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灵参
经此一事, 听危楼元气大伤,有近半数的弟子被朝廷鞠谳审问, 剩下的人都在清理业火留下的痕迹。
流筝去找祝锦行,不仅没见到人,反受了一番冷待。
季应玄心里笑她自讨没趣,面上仍装模作样安慰她道:“许是祝公子心中愧疚,羞于见你,像他这种名门正派,肯定有很重的道德包袱,你现在去安慰他,反叫他心里更难受。”
流筝叹气:“我本也不想逼迫他, 但只有他清楚掣雷城的情况,还有哥哥如今的下落。”
季应玄问:“你这就打算去掣雷城了吗?”
流筝说:“越快越好, 我想明天就走。”
今天是十五, 明天是十六。
流筝打算今晚去一趟云白山找万年参,碰碰运气,若是找不到, 就等她从掣雷城回来后再继续找。
如果她还回得来。
她怕找不到空惹人失望, 所以未将此事告诉季应玄,只说今夜想好好睡一觉。
听她说今夜不走, 季应玄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
墨问津已经在赶来听危楼的路上,今夜十五月明, 双生台灵力开启,正是剖换剑骨的好时机。
可是……要将剑骨的真相告诉她吗?
她这样心无城府、光明磊落的人,又如此钟爱她的命剑, 若是知道了剑骨的真相,心里该有多么难过。
与其见她抱愧而死, 倒不如……不如什么都别说。
流筝见他默然凝眉,肩膀歪过去轻轻撞了他一下,含笑揶揄他:“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是不是舍不得我?”
季应玄长睫轻垂:“我舍不得你,你能带我一起去掣雷城吗?”
掣雷城可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否则流筝当初也不必求到祝伯高头上。
流筝正想着怎么劝解他,见苏家姐妹与几个姑娘走进来,正要起身去迎,她们却见了她就拜。
“雁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姑娘至少受我们一礼,否则我们于心难安。”
流筝只好受了她们三叩拜,连忙将她们一个个从地上扶起。
季应玄望着这一幕,想起在北安郡外,她受万民朝拜时的情形。
那时只觉得她欺世盗名,如今却改了观,想起她这段时间历险劳心,只觉得三叩九拜、塑像供奉也是应该。
她们此行也是来向流筝辞别。
苏啼兰说:“朝廷销了我们的贱籍,我们打算离开向云郡,住到山里去,从此不问红尘,与诸位姐妹同心修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安排,流筝也替她们高兴。她问苏如茵:“祝仲远也与你们同行吗?”
苏如茵摇头,轻声叹息道:“他说他的性命并不为他所有,今早已经告辞离开了。”
流筝似乎对他格外同情,闻言也生出了许多伤感。
几位姑娘离开后,她仍对祝仲远的下落念念不忘,问一脸毫不知情的季应玄:“你说他会不会被祝锦行抓走了?祝锦行修为那样高,不会真要杀了祝仲远给他爹偿命吧?”
季应玄说:“我不知道。”
流筝自顾自叹气:“那祝仲远也太可怜了,本是天之骄子,平白被人夺了命格,毁身污名,这辈子都难以再回正轨,若是我遭此无妄之灾……”
季应玄幽深的目光静静凝着她:“若是你,你待如何?”
“肯定也要找凶手报仇,”流筝义愤道,“天经地义嘛。”
季应玄笑了笑,没说什么。
***
入夜,漏断人初静。
有了昨天走正门撞见季应玄的前鉴,这回流筝连灯也不敢点,摸黑收拾了几样东西,从后窗翻出了落脚的馆驿,御剑往北安郡云白山的方向飞去。
她心里记挂着万年灵参,御剑飞得极快,只觉脚下云雾如流,高空月明似银。
十五的月亮可真好看呐,流筝心里美滋滋地想,这御剑的感觉比乘鸢可爽多了。
说起乘鸢,流筝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在去掣雷城之前,一定要把机关鸢送给季应玄。
虽然知道他身上有些古怪的本事,但此后他独自在凡尘行走,要躲避墨族的追杀,没有代步的法器可不行,至少被人揍得狠了,得能跑得脱吧。
流筝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飞到了云白山。
果然如萧似无所言,此山蜿蜒如龙卧,首尾相盘,是个汇聚天地灵气的好地方。
山生密林,透过朦胧的夜雾从高空俯瞰,见林中偶尔有光影窜过,不知是什么妖精在化形嬉闹。林中有一条清溪,沿着溪水向上游追溯,于密林中望见一池清泉,泉临千仞高的断崖,崖上有瀑布飞落,碎玉声响彻山谷。
想必这就是萧似无说的人迹罕至的高崖。
事不宜迟,流筝御剑沿着山崖往上飞,离得近了,可见崖壁上爬满了绿藤,将崖壁遮得严严实实,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流筝打算一口气飞到崖顶。
命剑托着她的双脚向上飞,几乎与山崖平行,她越飞越高,直到空气都变得稀薄寒冷,满月的光毫无遮挡地笼在她身上。
月亮很亮。
突然,流筝觉得颈后微微刺疼。
她伸手摸了一下,感觉剑骨所在的地方正慢慢发烫,有种令人乏力的疼痛感沿着剑骨漫向她的四肢百骸。
“怎么回事?”流筝摸了摸自己的脸,竟也变得滚烫。
她脚下的命剑开始发抖,最初只是轻颤,渐渐开始站不住脚,流筝心中又惊又怕,抬头见崖顶只在数丈高的地方,决定先上去再说。
不料就在她双手即将触碰崖顶岩石的那一刹那,脚下命剑突然散作了一团星芒。
然后……消失了。
岩石和带刺的藤蔓擦伤了流筝的手臂,她急切想要抓住什么,却还是不可控制地向下急速坠落。
疼!好疼!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滚沸,剑骨生出的血脉像千万条荆棘,绞碾着她的骨肉,就连风刮在皮肤上,也变成了刀割式的疼痛。
在急速的下落过程中,流筝仓促召出机关鸢,堪堪在落地前将她托住,但她疼得连坐都坐不稳,从机关鸢上摔下去,掉进了泉池中。
所幸池水浅缓,没有将她淹没。
不知在池水中躺了多久,直到薄云遮住了月光,流筝才渐渐缓过劲,努力撑持起身,湿淋淋地爬上了岸。
“刚刚是怎么了?我的命剑呢……”
流筝伸手向后颈下三寸,剑骨所在的地方摸了摸,只觉得余温仍然烫手。
她在忐忑与惊疑中试探着念祭剑诀,还好,命剑又被召了出来,流筝轻轻松了口气。
只是剑身的光芒好像弱了许多。
流筝不明所以,望着千仞高崖,又看看手里突然抽风的剑,心里有些打鼓。
但是好容易来到此处,她又不甘心就此折返。
于是她收了剑,改乘机关鸢,再次向崖顶飞去。所幸机关鸢虽然飞得慢,却十分平稳,载着流筝顺利地到达了崖顶,流筝跳下机关鸢,在它头上摸了摸:“还得是你靠谱。”
崖顶林木葱郁,植株生得比别处粗壮硕大,树的虬根露出地面,竟也有一人环抱那么粗。
流筝右手持剑,左手提灯,向密林深处走。
刚走了没两步,她就发现了好几株人参,纺锤状的叶片舒展着,顶上托起一簇红色的果实。
越向里走,人参长得越密,年岁越久,直到流筝停下脚步,望见了一棵一人多高的人参草株,它的叶片和顶上红果散发着莹莹柔光,一看就是汇聚了山中灵气。
看这模样,没有一万年也得有八千年了吧!
流筝喜笑颜开,掏出机括铲子就去挖,将那灵参周围的土都挖松了一圈,用剑光缚住它,猛得将那灵参从土里拔了出来。
拔出来的灵参瞧着并不大,却是遍体金红,十分漂亮。
她尚来不及高兴,忽听身后风刃呼啸,她下意识御剑去挡,剑光猛然一亮,将那偷袭的东西弹开,流筝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片人参叶子。
她将这灵参拔出来后,其余人参仿佛一起活了过来,密密麻麻朝流筝所在的方向蛄蛹。
它们一齐伸出叶子去缠她,拔下头上的红色浆果砸她。
那浆果爆出黏腻难闻的红色浆液,流筝差点被熏吐了,一阵头晕眼花,不提防被它们的叶子缠住,叶边锯齿割进了她的皮肤里。
“这是什么运气,难道人参也能成精吗?!”
在诸多花木中,人参又被成为“草灵储”,是因为无论它吸收几千几万年的灵气,只能将其储备在身体里,而无法收为己用,成妖成精。
流筝挥剑砍断割进她肉里的叶片,不清楚眼下到底是什么状况,因此不敢缠斗,趁剑光将它们逼退的间隙,飞快召出机关鸢跳了上去。
时夜将半,明月高悬,机关鸢载着浑身狼狈的流筝向北飞去。
***
向云郡,馆驿内。
季应玄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指腹在后窗窄窄的窗棂上一抹,抹下了几粒鞋底的泥尘。
墨问津倒挂在檐下,从窗外将头探进来:“难道跑了?”
“不会,”季应玄说,“她不当不告而别。”
墨问津“啧”了一声:“许是窥见了莲主的用心,或是感知到了杀意。”
季应玄的态度十分确定:“不可能。”
除了想取回剑骨之外,他自问对流筝没有表露过恶意,何况依她的性格,倘若真是知道了剑骨的真相,只怕会比他更迫切地想要物归原主。
季应玄说:“她与她父兄不同,她是真的重情义,行事磊落。”
听了这话,墨问津只觉得牙酸,腹诽他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
他呵呵一声:“那她人呢?”
季应玄的目光在房间里四顾,看见自己买给她的那套衣裙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桌上还有几瓶未来的收起来的药瓶,一些随意放置的机括弹丸。
季应玄声音微冷:“比起她跑了,眼下我更担心的是她可能出事了。”
流筝说要回屋睡觉,所以他没有派红莲守着她,眼下失了她的下落,心中竟是担忧盖过了懊恼。
“你先去双生台等着,”季应玄说,“我得出去找她。”
他从袖中分出几支红莲,散作漫天花瓣,听从他的命令向四面八方飞去,前往任何流筝可能出现过的地方,祝锦行处、听危楼、华裾楼……
红莲似乎不太喜欢靠近那位皇太子,季应玄打算亲自去太子别院里找。
他提着七上八下一颗心,步履匆匆出了馆驿的房间,正要动身,忽听天边遥遥响起一声鸢唳。
他蓦然转头,月光里,见机关鸢驮着一个人越飞越近。
机关鸢在半空收拢翅膀,季应玄伸手接住了摔下来的雁流筝,见她虽然尚清醒着,模样却十分狼狈。
浑身都湿透了,身上还有七零八落的伤口,像刚被蒸熟的面团,滚烫柔软,落在他怀里。
嘴里喃喃有声:“怎么又开始了……好疼……好讨厌……”
季应玄蹙眉望着她:“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流筝头晕眼花地吐出一口气,所幸还没烧到意识模糊,看得清眼前人的模样。
于是她将自己这一路都紧紧攥在掌心里的那株万年灵参递给他,笑得明媚而得意:“你看!我真的找到万年灵参了!你马上也要有剑骨了!”
第22章 原谅
季应玄抬手抚上流筝脸颊的伤口。
一道细长的血痕, 沿着她的梨涡扬起,像一条牵绊人心的红线。
她一笑, 就扯到伤口,嘶嘶抽气,却还是高兴,还是要笑。
“别笑了。”
季应玄的声音又冷又沉,藏着微不可闻的颤抖:“谁叫你去找灵参了,谁让你这样自作多情!”
流筝怔愣:“我……自作多情?”
季应玄捏着万年参的骨节泛白,灵参在他手心里泛着金赭色的莹光,使人一见便知是夺天地造化、可遇不可求的灵根妙草。
但他看都没有看一眼,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流筝身上。
他说:“灵参道行再高, 也不过是棵草木,纵能增灵力补气血, 能使人成仙、使仙成神, 却绝无可能叫你平白长出一副剑骨……雁流筝,这么多年,难道你从未怀疑过吗?”
流筝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伸手往后颈摸了摸, 小声道:“可是我的确长出来了呀。”
季应玄嘴唇抿着,昳丽的凤目中光影明灭:“你的剑骨, 你身上的太清剑骨……”
关于剑骨来历的真相就在嘴边,只需要一句话, 就能戳破她长达十年的自欺欺人的谎言,毁掉她那心安理得的幻想。
然而,望进她一双明澈的、坦然的、饱含疑惑与担忧的眼睛里, 那句话三番五次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做不到当面告诉她这个残忍的真相。
季应玄望着天上的明月叹了口气, 十五的满月,正是每月极阴的时候,天地造化稍退,而人力登峰造极,是一切咒术生效的最佳时候。
他抓起流筝的手,带她往双生台的方向走。
“哎呀,”流筝脚下绊了一下,“季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季应玄说:“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很急吗,能不能等我先换件衣服,你看我衣服都湿了……”
“不能。”
“那能不能让我先洗个脸?我可是被那人参怪甩了一脸的果浆,腥得像鱼一样。”
“不能。”
“那能不能——”
攥在她腕上的手缓缓用力,流筝嘶了一声,闭上了嘴。
她望着季应玄神情难辨的侧脸,听着他不容分辩的语气,心中也生出了些许委屈之意。
她辛辛苦苦折腾这一趟,又是摔落进泉池,又是被人参怪围攻,险些都要没命回来,虽不是为了讨他的感激,却希望他能开心,高兴,得偿所愿。
可他这是什么反应?好像她不是在帮他,而是在羞辱他、嘲讽他。
流筝也有些不高兴了,拼力挣开了他的手。
季应玄转身,见她眼里竟蓄满了泪,笑时的梨涡不见了,目中两汪清泉被月光照得潋滟透亮,正伤心地瞪着他。
伤心……她有什么可伤心的,她也会觉得伤心吗?
两人僵立无言许久,流筝眼里的泪终于蓄不住,沿着两腮滴到地上。
她含着泪说道:“你我认识了这么久,互相救过命,过了几回生死,你怎能像看旁人一样看我?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知道你只想修剑道,所以才去找灵参,想你也能长出剑骨,绝没有任何想要羞辱你的心思。”
“我知道凭灵参生出剑骨的际遇实在罕见,你不敢相信,怕结果会令人失望。但这灵参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试一下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如果不行……如果真的不行,等我从掣雷城找回哥哥,一定会帮你想别的办法……”
分明自己很生气,可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劝他。
她觉得这副模样实在是狼狈丢人,想抬起自己的袖子擦一擦,却拣不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她的袖子上全是人参怪的红果浆,险些又把她熏了个倒栽葱。
于是她气鼓鼓地扯过了季应玄的袖子。
他的袖子又宽又干净,她要狠狠给他揉脏,将眼泪鼻涕一起抹上去,还有人参怪那闻一下能晕十年的恶心果浆,一起蹭上去!
