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瑶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闻叶修道多年,阅人无数,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不,他见过一双类似的,在无极道君身上。
但它们又不完全一样。
谢无极天生异瞳,淡漠孤高的时候如神祇降世,贞洁圣美。
阴邪起来也极致诡异,充斥着蔑视与破坏欲,令人心惊肉跳。
黎瑶的眼睛清幽安静,像漆黑的漩涡,对不喜欢的人森然冷酷,像雌蛇盯上了猎物,千丝万缕地缠绕过来。
闻叶在夜幕中静静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她眉心的观音痣中和了阴魅的气质,令她相较于冥魂,更像是没什么生息的祭祀魂女。
谢无极有一支很强大的魂卫,神出鬼没,实力莫测。
黎瑶会和那些魂卫有关吗?
闻叶想得有点多,手中还捏着蒙过她眼睛的白缎,她眼底倒映着他目不转睛的模样,看清的一瞬间,闻叶快速转开头去。
他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到合理的范围,沉默在他们之间漫延,直到脚步声靠近。
黎瑶是修士,隔老远就听见了,比她修为更高的闻叶不可能不知道。
肯定是闻家人来了。
她正想听听闻家人怎么说,看到她在这里又作何感想,就被人拉住了手臂,不容拒绝地点了一下眉心,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说。
黎瑶只能瞪大眼睛望向始作俑者,白发白眉的闻老祖淡淡道:“去门里等着。”
他言灵一下,黎瑶便能动了,快速钻入门内。
隔着一扇门而已,却是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不听就不听,也没什么好听的,看闻家人的反应就知道闻叶肯定不知他们的安排,他出手果断地解决了夜风里蛰伏的一切,现在得收拾自己族人了。
至于闻家族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人会在自己家里饲养怪物,那种东西也不可能被人族来饲养,曾有墙外的幸存者回来后发疯地喊叫那些不是怪物,是真神,是他们需要膜拜和献祭的圣主。
若真是如此,神怎么可能被人饲养?
而且总觉得今夜见到的那些东西有种熟悉的气息。
这一切发生在谢无极和黎瑶住下的当夜,难不成是为了让他们走?
黎瑶不是谢无极,知道的事情少,猜也猜不全面,干脆就不费脑子,等谢无极回来问个清楚就行了。
其实不问也行,她总归是要走的,知道闻家不可靠,早做防备也就可以了。
至于那些更秘密的事,能者多劳,就交给谢无极和闻老祖去烦吧。
闻家还要和谢无极联姻的不是吗?
总不能真的撕破脸皮。
这么多年都那貌合神离下来了,相信这次也能找到一个平衡点。
不多时,门开了,黎瑶看见闻叶走了进来,身上有些血腥气,手中握着黑色古剑。
对上黎瑶的视线,他将剑收回丹田蕴养,淡淡说道:“今夜是个意外,你暂在此处等待,吾去寻无极道君解释。”
黎瑶发现自己恢复自由了,哪里还会让他离开?
倒不是真的特别想帮谢无极拖延时间,只是确实也不打算让闻叶那么从容。
她很讨厌身不由己的感觉,以前谢无极就是这样,现在闻叶还是这样。
黎瑶挡在闻叶面前,长发在夜风中飞舞着,身上淡淡的幽香也被风送到了闻叶的鼻息间。
他微微皱眉,只能后退几步和她保持安全距离,可黎瑶步步紧逼。
这对一个修士来说是没什么用的,闻叶完全可以化光而去,黎瑶拦不住的。
但在他那么做之前,黎瑶问了一句:“你教训了族人?”
闻叶看了看她,不否认:“是。”
“那些东西是他们放出来的?那不是墙外的怪物。”黎瑶舔舔干涩的嘴唇,“我坠过墙,与那些怪物有过近距离接触,方才那些东西根本没办法和牠们相提并论,只是赝品一堆。”
闻叶视线触及她舔唇的舌尖,瞳孔收缩了一下,冷淡道:“吾已将其斩尽,此事便不要再提。”
“为何不提?你说不提就不提?你说杀完了就杀完了?闻家人听你的,我可不会。”
黎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嘴角有些兴奋地扬起,她若这会儿照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和谢无极发神经的时候可太像了。
“你们竟在家中试图再造怪物……闻家可真是出乎我的预料,就这还敢在外装作正义?”
