,竟在沈云芝跟柳氏大婚的前一天,用计先跟沈云芝“同房”了。
因第二天便是沈云芝的大喜之日,两人默契地瞒下此事没往外说。
有第一次,自然就有第二次,后来小柳氏跟柳氏先后有孕。
柳父先知道的这事,他没敢告诉柳氏,先是威胁了一顿沈云芝,又给小柳氏找了个女人,匆匆把他嫁出去。
毕竟他怎么可能允许一个贱人的儿子争他儿子的东西,不弄死小柳氏已经是他最后的仁慈了。
出嫁前,柳父让小柳氏把刚一个月的胎儿落了。
小柳氏哪里肯,阳奉阴违偷偷把药倒掉,将小孩以早产的名义生下来。他嫁的那女人也傻,竟是不知道自己接了别人的盘。
事情过了两年,柳家败落,柳母柳父先后因病去世,紧接着小柳氏的女人也死了,他带着一岁的儿子“元宝”回到娘家。
娘家无人依靠,他便住在柳氏这个哥哥的家里,跟他哭诉自己出嫁后的不易,柳氏没办法,看在孩子的份上,才让他留下来。
而沈云芝因成亲后无心读书,导致春闱落榜,后年春天才能再考。
沈云芝到底是个读书的料子,第三年春闱榜上有名,即将要考殿试。
柳氏怕沈云芝在外头有别的男人,又想起她本就是自己母亲榜下捉来的,免不得多想如果别人也这么做怎么办?
所以他起了去京城的心思,可那时他儿子“明珠”还不到三岁。
柳氏坐在床边抚着小“明珠”的脸蛋,满眼不舍慈爱,最后因为沈云芝,咬牙狠狠心把“明珠”留在老家,让小柳氏照顾。
当初柳氏把小柳氏留下的原因,就是他能奶两个孩子,导致“明珠”一直喊他奶爹爹。
外人听久了,也以为小柳氏是沈家少爷的奶爹。
柳氏在家的时候,小柳氏对两个孩子一样好,甚至对“明珠”更好,柳氏去京城后,小柳氏便露出本来面目。
家里值钱的物件他都买了,换了银钱他自己赌牌挥霍贴补女人,他把自己的儿子当成少爷娇养,对柳氏的儿子则随便凑合。
直到京中传来消息,说沈云芝考中一甲进了礼部。
小柳氏这时陡然回过神,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跟柳氏的儿子,想起自己跟柳氏间的差距,又怕小“明珠”对外告状,于是他竟换了两个孩子的名字身份。
喊元宝叫做“珠珠”,喊真正的明珠叫“元宝”。
他喊“元宝”的时候如果明珠没有答应,他轻则打骂重则体罚。时间久了,两个孩子就习惯新名字。
明珠以为自己就叫“元宝”,元宝则觉得自己叫“珠珠”。
唯一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就是,“元宝”喊小柳氏一直叫奶爹爹。这小孩过于聪慧,始终记得他爹爹离开时坐在床前抚摸他的样子,死犟着不愿意改口。
而“明珠”也是喊小柳氏叫爹爹,小柳氏一因为这事凶他,他就哭着问“爹爹为什么不要我喊你爹爹”,小柳氏最终也没狠下心来纠正他,这也埋下了祸根。
直到快三年后,两个小孩五六岁的时候,京中来信说沈云芝升为礼部侍郎了,要小柳氏带两个孩子进京。
马车上,小柳氏怎么纠正“元宝”他都是喊他奶爹爹。
小柳氏怕露馅,最后一狠心,竟在进京的路上把“元宝”丢下了!
见他跑着追上来,小柳氏匆忙慌乱下起了歹心,将他推进沟里,眼睁睁看他怎么都爬不上来,才坐上马车离开。
那块地方连个村庄都看不见,四处是山僻静的很,加上雨后路上泥泞少有人走,估计他死在沟里都没人知道。
小柳氏怀揣着美梦,带着“明珠”进了京。
从此,他儿子成了沈府少爷。
虽然事发后,小柳氏被关在这里生不如死,但他丝毫不在意,因为他儿子过上了最好的生活。
小柳氏骂完柳氏,回过头问沈明珠,“怎么今日过来了?”