叫他知道这万年灵参可不是这样好采的!
然而衣袖的布料尚未蹭到她的肌肤,却有一双沁凉如玉的手先捧起了她的脸,指腹轻柔地落在她眼下,沿着她的卧蚕轻轻抹过,拭掉了她眼里的泪水。
直到将她眼里的泪水和腮上的泪痕全都擦干净。
“疼不疼?”季应玄问她。
流筝不明所以:“嗯?”
他的指腹向下,停在她脸上那道红痕的一端:“眼泪是咸的,伤口撒盐,难道不疼吗?”
是有些疼,只是被他气得顾不上了。
流筝声音闷闷地说:“一点小伤,好得很快。”
她的眼泪像滚灼的热酒,浇灌在季应玄心头的千尺寒冰上,独自滋啦作响。
他努力回想曾经受过的折磨,回想被一柄屠羊刀剖走剑骨、贯穿心脏的感受。
他奄奄一息的身体被推下地隙。
业火卷起的罡风烧焦了他的衣袍与皮肤,他以血流不止的骨肉投入业火,听见自己血管爆裂、经脉齐断的声音。
血肉烧烂了,接着是他的舌头,他的眼睛。
在他只剩下一副骸骨时,不知从何处捞到了一枚红莲的花瓣,那花瓣能保他不死,却不能为他消除疼痛,他空洞的嘴里衔着那枚花瓣,在业火岩浆中横游了七七四十九天。
那时他发誓要将雁家兄妹千刀万剐,使他们同样遭受被活剖剑骨、业火焚身的疼痛。
彼时的痛感犹在眼前,可是为何……为何只是碰到她的眼泪,他就于心不忍了?
惊惶与迷茫中,一只纤柔温暖的手抚过他眼下。
犹沾着灵参果浆的微微腥气。
流筝问他:“你为什么也哭了?”
季应玄转过脸去,低声如喑:“我没有。”
流筝知道他自尊心脆弱,没有追问,反安慰他道:“其实我没有特别生气,只要你肯试一试灵参,我就原谅你。”
季应玄垂目苦笑道:“有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脸上的伤还没愈合,这就要原谅我了么?”
流筝说:“我本来也没有怪你。我的伤不是你弄的,受伤的时候你并不知情,我总不能怪你救驾不及时吧,那样也太无赖了。”
她又扬起了嘴角,梨涡轻动,扯得那道伤口更加红艳。
季应玄因为她的话陷入了沉默。
他曾受过的折磨,并非流筝亲手施与,她亦对此毫不知情,为何她能如此洒脱地说原谅,他却偏要怪罪在她身上?
季应玄突然问她:“你是不是很怕疼?”
流筝当然不肯承认:“不是!”
季应玄说:“我觉得你还是怕疼会比较好。”
他心中想,只要她说怕疼,今日便不剖她的剑骨了。毕竟她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已经很疼了。
流筝却将双眉一扬:“说了不怕就是不怕,堂堂剑修,粉身碎骨也不怕。”
季应玄:“……”
她对眼前危险这过于迟钝的感知力,有时候也挺让人手足无措的。
季应玄心中默默叹气,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履不似方才急切,闲庭赏月般衣袖拂动,让流筝一蹦三跳地跟在身边。
她一边抖着衣服上的水一边问他:“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季应玄淡淡道:“找个僻静的地方杀人分尸。”
流筝闻言,竟“噗嗤”一声笑开。
季应玄蹙眉望着她。
流筝:“对不住……很少听见你开玩笑的。”
季应玄问:“你是觉得我打不过你?”
“不是不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流筝连忙摆手,生怕伤害到他那孱弱的自尊心。
她解释说:“我是觉得你这样喜欢我,我又对你这样好,你怎会害我呢?”
季应玄:“……自作多情。”
流筝得意地轻哼一声。
不怪她这样多想,自相识以来,季应玄救过她数回,为她旧伤添新伤,凡有他在的地方,总能逢凶化吉。
他是她的祥瑞还差不多,怎么可能害她。
两人出了馆驿,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向北走,月光泻地平如水,水里映着两人纤长的影子,还有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指。
流筝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听宜楣师姐说过,凡界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随便牵手的,须得是有婚嫁关系,或者私定终身。
季公子生长在凡界,他肯定清楚这个规矩,那他还非要牵着她走……
难道是被她舍身取灵参的情意所感动,对她的喜欢已经上升为了要与她结为道侣的决心?
这可不太妙啊。流筝心中暗暗苦恼,且不说她父兄绝不会同意她嫁给一个凡人,在他之前,她已计划好要嫁给祝锦行,这种事不太好朝令夕改吧?
说起祝锦行,流筝这才发现,他们所去的正是听危楼的方向。
她顿时有些心虚,停下脚步不肯走了:“你先告诉我,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季应玄目光深深地望着她:“带你去看月亮。”
他们面前分出两条岔路,向东通往听危楼双生台,墨问津正在那里翘首等着;向北通往郡城外望月山,山势并不险峻,却是十五赏月的好地方。
季应玄的脚步只在岔路一顿,重又牵起流筝松开的手,若无其事地向北走去。
仿佛他一开始就是做此打算。
第23章 礼物
夜虽已深, 但今夜的望月山仍有许多赏月的游人。
醉饮的诗人们挥毫题壁,流筝不过好奇多看了一眼, 便被盛情邀去给他们品评高下。因着流筝嘴甜,谁也不得罪地都夸了一番,令几位诗人十分动容,竟将他们最宝贵的一坛“醉春月”送给了她。
“青春如好月,莫负有情人!”
他们远远向流筝挥手:“祝娘子与郎君鹣鲽百年,佳缘永续!”
流筝总不能折回去向他们澄清误会,只好抱着酒坛子嘿嘿笑了两声。
季应玄什么也没说,见她这样高兴,目光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他从流筝怀里接过酒坛, 另一只手牵起她:“我们到高处去,那里人少。”
于是他们沿着山径一路向上, 凡人不敢攀爬的陡岩峭壁, 他们也能轻松翻跃,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爬到了山顶。
山顶空旷开阔,视野极佳, 明月悬在眼前, 望之令人心神俱畅。
“你竟能找到如此好地方!”流筝很高兴,高声道:“我喜欢这里!”
话音落, 南面郡城上空升起了一朵金红色的烟花,在银白的月盘下绽开, 将夜空映亮了一瞬。
流筝惊讶:“这个时辰了,竟然还有人在城里放烟花?”
她转头问靠着石壁坐下的季应玄:“方才你看到了吗,好美的烟花, 不知是出自哪位巧匠之手。”
“看到了,”季应玄声音散漫, “你喜欢看这个?”
那是墨问津联络不上他,又没本事驱使红莲强行与他照面,只好用他自制的烟花做信号。
流筝靠着他坐下,双手支起下巴,眼里是亮晶晶的浅笑:“喜欢啊,只有凡间才有这样热闹的景致,有人放烟花,说明日子还算太平。”
季应玄从袖中取出一枚别致的埙,通体呈红色,绘着浅金色的纹路。他将埙放在嘴边,缓缓吹起一曲小调。
在灵力的暗中驭使下,悠扬的埙音随风飘向墨问津所在的方向。
收到季应玄的消息,独自在城中徘徊的墨问津猛地支棱起来,支耳细听。
待听明白埙调的内容,他十分疑惑地挠了挠头:“叫我……把所有的信号弹都放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从口袋里翻出了共二十几个信号弹,除了金红色,还有雀蓝、翠绿、月白、火橙。
他想不明白莲主大人这样吩咐的高深用意,却怕耽误了他的大事,因此不敢心疼自己辛苦调出的珍贵的染料,咬咬牙,将口袋里的信号弹接二连三抛出,向云郡上空瞬间绽开一片烟花。
火树星桥,燃灯照夜,吹落如雨,夜空瞬间绚烂如天宫。
望月山上的流筝见了这一幕,简直惊呆了。
她时而目不转睛地望着漫天的烟花,时而盯着季应玄手心里的红埙,心跳慢慢加快。
她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些是你弄出来的吗……你急匆匆带我到这里,是为了看烟花?”
季应玄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几乎压不住的嘴角,和桃花蘸水般轻轻漾起的梨涡上。
“你可真是……”
流筝眼里倒映着漫天烟花的光,脸色一片俏红。她轻轻握住季应玄的手,小声说:“其实今天是我的生辰。”
季应玄闻言微愣,他还真不知道。
倒也是巧了。
“太羲宫的剑修不讲究这个,他们大都上百岁了,有些人连自己的年纪都记不清,只有小孩子才会过生辰,所以我从来不好意思过,”流筝说,“但你带我来看烟花,我很喜欢,多谢你。”
季应玄问她:“过了生日,多少岁了?”
流筝说:“二十一。”
竟比他还小四岁。
十一年前他的剑骨被剖走的时候,她也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听说她那几年病痛缠身,直至得了剑骨才渐渐好转,想来也是受了不少罪。
无怪乎她出门总是带一堆瓶瓶罐罐的药。
烟花落尽,夜空重新归于寂静,唯有一轮明月皎洁如初。
季应玄仰目望着月轮,渐渐想通了一些事情,心头有一个结正在被慢慢扯开。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他作出了一个近来隐约浮上心头,却又屡屡被他掐灭的决定。
降真花的香气突然迫近,流筝盯着他发呆的脸:“季公子,在想什么呢?”
“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季应玄似笑非笑望着她,语气慵懒,“我的确是挺喜欢你的。”
流筝心头猛得一撞,脸上红得像发烧:“啊你……我……”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他不仅说了,还伸手抚上她的后颈,将彼此间的距离靠得更近了些。
他清幽如麝的气息落在她耳畔:“流筝,既然是你的生辰,我送你个生辰礼物吧。”
沁凉如玉的长指沿着她的后颈轻轻下移,状若无意地抚过她剑骨所在的地方。
十八环太清剑骨,如今正牢牢锁在她的身体里。
有关他的恨,他的执念,他如今这一切际遇的肇始。
倘若赠与的人是眼前这个姑娘,好像也并无不可。
流筝不知他所想,只觉心头一片乱跳,紧紧屏住了呼吸:这样近的距离,他不会是想……不会是想……吻她吧?
“不不不不用生辰礼物,你陪我看烟花我已经很感激了,再多就不合适了……”
流筝快速在心里默念清心咒,克制自己不去看他那双惑人的眼睛,把自己从前发过的要嫁祝锦行的誓胡乱又默念了几遍。
老天啊,听说在凡界,负心违誓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但她又怕话说得太硬惹人伤心,婉转地小声补了一句:“我身上全是人参果浆的腥味儿……季公子,你能不能稍微讲究点,别这么突然?”
季应玄轻嗤一声,待看够了她慌里慌张的情态,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她。
清风吹散缠绕她的幽麝气息,流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又悄悄抬眼去看他,见他长睫轻垂,神情安然,不由得又生出些小得意。
竟真是个知行止懂进退的君子。
不料心中话音未落,却听他道:“你收了我的礼物,以后要对我再好一些。”
“我收你什么礼物了?”流筝疑惑,“而且我哪里对你不够好了?”
季应玄仔细想了想,挑出个错来:“你见了祝锦行都要喊一声祝哥哥,却总是喊我季公子,我听了不舒服。”
流筝哭笑不得:“祝锦行一百多岁,你才多大呀,我好意思喊你好意思答应吗?”
季应玄点头:“只要你真好意思喊。”
流筝:“……”
见她抿着嘴唇瞪人,季应玄浅笑道:“你喊我名字便是。”
应玄。
流筝在嘴边默念了两声,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夜已经深了,明月东移,流筝说想要回馆驿睡觉。
季应玄担心她回去会撞见墨问津,解了身上的氅衣披给她,让她靠在身侧休息一会儿。
他说:“你明早就要撇下我去掣雷城,再见不是是何年月,多陪我看会儿月亮吧。”
流筝心想也有道理,便决定与他一起等月亮落山。
只是她连轴折腾了许多天,这会儿放松下来,眼皮开始打架,慢慢阖起,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这时也不忘模糊不清地叮嘱季应玄:“那支灵参,你千万保存好,等我见了哥哥,问清楚用法……还有我给你的玉令牌……”
季应玄探向腰间,摸到了那块紫玉狸猫形状的令牌。
“记得保持联系。”她喃喃道。
季应玄垂目看着她,突然发现她脸色红得不正常,眉心正缓缓蹙起。
他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流筝?”季应玄将她扶起,细细观察她的脸色,“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流筝尚有几分意识,语气却是轻飘飘的:“疼……怎么又开始了……”
“哪里疼?”
流筝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后颈,却又无力地垂落。
是剑骨。
季应玄想起她今夜从机关鸢上摔下来时,似乎也抱怨了几句难受,只是那时他心绪不定,忽略过去了。
剑骨既未受伤,怎么会疼呢?
“疼了多久了?”季应玄问。
“从今天晚上,断断续续……两三次了。”流筝抬起手腕挡在眼前:“这光好刺眼……”
季应玄望了一眼天边的月亮,将盖在她身上的氅衣向上扯了扯,把她整个罩住,过了片刻,流筝的抽气声终于放缓了一些。
满月极阴,正是一切灵力、术法最活跃的时刻。
季应玄尚不能确定流筝所受的疼痛是与十五月圆有关,还是与别的什么有关,只能一边暗暗施展灵力帮她隔绝月光,一边在灵台中翻阅太羲神女所写的那本有关剑骨与命剑的《剑异拾录》。
《剑异拾录》里并没有记载移换剑骨的情形,但写了些与剑骨有关的特性。
譬如剑骨的品阶越高,灵识就越强,可与宿主默契配合,心念合一。
这句话有个隐含的意思,那就是太清剑骨很可能认主。
从前流筝虽然得到了剑骨,却没有将它唤醒,两天前在听危楼地宫里,他的心血溅到了流筝的后颈,阴差阳错将它唤醒了。
被唤醒后的剑骨开始向流筝全身滋长灵脉,也许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这具身体并非是从前生养它、令它认主的那个人。
剑骨不驯,满月之际怨气最重,便开始折磨流筝。
季应玄心中五味杂陈。
他从前或许乐得见占他剑骨的人受到反噬,眼下既然甘愿将剑骨赠与她,自然不愿见她受折磨。
他沉吟片刻,隔着氅衣将灵力注入流筝额心,使她昏睡过去,然后以红莲花瓣割伤腕脉,尝试喂她喝了一口自己的血。
不知道效果如何,不敢冒进。
所幸流筝饮过他的血后,过了一会儿,脸上的热度降了下来,眉心也渐渐舒展开,呼吸变得平稳轻和。
季应玄摸了摸她颈后剑骨所在的地方,余温虽在,却是不烫了。
果然如此,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
第二天早晨,流筝是从馆驿里醒来的。
她记得自己在山上疼昏了过去,慌忙摸了摸剑骨,感觉到它已经恢复正常,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又觉得嘴里隐约有腥味儿,怀疑是误吞了人参果浆,恶心地险些呕出来,连忙跑去盥室沐浴梳洗。
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眼下却也无暇多思,她换上季应玄送她的那身衣裙,匆匆收拾了东西,准备去跟他话个别,然后就动身去往掣雷城。
不料刚推开门,看见的却是站在院中的祝锦行。
他仍是一身紫色道袍,发束木冠,一派丰神俊朗的模样,只是眉眼间的神情不似从前明朗,沉郁了许多,仿佛一夕之间变了个人似的。
也不怪他,流筝心想,换谁家中逢此大变,都高兴不起来。
祝锦行勉强向她扯出一个笑,说道:“父亲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我与你一同前去掣雷城,将濯尘兄带回来。”
流筝却不太好意思麻烦他了:“你不必挂心我,我自己也能进城去,倒是听危楼眼下正需要主事的人,你就这样走了,其他人怎么办?”
