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十七这日, 荣国府上下忙活了大半月的年事总算是置办妥当了。
一年到头,凤姐也就这时候能得空歇歇,只是她一人照管着府中上下, 再得空也比旁人忙上十倍。
贾琏身上本就只捐了个五品的同知, 常日里事情不算多,差事早已交了。
他从冬月开始就在家中张罗年事,顺带陪伴妻儿, “三妹妹既知事,你就是放开手又如何, 累得伤了身子反倒不好。”
“三妹妹眼看也是留不久了, 何苦让她在闺中操劳这些个, 还怕往后没得做么。”
凤姐一面命平儿在大箱里找东西, 一面伸手将苑儿抱了过来,“我只愁在没个臂膀, 幸而明年林妹妹就嫁过来了, 她还是个明白人。”
平儿将一件灰鼠领的大毛衣裳捧出来递给兴儿, 也道,“二爷别看林姑娘身子弱, 却是个有主意的。”
“老爷前阵子还说宝玉, 不好读书致仕, 往后大了也得往哪处寻个事做, 总不好在家一辈子的。”
一说到这个也是头疼,凤姐叹气道, “再提罢, 左右也不是咱们操心得了的。”
“环儿如今在任上还好么?”
贾琏正坐在案边看着巧姐儿写字, 闻言便笑道,“好, 怎么不好,如今朝中哪个不知道咱们家有个出息的。环儿正得陛下的宠信,我如今都要沾他的光了。”
“那就好……”她将苑儿给了奶妈,“我得往老太太那里去一趟,午饭你看着吃罢。”
…………………………………
荣庆堂内,王夫人与邢夫人正侍奉贾母用饭。
“琏二奶奶来了。”
贾母才放下筷子,“这猴儿,可来得巧,咱们都吃过了,让她吃罢。”
王熙凤这边笑着进来,身后跟着平儿,“老祖宗说的我可都听着了。”
“你来了。”王夫人见她进来,便问道,“年下府里的节礼都放了么?请年酒的日子可定下了?”
“回太太的话,都已经办妥了,拟定请年酒的册子也拿去东府让看过,免得两边重了日子。”
贾母坐在榻上靠着,端过香茶抿了一口,“凤哥儿想得周到,每逢年节里府中事情也多……环儿还没回来么?”
凤姐才在桌边坐下,笑说,“老太太这就忘了,环儿这两日病着,让人传话说等好些了就回来住的。”
“哦……是、我也老糊涂了。”
她叹了一声道,“这两年总觉得不如从前多了,一年又一年的过着,竟也到了这个年纪。”
在座众人都出言宽慰,贾母便也笑了笑打起精神来,说这几日要先好好歇歇,过年还得团聚守岁呢。
“也有好些日子没见颦儿了,虽然打发去的婆子回来都说她很好,总归是不在跟前,心里记挂得很,”
鸳鸯立在一旁给她捶着肩,轻声道,“老太太这几日多梦,睡得不太安宁,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才好。”
凤姐放下碗筷,漱口用茶,起身坐到贾母身边,“等林妹妹过门了,可不是日日都能见,到时候您就称心了。
“往年咱们都在一处,今年反倒显得生分,我叫二爷给林姑老爷下个帖子,让妹妹回来一趟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又道,“罢、罢,何必劳动呢,也不合礼数了。”她手上捻着念珠,“倒是上回姑爷托我的事,因这几月不好给耽误了。”
凤姐忙问何事,恨不能为她分忧。
“是为他那学生……”
贾母这几月陆陆续续身上不大痛快,府中诸事也不理睬,每日只和湘云、探春两个说话解闷。
自然也顾不上操持裴录的事了。
林如海更不好来问,一来二去如今已经新年了,翻过这年,裴录就二十六了。
贾母想到此处,便有些忧愁。
凤姐因顾忌着王夫人在不好明说,只得绕着弯道,“这还不好办,找个官媒问问京中适龄的女孩子。他又是个出众的,将来前途无量,各家里怕是抢还来不及呢。”
“这也有理……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还是你姑老爷的学生,想来品行也是不错的。”
贾母没见过裴录,只那一次听贾环说起过,生得很是文雅清俊,定然是好儿郎。
忽听得有人传话说琮哥儿着了风寒了,邢夫人当即告辞退下,王夫人见状便同去看望,凤姐也吩咐平儿送些东西去贾琮院里。
见屋内只有几个贾母知心的丫鬟,凤姐便道,“老太太别忧心,姻缘这事儿是天注定,急也急不来的。就像太太前些日子给三妹妹相看的,多好的一个人可惜八字没合上。”
“是、是了,我真是老糊涂了……”
………………………………
腊月十八,贾环在宅中请了一顿戏酒。
贾蓉、贾蔷、谢修、薛蟠还有沈昔和陈文景等人也长久未坐在一处了,趁此时机众人便好好乐了一回。
左右已经是年下,他们只要别玩出格来,家中亲长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贾环的身子没好全,只略在席间坐了坐,又在外头花厅中陪他们看了两场戏便要回内院歇下。
薛蟠也醉了,说话有些大舌头,“环、环儿没事罢、你安心……咱们年后再聚。”
“三叔,我送你回去。”
贾蓉起身扶了他一把,二人出了大花厅一路往内院去,李素在后头跟着。
因着今日高兴,他在席间抿了两口合欢花浸的酒,这会子便有些昏沉,“让李素送我就是,你跟他们顽去罢。”
“不妨事,我正好出来躲些酒。”贾蓉将人送回了春山居,院子里正好有两个小丫鬟,他看着眼熟,“铃铛。”
铃铛转身看去,便放下了手中的葫芦瓢,朝着屋内道,“晴雯姐姐,三爷回来了。”
“好生伺候着,再兑一盏醒酒饮来喂他喝下。”贾蓉不便进这园子,就让李素将人扶了进去,自己回了前院。
贾环并没醉,只是近来提不起精神,和他们在一处顽笑了这半晌就更觉疲累,现下只想睡觉。
晴雯和云翘从屋内出来,见状便忙送他回了二楼,“原就是不能吃酒的,更何况这时节里,还是去歇了罢。”
“蕙儿,去拿侯爷的醒酒饮来。”
贾环脱了鞋袜坐在床边,闻言立刻道,“我要喝青梨茉莉花的那个。”
之前有一回,薛玄参加宫宴后回来喝了这个味道的醒酒饮,尤其清甜好闻,他便记住了。
云翘拧了热帕子来给他擦脸擦手,“还挑呢,吃了两口酒这脸都红了,头疼不疼?”
“不疼,就是有些晕乎。”他的酒量不好自己也知道,席上的人也都拘着不让他喝,只是看着戏高兴才尝了一点儿。
现下还未过午时,天儿也晴得好,贾环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不多冷,将汤婆子去了罢,有些碍着脚。”
梨木高几上的厚金花鸟镂空缀珠花樽里插着一枝雪塔,熏炉内点着逐梨香,倒是相得益彰。
他躺在松软的被褥里打哈欠,腰间有些泛酸,见另一边枕旁放着薛玄常看的书,便拿过来翻了两下。
不过是一册旧言书,贾环看着无趣,将书又放回去了。
薛玄今日又进宫面圣去了,连礼部春祭的恩赏都是让薛蟠去领的。
他们这样受封荫的勋爵人家,每逢新年朝廷都另有赏银,这领受的是陛下天恩,世族皆以此为荣。
贾家一向都是贾蓉领的,今年正好有他和薛蟠一道去礼部。
往年在礼部关领后都要先拿着装了银子的黄布口袋捧给贾母、贾赦、王夫人等一一看过,再将银子取出,把口袋投向贾家祠堂大炉内烧了,以告慰天地祖宗。
这样沾恩锡福的银子,贾珍一向是先在祖宗遗像前供至正月结束,再分给族中的小辈们,贾环每年都能拿到几锭。
正想着,便听到楼下传来动静,大约是薛玄回来了。
他在席上没吃多少东西,如今却觉出饿了,便趴在床边看向琉璃隔门。
不多会儿,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薛玄一进门就见他从床帐里探出脑袋,便笑道,“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故意蹙起眉头,嘟囔着,“饿了……”
“方才回来的时候经过相国寺,给你带了甜豆糕和百味馄饨。”
贾环立刻换上笑脸,伸手让抱,“我就知道。”
薛玄吩咐人将带回来的吃食拿上来,摆放在软榻的小炕桌上。
百味馄饨物如其名,是由几十种不同口味馅料的馄饨同煮于一锅高汤中,每吃一颗都有不同的口感和滋味。
贾环用勺子舀了一颗馄饨尝,双睫被热气呼得轻颤,“是马蹄馅的。”他又喂了一颗给薛玄,“你吃的是什么?”
“似乎是……蟹籽。”
薛玄用指腹给他擦去眼角因犯困沁出的水痕,“好在是你不能吃的,我先尝了。”
吃过馄饨和甜豆糕,贾环又躺到床上去了,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他更想睡觉了。
“近来陛下怎么日日召你进宫啊,往年也是如此么?”
从前他住在大观园,薛玄住在永宁侯府,不相见的日子里薛玄也会告诉他自己最近在做什么,或许不能常常来园子里看他之类的话。
只是那与如今又不太一样了,现下他们日日待在一处,却怎么也相处不够似的。
即便知道他在做什么,贾环也会因为太无聊时他不在自己身边而不高兴。
对此,薛玄心里也很受用,他沉溺于这种被贾环需要和占有的感觉。
“往年也会这样的,年底了总是有许多事要上报回禀,不过今日已经把该回的回完了,明日就不必去了。”
贾环点点头,往他怀里蹭了一下,“陛下再不放人,我都要到日子回荣国府了。”
薛玄心软得不行,伸出手臂将人搂紧,“我也舍不得环儿。”
“哼。”
第 122 章
“回老圣人的话, 永宁侯带着小公子来了。”
殿内,水钧与水铮正在陪两位老圣人品茶说话。
今儿是年二十八,京城内外各处都是悬灯结彩的, 小孩子们热热闹闹地在街边巷口玩炮仗, 时不时吓行人一跳,又都嬉笑着跑开了。
年节里,无论贫穷富贵, 都只图一个热闹团圆。
即便是皇宫内城墙上都挂了绣灯彩绸,各宫的宫女和内侍官也穿上了过节的衣裳去领年赏,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
贾环一路过来, 眼见天虽寒, 人心却暖。
到底是新年来了, 所有人都期盼着斩断旧年祟气,来年能有好的福运。
这两日太上皇身体欠安, 薛玄特意带他进宫来看望。
“环儿来了, 快过来我瞧瞧。”
太后坐在搭了雪狐皮的紫檀扶手椅上, 拉过他来细看,“这小脸儿, 竟愈发惹人怜爱了。”
贾环淡笑着与众人见礼, “谢娘娘关怀, 只是犯了积年的旧症, 并不碍事。”
太上皇看着面色尚佳,只是有些懒洋洋地, “都坐, 坐下说话。”
女官捧上两盏香茶来奉予二人, 又回禀,“晚间陛下会带三位公主来东宫请安。”
皇太后便温声道, “你去吩咐小厨房多做些孩子们喜欢的菜式和糕点,听说令徽这两日咳嗽,再备一品川贝桃胶雪梨羹。”
“是,太后。”
水钧和水铮是从启文殿请过安来的,年下里他们身上也没公务差事,又都还未成家,便日日进宫来陪伴祖父母。
“令徽也病了?”水钧放下茶盏,“昨儿才听水溶说他家小锦儿病了,似乎是发热。”
他叹了叹气,难得正经一回,“小孩子真是难养,难不成我和宴川幼时也是如此么?”
太上皇冷哼道,“你满宫里问问,但凡是有年纪的,都知道你幼时多顽皮。”
“小孩子心性哪有不顽皮的,能平平安安长大就很好了。”皇太后面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一晃这么多年,转眼都到该成家立室的年纪了。”
太上皇抬手点了点水钧,“说起来,上月给你选的几家姑娘,考虑得如何了?”
贾环坐在皇太后这一侧,与他们相对,所以能清楚看到弘王殿下的脖颈耳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还没准备好呢。”水钧抿了抿唇,掩饰性地喝了口茶,“孙儿心在社稷,不想耽于儿女私情。”
太上皇拿了个榛子扔他,“你准备什么?当自己是上花轿的小姑娘呢?”
他接住榛子剥了吃,又用肩膀挤了挤边上的水铮,“呐,他府里也没放人呢,别只问我一个啊。”
水铮沉默无言,不想搭理他,只坐在太师椅上垂首翻看一本旧词集。
“宴川的事我和你皇祖母自有打算,你少顾左右而言他。”
水钧撇撇嘴,“再说吧,没什么中意的,人生大事,总不能让我随便指一个娶了。”
皇太后手上给贾环递了一碟子点心,笑道,“那你说,喜欢什么样的,皇祖母仔细给你挑选好人家的女孩儿相看。”
他抱臂思索,“这要怎么说呢,我喜欢……像环儿这样的?”
“咳咳咳、咳、咳。”贾环吃的金丝糕受惊呛在喉咙里,咳了个惊天动地,“殿下……您说笑了。”
皇太后哎呦一声,给他轻轻拍了拍背,又对着水钧道,“你个专爱使坏的东西,就是故意欺负人。”
“哈哈哈哈。”水钧起身走到贾环身边,也伸手给他拍了拍,“怎么这么不禁逗。”
太上皇摇了摇头,朝着薛玄叹气,“瞧瞧这狗脾气,真不知道谁能治的住他。”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弘王殿下到底还年轻,婚事也不必操之过急了。”
水钧闻言挑了挑眉,“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和环儿待得久了,你也变得会说人话了。”
薛玄唇角勾起,轻笑道,“可不是,等到殿下成了家有了王妃,或许也能学着说点人话。”
这两个一对上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众人早已习惯,总归都是些小打小闹,也不妨碍什么。
“一个王爷一个侯爷,这么大了还跟从前一样拌嘴,好在这里没有外人,说出去看你们羞不羞。”
皇太后已经年逾六十,看他们自然是小孩子一样,“元烨,别总是挑开话,正经想想自己的婚事才是。”
水钧烦躁地仰起头,他眼珠子一转,“环儿。”
贾环感觉身上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心中也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殿下?”
“你家中有无亲姊妹待字闺中?”
他有些皮笑肉不笑,“此等婚嫁大事,我怎好擅自提及,殿下别为难我了。”
“还是环儿懂事,你个没正形的,脑子发昏了?整日就知道浑说。”太上皇又拿了个红枣砸他,“等开春了让皇帝给你多派些差事,让你还这么不稳重。”
水钧立刻发出抗拒的声音,“户部事情本就繁杂,还不如让我去边关打仗呢。”
“太平盛世,哪里有仗给你打的。”
他走至水铮旁边坐下,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可不一定。”
贾环闻言便看了薛玄一眼,而后得到了点头肯定的回复。
看来……陛下有意对南域用兵了。
“今儿天好,皇祖父,咱们去钓鱼罢?您这几日没出门,正好也能走动走动。”
“好!”太上皇来了兴致,抻抻懒腰便从座上起身,朝着贾环招招手,“环儿也来,咱们比一比谁所获最多。”
东宫的池子比春山居的还大,又是引的活水,贾环也喜欢。
午时二刻,正是阳光盛好的时候,池水波光粼粼清澈至极,连铺底的鹅卵石都能看清。
池边栽种着两棵玉蝶梅,花香浮动,偶有花瓣掉落池中,又被鱼儿吞下。
内侍在池边铺了毡毯,放上几把月牙椅,又端了两个大的三足掐丝珐琅铜炭盆出来放在边上。
薛玄原本坐在贾环身边帮他看着浮漂,只是德禄从启文殿来了,说皇帝召他去说话,他只得暂时离开了东宫。
那三人在垂钓,皇太后便和水铮坐在玉蝶梅树下对弈。
“方才一直不见你说话,心里还是不痛快罢。”
水铮手中摩挲着白玉的棋子,轻声道,“并未。”
太后抬手落下一子,面上有些无奈,“你若真不愿娶,我们就算逼你也无用,只是总不能这样一辈子,还是要有人在身边的。”
“什么话都藏在心里,终归活得辛苦。”
他没再说话,只是手上落子不停,直到赢下这一局。
水铮自小就寡言,相比于水钧的顽劣桀骜,他总是安静冷漠得像一潭深水。
即便是将他养大的三位亲长,时常也无法琢磨他在想些什么。
皇太后到底是心疼他的,但也知道这是心结,旁人的劝慰多半无用,“你不愿意的,我和你祖父能帮你先担着,只是皇帝对你含了指望,这你是知道的。”
“父皇的意思,我明白。”
不远处传来贾环欢呼鱼儿上钩的声音,太后注意到他的眉心微动,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们多说无益,随你自己的心意罢。”
水铮默了默,将手上的棋子撂下,“多谢祖母。”
太后淡笑道,“你的心思不在这,去吧,去和他说说话。”
………………………………
直到未时二刻,贾环才和薛玄一道坐车离宫。
“老圣人一点也不像身子有恙的,竟真的拉着我们坐了一个时辰,我都坐累了他还精神着,景阙哥哥来了才替的我。”
薛玄轻轻给他捏着手指,“因为你们都在,老圣人心里高兴。”
他抻直了手臂扭转腕子,试图活动筋骨,“好酸,幸而有雍王殿下帮我看着鱼漂儿,否则那两尾蝴蝶就跑了。”
三人之中,最后还是贾环所获最多。
他拎起五色宫绦下系的一枚仙人驭凤芙蓉佩,“喏,老圣人送我的。”
“这玉佩太上皇随身带了多年,是从前皇太后心爱的物件,可见他们疼你。”
贾环哼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爱屋及乌罢了。”
薛玄不置可否,“明日就是二十九了,初二要去舅舅那里,等初三的时候我再去荣国府见老太太,这两日你好好吃饭。”
“我哪里不好好吃饭了,还有母亲看着我呢。”他今日没睡午觉,忍不住打了个哈切,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
“今日弘王所说,应当不是认真的吧?”
