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中秋过后天气就渐渐变得凉起来, 因为中秋连着重阳,加之各处庄子上供送东西,贾府忙活了好一阵子。
这日初雪, 赵姨娘才刚收了太太给的一对熊掌, 便忙送了一只到园子里让小厨房做了给贾环吃。
只是贾环不爱吃这个,他穿着兔毛裘衣盘腿坐在榻上,底下烧着熏炉, 吃着糕点喝茶看书,“倒不如把那鹿舌、羊蝎子、筋头巴脑地放点儿香料, 炖出来吃一顿也罢了。”
“你说得喜欢, 做出来不知能吃几口。”晴雯香扇在给他熏被子, “后头的莲花湖好像快结冻了, 该趁此钓两尾鱼上来炖汤喝。”
“湖里的鱼也算不上好,等过两日金陵那边来人了送的鱼, 我们再吃。”
小丫头铃铛端着一碗清炖羊肉进来了, “柳嫂子说入冬了吃羊滋补, 让人送了一碗来。”
贾环放下书,喝了两口味厚鲜醇的羊汤, 觉得的确不错, “这一碗我也吃不进, 还是你们吃罢。”
然后就说自己饱了, 让蕙儿铃铛两个吃了。
“云翘姐姐回来了。”
外面的雪才停,云翘就去赵姨娘那里送东西去了, 赵姨娘今年才给贾环做的两双袜子和一件月白小衣, 让她顺道带了回来。
云翘拿着东西上了二楼, 贾环的屋内比春天还暖和。
她一面将衣物收进柜子里一面道,“也算有件喜事儿, 我听姨娘说,林姑娘的父亲林姑老爷来信与大老爷和老太太,说明年开春或可调任回京。”
贾环看得认真,手上的书翻过一页,闻言愣了一下,“嗯?你说什么?”
“林姑老爷明年要回京任职了。”云翘把那件小衣拿过来在贾环身前比了比,“果然姨娘作的合适,如今正好你穿。”
他的思绪飘得稍微有些远,好半天才回神,“那倒真是件喜事,林妹妹虽在咱们家里,但与父亲分隔两地,始终孤寂些。”
而且黛玉心思又重,纵使有老太太和姊妹们在,也不是所有忧愁思虑都好说出口的。
若是有亲生父亲在旁,许多事也都有人撑腰做主了。
而且林如海是探花出身,又任巡盐御史多年,他若是做了京官,于亲戚考量上对贾府也是有助益的。
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是贾环忘了他还有个呆性子的二哥哥。
也不知是听了谁传的闲话,说等林如海回京之后,黛玉就不住在贾家了,要被接回自家去住。
宝玉听了这话当即就昏了过去,醒来人也傻了,脑子也坏了,嘴里除了喊林妹妹什么话也不会说。
本来是个晴天,贾环正躺在被窝里睡得香甜,就听到晴雯正喊着说些什么,他压根也没听清,直接用被子蒙住了头。
“三爷、三爷醒醒,宝二爷不好了,你不能不去瞧瞧,快些起了罢。”说着一面让彩绮把贾环起床要穿的衣裳烘热,又让端热水来。
贾环迷迷糊糊地,睡得脸颊微微泛红,“什么……二哥哥怎么了?”
云翘和晴雯把人从床上拉起来,一边拿了热帕子给他敷脸,“你再不去,宝二爷人都僵了!”
“呸,还好是我们院里,这话让老太太听了不把你拖出去打死。”
两个丫头拌着嘴伺候贾环起床,“也不知哪里听来的话,说林姑娘明年不在家里住了,为着这个他眼也直了,身子也僵了,连话也不会说了。”
老太太和太太几个围着他也叫不回魂魄来,这下满府里上下都不得安稳了。
贾环这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见见林妹妹不就好了?”
“偏林姑娘这几日旧疾犯了,外头又冷,恐怕连门都出不了。”
“今日外头很冷?”此刻屋内这么暖和,贾环一点儿也不想出门,偏偏这种事他也不能不去,就赖在床上打了个滚。
云翘赶紧把人拉起来坐着,“晴阳高照,不多冷的。”又让铃铛去找衣裳,“拿白狐斗篷来,要乌云豹作里子的那件。”
床脚狗窝里乌云竖起耳朵,屁颠颠跑到云翘面前吐舌头,还以为叫它玩呢。
贾环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它的脸,“你就继续睡吧,不关你的事。”
等到收拾收拾穿戴整齐,贾环就出了月蜃楼的门往怡红院去,今日好歹没有刮风,所以不算很冷。
果然怡红院的门前人进人出,又是管家婆子来请安,又是丫鬟小厮去请太医。
“三爷来了!”
贾母坐在宝玉的床前擦眼泪,闻言招手让他上前去,“环儿快来看看你哥哥,咱们家的孩子怎么都这么苦命!”
宝钗和探春也在,正宽慰王夫人。
贾环走近一看,就见宝玉直直地躺在床上,翻着白眼嘴里还念叨着,“林妹妹……别走……把我也带走……”
“二哥哥这样,既然林妹妹不好出门,便把她贴身侍奉的丫头叫了来,他见了或心安些。”
贾母王夫人一听也觉有理,忙唤人叫紫鹃雪雁来。外面传话的说王太医来了,袭人麝月一面请一面让姑娘们暂避。
“无碍无碍,只是急痛迷心,吃了药好生养两日就好。”
虽如此说,众人一时听了也放心不下。
潇湘馆那里林黛玉知道了,忙打发她们两个到怡红院去,因听了秋纹说宝玉如今半死的模样,急得面红气喘,紫鹃见了又忙将人扶回榻上。
黛玉伸手去推她的胳膊,喘着道,“快些、快些去,不必念着我,他好了我才好……”
紫鹃知道她的心,忙嘱咐院内的几个小丫头好好服侍黛玉,就和雪雁随着秋纹到了怡红院。
宝玉见了紫鹃两个才稍微有些活人样,拉着她们的胳膊哭得满脸是泪,“林妹妹走了,好姐姐,你们把我也带走罢……”
贾母见状连忙说,“不走不走,你林姑父即使回京,家中又无长辈女眷可处,自然还是在咱们家的。”
“二哥哥,你这样叫林妹妹知道了,她可要吓坏了。”贾环让紫鹃和雪雁多和他说说话,王太医的药方子出来了,袭人连忙拿着让人去煎了来。
许是听进了众人的话,宝玉终于恢复了些神智,手脚也暖和起来,王夫人见此才稍稍安了心。
王太医看贾环也在,想着反正也快到每月看脉的时候了,便就此也给他看了看。
“进食太少,体弱气虚,唇色也淡,还是拟一些药膳来吃罢。”
寻常人在冬日里气血消耗大,一般食欲会更好才对,贾环却是反着来的。
贾母才被宝玉吓了一遭,如何能听这种话,“哪世里造的孽,一个两个都这样,还是再挑个好日子做场法事罢了。”
贾环也只好默默听着,其实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比前两年好多了。
怡红院好歹也算是安稳下来了,宝玉的身子没有什么大事,贾环拿着王太医开的方子回了月蜃楼。
晴雯正准备带乌云和雪球出去,贾环便把方子给了她,“左右今日起得早,我带它们去遛吧。”
两个小家伙已经迫不及待了,身上都穿着祥云如意纹的小马甲,看着也是非常富贵的模样。
“汪呜!”
贾环牵着锦绳带它们四处逛,一路到了栊翠庵,山门内外盛放的红梅艳似云霞,衬着白雪青石如画一般,“这里的红梅倒开得好。”
月蜃楼里的花大多都过了花期,所以冬天显得有些寡淡。
幸而前几日薛玄送了几株红山茶来,已经结了不少花苞,想必过段时日就能开花了。
一个不留神,乌云就抬腿在一棵梅树下开始小解,贾环啧了一声,嫌弃吧啦的,“你真没素质。”
但是狗也听不懂,它们只知道不能尿在屋里,其余地方它才不管。
又转悠到了滴翠亭,贾环才想说走了这一会儿也累了,正要进去坐坐才好,没到跟前就听到里面传来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这要还了你的,可拿什么谢我?”
贾环能听出这一句是贾芸的声音,然后便是那女子声音俏生生地,“你拾了我的东西,还我是应该的,怎么好图谢呢?”
这……像是怡红院里小红的声音。
没成想冬日里难得出门逛,还能撞上这种事,他不想多掺和,就转身想走。
才转身就见到宝钗的丫鬟莺儿沿路走了过来,一见他在柳树下站着,便道,“环三爷?这时节里在外头遇到您可真是稀罕了。”
贾环手上拽着狗绳子,“还不是它们闹得,哪里管春夏秋冬都要出来逛。”
莺儿是从蘅芜苑拿了药要送到怡红院去的,正赶着,闲话两句便走了。
贾芸这才从滴翠亭出来,叫住了正要离去的贾环,“父亲,儿子正要去给父亲请安。”
“你怎么在这儿……宝哥哥病了,可去请过安了?”方才的事,贾环只当作不知。
若是贾芸真的与小红互相有意,到时候求到他这里做主成配就是了。
贾芸应了一声,“是,早间去看过了,以为父亲还未起,想着迟些去月蜃楼的。”
想必小红还在滴翠亭里躲着,贾环也不欲久留使她为难,说着话抬脚便走,“这园子里种树栽花的活可完了?”
“就快了,最后一批花木在路上,等栽上就完工。”贾芸见他要走,也顺势跟上在他身后半步路说话,“有几株好花,到时候我挑出来送到月蜃楼去。”
“你有心了。”贾环带着两只小东西往回走,贾芸也陪了一路。
一直到了月蜃楼又伺候贾环用了早饭,他才告辞离去。
过两日史湘云来了,宝玉的身子也好了,大观园内又热闹起来。
因为下着雪,他们就商量着要到芦雪庵烤肉吃。
来找贾环的时候,他甚至还在床上窝着,正用小炕桌吃午饭。
午间小厨房送了一盅野鸡崽子汤,一碟糟鹌鹑,一碗香薰火腿肘子,一盘鸡髓笋和一碗粳米饭。
“别窝在这儿,跟咱们去烤鹿肉吃去。”史湘云说着进了贾环房里,见他已经吃上了饭又不甘心,“好懒的人,吃饭也在床上吃,快穿了衣裳到芦雪庵去。”
贾环才不想冒着雪出门,便让晴雯给她掸了斗篷上的湿气,“外面太冷了,你喝口汤暖暖身子。”
史湘云才不怕冷,不过还真有些饿了,便捧了他桌上那盅汤喝了两口,“倒有味,肉也细嫩,还是你会吃。”
“等会儿还要温书,就不去了,太医嘱咐让冷天少出门的。”贾环端起饭碗就着炖得烂烂的肘子吃了两口,就觉得饱了不少,“你帮我的那份吃了就当我也去了。”
湘云笑道,“我自然是要吃的。”她见贾环桌案上放着好些书,便随意翻了翻,“二哥哥不愿意看这些,一劝便要生气,他总觉得官场上的人都是些小人,太过势利圆滑。”
她说着放下了手里的书,“要我说,是真名士自风流,不说今朝腐败者甚少,即便它就是落得个衰落不堪。”
“大丈夫读书为的是忠君报国,只要自身清正,旁人的浊气侵占不了你半分,谁又能将谁带坏了去。”
这番话可以说是豪情万丈,贾环也不禁为之叹服,“云姐姐,你比我强。”
毕竟他这么努力读书的目的,是为自己的未来添一份保障,即便往后有幸为官,能恪尽职守,也是为了自己。
史湘云笑了笑,跑到床边拍拍他的脑袋,“你还小呢,不用管那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就是了。”
“姐姐说得是。”若是人人都能活得像她这么爽快肆意就好了。
不多时湘云走了,她还赶着去找宝钗、黛玉,喊她们去烤鹿肉吃。
云翘一边收拾小桌子一边笑说,“大姑娘如今年纪大了,越发心直口快起来,不知以后成了亲什么样呢。”
“嗯?云姐姐家里给她议亲了?”
“你还不知道呢,说是定了定远将军卫家的公子。”这事儿她也是听宝玉房里的袭人说的,史湘云从小来贾府的时候都是袭人伺候,两下里关系更近些。
贾环点点头,卫若兰倒真是个好儿郎。
从前春狩时便力压众人得了狩猎第一,自己中咒病时他还曾来看过,也算有心,听冯紫英说是个极爽快敞亮的人。
如今他父亲从上骑都尉升授三品定远将军,也算前途无量。
晴雯带着两只狗儿遛弯回来了,在外面廊檐下擦了爪子才放进屋里,“这大冬天的,它们也是不嫌冻,日日出去逛。”
“外面冷吧?快进来烤烤火。”
贾环从床上起身坐到铺了银鼠垫子的软榻上,招招手让两只小家伙也上去,“过来,陪我看书,看完睡午觉了。”
乌云和雪球便抖抖毛,跳上软榻卧在贾环身边给他暖脚。
贾环对它们的自觉性很满意,便拿了小桌屉里放的牛肉干,每只喂了两个,“乖。”
第 42 章
次年开春, 二月中旬,贾环参加了京城大兴县试,为县前十。
贾政在外得信后, 十分欢喜, 传信回京。言不可骄躁、不可太过自满,不可怠慢诗书,也嘱咐让他好好修养生息, 准备明年的院试。
县试之前,贾环还有些不安, 因为这距离他上一次参加考试已经有许多许多年了
好在试题都在他掌握之内, 只是他于诗赋、五言八韵不甚精通, 这一支薄弱了些。
但无论如何, 京城两县入试者众多,能取得县前十的成绩已经是极出彩的了。
不过对于他来说难的不是试题, 而是考棚内实在是太冷太冷了, 每天黎明前就要进场, 四场考试下来,果然还是患了风寒。
成绩下来的那日早晨, 贾环还窝在被子里喝药, 是到县衙看榜的人传了消息回来, 园内放了鞭炮他才知道的。
贾赦喜得不行, 一面让人告知老太太一面给贾政写了信。
因为贾环这两日风寒严重,老太太心疼得不行, 说便是要读书也要放一放再读。
他这个身子便是想头悬梁、锥刺股也有心无力, 所以也就趁着这病慢慢修养了。
“倒是不发热了, 用完药还是吃些早饭,不然肚子里空落落的, 人也不舒服。”
贾环身后靠着软枕,头脑有些昏沉,“感觉没胃口……”
他这样病恹恹的样子,小脸苍白,任谁看了也要心疼,云翘便道,“做一碗鸭子肉粥来,配着野鸡瓜齑或能多吃两口。”
“想吃糟鸭信,那个有味道。”他现在嘴里淡得很,若吃别的也觉得没趣儿。
晴雯接过才喝尽的药碗,笑说,“我的祖宗,你要吃什么不成,便是要那天上的仙丹,这时候也得给你找了来。”
“只可恨那县试,凭什么不能夏天考,如今才二月里,前儿还下雪呢。”
云翘给他换了个手炉,让好好捧着,“好歹也是个名次,老爷得了信不知多高兴呢。”
贾环笑了一下,那是自然,父亲自幼好读书,年轻时便满心想走科举入仕。
偏偏在祖父死后,爵位按理袭到了大伯贾赦头上,当时在位的老圣人体恤旧臣,也给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由此便越过科举直接进工部做了官儿。
就此后贾政就失了意,偏偏嫡长子贾珠早逝,次子贾宝玉又不长进,惧仕途官场,庶子贾环还是个傻子。
本以为这一脉未来只能指望贾珠与其妻李纨所生小子贾兰,却没想到贾环病好了,县试一举便是前十,眼看可以更快实现他心中一直未尽的理想,他不高兴才怪。
“老太太让人送了一盅乌鸡党参煨鹌鹑来。”香扇拿着汤上了二楼,用甜白瓷碗盛出些撇了油点子的汤,端给贾环吃。
贾环就着碗吃了点鸡腿子肉,“还算有味,只是稍微腻了些,你们吃罢。”
外面蕙儿的声音传来,随着叩了叩门,“三爷,侯爷来了。”
屋内的几个丫头闻言都默默退了出去,薛玄这才抬脚进了他的卧房,“今日可还发热?”