“我当然应该挂心你,至少要给你带个路,”祝锦行说,“何况我本也要去掣雷城拜会西境莲主,顺路罢了。”
他既这样说了,流筝没有道理再拒绝他,何况有些关于听危楼的内情,她也正打算向他问个清楚。
流筝点点头:“那一起走吧。”
两人一个御剑,一个御符,化作两道灵光消失在馆驿内。他们走后,对面厢房的窗户被推开,季应玄站在窗前,脸色不是很好看。
墨问津在他身后幸灾乐祸地呵呵数声。
他昨天晚上在双生台仰着脖子等了一夜,等到月亮落山脖子僵硬,结果天将亮的时候莲主大人给他传了个口信,说他不剖剑骨了。
合着这一整夜,他不是去找人,而是被人下蛊去了!
眼下他正揪着一朵小红莲,隔水热敷自己可怜的脖子,絮絮叨叨地阴阳季应玄。
“哎呀,莲主大人这以德报怨的心胸,深藏功与名的觉悟,实令我等凡庸俗人望尘莫及呀,眼下人跑了,您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能八风不动,此等气度,啧啧……”
他舌头一咂,高声嚷嚷:“我必告诉我二妹!”
季应玄正要说什么,袖中莲花一闪,面前现出莲花镜,是帘艮传来的消息。
“启禀莲主,雁濯尘出事了!”
第24章 幻境
前往掣雷城的路上, 流筝向祝锦行问起换命格的事。
她怕触及他的伤心处,话说得很委婉, 更不敢提及祝仲远给祝伯高放血救人那天晚上,她其实就在一旁看着的事。
“从前只知道双生台是听危楼的圣地,可以为符纸附灵,竟不知原来还可以交换命格。”
“不止是命格,别的东西也可以交换,”祝锦行目光幽深地望着她,“你幼年曾去过双生台,不记得了吗?”
流筝仔细回想一番:“我从前去过?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十岁以前她体弱多病,很少出门, 只有几次偷偷翻墙出宫的经历,她倒是记忆犹新。十岁之后她长出了剑骨, 身体好转, 事情记得更加清楚,却没有去过双生台的印象。
祝锦行心想,她果然被改了一些记忆。
他默默端详着流筝。
从前觉得她身份高贵, 单纯可爱, 若娶她为妻,是对他和听危楼都十分有利的事情。然而这几天发生的事却改变了他的看法。
他想起昨夜见到的那个神秘人。
那样深的道行, 不过虚虚一指,就令他掌间的符箓尽数化为齑粉。可怖的威压逼迫他跪伏在地, 面具后沙哑变质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弃了祝伯高,保下你自己,再以报仇的名义追杀祝仲远, 如今的听危楼,已是阁下的囊中之物了——祝锦行,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祝锦行竭力想从他的胁迫中挣出来:“你想做什么……”
神秘人说:“明天,你陪雁流筝一起到掣雷城去,跟紧了她。”
祝锦行想起西境莲主对雁濯尘剑骨的觊觎,试探问道:“阁下可是西境莲主?”
“西境莲主算是什么东西。”神秘人呵呵一笑,语气陡然凛冽:“记住了,吾号莲生真君。”
莲生真君,一个与听危楼颇有渊源,却鲜为人知的人。
祝锦行幼时尚听老楼主提到过这位,然而与他有关的记载已全部在火灾中佚散,使他成为了一个传说中难辨真伪的人物,到了祝锦行这一辈,更是无人记得他的名号。
没想到莲生真君竟然是真实存在的人。
祝锦行想不通,雁流筝一个初入人世的小姑娘,身上有什么东西,竟然将莲生真君也引了出来。
***
越过定分东西两境的止善山,向西再行九千里,就到达了掣雷城。
流筝以剑光护体,与祝锦行一起穿过庇佑掣雷城的御雷法阵,径直前往无妄客栈找雁濯尘和姜盈罗。
“丢了?!”
流筝难以置信地问姜盈罗:“我兄长使不出命剑,他怎可能到处乱跑,他到哪里去了?”
“我怎知他的下落?”姜盈罗没好气道,“在这破地方待了快一个月,若非要等他,我眼下已经回到太羲宫了。”
流筝只好去向客栈老板打听。
老板慢吞吞从账台上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道:“雁少宫主我记得,没见他出去过。倘若他身上还带着客栈的木牌,我倒是可以帮你找找他的方位。”
流筝心中燃起了希望:“多谢老伯帮忙!”
老板从身后的多宝格里取出一方罗盘形状的宝器,上刻十天干与十二地支,他将雁濯尘所配木牌的房号拨出后,往罗盘中央滴了两滴药水。
罗盘上的指针开始飞速转动,最后停在了西南方向。指针上的红线向前游移,代表着他离开此地的距离。
流筝凑过去看罗盘:“是红线停止的这个地方吗?”
“不是,不是。”面容和蔼的老板却变了脸色,连忙将罗盘收起来,“这个不准的。”
说罢抱着罗盘匆匆走了。
他这样奇怪的反应,反激起了流筝的怀疑。
流筝从账台上偷偷拿取一张羊皮地图,到祝锦行的房间里借了纸笔,回忆着刚才见到的罗盘呈象,在地图上大致标出了好几个地方。
“那老板分明是找到了,却不敢告诉我们,可见他测算出的地方,要么是禁止外人进入的圣地之类,要么格外危险,但是哥哥可能在那里,我得去找他,”流筝将地图给祝锦行看,“祝哥哥,我打算过去探一探。”
想起莲生真君要他跟紧雁流筝,祝锦行说:“我跟你一起去。”
姜盈罗听说他们要去找雁濯尘,也要跟着一起,流筝虽与她互看不顺眼,但这种时候也没有拒绝她的帮助。
三人佩着无妄客栈的木牌,向掣雷城的西边去了。
他们走后,客栈老板摇了好一会儿头,忽见夜罗刹首领帘艮走了进来。
老板鞠笑上前招迎:“帘首领光临,可是主人那边有什么吩咐?”
帘艮问:“可有位姓雁的姑娘到客栈来?”
“有一位雁少宫主的妹妹。”
“是她,在哪里?”
老板叹气:“您来晚了一步,刚刚他们三人出门,往忧怖崖找人去了!”
帘艮闻言脸色一变。
忧怖崖,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重重迷雾织生出了许多危险的幻境,又靠近业火的薄发处,气候十分恶劣,许多生长在西境的大妖都不敢往那边去。
莲主大人传信让他暗中看顾雁流筝,他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帘艮不敢隐瞒,连忙将此事报与莲主知晓。
许久,季应玄的声音从莲花镜中传来:“忧怖崖,靠近莲花境的那地方。”
“正是。”
“知道了。”
***
忧怖崖干裂的地表缝隙里滚着红莲业火的火星,此处人烟罕至,只零散生长着多刺的毒荆棘。
山崖下是望不到底的浓烟,烟气弥漫上来,形成了重重迷障。
“脚下小心,”流筝说,“此地好像是两千年前太羲神女剑封业火时,第一剑落下的地方,灵力最弱,所以后土的业火最先从此处喷薄。”
祝锦行问她:“你如何会知道?”
流筝说:“太羲宫里有记载太羲神女生平的史书,这些年哥哥四处镇灭业火,他的手札我也读过。”
所以她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哥哥应该比旁人更清楚此地有多危险,为何会在祭不出命剑的情况下跑到这里来?
除非他不是自己跑来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在这里。
“那是少宫主!”
姜盈罗的惊呼声打断了流筝的思绪,她猛得抬头,看见了浓烟中的雁濯尘。
他被绳子绑着,吊在一棵高大的毒荆棘树上,遍体鳞伤,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流筝的心被猛然提起,抬手召出命剑,先挥出一道剑光破开迷雾,见迷雾散后雁濯尘仍在,方知不是幻境,忙跑上前砍断绳索,将雁濯尘救下来。
“哥哥!哥哥!”流筝从绣囊里取出解毒的药丸,胡乱塞进雁濯尘嘴里。
雁濯尘幽幽转醒,见了流筝,仍未回过神来,喃喃道:“又是幻境……”
“不是幻境,我是真的,你摸摸我,”流筝握住雁濯尘的手,心疼得红了眼眶,“没事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雁濯尘却猛然睁大了眼睛:“流筝?你怎会在此?”
“我来找你……”
“你快走!有人要害你,别管我,你快走!”
话音落,方才被流筝一剑劈开的白烟再次涌起,仿佛受人操控似的合拢,将四人团团围住。
流筝被呛得闭了下眼,待她再次用剑光砍开迷雾时,发现只剩下了她自己。
而周遭环境陡然一变。
她发现自己身处在凡界热闹的街市里,今夜好像是某种盛会,人人手里提着灯,捧着花,喜笑颜开地往城外的方向涌去。
流筝试着拦住一位姑娘:“这位姐姐,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姑娘含笑说:“当然是去拜太羲宫的神仙,他们将业火彻底镇灭了,以后收成也好了,日子也太平了!”
业火被彻底镇灭了?
流筝观察众人,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都是乐呵呵的笑模样,手里提的灯、捧的花也样式相同,远远望去,竟有些诡异。
是幻境。
世间的幻境都有其“道”,有的幻“色”,有的幻“财”,有的幻“情”。流筝暂时还没有看出她所处的幻境幻的是什么道,正思索时,忽然有人握着了她的手。
她转身,看见了季应玄。
他怀里捧着降真花,拣出一支簪进她鬓间,温和含笑的眉眼望着她。
“一起去看看吧,城外有烟花。”
他执起流筝的手,跟随人群一起走出城去。
城外的景象更是夸张,迎面就是一座新建成的庙宇,庙里神龛上供奉着几座金身塑像,流筝瞪大眼睛一瞧,有她爹、她娘、她哥,还有她。
百姓们将手里的花献上去,然后纷纷跪地磕头。
流筝:“……”
季应玄含笑问她:“喜欢吗?”
流筝猛得摇头:“不喜欢不喜欢,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话音未落,忽觉一阵地动山摇,流筝抬头,见眼前的金身塑像突然爆裂,里面涌出了滚灼的业火岩浆。
瞬间神龛烧没,庙宇塌陷,无数凡人陷进了业火中,血肉滋滋作响,变成一堆白骨。
肉眼可见之地已是一片火海,耳侧充斥着哭喊声、求救声、咒骂声。
“太羲宫怎么不来救火!”
“他们是骗子,是害人精!”
“谁来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一个母亲将孩子高高举过头顶,直到被烧成白骨,那孩子被火气蒸熟,散发着令人反胃的肉香味。
虽然知道是幻境,看到这副景象,流筝心里仍然很难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快,先出去再想办法!”
她转身要去抓季应玄的手,发现他也已经被业火烧没,五脏六腑都成了灰,只有一双眼睛仍挂在眼眶里,流露出惊惧的神色。
流筝惊叫了一声,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破败的金身塑像里,业火岩浆仍在源源不断涌出,似乎有将天地吞没的气势。
流筝被业火的炎气冲得喘不过气来,连忙召出命剑飞出庙宇,飞到半空,发现就连城池也成了一片滚沸的火海。
天地同色,万宙混沌,面对着这副景象,流筝彻底惊住。
这个地方叫什么来着——忧怖崖?
她好像明白这个幻境幻的是什么道了。
第25章 忧怖
“忧怖境。”
忧怖崖上, 业火卷起的猎猎罡风快要将帘艮的鼻子吹歪了。
站在他面前的莲主大人却是一袭绛色莲纹宽袍,乌发随意披落, 衣角未动,头发丝也没有吹乱一根,仿佛从云中投下的古画幻象,目光深静地望着眼前缭绕不散的白烟。
帘艮解释道:“据古史记载,两千年前太羲神女决心以命剑永镇地火,共挥出了七七四十九式,每一式有九九八十一剑,其中第一式第一剑就落在此地。”
天知道这是他刚才候驾时,凭生死时速新补的忧怖崖古史, 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还有点用。
他悄悄抬头看莲主大人的反应,见他面无表情, 试探着继续说道:
“相传太羲神女这第一剑破开的就是自己心中的忧怖, 被她斩断的忧怖落在此处,两千年来与业火炎气交织,形成了这忧怖境。”
“陷入此境之人, 将会见到心中极忧患、极恐怖的事物, 倘若不能在幻境中破解,就会被忧怖之事物反噬, 死在幻境之中。”
闻言,莲主大人脸上露出一点笑, 如烟开雾散,看似极温和,实则极狂妄。
他问帘艮:“难道你不好奇自己心中的极忧患、极恐怖吗?”
帘艮疯狂摇头:“不了不了, 属下不好奇。”
莲主说:“但是孤好奇。”
他说着就要往幻境里走,帘艮吓得连忙绕到他面前阻拦:“莲主慎思!您这样的修为进入幻境, 幻境里将会衍生出多么恐怖的对手,万一……万一……”
莲主微微侧首,似笑非笑:“帘艮,你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在幻境里动手脚那人的安危?”