贾环已经借着凤姐之手,将裴录提到了老太太跟前,若真顺利的话,和探春也是一宗好姻缘。
按照他的意思,与其耗费时光在有潜力的人中挑选夫婿,何不直接摘取硕果?
裴录的前途一片光明,年纪轻轻高中状元,天子门生,不比那些人强多了。
虽然在老太太和太太眼前,只怕他的家世要差些,有些看不上。
祖上并无世袭的功勋,没有丰厚的家底,也没有公婆帮衬,只有一对年迈开明的祖父母。
但这在贾环眼中也不全是缺点……
裴录如今得皇帝和弘王器重,钱财权势往后都是会有的。
没有公婆需要伺候,同时也少些婆媳规矩。
最重要的是他洁身自好,品性上佳,又是林如海的得意门生,嫁给这种人糟心事会少许多。
只不过贾环无法真的给探春做主,只能从侧面为她尽点心。
若问贾政定然是同意的,他就欣赏这样的清流学士,但最终还是要看老太太和王夫人。
“如果弘王横插一脚,我的心思就全白费了。”
倒不是说嫁给水钧有多不好,毕竟他虽然脾性差些,人还是正道的,能力又出众。
如今他在户部大权独揽,皇帝有意将工部也交给他料理。即便往后不能继承皇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这两姐妹嫁父子,虽然在历朝也有例可寻,但贾环总觉得荒诞,“老圣人和陛下不会同意的对不对?”
薛玄沉声道,“他的心思总是这样跳脱,若是真的有意……”
贾环深吸一口气,“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荒谬啊?你们都不觉得吗?”
“好环儿,这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但若是你三姐姐能早些定下亲事,一切也就无虑了。”
薛玄安抚地摸摸他的脸,“看在你的面子上,水钧也不至于为难你家里,大概只是随口一说。我会让母亲在老太太面前再加把火,早些定下三姑娘的婚事。”
“乖乖,别杞人忧天给自己徒增烦扰了。”
他闻言只得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埋怨道,“你们这群集权独裁受益者!真讨厌。”
一句话就能让人提心吊胆的。
“……好,这下我又讨厌了。”
薛玄伸手将人抱在腿上坐着,贴着唇角咬了一口,“总是这么磨人。”
他抬手环住薛玄的脖颈,漫不经心道,“那也只磨你一个。”
“这是我的荣幸。”
…………………………………
大年三十,贾母一早便着朝服,与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还有贾蓉妻子胡氏,这几位身有诰命的进宫朝贺行礼。
宁荣二府中未陪同入朝者,皆在贾氏宗祠外等候。
贾环起了个大早过来这边府里,贾赦贾政贾珍贾蓉都陪着贾母等去了,现下只有贾琏照管外头,他得去帮衬着。
“环三叔来了。”
“三叔近来身子可好?侄儿心里念着您呢。”
“今日天寒,三叔的手炉可凉了?”
“……”
“祖父!!”
贾环正应付着一群小辈,忽闻得一声脆生生地呼唤,转身便见贾芸抱着贾诤站在身后。
“诤儿来了。”他伸出手,“让祖父抱抱。”
自从他从大观园挪至春山居,因着不方便,就不再让贾芸日日到府中请安了。
只是在他休沐回荣国府小住的时候,贾芸还是像从前一样在他跟前尽孝,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够尽心了。
贾诤张开手扑到他怀里,声音甜腻腻地撒娇,“祖父……诤儿想你了。”
“今日府中繁忙,父亲劳累了,若有事尽管吩咐儿子去办就好。”
小孩子胖乎乎软绵绵的,贾环也抱不久,“今日人多,把诤儿送到他曾祖母那里罢,等晚间祭祖时再过来。”
贾芸将颇有重量的儿子接过来,“是,父亲这么疼诤儿,是他的福气。”
周围众人见他二人站在一处这么亲近的说话,只得悻悻走开了。少不得又聚在一处背后对着贾芸酸言酸语,说他会攀附会投靠。
对此,贾芸向来毫不在意。
贾环进了宗祠,贾琏见他来了便道,“好环儿,还是你来了……”
入朝宴毕,贾母等一行坐轿至宁府开始祭祖。
宗族庞大,旁系分支人多,每年都将宗祠内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壁丹墀都跪满了人,没有一丝空地。
左右每年皆是如此,庄严肃穆的同时,一切有条而不紊的进行着。
礼毕,众人又与贾母行礼,再拥至尤氏房中奉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众女眷等便坐轿回了荣国府荣庆堂,又并了三张大桌摆上茶果,唤来他姊妹等在正厅安坐。
“哎呦,忙了这一日,老太太且坐着,我来给您倒杯酒。今夜团聚守岁,可都别拘着了!”
凤姐与尤氏比旁人更忙,端茶斟酒顽笑着哄老太太高兴。
贾母独坐一张黄花梨嵌百宝花鸟座,铺着秋香色金红条褥,她面色红润,显得极高兴,“今日可纵着我一回,多喝两杯烫酒,方不辜负这热闹。”
贾环与宝玉挨着坐,另一边是贾琮和贾兰。
“老祖宗今儿兴致高,咱们哪能讨没趣儿,都快敬一杯才是。”
凤姐给席上众人都斟上了酒,贾母忙让她与尤氏也坐,“难为你们周到,也忙了一日,还不坐下咱们一齐乐。”
外头婆子又说请的女先儿来了,问可要听书。
贾环喜欢听书,这两个女先儿也是家中常走动的,便让递了琵琶过去,“捡个新鲜热闹的来说。”
“那便是一段祟官年间的故事……”
女先儿说书有年头了,无论神怪志异、风土人情皆是拈口就来,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柔情婉转,将众人都带入那故事里去了。
堂中灯烛辉煌,锦幛绣屏,熏炉内焚着松柏香,盆中燃着梅花碳,满室暖意融融。
火苗噼啪,忽然听到外头有小丫头道,“下雪了,下雪了!”
贾母回过神来,“下雪了?”说着便要起身去看。
邢夫人、王夫人与凤姐忙去搀扶,“老太太慢着些,外头砖石定然湿了,在窗边看一眼赏个景也罢了。”
众人便都起了身,簇拥着到了窗边和门边。
贾环被宝玉护在身前,二人一齐趴在窗口探头往外看。
廊檐下的羊角灯映出纷纷扬扬降落的雪花,落在地上又很快消失不见。
贾母甚是感慨,“好多年了,又在除夕下雪了……”
“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风调雨顺。”
众人闻言便都道是,“老祖宗说得正是,但这赏雪哪能不喝酒呢,快让人再烫些酒来。”
“好,方才的书说得好,咱们接着听去。”
贾环和宝玉扶着老太太回了席上,女先儿见状便又弹起琵琶。
满室花团锦簇,欢声笑语,笙歌不绝。
第 123 章
初十朝中各官员就要回任上就职, 所以初八这日,贾环便挪回了春山居。
又下了两场大雪,整个京城都被白雪覆盖, 玄门粉墙琉璃瓦, 绘成一幅冬日盛景。
还未出正月,各家都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与温馨中。
“南域与西夜相邻,和离国挨得也近, 虽然这两处一向不在军力上用心,但从中辅佐也是有益。”
薛玄看着舆图, 指尖在革布上点了点, “初一那日, 陛下收到了西夜的密信。在西夜国境内也出现了疫症, 与玉州当初的蛊毒如出一辙。”
贾环闻言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冷声道, “丧心病狂, 难不成要让四方各国都沦为人间炼狱, 他们才满意?”
“已经派人送去了解毒药方,希望能及时减少伤亡。”
只是南域这种行为实在可恨, 在玉州出现的蛊毒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小试探, 往后还不知会有什么阴招。
所以起战事是必然的。
薛玄沉声道, “陛下的意思是抽薪止沸, 以绝后患。”
贾环默了默,从榻上坐起身喝了口茶, 淡淡道, “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只是听起来不免令人胆寒,陛下是想借此一战震慑各国, 让它们知道安分守己。”
“是,为了大淳的安宁,陛下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玉州之祸,是淳朝的伤痛,也是耻辱。
他收起舆图,走至榻边坐下,“军中传来密信,南域的域主东达病危。”
贾环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虽对南域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它安于一隅,已沉寂多年,此次行径怕是内乱所致。”
“八九不离十。”
大淳对于南域未来的域主究竟是谁并不在意,但他不能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南域不归属大淳,我们也无法插手人家的政事,但这却是出兵的好时机。”
薛玄又将今早探子回传的消息递给他看,“南域之前曾来往玉州的那支商队又往北凉去了。”
贾环蹙起眉头,将手中书本搁至一旁,他接过信纸细看,冷笑道,“故技重施,同一招他们还真是屡试不爽,用上瘾了。”
北凉离南域最远,路上要耗用不少时日,及时递出消息大约也来得及阻止。
“安心,我已经让人以最快的速度递信去了。”
他心里不太痛快,还是忍不住道,“幼时上学堂,夫子曾以史明理,我在书中见得历朝历代虽有更迭,但那也是战场上拼杀来的。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以此种手段谋夺天下,我还是第一次见。”贾环呼出一口气,恶声恶气地,“那背后的人合该千刀万剐,否则不足以解恨。”
薛玄笑了笑,抬手捏捏他的耳垂,“气得脸都鼓起来了,像只小豚鱼。”
他皱起鼻子躲开,“不让捏,去把我的酥酪端来,我饿了。”
“好。”
薛玄起身到紫檀桌案边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桂花红豆蒸酥酪,还有一碟芋头栗粉糕,“光吃也不长重,浑身就屁股上肉多,腰还是那么薄……”
贾环臊得脸红,拿起案边的书扔他,“你有病啊,干嘛突然说这个!”
哪有这样的人啊,张口就是……就是不正经。
薛玄俯身将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轻笑道,“也许是我记错了,入夜环儿再让我好好量一量。”
“你还要不要脸了。”他软绵绵往榻上一躺,“这么快就要回任上了,若是年节假能把正月过完就好了。”
“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那也有一日假呢。”
薛玄将食盒拿过来,取出碗勺放在炕桌上,“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灯会。”
贾环吃着酥酪,足尖在他腿上点了点,“那年上元节,你说没看过灯会,还是我带你去的呢。”
“是啊……当时环儿拿了一柄螃蟹花灯,走在路上惹眼得很。”
他垂眼看着贾环的侧脸,语气温柔,“引得那些媒婆都想在大街上直接给你说亲了。”
贾环想了想,还觉得有些好笑,“你记得真清楚,那两个媒婆好生热情,大过节的也不忘本职,也是够敬业的。”
上元节一向热闹,相国寺前的两条街灯火通明,花团锦簇,最是人多。
“过完元宵就是宝姐姐生辰了,今年是在家里过?”
往年众姊妹都住在大观园,自然是在一处过生辰的。
如今黛玉回了林府,薛姨妈和宝钗也挪回了永宁侯府。
林如海白日不常在家,宝钗就会去陪她说话解闷。
薛玄现下不住在永宁侯府,薛蟠出门巡视产业之时,薛姨妈便会接黛玉到家中小住,以解思念。
“自然是在家中过,再请了你林妹妹和三姐姐几个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到时候我让人送一份贺礼过去,祝贺姐姐芳诞。”
宝玉去不了,他也不好独去,尽到心意就好。
宝钗作为薛玄唯一的妹妹,每年生辰连老圣人的贺礼都能收到,更别说旁人的了。
贾环吃过酥酪和糕点,复又拿起书歪到榻上去了,“二哥哥和林妹妹的婚期定在五月十六,可难为他了。这么些日子就前儿去姑父家拜年时远远见了妹妹一面,相思成疾不外如是。”
薛玄也倚在榻上,伸手揽住他的腰,“我若是几个月见不着环儿,也要这样的。”
“怎么都好,但你若是和宝玉似的动辄生死,我可吃罪不起。”
“那环儿呢?”
他抿唇轻笑,“几月不见而已,我才不会想你。”
“不信。”薛玄拿过他手上的书放在一边,倾身贴着他颈间亲了亲,“让我看看,方才的酥酪是不是真的那么甜。”
他故意不让亲,扭着脸躲,被轻轻地咬了好几下。
“咳、别……别闹了,狗都回来了。”
贾环指了指门边,乌云和雪球不知什么时候钻了上来,正一脸傻样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们。
薛玄无奈,只得打了个响指让它们过来,“我看看,爪子擦过了没?”
抬起爪爪检查过,两个小东西也上了榻,用身上毛毛给贾环捂脚。
…………………………………
二月初五,镇国将军携十万军士前往南域,一月后抵达边境与驻军汇合。
兵分三路,借离国、西夜地界呈包围之势向南域逼近。
三月中,东达泉马薨逝,同月,南域新任域主纳尔溥暗派五十名毒人企图潜入大淳边城,未果。
四月初,淳朝皇帝以南域无故来犯为由,命大淳将士直攻南域主城挞雅。
四月上旬,南域向犁河投毒,造成邕关边城十五镇死伤无数。
四月底,大淳将士攻下挞雅,镇国将军魏雄晏活捉纳尔溥,大胜。
自此,南域改名宛州府,挞雅改名燕洛,纳入大淳版图。
魏雄晏奉命将南域王室屠尽,族中百姓凡善制毒者,迁居至宛州边陲,永世不得入关。
……………………………………
春末夏初,正是好时节。
南域的战事才定,原本每年五月的春狩也未能如期举行,一来免得劳师动众,二来也是安抚前线军民的一份心意。
“今年端午似乎比往年要热一些。”
现下才将将五月,贾环身上已换了轻薄的衫子,“今儿初五,我得和宝哥哥到相国寺敬香,到时候再给母亲求个新的护身符。”
赵姨娘吩咐小丫头拿水来给他洗漱,“出门时小心些,节里街上人多手杂的,免得让人冲撞着你。”
他乖乖点头,“有人跟着呢,不会的。”
开春后贾环连着病了两场,好在冬日里调养得宜,太医说并未亏着气血,只是体弱引发的时气之症,没有大碍。
如今临近夏日,他胸闷的毛病好了许多,所以处理公务之余也愿意在假日出门走走。
“老太太那里来问可收拾妥当了,宝二爷已经到了,正等着三爷吃早饭呢。”
赵姨娘让人去回话,“知道了,吃过药就去。”
贾环站在穿衣镜前系腰带,晴雯拿了芙蓉项圈给他戴上,“二爷果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再有十来日就是婚期,他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赵姨娘坐在绣凳上,手里抓了一把榛子笑说,“宝玉能娶到你林妹妹,真是烧了高香。”
虽然宝玉是嫡子,又是老太太的心肝肉,但究竟没有什么能为。
他自小不喜读书,虽有才华,却不用在正道上,简直空有一副好皮囊。
“单说容貌,宝玉也比不上你。林姑娘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想来还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
贾环穿戴整齐,无奈笑道,“母亲,你没听过一句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么,别说是我了,即便天仙下凡也难入他们两个的眼。”
何况宝玉和黛玉之间是姻缘前定,心意相通。若此生不能相守,怕是两个人都要不好了。
“唉……现下除了四姑娘,也就你三姐姐了。”
如今迎春、宝琴已经出阁,邢岫烟也与薛蝌定亲。湘云虽未出嫁,但卫若兰三年孝期已满,近来也已经在择吉日了。
宝钗自正月生辰后,薛姨妈为其卜算姻缘,示已到了出阁之龄,四月时甄宝玉之父甄应嘉上京与薛玄商议婚期。
这二人的八字极合,只是相国寺的师傅批吉日,算得今年八月初七成婚大利宝钗,再择就是后年五月十九。
为防节外生枝,最后婚期还是定在了八月初七。
虽然时间上仓促些,但在薛玄眼中不过是多花些银子的事,自然无需忧虑。
皇太后得知宝钗将要出阁,又下懿旨封她做了衡安县主。
贾环给她斟了一盏茶,低声道,“母亲不必忧心,今年的好日子多着呢。”
“莫不是……老太太松口了?”赵姨娘也觉着裴录好,原本她还嫌弃人家的家底薄了些,祖上也不是勋爵之后。
还是贾环给她一一明说了这段亲事的好处,她如今简直满意得不得了。
这亲事若是说成,以后她的儿子是探花,女婿是状元,这说出去可不是威风极了。
而且裴录年轻有能为,京中一些公侯勋爵人家,得蒙祖荫却没甚出息,只维持着表面风光,一如十来年前的荣国府。
这样的门第,即便嫁过去能做上公侯夫人,也是费力糟心。
既如此,何不选一个人品出众家世清白的,更何况他还是朝中新贵。
贾环管着文选清吏司,知道陛下有意命裴录兼任中书省左司郎中,可谓器重不已,日后登阁拜相也未可知。
“是,昨日姨妈跟我说等宝玉的亲事一过,裴家老太太就会来上门提亲。”
赵姨娘笑得眼尾都开了花,“好、好!家里的喜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她舒出一口气,端起茶碗道,“我这一颗心呐,总算能落地了。”
她这辈子所得的一双儿女,都十分出众懂事,家中上下也是无人不赞的。
如今贾环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康健,探春也能嫁得良人有个好前程,现下她真是死也无憾了。
“我先去了,等会儿晴雯去四妹妹那里把乌云和雪球接回来。”
………………………………
“今日街上真热闹,相国寺的人定然也多。”
宝玉放下掀起的窗帷,“明日该去清虚观打醮,可惜你又得回任上去了,不能和咱们一道。”
朝廷的端午节假只有一日,贾环淡笑道,“这倒不妨碍,二哥哥放心,十六那日的假我早已留出来了,定然不会忘了你的大喜。”
“你又笑话我。”
他面色红润,神采飞扬,“天暖和起来了,我前儿还让人去给林妹妹送了东西,听说她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夜里也睡得安稳。”
贾环何尝不明白,宝玉解了心结,黛玉亦是,她的心病慢慢也就能好了。
钱槐和茗烟将车停在了相国寺外,取出车凳子放好。
宝玉便先下了车,回身去接了贾环一把,“环儿,小心些。”
“唉?你瞧那是不是二姐夫。”他朝着相国寺大门口的方向指了指,“人可真多,我都有些看不真切。”
茗烟跟个猴儿似的站在马车上到处望,忙道,“是、就是二姑爷。”
走近了些便见得确实是郑家的马车,郑商陆正站在车旁透过车窗和里头的人说话,他身量修长又清俊不凡,自是引人瞩目。
“二姐夫!”