“早就好了,只是没精神而已。”贾环抱着枕头往被窝里滑下去,直到只露出个脑袋在外面,懒洋洋地说话,“带了什么来?”
薛玄在床边坐下,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里头一个莲花青瓷盅子被用来保温的棉垫围着,他将盅拿出来倒了一碗雪梨牛乳燕窝。
“没让放什么蜜糖,是取梨子的甜水,所以不会多腻,正好喝。”
贾环探头看了看,“我正等着早饭呢……”他现在嘴里特别没味,就等着吃糟鸭信。
这一样虽是他常日里喜欢的,但如今生病转了胃口,也没法。
“下次再给你带更好吃的来,这两日回寒,越发冷了。”薛玄将碗放下了,伸手在他脸颊贴了一会儿,果然不热了,“好在院试是八月,不会再叫你挨冻了。”
“唔……说得也是。”贾环裹着被子有些昏昏欲睡,床头放着的那碗雪梨牛乳燕窝散发出好闻的甜香,夹着一丝雪梨的清爽,“这样放着浪费了,不然你吃了罢。”
薛玄一向不爱甜,但若是不答应,未免惹得贾环心里不舒坦,少不得顺着他的意,吃一些也罢。
这羹也是费了心思的,又用了花露调和,“日常不太碰这个,原是你喜欢吃的东西,如今我也知道滋味了。”
贾环听他这么说,又有些被勾起了馋虫,立刻反悔道,“我也想喝。”
薛玄早已习惯了这人儿脾性反复,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便要再盛出来一碗。
“何必多费事,那里头的还热着,我才懒得等凉。”
拿他没法,薛玄只得端了自己的喂他,果然才吃了两口,说是嘴里酸,就又不肯吃了。
一直待着陪他用了早饭,贾环说要睡觉,薛玄才离去。
……………………………………
贾环这病一直缠绵到三月中才好全,正赶上天气转暖,万物萌生的时候。
往年如此都要开始准备春狩了,只是今年不同,赶上各国来京朝贺上贡,于是便将春狩错过去了。
好容易暖和,他也难得起得早了些,屋内依旧燃着一炉热碳,坐在镜奁前洗脸。
香扇拧了热帕子来给他,“听跟着宝二爷的人说,这两日街上多了好些异族人呢,有红头发的,还有绿眼睛的,哎呦那得是什么样啊。”
“谁能得见去?想也想不得什么样子。”晴雯拿了象牙梳给贾环束发,“听闻异族人粗野,红发绿眼,或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云翘端着贾环常日里佩戴的香囊、环佩、项圈过来,服侍他穿好了衣裳,“虽说如今天暖了,还是收拾了两件带毛的,学里不比家里,要知道让跟着的人伺候添换,别冻着了。”
贾环还带着些困意,点了点头,“学里有蓉儿蔷儿在,不会叫我冻着的。”
“蓉大爷仔细,也不妨处处都看顾得到,自己的身子自己还是要注意。”
云翘虽年岁不大,但却是贾环身边最老成懂事的,不免多絮叨一些,他也一一应下。
先过老太太、太太那里请安,又到赵姨娘处一起吃了早饭,贾环便坐车到了学堂里。
薛蟠见他来了,忙招手让坐,“总算好了,昨儿还说等你好全了,咱们在云霄楼摆酒庆贺呢。”
“庆贺?”贾环坐下解了披风,旁边有人递了手炉来,他便接了。
贾蓉笑道,“还不是为着你过了县试,总要乐一乐才好。”
贾环却不甚在意,没想到他们还念着这事,“那都是前月的事了,也不值当什么。”
“如今城里热闹,出来逛逛也是好的,念书归念书,别把人闷坏了。”
薛蟠也说正是,“你的身子向来不好,该趁着时节出门走走,散散病气。哥哥这月事忙,可去看你了?”
“隔几日也得见一次,他最近在忙朝贺的事儿?”上次薛玄来的时候就说,如今赤云、暹罗、离国、西夜、北凉几国来朝,少不得要忙上几月才空。
薛蟠点点头,“可不是,只等着万寿节一过,那些人离了才能闲。”
“昨儿十五,我陪妈到相国寺上香,见着两个北凉国来的女使,好生颜色。”他把自己剥好的风干栗子都给了贾环,“她们那族的人或都是这样,卷曲着长发用金链箔片的挽起,云霞似的。”
“衣裙是那样的璀璨异彩,袖腕腰颈、连着裙尾鞋尖,各处都挂着宝石珠玉,碰撞叮当,不与我们这边相同。”
贾蓉推了他一把,“你说得好听,到底也没说什么模样。”
薛蟠喝了口茶,“她们带着面纱,我也没得见,虽没得见,但看其表或也可知呢。”
学中旁人都听得新鲜,众人聚了大片,贾环轻咳了一声,贾蔷便挥了挥手,“塾掌要来了,别聚着了,各自坐去。”
“你们既有心,明日便在云霄楼摆一顿罢了,由我做东。”
听了他这话,薛蟠几人笑起来,只等着明日吃酒。
次日用过早饭,贾环便过怡红院找宝玉,问他可要一同出去。
只不知他为何又和黛玉闹气了,正是闷闷不乐时候,因此懒得走动,说让贾环好好玩,自己就不出去了。
云霄楼今日客满,幸而还得一间专留出来给自家用的上等雅阁在三楼。
贾环才下了马车进到云霄楼,柜台旁站着的两个小厮就迎了上来,“三爷可来了,楼上的雅间都给您收拾妥当了。”
“嗯。”他便要转身上楼,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极清朗的声音,“慢着。”
贾环回身一看,是个红发碧眼的异族少年,容貌是说不出的精致,华服昳丽,发冠上缀满了碧玉红珠,扎着高高的马尾。
他的腰间佩着黄金弯刀,刀鞘上也都是闪闪发亮的宝石,行走间碧翠叮当,好听得很。
见此人打扮似是北凉国人,贾环心道果然绮丽,便问,“这位……不知何事?”
少年本是带着些怒意走上前来,只是贾环这一转身,瞬间让他火气也消了大半,小鹿般明亮的双眸碧盈盈的,现下满满都是探究。
他一时语气也放得轻了,笑道,“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汉人。”
贾环不习惯离人这样近,便微微后退了两步,“谬赞。”
“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哪里见过这样热情奔放的人,也从没听过这话,大庭广众之下,闹得贾环脸都热了。
少年见他蹙眉,面上似有愠色,容色情俏,心里愈发喜欢,“我叫乌月图勒,父亲给我起的汉人名字是玉竹,你呢?”
旁边的小厮见状忙赔罪,将话岔开了,“这位贵客,先前就说今日的雅间已经坐满了,您怎么就不信呢。”
玉竹满脸狐疑,“那他在我后面来,怎么也有?你分明是在骗人。”
贾环正要说话,薛蟠和贾蓉来了,“环儿。”待走上前来看这架势,二人自然地把贾环护在身后,“这是怎么了?”
“二爷,这位客官来的时候雅间已经没了,只留了三楼一间是给爷们准备的,正找说法呢。”
薛蟠点点头,让贾蓉带着贾环上楼去,对着人说,“这位贵客,不是伙计扯谎或有意不做您的生意。今日的确客满了,只有一间是留着招呼自家亲戚的,从不待外客。”
少年看了看上楼的身影,又看了看薛蟠,“你是老板?”
“是,这是我家的酒楼。”
他当即便伸手揽过薛蟠的肩膀,十分热情好兄弟似的,“方才那个、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啊?”薛蟠想来他说的定然是贾环了,便笑道,“客人还是别处作乐去吧,南街的悦食府和月福楼也是我家的,你去了说薛蟠的名字,保管让他们给你摆一桌好菜出来。”
少年见他不诚实,便哼了一声,抱着双臂道,“你们汉人就是扭捏,我总是要知道的。”说着拍了一把薛蟠的肩膀,看他的眼神十分失望似的,抬腿便走了。
才出了门就被一个脸戴面纱的异族少女拦住了去路,“阿兄说带我找好吃的!转头就没影了!”
玉竹隔着面纱点了点她的脸颊,“阿兄何时骗过你?只是此处客满,我们别处用去。”
少女抬腿就踢了他一脚,“本公主已饿得走不动道了!”
“来来来,阿兄背你便是了。”说着就弯下了腰,少女一下跳到他背上趴着,二人笑闹着走远了。
贾环坐在三楼窗边看着这两个人的背影,“这下可真是热闹了。”
薛蟠一上楼就见他坐在窗户边上,“怎么坐那儿去了,春日里还有点风呢。”
“方才那看着是北凉的人,北凉近年国力渐强,都是因为如今在任的那位国主,极是能干。”这话贾蓉也是从前在外办事时,听别人说得。
从前大月国联合海寇从南方攻打淳朝,虽是后来有薛家以财力鼎助,但军中人力减少,一时不得增加。
赤云和北凉的国主得知,那样山高水远的,命人带兵来相援。正好这里又有了钱项,倒也养得起这些人来,这样才打了胜仗。
这两国自来忠于大淳,历任国主都很有能为,自然也得陛下的信赖,每逢朝贺待这两国的来使也不同别国。
“听说这次赤云来使……好像有意求娶我朝公主。”
贾环捻了一颗樱桃放进嘴里,“虽赤云富庶,但圣上如今膝下只得三位公主,哪里舍得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薛蟠坐下喝了一盏茶,又道,“三位公主如今还小,这若是要拒,说起来倒也不伤情分……”
“只是……虽每国都派了王子公主来,但离国的公主,并不只是来京一游的。”
贾环与贾蓉对视一眼,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你们忘了,沈昔如今是鸿胪寺少卿,我自然是有了风声才敢说的。”
鸿胪寺主掌外宾、朝会等事,如今各国使臣如何朝见、如何宴设都是由他们主理,自然比旁人知道的多些。
“只是咱们陛下你们也知道的,从不重女色,就算子嗣不丰,也未动过选秀之念。”
贾环点了点头,“但是若真送了公主来和亲,这样的事,怕是不好拒了。”
既然是长路迢迢地来,倘若皇帝拒了,不仅伤情分脸面,再者等那公主回去了,可要如何自处呢。
正说着话,谢修和贾蔷来了,“正赶上好日子,既是环儿做东道,可要好好喝一壶才是。”
外面伙计端了好酒好菜上桌,一时柳湘莲、琪官也来了,众人便也喝酒吃肉玩闹起来。
……………………………………
等众人出了云霄楼,也喝醉了大半,只有谢修和贾环还清醒着。
“今日客多,车想必都停到大门那边的道上去了,环儿从前边坐车罢。”薛蟠被小厮扶着,嘴上还在安顿人,“来个人,送你三爷上车去。”
谢修笑道,“且歇着吧,我送环儿去,看他上了车再回。”
太阳西下了些,贾环一向怕冷,于是依旧系着披风,“什么好送的,我自己去找一找就得了。”
“这几日路上多车马行走,免得冲撞了你。”谢修到底要送,贾环也不好拂了他的意。
二人下了楼,穿过正堂和前院子,出了大门口,果然见贾府的马车停在对面点心铺子门前。
谢修牵起他的腕子,“等再晚了风凉,你才作好了病,还是早些回去歇下为是。”
贾环被路边几个正在玩闹的小孩儿吸引了注意力,只顾着点头,“不知他们玩什么呢……这么高兴……”
“前面的!让开!叫你让开聋了吗!”
路中的人都一股脑散开了,谢修见状也忙拉着贾环躲开,好险才没让一匹马擦了身子。
“环儿,你可有事没有?碰着了没?”
贾环倒是没被碰着,就是被狠狠唬了一下,心跳都快了许多,捂着心口直缓气。
谢修见他受了惊吓,也生了气,“什么人!竟敢当街纵马!”
那纵马的人十分桀骜,又生得高大英武,听此质问便拽了缰绳回头来找,“是我又怎么样?到底没撞着你们,叫唤什么?!哪个又死了不成?”
见他的打扮不似京城人氏,脸也面生的很,不像此间世家子弟,想来也是哪国来朝的使臣。
贾环自生来从没被人这么训过,便是贾政也没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过话,何时受过这个闲气,便暗暗将他的脸记了个清楚。
“哪里来的蛮汉,竟半点道理也不讲,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大淳京城,天子脚下,你以为是你家里呢?!若冲撞了贵人你有几条命可抵?”
谢修自小也是金尊玉贵,谢家老侯爷唯二的嫡子,定城侯同胞的亲弟弟,哪曾被人说过半句重话。
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一句一句子游的叫着,谁曾想今日叫个不知哪里来的外族人羞辱,更气的是气他吓着了贾环。
周围不知何时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老少妇幼皆是对着马上人指指点点,又都赞谢修的话。
那人被他当众一通话数落,气得满脸涨红,当即便扬起马鞭要打过去。
“住手。”
又有一人骑马而来,与这人是同样的打扮,勒着同样式的额子,只是样貌更俊秀一些,神采更威武高大。
先前的人一见这人来了,气焰登时也低了下来,叫了声,“兄长。”
谢修嗤道,“我还只当是没个父母兄弟的,原来还有兄长,怎的家中也没人好好教导教导你?”
“你!”那人又扬起了马鞭,谢修也没躲的意思。
只是下一刻他称为兄长的人便往他手上抽了一鞭子,吓得周围众人都惊了一声。
这一鞭子痛得他松了马鞭,手背也瞬间皮开肉绽,血都溅了点在贾环眼尾上,远看像一颗红痣似的。
赤云渡也是腻烦了这个蠢猪似的弟弟,离家时他便说了,不定能给人全须全尾地带回去,父王还说定要带上他来。
“还嫌不够丢人的,滚回去。”说着便往那人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儿嘚嘚地跑走了。
谢修哎了一声,他还想叫禁军将人带回大理寺好好审审,这人手真快,“你们是哪国的使臣?在城里这样无理,横冲直撞的。”
赤云渡下了马,抱拳道,“实在失礼,我这个弟弟平日里娇惯坏了,我代他致歉。”
“娇惯?他再娇惯能有环儿……再娇惯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街上小孩子多,若是撞到了还能有命在?”