帘艮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莲主轻嗤,一脚将他踹开,径自走进了幻境。
铅白色的烟雾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了一句冷淡如冰的话。
“孤不是龛上的神仙像,没杀祝仲远,是因为有人同情他,你去问问陈章,他准备拿什么保命。”
***
季应玄面前是一片青草地。
春色在草尖上闪着光,紫衣少女牵着一头小羊走到树荫里。
小羊低头吃草,少女躺倒在草地上,草叶上的露珠甩了她一脸,她脸上的梨涡漾开,像春雨落在湖中泛起的涟漪。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季应玄耳畔:“季千里,应玄怎么还不来找我呀,他若再不来,我可真走了,咱俩另寻一处仙山躲起来,叫他哭鼻子去吧。”
季应玄下意识迈了一步,踩中一根树枝。
季千里朝他长长地“咩”了一声,少女瞧见了他,一骨碌从草地上滚起,扬着手臂朝他跑过来。
她眼里尽是春光明烁的笑意,开口却不住地数落他。
“我早晨出门,你现在才来找,都两个时辰了,”她说,“你不担心我,难道也不担心季千里吗?”
季应玄无动于衷地盯着她。
少女戳他一下,他没有反应,又要再戳,被他反攥住了手腕:“雁流筝。”
她抬眼端详他:“怎么,你生气了?”
季应玄心里确有些不痛快,他没想到自己的忧怖境会跟她有关系。
他对这个姑娘不过三分喜欢七分怜悯,愿意将剑骨赠与她,乃是看在她确然无辜的份上。
他没了剑骨,尚有红莲修为,她若没了剑骨,是死路一条。这样的选择,倘若对方换成墨问津,能把他哄高兴了,他也是愿意的。
季应玄认为,归根结底是他快意洒脱,拿得起放得下的缘故,并非是因为雁流筝在他心里多么重要。
可是幻境里,她怎么就成了自己极忧患、极恐怖的关切所在?
这也太没出息了。
他转身就走,流筝忙牵着季千里跟上他,见他走得快,只能拽着季千里小跑几步。
没啃够草的季千里咩个不停。
“应玄!”
清脆的嗓音拽住了季应玄的步子,紧接着,他的手腕也被人拽住。
她挽住他的胳膊,柔软馨香的身体贴近他:“好啦好啦,我错了行不行,知道你担心我,下次我不乱跑了。”
季应玄心道:又死不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咱们快回去吧,哥哥已经到了。”
“雁濯尘?”
“当着他的面,你可不能直呼他的名字,他这人很重规矩,记得要喊少宫主。”
既然是忧怖境,说明之后会发生令他忧怖——至少是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雁濯尘就是个丧门星,去见他必然要出事。
季应玄随便找了个理由:“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改天再去拜访他,今天就算了。”
“你说什么?!”
雁流筝又惊讶又气愤,竟将他的手甩开了,重又拾起季千里的绳子:“小羊,咱们离家出走!”
他下意识折身去追她,抓住了她的手,却见她红着眼睛转过身来,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季应玄:……至于吗。
“见我哥能改天,成婚也能改天吗?”
流筝越说越气:“从前他想见见你,你总不愿,我想方设法帮你找理由,今晚咱们就要成亲了,他千里迢迢从太羲宫跑过来,难道要我把他赶出去?”
季应玄险些被她的话砸晕了。
成婚?
他没听错吧,他跟雁流筝,今晚要成婚?
幻境不愧是幻境,真是什么都敢想。
季应玄内心狂风呼啸,天震地荡,面上却还要努力稳住,先将流筝安抚好。
“适才我同你开玩笑……别哭了,我与你同去见他便是。”
流筝哼了一声:“一点也不好笑。”
“确实不好笑。”季应玄无声叹息,接过她手里的牵羊绳,握住了她的手:“我向你赔礼道歉。”
流筝声音闷闷的:“向谁?”
“你。”
“我是谁?”
季应玄在心里劝自己,一切都只是幻境中的权宜,哄她一下也无妨。
他薄唇轻轻抿起,低头在流筝耳边道:“吾妻流筝,夫人,娘子……你喜欢哪个?”
流筝顿时满面羞红,捂着脸跑了。
***
铜镜里映出红衣如火。
凡界的婚服纹章饰彩,竟然比他在掣雷城里披的红袍还花哨,倒是喜庆,映得人面如白玉,目似明泉。
季应玄揽镜自照许久,将腰上的封带解开重系,又三番五次正冠理鬓,这才搁下镜子出门,往流筝备妆的院落走去。
院子里,季千里和一窝兔子抢草吃,不耐烦地将兔子们挨个踹了一脚。
季应玄路过时拍了它脑袋一下:“大喜的日子,别给我砸场子。”
他推门找流筝,瞥见一抹纤红的影子,乌发高高盘起,插满了珠翠和花朵,尚未细细看清她的模样,却被妆娘大呼小叫地撵了出去。
“哎呀!谁把新郎放进来了,快赶出去!”
妆娘一声呼喝,两扇门“哐当”一声在他面前关上:“婚前见面不吉利,马上洞房花烛了,到时候再举着蜡烛看个够,何必贪这一面?真是个痴儿!”
流筝也在里头笑他,声音穿透门缝,比平日更多几分缱绻似水的温柔。
季应玄隔着门喊她:“流筝。”
她轻轻“嗯”一声:“妆娘姐姐说要给我开面,有点奇怪,你别看了。”
季应玄说:“我是来告诉你,等会儿拜完堂后,你直接回房休息,好好睡一觉,我自己去见雁……少宫主就行。”
他有预感等会儿要出事,想让流筝避一避。
流筝却说:“哥哥他护短时十分霸道,若没有我从旁镇着,我怕他为难你。”
“无妨,”季应玄十分违心地说道,“拜过了堂,咱们就是一家人,妹夫也是短,他不会为难我的。”
屋里传来窃窃的笑声,隐约在说他“嘴甜”、“体贴”,羞得流筝半晌说不出话,只好仓促应了他:“听你的便是,你快走吧。”
季应玄垂目笑了笑,转身往宴客的前院走去。
前院张灯结彩,宾客们都在翘首等着他,个个笑如春风,或打趣他,或道吉祥话,气氛十分融洽。
除了太羲宫的来客。
雁濯尘一身玉白宫服,抱着观澜剑,不像是来贺喜,倒像是来奔丧。
季应玄一见他就觉得晦气,却还是上前一揖:“雁少宫主。”
雁濯尘语气不善:“你就是流筝宁与家中决裂也要嫁的那个凡人?”
季应玄:“……”
好得很,他有旧恨,对面有新仇,今日说什么也太平不了。
他耐着性子说道:“承流筝不弃之恩,我定会如珠如玉地善待她。”
“不弃?善待?”
雁濯尘不屑冷嗤道:“凡人寿命不过百年,青春更是短如须臾,等你老得丑态毕露,流筝依然年轻貌美,你觉得你还配得上她的不弃吗?届时你挟恩义关锁着她,也能叫善待吗?”
季应玄无言以对,他承认雁濯尘这番话说得很在理。
只是心中仍然不爽,他脱口而出道:“做个凡人,并非是我自愿的选择。”
“此话何意?”
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仪仗驻跸的喧哗,众人转头去看,见一位年轻的朱衣官员颐指气使地走了进来。
开路的仆从呼喝清场:“丞相大驾光临,尔等还不速速闪开?”
季应玄心中微微一沉。
张丞相,他舅舅张郡守的儿子,他的表弟。
当年张郡守剖了他的剑骨,为他自己的儿子谋得一份前程,雁濯尘是认得这位表弟的。
果然,雁濯尘的表情瞬间变得冰冷,盯着张丞相:“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张丞相见了他,也颇为惊讶:“少宫主阁下怎会在此,难道是收到了消息,来解决我表哥这个祸害吗?”
“你表哥?”
雁濯尘的目光移到季应玄身上,缓缓泛起杀意:“你哪个表哥?”
张丞相猛一拊掌:“我只有这一个表哥,当然是被您剖了剑骨的那位!”
话音落,剑风起,季应玄向侧一避,观澜剑的剑锋贴着他鬓边擦过,“轰隆”一声推到了身后的石墙。
漫天粉尘飞扬,杯盘倾倒,宾客们尖叫着四下逃窜。
“你娶流筝,果然是另有图谋,你想剖她的剑骨,想报复她,虐杀她……什么不弃之恩,什么善待,全是谎言!”
雁濯尘呵呵冷笑两声,观澜剑剑光大盛,迫得众人几欲窒息。
他说:“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剑骨是我抢走的,你要报仇,就堂堂正正冲我来,休想伤流筝一根头发!”
季应玄只觉得脑中突突作响,这样大的动静,只怕要惊扰到流筝了。
当年他从业火深渊游出来后,全身上下无寸许完肤,是认他为主的业火红莲为他修补出一副新容貌,按理说,张丞相也不该认出他。
然而这里是幻境,有太多事情出乎他的意料。
雁濯尘根本不给他和谈的机会,挥剑便砍,阵阵剑光如雷电降下,越砍其势越猛,灵力越盛,眼见着避无可避,季应玄硬生生扛下了一剑。
其余来赴宴的太羲宫弟子也提剑来围剿,季应玄被剑阵团团围住,仿佛是犯下十恶不赦大罪的妖魔。
镇妖除魔,锄强扶弱,真是可笑。
再不还手,他真的会被活活打死,但是他不能死在这里。
否则幻境吞噬了他的修为,将会陡然膨胀,乃至盖过现实,将真正的世界取代。
季应玄捂着胸前的伤口撑持站起身,仿佛终于忍无可忍,昳丽的凤目中陡然显出金赭色的莲花纹路。
瞬间金光流转,炎风乍起,天地为之变色!
从他袖间飞出一支业火红莲,散作万千花瓣,如片片利刃,割碎了太羲宫其余弟子的喉咙,瞬间将他们的尸体燃成一堆白骨,挫骨扬灰。
雁濯尘挥观澜剑劈开花瓣,狼狈而惊惧地看向季应玄:“你竟能驭使红莲业火,如此,更不能留你在世!”
说罢手捧观澜剑,御空而起,割开了自己的灵脉,竭尽所有灵力将观澜剑凝成一柄形如倒锋的巨刃,向季应玄袭去。
这是雁濯尘的太清命招,所谓命招,就是竭尽性命方能使出一次的剑招。
雁濯尘竟然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杀了他……
季应玄心中一凛,抬手拢掌,飞快以红莲灵力在空中画阵,金赭色的阵光最终挡下了这如山的巨刃,又化作千万朵莲花,将散作无数雪光的碎刃尽数吞噬。
雁濯尘的命剑毁了,太清剑骨也随之碎裂。
他从空中摔落坠地,奄奄一息间,似乎听见环佩叮当的急促脚步声。
他费力地扭头向内院方向,看见了磕磕绊绊、嚎啕着奔来的流筝,他费力地擎起手,想让她快跑,最终却无力地坠落下去。
第26章 破境
雁濯尘拼着最后一口气, 将一切都告诉了流筝。
流筝伏在他的尸体上,像一朵极盛时坠落的红芙蓉, 雁濯尘的鲜血黏湿了她的嫁衣,拨乱了她的发髻,她因震惊和难过泣不成声,泪珠滚过妆靥,如血珠般坠地。
季应玄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她,这样心碎的她。
从前她哭的时候,故意要当着人面,叫人心软愧疚地去哄她。
如今却宁将嘴唇咬出血痕,也要将悲啕咽回嗓子里, 脸埋在雁濯尘的尸体上,直到他完全僵硬冰冷。
吉时已过, 晚风寒月露中天。
季应玄抬头望了一眼, 发现今夜是个满月。
幻境里的流筝也会受剑骨的折磨吗?
凝目许久后,他抬步向流筝走近。
“别过来!”
她高喝一声,旋即声音又低了下去:“恳求你……求你先让我葬了哥哥……”
见他点头, 流筝抱起雁濯尘的尸身, 出城向东山走去,路过白日那片青草地时, 似是想起他在耳畔软语低声的场景,回头看了一眼。
季应玄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就在此地吧, ”流筝声音虚颤,“我走不动了……”
月光刺得她浑身疼痛,她跪地休息了一会儿, 开始在小丘上刨坑。
妆娘精心给她的红蔻丹里掺了珍珠粉,悄悄教她:待到花烛夜, 你擎着小烛请郎君赏看,娘子的手生得这样漂亮,准能让他五迷三道。
如今这蔻丹折在了泥土中,十指鲜血淋漓,流筝却无知觉一般,仍在努力刨土。
季应玄只敢在几步外看着,暗中用灵力帮她。
天色将明时,流筝终于将雁濯尘的尸首埋葬,也终于熬过了这一夜剑骨的折磨。
她缓缓起身走到季应玄面前,哀哀地望了他许久,突然俯身跪在他面前。
季应玄眉心缓缓蹙起:“雁流筝……”
她说:“这一拜,是代我兄长赎罪,望季公子看在他已死去的份上,接受他的悔过。”
季应玄点点头:“好。”
接着又是一拜。
“这一拜,是我自己向你谢罪。”她哽咽的声音微微颤抖,像一阵急雨落在人心上。
她说:“我是罪魁祸首,祸之肇始,是我占了你的剑骨,害你天资陨落,遭受十数年的摧折。”
她念诀召出命剑,高高捧起在他面前,垂下头,露出纤长干净的后颈。
“请季公子……收还命剑,剖取剑骨。”
她这样伤心又狼狈的样子,令季应玄心里也很不好受。
她不肯被他扶起,季应玄只好蹲下身与她说话:“流筝,我娶你不是为了剑骨,我是真的……心悦你。”
流筝的眼泪砸进泥土中,她竟哭得更痛苦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季应玄抬手为她拭去不断落下的眼泪,轻声问她:“雁濯尘的死,你恨我吗?”
“我不恨你,”流筝徐徐摇头,“我恨我自己。”
恨她自己为何不争气,天生没有剑骨,逼得哥哥为她动手抢夺。
恨她自己天真太过,竟从未怀疑,从未觉察,蒙昧了十多年,造成了今日之祸事。
季应玄密切地关注着她的状态,发现她眼中渐渐泛起血红,失去神采,隐约有走火入魔之兆,连忙扶住她的肩膀,向她体内输送灵力。
“流筝,流筝!”
他终于感到惊惧,切声道:“斯人已逝,剑骨的恩怨已了,你切不可生执念!我愿意将剑骨赠与你,流筝,我早已对此心甘情愿!”
“你说你……甘心将剑骨赠与我……”
“是,我愿意,”季应玄扣着她的肩膀,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这件事的恩怨就此了断,好不好?”