闻叶并未否认:“如何不能再造?若是为了彻底解决灭世之患,非常手段也可使用。”
黎瑶诧异地看着这位剑修大能。
想来只要能稳定乱世,令怪物消失,不管牺牲什么,使用什么非常手段,他都是可以的吧?
在自己家族领地里试图造这种怪物作为武器,也是被允许的?
只是拿出来对付谢无极,才让他不悦了?
他还真是……偏执。
都快能和谢无极比一比了。
就不怕出差错,导致更大的祸患吗?
看着闻叶眉眼之中的平淡与自信,黎瑶觉得,他是真的不怕。
“你们在自己家里做什么,只要不波及到别人,那都无所谓,反正死也是死闻家人,你自己都不后悔,旁人也不好指摘什么。”黎瑶朝他走过去,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但今日我和兄长才是受害者——尤其是我,若非兄长及时赶到,怕很难从那些东西手里逃脱。”
“若我真被抓到,你们要怎么做?”黎瑶停在闻叶面前,仰头看着他,四目相对,笑意盈盈地问,“再杀我一次?”
闻叶倏地皱起眉:“慎言。”
这话说的就好像之前谢琬之死就是闻家做的。
但——为什么不可能是闻家做的呢?
江家当年真的有这样的本事,越过闻叶的眼睛杀人?
江家不是还有个活口吗?江南雾为何可以活下来?谢无极可不是什么仁慈的人,那自然是有什么隐秘的纠葛。
也许症结就在这里。
黎瑶有些喜欢看闻叶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平静无波冷血无情的剑修,终于有点情绪波动了。
真有趣,难怪绿色网站的穿书女主们都乐衷于攻略无情道男主。
这种挑起对方情绪,看他只对你一个人有所的反应的感觉,真的不赖。
简直神清气爽。
“没来闻家之前,我一直觉得你会和兄长关系很好。如今发生这么多事,才更加肯定你们简直是仇敌。闻家和独世宫也根本不是什么友好联盟。那你为何还要将最得对吗?”
“把一心只为家族未来的优秀晚辈嫁给自己讨厌甚至是想要斩杀的人,闻老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在这件事上,你的理念也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更大的利益,牺牲一个晚辈的人生也没什么?”
黎瑶脸上充斥着轻蔑和厌恶,就像当年离开闻家时的谢无极,令闻叶广袖无风自动,天罡之气震慑神魂。
黎瑶觉得头有些发涨,但没有那么难受,反而因闻叶的反应更加放肆起来。
她的笑声幽冷动听,令闻叶耳朵都动了动。
“我发现伪君子比真疯子还讨厌。”她指指点点,“兄长再怎么神经质,也比不上情绪稳定理智从容的闻老祖。”
谢无极这个人其实有点动物性。
只要被划入他的领域范围后,再怎么忤逆他折腾他,他都非常包容。
闻叶可就不一样了。
亲手教养大的闻雪月,也可以拿来做制衡谢无极的筹码。
想到闻雪月那种只要为了家族就能无条件付出的性子,应该也是闻叶一手栽培起来的。
那个姑娘怕是从出生起被他选中,就注定了会有这样一天。
她那么努力修炼,到头来还是要被牺牲。
如果闻雪月没成功,命丧独世宫,怕是会立刻有闻家其他人顶上来,直到谢无极彻底被掌控,甚至是被杀死或者封印。
从这位暴君彻底不受世家操纵开始,他们大约就在琢磨怎么取代他了。
步家为何被灭?
为了挖去谢无极血肉,再造一个他来使用。
谢无极追着兔子去做了什么?
闻家那些怪物身上的熟悉味道——
是谢无极血肉的味道!
她想起来了!
谢无极被步家拿走的血肉,想来是一直没有找到吧?步家自以为隐秘的行为,送步清秋入独世宫的意图,真的能瞒得住其他世家吗?
怕是被当枪使都不知道。
如今连付出一切得到的血肉怕是都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她被关小黑屋之后谢无极又去了黎家,莫非血肉和黎家有关?那团子……该不会团子也扯上关系了吧?