贾环拉了拉谢修的衣角,“罢了,来者是客,多说无益,他们那里的规矩或许是与我们不同的。”
“回头让景阙哥哥在南街多加些人手巡视,若再撞见及时规劝便是,有实在不听的再问责也不迟。”才怪,遇到了让禁军带回去狠狠抽个几十鞭子才好。
他如此说,谢修只得罢了,拿袖子给他擦了眼尾的那滴血,“什么粗野人的血,都沾到你脸上了。”
贾府的马夫这才挤进人圈来,“都是我该死,若知道三爷在这里,早赶来了。”他还只当看热闹,谁知就是贾环差点被撞着了,简直惊出一身汗来。
贾环说了一句,“这便回罢,我也累了。”
“今日冲撞实在无礼,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赤云渡见贾环说话很有见地,声音又柔缓,心中甚是好感,只是天色昏暗不曾细瞧。
不想才上前近看,一时为他姿容所怔,竟有些愣神,“你……”
贾环一见他走到近前,又唬了一跳,这人也不知吃什么长得,实在是高大魁梧。坐在马上还不觉得,如今站在跟前,跟小山似的。
“荣国公府,贾环。”他微微颔首示意,又道,“今日的事儿不要放在心上,天色晚了,我家去了。”
赤云渡回神,自觉有些鲁莽,忙退步侧身让过,“哎,好。”
谢修哼了一声,跟在后面送他上了车,才又回身找了自己的马回了定城侯府。
第 43 章
贾环风寒才好, 一出门就又受了惊吓,他晚间回来时不让吵嚷,等到次日众人才知。
贾母派了鸳鸯来看望, 与赵姨娘一道到了月蜃楼, “若是受了惊再生起热来,可是要出大事了。”
“老太太也这样说,这不忙叫我来看看。”
二人进了院门, 满地香瓣粉花,都由日光照着, 影影绰绰, 两个小丫头在院中追孔雀顽。
“姨奶奶、鸳鸯姐姐来了。”
晴雯闻言出来了, “才说没事, 老太太和姨娘还不信,如今正在上头坐着写字呢。”
“不知好歹的小崽子, 昨儿受了惊, 也不知道自己将养。”赵姨娘哼了一声, 抬手指了指晴雯,“你们也纵着他。”
“姨娘还不知道他么, 哪里能逆了他的意, 究竟怎么着, 也只能纵着了。”
鸳鸯笑道, “偏这小蹄子嘴巧,你们自己个偷懒, 倒怨人家不好服侍。”
赵姨娘也只是笑, 两个人绕过院子上了二楼, 走过廊檐与小厅,到了贾环卧房门前。
门口站着的小丫头忙请安, “三爷,姨奶奶和鸳鸯姐姐来了。”
贾环正临完一帖字,闻言便放了笔,让香扇倒茶来,“如今天暖了,母亲也多进园来坐坐。”
“究竟怎么样,你如今大了,也知道瞒着我们了,老太太素日疼你都是白疼的?”因着鸳鸯在旁,赵姨娘说话少不得客套些,“来我看看。”
鸳鸯才接了茶,忙说,“这是什么话,早间就打发人到老太太那里去说的,只是老太太记挂,这才让我来走一趟。”
贾环坐到赵姨娘身边让看,果然见他神智清晰,眼眸明亮,只是略有些精神不济,想是昨夜没太睡好,并没多大妨碍。
“我说没事罢,母亲还不信。”
赵姨娘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肉,“谁叫你的身子不让人省心,既出了这事,别说我们,外头也少不得有人来瞧。”
鸳鸯因还要回老太太的话,略坐坐也就走了。
才说外头或有人来瞧,贾环这边正与赵姨娘说昨日所遇的事,外面传话说大老爷那边有客请他去见见。
“大老爷的客,如何叫我去见?”
虽心有疑惑,但因贾赦不常叫他,于是依旧换了衣裳,出了月蜃楼往贾府荣禧堂去。
正巧遇了贾芸才要出园子,见他身边没人,于是也跟在他身后一道,“怎么没见钱槐钱椿两个跟着父亲。”
贾环拢了拢披风,淡笑道,“本想着今日不出门,便放他们休假去了,总归也是难得。”谁成想半道被大伯唤了去。
一路到了荣禧堂,外门的小厮都喜得什么似的,“久不见三爷,还未给三爷道喜。”
“环三爷来了!”
贾芸站在门外替他去了披风,依旧等在那里,“父亲进去吧,我在这里呢。”
屋内也并不冷,只是地方宽大,很是肃静。
一进门入了侧厅便见贾赦坐在上首,下方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大人,面生得很。
“见过老爷。”
贾赦见他来了便引荐道,“这就是我那小侄环儿,大人既然想见,今便可一见了。”
“环儿,这是礼部侍郎杜大人。”
贾环心内思忖,家中与礼部虽有些面上的来往,但终究也未曾深交什么。
要不就还是因为旧年的事儿,只不知此行来是什么道理,便也作揖,“学生见过杜大人。”
杜如丰今一见他,果然不与外面的人相同,便是如今满朝里的青年才俊,眼看都不及他一个。
不仅容色举止,说话也分外好听,竟不怨人赞他。
“果然……”他心内一叹,这都是儿女债,便是豁出去老脸,为了女儿也顾不得了。
自去年贾环中咒之后,杜清梓也病了,后来得知他好了她才好了些。
后又思及全是自己连累了贾环,又羞又愧又气又悔,心中一团郁气不散积存相思,竟成了病势,养了大半年也不见好。
家中人私下商议了,若不了她的心事,这病久酿成疾,恐出大事。
如此,杜如丰这才亲自来了一趟贾府想要相看相看。
贾府中除了贾环并无人知他从前中咒与杜家小姐其中的丝丝牵扯,因此今日一来贾赦也不知其中的意思。
观其情状,他便笑说,“这孩子在家宠坏了,若有不知礼的地方,大人可别见怪才好。”
杜如丰忙摆手道,“世兄误会了,今日叨扰贵府,其实……”
贾赦也是个知事的,他又只叫贾环来看,此间心思一转,竟然也明白出来了他的意思,“哈哈哈哈我必是知道了,环儿,你先回去,我与杜大人说。”
贾环只得满心疑惑地退了出去,还念叨,“奇了怪了。”
门口的人还在等着,见他出来了便将披风去与系上,“可是仍旧回园子里去?方才我见几个人往东府里去了,想是吃酒呢。”
“回去罢,午间的药我还没吃。”贾环心里想着今日的事,不得关窍,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事儿都隔了半年了,若说是迁怒来的也不像。
一路出了荣禧堂,贾环想着便顺道往老太太处请安,如此又转了道往回走,迎面撞见一个很面熟的人正往外去。
只是还未来得及细看,他又偻着身子出去了。
“那不是贾瑞?他脸上怎么了?”
贾芸笑了一声,“这两年他都没来,难怪父亲不知道。”
“父亲从前在学里见他也是知晓的,他原好色,那年不知道是在哪里招惹了个厉害的,将他脱光了扔在大街上。”
贾芸接着用手指了指脸,“又在他脸上刻了个‘色’字,脱了疤那痕也纠在一处,仍旧是那个字。”
这贾环倒不知道,等回了月蜃楼坐下,细想起来,自那年和贾蓉贾蔷一起捉弄了他,似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学里依旧是贾代儒在教,只是一二年间贾瑞再也没代过课,这又奇怪了……
晴雯见他从回来就坐在榻上发呆,于是倒了茶来放下。
她还没开口问就猛地听他来了一声,“今儿奇怪的事怎么这么多?”
“吓我一跳,你今儿才奇怪,出去半日回来就呆坐在这里,药还没吃呢。”
贾环只得先吃药,想了想说,“传话出去,让蓉儿进园子来见我。”
“哎。”
不过大半个时辰,贾蓉到了月蜃楼,他昨日的酒本来还没醒透,一听贾环唤他忙起了身。
洗漱时才有身边的人说了,贾环昨日散席在街上险些被马撞了的事儿,吓得他酒也醒了,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就出府到了园子里。
他来的时候贾环正在换衣裳,因喝了药犯春困,准备午觉去。
“三叔,侄儿不孝,昨日的事儿我如今才知,可是请罪来了。”说着就跪下了,求贾环的恩。
贾环在内间换衣裳没听仔细,等出来了他还跪着,“叫你来不过问两句话,作什么行这个大礼。”一面让他起来一面挽了袖子在榻上坐下。
贾蓉忙跟过来又在脚踏边跪下,抱着贾环的腰就哭,“可恨我吃酒糊涂,若是三叔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我到底没有什么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拎着他的耳朵让起来,“收起眼泪水儿,我今日是有话问你的,起来坐好。”
屋内的丫头们早笑着出去了,只留了茶在内。
贾蓉擦擦脸,在榻前梨花蟠桃方桌边坐了,“只要你安好,什么话问我哪有不应的。”
“前年我们捉弄的那个贾瑞,这些日子没见,我今儿在荣禧堂外的夹道看了一眼,他脸上怎么……”
“三叔虽疑惑,但实不是我们兄弟做的。”贾蓉略放轻了声音,“我们只将他扒了衣裳从后门扔了出去,只是他对二婶子起心思的事儿,不知怎么叫琏二叔知道了,就亲自带着人去……”
他又往脸上指了指,贾环也就明白了。
原来是琏二哥哥给凤姐姐出的气,这也罢了,他们夫妻情分上论理也是应该的,比他们作小叔子侄儿的还要更动火一些。
“这事儿过了这么久了,也没告诉着免得叫你害怕。”
贾环点点头,不知觉又想到今日杜大人来府上的事,心神一动,“不会吧……”
贾蓉见他出神,还以为是怎么了,“什么不会?”
“没事,你先回去,想来头还昏着,回去用些解酒的汤水再用些热饭热菜,也好睡的。”
贾环心里装着事儿,只得先将他打发走,“我昨日有些没睡好,实在困得很,你去了我好歇下。”
听他这样说,贾蓉便扶着上了二楼,见他入了床帐才下楼离去。
本就在春日里,他又爱犯困,心里虽记挂着事情,但一躺到榻上就不顾那么多了,没一会儿就睡熟了过去。
次日一早,两个官媒婆就上了荣国府的门,先是递了帖子,又去见了王夫人与赵姨娘。
……………………………………
贾环昨夜因为想事情睡得迟,晨起就醒得迟了些,眼睛还迷糊又打着哈欠,便抬手揉了揉。
忽见床边好似坐着个人,还以为是房里的丫头,“晴雯?什么时候了……”
“巳时一刻了。”
听到这声音,他一下清亮了眼睛,“这时候,你怎么来了。”
薛玄在他身后放了两个枕头,将人扶起来,“这两日忙得发昏,出了事你也不让人告诉我,这还是听蟠儿说的。”
他这样说,贾环便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被吓着了,也没有发症,歇几日就好了。”
“昨夜睡得可好?虽醒得迟,但睡得好也好了。”
贾环嗯了一声,“我倒好,只是见你怎么好像一夜没睡似的,陛下派给你的差事就这样忙?”
薛玄因心里记念,昨夜并未怎么睡着,眼下微微有些泛青,“也不是忙得觉也没空睡,只是心里想着事情,想睡也无法。”
这话倒勾起了昨日贾环想的事。
他虽不是有心瞒着薛玄,但是这个光景,又是这种事情,怎么好就这样突兀的说出来。
况且人家到底也没点破,说出来倒没意思,想想还是算了。
“虽睡好了,身上可还倦着呢,你也靠着睡会儿罢。”贾环说着往床里挪了些,空出外面的枕头来,“我此时可提不起力气跟你说话。”
薛玄怔了一会儿,只是说,“我今日起得早,若沾了清晨的露水花草灰尘,倒弄脏了你的床铺。”
贾环因心里有事无法跟别人说,正烦躁着,闻言只啧了一声,“那架上搭着的不是衣服?换了就是了,不睡你就出去,我要睡了。”
若这样出去他定要含着气睡了,没得伤了身子,况且薛玄也不愿逆他的意,只好解了外衣到屏风后换了他的素裳。
因这衣宽松袖袍阔大,薛玄倒也穿得,如此便拿了一床薄被睡在了贾环身侧。
满室里静得很,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倒是一声比一声快的样子。
贾环猛然转过身来看他,“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困。”
“哪里是不困,只是睡在这里,我心里有些难捱。”
薛玄也侧过脸看他,倒是把贾环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或许是我这屋子风水不好,叫你不得安枕,也未可知呢。”他卷了卷被子,把脚底的汤婆子踢到薛玄的被子里去了。
薛玄正觉得有只热热的小脚伸过来,又一下蹭过来个什么东西,一试原来是汤婆子。
他再转脸去看,见贾环合眼睡了,乖巧得很,心里软了十分十,便将自己的被子又搭了一层在他身上。
薛玄昨夜也确实是未曾睡着,如今这样温香软枕的躺着,身旁还贴着贾环,如此就也闭上眼真的睡了。
第 44 章
金钏儿到甘棠院请赵姨娘的时候, 她还不知怎么回事儿,“太太想是有什么吩咐?”
“姨娘,你放心, 是大喜事呢。”
赵姨娘正好换了衣裳, 一面和金钏儿出了门,“喜事?这一大清早,可是老爷那里传了什么信回来了?”
金钏儿扶着她走, “不是老爷,方才来了两个官媒上门, 找太太说亲呢!”
“说亲?哎呦, 那可真是喜事了。”赵姨娘捂嘴直笑, 探春如今也十五了, 家中暂时还并不着急。
老太太的意思也是要慢慢相看,勋爵大户的小姐, 便是在家中多留几年也没什么。
只是若有好的, 先定下来, 她心里也算了了一件事。
金钏儿见她高兴,心想这事儿她多半也是愿意的, 也笑道, “姨娘快走罢, 那里还等着呢。”
“哎哎, 走走,哈哈哈。”
等到她满面笑意的到了王夫人院里, 果然见正厅中站着两位官媒打扮的婆子, 穿得很是吉庆。
赵姨娘微微落下身段给王夫人请了安, “太太。”
“坐吧。”王夫人抬手让坐,又道, “今早有拜贴,不多时便让进来了,我听了半晌的话,也叫你来听一听。”
这两位媒婆一位姓钱一位姓付,都是专管王公贵族间说亲议事的,昨儿被叫去了杜侍郎府上,今日一大早就又进了贾府。
“哎呦我的奶奶,我观太太和姨奶奶的言谈形容,就知道家中孩子的模样保管是不会差的!”
钱媒婆忙到了赵姨娘跟前,又给请安,“我们这几年说成的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虽不说个个都是神眷仙侣,但也都和和美美,家宅安宁的,太太和姨奶奶尽管放心便是了!”
赵姨娘也是头一次经历,却不想听什么场面话,只道,“既然太太请我过来,我是当娘的,也不关心别的。只要跟我说说,可是哪家的公子,人品根柢如何啊?”
两个媒婆愣了愣,“这话是……?”
王夫人一听便知她是想岔了,便道,“不是三丫头,却是来说环儿的。”
“什么?!”赵姨娘闻言直接从椅子上起了身,语调都变了,“那个小祖宗!你们——”你们也敢上门说他的亲?
她一时面上都涨红了些,众人不解其意,王夫人让彩云去扶着坐下。
赵姨娘也只好坐了,又拿起旁边的茶盏狠灌了两口。
付媒婆很机灵,立刻道,“原来姨奶奶还有位小姐,这可好了。如今正有一位公子,今年十六了,生得是仪表堂堂,家中也很有根基,若是有意咱们便是双喜临门了!”
王夫人咳了一声,“如今一事论一事吧,且慢慢说给他母亲听。”
“哎呦这位小姐,是礼部侍郎杜大人家的千金,今年十七了。虽说是与令郎大了两岁,但女孩子家到底也不妨碍的。”
钱媒婆也挤上来道,“正是正是,杜小姐温良娴雅,又是极清丽脱俗的一位佳人,实在是好姻缘呐!”