流筝却在他恳切的目光里缓缓摇头。
她说:“季公子,我无颜接受。”
“可是剑骨已经归属于你,你无法将它还给我,即使剖出也是一堆废骨。”
季应玄撒了个谎,希望她能接受剑骨,即使是迫于无奈。
“而且我如今并不依存剑骨而活,”他说,“但是流筝,剑骨是你的命。”
流筝不解地望着他:“你竟希望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为什么?”
季应玄说:“因为我心悦你,我想见你好好活着。”
流筝勾了勾嘴角,向他绽开一个笑,眼泪却落得更快了。
她说:“是我让你为难了,对不起。”
季应玄试着从地上抱起她:“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流筝说:“我想在这里陪哥哥。”
“那我呢?”季应玄问。
流筝落泪:“对不起。”
她轻轻抱了他一下,然后从他怀里退出,走到埋葬雁濯尘的新土旁。
朝阳已然大亮,春色在草尖上明光流动,微风撩起了流筝鲜艳的嫁衣。
隔着几步远,她努力向季应玄露出一个如从前那般梨涡绰约的笑容,却在他抬步时高声喝止:“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季应玄心觉不妙:“流筝。”
“我知道哥哥说的不是真的,你娶我不是为了剖剑骨,你待我情真意切,我知道,我一向看人很准。”
“你既然知道,就该随我回去……”
流筝摇头:“可我们雁家将你戕害至此,我不配再接受你的深情厚义。”
季应玄心中一紧:“你在胡说什么?剑骨的事你分明不知情!”
她说:“不知情是我的罪过。”
说罢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命剑,突然倒转剑锋,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季应玄心中猛地一空,继而仿佛是滔天的浪潮卷涌拍岸、是挑起千钧的细绳骤然断裂,他分明站在原地,却觉得整个人骤然下坠,几乎是踉跄着奔上前,接住了流筝摔落的身体。
他的眼前一片血雾朦胧,不知是流筝身上的血,还是他眼睛里的血。
他拼命想看清她的样子:“流筝,流筝……”
一只沾着泥土腥气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
他惊慌失措的眼泪落在她脸上:“你方才说不恨我,为何要这样待我……”
“我当然不恨你,”她虚弱的声音里透出温柔,“应玄,我亦心悦你。”
她缓了口气,慢慢说道:“只是我继续占用你的剑骨,就没有资格与你说这句话,我不想我对你的喜欢,对你的爱,成为占有你剑骨的交换,我不想向你乞怜。”
“我想把欠你的剑骨还给你,想要赎清我……还有哥哥,对你犯下的罪孽,然后才有资格,堂堂正正地说我心悦你。”
季应玄拥着她浑身是血的身体,努力想用灵力为她封住伤口,但是流筝拒绝了他的好意,她竟是一心求死。
她说:“这种时候,我终于能心无挂碍地告诉你,我心悦你,想嫁给你……无论你是太清剑骨的主人,还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我真的很喜欢你……”
季应玄终于失去了耐心:“你能不能听话些,流筝,算我求你……你若是这样死了,我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
流筝无奈道:“那我只好下辈子再继续赎罪了。”
“你放心,待我赎清我的罪孽,我还是会喜欢你,会继续缠着你。”
话音落,她终于阖上了眼睛,面上忧伤哀惧的神情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张被泪水洗掉铅华的出水芙蓉面。
仿佛只是睡着了,仿佛初见时那般。
虽然明知是幻境,但如此真实的触感,还是让季应玄尝到了心神俱溃的滋味。
他原本以为的忧惧,是雁濯尘的死会横亘在他和流筝之间,使流筝受这爱恨交织的折磨,迈不过心中这道坎,从此弃他而去,不复相见。
不想见就不想见,他本也不是很想娶她。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即使他已经原谅了她,甘愿将剑骨相赠,她还是不肯接受,要以如此贞烈的方式还报与他。
她对他的爱,竟比她恨他、算计他更令他难以承受。
季应玄望着空荡荡、血濛濛的四野,方才晴朗无云的碧空涌起大片的乌云,与夹着血腥气的风一齐向他围拢。
至此,忧怖境终于揭开了它狰狞的面容。
季应玄取下插在流筝胸口的剑,抱起她的身体往回走。
城里空荡荡的,挂着红绸的宅院也空荡荡的,没有宾客、没有妆娘,像一座鬼宅。
季应玄一路来到新房,扫落鸳鸯榻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将流筝安放上去。
为她净面整衣,重燃金鸭香炉,直到浓郁的降真香将她笼罩。
为她将断裂的蔻丹修剪整齐,擦干净她指缝里的泥土。
望着她安静美丽的睡颜,季应玄心头不可自抑地涌起一阵接一阵的心悸,仿佛心脏被凌迟成千万片,正一片一片地剥落,使他血肉模糊,沉溺而不能自拔。
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他真实的情绪,还是因为忧怖境在作祟。
许久,他轻轻嗤笑一声。
想用这忧怖的情感将他困死在此地吗……
就凭她?
决定来忧怖崖救雁流筝之前,季应玄对这忧怖境已有了解。
被白烟笼罩后,他会先进入自己的忧怖境,只有成功将自己的忧怖境破除,他才有机会找到流筝,进入到她的忧怖境中去帮她。
所以他一定不能被困在此地太久,否则流筝那边的变数太大。
可是又该如何破除眼前的忧怖境呢?
季应玄一边为榻上的流筝整理姿容,一边静静地思索。
忧怖境与喜怒哀惧等幻境皆属于心境一类,都会有一个“敌人”,有的敌人切实可见,有的敌人却虚无缥缈。季应玄猜测,他在此境中的敌人,就是他心中的忧惧情感,倘若他不能破除这种情感,那他就无法从幻境中走出去。
去忧除惧,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他试着与自己讲道理,幻境中的流筝只是个假象,不必为她伤心。可是他冥想了半天,每每将要成功的时候,想到她冷冰冰地躺在自己身旁,心中便涌起无限的伤感,如春潮、似浓夜,徐徐将他吞没。
是假的又如何,谁敢断定将来不是真的?
于是便又失败了。
季应玄睁眼望着她,气得伸出手捏她的腮帮子,在她脸上摆弄出了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都怪你这般不识抬举,”他恨恨说,“孤说把剑骨赏你,你竟敢不领赏谢恩。”
她还是没有跳起来打他。
季应玄长长叹了口气,在这空荡无人的房间里,显得漫长而寂寥。
窗外的天,又要暗了。
昼夜不休地尝试了一整天后,季应玄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栽在了她身上。
他说:“一定是我太洒脱,对别的事物皆无欲无求无感的缘故,才让你凭着这一点可有可无的喜欢,就敢肆意为乱,成为我心里的极忧惧、极恐怖。”
“罢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是就是吧。”
但他不准备就此放弃,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找到了出路。
他将流筝的身体向床榻内侧挪了挪,与她并排躺在一处,驭使红莲托起了流筝的命剑,悬在半空,以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
温养剑骨的身体已死,命剑的色彩也黯淡了许多,可那毕竟是一把太清剑骨生出的命剑,当季应玄去处一切防御灵力与它相对时,还是被它的剑意逼迫地几近窒息。
“流筝,我陪你一起死,怎么样?”
他握住了流筝的手,声音温和:“如此,你在黄泉路上不必孤单,我也不会因为失去你而永滞忧怖的情感之中。”
“我陪你一起走,是生是死,都好过眼下这般。”
他若是能破了幻境,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趁着她的尸体还新鲜,同她一起化作两具白骨,总好过叫他孤零零守在这里。
说不定有后来人见了这一幕,会当他们是一对恩爱眷侣。
季应玄缓缓阖目,太清命剑骤然落下,穿胸而过,他嘴里溢出了一声痛哼。
剑锋的戾气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其滋味并不比跌落业火深渊好受多少。
唯一好受的是,想到他即将与她一同死去,他不会再失去她,心中的块垒顿消,一切忧惧、恐怖,都与他的知觉一起慢慢消逝。
无忧亦无惧。
周围的环境突然开始塌陷,仿佛一面被震成了无数碎片的镜子,簌簌掉落,露出空荡荡的虚无。
有一瞬间,季应玄确实失去了所有意识,然后又在震颤中渐渐醒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方才的一切已经消失不见,他正躺在一棵毒荆棘树下,眼前是渐渐散开的白烟。
他的忧怖境,破了。
第27章 坦诚
流筝已被困在幻境中许多天。
业火岩浆从神庙向四外奔涌, 将人间变成了一片业火炼狱,到处漂浮着尚未化尽的白骨, 到了深夜,新魂的啕哭如四面楚歌。
流筝将季应玄的骨头带到高处的山洞里,用续弦胶把他重新拼回人形。
白天她提着剑出去镇灭业火,将幸存的人救到高处,为他们寻找水源和食物。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感激她的救护,他们曾亲眼见到罪恶的业火从太羲宫诸君的金身塑像中涌出,认为是太羲宫带来了这场灭世的灾难。
他们朝流筝扔石头、挥棍棒,叫她去死,诅咒她被业火吞噬。
流筝避开他们, 去救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
到了夜里,新魂的怨憎恶念游荡徘徊, 她必须躲避它们的撕咬和攻击。
今夜她回来得晚些, 又带了一身狼狈的伤,然而却格外高兴,人未至, 先听到她冷泉击玉般清扬的声音。
“你一定等着急了吧, 今天我往西边多走了一段距离,发现了几个哭得跟狼嚎似的小孩儿, 还找到了这个——”
她怀里抱着一捧降真花转进洞来,隔着几乎融化干净的冰障, 当场愣住了。
为了让季应玄的尸骨多保存几日,她每天出门前都会用剑在洞口砌一层冰障,既能隔绝温度, 又能保护他。
可眼下冰障里哪有什么尸骨,分明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红衣墨发, 温柔且疑惑地注视着她。
“你……”
流筝穿过冰障,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的脸,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中回荡不息。
是温热的,新鲜的,活人的肌肤。
她的眼眶刹那涌满泪水,好似一瞬之间受了极大的委屈,她伸手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起来。
季应玄回拥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虽然在进入她的幻境前已有心理准备,然而看着她眼下这副模样,仍然心疼得默默叹息。
许久,流筝抹了抹眼泪,哽声问他:“你怎么突然活过来了?”
季应玄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睡了一觉,刚刚才醒过来。”
流筝仔细端详他:“那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季应玄沉吟片刻,说:“我们好像是在一座庙里,那些神像突然涌出业火,我被点燃了,感觉很疼,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不知怎会到了此地。”
说的话都对得上,看来真是白骨复活,虽然尚不清楚缘由,流筝仍深感庆幸地抱紧了他。
“没想到这倒霉的幻境还有几分良心,虽然尚未找到哥哥,至少把你还给我了。”她低低叹息道。
季应玄的目光凝落在她发顶。
其实这些事很好猜,他来到流筝的幻境后,隐藏身形在外面走了一圈,听幸存的人抱怨几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循迹来到山洞中,穿过冰障,看到了这副被流筝小心保存的尸骨。
他对自己被业火烧过的模样实在太熟悉,但流筝若是知道这副骨头是他,说明他们当时正在一起。
季应玄将尸骨抛入业火,冒名顶替了幻境里的自己。
“都怪我当时没有看顾好你,”流筝声音闷闷地问他,“被业火烧过的滋味儿,一定很疼吧?”
季应玄笑笑:“也许吧,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牵着流筝的手坐下,取冰障融化后的水为她清洗伤口,将药草碾碎后敷上去。
从前头疼脑热就要吃萦香丸的仙门大小姐,如今已经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熟视无睹,甚至要他节约些用。
“我有命剑护着,这些小伤好得很快,如今药草难找,肯定有人比我更需要它们。”
季应玄嗯了一声,碾药草的动作不停,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流筝说:“我想回太羲宫一趟,找到我哥哥,或许我们兄妹联手,会有扑灭业火的可能。”
季应玄点点头:“我陪你一起去。”
流筝说:“其实你不必陪我一起辛苦,我只会连累你。”
季应玄说:“或许是我连累你才对。”
流筝静静地望着他,目光竟有些复杂,似在思索一件很纠结的事。许久,她站起身,将季应玄牵起,带着他走到洞口。
地势高耸的山洞可以俯瞰到大半座城池,此刻虽已入夜,业火岩浆却将地面照得白昼般炽亮。城墙楼阁、草木山石,都在无坚不摧的业火中缓缓倾颓。
炎气化作罡风,吹拂两人的发丝和衣角。
“你看到了吗,”流筝声音低落地说道,“这将人间变成炼狱的灾祸,其实是由我带来的。”
季应玄蹙眉:“那只是愚夫们的无妄揣测,与你有何关系?”
流筝说:“他们倒也没有完全说错,因为你眼下所见不过是一场针对我而生的幻境,包括你,也是幻境中的人。此境名为‘忧怖’,我担忧什么,害怕什么,它偏偏就要发生什么,所以这业火灭世的灾难,其实是为我而生的。”
季应玄:“……”
她是不是有些太坦诚了?
“所以你跟在我身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流筝轻轻靠在他肩头,叹息一声:“因为我在乎你,所以幻境一定会折磨你,借此使我忧怖。应玄,被业火焚烧的滋味一定很难熬吧,我不想见你再经历一次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后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幻境中人,我是假的,那就不要为我难过。”
流筝摇头:“我做不到,我知道你是真的疼。”
季应玄问她:“那你想让我如何?”
流筝抬手指向西边:“西面地势高,岩浆流得慢,我想让你往西面去,好好保重自己。”
她说:“等你离开后,使我忧怖的只剩业火,我一定会倾命剑之力将其镇灭。”
季应玄思索后点点头:“明天一早,你我就各奔东西,你去太羲宫,我往西避火。”
流筝说:“如此最好。”
这一夜,她枕在他怀里安眠,也许是因为幻境的原因,她比从前更坦然地依赖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睡梦里流露出担忧与委屈的情态。
季应玄心想,她不过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从前被太羲宫一群几百岁的剑修宠爱着,远不到以一己之力承担天下兴亡的时候。
何况还要面对无尽的怨恨与责辱。
“别怕,流筝,”他轻声抚慰怀里的姑娘,“我会在你身边陪着你,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出现。”
***
太羲宫虽然未受业火焚烧,但其景象比流筝想象中更加糟糕。
一只数丈高的凶兽在宫中四处作乱,看它的模样,像一头发了狂的白虎,白底银纹,碧蓝瞳孔,牙齿与利爪上沾满了宫内弟子的鲜血。
它像摘果子一样将围攻剑修的头颅摘下,随意甩出去,流筝落地时,正看见它将雁濯尘按在掌下,利刃狠狠拍下,将雁濯尘的心脏掏了出来。
“哥哥!”