沈明珠这才想起自己来这儿的原因,他脸色微白,看着小柳氏,说不出的慌,“爹,元宝还活着,他进京了。”
他不想变成小柳氏这样的人,他未来是要当朝家主君的,怎么能跟小柳氏一样,因为一个庶字毁了呢。
“什么?”小柳氏反应了一下,随后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大叫着,“怎么可能,我明明把他推沟里,他肯定早就死了,你莫要胡说。”
“我没胡说,”沈明珠抓紧衣袖,“我今天见到他了。”
沈明珠道:“他好像被一家开药铺的妻夫捡到了,那对妻夫有个女儿,今年因御医选拔进京考试,把他也带来了。”
“你知道的,我本来要跟朝家联姻,但他现在就住在朝家,被朝主君带在身边,不知道的还以为朝颜要娶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提到这事,沈明珠脸色越发难看。
沈家嫡子的身份算什么,能成为朝家的女婿才算成功。
他对朝颜无感,还总是在她面前做出一副芳心暗许的害羞表情,为的就是成为她的夫郎。
如果元宝回来了,他就不是沈家嫡子,就没有跟朝颜成亲的资格,就跟当初的他爹一样,然后最终可能会沦为他爹如今的结局。
沈明珠看了眼小柳氏气味发酸的衣服,垂下眼疯狂摇头。
他不能没有沈家嫡子的身份,他不能失去联姻,他不要变成小柳氏这样。
“被人捡到了?”小柳氏属实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他第一反应是啐骂,“那贱种命真大!我就不该心软,该活活掐死他以绝后患。”
“你如今好不容易才有的今天,才坐稳沈家嫡子的身份成为京中第一公子,怎么能让他毁了你。”
小柳氏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开始走来走去。
沈明珠被他晃得头晕想吐,正要发火的时候,就听他说,“你别慌,他回来又怎么样,只要你娘跟柳氏不承认,他就是个野种,你是沈家少爷,他什么都不是。”
“你不知道,他长得跟柳氏一模一样!”沈明珠道:“就算不承认,大家的眼睛又不是看不见,到最后不还是对我指指点点。”
“长得一样好啊,”小柳氏笑起来,“长得越想,丢脸的越是他。”
沈明珠一时间没想明白,茫然地看着小柳氏。
小柳氏献宝一样跟他说,“你娘什么人我太清楚了,她为了名声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舍弃,所以她不会承认元宝的身份,你依旧是她‘唯一’的儿子,是沈家的嫡长子。”
“沈家不承认元宝,他却又跟柳氏长得很像,说明什么,说明他是被沈家舍弃的,沈家不承认他的身份,在京中没头没脸的人是他才对。”
“开药铺的对吧?那就是平民,你一个堂堂尚书府的少爷,还能怕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小老百姓?”
“还不是随你拿捏羞辱。他记得以前更好,越是记得,你越要提起他被沈家抛弃的事实。”
“哪怕你是假的又如何,如今不依旧好好地当着你的大少爷,他是真的又怎么样,娘不疼爹不爱,他回京做什么,自取其辱?”
“你放心,他拿什么跟你争。”
小柳氏跟沈明珠说,“你尽管去听听你娘会说些什么,定跟我分析的一样。”
沈明珠的心这才慢慢定下来。
是啊,就算最初他这身份是偷来的,但后来是沈家妻夫亲自承认他是沈家嫡长子,他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为何要心虚呢。
沈明珠腰背逐渐挺起来,“奶爹爹说得对,我才是沈家少爷,他算个什么身份,跟我争?”