赵姨娘此时的面色笑比哭还难看,像是卡了个鱼刺在嗓子眼,上不去也下不来,“这……想来定然是好姑娘……”
“自然自然!太太和姨奶奶若是应了,咱们明日去将八字一合,也就可以定了。”
王夫人见她为难,便道,“不急,此事还需再斟酌,你们先回罢。 ”
两个媒婆还想再说些什么,金钏儿已经和周瑞家的好声好气将人往外请了。
屋内赵姨娘手上绞着帕子,“太太,您看这事儿?该怎么才好啊……”
“老太太和老爷都还不知道,自然不是我们做主的。如今环儿还在念书应考,就算是两相满意,也是先定下,需得等参加完科考再办。”
王夫人无意干涉贾环的婚事,见赵姨娘很不情愿,心里便也知道了,宽慰道,“但若是要等三年,或反而耽误了那位小姐,想必人家家里也是不愿意的。”
赵姨娘一时无话,只得点头,闲话两句便先回了甘棠院,思量半晌还是起身到了园子里。
这时贾环还在睡回笼觉,晴雯一见赵姨娘来了,忙让小丫头上茶,“姨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环儿还没起?”说着就要上楼去。
晴雯赶紧拦住了,“三爷昨儿晚上做了一宿的梦,天亮才睡下的,这时候弄醒了不是去老虎头上拔毛呢么。”
赵姨娘一下被岔开了话,“怎么好端端做惊梦了?夜里出汗了没有?”
“没有,姨娘安心罢,只是一时半会还睡不醒呢。”
云翘端着早饭回来了,“三爷还没起,不然姨娘先用了吧。”
赵姨娘摆摆手,“我哪有这个闲情逸致,等醒了告诉他到我那儿去一趟。”说完便叹了一声起身走了。
“哎,姨娘慢走。”
晴雯舒出一口气,拍了拍胸脯,云翘将早饭摆在小榻炕桌上,“侯爷那么早来了,三爷怎么还没醒,你可上去瞧了?”
“还、还睡着呢,春日里他多贪睡你还不知道么。”总不能说,她上楼送茶的时候看到两个人正抵足而眠,紧紧挨着。
“醒了总会叫人的,你少操心算了。”
………………………………
贾环只浅眠了一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薛玄还没醒,感觉脚旁热热的,那个汤婆子好像又回来了,“笨。”
他帐子里昨夜熏的是甜鹅梨香,此时被一股雪落栀子的冷香冲淡了些,两种香味交缠在一起,倒也好闻。
薛玄睡着的时候跟他平时一样,端端正正的,双手放在腹间,只是脸颊微微偏向床里。
不像贾环,喜欢侧着睡趴着睡,又爱抱小软枕,赵姨娘常说他睡相差得很。
他刚醒脑子有些呆,趴在枕头上看着薛玄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饿了,便掀开被子小心踩着床铺起身。
一只脚刚跨过薛玄,就听到一声,“环儿。”
室内本就极静,贾环没注意被这声吓了一跳,脚一岔就摔倒坐在了薛玄腿上,“嘶——作什么突然出声,都怪你!”
薛玄也不是有意的,以为他磕到哪里了,伸手就将人抱着放在了床畔坐着,“可是撞着了?疼不疼?”
贾环不好意思说,是因为他的膝盖骨太硬,把自己屁股肉硌着了。
同时又生气他两只手一握腰就把自己提了起来,“你还好意思问?疼死我了!”
“哪里疼?”
“哪里都疼!”
贾环的难缠不是常人能受的,但薛玄一向惯着他,又好言好语哄了许久,说亲自给他梳头,这才解气。
两个人下楼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了,等洗漱过,便坐在桌边用午饭。
云翘在一旁布菜,“姨娘早间来了,说让三爷醒了以后去一趟。”
“知道了。”
薛玄还有事,并没在月蜃楼待多久,陪贾环用过饭便要走,“那日在街上冲撞你的,是赤云国的四王子赤云漾。”
“昨日谢俨把人带进大理寺关了一夜,此人有些记仇,以后你出门多带两个人。”
贾环皱了皱眉,“我没有记他的仇就不错了,难道他还有脸寻我麻烦不成?”
他当然还是记仇了的,只是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已。
如果赤云漾非要自己找死,他也可以成全。
薛玄揉揉他的头发,“他算什么东西,也值当你生气。”
“过几日陛下要宴饮群臣,也算是给各国来使接风洗尘,到时候你和宝玉一起进宫。”
贾环有些不解,这宴不比春狩,贾琏到平安州办差去了不在,宝玉是嫡子可以去也罢,“为什么我也能去?”
“昨日商议的时候陛下说的,许久没见你,不知长大了些没有,让你进宫看看。”
薛玄说着将自己的碧玉腰牌解下来递给了贾环,“这个你到时候带着,我若不在,有事就找水溶,或者两位殿下。”
说完又添了一句,“找谢俨也行。”
“不过是参宴,你就交代这样多,皇宫大内能出什么事儿。”贾环拿过那腰牌看了看,只觉通体莹润如酥,玉质水透。
两边雕刻双龙腾云,正面压着两行并排小字,合在一起便是,‘大淳永宁薛螭之令’,背面是金錾的两个大字,“帝赐”。
已经午时一刻了,薛玄还要去一趟吏部,又嘱咐了两句便离开月蜃楼出了园子。
贾环将碧玉腰牌放进随身的荷包里,换了件衣裳去甘棠院。
赵姨娘一见到他就拉着往内室走,“小兔崽子!你怎么不睡到明天去?急死你娘算了。”一边走一边又问,“起来吃饭没有?”
“自然吃了,不然我连走过来的力气都没有。”贾环一到屋里就脱了鞋往榻上一躺,“早知道把乌云雪球带回来给你玩两天。”
“你起来——”赵姨娘伸手拉着人胳膊给扯了起来,好歹让他坐着,“你知不知道,晨起太太让我去见媒婆了!”
贾环眨眨眼睛,“礼部侍郎?”
她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昨日大老爷让我到荣禧堂见的客就是礼部侍郎杜如丰。”只是他没想到,就算是说亲,这也太着急了些吧?
昨日才见了人,今日就派了官媒来。
赵姨娘又转身去关了门,然后坐到了贾环身边,“你的性子,从来只有别人迁就你的,何曾迁就过别人,又如何成家呢……”
人家是正经的读书世宦之家的小姐,又是嫡女,想来自然是娇贵的。
只是贾环……自来养得比世家小姐还要娇贵三分,让他如何给人做丈夫呢。
“你若是个女孩儿,我竟也不必操心了。”只管选个极好的姑爷,便能照顾他一生一世了。
贾环闭了闭眼,不用想也知道她的筋拐到哪里去了,“母亲,你也想得太远了,我现在根本无意成亲。”
何况还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她虽无辜,但偏偏自己不是个大气的,当初差点丧命,他不能全无芥蒂。
赵姨娘正伤感着,闻言愣了一下,“只是不知老太太那里怎么说。”
即便贾政愿意贾环不沾儿女之事,命他安心读书,但若是贾母有意应下,贾政也没有办法与母亲争执。
贾环思索片刻,便道,“老太太也不会应的。”
“你怎么知道?”赵姨娘倒不明白,先不论别的,只单说这门亲事,实在是很好。
杜家小姐如今正当妙龄,贾环虽是庶出,但也是国公之后,且已过了县试。
等明年过了院试便是秀才了,眼看是大有前途的,这门亲事若外人知道了,都必然是只有说好的份。
贾环倚在榻上笑道,“反正老太太是不会应的,你看着就知道了。”
因为他昨天在荣禧堂见了杜如丰出来之后,虽不解其意,但为防因前事节外生枝,无事生端。
他转道去荣庆堂请安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将那事其中不为外人知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贾母了。
贾母听了如何生气且不论,她的小孙子差点因为杜陈两家自己扯不清的婚事丢了性命,到底是有了根刺扎在心里,怎么可能同意如今这门亲。
只是那杜家这么急切,颇为蹊跷……“等我让人查一查再看吧。”
贾环歪在榻上靠着软枕,脑子有点疼,怎么他才考完试事情就都出来了,简直没有一日安生。
赵姨娘让人去厨房拿热糕来,外加一碗牛乳羹,“我的儿,昨儿做了一夜的梦,可还睡会儿午觉?”
“嗯?”他随即又反应过来,“不用,早上已经睡好了,只是现下有点头疼。”
她便去妆台上找梳子,一面道,“来,你躺着,我拿梳子给你蓖一蓖,或可好些,不行再找药吃罢。”
贾环今天的头发是薛玄束的,若是此时散开了,他岂不是白梳了,“我躺一会儿就行,母亲还是别找了,我们坐着说说话,分分精神。”
赵姨娘也只得随他,又让彩心去多拿几碟果子来,母子两个坐在榻上吃糕说话解闷。
之前为了县试,他有好些日子没过这边府里来,才考完试又病了个把月没出门,因此许多事都不知道。
赵姨娘便把这两月东西二府里上下发生的大小趣事都一股脑说给贾环听,她又好打听,说话又有意思,听得贾环笑倒在榻上歪着。
一直在甘棠院待到傍晚用过晚饭,云翘见他始终没回,便让香扇来找,“云翘姐姐让我来问,三爷今夜可是歇在姨娘这里?”
“还是回园子去罢,你屋里的东西长久未用,虽都是干净的,但都没收拾,定然睡不惯。”
赵姨娘一边给他穿外衣一边说,“昨夜就没睡好,今晚回去早些歇息。”
昨夜没睡好的话本就是晴雯编来哄赵姨娘的,但她一直记着,贾环听了不免触动,便乖乖点头,她说什么都应。
天色晚了,赵姨娘就唤了三四个媳妇婆子送他回园子,“去吧。”
“母亲也早些睡,我走了。”如此就一路回了月蜃楼。
因为没睡午觉又跟赵姨娘说了半日的话,贾环也是倦得很了,由晴雯等服侍着洗漱后,便睡下了。
第 45 章
果然第二日, 贾母便命人传话给官媒,说贾环命中不该早娶,且一向单弱, 如今心思都在读书上, 近几年都没有议亲的打算。
官媒是如何到杜府传话的旁人不得而知,但是当天午后,贾环就收到了杜如丰的书信。
当时他才趁暖和洗了头发, 躺在院中的醉翁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波斯菱纹毯, 晴雯坐在一旁拿软巾给细细地擦着发尾残余的水气。
“今儿宝二爷和林姑娘她们都在三姑娘那儿作诗呢, 你也不去瞧瞧。”
贾环手上拿着一篇《周易》, 正慢慢地翻着, “我又不会作诗,大嫂子还说我监场不严, 左右不去凑这个热闹也没人说我什么。”
贾芸如今在大观园内的差事已经了了, 但还是每日都来月蜃楼问好, “儿子给父亲请安,方才到大老爷那里去回话, 知道我要来见父亲, 让带了一封信来。”
“谁的信?”
“信封未见署名, 只说是给父亲的。”贾芸双手呈上了那封信, 小丫头铃铛去接了放在贾环手边的梨花小香几上。
贾环把书放下了,看了一眼那信, 便道, “香扇, 把今早那包燕窝拿给芸儿。”
“听说你母亲这两日不太好,我今日也不得空, 你早些回去照顾你母亲罢。”
香扇进屋拿了燕窝来,贾芸忙接了,磕头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又谢了谢,便离开了。
贾环坐起身来,让晴雯几个都进屋去,拿起信拆开后,里面露出来的还是信封,是杜如丰的名讳。
把里面的信封拆开才是信纸,外面的日光照着纸面有些刺眼,贾环用袖子挡了光才看完。
怪不得杜家这么急切,原来是杜小姐病势渐成,积郁成疾。
杜如丰在信中说了原委,并言明说希望贾环认真考虑,去说服贾母同意这门亲事。
即便杜如丰那日态度温和,如今也算得上是言辞恳切,但贾环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
不管是陈丕还是杜清梓,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一个一个,不乐意了不舒坦了就拿他来开刀放血,他长得就这么像冤大头吗?!
杜如丰步步紧逼不肯罢休,不过是看在自己只是贾府庶出,觉得好拿捏罢了。
倘若杜清梓喜欢的是水铮、是谢俨、是薛玄,贾环不信他敢就这么写封信递出去。
“咳咳咳——”他本就不是大度的人,这一世活得又十分顺心顺水,心里便更是揉不进一粒沙子,这次倒真有些气急了。
相比陈丕那蠢货送给他的肉身折磨,杜如丰的这番所作所为更令他无法容忍,“咳、咳咳……”
晴雯忙捧着茶出来了,“好端端这是怎么了,平白地嗽起来了。”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喂了茶,“前儿风寒才好,本就是春日里,要是再病一场谁担待得起呢。”
贾环心里气不顺,面色也不太好,抚着胸口倒在摇椅上。
他把之前看的书盖在了脸上,声音也淡淡的,“我没事……你去找莺儿取一丸定心丹来。”
“哎,我这就去。”
贾环深深的呼吸,想以此来平复心绪,但是鼻尖萦绕的纸墨气味也不算好闻,弄得他更生气了,掀起脸上的书一把就扔了出去。
随后便传来了书本撞上物体又停滞落地的声音。
“今天这么不高兴?”
贾环一听到薛玄的声音就没忍住瘪了瘪嘴,但也不说话,躺在摇椅上就直愣愣高举起左手,手里是那被他揉皱了的信纸。
薛玄先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和带来的东西一起放在梨花几上,再伸手拿过了他手里的信,又顺便将他举起的手轻轻放下,塞进了毯子里盖住。
“杜如丰……系姻缘……病重……”薛玄越看眉头皱得越深,但还是一直看到了最后,“望结亲以后,两姓相好,翁婿合佳。”
贾环又气得坐起来,眼圈都红了,“可笑,难不成我是他们家用来治病冲喜的一个玩意儿不成?他女儿若是死了是不是还要我偿命啊?”
薛玄看完信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但一见他生气难受也顾不上自己了,“哪里有这样的话。”
“若是为这个生气,还要不要自己的身子了?”
贾环听了这话一脚就把身上盖着的毯子踹到地上去了,“哼!”本来想要以此解气,但踹完又发现好像一点儿也不解气。
薛玄本来心里也很不舒坦,但是看他这样,一时又觉得可爱得紧,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
只好一边忍着笑意一边伸手将人从摇椅里抱起来,“怎么又不穿足衣,还是回房里去罢。”
贾环像才洗完澡后任人揉捏的雪球,四肢垂着懒得动弹,面上又气鼓鼓地,长发散在身后悠悠的晃着。
晴雯才紧赶慢赶的到蘅芜苑那里取了定心丹,回来就看到薛玄正抱着贾环往二楼走,简直跟抱小孩儿似的。
她心里一颤,到一楼看了看,见两个大丫鬟都跟云翘待在西暖阁做针线,四五个小丫头正围着摸骨牌,到底松了口气。
拿着茶水和丹药轻脚上了二楼,又叩了叩门,“三爷,定心丹拿来了,可是现在用?”