流筝尖叫一声,正要挥剑上前,不知被什么绊住,躲开了凶兽的攻击。
她不认得那白虎凶兽,但是季应玄认得。
准确地说,那不是凶兽,而是神兽,其名“陆吾”,相传为太羲神女的坐骑。
他尚未想明白为何陆吾会出现在流筝的幻境里,流筝却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从地上爬起来,朝观世阁的方向跑去。
肃静整洁的观世阁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山下的寻常百姓,有其他门派的修士,他们挤挤捱捱,闹声喧阗,仿佛在进行一场疯狂的仪式。
他们围在中央的,是流筝的父母。
雁长徵将夫人护在怀里,他身上已被捅了几个血窟窿,不同的人轮流拾起剑,刺他,咒骂他,嘲讽他。
“欺世盗名!”
“罪该万死!”
“伪君子!”
“罪人!”
流筝推开人群,含泪将他们扶起,其余人挥剑向她砍去,皆被她的剑光阻挡。
然而她越抵抗,围攻的人就越兴奋,像过境的蚂蟥,像吸食生气的恶鬼一般向流筝他们扑过去。
在混乱的攻击下,命剑形成的屏障光芒逐渐变弱。
流筝正犹豫是否要收回剑光拼死一搏,忽见眼前一道红光闪过,将围攻她的人全都掀翻了出去。
他们又从地上爬起,不知是有多大的恨意,竟不顾断臂断腿,再次朝流筝涌过来。
“快走!”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从人群中带离,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转移到太羲宫外。
太羲宫外面,仍有无数的人朝太羲宫涌去。
他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愤怒表情,眼神呆滞,动作僵硬,仿佛是受人操控的僵尸,乌泱泱一片的蝼蚁。
流筝怔怔望了许久,突然转头问季应玄:“你怎么跟过来了?”
季应玄说:“当然是放心不下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流筝怀着复杂的心情,疑惑地望着他。
季应玄道:“我是幻境中人。”
见流筝的目光依然迷惑,他轻轻勾了勾嘴角,温和道:“你在怀疑什么,不妨直说。”
流筝缓缓垂下长睫,低低道:“我感觉……有人在操控我的幻境。”
“你怀疑是我?”
流筝未置可否,她说:“爱生忧怖,所谓忧怖境,一定是将心中所爱当面毁弃,将人心里极忧患、极恐怖的事情翻出来,对我而言,那就是业火灭世。”
“可我的幻境中,又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
流筝想起甫入幻境时看到的景象,无数人向太羲宫疯狂朝拜,倾家荡产为他们塑金身像。
“除了业火外,幻境似乎以为,我极爱世人对我的朝拜,以及由此带来的风光。所以它要毁坏我的声名,要世人指责我、唾骂我,以及,”她指向太羲宫的方向,“要我的父母也受千夫所指,被认为是欺世盗名之徒。”
季应玄点点头,心说她倒是敏锐。
“可我并不爱世人的尊崇,不爱这些无聊的名声,”她说,“纵然旁人误解我,但忧怖境直观人的内心,却绝不会产生这种误解。”
季应玄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你觉得,业火灭世是忧怖境给你的考验,而声名狼藉,却是有人操控的结果。”
流筝点头:“不知是谁写的话本,竟然如此无聊。”
还有那头杀死了她哥哥的凶兽,出现得也有些突兀。
季应玄说:“不是我。”
“不是你啊,”流筝蹙眉沉思,“那么会是谁呢?”
季应玄颇觉有些好笑,抬手转过她的脸,问她:“我只说一句不是我,你便信了吗?”
流筝说:“嗯……其实凭直觉,我相信不是你。只是你死而复生,实在太奇怪,若是不怀疑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怀疑谁……”
看她这副纯挚的情态,季应玄心中忽然一软。
他认真同流筝说道:“我确实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没有告诉你,但是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你的幻境里动手脚,更不会伤害你。”
流筝闻言便如释重负地笑了,挽住他的胳膊:“不是你就好,眼下我可只能相信你了。”
***
太羲宫遭此大祸,已经没有人能帮助流筝,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镇灭业火,突破幻境。
两人重又回到了离业火薄发处不远的那处山洞。
流筝望着山下奔涌的岩浆,一边擦拭自己的命剑,一边与季应玄说话。
“我古史学得不是很好,只记得两千年前太羲神女以身镇业火,却不清楚她具体是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剑招,念了什么咒术,唉,真是可惜,否则我也可以试上一试。”
季应玄半晌不言,默默在脑海里翻那本《剑异拾录》。
就在流筝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季应玄突然说:“我知道。”
“嗯?”流筝抬起头,“什么?”
“我说我知道太羲神女如何镇灭业火,共有七七四十九招,每招有九九八十一式。”
流筝瞠目结舌,古怪地看着他:“不是开玩笑吧……”
季应玄慵然一笑:“你觉得呢?”
《剑异拾录》里记载了关于命剑的一些知识,以及太羲神女常用的经典剑招。季应玄虽然已失去剑骨十多年,但他从未放弃过剑法,于此一道上有颇深的体悟。
他以《剑异拾录》中记载的招式为蓝本,加以自己的演绎,临时编出了半套剑法,自认为即使不能与太羲神女当年同日而语,对付幻境里的业火也足够了。
况且业火红莲能收放业火,他也可以暗中帮助她。
季应玄向她伸出一只手,骨节修长分明。
“要我教你吗?”他含笑问。
望着他昳丽清雅的面容,流筝心头怦然而动,她缓缓点头:“好。”
第28章 不悔
他从前尚觉得, 流筝当着他的面练剑的样子真是十分碍眼。
无异于炫耀与挑衅。
然而眼下身在幻境,倒也顾不得计较这些, 握着她的手,牵引她的身姿,将他在莲花境中十年的体悟,一招一式倾囊相授。
锋从骨里起,意从心中动,一剑通天界,诸真下瑶阶。
太清剑骨似是感受到他的存在,剑意比往昔更盛,与流筝的心神凝为一体, 瞬间变化作千万剑阵,又瞬间万剑归一, 形成一道劈天而落的无色剑锋。
七七四十九招, 九九八十一式,纵然她聪敏高悟,纵然只学了半数, 也是十几个日夜相继的辛苦。
月亮缺了又圆。
业火岩浆越涌越高, 几乎已将城池吞没,焰海之中, 肉眼可见的唯有几座山峰。
终于,高山上传来一声轰隆的巨响。
一道集太阴冰寒之气的剑光凌空劈进业火岩浆中, 焰海咆哮一声,海面竟下降了丈深的距离,露出了黑灰色的地表。
流筝气喘吁吁地支跪在地上, 高兴地几乎要哭出来。
她摇着季应玄的袖子让他快看:“我做到了,我成功了, 我真的可以克制业火!”
从前她只是仗着太清命剑的天然威力,能镇灭红莲花瓣引起的小簇业火,如今凭着自身修习的剑招,使得太清命剑的威力更上层楼,竟能将滚灼的业火岩浆也震慑住。
流筝又是高兴又是心酸,突然转身抱住了季应玄。
季应玄正在心里默默计算,她如此费力地劈出一剑只能下降丈余深的流焰,恐怕她竭尽性命也未必能将业火全部镇灭。
他正要提醒流筝不要高兴地太早,冷不防被扑了个满怀,馨软的降真花香缭绕着他,季应玄双手顿了顿,试探着将她环住。
“聪明的姑娘,”他说,“你做得很好。”
还是要以鼓励为主,季应玄心道,毕竟她这样的小姑娘心里都比较脆弱。
脆弱的小姑娘果然红了眼眶,声音闷闷地问他:“应玄,你为什么要帮我?”
“嗯?”
“你难道不知道,倘若我镇灭业火,破了幻境,你也会随着幻境一起消失吗?”
季应玄闻言稍愣,从怀中抬起她的脸,端详她满面的泪痕,明亮而哀伤的双眼。
他问:“你这是在为我伤心?”
流筝咬着嘴唇轻轻点头:“我舍不得你。”
季应玄说:“无妨,幻境外还有另一个我。”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流筝说:“你与他有不同的经历,你有你自己的喜怒哀乐,你也会疼,会高兴,有时你站在我面前,我觉得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
流筝想起在听危楼时的季应玄,虽然关心她、帮助她,却好似戴了一张假面,使她时常有隔雾看花的朦胧感。彼时她时常会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莫名其妙就不高兴了,莫名其妙就又哄好了。
眼前的这个季应玄,远比幻境之外更温柔坦诚。
季应玄微微垂目,长睫遮住了眼中得意的笑,温声问流筝:“那我和他,你更喜欢谁?”
流筝呃了一声。
真是好会为难人的一个问题。
虽说她视他为活生生的人,但也很难将他与幻境外的他完全当作两个人,除了比从前更明显的温柔坦诚外,他给她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在季应玄专注的目光里,流筝暗暗纠结。
流筝小声问:“一定要选一个吗?”
季应玄似笑非笑:“怎么,你还想左拥右抱?”
流筝连忙摇头:“不不不,一点都不想。”
幻境之外,她与季应玄的关系远不到能互道喜欢的地步。
他们之间隔着祝锦行,还有她父兄严格的门第观念,流筝不敢向他表露出太过逾越伙伴关系的情愫。
但是眼下不同,在这个幻境里,没有祝锦行,也没有父兄的阻拦,茫茫荒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何况幻境一旦破除,他也会随之消亡。
流筝越想越难受,她说:“我想带你去看月亮,你去吗?”
季应玄抬头,这才注意到今夜又是一轮满月。
等月亮完全升起来时,流筝的剑骨恐怕又要发作。
见他眉心蹙起,流筝心中微微一紧。
她连忙说道:“不想去也没关系,外面实在太热了,还有游魂伤人,我只是想着……想在破开幻境之前,陪你再多看一看,走一走,你若是觉得累,咱们就在山洞里,哪儿也不去。”
季应玄却执起她的手,亲密地将她揽在怀里:“我知道一个赏月的好去处。”
***
望月山上故景如旧,诗人们题在山脚石壁上的诗词却已被业火烧没。
流筝知道,滞留幻境的时间越久,此方世界就变得越破败,她清楚自己不能任性停滞,可是望着季应玄仰面观月的侧脸,想象他会随破开的幻境一起消失,流筝心里便生出不忍,密密麻麻的,像急雨,像针扎。
季应玄若有所感地回望,对上她专注的目光,心中怦然而动。
他坐在高处岩石上,朝流筝伸手:“来,到我身边。”
两人并肩而坐,月光温柔明亮地洒落身上,季应玄解了外袍披在流筝身上,为她隔绝月光,流筝说:“我不冷。”
季应玄说:“你的剑术已有所成,不要再拖延,明天就将业火镇灭,离开幻境。”
流筝声音闷闷的:“可你会消失。”
“我知道。”
“你不怕吗?不遗憾吗?”流筝问他。
季应玄沉吟后叹息道:“爱别离,求不得,众生常受此苦,你若不舍,就对幻境外的我好一些,让他多陪伴你。”
流筝心道,他竟如此大度。
不过说的也是,自己同自己有什么可见外的呢?
满月缓缓生到中天,流筝又开始感觉颈后发烫,身体有些不舒服。
月光泼在她身上,像滚烫的水银,流筝往季应玄的袍子里缩了缩,缓解月光带来的刺痛感。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好像……每次满月的时候……剑骨都会觉得不舒服……”
季应玄扶住她,一边暗暗为她输送灵力缓解,一边观察她的脸色。
他说:“我带你回山洞里去吧。”
流筝想陪他多看一会儿月亮,摇头道:“不必,我歇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
她伏卧在季应玄腿上,整个人屏住呼吸,想要将痛感压在喉咙里。
然而隔着薄薄的衣料,她像一块滚烫的软玉,任何一点微薄的反应都会挑动季应玄的神经。
这让他在担忧和心疼之余,身体竟然产生了一点难以启齿的反应……
他握着流筝的胳膊将她架起来,见她已烧得朦胧,却仍有辨别的意识。
季应玄心想,突然喂她喝自己的血是否太奇怪了些?
他盯着她蹙眉忍痛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流筝,我想吻你。”
流筝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薄凉柔软的嘴唇覆上来,截断了她咬在齿关里的忍痛的嘶气声。
流筝惊得倏然睁大眼睛,未及她推拒,季应玄的手心从她额头抚下:“闭眼,别乱动。”
流筝又缓缓阖上了双眼。
最初是温润的轻触,如蜻蜓点水,柳濯涟漪,继而试探着叩开她的齿关,辗转间重了几分力气,滑腻的舌尖抵进来,勾动着她,撩拨着她。
流筝心跳得飞快,双颊如火烧般滚烫,她又震惊又紧张,一时间似乎连剑骨的发作都顾不得了。
季应玄扶着她的后颈,让她躺在平缓的岩石上,俯身为她挡住头顶落下的月光。
他像教她剑术那样亲吻她,与她贴近,指导她,牵引她,教她如何呼吸,鼓励她的一切反应。
像一条鱼缠绕另一条鱼,一只鸟邀请另一只鸟。
流筝将他肩上的衣服紧紧攥成了一团,两人的发丝在岩石上堆落交缠。
直到他的吻沿着她的嘴角滑向耳垂,又向下落于她侧颈。
细密而温柔的吻像流水一般安抚着她,流筝的心跳声跟随着他,时而和缓,时而急促。
“应玄,应玄……”流筝有些慌张地呼喊他的名字。
“别怕,”季应玄温声安抚她,在她蹙起的眉心落下一吻,“我只是想抱你一会儿。”
他声音微微叹息:“明日你就要离开,容我放肆些许,也不行吗?”
流筝哑然。
她怔怔地与季应玄含笑的面容对视。
他长得真是极好看,五官秀致如璧合玉塑,一双凤眼如星辰洒落,莹莹碎光里清晰地映着她。
她想起听危楼临别前那一夜,与此时此刻极为相似的场景。但彼时的季应玄不似如今这么……这么迷人又危险。
她说:“你确与从前不一样……也许这是幻境,所以……”
“所以觉得我比从前更喜欢你,是吗?”
流筝赧然不答。
她当然不知道季应玄也经历了一重幻境,她在他从未给过的温存呢喃里逐渐迷失和动摇。
是啊,这只是幻境,流筝心想,是明天她将业火镇灭后就会消失的幻境。
是昙花一现,流星不驻。
既然是幻境,她还顾忌什么呢?
流筝伸手揽住他,仰起颈,主动吻上了他的嘴唇。
季应玄眼中闪过一瞬惊讶,旋即又满是幽深的笑,被落下的长睫遮住,如迎风起浪的深渊搅动不息。
原来坦荡高洁如她,竟也会悄悄在幻境里做这种事。
她不是要嫁祝锦行吗,不是说在感情里摇摆不定会遭天打雷劈吗?