宝玉在不远处唤了一声,只是周围人多还有马车挡着,他没注意到。
等到走至面前了,郑商陆才看到他们,便笑道,“我竟未瞧见,今日倒是赶巧了。”
“老太太和太太早间还念叨呢,初五了二姐姐也该回去吃顿饭才是。”
闻得此言,车中坐着的迎春轻轻传出声音来,“是要回去的。”
郑商陆将手中求得的护身符从车窗递了进去,又道,“老太太和太太挂念,早起过来上柱香,这就要往你们府里去了。”
宝玉掀起窗帷的一个小角,果然见迎春端坐在内,只见她面颊微红,素白双手执着金红的护身符,眸中满是温柔的愉乐。
“二姐姐,我和环儿也来敬香,等午间回去咱们再说话。”
她笑着轻点了点头,“好,你们去罢。”
此处人多不便,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下里略微寒暄几句便分开了。
郑家的马车往荣国府去,贾环和宝玉进了相国寺。
“二姐姐和二姐夫真是天作之合,琴瑟和鸣。”
迎春自出嫁后几次回门,众人都能看出她在婆家过得很是舒心。
郑家长辈很少插手过问她院里的事,丈夫又体贴入微,家中事事都为她包揽,迎春一点儿也不用操心,竟和在闺中也差不多。
老太太、邢夫人等都欣慰不已,众姊妹也为她高兴。
贾环看宝玉有此感叹,便忍不住逗他,“来日二哥哥也会如此的。”
果然,他闻言连忙岔开话,红着脸就闷头往大殿去,“环儿不是要求护身符么,快去,签筒子都要被人抛尽了。”
“哈哈哈……”
第 124 章
五月十六, 宜嫁娶合婚。
贾环起了个大早,在甘棠院用过早饭后便换了新鲜衣裳往宝玉处去。
既要娶亲成家,本该是收拾出新屋子来的。
但如今大观园人少, 只有最小的惜春和孀居的李纨, 再就是修行的妙玉,若宝玉再挪出来就更是空下来了。
贾母便让人将怡红院、潇湘馆两处都重新收拾了,让他们小夫妻选着住去。
况且住在园子里, 也便于黛玉调养身子。
怡红院布置了几日,现下正是红绸高挂、锦绣满屏、焕然一新。
院内丫鬟婆子媳妇们忙得脚不沾地, 见贾环来了又忙行礼, “三爷。”
芳官正端了坐帐要抛撒的糖果金钱进屋, “三爷来了, 可快进去劝劝罢,这离出门的吉时还早着, 正急得不行呢。”
他笑着摇了摇头, 抬步进去了。
宝玉今日穿了一身大红吉服, 身姿修长,长发以冠束起, 面如桃瓣、转盼多情, 比往常更具一段风韵俊美。
此刻正站在自鸣钟前念叨, “袭人, 这钟可是坏了?怎么还没到时候。”
贾环才进来就听到这句话,便道, “好哥哥, 你可是高兴过头了。今儿是正日子, 你若不规矩些,当心林妹妹生气。”
一说到黛玉, 宝玉立刻坐下了,还拉着贾环也坐,又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好环儿,你听听我这儿,闹得一晚上没睡。”
袭人端了茶水来,又催宝玉去吃饭,“三爷听听可不可笑,自个成婚高兴得睡不着觉,在院里海棠树下看着月亮坐了一夜。”
幸而这时候都已入夏了,否则可不是要坐出病来么。
他叹了叹,“你们不明白。”
今日是十六,昨夜月色如许,圆满高悬,最是人间佳景时。
黛玉心思重,成婚前夜定然也是睡不着的,他自然要陪着一起。
贾环手心贴着他的胸口,那急促跳动的心脏存在感十分强烈,高兴而忐忑,满腔喜悦。
“二哥哥,把你的心好生装在肚子里,就算跳破了天现下也不能出门去。”
离出门迎亲的吉时还有大半个时辰呢。
“今日要迎亲、拜堂、贺酒……你若不进些东西,怕是连扶新娘子进门的力气也没有了,到时候我可帮不了你。”
宝玉有些泄气,“好环儿,我怎么慌得很,你说林妹妹现下做什么呢?”
贾环抬手示意袭人将饭食端过来,安抚道,“自然是在开面梳头了,新婚之日不比往常,盛妆艳服可不是要费些功夫,偏你急成这样。”
袭人麝月几个将早饭端了来摆在四仙桌上,碧梗粥、野鸡瓜齑、建莲红枣汤、茯苓糕……
“可吃些罢,好歹别空着肚子。”
正吃着饭,老太太、太太那里接连打发人来怡红院,凤姐也让平儿来看,怕宝玉出什么岔子,见贾环在这里才放心些。
此间洞房床帐是早已预备好的,新人的使用器具也是一应新鲜雅致,又在库里取了数件珍宝摆设,比往常更显隆重。
耐着性子吃过早饭,总算到了出门迎亲的吉时。
八人大轿工整停在园子门口,金箔贴花,喜红帷裳满绣浮金,四角悬着花球珠穗。
喜轿两壁雕刻镂空屏风花鸟鱼兽,装饰以珍珠、象牙、玛瑙和云母,在日光下碧彩闪烁。
轿前几匹高头大马,后跟着的小厮仆从、提锣、提灯、抬箱、吹打鼓乐者数十人不可尽述。
贾环、贾琮骑马跟着宝玉一道去迎亲。
荣国府离林府不算近,这样吹吹打打一路过去,引得不少人看热闹。
黛玉没有兄弟,双亲不全,今日出嫁未免伤怀,坐在镜前不禁垂泪。
紫鹃雪雁忙劝慰,“好歹那处也是自家,这样的好日子,姑娘别哭坏了身子。”
“吉时要到了,姨妈交代了让薛二爷给您送亲呢。”
薛姨妈已认了黛玉做女儿,薛玄和薛蟠都算是她的兄弟,二人也出了东西借姨妈之手为她添妆。
林如海就这么一个爱女,更是将大半家财都拿去置办嫁妆了,数不尽究竟是多少抬,将两三处院子都堆满了,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
宝玉欢天喜地来了,薛蟠在门口带着人装模作样拦了拦,也没为难人就放他们进去了。
“妈本打算让哥哥也来的,只是林老爷怕太惹眼招人闲话,也罢了。”
贾环让小厮拿了吉钱和红绸茶叶散给门口看热闹的小孩子们,“这样的日子,求一个安稳妥帖就是了,姑父能这么想也是好的。”
门口来往的人多,薛蟠将他往边上拉了一把,笑说,“你这话跟哥哥说得分毫不差。”
薛玄早间往大理寺去了,大约也能赶得上到贾府吃喜宴。
里头宝玉与黛玉已拜别了林如海,薛蟠便让人拉马来。
迎亲送亲的浩浩荡荡又往荣国府去。
按照大淳律例,官员凡子女成婚可休假一月,是以贾政已提早从外地回来了。
新娘下轿,与新郎牵红绿长巾进门,先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再请贾政、王夫人坐正堂行礼。
礼毕,送入洞房坐帐,皆是按照本府旧例而成,欢喜中不失郑重。
屋内站了一圈喜妇丫鬟,又有傧相捧了婚神像来。
宝玉坐在黛玉身旁,直愣愣并不敢惊动,双手交握在一起,老实得很。
等到傧相示意可以揭盖头了,他才有了动作,执一柄白玉如意小心挑起那红绸的一角,将盖头揭了。
只见黛玉青丝绾髻,不似往常妆扮,却是金簪玲珑、珠玉满头。
她手上绞着鸾帕,面若芙蕖,香腮绯红,一双星眸微饧,柔情绰态,华容婀娜。
宝玉看得痴了,“妹妹……”
黛玉见他如此觉得好笑,便轻轻咳了一声,“呆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二人正色对着婚神像拜了拜,又有丫鬟捧上合卺酒,共饮后礼成。
如此,众人鱼贯而出,只留新人在洞房内。
屋内一时变得安静下来,宝玉黛玉端坐在床边默了默,两人慢慢歪过头来看向对方,对视间却又忍不住都笑了。
“妹妹,几月不见,你的身子可好?”
她抿唇轻笑,“几月不见,你只会问我这个?”
宝玉手心都是汗,脚底空浮,只觉犹在梦中。
“你、你脖子酸不酸,我为你取了凤冠罢。”
他二人虽自小一处长大,幼时亲切厚密并不避讳,但还从未如此亲近过,此间一举一动都昭示着他们已成为夫妻了。
黛玉想到此处,不觉心神驰荡,面颊飞红,“嗯。”
宝玉一向体贴女儿家的心思,更何况是他心中最看重的黛玉,动作间万般柔情缱绻,夫妻闺中之趣正在于此。
待到钗环尽去,卸了残妆,二人又坐回榻上。
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黄花梨锦盒子打开,里头是一项芙蓉璎珞,五彩丝绦系着他落草时衔的那块通灵宝玉。
“除了这玉,其余都是新制的。”
宝玉一面将璎珞为她戴上,一面道,“你的玉当初给姑母殉了去,这些年身上不好,想来也是因为少了护身的物件。我这玉还算中用,自此便给了你。”
“只愿能一世护佑你,也算全了我的心。”
黛玉微怔,想起幼年初进贾府之时,宝玉问她有玉没有,自己如实答了,他却怒而将玉摔了。
后来老太太编了个说法哄他,说她原也是有玉的,只是母亲去世时下葬带去了,这才说好。
“有这心也罢了,只是你离不开这物什,怎好给了我?”
她正要将璎珞取下来,却被宝玉一把握住了手,“妹妹,我离不开的是你,只要你我此生在一处,再不会作病了。”
黛玉心内如有一股热流灌如肺腑,面上更红,垂着眼不说话。
二人本是心意相通,日后如何恩爱自不必说。
…………………………
天气热起来了,贾环在席上也吃了几口酒,待到喜宴散去,他还昏沉着。
“父亲可是醉了?”贾芸正要来扶他,却被贾蓉先了一步,“我送三叔回车上去。”
他只觉得被人揽着腰带离了座位,歪头一看就笑了,“蓉儿……”
贾蓉拿他没法,抱也抱不得,便弯腰将人背了起来,“原是吃不了酒的,回去又该难受了。”
薛玄今日不得空,只是午间过来在席上略坐了坐,留下话说散席了来接他。
贾环还记着这话,指尖点了点贾蓉侧颈,迷迷糊糊道,“薛玄……呢?”
“……”
贾蓉如实道,“还未见着侯爷,我先送你回罢。”
这话才落,抬眼就见薛玄迈步进了内仪门。
两下里见着,贾环便自然而然被接了过去。
“环儿?”
薛玄闻到他身上有茉莉花的香气,还有一丝金谷酒的味道,“平日还说自己酒量不好,这会子又醉了,真是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人看着你。”
贾环就只会笑,也没搭理他说的什么,还回身和贾蓉挥手,“走啦~”
夜色将晚,二人坐车回了春山居。
今日有喜宴,虽然他常日并不吃酒,但为防万一李素还是备下了醒酒饮。
在车上缓了一路,回到家里时贾环的酒意已散了大半。
他本就喝的不多,又用了一盏葡萄玫瑰花兑的醒酒饮,现下清爽多了。
薛玄拧了帕子给贾环擦脸,故意揪了一下他的鼻尖,“还难不难受了?”
“唔……身上难受”他伸出手让抱,“洗澡。”
浴阁里已经备好了水,薛玄便带他过来洗澡,因时间还早,两人就多待了会儿。
待换过衣裳,贾环浑身舒坦地躺在床上打哈欠,“审理纳尔溥的事还未了结么,今日忙成这样。”
“已经差不多了,若不是谢俨被外派离京,陛下也不会劳动我。”
他在炉内点上逐梨香,又将床帐放下,“陛下已经同意了,将他关在马道婆的牢房边上。”
贾环冷哼一声,“活该。”
纳尔溥这种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害了大淳和西夜的子民,又为一己之私杀了那苏图和东达两任南域域主,影响了整个南域的未来。
“这种人活着都是浪费大淳的米粮。”
薛玄躺到他身边,随意道,“不会让他活太久的。”
贾环又打了个哈切,“好累,今日比二姐姐出嫁那日还累。”
那日只是送嫁,到底是客边,今日是自家娶亲,他一路还得看着宝玉这个呆子,半分也没松神。
“哪儿累,我瞧瞧。”薛玄说着便掀起他小衫的衣角,掌心贴着平坦小腹划过柔腻的肌肤,“似乎……胖了点儿?”