“进来。”
屋内,薛玄才给贾环穿了足衣,此刻正闷闷不乐坐在床上。
晴雯也不敢多看什么,伺候贾环吃了丹药就要退下,薛玄道,“将我带来的东西拿上来,再热一碗牛乳茶来。”
“又给我带什么了?”
“上次说给你带更好吃的来,玉食阁开年聘了一位宫里出来的老师傅,昨儿才新想的两道糕点和甜汤。”薛玄说着将小炕桌搬了过来,放在了床边。
贾环就势趴在了桌子上,嘴里嘟嘟囔囔地,“真烦人。”
要是全天下惹他生气的人都能消失就好了。
这么想着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怎么两辈子加起来性子都没有什么长进,反而越来越古怪了似的。
薛玄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也不知在想什么,手上不自觉地用大拇指拨弄他的耳垂。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话说,直等到晴雯取了食盒上来。
“这是樱桃软酪和梨花栗子酥。”
贾环拿起玉筷挑了一点儿软酪吃,确实酸甜别致,滋味不同,“看来玉食阁的生意要更好了。”
薛玄拿起牛乳茶轻轻吹了吹,“喝一点,顺顺气。”
“哪有这么容易,我的气今天是一点也顺不了了。”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喝了两口热热的牛乳茶,没想到竟还真的舒坦了一些。
薛玄轻声道,“不如我帮你杀了杜如丰,这样可能顺气了?”
“咳咳——”贾环被牛乳茶呛着了,因为这东西是甜的,于是用帕子捂着嘴重重咳了两声,眼泪都有些出来了,“你、你说真的?”
“自然。” 杜如丰虽官居三品,但礼部侍郎的位置,又不是只有他才能坐。
贾环有些迟疑地问,“你这是给我出气,还是……给你自己出气?”
薛玄笑了一下,“或许,我也分不清了。”
“算了,他也是爱女心切,只不过我于他只是个勋爵之家的小小庶子。又不知我的性子,便以为我是个好拿捏可说服的。”
一边是自己的掌上明珠,一边是个陌生人,杜如丰只是做了一个父亲会做的事,怎么可能会顾及贾环是什么心情。
他虽讨厌杜如丰的行为,但也不至于恨到要致人死地。
“不过想让我妥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贾环又吃了一块软酪,“当初那件事我没有迁怒杜家,事后还保全了他女儿的名声,已经是极大度的了。”
薛玄看他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絮絮叨叨的,像是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似的,到底没忍住笑了一下。
“甜不甜?”
贾环点点头,“甜的。”说着又去尝了尝梨花栗子酥,“这个也好吃。”
“我已经吩咐过了,若是以后再出了新的糕点,都先送来给你尝鲜。”薛玄怕他吃多了积食,睡午觉时肠胃不舒服,便将玉筷接了过来。
贾环倚在软枕上歪着,脚上偷偷把足衣褪掉,然后盖上了被子,“困了。”
“那便睡罢。”薛玄将小炕桌拿走,为他点了一只百合香,“杜如丰的信不必理会,也不要放在心上。今年好容易才把身子养起来的,不要为了这样的事生气。”
“有什么不如意的……都可以告诉我。”
虽有些在意贾环并没有向他提起过杜如丰让人来议亲的事,但终究……也不忍心对他说什么。
贾环裹着被子,指尖抚摸着手串上的小福瓜,“薛玄。”
“嗯?”薛玄将窗边的纱幔放了下来,然后坐在了床边,“睡不着?”
他摇了摇头,眉头微微皱起,显得有些忧愁,“如果她真的死了,你觉得,是不是真与我有关?若旁人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狠心又无情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遇到这样的事,真是糟糕透了。
薛玄抚去他面颊上纠缠的一缕发丝,也摇了摇头,“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环儿。”
“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议论。”
贾环却突然又笑了一下,“薛玄,是不是我装装可怜,你就什么都愿意做。”
他不明白,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明明你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很生气,你为什么不问我?你明知道我性子这么坏,为什么还——”
薛玄的手指抵在了他唇间,“环儿,你不知道在我心里你有多好。”
“等你知道的时候,或许我所祈盼的,就也能得到了。”他祈盼的是什么自然不必说,彼此间都心知肚明。
他可以包容的,是贾环的一切,只是贾环现在还并不明白。
贾环的确不明白,但是薛玄这样说,似乎瞬间就消了他心里所有的火气和不高兴,“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逼你为我做什么。”
薛玄由心觉得,他这样真的很可爱。
“我愿意做对环儿有用的人。”
他缓缓俯身,静静看着贾环的双眸,这双眼睛此时只能看着自己,还含着水痕,“真美……”
这样的时候,哪有人莫名其妙说这种话的,贾环觉得自己脸好热,便伸手推了他一下,“作什么突然离这么近……让不让人睡觉了。”
薛玄握住他的手腕,就这样在他戴着胭脂碧玺的雪白腕间,闭目轻轻附了一吻。
贾环觉得那唇间的热度,透过手腕上的脉络和血管,直直的顺着小臂触及到了正在猛烈跳动的心脏,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环儿,好好睡一觉吧,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说完便给贾环掖了掖被子,又将床帐放了下来,然后轻声离去了。
听到卧房门关合的声音,贾环才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右手看了看那一片光滑的腕间。
那样滚烫惊心的触感,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看了许久以后,他才将手放进被子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慢慢睡了。
第 46 章
这日午间, 因为学堂中贾代儒身体不适,所以提前一日放了旬假,贾环便拿着功课回了月蜃楼。
院子里蔷薇花架下只有乌云和雪球正趴着睡觉, 香扇在廊下洗头, “三爷今儿下学好早,可要传午饭?”
“等会儿传罢,还不饿。”
贾环进了一楼厅中, 云翘和彩绮便上前伺候给换了身轻薄衣衫,“老太太那里琥珀姐姐送了明日进宫要穿的衣裳来, 可要看看?”
“衣裳……什么时候做的衣裳, 我怎么不知道。”今年开春后新做的几身衣裳他还没穿, “你们看了?”
彩绮正给他系衣带, “可漂亮了,料子摸起来又轻软, 是从前没见过的。”
贾环嗯了一声, “那就不必看了, 明日穿上就是。”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他的身子也有些不舒坦, 做什么都兴致不高, 只能强迫自己多看些书, 在先生面前维持着好功课。
晴雯从蘅芜苑拿了两枝枇杷回来, “那院前的枇杷长得真好,又甜的很, 宝姑娘让我拿些回来给你煮甜汤喝。”
“宝姐姐有心, 她总是事事都想得周到。”
每当春日天气回暖, 他就有些胸闷肺燥,王太医也说该适量用些枇杷, 可以润肺。
“那便煮一盏枇杷雪梨银耳来用。”晴雯让铃铛拿着枇杷到小厨房去,“听莺儿说,宝姑娘要家去住几日,我去的时候她正收拾东西呢。”
贾环坐在廊檐下的栏凳上,“或许……是想念姨妈了。”
“三爷,今日的药好了。”蕙儿将药端了过来,他一口气喝尽了,又用清茶漱了漱口,“传饭罢。”
今日的午饭很合他的胃口,又有老太太那里送了一道酸笋鸡皮汤来,贾环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
一直到晚上他都没有怎么觉得饿,只在临睡前用了一碗小荷叶小莲蓬汤。
次日,还未到辰时,贾环睡得正熟,就被云翘香扇唤醒了。
还没等他睁开眼睛,热乎乎的帕子就敷到了脸上。
几个小丫头捧着面盆,清茶和衣衫、环佩等物,从屋内一直排到了门口。
“什么时候了……”贾环打了个哈欠,困恹恹地开口,“我再睡一会儿……”
晴雯一把给他拽了起来,“可不能睡了,宝二爷那边怕是早就起来了,这已经是让你多睡了一会儿的了。”
“实在困倦的话还是等坐车的时候再睡罢。”云翘和彩绮一边给他穿衣裳,一边打发婆子让去怡红院看看,说不定宝玉已经出门往这边来了。
贾环才坐到镜奁前,就自动双手一合趴在了桌子上,然后把脸一埋。
香扇才拿了梳头的东西来就见他这样,又放下东西去轻轻推了推,“三爷、三爷,坐起来罢,要梳头了。”
晴雯端着一碗燕窝粥进来,忙去拉贾环起来,“哎呦祖宗……”
“宝二爷来了!”
宝玉已经穿戴整齐,来月蜃楼的路上还遇到了那两个去怡红院的婆子,“环儿还没起呢?”
两个丫头让他进去看,贾环正趴在桌子上犯困。
“好环儿,快起来,大老爷那里等会儿要来催了,老太太和太太定是也要让人来看的。”宝玉见他实在困倦,也知道这个时候起床对贾环来说的确很难,只能让人再端水来给他洗脸,好醒醒神。
忙得鸡飞狗跳,贾环总算是醒了些,“宝哥哥……你这么快就来了?”
宝玉坐在边上,展开折扇笑了笑,“环儿今天穿着这身衣裳,比平日更好看了。”
他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穿着,是一件彩金象如意海棠烟紫箭袖,“这……是不是太显眼了些?”
这件衣裳的做工之繁复精美,实属难得。
“这有什么,陛下举办宫宴的目的,除了迎接使臣之外,想来也是向属国彰显大淳的人杰风姿。不过是一件衣裳,那些参宴的人也不定想着怎么出风头。”
宝玉又拿扇子点了点贾环的肩膀,“再说了,你总是想不显眼也难。”
趁他清醒着,香扇忙拿了象牙梳为他束发,将长生辫挽了起来,带上宝相花紫金冠。
铃铛拿来了香囊玉佩宫绦等物,晴雯和云翘一一给他系上,香扇把之前薛玄送给贾环作生辰礼的那顶璎珞捧了过来。
贾环忙抬手挡住,“这个太招摇了……”
他转身端着碗用了两口燕窝粥,想了想道,“把璎珞上面坠的玉取下来,扣在之前娘娘赐的那个项圈上。”
晴雯去将那块翡翠取了下来,坠在一顶花丝点翠双蝶金项圈上,拿来给贾环戴上了。
楼下有小丫头在催,“大老爷那里来问,三爷好了没有,车马已经停在园子门口了。”
“老太太那里让鸳鸯姐姐来问问,两位爷可收拾妥当了,万不可耽误了时辰。”
宝玉出了房门,站在二楼廊前朝着楼下道,“就好了,请鸳鸯姐姐去回老太太,我们这就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贾环用清茶漱了漱口,“我那个放着腰牌的荷包呢?”
晴雯打开螺钿匣子,把荷包拿出来系在了他腰间,“这下齐全了,可快出门罢。”
贾环便和宝玉一起出了园子,先到荣国府去了荣庆堂,邢夫人、王夫人和赵姨娘都在那里。
给老太太请过安,又专门到赵姨娘跟前让她看了看,“母亲。”
“好看好看,越来越像小孩子了,还要等母亲夸一夸你才出门呢?”
贾母邢夫人等闻言都笑了,王夫人也嘱咐了宝玉好些话,贾赦那边又让人来催了催,二人才出门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贾环掀开车窗的帘幔往外看了看,车马行过西街,便能偶尔见到几家与他们一样往皇宫方向去的大车。
今日的宫宴除了世袭勋爵之家,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可以携子进宫,如果他们家不是荣国公之后,就连宝玉都是不能去的。
因为文武百官和其亲眷是走不同的宫门,所以今日贾赦和他们不是坐同一辆车。
贾环坐进车内倒是没了睡意,只莫名有些口渴,“二哥哥,帮我倒盏茶。”
宝玉给他递了一杯茶,“今日出门着急,你早间的药还没吃呢。”
“是哦……”不过这时候说也没用了,“少吃两顿药,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碍。”
正说着话,突然马车一阵颠簸,他手上的茶都差点泼到了身上,宝玉掀开车帘,“怎么回事儿?驾车都驾不好?”
马夫指了指前方挡路的队伍,“二爷,这真不怪我,是前面的车突然横插一脚,越过咱们到前面去了。”
贾环靠在软垫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然有人骑马接近了他们的车,他听到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透过帷裳传来。
“都是我们的驭者驾马不善,并非有意冲撞,西夜使臣朔风卿向您赔罪。”
宝玉见此人容色俊美,一头长发缱绻弯曲又高高束起,耳垂间的妃红玉珠十分瑰丽。
“使臣远道而来,我们该礼让才是,二哥哥,让他们先走。”
朔风卿看了看被帷裳挡住的车内,只能看到一片绣着海棠花的衣角,按下心中的好奇,便道,“那就多谢二位了。”
因为都是赶着入宫去的,客套完他就驾马与前面的车一同离去了。
宝玉回到车厢内,“没想到西夜国人,与我们如此相似,方才那人若是换身衣装,还以为是汉人呢。”
贾环笑了笑,“二哥哥若是见到北凉和赤云的使臣就知道了,什么叫异域风流。”
马车一路行至宫门前,众人都要下马车由禁军搜身,防止把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带进皇宫。
因为摸到贾环腰间的芍药荷包里有东西,这名很是年轻的禁军便道,“请公子将荷包里的东西拿出来,要检查的。”
没法,他只能把荷包里的碧玉腰牌拿了出来,递过去让看。
“……多有冒犯,公子好生收起来罢。”小禁军有些无措,手指在腰间擦了擦,然后把贾环的手推回去了。
这让贾环莫名觉得好笑,“都是我把它放在了荷包里,倒麻烦你了。”
旁边的禁军首领看了过来,见是贾环,便连忙笑道,“这孩子是才来的,若是得罪了三爷,您别见怪。”
“不会,他很尽职尽责。”
小禁军还以为自己要被斥责,结果反倒受了夸奖,到底是年轻面皮又薄,一时后脖颈都红了。
后面又有人来了,贾环便收起了笑意,和宝玉一起跟着引路的内侍官走进了皇宫。
“现在时辰早呢,离宴会开始还有些时候。御苑的花都开了,陛下让在那边的花厅中设了茶宴,诸位可自行赏花喝茶。”
看来这算是自由活动时间了。
贾环是第一次进宫,这里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差距很大,并不都是红墙碧瓦,而是玄金二色居多,显得庄重肃穆又不乏皇家威严。
此处不便说话,一直等到了御苑,他才见到几个熟人。
“环儿!”
听到薛蟠的声音,二人闻声望去,看到他和谢修正坐在桃花亭里。
御苑内有不少人,大多都是在春狩中见过的面孔。
宝玉拉着贾环走了过去,“你们来得这么早。”
薛蟠倒了两盏茶给他们,“左右无事,来赏花消磨时光。”
“御苑中的花果然鲜妍,比咱们园子里的还好看。”宝玉四处瞧了瞧,只见满目袅娜纤巧的花枝柔叶,玉兰香杏,藤萝枇梨散出淡淡幽香。
奇花异草犹如仙境,其中雅致令人见之忘俗。路径亭溪,雕栏玉砌,处处璧彩辉光。
贾环住在香花最盛的月蜃楼,对御苑中的花兴趣不大,倒是桌上这几道糕点,看着很是诱人。
一早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又坐了这么久的车,他有些饿了。
只是还没开始吃,他就听到旁边桃花障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似乎是哪国的使臣来了。
薛蟠转头一看,便见到了那日在云霄楼遇到的异族少年,“原来他就是北凉的小世子。”
玉竹一早就来了,把妹妹送到公主们待的东宫后花园里去后,就在御苑里转悠,这里开的花都是北凉没有的。
他看到薛蟠的时候也是愣了愣,随后眼睛就忽闪着亮了起来,“小美人!你在这里!”