谁从步家取走了血肉,分给了闻家,甚至还操纵了一只属于黎家的兔子精?
他们到底想干些什么?
黎瑶满脑子都是问题,再想开口的时候被冷声呵止。
“住口。”闻叶冷漠地说,“谢无极去了哪里?你在为他拖延时间。”
他是肯定的语气,黎瑶却否认了:“为他?当然不是。”
她试着抓住闻叶,不让他有独自离开的可能:“你把我们的关系想得太好了,我可没那么高兴为他做事,我只是单纯地想看你为难罢了。”
闻叶一顿,难免诧异地看着她。
黎瑶一字一顿,阴郁说道:“言灵之术很好用吧?为什么现在不用了呢?再将我控制起来,让我不得不遵从你的决定啊?”
闻叶猛地意识到,确实,他是可以再次这样做,完全不必被黎瑶拦住的。
他微微抿唇,白眉之下的眼睫也是白色的,这一点有点像谢无极,可这个时候如果是谢无极在,肯定是笑着和黎瑶一起发疯,但他不会。
“不得已而为之,你若介意方才的事,吾可以向你道歉。但闻家内部的事情,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听。”
黎瑶不屑道:“我还需要听?我都猜出来了不是吗?我们摆在台面上来说吧,谢无极的血肉闻家也分到了是不是?谁给你们的呢?独世宫里有你们的内应?”
闻叶彻底冷下了脸:“你话太多了。”
他打算动手,黎瑶不躲,反将脸送上去:“你们不就是想换掉谢无极吗?这把兵器虽然好用但不听话了,那就换一个听话的。你为了遵守和他的承诺,这么多年来不出家门,也已经受够了吧?再清心寡欲的剑修,数年来如一日地关在这狭窄的院子里,也不是什么快活的事吧?”
“而且,你真的清心寡欲吗?”
黎瑶睁大了眼睛,几乎将闻叶整个人抓进漆黑的湖海里。
“你为什么看着我走神呢,闻叶?”
天上一道闪电裹着惊雷而来,照亮了黎瑶苍白冷玉的脸。
窈窕单薄的身姿迎着当世大能的目光,一点退却的意思都没有,乌浓的长睫,星雨坠落的眼眸,闻叶额头青筋跳了一下,使劲将她推开,身形消失不见。
七弦六线,数千年不动如一。
阅人无数,无一可波动弦线。
但这不代表就真的无懈可击,没有漏洞。
多年前是谢无极令闻叶不得不退让,难得有情绪波动。
现在是和他像极了的黎瑶。
两个类似的人,带来类似的情感,但又有些地方不太一样。
闻叶来到谢无极该在的院落,这里灯火通明,谢无极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他,轻轻朝他身后一招手,熟悉的幽香划过身畔,他微微颦眉,看着黎瑶提着裙摆走到他身边。
“我的兔子呢?”她亲昵在他耳边问。
谢无极从袖中掏出一只缩小了的白兔子塞给她:“好着呢。”
黎瑶检查了一下兔子,很好,一根毛都没少,她非常满意。
“不问问我吗?”谢无极一脸失落,“我受伤了啊。”
他用控诉的眼神望着闻叶:“闻家中心城的人都疯了,闻老祖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看我们兄妹情深?我无意间进去了一趟,都差点出不来。”
闻叶眼神一震,转身便走。
黎瑶抓住谢无极的手,问他:“你对闻家中心城的人做了什么?”
谢无极无辜道:“怎么就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不能是他们自作自受吗?”
“不是你?”黎瑶想到那些怪物,“你的血肉在这里。”稍顿,她把调整措词,更准确地说,“可能只是一部分在这里。”
怀里的兔子发起抖来,谢无极惊叹于黎瑶的聪慧,弯下腰来闻着她身上的味道说:“那就要问问你的兔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黎瑶确实要问,但是:“你在闻什么?走开些,别离那么近。”
她要闪躲,谢无极却抓住她的手臂不松手:“你身上有闻叶的气息。”
“你离他很近。”
“你和他做了什么?”
谢无极脸上笑意顿失,冰冷的异瞳温度全无,连假装出来的温和也不见了。
比起上一次他说自己真的生气了,黎瑶觉得,这一次才是暴风雨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