季应玄一边若有若无地回应她,一边颇有几分得意地在心中想,倘她以后得知真相,幻境里的他一直是真实的他,那反应一定很有趣。
流筝专心且紧张地拥吻他,竟未注意到她的剑骨已经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她的主动和不安分,季应玄心里绷着的弦三番五次被她拨乱,险些真的做过了界。
他抓住流筝的双手扣在头顶,埋首在她颈间,努力平息自己冲动的欲望。
此时流筝的单纯和坦诚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应玄,你会吗?”
季应玄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他喑声道:“你竟然还想有接下来,我不过是幻境里的将死之人,你真的愿意吗?”
“愿意啊,”想通之后的流筝坦坦荡荡,反问他,“是你不愿意,还是不敢?”
他不敢?季应玄低低冷笑一声,牙齿在她颈间咬出一个红印。
心中道:有本事把他送回洞房花烛夜的幻境,看看到底是谁不敢。
他默然片刻,伸手轻轻抚上流筝的剑骨,转移了话题:“还难受吗?”
流筝摇头:“已经不疼了……这次比上一回好像轻松许多,好奇怪,难道与我们方才那样子有关系……”
季应玄面不改色:“难道你在幻境之外也曾与我像方才那般?”
流筝面色微红,摇了摇头。
“那就不是,也许只是因为你近来练剑太累的缘故。”
季应玄抬手抚过她的鬓角,轻声说:“睡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他指尖一抹微不可查的灵力扫过她的太阳穴,流筝忽然感到十分困倦,她想说她要陪他看一整夜的月亮,话音未落,沉重的眼皮已经阖了起来。
终于睡着了,季应玄暗暗松了口气。
他兀自冷静了一会儿,然后在指腹上割开一道伤口,捏着流筝的下颌,将血喂进她嘴里。
以后还是选这个方法吧,季应玄心道,否则真是自讨苦吃。
***
过了一夜,昨天被流筝镇下去的岩浆又涌了上来,就连他们立足的山顶似乎也在摇晃,大概撑不了多久。
流筝手持命剑立在山峰之上。
经过了昨夜,她的命剑似乎威力更盛,仅仅是握在手里,缭绕在其周身的雪白灵光就将山下的烈焰逼退了三分。
流筝舔了舔牙齿,感觉嘴里仍有淡淡的血腥味,她想起昨夜发生的事,转头望向站在她身后的季应玄。
季应玄含笑看向她:“舍不得我?”
流筝轻轻点头,眼眶徐徐泛起水光。
她突然又转身跑回去抱住他,仿佛想将他拢进袖里一起带走。
季应玄心中叹息一声,望着她握在手里的剑,问她:“你的命剑有名字了吗?”
“还没有,”流筝说,“我想让你为它取个名字。”
季应玄沉吟了许久,有了答案。
他抬手拨开她被炎风吹起的发丝,声音温柔和润,一如初见时那般。
他说:“其名不悔,如何?”
得失不怨,爱恨不悔。
流筝闻言,含泪绽开一个笑:“好,不悔。”
第29章 惶惑
被季应玄安抚后的太清剑骨与流筝的身体更加契合, 剑骨上生出的万千经脉蔓延进她的四肢,探入腠理。
如今他的剑骨, 正逐渐成为与她身体紧密融合的一部分。
流筝站在高崖之上挥出剑招,无色剑光召起漫天黑云,一道开天辟地般硕大的紫电随剑锋一同劈落,只听轰隆隆闷响遍野,大地震颤,神庙所在之处陷落成地隙。
向外喷涌业火的金身塑像跌入地隙,业火岩浆也由高向低涌入,只一剑,焰海便下降了数十丈深!
流筝喘息定气, 握紧手中不悔剑,腾身凌空, 又是重重一劈。
季应玄教了她二十五剑, 每剑有九九八十一式,共劈出二十五道地隙。最后一剑落地时,流筝险些支撑不住, 与岩浆一同落入地隙中。
季应玄收了袖中红莲, 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上来。
“应玄。”
业火被镇灭的瞬间,眼前的幻境开始崩塌, 像铜镜片片碎落,露出无尽的虚空。
季应玄狠心掰开她紧握不放的手, 转身朝山洞的方向走去。
流筝在他身后扬声道:“或许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季应玄闻言驻足,转身向她微微笑道:“不要再生执念了,此是幻境大忌。去吧。”
流筝心中一梗。
眼见着他越走越远, 缭绕的白烟和崩乱的景象即将遮没他的身影,流筝急忙高声说道:“昨天你问我更喜欢谁……”
季应玄脚下顿住, 没有回头,却不由得侧了侧耳朵。
天空坠落,脚下塌陷,远眺处城楼尽成一片白烟,他袖中手捏了个遁诀,即将与幻境一同消失。
在化作红莲灵光脱身的那一瞬间,他听见流筝隐约哽咽的声音。
她说:“我更喜欢这里的你。”
也许是安慰,也许是真心,幻境既灭,已无从探得究竟。
季应玄心中畅然,得意之余,又暗暗道她没有良心,难道他从前待她不够好么?
流筝只听到一声叹息,清风般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
白烟散尽,流筝眼前仍是忧怖崖。
她缓了缓心中的情绪,提着不悔剑四下寻找,很快就找到了一只脚踩在悬崖边的雁濯尘。他如今使不出命剑,与凡人无异,正困在忧怖境中难以自拔。
流筝打算进入到雁濯尘的幻境中去救他,不料只是提剑一劈,缭绕在雁濯尘周身的白烟便逸散不见了。
白烟散,幻境破,雁濯尘怔怔望着眼前变换的景象,似乎一时未能回神。
“哥哥!”流筝忙上前扶住他。
“流筝……”雁濯尘细细打量她,半晌才确认他已从幻境中脱身。
他低声说:“小心,有人在暗中控制幻境。”
流筝点点头,表示她已知晓:“咱们先离开此地,哥哥,你可见到过祝公子与姜盈罗?”
雁濯尘说:“凡进入此地的人都会陷入忧怖境,此境十分摧人心魂,只怕他们凶多吉少。”
话音未落,却见祝锦行带着姜盈罗从对面寻来,祝锦行扬了扬手中折扇:“濯尘兄,流筝,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雁濯尘几不可见地蹙眉一瞬,与流筝对视后,缓缓起身相迎。
他问祝锦行:“平云,你方才在幻境里见到了什么?”
祝锦行苦笑道:“无非是父亲与叔叔之间的恩怨,都是上一辈的冤孽。”
“师妹呢?”雁濯尘转向姜盈罗。
姜盈罗说:“一只会吃人的大妖。”
流筝不动声色将她上下扫了一眼,见她整洁无尘,连发间的珠钗都没有移位。流筝清楚姜盈罗的本事,心中有些不信。
雁濯尘说:“倒也巧,我在幻境里遇到的也是大妖。”
闻言,姜盈罗的神情有些古怪。
祝锦行说:“不知幻境是否还会聚拢,咱们先离开此地吧。”
其余几人点点头,御剑的御剑,御符的御符,一同离开了忧怖崖。
在他们走后,崖上的白烟重又聚拢,白烟里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俊秀青年,他目光凝视着四人离开的方向,眼神中有不甘,恨意,也有畏惧。
突然,他弯腰吐出了一滩黑血,体力不支似的屈跪在地上。
一双乌靴停在他面前,伴随着一声叹息,他看到了夜罗刹首领帘艮。
“陈章,你还是及时停手吧,他们身上有无妄客栈的莲木牌,得莲主大人庇佑,你怎敢在掣雷城里谋他们性命?”
“呵,无妄客栈,”支跪在地上的青年冷笑道,“我侍奉莲主近十年,可他宁可庇佑几个无亲无故的凡人,也不肯放手让我报仇!”
帘艮说:“入无妄客栈者以客礼相待,这是莲主大人掌管掣雷城时便立下的规矩,若无此规矩,当年你一只脚踏入此城时就该被城里的大妖吞食,你既得了好处,如今怎能蔑视此规矩呢?”
陈章看着帘艮:“我得了什么好处?我不像你,转舵灵活,早早背弃老城主,投靠新城主。你有从龙之功,莲主当然信任你,可我呢,侍奉他近十年,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遑论得他的好处。”
这番话令帘艮变了脸色,他收起心里那点不忍,骂他一句“不识好歹”,转身就要离开。
临走前,最后又提醒陈章一句:“莲主已知晓你操纵忧怖崖幻境的事,劝你好自为之。”
陈章从地上爬起来,将嘴角的血抹干净。
雁流筝凭太清命剑强行劈开幻境,令他始料未及,那一剑的余力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若非他身上佩着一枚朱字金底灵符护身,只怕要立时毙命。
陈章后怕且暗恨,雁流筝不是天资缺失的废物么,什么时候竟修出了太清命剑,天命为何要如此厚待这对心狠手辣的兄妹,实在不公!
他摩挲着那枚纹路诡异的灵符,心中摇摆的念头逐渐变得坚定。
看来,此事唯有莲生真君才能帮他。
***
流筝四人回到无妄客栈,客栈老板见她安然无恙,心中连声念老天保佑。
流筝与雁濯尘闭门密谈许久,得知他刚来掣雷城不久后就遭遇过一次“忧怖境”,然后就被封印了灵力,连命剑也召不出来。
“那时我们三人准备去城主宫殿,在路上遇到了幻境,”雁濯尘说,“那幻境却与忧怖崖有些区别,是红沙漫天而非白烟围绕,幻境里没有幻化出逼真的山川楼阁,只有一个敌人,且是一个给人感觉十分真实的敌人。”
流筝问:“哥哥两次幻境中遇到的敌人都是同一个吗?”
雁濯尘垂目犹豫一瞬,点点头。
“同一个敌人,在两次幻境中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流筝听出他的话外音,“所以哥哥觉得必有人在暗中操控。”
雁濯尘:“是。”
流筝沉吟后猜测道:“莫非这其中一真一假,忧怖崖幻境里的敌人为假,城中幻境里的敌人为真,他想要假借幻境之名伤害你。”
雁濯尘后背陡然寒毛倒竖,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他两次在幻境中见到的,都是当年那个被他剖了剑骨的孩子。
一个被长刀贯胸,剖走剑骨,推下地隙的凡人,绝不可能还活着。
可是又该如何解释,两次幻境中他们虽然衣着相同,身量相似,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雁濯尘心中生出隐秘的惶惑。
流筝从未在雁濯尘脸上见过如此凝重的神情。
她的哥哥天资卓绝,年少扬名,一柄观澜剑威震四海,从来都是自信且坚定,未像如今这般怔忪忧患,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不自觉打颤的指节。
她试探着问:“哥哥在幻境里遇到的……真的只是大妖吗?”
雁濯尘倏然盯住她:“不然呢,你觉得我在骗你?”
流筝心中讶然,不是就不是嘛,怎么还生气了?
两人一时有些沉默,正此时,客栈老板敲门而入,奉上一壶好茶。
老板殷勤介绍道:“此茶名焰中花,是掣雷城的特产,有滋补灵气的功效,请二位贵客赏用。”
流筝道了声谢,待老板走后,正要倒一杯解渴,却被雁濯尘阻拦。
他说:“我在无妄客栈住了这么久,今日第一次成贵客。流筝,这茶你还是不要喝为好。”
“哥哥怀疑这茶中有毒?”
流筝画了张验毒符,滴了两滴茶水,符纸并未变色。
“没毒,哥哥放心。”
雁濯尘却说:“此地是掣雷城,诡异妖邪之物不胜枚举,祝锦行教你那点皮毛测不出来也正常。”
流筝倒不是非要喝这杯茶,只是觉得他态度有些古怪。
她说:“我并未觉出客栈老板对咱们有恶意,咱们如今身受无妄客栈的庇佑,他要害我们,只需收回莲木牌,何须用投毒这种手段?”
“也许他另有目的,”雁濯尘摩挲着茶杯,“我正是在饮用过无妄客栈的茶水后才丧失灵力,无法召出命剑。”
流筝闻言愣住,细细端详那杯茶水。
“哥哥当时饮的茶水也是焰中花么?”
“不是,只是普通茶水。”
“可是无妄客栈的人送来?”
“不是,是——”
雁濯尘想到一种可能,眉心慢慢凝住,流筝观察着他的反应,心中有了猜测。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姜盈罗。”
***
陈章离开掣雷城后,御剑东行,经一天一夜,来到了皇城鄞州。
他在城外一处破败僻静的庙宇中落地。
庙宇正殿中供奉着一尊神女像,右手持剑,左手握着一捧降真花。因年久失修,神女像的容颜已模糊难辨,唯有她手钏上那些被盗走的宝石凹痕,昭示着她曾经的精致辉煌。
陈章在神女像前点燃护身符,心中默念一句“莲生真君助我”,然后便盘坐在神女脚边的蒲团上等着。
天色暗了,有无家可归的乞丐陆续聚集此地,他们懂识人,见陈章不好惹,便只在正殿外的偏殿盘桓。
乞丐们分享偷来的酒肉,肆意谈论城里的娼妓,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陈章心中厌恶,却不想生事,闭眼默念静心诀,未及一句,却又突然睁开眼睛。
因为那些乞丐们瞬间安静了,准确地说,是被瞬间碾成了齑粉。
陈章闻见未被灼尽的血肉腥气,他从蒲团上站起身,正要出门察看,忽觉腿弯刺痛,竟面朝神女,径直跪落在蒲团上!
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量强压着他。
“你们这些蝼蚁的头颅,若是不向她叩首,留着也没什么用,你说是不是?”
沙哑难辨的声音令陈章脊髓生寒,他感觉到对方的杀意,连忙高声道:“莲生真君容禀!我见到了雁流筝的忧怖境!”
闻言,那人果然敛了杀意,却对他说:“你要向她叩首八十一次,才有资格与吾说话。”
陈章不敢不听,重新敛身跪下,向面前这尊衰败已久的神女像磕头叩拜。
拜完八十一次,夜色已深,陈章只觉得腰都要折断了。
莲生真君走到他面前,一身黑袍从头遮到脚,却遮不住满身的威压。他偎坐在神女像脚边,对跪在下首的陈章道:“说吧。”
陈章说:“我以雁濯尘为诱饵,将雁流筝也引到了忧怖崖幻境,对她的幻境进行了一点改动,同时也看到了她破除幻境的全过程。”
他颠三倒四说不清楚,莲生真君失去耐心,伸手将他的头颅攥住,纤长的手指微微用力,金红色的灵光直接探入了陈章的脑袋。
仿佛有人持剑在脑海中翻搅,陈章疼得哀嚎不已。
“疼吗,会比当年受雁濯尘迫害时更疼吗?”