贾环猛然听到这个声音,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咳咳!咳咳……”
薛蟠宝玉几个忙给他拍背喂水,“环儿,你没事吧。”
玉竹一脸担心的过来,眉头也微微皱起,无辜得很,“小美人,你怎么了……”
“别、别这么叫我了。”贾环喝了几口水顺气,抬头看着玉竹,“我有名字,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知道你的名字!”他十分欣喜似的,一字一字的说,“你叫贾~环~我打听了好久呢。”
贾环拿帕子擦了擦唇角沾上的茶水,“那就叫我的名字。”
从玉竹站着的这个角度看去,他因咳嗽而泛红的眼尾水盈盈地,潋滟出比这御苑中的花还美的一抹胭色,就像是大漠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
“可是……我喜欢叫你小美人。”玉竹感觉到了他抵触的情绪,小心地问,“你不喜欢么?”
贾环不知该怎么说,在大淳这不算是一种直白的夸赞,反而被赋予了一些不堪的狎亵意味。
只是看着玉竹纯挚的眼神,贾环也无法向他认真解释,“不是不喜欢……但是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或者你也可以叫我的字,夙仪。”
“如果你愿意叫我的名字,我会更高兴的。”
玉竹又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酥仪……素……束……小仪,小仪~”
贾环妥协了,“好吧,这样也可以。”实在是不必和一个异族人在这种字眼上纠结,也就随他去吧。
因为玉竹生得极好,说话直白不会拐弯抹角,又带着京中难见的域外风情,宝玉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谢修更是很快与他称兄道弟起来,觉得他比那个赤云国的野人好十倍,几人便聚在一起聊起了北凉的风土人情。
周围其余人见他们坐在一起,都有意无意的往这边靠近,一时又有人说,“那个是暹罗国的使臣么?”
贾环起身,在藤萝掩映间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怪不得近日京城里讨论暹罗国使臣的声音最少,原来此行派来朝贺的王子竟然这么小。
他大概只有十岁的样子,生得玉雪可爱,脸颊还肉肉的,一个人坐在西花厅里吃糕点,旁边跟着个小内侍。
玉竹的身边并没有内侍,想着是陛下顾及他年纪小,特意安排的。
御苑四周大大小小十几处花厅,分散各处,其余未见的使臣想来是在别处了。
正这么想着,他就看到上次在街上见到的两个赤云国使臣向这边走了过来,“赤云漾……”
同时,赤云渡和赤云漾也看到了他和谢修,这才是所谓的冤家路窄。
“今日是面见大淳皇帝的日子,你给我小心一点,若是再惹祸生事,你就等着父王千里传信来求情吧。”
赤云渡低声警告了一番这个蠢货弟弟,便抬腿向那边走去。
赤云漾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贾环,向着西花厅去了。
贾环站在亭角处看花,根本接收不到他的瞪视,只是见赤云渡走过来,一时不知他想做什么。
“那日唐突,本想到府上拜访,没想到这两日太忙耽搁住了,还望海涵。”
玉竹见他过来和贾环说话,便立刻起身上前,站在了二人之间挡着,语气不算和善,“你不要离他这么近,会吓到他的。”
这话倒是说得体贴,赤云渡的身量,经贾环粗略目测大概有两米那么多,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高,离得太近的确让他不适应。
薛玄和水溶从宴客的麟德殿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剑拔弩张的场景。
“你家小环儿,还真是招人喜欢呢。”
薛玄看着那场景,本来微微眯起了眼睛,听他这么说又笑了笑,“他合该招人喜欢的。”
第 47 章
北凉和赤云同为大淳属国, 因地理位置、外贸交易、邦交来往等因素影响,两国时常会产生一些不可避免的摩擦和冲突。
但在今日之前,还并未曾出现过两国世子为了一个汉人而针锋相对的场面。
为了防止冲突, 贾环只好扯了扯玉竹袖间垂下来的金叶子, “没事,只因曾与这位使臣有过一面之缘,今日遇见便交谈两句。”
“哼, 他们赤云国人大多不讲道理,别是欺负了你现在又来装好人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 他说得好像也没错……贾环没忍住笑了一下。
赤云渡挑了挑眉, “北凉地处大漠, 一向民风外放, 出了名的纵情恣意,何故又谈起赤云来了。”
玉竹双手叉腰, 突然笑了出来,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你在拐着弯骂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一双宝石般的绿眸直直看着对方的眼睛, 然后用极轻的声音道, “父亲说过, 汉人就喜欢我们这样, 这里是大淳,你以为是在赤云呢?”
“你那个蠢货弟弟, 帮你得罪了不少人吧?”
贾环不知道玉竹对他说了什么, 只是从自己这个角度看去, 赤云渡眼神暗了暗,好像有些不妙……
水溶摇了扇子慢慢走来, 笑道,“陛下的宴席都没开就已经这么热闹了,都光顾着说话,今日麟德殿的好酒若是没人喝了可怎么办呢?”
几位世家子弟都笑着陪话,“王爷雅兴。”
看到薛玄来了,贾环心里才松了一口气,这里这些人实在是不好相处。
薛蟠伸手将他拉了过来,离那两人稍远了些,认真道,“免得他们打起来伤到你了。”
“怎么可能真的打起来。”毕竟是在宫墙之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动手打架这种事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就说好像少了什么,贾环这才发现贾蓉不在,“蓉儿呢……”说完他又反应过来,贾蓉有官职在身,自然不与他们在一处。
就像沈昔如今是鸿胪寺少卿,同样他也不会出现在御苑。
见水溶来了,玉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身坐了下来,赤云渡看了一眼贾环,最终往西花厅中去了。
周围目睹全程的几人都一言不发,默默观察着其中的暗流涌动。
皇帝的近身内侍德禄来了,看薛玄和水溶也在,便先给他二人请安,“见过王爷、侯爷,麟德殿那边都已经收拾妥了,陛下也正要过去呢。”
“请诸位使臣并公子们移步麟德殿入席。”
御苑中的人闻言便都起身随着渐渐离去,薛玄一直站在桃花障后。
“宝哥哥,你们先去,我就来。”
宝玉便和薛蟠、谢修先往麟德殿去了。
玉竹本想粘着贾环一起,只是他作为王世子,要准备使臣参见的事宜,只得先一步离去,“小仪,我们稍后再见。”
贾环这才有空绕到桃花障后,“怎么站在这儿。”
“最安静的地方看事情才最清楚。”薛玄笑了笑,抬手为他摘去了落在发间的一朵桃花,“今日的宴席会很热闹,环儿看了可以解解闷。”
“听你说得这话,似乎马上要唱大戏了。”
二人路过西花厅,正好见赤云渡和赤云漾从里面出来,还有那位暹罗国的小王子。
贾环本是随意扫过一眼,然后就见到赤云漾突然伸出脚,险些将那小团子绊了一跤。
还好旁边跟着的内侍反应快,伸手将人抱住了,不然那孩子肯定要以脸着地了。
什么人啊……这么小的孩子都要欺负,可见这位赤云四王子平日是一个多么恃强凌弱的人。
看着他脸上恶劣的笑容,贾环皱着眉收回了视线。
暹罗在大淳属国中属于不太起眼的那个,大淳这次来朝贺的几个属国中,唯赤云和北凉最是富庶、且国力强盛。
离国地势最优,风景最美。西夜多谋士,爱和大淳做生意。
只有暹罗国土面积小,注重农业种植,虽盛产香料,可制糖盐。但是由于运输成本太高,只有很少一部分能用来互市。
或许等到大淳全面连接起与各国贸易的海上道路,暹罗也能以此有所崛起。
麟德殿已经收拾齐备,每人一张花梨木白玉莲纹锦彩穗方桌,雕花月样杌子上铺着流苏软垫。
桌上放着珐琅彩云自斟壶,鎏金松棚果罩,碧玉十八格果盒,里面盛着御厨精心制作的蜜饯糕点和鲜果。
高高的御座高台上是皇帝的大桌以及龙椅,还有给两位殿下独坐的位子。
皇帝右手边是水溶和薛玄,还有谢俨,再往下便是各世袭王爵侯伯之后,以及来赴宴的官员。
左手边是空出来的几张留给各国使臣的桌子,使臣之后便是各官宦子孙。
贾环和宝玉的桌子挨在一起,宝玉右侧坐着缮国公府现袭二品金吾将军之子石光珠,贾环左侧是理国公府现袭三品怀远将军之子柳宿元。
这二位他都不认识,便只和宝玉说话。
麟德殿太大,贾环坐在位子上都看不清对面百官里贾赦在哪坐着,贾蓉又在哪坐着,往上看倒是一眼就看到了薛玄。
谢修这些日子很忙,现下快开宴了才匆匆而来,进殿后便被内侍引着往御座上去,路过长长的桌案,一张接着一张,“嗯?”
余光轻挑,看着贾环正乖乖坐在那儿,似乎是在吃糕点,谢俨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便朝他身后走去。
贾环在御苑的时候就已经饿了,但因为总有人来说话也没顾上吃些茶点。
如今面前摆着许多宫廷内造的香糕玉团,自然是要先吃一些垫垫肚子,“宝哥哥,这个松瓤山楂枣泥卷好吃。”
“有多好吃?”
他听到这个声音,猛然转身一看,原来是谢俨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看来你是真的饿了。”
贾环咽下嘴里的糕,抱怨道,“景阙哥哥,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儿的。”
“是你吃得太入迷了。”谢俨轻笑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往御台上去了。
等他走后,贾环扶着头上的紫金冠按了按,小声道,“别给我的头发弄乱了。”
旁边坐着的柳宿元闻言没忍住笑,仔细为他看了看,便道,“没有乱。”
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也能被听到,他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向着人微微颔首,“谢谢。”
四周那些看到谢俨来与贾环说话的人,见状都窃窃私语起来,他只当没听到。
远处的钟声响过,丝竹之声缓缓吹奏起来,承湛帝与三皇子、五皇子从内殿走出,坐在了御座上。
众公卿大臣、世家子弟皆起身跪礼,齐呼万岁,“参见陛下,吾皇万寿。”
最上面的皇帝稳坐龙椅,淡笑着,“免礼。”身旁的德禄便高传免礼赐座,殿内众人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宣,赤云、北凉、西夜、暹罗、离国使臣,觐见。”
宣召的声音穿出大殿,又由殿外的士官下传,一层传一层,直到麟德殿外的三十三层阶下。
众使臣带着自己千里迢迢准备献给皇帝的贺礼,慢慢走进了大殿。
麟德殿空旷阔大,殿内铺着金线绣成的九龙玄青地毯,两旁是用来待客的桌椅。
玉竹一进殿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贾环,路过的时候还朝他眨了眨眼睛,无声地叫了他的名字。
赤云渡和赤云漾先携使者上前拜见,“赤云国世子赤云渡,赤云国四王子赤云漾,拜见大淳皇帝陛下。”
承湛帝道免礼,“赤云近年可好?”
“托皇帝陛下鸿福,赤云这两年物阜民丰,已十分安定。”赤云渡将父王亲手写的信呈上,“这是给陛下的请安帖。”
“赤云珲年纪也大了,看来往后赤云都要依靠你了。”
承湛帝笑了笑,又让人赐给赤云渡一杯御酒,“时光匆匆,大淳和赤云的年轻一辈都长起来了,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啊。”
赤云漾眼中闪过一丝不服气,但也没敢在这种场合说什么。
赤云渡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让使者将贺礼单子呈上去,又打开了一个长方錾金木盒,“这是七星珠十二时盘,由赤云最精巧的工匠打造而成,恭贺皇帝陛下万岁。”
所谓七珠,就是龙珠、蚊珠、蛇珠、鱼珠、蚌珠、鳖珠、甲珠,是赤云所信奉的‘襄垣神女’所持。
赤云相信,这七珠有增福增寿的灵性,刻以十二生肖时盘,以求长寿,十分珍稀。
此物华美光耀,令人惊叹。
宝玉靠近贾环耳旁道,“难怪都说异族多珍宝,今日也算得以一见了。”
承湛帝果然喜爱,命人将这件宝贝送到东宫去,给两位老圣人,众臣高呼陛下仁孝。
赤云渡献上宝物后,又掀袍下跪,“临行前父王有所嘱托,命我向陛下求一无价之宝,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皇帝心知肚明,却还要问一问,“哦?却是何物啊?”