小柳氏笑着鼓掌,“好孩子。”
他眼睛看着阳光下明亮照人的沈明珠,宛如在看自己的另一种人生,一种他亲自谋划算计出来的光鲜人生。
“只要你过得好,不像我这般,我这辈子就值了。”小柳氏心想,要是沈明珠嫁给了朝颜,那他真是死而无憾了。
他活得像暗处里的老鼠又如何,他儿子却是只金凤凰,是他的全部骄傲跟寄托。
“那我回去了,”沈明珠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儿,找了个借口,“我娘可能快回来了。”
“好好好。”小柳氏目送他出门,沈明珠走远了看不见衣角了,他都舍不得收回视线。
瞧瞧他儿子,多好看多尊贵。
沈明珠离开小院后,回到自己院里换了身衣服,吃罢午饭没多久,就听下人过来喊他,说大人回来了,让他去一趟书房。
书房里,沈云芝坐在书案后面,柳氏红着眼眶坐在一旁的圆椅里。
他哑着声音说,“妻主你不知道,他长得跟你我极像,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我亲生的,这就是血脉相连。”
“原来我们的儿子没有死,他还活着。”
沈云芝没兴趣听他在这儿矫情,更没心情跟他一起想象所谓的亲儿子和她多像。
她烦躁地拧着眉,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淡声同柳氏说,“收收你的眼泪,哭成这样哪有半分主君该有的样子。”
柳氏一怔,眼睛看了眼沈云芝,又垂下头。
他忍了又忍,还是小声嘟囔,“当初就该找人仔细去寻才是……”
“当初怎么找人去寻?”沈云芝皱眉说,“那时我侍郎的位置还没坐稳,多少人盯着我,沈府有半分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放大然后上升到我品性有愧。”
“我被太君后施以重望,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出半点差错。我寒窗苦读多年,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岂能放弃?”
柳氏道:“可那是我们的儿子啊!”
“这话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他是我儿子,现在这个也是我儿子!”沈云芝脾气上来,不愿意再扯皮,“你要是不愿意,当年就咬牙自己去找,把屁股下的位置让给小柳氏。”
“你们兄弟长得像,他要是成了主君,明珠依旧是我沈家的嫡长子。”
至于两人谁是真正的明珠,对沈云芝来说半点都不重要。
柳氏脸色瞬间一阵苍白,人僵在了椅子上不敢再吭声。
当年小柳氏带着孩子回来,那孩子就只喊小柳氏为爹爹,死活不开口喊他。
柳氏觉得奇怪,特意着人去查,这才知道小柳氏做了什么事情。
柳氏气疯了,整个人险些崩溃。
他以为是“好妻主”“好女人”的沈云芝,竟在他大婚前跟他的庶弟睡过了,两人还有了孩子。
而且他亲生的儿子被小柳氏丢下,生死不明。
柳氏病了整整半个月,连话都说不利索。他不愿意认“明珠”,不肯见沈云芝,所以外头才传出“明珠并非他亲生的”事情。
这事儿影响到了沈云芝的名声,她推开柳氏的门,不顾他反对坐在他床边,语气平静地跟他谈话。
“小柳氏的事情是他算计我,事后他又以这事要挟,我怕你知道会受伤这才没说。”
“我不知道他有了我的孩子,他当年出嫁后我就没再理过他。他回来后我更是没正眼看过他,我心里只有你,这么多年我平步青云身边都没有别的男子,你还不清楚我的心意吗?”
“小柳氏该死,但孩子的事情不能再往外说了,否则太君后会对我不满,到时候咱们一家都不好过。”
“我的意思是,把孩子认下吧。……我们的儿子已经没了,以后还能再生。”
柳氏当然不能接受,他咬牙不吭声,不愿意点头。
沈云芝见他油盐不进,软的没用干脆来硬的,“你不同意也没事,小柳氏跟你身形相似容貌很像,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抬他做主君,明珠依旧是我儿子。”
“你母父的心愿就是让你嫁个当官的,让柳家面上有光,因我当了礼部侍郎,你母父的坟都修得比别家的好,你要是没了,你觉得小柳氏会念着你柳家的那些亲戚吗?”
“你想想我,想想你母父,想想你柳家,”沈云芝见柳氏脸色苍白,又软了声音,“只要孩子养在身边,跟我们亲生的又有什么区别?”