贾环腰上怕痒不让捏,一巴掌盖住他的脸,“谁叫你总说我不长肉,这下好了。”
薛玄笑着亲了亲他的手心,“巴不得你胖一些,如今夏日里了,可要好好吃饭。”
“知道了,你要说多少次。”他收回手,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这两日吏部事多,本司人手不够,好在还有崔郎中在。”
只是崔郎中年末便要告老还乡,得要提拔个人来文选清吏司帮他才行。
贾环放空着想了一会儿,就投向薛玄怀里睡下了。
…………………………
宝玉婚后没两日,便是皇太后的寿辰。
贾母照旧携两府命妇按品大妆入朝祝贺,这本是寻常,往年若有恩旨,还能往元春宫内略坐一坐。
只是今年宴毕,便有女宫令来请贾母过东宫说话,老圣人召见。
“你们且安心回府,不必等我。”
对儿媳侄媳几个嘱咐了话,她便跟着往东宫去了。
正殿内只皇太后端坐在上,贾母忙请安叩礼,“老圣人万安。”
“免礼。”她略微示意,屠宫令便上前搀扶老太太至椅边坐下。
贾母不明其意,只得说些嘘寒问暖的话来攀谈,皇太后也始终温声回应着。
闲话过后,她才道,“听闻府上有一位三姑娘,诗书德行都十分出众,虽未出阁但已能当家理事了。”
“太后过誉了,不过是小孩子家玩闹,并不值当什么,娘娘倒说得我脸臊。”
皇太后闻言笑意更深,她也是偶然想起那日水钧说的话,便叫来贾妃一问,知晓了她这三妹妹的模样文采。
后来又让人留意打听了探春的行事品性,真真是好教养好本领,竟比从前为水钧选的那几位都强。
不仅德才兼备,且志向高远,胸襟开阔,还兼具雷厉风行之禀性。
皇太后是越想越满意,今日便趁着贾母进宫召她来说话。
这样的姑娘,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一个来。
唯一勉强能说得上不足的也只是出身低些,但这和她的长处比起来,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换个说法,这样的好姑娘若是被出身耽误了前程那才是最大的惋惜,而皇家就是最能为她正名的去处。
淳朝皇室娶亲一向不重门第,皇太后的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官,已逝的温慧皇后也只是出身没落世族。
皇权极度集中之下,是不必考虑外戚家世的。
贾母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太后问一句,她答一句。
一直到傍晚太阳快落山了,皇太后才道,“你今日也累了,就回了吧。”说着便让宫令呈来一方紫檀木盒。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回去给你家三姑娘留着赏玩罢。”
贾母忙起身谢恩,太后便命屠宫令好生将她送出宫去。
坐在车上,她沉思片刻打开紫檀木盒,里面放着一柄冰绿莹润、色浓欲滴的翡翠如意。
第 125 章
后又过了好几日, 贾环才知道皇太后召了老太太打听探春的事,简直气个倒仰,“眼看裴家都要去提亲了, 真是功亏一篑。”
薛玄只能顺着毛抚, “这正是造化弄人。”
“算了……也罢。”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探春若能嫁给水钧,比嫁给裴录更好, 只是但凡牵扯进皇家,许多事都变得不单纯了。
嫁给水钧自是可以更好的施展能为, 但这同时也承担着不寻常的风险。
他这么多年看着, 深知淳朝皇权集中程度之高。
皇帝并不会因为后妃而对外戚有所提携。
譬如贾政, 即便元春做了凤藻宫尚书, 又加封贤德妃,他仍旧是他的五品官。
即便由从五品升为正五品也是因为他做官多年勤勉, 谨言慎行, 而不是为旁的。
所以, 没人会妄图通过与皇室结亲以求平步青云,也没人有这个胆子。
贾环在沉思之下也就想通了, 之前选裴录最看重的就是他年轻有前程, 如今既能直接做王妃, 三姐姐可不是少熬了许多年。
况且, 他若是再忧虑,也是小看了探春。
以她的能为, 王妃如何做不得。
难不成只因为他个人的思量, 就替探春决定了婚事如何, 贾环自认没这么大的脸。
“只是又给老太太添烦难了,和裴家的事都谈得差不多了, 如此怕是姑父那边也不好看。”
裴家也是清白出身,除了裴录只余一对年迈的祖父母在,今虽算不上毁亲,但也实是有些对不起人家,倒显得贾家倚势欺人了。
薛玄道,“这有什么,再为他说一门好亲事就是了,若有气也不该对着你们家来。”
这话说得是,谁能想到水钧没发作,却是老圣人从中截胡。
这不是贾家或裴家能阻挡的。
“这还真应了当初抽花签的诗。”
贾环还记得那年生辰,却碰上陈丕收买马道婆对他施行诅咒,后来众人在月蜃楼为他庆生时玩的就是占花名。
当时探春抽中了桃花,题曰:武陵春景,“那注上写的就是得此签者,必得贵婿。”
薛玄挑了挑眉头,笑道,“环儿呢?”
“我自然也抽的了。”他抬手指向床头的方向,“那支象牙花签就收在匣子里。”
薛玄便起身往床边去,这螺钿匣子里放的都是贾环素日喜欢的小玩意,东西杂得很,象牙花签是几年前放进去的东西了,被压在一卷手稿下边儿。
这手稿还是当初他写给贾环温习应考用的。
一支温润的象牙花签静静躺在匣子里,过了几年才得以重见天日。
薛玄拿起来细看,上面画了一枝芍药花,题曰:风华长彧,“落后始知如幻身……”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这是白乐天的诗,下面还有一句小注,“枯木逢春,共贺掣者三杯,在席陪饮一杯。”
他前后看过便将花签又放回了匣子里,“这一支倒看不出虚实来了。”
贾环撇撇嘴,咕哝道,“其实还挺准的……”
“什么?”薛玄没听清,走上前去将他从榻上抱了起来,“再有半月又是生辰了,今年想怎么过。”
他手里抓了几颗浆红的樱桃,就顺手往薛玄嘴里塞了一颗,“都这么大了,哪能还跟小孩子一样年年当个正日子过。”
“怎么不能。”
如今入了夏,天黑得迟,吃过晚饭洗过澡后外边天还亮着,二人便坐在露台上乘凉。
小厨房送了甜汤和几碟子瓜果来,李素一应摆放在露台的玻璃方桌上,“公子,药已经晾好了。”
贾环将碗端过来一饮而尽,又吃了两口西瓜,“开春新换的药可真苦。”
“等到……”薛玄顿了顿,便道,“你的身子这两年强了不少,自然不好再吃从前的药,往后精心调养着慢慢也就好了。”
贾环轻笑了笑,“哪有这么容易。”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便是再养上十年,也不能和常人比。
薛玄怕他心里难受,也不欲在此多言,便岔开了话,“今年生辰若想热闹着过,就在前院大花厅上摆几桌席面来。”
“不用,还想过多热闹的,我也没那个精神。”
这个月文选清吏司忙得很,即便夏日里他的身子要强些,也常觉力不从心,“咱们关上门自个乐一乐也罢了。”
薛玄便道好,“我已经吩咐过了,让相国寺在六月初一、初五给你各做两场法事。”
贾环点点头,每年贾母也常会打点人在相国寺和几处家庙里给他做法事,还会再另拿银子舍钱舍米的去救济穷人,算是为他积德行善。
或许也是应了刘姥姥当初的话,他的身子能一年一年有所好转,都是因为积年累月做的善事。
从前他是不信这个的,只是到了此处也不得不信了。
每年的新年、上元、端午、重阳,贾环也会自己拿出银钱来周贫济老,广结善缘。
“过了生辰,八月是宝姐姐出阁,九月是云姐姐……这喜事还真是一件接着一件。”
前日大朝会,皇帝还说今年开春后时节好,各地安泰,入夏后雨水均匀,不曾有洪水。
薛玄给他盛了一碗绿豆百合羹,“最迟不过明年,陛下就会立下太子。”
果然陛下的任何决定都不是心血来潮。
这事贾环也料到了,便轻笑道,“看来,你这个太子太师也有用武之地了。”
“那也没法,既然陛下有意,总是逃不过的。”
最初的那几年,他功高过甚又把持国库进项,未免惹人忌惮,所以一直在四方各地巡行产业。
每年除了年底进宫参宴,常日不会入京。
后来是因为劳心过度需得留京修养,那时也不曾参与朝政。
待到两位殿下长成……陛下有意培养他做将来太子的亲信,才会时不时给他个差事去办。
其实参不参政原不在他自己,一切都要看圣上的意思。
皇帝不用你的时候,你的地位再尊贵,也只能是个生意人。皇帝需要用你的时候,纵使你无意入朝,也不得不听命。
即便宠信如薛玄,这一点也不会变。
贾环哼了一声,“难不成陛下也会在老圣人的年纪退位。”
当初圣上继承大统的时候是三十出头,两位殿下入朝不久,现下还相当年轻。
“所以要先立太子。”薛玄想了想道,“当初陛下为太子时也是才及冠。”
他慢吞吞用了大半碗绿豆羹,“雍王殿下沉静自持,心思内敛,于帝王人选上确实要胜于弘王。”
承湛帝的这两个儿子都十分出众,只是水钧更合适做个辅政之臣、或是将军帅才。
“雍王……确实适合。”薛玄的手落在桌边一下一下地敲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贾环拍拍肚子,觉得有些吃不进了,就懒洋洋地将腿搁在他膝上,“还是夏日里舒坦。”
从后湖传来微微荷风,沾着幽幽花香,如今还不算太热,所以露台上十分清爽。
“真想夜里也在这睡。”
薛玄闻言回过神来,手握着他的脚踝,“明日让人将帐子挂上,搬一张罗汉床放着就是了。”
举臂抬手间,他穿的松花小衣往上提了提,露出白生生的一截细腰,“嗯?这衣裳是不是小了。”
“环儿是不是想说自己长高了。”
贾环不自觉动了动脚趾,小声疑惑道,“没有么?”
薛玄何尝没察觉,却状似沉思,故意道,“有……还是没有……呢?我日日与环儿在一处,竟反而察觉不出了。”
“那就是你太笨了,这都看不出来。”他没好气道,“一定是长高了。”
老话说,二十三窜一窜,他现在还没到二十呢。
“啊,似乎是长高了,怪不得这几日抱着都觉得不同往常了,看来得赶紧做些新衣裳才是。”
贾环晃了晃双脚,得意道,“我就说么。”
………………………………
六月初九这日,钱槐钱椿一早便在园中设下天地香烛。
贾环晨起炷香行礼,又奠茶烧纸,晴雯等都抱着红毡迎上来贺寿,他也一一回过。
薛玄又陪他吃了早饭,这才一同出门送贾环往吏部上值。
午间,定城侯府的车来接了他去用饭。
谢俨昨日才回京,难为现下闲着,为着今日是贾环的生辰,便提前说了让他过家里吃一顿饭。
“侯爷昨儿就吩咐了,厨房里做的都是您喜欢的吃食。”
定城侯府离吏部近得很,常日里来回也方便,前些天谢俨不在家,都是谢修陪贾环吃饭。
还没到朝会的日子,所以他也有好些天没见到谢俨了。
远山居外的几棵苦患树仍旧高大秀丽,贾环穿过外廊和月洞门进了院子,左右却没见到人,“景阙哥哥……?”
“这呢。”
只见谢俨从西边的书房走出来,肩上还趴着云宝,见了他笑道,“怎么站着。”
他便坐在了树下的石墩上,头顶的合欢花还是开得那么好,簇簇粉云一般,如梦似幻。
谢俨走至桌边,抬手托着他后脑勺揉了揉,“身上可还好?”
贾环点点头,抿唇笑了笑,“前些日子病了两场,太医说我底子强些了,所以没有妨碍,吃了药也就好了。”
“两月不见,似乎长高了些。”
他立刻眼睛一亮,“真的呀?”
“我何曾骗过你。”谢俨将云宝放在桌子中间的软垫上,又仔仔细细看了贾环,见他确实面色红润,无恙安康,“今日怎么没带药香囊?”
他低头一看,果然自己腰间的香囊不知何时不见了,“许是落在车上了也未可知,也是我没留意。”
谢俨便将自己的给贾环系上了,“偏是夏日里离不开这个,还这样不上心。”
贾环抬手拨开衣领子给他看,露出肩窝锁骨处一大片已经浅淡的红斑。
“前儿洗完澡在露台上睡午觉忘了带,就眯了那一会没注意,咬成这样。”
他微微簇起眉头,让若鱼去屋里拿药膏,漫不经心道,“薛太师果然贵人事忙,忙得连你都照顾不好。”
贾环指尖戳了戳云宝的额头,惹得它伸出小爪子去抱,“喀啾。”
“是我非要睡在那儿的,况且他当时也不在家呢,哪里好怪他的。”
而且薛玄见了心疼得不行,只是他白日在吏部上值,人多不便上药,所以才好得格外慢些。
谢俨冷笑一声,低沉清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意味不明,“不怪他,怪我。”
得……这话连他都不好再辩了。
这净玉白雪的肌肤上落下任何痕迹都是扎眼的,让人看了不免吃心。
贾环抿抿唇没有说话,坐着不动乖乖地上药。
近两年,或许是因着他的缘故,薛玄和谢俨的关系比从前冷淡了许多。
虽这二人都不曾在外人面前有所表露,但贾环作为常与他们相处的人,没法不察觉……
谢俨收回手,抬眼便见他微垂着眉头一脸忧愁地看着自己,显得可怜巴巴的。
“……”
沉默后还是谢俨先一步妥协,“好了,我又没说什么,吃饭。”
贾环立刻眨眨眼睛恢复如常,“早就饿了。”
到底是过生辰,所以准备的菜式点心十分丰盛,且都是贾环素日最爱的。
云宝年龄大了,和乌云雪球一样,再不复幼年时的活泼好动,用饭时只趴在垫子上歇着。
吃过饭,谢俨把今年的生辰贺礼亲手给了他。
“那我先回吏部了。”
崔郎中这两日病了,文选清吏司的事情都由贾环一人处理,于公务上虽也算得心应手,但到底是有些太忙了。
若非如今是夏日里,他怕是要挨不住了。
谢俨将人送出定城侯府,看着贾环上了马车走远,他这才转身往回走。
若鱼跟在他身后,“侯爷,您日夜兼程地从南域赶回来,多少日没好好歇过了。如今也陪三爷过了生辰,不如就在家休两日吧?”
“不必,传话去大理寺,我明日就回去。”
………………………………
临近下值,贾环又被吏部尚书叫去说话,耽误了小半个时辰。
从吏部大门出来的时候,太阳都隐隐有了西沉景象。
薛玄在车内等了许久,见他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便将存放在冰鉴里的玫瑰荔枝酥酪拿了出来。
“啊……我正想吃这个。”
吏部是不放冰的,文选清吏司又朝阳,贾环一下午热得满脑子只想回家洗了澡再说,现下吃着冰酥酪终于舒心了些。
他吃了大半碗酥酪,然后躺在竹枕上小憩,薛玄坐在一旁给他打扇子。
“崔郎中年纪大了,朝中可用的人就那么几个,你可想好了选谁来帮你。”
文选清吏司在朝中的性质特殊,历来为郎中者都是陛下信任的心腹,其中的可操作性也小得很。
贾环自然知道,为了让陛下安心,他在文选司这一年不曾与朝中任何官员有所亲近,一如崔郎中的做派。
但不是所有人都如崔郎中一般快退休了毫无争权之心,兹事体大,所以将来替崔郎中的人,也必须得是他熟悉的才行。
“所以我把杨陵送到了陛下跟前。”
杨陵已经为皇帝讲解经籍有小半年了,贾环偶然去启文殿觐见时也能在殿外碰见他,但从未有过交谈。
薛玄将冰盆挪到他跟前,用手背碰了碰他微红的脸颊,“此人心机深重,里外不一。”
“唔……”贾环有些困恹恹地,“他确实如此,不过人还算中用。”
杨陵定然会将这个机会牢牢握在手里,朝中年轻一辈的人少,陈文景早已官居四品,裴录要去中书省,甄宝玉等都不是能来文选清吏司的人选。
从皇帝的近两年的态度就能看出来,他想在退位前,将朝中某些白食俸禄的蠹虫替换成更好掌握的有才之士。
杨陵虽然性子古怪,但确实也有能力,从前只是少了一份机运。
“他若是没这个本事,往后也别想再沾我的光。”
淳朝三年一科举,届时新人辈出,贾环也不愁没有可用的人,“你还记得从前咱们在迟立镇遇见的那孩子么,他很聪明,现已入学堂念书了。”
“环儿当初帮了他,他自然心存感念,这是应当的。”薛玄用帕子擦了擦他额角的细汗,手上仍旧打着扇子。
车内空间小,冰盆放着降温也快,贾环晃悠着睡了过去,一直到马车到家才醒。
“三爷回来了,三爷万福万寿,小的给您道贺了。”
“三爷福寿安康,岁岁如意。”
“奴才给主子爷贺寿了。”
当下是钱椿在门前伺候,见他回来了忙让小厮搬车凳子来,众人也都迎上来恭贺。
白日里贾环不在家,自家中算起各亲友家中、高门世族、常来往的张显、陈文景等各府都来送礼。
外有弘亲王府、雍亲王府、北静王府、定城侯府、南安王府、锦乡侯府等仍循旧例,不能备述。
钱椿跟着主子进门,一路报了今日所收哪家的礼,又接了谁人的孝敬,“几处家庙都送了供尖儿,并本宫星官、值年太岁……还有清虚观送了四五样来。”
“杂项有围屏、寿桃、玩器、彩缎衣裳等具已入了册,贵妃娘娘命内侍传出沉香珠一串,金玉杯四件。府中老太太让人送来一尊金寿星,二奶奶和珍大奶奶……”
贾环听了一路的话,将进春山居时又问,“各庙中放堂舍钱如何?”
“早已办妥,善堂中亦放了金银各二百两,我哥哥另带着人去城外救济去了。”
如此才好,他点了点头,便轻声道,“左右今日无事无客,你将家下人的赏钱散了,在各处摆上小席,全当是吃了我的贺酒,手上有活计的也停一停。”
钱椿忙跪下磕了头,“谢三爷的赏。”
“去罢。”
贾环和薛玄一道进了春山居,便见乌云和雪球趴在池子边打瞌睡,“大热天的,还不进去。”
两只小家伙听到声音抬头望去,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们进了正堂。
晴雯、云翘、香扇、还有蕙儿和铃铛也都备了寿礼,不过是些汗巾、香囊和绢袋儿等小物,这都是自己的心意,他自然一一收下。
“午间就吩咐下去了,厨房备了一桌极精致的席面。”
铃铛午后在小厨房待着解闷,便笑说,“从金陵送来的鲟鱼,还有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猪。”
她伸出双手夸张地比划,“薛二爷让人送来的鲜藕和西瓜竟有这么大,可是见都没见过,真难为有人种出来。”
晴雯捏了一把她的脸,“没见世面的,在厨房待了一下午还没吃够?”