“大淳人杰地灵、底蕴悠长,下臣心向往之,奈何赤云与中原相隔千里,难以亲近。”
“今日有幸得见陛下,方可表述一二,赤云望与淳朝结亲,以示两国虽山高水远、但情谊天长地久。”
此言一出,殿内的议论声便再也压不住了,贾环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群文臣激动的心情。
“原来你说的无价之宝,是朕的掌上明珠。”皇帝拿起酒樽抿了一口,让德禄亲自去将人扶起来,又道,“赤云与我朝一向亲厚,若是令公主和亲,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
殿内瞬间又安静下来,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音,贾环只能慢慢咽下口里含着的玫瑰露。
承湛帝叹了一声,“只是朕登基之初答应过太上皇,淳朝的公主永不和亲,且朕最大的玉昌公主尚不足十岁,还是在朕身边多留几年罢。”
“来人,赐赤云世子,金缕衣两件,作为将来世子新婚的贺礼。”
赤云渡现下本就没有成亲的打算,更不想娶公主,临行前父王也说过,皇帝应当不会真的赐公主和亲,若能娶回一宗室女也可。
只是看这情景,即便是宗室女,也是不能妄想的了,他不免在心内嗤笑了一声父王的小算盘。
随即叩首道,“多谢皇帝陛下,愿襄垣神女护佑陛下万寿无疆。”
贾环觉得薛玄说得不错,今天的宴会真的很热闹,这如今才第一出,看得人食欲都上来了。想到这里,便抬头往御座上看去,只见薛玄正端着酒樽冷漠地看着殿内。
他的面容毫无触动,唇角没有一点弧度,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都并无兴趣,也不关心。
也不知这样的距离他是如何发现的,察觉到贾环在看自己,薛玄轻轻笑了一下,眼尾也微微勾起。
犹如天光映雪,晴日初融。
贾环觉得那种不可自控的心跳声,好像穿过了喧闹的参杂着丝竹乐声的麟德殿,再次回到了他的耳边。
第 48 章
“北凉国王世子乌月图勒参见大淳皇帝陛下, 陛下万福万寿。”
玉竹那一头卷曲的红发和人偶般精致的面容,令殿内第一次见北凉人的臣子,皆是新奇万分。
他那双碧色的眸子如同一汪净水, 幽静而神秘, 引人探寻。
承湛帝见了他,大笑一声,“小玉竹, 你也长大了,你妹妹呢?”说完他又自己摇了摇头道, “是了, 她定然和朕的公主们都在东宫呢。”
“正是, 臣许久未见陛下, 很是想念陛下和大淳。”
他三岁时曾跟着父亲到中土来朝贺过,现在的陛下当时还没有继位, 只是住在紫辰殿的太子。
皇帝笑意更盛, 招手让他上前一些, “你小时候朕还抱过你呢。”
贾环差点咳出声来,这句话怎么从古至今都这么适用, 以后他也要这么对贾兰贾琮说。
玉竹也带来了特别的礼物, 只是他的盒子更大, 要两个使者捧着。
一个镶满了珠宝的花丝檀木盒子, “这是父亲和阿爹命寻者耗时数年,在玉山天池部落找到的游仙枕。”
众人都不禁微微起身去看, 那枕头质地犹如玛瑙, 玉质莹红, 散发着淡淡的温润之光。
“若是不眠夜,以此枕入睡, 十洲三岛、蓬莱仙境,都会入梦为之解忧。”
此话一出,贾环周围便响起许多议论的声音,言语之间都是此物的神妙。
皇帝也觉得十分有趣,当即便命人收下,“北凉有心了,你们兄妹难得出大漠,还是在京中多住一段日子回去也不迟。”
玉竹笑了笑,双眸灵动,“自然,京城的风土人情,都让人恋恋不舍呢……”说完就朝着贾环的方向精准抛了个媚眼。
贾环只得扶额掩面,简直哭笑不得,幸好没几个人注意到,真不知道到底谁教他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献上贺礼之后玉竹便入座去了,接着是西夜国的使臣。
就是今早他们在街上遇到的朔风卿,还有一名年迈的老者,是西夜国的国师。
“西夜国二王子朔风卿,携西夜国师巫崖禹束,拜见大淳皇帝陛下。”
国师口不能言,只能由王子代礼,近年来中原与西夜来往最密,也是淳朝人最熟悉的外族之一。
承湛帝见朔风卿风姿俊美,体貌优佳,言语间十分赞赏。
“多谢陛下。”他跪地谢恩,又奉上西夜的贺礼单子和特殊的礼物,“此乃辟邪吉光裘,水火不侵,愿陛下万寿长亘。”
西夜人做事一向稳重有礼,和大淳相宜,又是最早和淳朝互市交易的,所以也最知道汉人喜欢什么做派。
皇帝大悦,“赐,西海上清珠。”
再就是离国的使臣,这一位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离国的三王子少黎赢,长着一张貌若好女的脸,其姿容旖丽,世所罕见。
殿内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在他和贾环身上来回打量,得出的结论是,贾环要更胜一筹。
也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在座百官公卿,在此时都颇为与有荣焉。
就像是说,即便是这样美艳的面庞,大淳还是有人可以与其相较,且胜之。
少黎赢自小因为自己的容貌,便很得离国国君宠爱,他也靠着这张脸而享尽不可得的好处。
即便是到了淳朝的京城,只要他不带纱笠出门,也会引得路人注目。
父王曾经说过,他就是离国山水的精魄所化,才能生得如此绝色。
只是没想到在淳朝面见皇帝的场合里,竟然能有人抢了他的风头,慢慢顺着众人打量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即便是照了千百次妆镜,少黎赢也从未见自己的脸如他这般好看过。
那是一种能令万物失色,满殿生光的美丽,实在是耀目夺人。
只是看着这张脸,周围的时光流逝仿佛都在这一刻变得慢了起来。
离国人最看重的不是金银珠宝或名扬天下,而是外貌,举国皆是。
在那样一个环境下长大的少离赢,一时无法把自己的双眼从贾环身上移开。
贾环都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淡笑着点了点头。
宝玉没忍住侧身过来,小声道,“他是不是看傻了……”
“别……说……了……”怎么会有这么尴尬的事,贾环几乎是从唇缝中挤出的这三个字。
还是皇帝打破了这气氛微妙的局面,向他问起离国的近况。
少黎赢一一恭敬应答,在献上贺礼后,他又接着跪地道,“奉父王之命,向大淳皇帝陛下献上离国的胥阳长公主,少黎楚。”
“望大淳和离国往后和衷共济,唇齿相依,亲密无间。”
果然,传闻中送公主来淳朝和亲的就是离国。
众臣登时议论纷纷,这虽和将本朝公主送出去和亲不同,但是一旦开此先例,不知对往后会产生什么不可预估的后果。
皇室血脉,乃至后代太子皇子,都有影响。
“环儿,你觉得陛下会答应吗?”
贾环微微皱起眉头,又摇了摇头,“不会。”
承湛帝把玩着玉盏,“听闻离国隐于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朕虽未得一游,但今日观使者风姿便可见一二,想来公主定然也是超群绝伦。”
“只是……我的两个皇儿如今还未长成,尤为稚嫩,恐怠慢了长公主。”
皇帝说完抬起酒樽慢饮了一盏,似乎很是为难,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笑道,“倒是我这侄儿还未娶王妃,若是离国愿将公主与北静王相配,倒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满堂文武,谁也没想到陛下会这么说,连正在吃瓜的贾环都一下愣住了。
少黎赢只是负责将人送来,其他的全由皇帝说了算。
反正少黎楚长相平庸,出身不高,虽占了个长公主的名头,但在王室的存在感还不如他养的小狗。
父王只是拿她来试一试淳朝的态度罢了,但如今看来,大淳并无意与任何属国联姻。
“陛下垂爱,公主能得皇帝陛下亲自赐婚,是离国的荣幸。”他又叩谢道,“臣代父王和公主多谢圣上。”
德禄上前为皇帝斟酒,承湛帝举起酒樽,“这杯酒,一是为各国使臣接风洗尘,二是贺北静王喜得良缘。”
殿内众人当即起身同庆,“恭贺陛下,恭贺王爷。”
水溶勾唇笑了笑,收下所有人的祝贺,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在御座前跪下,“臣,谢圣上隆恩。”
“你这孩子,等成了家有了妻室,可不能像以前那般任性胡来了。要懂得夫妻相处之道,懂得体贴、敬爱、信任、理解。”
皇帝说着又饮了一盏,似乎很是喜悦,“明日再到东宫向老圣人谢恩罢,也算是了了皇太后一件的心事。”
这话说得,倒的确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嘱托和祝福,只是这桩婚事……不知是否真的能如他祝福的那样美好。
不过以北静王的性子,只要那位长公主不是骄矜跋扈之辈,就算做不到伉俪情深,一世相敬如宾也是不会差的。
最后觐见皇帝的是暹罗国使臣。
经历过前面这几个属国使臣的冲击,贾环看着现下这个跨过麟德殿门槛都要人扶住的小王子,有一种看到天使的感觉。
他的个头只到旁边跟随侍从的腰间,小雪团子一样可爱,脸颊肉一步一颤,嗓音还带着孩童专有的稚嫩,在殿中响起,“暹罗国、二王子辛燃,参见、大淳皇帝陛下。”
承湛帝已喝了不少酒,看着下面这个小豆丁大笑了两声,“德禄,把他抱上来,让朕好好看看。”
德禄小跑着下了御座高台,走到大殿中央,弯腰笑道,“辛燃王子,陛下让您上前去呢。”说完就伸手将人抱了起来。
辛燃睁圆了眼睛,好奇地往龙椅的方向看去。
一直到被放在御座大桌前站好,他微微有些无措,只得又鞠了一躬,“参见陛下。”
“哈哈哈哈哈,你父王也舍得让你大老远的来,今年几岁了?”
辛燃手上揪着自己衣带上的彩穗,“回陛下的话,辛燃今年九岁了。父王说,我是最大的王子,要多出门,长长见识。”
暹罗国的国主还十分年轻,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公主因体弱不能出远门,只有辛燃可以代表暹罗到大淳朝贺。
只是承湛帝看着面前这个小人儿,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薛玄和水溶看出来了,却只笑笑没有出声,水铮和谢俨也看了出来,同样选择了保持沉默。
只有水钧,抱臂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眉眼处似乎与环儿有三分相像。”
“是了是了,难怪觉着在哪儿见过似的,夙仪呢?朕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也上前来瞧瞧。”
皇帝发话,德禄便下去请人,“小公子,陛下请您上去呢。”
因为薛玄提前说过,他来的时候心里也有了准备,便起身正了正衣冠,跟着走上前去请安。
踏上玉阶高台,贾环在辛燃身边跪下,“学生贾环,见过圣上。”
“免礼免礼。”承湛帝今日心情甚好,语气依旧和善一如往常,“这两年长开了不少,比春狩时更见出色了。贾政虽遣了外任,但听闻你在家读书很是用功,好啊。”
“愿下回相见,将会是你参加殿试的时候。”
这话说得像是对他寄予厚望,贾环自然又是好一番谢恩。
皇帝来回看看,“还真是像,乍见仿若一对兄弟似的。”
辛燃一直好奇地抬脸看贾环,觉得他长得真是好看,和父王母后还有姐姐一样好看。
从贾环走上御座开始,薛玄眼中的笑意就一直没有散去过。
因为有辛燃站在旁边,借着酒意朦胧看去,仿佛一下就补足了他从未见过的,贾环曾经年幼时的模样。
绮丽的幻象中,那小小的身影穿越了光阴,轻轻落在了薛玄的心坎上。
余光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自己,贾环抿了抿唇,差点也没忍住看回去。
只是一低头就见到辛燃也正呆呆看着自己,他只好轻笑了一下,以示善意。
皇帝今日尽兴了,给二人赐了些赏玩之物和文房四宝,便让都去入座用膳。
宴席这才要真正开始,传菜的侍女鱼贯而入,捧上一道道珍馐美馔,呈现在众人面前。
贾环之前吃糕点已经吃饱了,如此便只用了几口鲜虾蹄子脍和三脆羹。
一顿宫宴直到午后未时,麟德殿内的灯点了许多盏,皇帝已先行离去更衣歇息了。
底下众臣也醉了不少,各国王子都依次往东宫去了。
好不容易等到散席,贾环已经是困极倦极,今日晨起醒得过于早了,又在这大殿内正襟危坐了半日。
再加上近来午后温暖,他吃饱了本就容易犯困,殿内又满是酒香,现下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是不是困了,好歹等上了车再睡。”宝玉揽着他的肩膀往前走,身后是谢修扶着已经喝醉的薛蟠。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使自己保持清醒,免得还没出宫门就失了体统。
永宁侯府的马车和荣国府的停在一起,贾环看到车就不觉加快了步伐,想着一进车厢他就立刻躺下。
只是薛玄先一步掀开车厢的帷裳,然后朝他伸出了手,“环儿。”
他的脑子此时也有些犯迷糊,只记着薛玄的马车比他家的更舒坦,便直接转向踩上了他车前的轿凳,将手搭了上去。
宝玉跟在后面也没来得及喊他,薛玄在车内将人接住,又掀开窗幔道,“回去告诉老太太一声,环儿跟我在一起。”
“是。”看着马车慢慢驶去,宝玉才反应过来,“哎?薛二哥哥还没上车呢。”
薛蟠左脚绊右脚地站着,指了指另一边,“我、我有车、嗝!”
是了,他们不是和大老爷一道坐的车,薛蟠自然也是单独来的。
宝玉也没多想,出来大半日,惦记着还要回去给老太太和太太回话,他便上了车往家中去。
……………………………………
贾环只记得自己一上车还没和薛玄说几句话,就靠着枕头睡着了,等到再睁眼的时候,便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身下是双月洞四柱蟠龙架子床,罩着雨过天青软烟罗作的纱帐,和他房里用的一样。
里侧床璧上挂着一柄千艳游园的大漆描金象牙贝雕骨扇,是他前年送给薛玄的生辰礼。
“薛玄?”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纱帐被掀开了一角,薛玄在床边坐下,“醒了。”
贾环摸了摸身上穿的小衣,还是自己的那件,头发也松下来了,就像在月蜃楼时一样,“怎么把我带回你家了……睁眼倒吓了一跳。”
“看你睡得沉,不忍心叫醒。”薛玄将放在床头的茶盏端起来喂他喝了一口,“天已经黑透了,便在这歇一夜罢,明日送你回去。”
“睡……哪儿?”他有些认床,当初住进月蜃楼,就适应了好几天才正常安歇。
不过此刻睡的这张床,他中途倒是没有醒过,可能也是实在太困了的缘故。
薛玄只穿着一件墨色素衫,未束发冠,长发也落了下来,这是贾环未曾见过的样子。
想来他是洗漱过的了,难怪没有闻到一丝酒气。
他把茶盏放下,指了指床脚花罩后的长榻,“我睡那儿,你还是睡这。”
贾环愣了愣,“这怎么好。”
一般大户人家主人房内都会安置几张小床榻,方便上夜的丫鬟随时听吩咐,他住进月蜃楼后都已经不让晴雯云翘她们睡在外间上夜了。
“给我找间卧房睡一夜便罢了。”不就是一晚上,睡不好也没什么。
薛玄笑了笑,“无事,我不认床,左右只是一夜,若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又道,“想你睡得久了现下也不困,可要吃些东西,我让人做了来。”
贾环摇了摇头,他觉得在宫里吃的那顿,现在还没消化呢,只是伸手去拉薛玄,“这床大得很,又不是睡不下两个人。”
“环儿。”薛玄按住他的手,垂下双睫,“这是我的卧房。”
“我知道啊。”贾环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心说这不是废话吗。
他却轻笑了一下,看着眼前人进一步解释道,“这里不比月蜃楼,我或许没有那么好的……约束自己的能力。”
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贾环便撤回了手,心中却立刻不高兴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不如现在就送我回大观园好了。”
又从被子里伸出脚踢了他一下,呛声道,“这样你就满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握住他的脚踝放回被子里,薛玄只得妥协,“都听你的。”
贾环往床里躺了躺,给他让出一个枕头,又分了半床被子过去。
但他心中仍旧十分不悦,便故意恶声恶气,“你不必把我当小姑娘似的,若是次次都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不耐烦。”
“是我的错……”薛玄认真地道歉,也没有解释他并未将贾环看成小姑娘,只是因为过于喜欢,唯恐自己对他不够珍爱。
他明白贾环的口不应心,也知道他不想听废话,便道,“再过两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今年可有想要的东西?”
果然,贾环一下就被他转移了注意力,火气也慢慢消减,语气好了不少,“想要的东西……想要的……好像也没什么很想要的,感觉什么都不缺了。”
“对了,干嘛把我送你的扇子挂在床帐里啊,若是被别人瞧见了,你羞不羞。”
薛玄侧过身看他,专注道,“喜欢的东西,自然日日夜夜都看不腻,便是被瞧见,那就被瞧见。”
他也不会去理睬旁人怎么说,自然不怕人瞧。
若说那扇子,并不是他所得最精美华贵的一柄,只因为是贾环送的,情牵系爱屋及乌,多看一眼便更喜爱一分。
贾环觉得和薛玄说话有些难熬,那种不可控的心跳声好像又要回来了。
他怕被身边人听到,便扯开话题,“今日……陛下怎么突然给北静王赐婚了。他看起来似乎瞬间就接受了,到底是真接受还是假接受?”