“小柳氏任由你处置,好吗?”
柳氏最终没抵过沈云芝的循循善诱,默许了这事。
他把小柳氏像老鼠一样关在后院,让他看着自己光鲜,让他听他的儿子喊别人叫做爹,让他活得生不如死,更是提醒着沈云芝,让她对自己心中有愧不好纳别的男子。
他以这种方式,囚了小柳氏,囚了沈云芝,也囚了他自己。
后来京城里的小孩们突然出了水痘,明珠也不可幸免。
看着跟自己长相很像的小孩躺在他怀里,整个人虚弱地像是要断气一般,软软地喊他爹爹。柳氏心一软眼泪掉下来,搂着明珠默默地哭,心里才开始将他当成亲儿子养。
只是不再喊他“珠珠”,而是喊“明珠”。
柳氏以为他的珠珠已经死了,直到今日重新再看见他。
可现在看沈云芝的脸色,珠珠的出现很明显给她带来了麻烦。
也是,珠珠本来就没在两人身边养多久,加上孩子是他生的又不是沈云芝生的,沈云芝对孩子能有什么感情呢。
当年她以“不适合大肆宣扬”为由拒绝找珠珠,就能看出她的薄情心冷。
一个没感情的儿子,哪里比得过官运亨通呢,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书房的门被敲响,沈云芝道:“进来。”
沈明珠抬脚进门,见柳氏已经到了,便又反手把门关上。
他朝两人福礼,没事人一样坐在柳氏身边。
“你还不如一个孩子沉稳冷静。”沈云芝说落柳氏。
沈云芝看向沈明珠,“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是沈明珠,是我跟你爹沈主君亲生的儿子,是我沈家的嫡长子,至于新进京的那个……”
沈云芝道:“他就叫元宝,是你叔叔小柳氏的亲生子,只因当年进京时走散了,如今才见到罢了。”
沈明珠心里一喜,心道小柳氏猜得不错,母亲果真不会认元宝。
沈云芝认是不可能认的,她要是现在承认元宝是她亲生儿子,那怎么解释明珠的事情?难道要她承认八年前她欺君了?
她现在是最不能出事的时候,太君后病倒,她要是爆出点什么事儿,根本没人保她。
“妻主……”柳氏惊诧地看向沈云芝。
沈云芝抬手拦住他的话茬,跟他说,“明日赴宴的时候,去跟朝主君提这事,把元宝领回来。至于领回来后你怎么对待都行,但在外面,他就是你庶弟小柳氏的儿子。”
一听说可以领回来,柳氏眼里又有了光彩,连连应下,“好。”
只要领回来,他就可以好好补偿他,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而且就算元宝不当沈家嫡子,住在沈家也好过住在那什么小药铺。
柳氏觉得元宝一掷千金的行为,不过是仗着朝家的势而已。
柳氏已经开始想,朝主君对元宝印象极好,朝颜似乎也向着他,如果领回来后能许进朝府,该是多大的福气。
下辈子的疼宠跟身份,也算弥补了他以前受的苦。
这么一想,柳氏才觉得好受些。
而沈明珠看见柳氏的神色,就猜到他在盘算什么,一时间牙齿紧咬,心头甚是怨恨。
感情处再久,都不过亲生二字。
“还有跟朝家联姻一事……”沈云芝沉吟,“朝家牵扯进了安王案里,如果稍有不对,我们还是跟她们少牵扯的好。”
“不过面上不能表现出来,朝家树大根深,还是值得费些心思攀附的。”
沈云芝看向沈明珠,“明日表现好些,要什么东西直接跟你父亲说,让他给你置办,莫要再众主君跟朝主君面前丢了脸。”
沈明珠颔首应下,“是。”
他当然不会丢了自己的脸,他只会狠狠羞辱元宝那个生母不明的贱种,让他进沈府前,就狠狠地丢了脸。
进沈府又如何,连个庶子都算不上,拿什么身份地位同他比?朝家岂会看得上他?