“哈哈……”众人都笑起来。
云翘和香扇送过贺礼便上了二楼收拾卧房并铺床、捡衣、点香等,又问,“饭食摆在何处?”
贾环道,“将那张紫檀月牙桌挪到露台上,就那儿吃。”
薛玄正吩咐人备水给他洗澡,“多挂两个药香囊在外边,湖里的莲花都开了,免得有虫子进来。”
丫鬟们收拾妥当,将露台的帐子放了下来,又点上琉璃羊角灯,几人便出了春山居。
贾环脱了罗衣只着内衫,一面往外去一面问薛玄,“你做什么呢?”
“环儿先去,我就来。”
他身上出了点汗,闻言便推开琉璃隔门往浴阁去了。
夏日里的浴阁也不是好待的,所以贾环洗得很快,等到他出了池子穿好衣裳,薛玄才进来。
“慢吞吞,你是属蜗牛的吗?”
薛玄不禁一笑,上前揽过他的腰身在眉间亲了亲,“一天天的,哪里来这么多可爱的话。”
这屋子里还满是热气,他才懒得让人抱,“远些,我要出去了。”
贾环推开人,又连声催他去洗澡,“今日高兴,我要开一壶新酒,你快点出来。”说完便出了浴阁往卧房去。
房内和露台上都放着冰盆,眼下太阳落山了格外凉爽。
明儿又是休沐日,所以即便今晚沾了酒也无妨,反正不必早起,可以好好歇息。
李素将饭食拿了上来摆在月牙桌上,冷盘热菜、荤素鲜汤、并糕点果子,还有青梅酒和石榴冷水,另有一碗三鲜银丝面。
他将碗筷等备齐,又道,“小厨房夜里备的是椰汁芋头、桃胶雪莲和四果汤,公子想用哪一样?”
“今年送来的椰子甜么?”
李素道,“嗯,甜的。”
贾环坐在桌边,“那就吃这个,其余的让小厨房做了送给丫头们,你也吃饭去罢。”
说完他又提醒了一句,“成日里呆呆的,别忘了去领喜钱。”
“好,谢谢公子。”李素腼腆地笑了笑,替他们斟好酒后便退下了。
薛玄洗过澡出来时,他正在吃面,“饿了,就没等你。”
“哪有叫小寿星等人的道理。”
贾环哼了哼,端起海棠杯与他碰了一下,“好在明日不用上值。”
虽是正撞上休沐,但贾环的酒量极差,薛玄还是在席上哄他多吃饭菜,免得宿醉头疼。
吃过饭,两人简单洗漱了一番。
因着时辰还早,便将露台的月牙桌撤了,仍旧铺了席居放上矮几,备了瓜果甜汤。
月明星繁,放眼园中疏林如画,藤萝掩映,奇花异草,竞相争妍。
微风一过,湖面绉起碧波,令人神清气净。
两人挨着坐在一起看月亮,贾环头靠着薛玄的肩膀,不禁叹道,“还是夏日里舒坦。”
“今年的生辰礼。”
薛玄将一个梨木嵌白玉花瓣方盒递到了他面前。
贾环抬手打开,里面是一对翡翠玉环。
露台上烛光昏暗,但这镯子寒光四溢,其间没有一丝杂色,犹如月华所凝,冰润照彻。
“从掸国寻来的新料子,那产出的山矿是早年我让人买的,往后出了一样的也不会再放出去,世间仅有这一对。”
他将镯子拿过细看,确实漂亮得像一汪清泉,“咱们这里向来只爱艳夺春波、色泽鲜嫩的翡翠,这倒是真稀奇了。”
贾环的手腕上还带着从前薛玄送的那串粉碧玺,上面坠的小福瓜就是莹绿的。
“玉养人,对你的身子有益,只是从前没寻到合适的。”
日常的玉再好也没个新意,哪里找不到,戴的人也多,他有心送个独一无二的给贾环。
“这个有年头了,也该换新的了。”
薛玄将贾环腕间原本的碧玺珠褪了下来,又为他带上了那对玉环,轻笑道,“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他莫名耳垂一红,有些害臊。
纤细皓腕轻轻晃动,尺寸很合,愈发显得玲珑剔透。
“环儿冰肌玉骨,不过是勉强相配。”
贾环放下袖子,仍旧靠在他身上,“每年都这么费尽心思的,倒显得我不好了。”
往年薛玄生辰,自己送的贺礼虽也是用心的,但相比之下就有些不够看。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他顿了顿,似是有些为难,“其实……还有别的。”
贾环疑惑地嗯了一声,转念一想以为他准备了烟火,“夜深了,烟火就不放了吧。”
他却直接起身,伸手将人抱了起来往屋里去。
“?”
莫名其妙的,二人坐在床上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贾环懒洋洋就要躺下,又被扶起来坐着,“干嘛……咱们床上放金子了?那也明天再找么。”
烛光摇曳的床帐内,薛玄面色晦暗不明,然后抬手解开了上衣的系带。
“好端端的,你——”
他的声音像是突然卡住了一般,紧接着便是逐渐睁大的双眸。
薛玄转过身背对着他,将长发都拢至身前,那原本无暇白净的宽阔背脊上,如今纹了贾环的小像。
他难以言喻自己心中有多震撼,复杂的情绪犹如惊涛骇浪一般搅得贾环天翻地覆,最终还是喜欢占了上风。
在这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地方,几乎没有人会主动施墨于身。
贾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猛烈而激颤,久久无法平复。
他觉得哪怕是再过几十年,只要他还活着,这一幕就会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永远无法忘却。
薛玄垂首道,“原本能早些给你看的,只是总觉得画得不够好。”
这小像是他亲手画的,也只有日夜共处,才能描绘得这么惟妙惟肖。
“不,很好,和我一模一样。”
贾环指尖轻轻抚过那覆上了色料的脊背,大约是结痂已退,所以很是光滑,便揶揄道,“我说呢,怪不得近来改了性子,原来是不好脱衣裳。”
他故意戳了两下,“这下好了,一辈子都是我的人了。”
薛玄轻笑一声,语气是说不出的愉悦,“求之不得。”
贾环心里欢喜极了,趴在他背上看了许久,总算满意地拍拍,“好了,穿上罢。”
“穿?”他直接将上衣扔到一旁,“哪有脱了再穿上的道理。”
贾环眨眨眼睛,算起来这人也忍了多日,之前是为了身上不被察觉,现如今可是毫无顾虑了。
薛玄揽住他的腰身,就势将人推倒在榻上……
……………………………………
八月初七,是甄薛结亲之日。
薛家富甲天下,宝钗作为唯一出阁的女儿,嫁妆之丰厚自不必说。
除却薛姨妈明面上准备的那些,薛玄还另外把江南几省往后的进项都给她陪嫁了去,并金陵、杭州、扬州、玉屏的几处地皮宅院。
甄宝玉珍爱宝钗,甄家也极为看重这位即将掌家的主子奶奶,且她精细处不让黛玉,当家理事比探春年月还长,自然是得心应手。
如此,婚后自是夫妻和美,无有不睦的。
同年九月,三年孝期已满的卫若兰与史湘云完婚。
未成婚前虽也是避嫌为多,并不见面,但湘云自认已是许了他的,没有另觅之理,便在卫母去世后将自己的金麒麟给了他一个,算是表了心意。
卫若兰待未婚妻情重,他品行豁达,与湘云是一路性子的人,加之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史家也十分满意。
成婚那日热闹非凡,无人不夸他二人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次月,承湛帝圣旨宣下,册荣国府工部都水清吏司长贾政之女贾探春为弘亲王正妃,于次年四月初五完婚,由礼部并钦天监郑重相待。
在那之后的一天,贾环在东宫遇见水钧时没忍住问了他,之前老圣人为他选的那些姑娘他都不松口,为什么到了他三姐姐这就变得愿意了。
“谁让你三姐姐这么出众,皇祖父和皇祖母是喜欢得不行,连父皇知道了都特意唤我去说话。左右都是娶个没见过的,我自然要选那个最好的。”
水钧到底是水钧,自来说话没甚顾忌,也别想他能编什么好话出来哄你。
不过他能这样直白,贾环反而还安心些,他和探春在某些方面确实契合。
第 126 章
转眼又是冬月, 这日正逢着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府都齐聚祝贺,热闹非常。
今年为着家中女儿们出嫁者多, 又添了几门姻亲, 比往年更见热闹。
不仅有元春赐出福寿香、金银锭、伽楠珠,连弘亲王府也派管家来送贺礼,众人皆十分意外。
迎春、黛玉等不免对着探春调笑一二, 惹得她脸羞红,被硬按着灌了两盅酒。
将近年下, 贾环将在文选清吏司的差事都了了, 才匆匆赶回家中。他先往荣禧堂中与贾政贺寿祝酒陪坐半晌, 再往荣庆堂见老太太、王夫人、凤姐等。
“环三爷来了。”
屋内的说笑声一顿, 凤姐道,“早说背后不能念叨人罢, 这就来了。”
贾环绕过围屏进了众人所在的侧厅, “见过老祖宗, 孙儿来迟了。”
贾母年纪大了,自今年开春后身子便常不痛快, 她最喜爱的几个孩子, 只有贾环不在身边, 所以甚为挂心。
“才说这天愈发冷了, 怕你身上不好,要打发人去你那里送东西。”王熙凤将他往前轻轻推了一把, “还不过去让老太太好好看看。”
他便去了斗篷, 上前坐在贾母身边, “老祖宗近来可好,今个任上事多, 差点赶不及给老爷和老太太请安。”
“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孝心。”老太太让人捧一盏杏仁茶来给他,“外头天寒呢,怎么也不拿手炉,身边跟着的人也是越发不上心了。”
贾环便笑道,“原是拿着的,方才忘在老爷那里了。”
王夫人让彩云将自己的手炉拿给他,又问凤姐道,“年事都具已办妥了?”
“是,正月里亲戚多,年酒年礼是上月就预备齐了的。如今有林妹妹帮我,倒比往年强多了。”
黛玉已是荣国府的宝二奶奶了,现下与凤姐一起当家理事。她虽身子弱些,但也是要强之人,且并不大包大揽,如此妯娌间亦如做姊妹时那般和气。
饭毕,贾环与凤姐一道出了荣庆堂。
“老太太的身子怎的就这么虚下来了,全然不如往年精神焕发。”
凤姐叹了一声道,“无法,如今也不记事了,那日吃着饭忽得问了一句,‘环儿呢?宝玉呢?怎么还没下学过来呢?’满屋人唬了一跳。”
闻言,他心中猜测落地,唯剩叹息,“上了年纪这也是寻常,着人精心伺候就是,我一得闲了就回来陪着祖母。”
“你的身子本不好,难为在任上还时常回来尽心。”她拧眉摇了摇头,“也就是这几年了。”
贾环宽慰了她几句,二人在院外分开,他便去了甘棠院。
赵姨娘这里备了汤留给他喝,一见他来就吩咐小丫头子端茶递水,摆果子糕点来。
“母亲别忙,你坐着歇歇,我在这吃过晚饭才走。”其实贾环也知道,是因为他如今不在家里了,探春明年又要出嫁,她心里舍不得。
赵姨娘便也坐在榻上,端了羊汤给他喝,“你小时候就是这样,每日用过晚饭,咱娘俩总是坐着叙话。”
他笑了笑道,“到时候母亲跟我住到那边去,咱们还是能这么说话。”
贾环之前便想好了,左右他已是分了家,贾政又长年外派不在荣国府。等他再往上升一升,就把赵姨娘接到那宅里去,住在春山居东边的清月阁。
“毛崽子,你急什么……”
赵姨娘听他如此说,眼眶有些湿润,便用帕子按了按道,“我在这不知过得多自在,左右你老爷也是不在家的,老太太和太太又不问事。”
“你做官出息,我在家也得益,满府里谁敢怠慢委屈了我。”
她说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慢平复心绪,又坐在贾环身边摸摸他的脑袋,“你只管安心,母亲一切都好。”
贾环见状也不欲多说,各自在心中明白就是,“上回我让人送的石斛和虫草你可吃完了?我再打发人送些来。”
赵姨娘指头戳了戳他脸颊,“今日一大早,侯爷就让人送了新的来,还有两盒阿胶。”说完又噗嗤一笑,“这可真像是找了个姑爷,这么会孝敬丈母娘。”
“母亲……”他差点被呛到,又只得无奈地笑笑,“等三姐姐出嫁,那时你才是有了真女婿。”
赵姨娘闻言叹了叹道,“亲王殿下的孝敬,我是无福受用了,只要三丫头能过得舒心,也不枉我们母女一场。”
贾环明白她的意思,大约是觉得水钧不会把一个姨娘放在眼里,再多好处也是在王夫人跟前。
“不会。”他轻声安抚道,“弘王是个直快性子,上回还问我呢,说‘你父亲在朝中也无甚功绩,怎么就教出你们这样出众的一对姐弟来?想是令堂的功劳。’”
赵姨娘被逗得直乐呵,“他真的这么说?”
贾环点点头,“可不是,我还说‘殿下知我幼年患那病症,都是依靠母亲长年累月的照料爱护,否则怕是长也长不大了。’弘王便道你当真贤德。”
“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捧腹,“小兔崽子,你说得是我么,倒听得老娘脸臊!”
贾环挑了挑眉,“在外人面前,可不得给你挣些面子么。”
赵姨娘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珠子,“得,到时候见新女婿我要稳重些才是,否则可不是白费了你为我说的好话。”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探春幼时便被抱到太太院子里了,她即便心中再不愿意,也知道自己没心力同时教养女儿和患病的儿子。
所以探春长大后与她和与王夫人间的母女之情有深浅,她虽难过但也理解,况且王夫人的确将探春教养得极好。
环儿这番话也是为了哄她高兴,她心里都明白。
她这一生儿女双全,如今不愁吃穿手中又有银钱,夫君也不在家,当真是再顺心不过了。
“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你幼年时曾说过,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当真应验了。”
赵姨娘不禁感叹,“是我的环儿争气,为咱们挣来了好日子。”
贾环靠在软枕上,认真道,“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都是应该的。”
如今一天比一天冷,年末吏部的事情也多,或许是太过疲倦,或许是精力不济。近日他总心神恍惚,每每忆起前尘往事,心下不大安乐。
赵姨娘还以为他说的是幼时生病又好了的事,想起那时候也有些感慨,母子两个便吃着果子叙话到太阳落山。
……………………………………
薛玄正坐在紫檀桌案边翻看各地商会大事小情总汇和稽查书信,只听得门外李素一声,“公子回来了。”
随即琉璃隔门被推开,贾环抬步走了进来。
“怎么回家一趟,脸色这么不好。”
他摇摇头,显得有些恹恹地,“没事,就是有些累。”
薛玄上前替他解了斗篷,又俯身吻过他的脸颊,“我让人备水,你去泡一泡好解乏。”
贾环便脱了衣裳往浴阁去,在里头待了好一会儿,薛玄去找时才发现他睡着了,就将人擦了水抱出来放到床榻上。
“怎么还不放年假……”
淳朝秋冬每七日休一日,说起来已算是宽宥了,只是他近来疲惫,又是最厌恶冬季的,身上有些不好。
“离年节假还有一个月呢。”薛玄笑了笑,在三足玉炉内点上一支香,“好好睡罢,再过两日就是休沐了。”
贾环如今已不习惯抱枕头了,就让他也快上床来,“点的什么香,与从前不同了。”
他便道,“外头进贡的,叫引梦香,说是比逐梨香更助人安眠。”
冬日天暗得早,不似夏日隐有虫鸣,现下已是静谧一片。
屋内暖香浮动,二人躺在床上才说了一会儿话,贾环便睡着了。
他的意识悠悠荡荡,忽至一仙宫宝境所在,只见霞光月影,珠翠辉煌。似有天仙女使在云中穿行而过,彩绣虹光,不可尽述。
看着不远处有一宫门,门前一座石牌坊,贾环走了过去,见上面镌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
心中正疑惑着,见宫门内走出一位仙人,袅娜翩跹,穿着容貌不与凡人相同。
警幻本是要去人间接绛珠仙子的生魂回太虚幻境游玩,不想半路遇到了贾环,“一去经年,你如何而来?”
贾环如实道,“睡梦迷途,唐突仙子了。”
“这倒无妨。”警幻上前来细看他此身经历,笑道,“今偶遇宁荣二公之灵,言起国朝历年,世家运数本将可尽。却突有异殊,颠倒乾坤,利及国运,不想原来是你。”
他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明白,心中也烦躁,“但我却并不知何故来此。”
警幻忽地笑道,“岂有在此空谈的道理,既来了也是难得,先随我去饮茶一盏罢。”
说着便带贾环进了太虚幻境,又入了孽海情天。进了二门,两旁六间侧殿,都是太虚幻境司管凡世情怨之处,头一个便是“痴情司”。
他对此不感兴趣所以并未多看,警幻引他到一个雕梁画栋,珠帘玉台之宫,笑道,“今有贵客到此,还不来迎。”
殿内走出几个羽衣飘舞的仙子,个个面若春花,眼如水杏,甫一见了贾环,便道,“姐姐怎的没去接绛珠妹妹,倒带了他来?”