莲生真君冷言却温柔:“你再嚎一声,吾马上就把你的脑袋捏爆。”
陈章死死要紧了牙关。
莲生真君从他的灵府里见到了雁流筝破除幻境的全过程,看见她祭出无色命剑,引来天上雷电,镇灭业火。
看见她与季应玄在月下拥吻,依依惜别。
看见了季应玄教给她的剑招,其骨肉虽变,而形神未改。
莲生真君激动得险些捏爆了陈章了脑袋,松手任他摔落在地,掩在袖中的五指仍颤颤不住。
是她,真的是她……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使出这套剑法,镇灭业火。
是师姐回来了。
莲生真君阖目平息心情,待陈章从奄奄一息中缓过劲来,他问道:“那个季应玄,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章说:“此人……我从前未见过,也不在我设计的幻境中,可能是雁流筝幻境里本来就该出现的人……”
莲生真君问他:“你说你不认识莲主的模样?”
陈章点头:“我在掣雷城十年,从未见过莲主真容。”
“是么,”莲生真君轻嗤,“那你可真是个蠢货。”
第30章 报仇
无妄客栈内。
雁濯尘捧起流筝的命剑端详许久, 感叹道:“一把无色的命剑,真是难得。”
剑修门派崇尚“清”, 颜色越清,代表着命剑的品阶越高,譬如雁濯尘的观澜剑色如雪玉,剑光呈现银白色,已是百年难见的上品,如流筝这把无色剑,更是举世罕见。
流筝说:“听说两千年前的太羲神女,手里也是一把无色剑。”
“你想与太羲神女比肩么,倒是有志气。”
雁濯尘温和笑着, 摸了摸流筝的头:“你才二十岁,在凡人当中也属小辈, 我和父亲倒不指望你有神女那样大的出息, 只盼着你有几分傍身的本领,平平安安便够了。”
他问流筝:“这剑有名字了吗?”
流筝点点头:“它叫不悔剑。”
“此剑尚未名于世,好端端的, 怎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雁濯尘觉得有些奇怪:“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流筝笑眯眯:“哥哥不喜欢吗?”
雁濯尘将剑还给她, 未置可否:“你喜欢就够了。”
流筝收了命剑。
尚在听危楼时,她便对自己的剑骨产生了一点疑惑, 一直等着向哥哥求证。但她这次没有像在太羲宫向他问万年参时那样直白,凭他一句话就能打发掉。
流筝说:“父亲他耗尽修为, 才勉强平复了太羲伏火阵的异动,如今他的剑骨几近废绝,我想着, 万年灵参既能让我生出太清剑骨,那修好父亲的剑骨, 甚至使他的修为更上层楼,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雁濯尘拾起茶杯的手微顿,倏然抬起眼皮看向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万年灵参不是那么好找的。”
流筝问:“倘若我已经找到了呢?”
雁濯尘惊讶:“你说你找到了……这不可能!”
流筝眉眼弯弯:“哥哥,你也不问我是如何寻到,也不问灵参是何模样,就一口咬定不可能么?倘若这能生剑骨的灵参真的是世间独一枝,哥哥又是如何知晓,如何寻到的呢?”
流筝以前从不会质问他,她对家人和长辈总是十分信任。
所以雁濯尘在搪塞她时,没有费心将这个谎言编制得天衣无缝。
他定定看着她:“流筝,你这是在怀疑我什么?”
“我怎么会怀疑哥哥呢,”流筝殷殷挽住他的胳膊,“我是真心替父亲着急,想让他恢复修为,或者与我一样长出太清剑骨。这可是能祭出无色命剑的太清剑骨,父亲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对不对?”
雁濯尘说:“此事等我们离开掣雷城再说。”
流筝:“既然如此,那咱们明天就走。”
她说着便回去收拾东西,待她离开后,雁濯尘站在窗边,长长叹了口气。
最近有许多意料之外的事发生,让他觉得当年的事情并未随着时间而消逝,反而被吹土去尘,逐渐露出本来面目。
他实在不愿让流筝知道真相,他必须想个办法拖住她。
他一低头,看见姜盈罗从窗底下路过,她四下顾查一番,见无人发觉,鬼鬼祟祟地从侧门离开了无妄客栈。
雁濯尘想了想,转身跟了上去。
***
陈章回到掣雷城,约了人在忧怖崖边碰面。
不料他要等的人还未到,却先被一缕红莲灵力缚住,狠狠将他摔在地上,断了几根骨头。
他被拖入了业火红莲境中,看见了坐在上首的红衣男人。
他戴着黄金面具,宽袖袍角皆绣金赭色莲花纹,姿态随意地坐在莲花椅中,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扶手。
随着他的动作,红莲花瓣从他掌心飘出,化作一缕灵光钻进了陈章的太阳穴中。
陈章发出痛苦的嘶喊声。
他的灵府成了任人翻找的箱子,灵力如刀,在他的记忆里四处作乱,他觉得恶心、混乱,躺在地上抱住了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折磨他的灵力终于从他的灵府中离开。
陈章已是头晕目眩,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得出,这位莲主的灵力不在莲生真君之下。
季应玄收回红莲灵力,直接感知陈章灵府中的记忆,半晌,他语气冷淡道:“你的记忆被人抹去了一段,你去见了谁?”
陈章不说话,痛苦地扼住了喉咙。
季应玄缓缓挑眉:“又是讳言咒,看来你身后的人,与听危楼有些瓜葛。”
他试着用灵力冲开,却发现陈章身上的讳言咒远比听危楼见过的更加复杂。
陈章语气沙哑:“我只是想……报仇,不想背叛莲主大人。”
季应玄从座上起身,被金赭色的花影环绕着,缓缓走向陈章。
刚才他借红莲灵力强行照见了陈章的记忆,也算是亲眼见到了他与雁家兄妹的恩怨。
“你要报仇,孤乐得见雁濯尘倒霉,”他说,“但你想借此名义吃里扒外,那你的下场,一定不会比雁濯尘好到哪里去。”
陈章感知到他的杀意,心跳得厉害,连声向莲主表忠心。
他的记忆被抹平后,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之前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醒来后就躺在掣雷城门外。他想起自己与人在忧怖崖有约,急忙赶过去,却正好落进了莲主手里。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束缚他的红莲灵力最终却收了回去。
“滚吧。”莲主对他说。
陈章走后,季应玄摘下黄金面具随手一扔,帘艮走进来将面具捡起,恭敬地放到莲花托上。
他对季应玄道:“多谢莲主大人宽赦。”
季应玄声音散漫:“谁说要赦免他了?”
“那您……”
“陈章本是一介凡人,因为天生正清剑骨而拜入太羲宫,刚修出命剑不久就遭人迫害。”
季应玄想起他在陈章记忆中看到的那一幕,流筝养的那只毛色古怪的猫,突然长成一只高大的神兽,正是在流筝幻境里见到的那只陆吾。
陆吾将陈章按在掌下,四爪露出利刃,洞穿了他的肺腑。
而雁濯尘负手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似乎觉得被掏穿肺腑的人必死无疑,朝陆吾招了招手,那陆吾将陈章抛掷一旁,重又变回一只猫,轻巧地落进雁濯尘怀里。
陈章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雁濯尘抱着那只猫走远的身影。
“雁濯尘要杀他,他却能活下来,那救他的人,修为一定在雁濯尘之上。”
帘艮思索道:“陈章在掣雷城待了这么多年,从未听他说起过此事。”
“因为他不敢说。”
季应玄笑笑,那人救了陈章,让他在掣雷城蛰伏了这么多年,却为了一重幻境而暴露了自己。
事已至此,他宁可费力将陈章记忆中有关自己的部分全部抹平,也没有选择一刀杀了他,可见陈章活着,对他背后的人尚有用处。
眼下陈章只记得要找雁濯尘报仇,那便让他去好了。
季应玄倒想看看,陈章背后那只藏头缩尾的老鼠,到底是何方神圣。
***
姜盈罗行色匆匆来到忧怖崖,却没有见到等她的人。
她不敢独身走进忧怖崖的白烟中,站在崖上喊了几声:“子章!陈子章!”
“师妹找的是哪个陈子章?”
尾随她的人突然出声,姜盈罗拔剑转身,看见了负手而来的雁濯尘。
她脸色微微一白:“少宫主到这里来做什么?”
雁濯尘说:“与姜师妹一样,都是来找陈子章的。”
姜盈罗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剑。
雁濯尘看出她的企图,轻笑道:“你大可以试试,我能杀陈子章,能不能杀了你。”
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令姜盈罗心中惊疑不定。
她问:“难道你已经恢复灵力了?”
“我既然敢独身跟着你出来,”姜盈罗越退,他越往前走,“你觉得呢?”
雁濯尘掌管太羲宫外务近百年,杀过的妖魔比姜盈罗踩死的蚂蚁都多,连她的父亲见了他也要恭让三分,何况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
他凛然威严、从容不迫的气势压得姜盈罗胆战心惊,直到退无可退,身后即是高崖。
雁濯尘说:“我可以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你,但我尚有疑惑的地方,想让你给个解释。”
姜盈罗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意:“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凭我可以先杀你和陈子章,回到太羲宫后,还可以杀了姜怀阔。你若是老老实实回答,你我的恩怨,就止步于你我之间,或许我看你态度诚恳,觉得你是一时受人蒙蔽,也可教而不诛。”
他说着便伸手,似乎要做出召剑的动作。
“你问吧!”姜盈罗紧紧盯着他,“反正我没做过亏心事。”
雁濯尘说:“进入掣雷城后,你我三人出则同行,陈子章是如何联系上你,说服你将阻断灵力的符药下入我的茶水中的?”
姜盈罗说:“是发生在城里那场红色沙尘暴,夜罗刹的帘首领说那是忧怖境,其实根本不是。陈子章借着沙尘的掩饰来见我,告诉我他还活着,说他当年根本不是被妖兽咬死,而是你……是你和雁流筝一起杀死了他!”
雁濯尘心中一沉,眉眼瞬间露出阴寒。
“你说,城里那场红色沙尘不是幻境?”
姜盈罗说:“是子章为了避开你和祝锦行来见我,故意布下的迷阵。”
那他在红沙中见到的那个孩子,那个被他剖走剑骨的孩子,也是真实存在的吗?
雁濯尘心中瞬间变得慌乱,许久才压下复杂的心绪。
他继续问:“这么说,也是陈子章将我带到忧怖崖,意图将流筝引入忧怖境,加害于她?”
“加害?”姜盈罗听到这句极荒诞的话,眼里笑出了泪花,“雁少宫主,陈章是被你、被雁流筝养的那只妖畜迫害沦落到掣雷城的,他要报仇是天经地义,你竟然说他是加害!”
雁濯尘冷眼望着姜盈罗:“那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杀陈子章?”
姜盈罗不知道。
当年的事,她只记得自己受了委屈,因为对方是雁宫主的女儿,父母都叫她忍下这口气。
唯一偏爱她的小师兄陈子章见她哭得可怜,说要帮她教训雁流筝。夜深时分,他悄悄提着剑出去,姜盈罗等了他一晚上,也未见他回来。
陈子章从此消失了。
太羲宫派人到宫外去找,在密林里找到了他的血迹,草地上还有妖兽留下的巨大脚印,因此便断定陈子章是为妖兽所害。
姜盈罗一直将信将疑,她哭闹着要去找陈子章的尸首,父亲给了她一耳光,她才彻底安静下来。
那天,她失去了偏爱自己的小师兄,也是第一次挨了父亲的打。
她将这些账都记在了雁流筝头上。
“流筝从宫外救回一只雪狐,那身皮毛,正与你弄丢一只的护膝颜色相同,你往流筝要,流筝不愿给,于是你便仗着自己已修出命剑,从她手里硬抢。”
提及当年事,雁濯尘语气渐寒。
他的妹妹自幼体弱,是全家人捧在掌心里的明珠,可是在外人面前,在弱肉强食的修仙界,她却被视为可以暗中欺凌的弱者。
“流筝宁可挨你的打也要将雪狐放走,你反倒觉得受了欺负,暗中唆使陈子章再次对她出手。”
“你知道陈子章对她做了什么吗?数九寒天,他将流筝扔进了落满积雪的枯井,积雪一直没到了她的下巴,要她交代出雪狐的下落才肯将她救上来。”
姜盈罗不说话。
她并不觉得她和小师兄有多大错,那只雪狐,本就是给她做了护膝那两只的后代,自然也该属于她。何况两个小姑娘之间的争吵,最后却闹出了人命,雁家这对兄妹实在太狠毒了些。
雁濯尘看她的表情就能猜到她的想法,逐渐起了杀意。
他说:“像姜师妹,当时已修出命剑,在雪井中冻上一夜,最多也就得一场风寒。可是流筝不同,医修说她底子太虚,活不过十岁,你们这样做险些要了她的命。”
准确地说,并不是险些。
喵喵善嗅,雁濯尘跟着她找到流筝时,她已经只剩一口气了。雁濯尘用剑光将流筝保护起来,陈子章见状不好想跑,喵喵却暴怒现出原型,变成一只陆吾,叼着他跑出了太羲宫。
陆吾掏出了陈子章的心肺,雁濯尘心系流筝,急忙赶回去,并不知道他后来竟被人救走。
若非雁濯尘及时找到了能替换给流筝的太清剑骨,经此一劫,流筝必死无疑。
“陈子章不该死吗?”雁濯尘目中森寒,“不仅他该死,你也该死。在太羲宫时,尚且有姜长老护着你,可是你若死在掣雷城,倒不会有什么麻烦。”
话音落,一枚石子飞出,击中了姜盈罗的膝盖。
雁濯尘虽然暂时失去灵力,但他的速度、力道、出击时间是在数百次的生死搏斗中练出来的,要杀一个姜盈罗,并非什么难事。
姜盈罗腿上一疼,向悬崖下跌落,业火的罡风卷着她,竟然令她连召剑诀也念不出来。
炎气太重,她根本御不了剑!
高高窜起的烈焰灼伤了她的脸,姜盈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在她即将跌入业火之际,突然有一道柔软的剑气拢住她,将她从崖底救了上来。
姜盈罗死里逃生,捂着被烧毁的脸,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雁濯尘的脸色很不好看,并未转身去看来人,他说:“流筝,你本该装作不知道,我自会将此事处置干净。”
“不知情已经让我十分痛苦,却还要我装作不知情。”
流筝停在他身后,紧紧盯着雁濯尘的背影,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真的对哥哥了解太少了。
“哥哥,这样处置,真的会让你觉得干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