沈明珠自信起来,甚至迫不及待地期待起明日的宴会。
天色慢慢昏黑,而此时元宝跟颜节竹才刚从宫里回来。
“爹,君后赏赐了什么?”朝颜迎接两人,看着下人们提着的三个大食盒,惊诧道:“这里面装得全是金银珠宝吗?这么多!”
元宝招手示意她过来看,打开其中一个,大方又慷慨,“随你挑选。”
朝颜苍蝇搓手,笑嘻嘻说,“那不好吧,都是男子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选。……不过选选也行,拿来送人也是好的。”
毕竟是宫中赏赐,岂能是俗物。
颜节竹在旁边站着看,笑着摇头。
朝颜伸头往食盒里看,嘴角放大的弧度瞬间凝固住,“这是啥啊?”
“糕点啊,”元宝道:“君后赏了我三大食盒,随你挑选随你品尝。”
朝颜,“……不是金银珠宝啊。”
“自然不是了,”颜节竹屈指敲朝颜脑门,“君后哪有你这般俗气市侩。”
“好好好,是是是,我最俗气,”朝颜随手拿了块糕点,咬着说,“但凡我手头宽裕点,我就不会这么俗气。”
她抬下巴点元宝,“小元宝都比我有钱,爹你不知道,他的小金库可满了。”
颜节竹诧异地看向元宝,元宝有些腼腆,笑笑,“都是姐姐帮我存的,她以前便说,要是她赚了十文钱就分我一文,这么多年,也存下不少。”
颜节竹对着朝颜指指点点,“听见了吧,人家姐姐帮忙存的,你什么时候给你弟弟存点啊。”
朝颜,“……”
朝颜转移话题,糕点一口塞嘴里,又伸手各拿一块,含含糊糊说,“可真好吃。”
颜节竹看了眼元宝,元宝跟他对视,爷俩笑起来。
颜节竹让元宝去洗漱,“也累了一天了,晚上自己想吃什么便让小厨房做。我再看看明日宴会要准备的东西,不能出什么纰漏。”
元宝本想去帮忙的,但一想到跟姐姐晚上有约,“那伯父早些休息。”
“好。”
元宝回来先洗澡,洗完后穿着棉质中衣,外面罩着一件水墨长袍,衣袍没系腰带,宽宽松松挂在他身上。晾干的头发随意用发带系着,长发披散身后。
他看岁荌没回来,就盘腿坐在床上看看正经话本,啃啃带回来的糕点,等岁荌来找他说身世。
岁荌今天约了赵御医,两人聊了许久,晚上吃了饭还喝了点酒。
她回来后先敲元宝的房门,“睡了吗?”
元宝趿拉着鞋跑过来,双手把门拉开,笑盈盈看她,“你猜”
岁荌单手抱腰,斜着身子,慵懒随意地倚着门框,另只手摸他白里透粉的脸蛋,眉眼放松,眸中全是笑意,“我猜没睡。”
她身上带着股风流痞意,酒气清浅,笑容勾人,看得元宝心痒脸热。
他说,“姐姐猜对了,想要什么奖励呢?”
亲亲,亲亲亲亲
小狗的期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岁荌能不知道他这个小脑袋里都在想什么,不由伸手戳着他的脑门,微微眯眼,“什么都不要。”
元宝露出失望的神色。
岁荌顺势直起身子,抬脚进了元宝的房间。元宝立马开开心心把门关上,颠颠地跟在她身后。
几乎岁荌刚坐在圆凳上,元宝的屁股就长在了她大腿上。
他骑跨过来,双手揽着她的脖子,面对面软软地问,“姐姐喝酒了?”
岁荌将他肩上的长发撩到身后,应,“跟赵御医喝了点,但没醉。”
特意强调了她还清醒着。
元宝不满地撅起小嘴,感觉姐姐防他就跟肉骨头防小馋狗一样,他有那么馋嘛!