“本是要去的,不过偶遇而已。”
幽香浮来,仙乐飘飘,贾环觉得那香比自己闻到过的任何一种香味都奇妙,又有些熟悉,正是仙境方有之引梦香。
警幻命小鬟捧了茶来,果然清香奇异,他浅浅尝了尝,“甚好。”
喝过茶,贾环也没多少耐心了,便开门见山道,“有许多事我难以言明,想来仙子定能为我解惑。”
众仙子中那位名度恨菩提的笑道,“急什么,若不是趁此,恐还不能和你一道品茗。”
“世间的贪嗔痴爱如梦幻泡影,不过转瞬即逝,贵客何必忧愁。”
贾环其实很想说,我没有你们这么高的境界……
警幻只得道,“也罢,你这皮囊魂魄深处万丈红尘之中,又如何跳脱得出?”
痴梦仙姑手执一枝桃花,“没甚说的。”
“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如此你可明白?”
贾环料定她们无法全然告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搅得他头疼,“此生奇幻,庄周梦蝶,我竟不知哪一个是真的了。”
警幻便引他往案前翻看了此间下凡历劫之人挂号的册子,指了指那投身江南之处,册上金光璧彩的文字,他一个也认不得。
“……”
一仙姑上前笑道,“此肉眼凡胎如何能了。”说着便素手一扬,那册上方显露出可认的字来。
只见旁人的名号后只对应一字,百来个皆是整整齐齐,他的名号后确是跟了两字曰:贾桓、贾环。
“这是何意。”
回想当初一僧一道来家中解祟,他也曾深想过自己的来历,但此玄幻之事凭空又如何想得明白,若说前世和现世是为一人,因何又分出两样来。
既分出两样来,怎么他在那一世过了十几年又半途过到这边来。
随着年月渐长,在此世的挂念越多,就越想琢磨个清楚。
警幻便将册子收起,“只顾眼下就是了,前尘苦痛,何必还要纠缠。”
贾环抿了抿唇,“并非纠缠,只是如今安稳,才唯恐骤生波澜。”
他来这地方来得蹊跷,数年过去,所求都已得到,若生突变,怕自己也承受不起。
那引愁金女飘然而至,语调柔和轻缓,为他解了疑惑。
大意是说当初下凡之时天有异像出了岔子,他的魂魄先去了那世里,贾桓七岁时的那场祸事发生之后,这里的贾环才能出生,但因魂魄不全,所以没过两年便痴傻起来。
后来再想起这事时,下界已过了许多年,如今不过是补偏救弊,纠正回来了。
贾环听完只觉无语又恶心,“一半在那地方不良于行过了十来年,一半在这里呆呆傻傻过了十来年……”
他冷笑一声,“我也真是够倒霉的。”
“造化如此,怨不得谁。”警幻上前两步,随意道,“本是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你们跟着顽一遭罢了,何必多想这些,不过是些微末小事,也值当你放在心上。”
贾环翻了个白眼,又端起茶盏灌了一口,“微末小事……好、好,就算我寻晦气,那往后总能安定了罢?”
“自然。”
贾环呼出一口气,脑子里乱乱的,他将所有经历在心中过了一遍,细细计算着得失。
虽然生气,但如今这个结果他只有接受的份,也不得不承认,他现下是庆幸的情绪更多,起码不必再忧虑前尘了。
且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眼前所拥有之物才是最紧要的。
……………………………………
梦醒的时候,刚过子时。
才睁眼,他的脑子有些混沌,“唔……”转头便见薛玄睡在身侧,端的是玉质金相、眉目俊美,睡着时比寻常更显温柔缱绻。
贾环还懵懵地,抬手就推了他一把。
薛玄感受到身边人的动作,半睡半醒间将人揽进怀里拍拍,声音低沉慵懒,“做噩梦了?”
“不是。”他将脸埋在薛玄肩窝蹭蹭,“……我有话跟你说。”
第 127 章
“你傻了呀?”
贾环伸出手在他脸前晃晃, “我可不是说梦话,你到底听明白没?”
薛玄垂着眼睫,似乎思绪已经远远飘走,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所以……你那年并不是突然病愈,而是补全了残魂。”
“难怪, 从前醉酒时你说的话我一直想不明白,原来是这样。”
贾环却没印象, “哪一次?我说什么了?”
薛玄摇了摇头, 抬手捏捏他的脸, “不过是些胡话。”
他眯起眼睛, 有些狐疑,“那必然是头一回喝醉那次, 这么久了, 你就一次也不问我啊, 自己瞎琢磨能想得明白就怪了。”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提起过,想来是不愿说的, 那我又何苦追问呢, 倒惹得你难受。”
薛玄并不是没想过问, 只是一想到那时贾环靠在自己怀里哭得委屈不已, 便知那不会是什么高兴的事,自然不想他再难过一次去回忆。
“那一世里……环儿实是受苦了。”
虽然他将自己不良于行的那些年几句带过, 但薛玄却不能不在意。
一场突变让他失去了父母又失去了健康的双腿, 他自个孤孤单单过了十来年, 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贾环撇撇嘴,显得不太在意, “也就那样,我都快忘记了。”
薛玄心里不畅快,总是想着他曾在自己不知道的年月里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不够……”
“嗯?”他歪头疑惑,“不够什么?”
薛玄抬首看向他眼底,认真道,“我对环儿还是不够好。”
“……”贾环开始龇牙咧嘴,伸手去扯他的脸,“你的脑子在想什么啊?当初又不是你开车撞的我。”
他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我都想不出还要怎么好,把我摆供桌上得了。”
薛玄听了这话却显得很高兴,伸手把他抱进怀里,贴着颊边亲昵地蹭了蹭,“好啊,那我让人给环儿立一座生祠。以后你就坐在那儿,只管每日受香供孝敬,增福增寿。”
贾环觉得甚是荒唐的同时,心里又是一软,声音也撒娇似的,“没关系……现在我不是什么都有了么。”
他满足于现下,也满足于自己。
“以后你会拥有得更多,我保证。”
………………………………
自从半夜醒了以后贾环再也没睡着,为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所以他精神得很。
左右已经说开了,他便主动将那世里的事物捡几个好玩的来说。
薛玄听了觉得十分新奇,对他从前的生活也很感兴趣,无论一日三餐,闲时作乐,未闻未见之事物,都愿意逐个倾听。
话语间没有痛苦的回忆,只言快乐。
如今说起,贾环忽觉那些倍感煎熬的日子在记忆中仿佛变得淡了些,这世里的所有所得在他脑海中已几乎占了全部。
两个人躺着闲话直至天亮,将近上值的时辰,李素在外叩了叩门,这才停了话头起身。
虽夜里才睡了两个时辰,但贾环只觉神清气爽,连带着身上小症也好了许多,“老太太年纪大了,休沐那日我还是得回去,多陪陪她老人家。”
薛玄自然说好,“宝儿出嫁之后,家里也空下来了,母亲正说要给蟠儿议亲,也让他学着更稳重些。”
“我瞧近年已是好多了。”
这两年薛玄在朝中愈发忙,薛家有些事都是薛蟠去办的,虽然刚上手时未免生疏,好歹也没出岔子。
薛蟠近年常往漠北、蜀地、东关几处巡视,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不在家。
“一下子嫁了两个女儿,姨妈心里定然空落落的。”如今只有薛姨妈住在永宁侯府,她也常茹素念经,到底是亲姐妹,与王夫人如出一辙。
薛玄点了点头道,“既要议亲,母亲也算有件事做,等着操办起来了,常日里不至于太无趣。”
贾环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听姨妈说,老太太要将南安王府那位姑娘说给裴录,上回家去却忘了问我妈这事如何了。”
“重阳时见着姑父,他心中还是觉得委屈了裴录,这事儿虽是老圣人做的主,咱们家到底也不占理呢。”
贾环和裴录不相熟,只有过数面之缘。
近来因常在启文殿一同觐见,出宫的路上也能于朝政聊上几句,这才慢慢熟络起来。
“你还别说,他当真可称为君子。”
这种事往小了说是缺德,往大了说是不义。
贾环想起从前在他婚事上用的心思,又想到皇帝直接赐婚的旨意,自己虽面上不显,但终究有些心虚。
没成想裴录却十分豁达不拘,甚至还主动安慰贾环,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姻缘天定,非人力可改,环儿万不要因此有愧,这便是叫我心内不安了。”
文选清吏司与翰林院相交不多,从前贾环和裴录也少有机会交谈,如今才知道他不仅生得清俊秀美,且品性高洁,温雅谦和。
裴录虽才二十七岁,但自认比贾环大了不少,因知他素性孱弱,自己又没个兄弟姊妹,行动言语间不自觉维护一二,在心中将他看作极亲近的同袍。
薛玄闻言便道,“南安王世子苏子湫后年即将袭爵,想来他妹妹的亲事也该定下了。”
南安王择婿不看重出身,只重人品才学,否则从前也不会选中庶出羸弱的贾环,何况裴录是状元出身,只是相比之下年纪有些大。
但若是由贾母出面,想来可以说成这门亲事。
“这事若是能成,倒真是机缘巧合了。”
裴录原是要说给探春的,苏霁榆原是要说给他的,这两个竟成佳偶,可不是天缘凑合。
今日的天阴沉,像是有雪,李素将贾环常用的兜帽手炉和绸伞等物收拾齐备,一道放在了车上。
在春山居用过早饭和汤药,他便穿戴整齐出门上值。
薛玄将人送到吏部大门口,看着他和同僚一道走了进去,这才收回了目光,“转道去相国寺。”
芦枝嘴里叼着个热腾腾的豆腐包子,闻言便应了一声,架着马车绝尘而去。
………………………………
转眼便是腊月,整个京城被皑皑白雪覆盖,又是一年寒冬,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
“二十三了,再过几日就是年关。今年各地钱粮颇丰,国泰民安,望众爱卿来年仍勤勉于政,矜矜业业一如今日。”
殿内众臣便下跪叩首道,“臣定尽心竭力、克己奉公,为大淳鞠躬尽瘁。”
皇帝抚掌而笑,命众人起身。
“今年的春赏不拘于公侯世族之后,朕已命礼部拟订,凡在大朝会者皆有恩赏。”
这倒真是极有体面的事了,贾环能察觉到自己前后左右的文臣武将个个都面露喜色,皆是心怀澎湃。
崔郎中甚至眼含热泪的,用袖子掩面擦了擦,“圣上天恩,我还以为此生再不能了。”
毕竟他今年在京中过完年就告老还乡了,哪能想到在荣休之前最后一年的年底,竟然得了春赏。
各个官员常日里若为官勤谨,略有功绩,也能得到许多赏赐,但都不比春赏来得有脸面,这是可以告慰天地祖宗的隆恩。
贾环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便低声宽慰道,“如此可谓十全十美,善始令终了,恭喜崔郎中。”
“同喜、同喜。”他老脸一红,就势也笑着与贾环道贺。
皇帝今日心情上佳,底下众臣也都在互相道喜,往日沉重严肃的大朝会,今日倒真有些过年的气氛了。
散朝后,贾环与崔郎中一道往吏部。
今年腊月二十五放年假,眼下已是二十三,吏部的事务都差不多处理完了。
左右这两日还是要上值,文选清吏司便从去年起,趁此将次年公务商榷拟出个规划来。
这是贾环提出的,最初虽也有人不太理解,但后来发现益处颇多,便成了定例。
“外头雪深,今日都早些回去,免得待会儿天暗了不好走。”
文选司中各主事、经承等便都起身告辞,“大人还不回去么?”
贾环还坐在案边看公文,闻言笑了笑道,“你们快走罢,我将这些看完就回,路上当心。”
众人中有家住远些的,如今天寒地冻,谁不想赶紧回去吃一口热酒解解乏,便都依次离去了。
“大人真是尽责,我说句不中听的,他这身子便是一月中歇上半月,咱们也不好说什么。人家偏是日日到值,各事亲力亲为。”
“可不是,今年司中事多,连崔郎中都扛不住,他病着还让家仆来取公文回去看。”
“唉、你说说这命吧,人家是天子门生,不仅高中探花,又这么给陛下长脸……”
旁人如何说道,屋内的贾环并不知晓,他将手上几篇公文做好批注,便起身穿上斗篷也出了文选司。
门口架着马车的芦枝已经备好了暖和的手炉,一见他出来便忙递过去,“侯爷说今日天冷,吩咐了晚上吃热锅子。”
车内放着熏炉,里面燃着梅花碳,温暖馨香。
贾环奇怪地嗯了一声,“他人呢?”
芦枝将厚厚的毡帘放下,探进一颗脑袋回话道,“侯爷去相国寺了,说即刻就回,让您先沐浴歇歇,他给您买云腿酥饼回来。”
“哦……确实有段时候没吃了。”他身上裹了厚厚的斗篷,怀里捧着手炉,脚边暖着熏炉,靠在软枕上合眼小憩。
等回到春山居,李素已经备好了热水,将衣裳浴具等都在浴阁内收拾妥了。
贾环先坐在榻边用了半盏金丝燕窝,后才往浴阁去,满屋热气笼罩,暖香馥郁。
“看来我回得正是时候。”薛玄倚在门边笑道,手上还拎着个食盒。
他勾了勾手,笑得惑人,“小玄子,还不进来伺候。”
“……呵”
薛玄便放下食盒,抬手解了玉带钩,眸光深沉,“大人莫急,这就来了。”
第 128 章
腊月二十五这日, 贾环和贾蓉一道前往礼部关领春赏。
今日的礼部大门前比往年都要热闹,春祭隆重,各官宦世族皆十分重视。
“三叔, 我先往那边去, 待会儿来接你。”
公侯勋爵之后的春祭恩赏与众官员不在一处领讫,一是为了分出本质的不同,二来也是免得生出什么无谓的争执。
贾环点头道, “你便去罢。”
话间正听得不远处谁唤了他一声,转身看去却是陈文景, “环儿。”
贾蓉见有他在贾环身边, 也就放心去了祠祭司。
“听说陛下有意升你为都察院佥都御史, 我先在此贺过了。”
他谦和地笑了笑, “在国子监待惯了,都是陛下抬举, 哪里敢不尽心呢。”
二人说着话一同往礼部仪制清吏司去, 路上倒也遇到好些面熟的同僚, 皆颔首示意不提。
仪制司的两位主事上了年纪,官员众多所以分派得也慢些, 左右如今正值年假, 众人倒是不急。
况且这种事, 等再久也是高兴。
今日难得天气晴暖, 礼部各处砖石明净,想是早早清了雪, 院中两三人聚在一处说话的也不在少数。
贾环一向怕冷, 现穿了身二色金彩绣小袄, 蜜合色海棠褂子,披着白狐斗篷, 愈发显得乌发雪肤容色出尘。
他站在一棵黄澄澄的柿子树下,倒像是画中人落了地。
贾蓉过来时,他也才领过春赏,正和吏部的几位同僚说话。
“三叔。”
贾环便笑着和众人道别,二人一起出了礼部往荣国府去。
贾蓉捧着的那黄布口袋,上边印得有字,言明赐与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恩赏共二分。
多少银两、什么年月日、又是府中谁来关领、礼部发放主事是谁等,具印得清楚明白。
往年只得这么一口袋,今年却多了贾环这一份。宁荣二府中身有官职者,唯有他能领来。
他带着贾蓉捧了春赏过荣庆堂回过贾母与王夫人、又去贾赦邢夫人处看过,才回了宁国府,仍旧将那黄布口袋焚在宗祠大炉内。
各处忙完已将近午时,贾珍与尤氏留贾环在东府吃饭,他道已应了老太太要在那边吃的,二人只得打发小厮好生送他回去。
在荣庆堂用过饭又陪坐片刻,天慢慢阴了下来,贾环便回了甘棠院睡午觉。
这一觉睡得昏沉,傍晚晴雯来喊他起来时,才发现他额有薄汗,面色潮红。
“哎哟,可是今日出去时叫风扑了?怎么好端端的发起热来。”
赵姨娘闻言来看,忙让小丫头去熬药,又叫人拿热水来要给他擦脸擦手,“天爷啊,究竟要人怎样呢,不如就让我替了他罢。”
虽是这两年身子好多了,但到底和常人不能比,他如今官职在身,不免费神劳力的。
现下又是冬日里,一个不妨就如此了。
贾环前些日子情绪起伏,又疲倦乏力。今日出门略微着了些风便发起热来,他此刻只觉得身上重的很,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没法,赵姨娘只得打发人去贾母那里回话,秉明这几日他怕是不能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贾环迷迷糊糊喝了药,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外边静静的也没个声音。
屋内晴雯和云翘坐在床边侯着侍奉,熏炉上暖着粥饭。
“喝水……”
晴雯听了便忙倒水来,扶他起身喂了两口,“可怎么样了?才给你换的衣裳,这就醒了。”
贾环点点头,“好些了,只是身上疼。”
他觉得自己的膝盖、指节、手腕、肘间几处都在隐隐作痛,说不好什么滋味。
“烧得那么厉害,可不是浑身疼么。”云翘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温温的,果真来得快去得也快,王太医说得没错。”
在贾环睡着的时候,赵姨娘让人去请了王太医来,把了脉只说是忧虑体虚,须得静养。
晴雯将熏炉上暖着的一盏红米粥端来,“晚饭也没吃,这都一更了,定是饿了罢。”
“不想吃这个。”他现在嘴里发苦,病中吃药舌头又涩得很,语气委屈,“想吃酥酪……”
二人对视了一眼,晴雯无奈道,“罢,若不是实在难受,这也不能依你。”
一碗糖蒸酥酪很快送了过来,他吃了小半碗,铃铛将汤药热了热端过来,贾环服过药又睡下了。
屋内放着辟寒犀,暖如春日。
云翘将床帐放了下来,在海棠琉璃香炉内点了一支雪中春信。
次日芦枝奉命来给贾环送东西,才从蕙儿那知道他病了,便赶着回去告诉薛玄。
………………………………
“侯爷,我今儿去贾府送东西,听小丫鬟说三爷病了。王太医说是前些日子忧虑所致体虚,倒没有大碍,只是还要静养。”
薛玄沉默着将笔搁下,将案上抄好的经文收起,放在了一旁的紫檀木箱内,里头一卷卷的经文将箱子都填满了。
上月他常去相国寺抄经,每日只待两个时辰,倒还好些。
自从贾环回了荣国府过年,薛玄也回了永宁侯府。这几日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常日里还要茹素放血,所以气色非常差。
他从座上起身,心里也松了口气,总算赶在年前将四十九卷经文抄完了。
薛玄伸手点了点那箱子,“将这送到相国寺去,交给主持。”
芦枝应了一声,将紫檀箱从案上抱走了,“我这就去。”
“你问了侧生,今年各处传回来的消息,还是没有茯苓脂的下落?”