元宝好馋岁荌的唇。qaq
“我跟你讲讲过去吧?”岁荌双手搭在元宝腰上,声音很温柔。
元宝顿了顿,情绪明显下去了,“好。”
过去的事情,元宝记得一些,只是不清楚里面的细节,岁荌不过是把他模糊跟遗忘的那一部分补充清楚罢了,将一个残忍又冷漠的事实说给他听。
他总要知道自己的来处。
“珠珠……”元宝抱着岁荌的肩背,侧脸贴在她肩上,眸中映着桌上油灯跳动的火光,恍然道:“怪不得他叫我珠珠。”
“那我叫元宝,还是叫珠珠?”元宝一时分不清自己小名叫什么。
岁荌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大名叫岁岁,小名叫一两四钱。”
她语气故作轻松,“你是我花了所有银两救回来的,自然是我的。我说你叫一两四钱你就叫一两四钱,我说你叫元宝你就叫元宝,跟其他人叫你什么没关系。”
元宝手指抓紧岁荌手臂上的衣服,把脸别过来,额头抵着岁荌的肩,浓密的眼睫垂下,遮住眼底的情绪。
只能听见声音闷闷的,似有哭腔,“嗯。”
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是姐姐的。”
岁荌心疼了。
柳氏因为沈明珠得水痘细心照顾他的时候,可曾想过那时候的元宝也很危险,他高烧不退的时候,岁荌也绝望过。
所以她原谅不了沈家,原谅不了柳氏。
岁荌不想元宝难过,便轻轻亲吻他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双手捧起他的脸,亲吻他含泪的眼睛跟湿漉漉的眼睫。
元宝有些意外,水蒙蒙的眼睛看着岁荌,显得有些呆。
“不哭了,”岁荌吻他嘴角,“我的奖励,是想要你开心。”
她一手托着元宝的侧脸,偏头吻他唇,一手揽着他的腰,手无意识往下,搭在他腿上。
岁荌从元宝口中尝到了御赐糕点的味道,元宝从岁荌嘴里品出酒的辣气。
最后中和起来,是带着醉意的甜。
元宝双手下意识攀着岁荌的肩,踮起脚尖抬屁股往她怀里挪动,想让两人贴的更近,恨不得挤进她的身体里。
岁荌感受到了小狗的炙热,几乎用气音在他耳边开口,“小色狗。”
元宝的脸红到发烫,低低糯糯地说,“你的。”
岁荌笑,低头咬他锁骨,“我的。”
元宝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条红线,上面串着她第一次送他的那枚铜板,这么些年换了无数绳,但没换过那枚铜钱。
岁荌抿着绳,鼻尖轻轻蹭元宝侧颈。
元宝哼哼起来,反击道:“大色狗”
岁荌笑得肩膀轻颤。她才不是呢,她正经极了。
闹了这么一出,元宝心里半点难受的情绪都没了,满脑子都是胸前的柔软跟耳边的热意。
“说件开心的事情。”岁荌将元宝圈在怀里,怕再亲下去她会控制不住。
“我明日要进宫给太君后看诊,不能留在府中,”岁荌抚着元宝的背,提前告诉他,“如果明日有人欺负你,你不要怕。”
岁荌说,“因为君后已经下旨,封你为四品乡君,圣旨明日就到。”
之所以提前告诉元宝,是给他个底气。
元宝惊喜到眼睛睁圆,往后撤着身子看岁荌,“乡君?四品!”
岁荌点头,略带骄傲,“以后就是皇家元宝了。”
“为什么?”元宝脑子还没清醒过来,脱口问岁荌,“因为姐姐吗?”
岁荌点头,点着自己的唇,“你猜?”
元宝亲了一下她点的地方,眉眼弯弯,眼底是欢喜的光亮,“我猜是!”
所以他先把奖励领了。
他开心,岁荌心脏就不受控制的柔软起来。
怎么办,弟弟好香,好软,她有点怕自己等不了两年。
如果不是明日元宝要精神满满地出席宴会,岁荌都想好好帮帮他。
她不想看元宝哭,却想看元宝在她手里泪眼婆娑地求饶……
岁荌哼哼,谁说她不懂,她懂得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