芦枝不知该怎么说,一看他支支吾吾的样子,薛玄便明白了,“你去吧。”
“唉,好。”他赶忙往相国寺去了。
今日相国寺有主持亲自做的慈悲道场,所以即便是将近除夕,前来祈福还愿的人仍旧很多。
芦枝来得时候主持还忙着,他便抱着箱子等了等,直到道场结束。
“主持,这是侯爷抄好的经书,共四十九卷,有劳您了。”
边上的小和尚将箱子接了过去,面容沉静慈悲的年轻僧人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还请转告薛施主,他所托之事贫僧会尽力而为。”
芦枝忙回了个合十礼,“多谢主持师父。”
他又道,“万事不可强求,执念太深只会沉溺其中,再难挣脱。凡事看开一些,或许峰回路转就在眼前。”
“师父……我听不懂。”
净尘顿了顿,随即展颜一笑,“小施主,要下雪了,请快回去罢。”
“哦。”芦枝呆呆地,只觉得他高深,便小心告辞退了出来。
侧生正坐在马车前等他,“走。”
他便一下跳上了车,随即喃喃道,“奇怪,感觉跟被人骂了似的……”
……………………………………
贾环的病两三日便好了,贾母等心疼他历来体弱,所以除年三十祭宗祠外,并不让他出门。
初三,薛家来荣国府拜年。
“三爷,老爷那里说永宁侯与薛二爷来了,问您可要去荣禧堂见见。”
院内的小丫头都进园子里玩去了,晴雯正坐在廊下绣帕子,听传话的婆子这么说,便朝贾环递过去一个意有所指的眼神。
“……咳。”他将手上的书放在一旁的花几上,“劳妈妈回话,我换身衣裳就去。”
赵姨娘手上抓了一把榛子,啧啧嘴笑道,“初一不出门,初二你宝姐姐回娘家,这才初三就急着来了。”
她说着又喝了口茶润嗓子,“哎呀,当真是惦记呢。”
贾环面皮薄,连带着耳垂也红了。
年前那两日他病着,薛玄因不好进有女眷的内院来看,只能以信寄情。
芦枝一天两趟的往荣国府跑,每日晨起一封傍晚一封,赵姨娘都看在眼里,“快去罢,人家等着你呢。”
晴雯放下绣绷子,起身进屋给他找衣裳,“前儿外头孝敬来的那件藕荷色苏绣兔毛领的褂子还没上身呢,轻巧又暖和。”
“是了,那颜色也好,正合现下穿。”
贾环听她们左一句右一句的,觉得好笑,“便穿那件吧。”
荣禧堂内贾赦贾珍贾蓉等具在,正说起明日往王家赴宴的事。
薛蟠正逗着一只狮子猫,这本是薛姨妈养着解闷的,今日被他偷摸带出来给贾环顽。
那猫儿毛色雪白,十分乖巧,窝在薛玄怀里打瞌睡。
“环三爷来了。”
大红毡帘被掀开,贾环走了进来。
自回家起,他和薛玄也有快十日未见了。
甫一相见,两下里眼神相触,哪里分得开。
贾蓉上前为他解了斗篷,“三叔,您的身子这两日还好?”
“静心吃了几日的药,已经养回来了,不碍事的。”贾环坐在了薛玄身边,便有小厮捧上热茶来,他放下手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薛蟠拿了个绑着彩线的小棍,“环儿,你看这猫像不像雪球。”
他伸手顺着猫儿的背摸了摸,“这品相真好,你养的?”
“母亲养来解闷的,今日还是头一回抱出来。”
抚摸狮子猫的同时,贾环指尖擦着划过薛玄的手背,两人同时颤了颤。
经历过极亲密的相处,这十来日未见,倒是愈发显得让人心躁。
屋内人多眼杂,他们到底还是选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一前一后的出来了。
“环儿……”
薛玄伸手将人揽进怀里,似乎只有真正见了面说上话,亲眼见到他好好的,才能让自己感觉到踏实与安宁。
贾环亦是如此,他从未觉得不见面的时日如此煎熬。
尤其是在病中那两日,按理说他身有宿疾,春夏秋冬,天长日久。无论胸闷气短或咳嗽发热,都已是寻常,也早该习惯了。
但是这一次,他还是觉得难过。
“你怎么瘦了?”一进门他就发现了,薛玄的面色不太好,比之往常要更憔悴消瘦。
薛玄摇了摇头,“没事,只要你好我就好。”
贾环没有多问,只是贴着他脸颊蹭了蹭,“这话于你是如此,于我亦如是。”
两人在小角门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一道回了荣禧堂。
第 129 章
今年一如往年, 还未出正月,贾环便从荣国府挪回了春山居。
东宫皇太后抱恙,皇帝携两位亲王殿下侍奉汤药月余, 薛玄也常进宫请安, 如今总算痊愈。
“娘娘的病现已好转,只是年纪大了,前些日子还说怕自己等不到弘王完婚。陛下本想将婚期提前, 她又说不好,不能改了吉期。”
贾环闻言便叹了叹气, “春去秋来, 生老病死, 皆非人力能挡, 也是寻常。”
薛玄在博山炉中投了一把百合香,又将床帐放了下来, “娘娘是通透的人, 只是病中愁苦, 才会出此灰心之语,如今又好了。”
他点点头, 懒懒的往床内滚了一圈。
薛玄在外边睡下, 见他手上还拿着书, 便道, “夜里伤眼,下回再看罢。”
他便将书盖在脸上, 歪身抬腿搭在了薛玄身上, 想了想又道, “冬日花木凋零,唯有绿萼凌寒独放, 明日让人折两枝送到东宫去,给老圣人赏玩罢。”
东宫圆内只有腊梅,想来也是能看个新鲜的。
“好,明日一早我就让人去办。”
外边黑夜寂静,因着时辰尚早,二人躺在被窝里谈天说地的闹了一会儿才睡。
次日是上元节,为着年节假腊月二十五才放,比往年迟了一些,所以就顺势延长了,皇帝允许众官员等过完上元节再复值。
竹鸢坊送来了新制的梅花鹿灯,栩栩如生的小鹿立在藤条编制的底板上,最下边是小小的竹轮,俏生生摆放在厅堂内。
另有一柄仙人驭凤的花灯,精致玲珑,上覆金箔珠粉,极为彩烁灿烂,是专门做了给贾环好拿出去夜游长街灯会的。
常日里公务繁忙,他只有在年节里才能好好歇息调养身子,是以甚少出门,几乎日日待在屋内,早间薛玄起身时他还睡着。
因还在正月,院内贴身伺候的丫鬟除了晴雯和铃铛都还在各自家中过节,贾环也有意让她们多待些日子。
一楼正堂内,芦枝从院中走了进来,“侯爷,您要的绿梅已经折下来了,可是这会子送去?”
“备车,我亲自送去东宫。”
薛玄换了身衣裳,“让李素好生守着,若是环儿醒了就说我即刻回来。”
“是,侯爷。”芦枝应了一声便出去准备车马了。
节下里各处都热闹,即使现下只是清晨,但街边的叫卖声、幼童的笑闹声还是络绎不绝。
猫了一个冬日,京中百姓都会趁此佳节出门逛逛,再采买些吃食口粮。
马车停在左福门外,冬日阳光温和煦暖,映在绿萼小巧的花瓣上愈发显得玲珑可爱。
东宫的两个小内侍得了消息已经等候在宫门口,见薛玄下了车便忙迎上来。
“侯爷来了,哎呦……这花开得可真精神呐!老圣人昨儿还说看腻了园子里的腊梅,要再移些红梅白梅来栽,哪里有这绿梅稀罕呢?”
他便问,“娘娘这两日还好?进得香不香?”
二人忙将花枝接过来抱着,又笑道,“甚好甚好,小厨房来了新的师傅,做的好一手粤东菜式,很合皇太后的胃口。”
一路到了东宫,太上皇正在院内逗鹦哥儿,一见薛玄带着绿梅来了,双眼蓦地一亮,“好俊的花,看来还是咱爷俩心有灵犀啊。”
他便上前施礼,轻笑道,“这回我可不敢居功,是环儿见着院里的花开了,想着娘娘前些日子病着,难免心下无趣,让折了这花来给娘娘解闷的。”
皇太后本在殿内烹茶,忽闻得说话声,她走出来就听到了这句话,面上不禁浮起笑意,“环儿让你给我送什么来了?”
屠宫令已经命人拿了白玉花樽将绿梅插了起来,便捧来给她看。
“呀……这花真漂亮,难为你们在这里种出来,冬日里看着多好啊。”太后着实喜欢,她前些日子缠于病榻,如今见了这生于北地的绿萼,愈发觉得生机勃勃,舒心极了。
太上皇努努嘴,“这几日寻了好些逗乐的玩意儿给你,也不见高兴,还没两枝花有用。”
她睨了一眼,“哼。”又吩咐人将花放一枝在她的寑殿。
“谨意快进来,今日有新送来的溪山白露,你尝尝好不好,等会儿带一些回去给环儿。”
薛玄便笑着跟在她身后进了正殿。
太上皇挠挠头,也不管鹦哥了,“嘿……她方才是不是骂我了?”
屠宫令立在一旁,笑得眯起眼睛,“回陛下的话,臣没有听到娘娘如此说呢。”
“你们跟她是一道的,自然偏帮着了。”他冷哼挥袖,抬腿也跟着进了正殿,还道,“喝茶也不等我啊?”
溪山白露性温,带着淡淡的花香,不重不涩,舌尖还能尝到一丝凛冽的梅香。
薛玄看向茶案上摆放的那枝绿萼,觉得倒是相得益彰了。
“今日怎么没带环儿一道来?我都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太上皇放下茶盏,又道,“池子里的冰都化了,正好咱们还能一道垂钓。”
皇太后捧着手炉坐在宝座上,“等元烨和宴川来了,还怕没人陪你?我若是环儿,定然嫌你手臭,半天也上不来一条。”
薛玄便道,“之前病了一场,除夕那日才好起来的,太医说要静心调养。晨间又睡得沉,否则也带他一道来了。”
“唉……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全然将时日耗在了汤药上,怎么叫人不心疼。”
她自从大病一场,便于此十分感触,“待会儿我打点人去你们那里送东西。”
薛玄起身代贾环谢过,“多谢娘娘,等过两日休沐时,我再带环儿来看您。”
他没有多留,见皇太后气色不错,精神尚佳,便告辞出了东宫。
这边薛玄才离开,水钧和水铮从启文殿方向过来了。
“皇祖母,您今日身子可还好?”
太后现下心情甚好,便道,“好着呢,你们日日在我跟前,哪能不好。”
水铮站在檀木桌案边,眸光落在绿梅那小巧柔嫩的花瓣上,“这是……”
“环儿一早让谨意送来的,很好看是不是。”
皇太后抬手抚过枝头,“你若喜欢,待会儿也带一枝回去。”
他沉默半晌,又轻轻摇了摇头,“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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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睡醒的时候,阳光已经照满了整个春山居,巳时二刻了。
他这一觉又沉又久,反而显得没甚么精神,在床榻上翻了两滚才坐起身来。
李素在外边敲了敲琉璃隔门,“公子?可是起来了?”
“嗯……”他抻了个懒腰,“进来吧。”
起身洗漱穿衣,他坐在一楼的东暖阁吃早饭,两边窗棂大开,温暖的日光洒了满桌。
薛玄正好带了百味馄饨回来,“可还有肚子吃这个?”
“有的。”
贾环才刚坐下用了两口燕窝粥,自然吃得下。
“娘娘很喜欢那梅花,听说你前些日子也病了,还要遣人来给你送东西。我说等下回休沐了,再带你进宫去请安,太上皇也说等着你垂钓呢。”
他点头示意知道了,又晃晃脑袋,“睡久了头好沉。”
薛玄坐在他身边,俯身亲了亲他的发顶,“吃过饭我陪你出去坐一会儿,呼些新鲜气。”
他将食盒打开,一个个皮薄馅大的馄饨盛放在瓷碗里,上头漂浮着虾米紫菜,显得很是诱人。
贾环用勺子舀了一颗放进嘴里,“唔,是马蹄虾仁。”
虽然好吃,但是他的食量在那儿,到底也吃不了太多,剩下的给薛玄吃了。
用过饭,二人便坐在廊下裹着裘衣晒太阳。
外边挂着的那只玫瑰玉环鹦鹉咕咕喳喳地,也不知在唱些什么,引得乌云和雪球一跳一跳地想抓鸟儿玩。
或许是嫌它们笨拙,那鹦哥儿绕着两个小家伙头顶飞了一圈儿,又得意洋洋站回了木挂上。
贾环看得好笑,“三个一样笨,这也能玩到一块去,当真物以类聚。”
“三爷,药熬好了。”
铃铛用勺子搅了搅,将药轻轻吹凉了些,将青玉药碗放在了贾环手边的小花几上。
他端起汤药一饮而尽,又道,“把我的粽子糖拿来。”
薛玄将自己香囊里装的糖递了过去,手上拿着象牙梳为他束发,“方才路过相国寺门前,人多得马车都难走。”
“听说今年上元节相国寺不闭大门,将里头也布置了灯,便于节下里善男信女求佛祈愿。”
梳齿在发间慢慢划过,贾环舒坦得嗯了一声,他合着双眼,“那咱们晚上也去看看,顺道再给母亲求个护身符。”
“好。”
晴雯本在香室内收拾东西,出来时将那梅花鹿灯也推了出来,“要我说,这个放在园子里才好看呢,等入了夜点上灯,岂不是更鲜活。”
说起来倒也是,院内满是花草树木,这鹿本就做得栩栩如生,若在夜里远远看去,自然更为生动。
贾环便指了指那一片玉仙蔻,“就放那儿,等晚上我回来了看。”
晴雯便喊了铃铛一起将梅花鹿灯搬了过去,草丛掩映间挡住了花灯下的底板和竹轮,果然像是真的了。
李素从外边进来,手上捧着两三个盒子,“公子,宁国府的小蓉大爷和薛二爷送了节礼来,翰林院的杨大人也让人送了东西给您。”
“拿来。”
贾环接过那个最小的螺钿盒子打开,里面装了一只砗磲镂雕船,他托于掌心细细掂量,忽地笑道,“呵,算他有用。”
薛玄只看了一眼,便道,“看来,陛下很快会命他为新任文选司郎中了。”
“这也是他的本事。”
他将小船放回盒子里,“都收进库中罢,不必摆出来了。”
李素应了一声,“公子今晚在家里吃么?厨房的师父说做了新菜想让您尝尝。”
对于家中厨子的敬业,贾环实在是佩服,无论春夏秋冬、煎炸炖卤、三天两头的研制新菜,而且就没有不好吃的。
薛玄为他簪上玉冠,便道,“那就中午尝罢,今晚不在家吃,再让厨房备些消食的甜汤果子。”
今年的上元节热闹,街上吃食定然也多,贾环双手交握搭在腹间,下意识拍拍肚子。
薛玄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不禁抿唇笑了,“昨夜不是说想试试上回没下完的残局,这会子空闲着,不是正好。”
“对呀,我怎么忘了。”他从摇椅上起身,“晴雯,把去年生辰谢俨送我的那副棋拿来。”
晴雯在屋内煮茶,闻言便道,“去年定城侯送的不是一枚如意玉韘么?”她又想了想,“倒是雍王殿下中秋时送了一副南红玛瑙的棋子。”
每年收的礼物太多,贾环有些记不清了,“哦,那就是那个,你去找出来。”
薛玄在旁蓦地轻笑一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笑什么,今日我定破此局。”
“好……那我来帮环儿复棋。”
第 130 章
上元佳节, 历来是年后最热闹的节日,有一元复始,大地回春之意, 同时也寓意着团圆和美满。
家家灯火、处处管弦, 歌舞百戏遍布大街小巷。
天色渐暗,绵延十里的彩灯依次点起,照亮了整片黑夜。
贾环拎着他那柄仙人驭凤的花灯, 行走在热闹的长街,周围是追逐玩闹的孩童, 鼻尖萦绕着糕点元宵甜蜜的香气, “今年的人比往年还多呢。”
行走在人群间, 薛玄小心揽着他的肩膀, 免得让人冲撞了,“人多, 倒也不觉着冷了。”
前方有演皮影戏的小摊, 手艺人精湛的演绎为自己赢得了妇人稚子的欢呼。
街道虽宽阔, 但却被熙熙攘攘的人潮填满了。
“炸元宵~玫瑰豆沙馅的炸元宵~芝麻花生馅的炸元宵~”
贾环闻声看去,见那小贩手中爪篱翻上翻下, 捞出一个个金黄酥脆的元宵, 便指了指, “我想吃那个。”
“好。”
芦枝跑上前去买了两大包, 一包给了贾环,一包自己和侧生跟在后边分着吃。
这元宵外脆内柔, 包着甜蜜沙软的豆馅儿, 在这冬日的夜晚吃着甚好, 正好凑个团圆意象。
“好甜,就是凉得快腻了些。”
薛玄将油纸包拿过来给了芦枝, “别吃凉的了,前边儿有梅花包子。”
梅花包子皮薄馅细、灌满鲜汤,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是云楼最出名的小吃,每年只卖上元节这一日。
一行人边逛边走,将肚子填了个半饱。
因今日逢佛祖神变,相国寺有燃灯法会,所以贾环特意等着时辰稍晚人少的时候才过去。
庙中果然布置得与常日不同了,彩棚高台、锦绣辉煌,佛祖圣像庄严,犹如天苑。
“还是先去求护身符罢。”
他将手中花灯给了芦枝,与薛玄一道往求签的侧殿去,“我记得上回咱们来的时候,主持不是送了你一串念珠么,怎么不见你带。”
薛玄日常带着的是贾环从前做给他的那串沉香珠,“也是贴身带着的。”他拎起腰间系的织金香囊,“放在这里了。”
“怪了,怎的就只给你送?”贾环抬腿迈过高高的门槛,嘟囔道,“我每年可没少给这里捐香油钱,主持也真是小气。”
话音才落,净尘便面带微笑地从绣着莲花的幡门后走了出来。
“……”
贾环脸蓦地一烧,下意识仰着脸看向薛玄,他双眸含水,面颊微红,似乎是臊的。
“咳。”薛玄上前一步将他半掩在身后,朝着净尘行了个合十礼,“主持。”
贾环露出半张脸,也双手合十,轻声问候,“主持好……”
净尘面容沉静,淡笑回礼道,“阿弥陀佛。”
“今日寺中燃灯彻夜,香客众多,招待不周,还请二位施主自便。”
薛玄点了点头,“主持有礼。”
净尘颔首示意,迈步往门外走去,还不等贾环松口气,他忽又转而回身站定在二人面前。
只见他挽起袈裟袍袖,将腕间带着的一串摩尼宝珠褪下,“吾此身别无长物,还请施主收下。”
贾环忽地一下从耳垂红到脖颈处,手指也搅在一起,心内狂风骤雨般地,啊啊师父你怎么还记着呢!他真的就是随口一说!
“佛、佛宝贵重、价值连城,我怎好收呢。”他双手合十,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诚恳,声音也变得柔软,“方才言语冒犯主持,是夙仪的错,万望见谅。”
见他这样故意示弱,薛玄倒甚觉可怜可爱,忍不住轻笑出声,只是贾环的注意力放在主持身上,并没发觉。
净尘也笑了笑,双眸弯起,“无妨。”他将珠串递出,“愿此物能护佑施主平心净神、趋吉避凶。”
这话说得让人不好拒绝,贾环只得红着脸双手接过。
拿人的手短,他这会子倒是真诚恳了,轻声道,“多谢主持。”
净尘没再说什么,只淡笑颔首离去了。
薛玄从身后探出手捏了捏他两颊的软肉,“这回好了,可别说是只给我一个了。”
“呜……”贾环发出一声羞恼的长叹,懊悔道,“果然是在人家的地方,不能乱说人的。”
薛玄笑着拉过他的手腕往佛像跟前去,安抚道,“主持若是生气,就不会送你这样珍贵的物件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那串剔透如冰的摩尼宝珠,同样放进了腰间的香囊里,嘀咕道,“还挺好看的……”
二人跪在金佛前的蒲团上,合眼许愿。
他接过签筒子晃了晃,掉出一支木签,薛玄捡起来一看,“上上签。”
在相国寺求出来的吉签太多,让他都有些疑惑这签筒子里是不是装的只有好签了,闻言便道,“你也求一个么。”
“……也好。”
薛玄重在蒲团上跪下,又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便晃了晃签筒,许久才掉出一支木签,也是一支上上签。
贾环睨着眼往签筒里面看去,想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只有上上签。
“罢,去找师父解签吧。”
解签的师父笑眯眯地,他坐在一张檀木桌案后,目送走了一波波来解签的人,始终温和待人。
贾环将手上的木签递过去,“有劳师父。”
那师父接过一看,笑道,“此乃红日当空正照之象,恭贺施主,凡事遂意。”①
薛玄正垂首看着自己那支签,上边有一首签文诗,正是:当春久雨喜初晴,玉兔金乌渐渐明。旧事已成新事遂,看看一跳入蓬瀛。②
倒颇有些苦尽甘来的意味……
“还请师父也看看这个。”贾环将他这一支也递给了解签的师父。
僧人细细端量,便道,“神佛扶持,有灾无危,遂生平志,到底荣归。”③
“倒也稀罕,这两支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了。”他将木签收起,合十道,“恭贺二位施主,万事可成。”
听到这话,贾环面上不禁浮起笑意,与薛玄对视了一眼,二人同声道,“多谢师父。”
相国寺今日的布置隆重,搭起来的彩棚下是几口咕嘟咕嘟的大锅,里面翻滚着软糯的元宵,凡是进寺敬香的都可以来上一碗,在这冬日里吃着暖和又香甜。
“是不是饿了?”
芦枝和侧生都坐在那边的小桌上吃元宵,一注意到他们出了侧殿,还大咧咧朝这边挥了挥手。
贾环也挥挥,示意他们不必着急,“倒也不饿,咱们再逛逛去。”
夜深了,外边游玩的人也渐少。稚子依靠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打瞌睡,小姑娘用攒下来的压岁钱买了新的绒花,精神矍铄的老人被儿孙搀扶着回家……
连他都不禁感叹,“真正是盛世气象。”
两人的双手在袖袍下交握,悠闲走在灯火辉煌的长街。
“环儿!”
贾环闻声抬首望去,云霄楼的三楼是薛蟠谢修几个,正挤在窗边探头探脑地朝他打招呼。
薛玄便问,“想不想上去坐坐?”
“算了,要是带你上去,他们会不自在的。”
他状似伤心,“环儿这么说,倒显得我多余了。”
贾环忍不住笑道,“谁让你在他们跟前总是凶巴巴的……”他一边朝着楼上摆手,一边牵着人往前走,语气轻快,“所以还是回家吧,看来只有我愿意带你玩儿咯。”
薛玄才被带着往前走了两步,忽又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薛玄!环儿!”
两人往另一处看去,发现薛蟠等人旁边的雅间是水溶和水钧在。
他们也是听到边上有人喊环儿才探头出来看,果然是贾环和薛玄。
“啊……这一间还是可以去坐坐的。”
云霄楼的掌柜一见正头主子进来了,忙忙地上前来,“今日人多,唯三楼还余下一清静小间,不知侯爷和三爷意下如何。”
“不必,我们只是路过,去熟人那里略坐一坐。”
掌柜的点头应是,命人往楼上送了些贾环喜欢吃的酥酪和糕点。
水溶早在门口等着了,“你们也是够慢的,如何,今儿灯会好玩罢?”
“好玩啊,倒是你,怎么舍得出来了。”
如今京中谁人不知,北静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如今更是有女万事足。他又不用上朝上值的,愈发不出门了,与从前竟是两个样。
“离国四季如春,王妃冬日怕冷不愿出门,连带着小锦儿也是,我等她们都歇息了才出来的。”
还没等再说话,就听水钧在里头喊了一声,“站外边儿说什么呢?进来啊。”
三人便进了雅间,水铮和谢俨也在。
屋内燃着熏炉,比外头温暖许多,贾环一进门便被扑了满面栀子香,“竟像在春天似的。”
薛玄为他去了斗篷挂在屏风后,“家中香室里也有这个。”
“你们从相国寺来?净尘也忙完了?我去的时候都没见到他的影儿。”水钧倒了两盏清茶,“快坐。”
一说到净尘,贾环就不免想到方才的事,只得干笑道,“今日寺中人多,主持不得空,也只是匆匆一见。”
云霄楼的伙计送了东西来,“三爷,这是茉莉豆花和奶油樱桃酥卷。”
“新出的?从前仿佛没有见过。”
那伙计躬身笑说,“是,还望合三爷的胃口。”
屋内香暖,茉莉豆花入口沁甜,细细品味过后微涩回甘,带着一丝日铸雪芽的清香。
“不错。”贾环吃了两口便放下勺子,随手赏了那伙计几锭银子。
小伙计感恩不尽兴高采烈地下去了。
桌子上才撤了饭食,仍旧烹着香茶,“你们是约好了的,一道出来过节?”
水钧耸耸肩,“谁跟他们约好啊,恰巧遇上而已。”
父皇说今日元宵佳节热闹非凡,让他拽着水铮出门逛逛,后来又在街上遇到了瞎溜达的水溶。
谢俨布置了禁军夜间在城内巡防,几人正好在相国寺前相遇,所以才一起到了云霄楼吃饭。
“左右无事,又不急着回去,咱们打几把天九?”
水溶素知贾环是个会斗的,又闻得他手气甚好,从前没机会切磋,今日便有意论个输赢上下,当即让人摆了牌桌在边上,“环儿,快来。”
“我都好久没抹牌了……”他自在吏部上值后,每逢休沐总不得闲,有时连回荣国府的空都没有,自然与家中丫头们也顽的少了。
“这有什么,不是还有薛玄在这儿么,你输了的自然有他填上。”
薛玄本站在贾环的椅背后,闻言挑了挑眉,轻笑道,“这倒是。”
云霄楼的伙计抬来一张楠木牌桌,放了一副象牙牌,又送了茶水点心。
水溶、水钧、谢俨和贾环,四个人坐上了牌桌,薛玄和水铮在另一边下棋。
“老早就听琪官说你手气好,今日也让我见识见识。”
贾环撇撇嘴,故作小气道,“哪有人一直手气好的,大过节的,你们若让我输多了,明儿我就进宫和老圣人告状去。”
谢俨笑了笑,“哪有还没开始顽就放狠话不让赢的,也就你这么爱耍赖。”
他立刻皱起鼻子,“我哪有。”
水钧眉头紧蹙盯着手中的牌,朝着谢俨道,“唉唉唉,我说你是不是放水呢?你们不许说话了。”
“呵,自己的牌差还怪旁人。”
贾环指尖摩挲着面前的几张骨牌,顿时喜笑颜开,“哎呀……看来今儿的相国寺没白去,佛祖还是护佑我的。”
水溶左看看又看看,推了水钧一把,埋怨道,“我就不该信你,不是说咱们可以捞薛玄一笔的么。”
薛玄手上才落下一颗子,闻言失笑道,“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你们先赢了环儿再说。”
因着注下得大,才四五局下来,贾环面前就堆了一小堆金银锞子。
水溶的荷包都空了,只得另拿了银票来抵债,“这下好了,还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他瞪了水钧一眼,“我输得最多,是不是你放水了?”
“你怎么不问谢俨?明明他嫌疑最大!”水钧把牌一推,“我的牌比你还差呢,我找谁说理去?”
水溶踢了他一脚,“那你还是环儿未来姐夫呢,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早知道不让你上桌了。”
“得得,那你让薛玄和宴川来替我。”
“我傻啊,他们遇上环儿更会放水好不好!”
“你也知道啊,那还这么多废话!”
贾环没理会他们的幼稚行径,自顾自数了数面前堆着的金银锞子和银票,果然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他慢悠悠抿了口清茶,又吃了樱桃卷,气定神闲道,“还玩么?”
水钧把身上带的银钱荷包等物都放在了都承盘里,“玩,爷就不信了,难不成还能把把都输?”
事实证明,是可以的。
外边打更的声音一遍遍响过,已是丑时二刻了。
除了谢俨身边的筹码还剩下一点,水钧和水铮手边都已空了。无论金银、玉佩、或扳指扇坠,几乎全在贾环面前堆着。
“好困。”
时辰太晚,和贾环平日的作息不符,他正托着脸打哈欠,“我熬不住了,不玩了罢?”
谢俨推开面前的骨牌,“不玩了,瞧你眼皮都打架了。”
薛玄和水铮的棋局早已完了,坐在边上看他们打了大半个时辰的牌。
“不玩了不玩了,我就没见过比环儿手气还好的人,这辈子都不玩了。”水溶倒了倒钱袋,果真是一个铜板也没剩下,“罢,好在是输给你了,若换了旁人我可不伏。”
贾环双手合十拜拜,困得迷迷糊糊地,“承让、承让。”
他抓了一把金锞子给薛玄,又抓了一把给水铮,偷偷眨了下眼睛,“下了牌桌,见者有份。”
“剩下的,明儿让人置办些米粮接济穷人,再有就捐给善堂罢。”
水钧不禁笑道,“这倒是输得值了。”
“哈哈哈哈……”
众人在云霄楼前分开,各上了自家的马车。
贾环本就没睡午觉,现又熬了这样久,虽然今日牌运很好,但身子也有些扛不住,“唔,快回家吧,坐得我腰疼。”
“回去给你揉揉,今日环儿受累了。”
夜深露重,薛玄将人裹了斗篷抱上马车,没让人受到一点风。
车内温暖,他很快靠在薛玄怀里睡熟了,连如何回的春山居都不知道。
过完元宵没两日,淳朝百官便结束了年节假,重新回到任上开始了新一年的治务。
………………………………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五,是弘亲王成婚的吉日。
作为皇帝唯二的儿子,他娶王妃的架势自是空前盛大,京城内外街头巷尾无不谈论着这件喜事。
荣国府上下筹备了半年,办得体面又妥帖。
黛玉、宝钗等在探春房中看顾着梳妆,姊妹间也自有一番殷勤宽慰。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与凤姐皆忙着招呼往来郡主、王妃、太君、夫人等诰命堂客。
贾珍、贾赦、贾蓉、贾琏宝玉等在外间款待诸王、皇亲等,余各公侯文武官员家,往日有所来往者莫不有礼。
院内外宾客络绎不绝,一时传宫里娘娘让人送了东西,一时又传东宫下了懿旨,转头又是礼部来奉旨赐礼,府中诸人更比平时任何一日都忙。
近来天气回暖,贾环胸口闷的毛病又犯了,只是这样的日子连他也没空歇息,在外院忙了半日,等吉时一到还要去送亲。
探春是从王夫人院里出嫁的,只是太太忙碌,她姊妹几个又年轻,赵姨娘作为生母,老太太便叫她一道看顾着新人梳妆,也算全了她一分心。
吉时一到,探春便盖上鸾凤红绸,由弘王府来的两位傧相夫人扶着出了门。
贾环是王妃的同胞兄弟,便由他扶着上花轿。
要说去年贾府办的几场喜事令人艳羡,今日便是羡也羡慕不来了。
皇帝赐婚,亲王正妃,还是老圣人亲自相看的孙媳,都道贾府好教养,家中的女孩子个个都这么出众。
弘亲王着一身彩绣织金的大红喜服,面如冠玉、目如点膝,比往常更为锋利俊美,这喜服与王妃的嫁衣同出内造处,雍容华贵、鲜艳夺目。
水钧高坐马上,从荣国府接走了他的妻子,二人一同前往东宫谢恩,不仅彰显天家贵重,更显夫妇一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