“自然是真的了,水溶的王妃之位一直空悬,朝中也有不少人想将女儿嫁入北静王府。”
薛玄的声音轻轻的,像雀鸟的羽毛一般,落在贾环的耳畔。
而后又继续道,“他虽任性,却不是胡来的人,只是嘴上有些欠罢了。一个是不受宠被打发来和亲的公主,一个是不务正业的闲散王爷,环儿不觉得,这样也挺般配的么。”
“这么说,这件事陛下和王爷是提前通过气的了?”怪不得他接受得那样快,又丝毫没有婚事被安排的不悦,反而高高兴兴的样子。
薛玄便应了一句,“可以这么说。”
原来是这样,只不过贾环还是有些不理解,“被安排着来的婚事,究竟结局会不会美满呢。”
“水溶没有心上人,身心也不必为谁守节,接受起来自然更容易些。”
守节……没想到在这种朝代地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一个男子用来说另一个男子的。但是这话说得很对,水溶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由己及人,他又没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
薛玄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笑,贾环听不明白。
“我与他不同,我有心上人。”
“我将自己视为他的所有物,在得到回应之前、之后的任何时候,我都会为他守节、自抑。”
“直到他宽恕我所犯下的,觊觎他的罪过,赐予我放肆的权利……”
又来了,这次是比前几次都更快速、急切、响如擂鼓的心跳声。
贾环紧紧捂着胸口,觉得自己似乎是病了。
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胸腔里的心脏此刻好像就要跳出来了。
“薛玄,你应该很清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给你想要的回应。”
若是他能确定现在的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他便可以回应,但这还不够。
这不足以让他有能力对自己的心进行正确的判断。
他可能……还需要很多时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多久。
薛玄将纱帐微微掀开,让甜梦香的味道散入帐中,用自己最轻缓的声音说道,“环儿,我说过来日方长,不急。”
“这些都不值得你去烦恼,你只需要每天都高兴、安乐。”
贾环听着他极具安抚力的声音,心神慢慢松懈下来,情绪的极速反转让人疲累倦乏。
加之今日确实没歇息好,他此刻便又有些困了。
“别停,继续说……”好能哄人睡觉的声音,让人听着特别安心。
没一会儿,他就合上了眼睛,逐渐进入梦乡。
薛玄一直为贾环诵背自己最熟悉那篇的《地藏经》,直到他睡得沉了才停下。
第 49 章
春日里, 清晨轻灵的鸟鸣声从窗外传来,弄醒了还在熟睡的贾环。
“吵死了……哪来的鸟儿……”他伸手推了推身边的人,“你去……”
薛玄睁眼看了看外面, 已经天光大亮, 太阳也升起来了,但是见贾环依旧睡意朦胧,便起身下了床。
推开房门, 满院生香,十分静谧, 只是院墙外的梨花树上有几只青雀在喳喳叫。
芦枝见主子醒了, 便轻手轻脚从垂花门外进来, “侯爷, 可要起身洗漱?”
“嘘。”薛玄指了指那梨花树,“去让人把鸟都驱赶到园子里去, 别停在那儿。”
面对这奇怪的要求, 芦枝只能应声下去了, 离开前没忍住偷偷往他身后的房内看去。
只见窗棂未开,纱帐也依旧合着, 满室幽暗, 有一种说不出的旖旎意味。
说完吩咐, 薛玄又重新回到屋内, 轻轻关上了房门。
穿过正堂和东暖阁的侧厅,琉璃隔门后便是卧床。
贾环皱着眉头, 正坐在床帐内发呆。
“被吵醒了?”
长发睡得有些凌乱, 随意散在身上, 他拨开颈间的发丝,满脸都是被闹醒后的不高兴, 声音却软得很,“你家怎么还有鸟啊。”
薛玄坐在床边替他理了理头发,“已经都让人赶走了,再睡会儿?”
贾环当即便躺回了床上,拥着枕头闭上眼睛,似乎是觉得有些热了,他的一只脚蹭着被子伸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睁开眼,仿佛比方才清醒了一些,“睡不着了。”
“饿不饿?昨晚就没有吃东西,不然起来用一些罢。”薛玄掀开被子,伸手将人抱了起来,放到了暖阁的软榻上。
贾环光着的脚在他腿上踢了踢,“不要这样抱我,像小娃娃一样了。”
薛玄又弯腰给他穿了足衣和鞋履,声音里带着才睡醒的低沉和沙哑,“怎么会,环儿就像是佛堂里观音大士身边立着的小金像,又好看又精贵。”
“哪有这么形容人的。”
贾环深深打了个哈欠,坐在榻上揉了揉眼睛,这才开始看薛玄的这间屋子。
果然就像他这个人似的,古雅而沉静,举目所见的陈设物件大都是难以估量的无价之宝。
就是有些闷了点儿。
“你房里没有丫头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难怪这么闷,不像月蜃楼那样人多热闹。
薛玄拿起昨日便吩咐人为他准备好的衣裳,“没有,这样便只能由我来服侍你了。”
贾环也不太好意思真的让他服侍,于是自己穿了衣裳,而后便有芦枝和侧生端来了洗漱用具。
“早饭摆在正厅了,还有三爷早间要用的药,也已经先煎好了。”
薛玄正在里间给贾环梳头,闻言便嗯了一声,“下去吧,将外面的窗子隔屏都打开,让屋子里进些日光。”
二人便领命下去了。
早饭是栗粉蒸糕、金乳酥,山楂软酪、鸭花汤饼、还有三汤豆腐和燕窝粥。
贾环昨天没有用晚饭,现下还真有点饿了,便用了大半碗燕窝粥和两块糕。
“药还有点烫,等会儿再喝。”
他这院里也种了许多花草,还有一处不小的池子和亭子,添减得宜,很是雅致,比大观园里的院子更具一种别样意境。
在等药凉的时候,贾环便出门绕着院子走了走,卧房不远处那极为宽阔的屋子是书房。
房前的空地上栽了几株雪塔,十分娇嫩,“你这院子倒是费了心思的。”
薛玄端着药碗跟在他身后,“这处宅子是陛下赐的,从前少住,这两年才收拾起来。”
贾环踩着台阶走上池边的亭子,在围栏边坐下,这一处要比院中其它地方要高一些,是个赏景的好地方。
看着池子里的游鱼,他觉得心里都更舒畅了。
原来即便是月蜃楼那样的神仙地方,日日待着也会觉得有些厌。
他如今才算体会到什么叫换个环境,换种心情。
“药可以喝了。”薛玄用玉勺搅了搅汤药,将碗递给了贾环,“是不是很苦?”
贾环一口气将药喝尽,“当然了,春日里的药是最苦的。”他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又接着道,“夏日里的药有些酸,秋冬的药最难闻。”
“听王太医说,你今年的药都要换,或许以后会不一样的。”薛玄从腰间荷包里倒出两颗粽子糖喂给他含着,好化解汤药的苦味。
他舌尖含着那两颗糖,趴在围栏上看池子里的小鱼,暖暖的日光洒在头顶,舒服得有些不想动弹了。
“环儿。”
贾环嗯了一声,“怎么了?”
薛玄坐在他身边,“五月我要去一趟江南。”
“又离京啊……”他撇撇嘴,眉头也皱了起来,“又是陛下有事派你出去?”
“江南一带的铺子,连带着扬州湖州那里,这两年收益都很好。去年让蟠儿去看了看,有些地方还很有改进的空间。”
“所以想趁着下月各国使臣离京,暂时无事,去看看。”说起距离他上次下江南也有两三年了,近年都在关东以及域外一带做功夫,也是时候该去一趟了。
贾环手指敲了敲围栏上的雕花,“这样啊……”
真是羡慕,他现在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春狩的围场,而且还是被各处管制着的,伴驾也根本不算是出门游玩。
薛玄捧着他的脸转过来,“所以,环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啊?”贾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呆愣,眨了眨眼睛,一瞬间还以为薛玄是在开玩笑。
只是他的眼神很认真,不容得自己怀疑,“我……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我们五月从京城出发,六月就能到扬州一带,到时候我在船上给你过生辰。”
手上捏了捏掌心柔软的脸颊,薛玄笑着说,“等到九月天气转冷,就又回来了。”
“明年八月该是院试的时候了,接着就是乡试、会试、殿试。等环儿金榜高中,再被封了官儿,可就没有时间出去玩了。”
猛然一听,竟然还十分有道理,若是在时间上挑,今年确实是他唯一可以出去的机会。
自从在这个地方醒来,前两年为了养病,他几乎都是不出门的,后来为了去学堂也没太多时间出去。
不然就是和贾蓉他们出门吃顿饭,再或者和府里一大群人去上香拜神,都不算是游玩。
他这几年念书非常用心,因为怕落进度,没有怎么松懈过。
虽说对殿试还没有太多把握,但薛玄说得对,往后他可能再也没有时间各处游历了。
薛玄就这么看着他,贾环拧着眉头神情凝重地想了半天,然后吐出来一句,“万一老太太不同意怎么办?”
他这个年纪,在贾母眼里,根本不是可以出远门的。
“只要你想去,其它的不用担心,都由我来安排。”
听薛玄这样说,贾环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选择了由心,“想去……”人活一世,随心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上辈子待在轮椅上那么多年,如今能出门了,总不能还是一辈子只待在一个地方。
“那就去。”
他转而拉起贾环的手,带着人进了书房,从一个黑漆彩绘的柜子里拿出江南一带的地域图。
“到时候我们的船会从这里渡过黄河……一直沿岸停靠,途径的地方很多,若是你喜欢哪处,便可在那处多待几日。”
贾环的视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途径泰山郡、青阳、润洲、扬州……数十个地方。
更不必说那些可以停靠的小镇小县,每一处都是他没有去过的地方。
那里的风景、人文、旧俗,对他而言都是新奇的。
“这么多地方……那乌云和雪球呢?把它们放在家里好么。”贾环有点舍不得,但是又怕带上它们坐船会把两只狗闷坏了。
这个问题薛玄已经想到了,“我们坐大船去,夜间有岸停靠便带下去遛一遛,不会太拘束着它们。”
那就是可以带着了,贾环心里最后的一点顾虑也打消了,又盯着那地域图看了看,“没想到,我也能离京出去走走,以前全然没想过。”
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上辈子双腿有疾的那些年,对他的身心到底禁锢得有多厉害。
薛玄将图纸卷起来给他,“等会儿一道带回去罢,其实……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的。”
贾环接过地域图,手上不自觉攥得有些紧,“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现在的计划,更多还是在科举上,至于以后……
或许等他年纪更大些,会再有想法去各地游历,也不一定。
二人在书房说了会儿话,贾环坐着月牙凳在薛玄的柜子里寻宝。他这里有天下各地的與图,薛家每一处铺子的详细分布,还有一些异域产业的评估。
“哎?这是……”在这个放着地域图的黑漆柜子深处,有一抹鲜亮的红色隐在暗处,他现在才注意到。
越看越眼熟,“这不是,我的风筝么?”
他两三年前曾在清明前放的一个大红锦鲤鱼风筝,和这个一模一样,当时家里都还没开始建大观园。
这个风筝的色彩依旧明艳,稍微有些折损,但也能看出精心养护修补的痕迹。
翻过反面来看,在锦鲤鱼的尾端还有一个小小的‘环’字。
“居然被你捡到了……”这也实在是太巧了,连贾环自己都觉得很是惊讶。
薛玄蹲下身,将风筝接了过来,轻笑道,“环儿今年有了更好的风筝,这个就还是给了我罢。”
说完又将它放回原位,顺手将柜子整理了一番,找出更有意思的东西给他顽。
贾环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沉思了半晌未语。
外面芦枝来敲了敲门,“侯爷,荣府老太太让人来接三爷回去了。”
“知道了。”
被这声音唤回了神,贾环起身将桌子上的地域图拿了,临走前又去给薛姨妈请了安,然后被薛玄送上了回府的马车。
第 50 章
不知道薛玄是怎么说服的贾母, 她竟然真的同意了让贾环跟着他一起下江南去。
这事儿才刚敲定,月蜃楼上下就忙活了起来,开始收拾贾环出远门要带的东西。
这让他有些不太理解, “现在都还不到四月呢, 姐姐们……”
晴雯正指挥小丫头们开箱子,闻言道,“我的爷, 你何曾离过我们离过家,何曾自己安寝过一日, 老太太叫我和云翘跟着, 你又不让。”这如何能让人不操心呢。
“不论穿的用的, 都要先收拾起来, 不妨有什么遗落缺失的,也好及时补上。”
贾环坐在书桌后写字, 他的字原先是整个学堂里最难看的, 若不是因为他情况特殊开蒙晚, 贾代儒每日看他的功课都能气死。
只不过是后来练得多了,两三年间, 这才写出了一手不错的小楷。
“四月初是宝哥哥的生日, 月底是北静王娶妻, 再下月各国使臣离京, 这中间……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云翘见他在这儿自言自语,便让蕙儿去小厨房拿樱桃牛乳酥酪, “姨娘今早专门让人去小厨房传的话, 这里不常做酥酪, 不像大厨房里预备着老太太的饭,天下吃食哪个不可做的。”
“惦记着你爱吃, 早早地让去做上,想来也该好了。”
贾环便放下笔走出了书房,在院中的芭蕉凉榻上坐下,香扇在他旁边剥糖栗子,铃铛正蹲在丛中打理花草。
蕙儿取了酥酪回来的时候,走得飞快,面上是止不住的激动,“哎呀吵起来了吵起来了,这下可不得了。”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一面从里面端出了那碗牛乳酥酪,一面道,“我才到小厨房门口,听到里头好生闹腾,二姑娘房里的莲花和厨房管事的柳嫂子吵起来了。”
香扇将玉勺拿出来,和碗一起递给贾环,“怎么吵起来的?”不光是香扇好奇,就连院中洒扫的婆子和屋内的晴雯云翘几个都出来听热闹。
“似乎是说……司棋姐姐想吃什么,柳嫂子不给做,还挖苦了一顿去传话的莲花。”
蕙儿年纪小,伶俐又鬼灵精,学着柳嫂子的语气叉着腰道,“真把自己当副小姐了~我也不知贴补了多少~竟全赔在你们身上了~”
周围那些婆子丫头都笑得不行,云翘笑骂道,“司棋的性子比晴雯还暴,等她听了这些话,可知是什么样了。”
晴雯推了她一把,“呸,你还比起来了。”
贾环全当听笑话解闷了,迎春的性子极软弱,不争不抢,不闻不问。若不是有司棋,还不知要被房里那些奶妈婆子搜刮多少出去。
其实大观园内的这些姑娘小爷以及房里丫鬟们每月的份例,从来都是吃不完的,所以管厨房是个肥差,只不过日子久了她们学会看人下菜碟了。
虽说都是主子,但在底下人眼里,连带着主子房里的丫头也会给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这会子,司棋定然是到厨房去了。”晴雯的话一出,便有两个婆子结伴出了月蜃楼,往小厨房去看热闹了。
“真是没有一日安生,昨儿我还听麝月说,唱戏的那几个女孩子似乎也和谁吵了两场。”
贾环盘坐在榻上吃酥酪,觉得不够甜,就让香扇去拿糖罐子来。
宝玉午后闲来无事,本想到潇湘馆去找黛玉说话,但是黛玉已经睡下了,他只好沿路到了月蜃楼,“环儿,你今日没睡午觉呢?”
“今日不困。”其实是因为昨天在薛玄那里睡得久了,所以才难得午后不困,“铃铛,上茶来。”
二人正坐着喝茶说话,贾母房里的翡翠来了,“可巧二爷在三爷这儿,老太太叫你们一起过去呢。”
宝玉看她喜悦,便问,“翡翠姐姐这么高兴,难不成是有喜事了?”
翡翠用帕子捂着唇角,俏笑道,“林姑老爷上京来了!可不是喜事?听去接人的小厮来回话说,林姑老爷的船已经停在码头了。”
“姑父这么快就来了?”宝玉一下站起了身,在原地踱了两步,“那林妹妹呢?林妹妹可知道了?”
“老太太已经让人去知会林姑娘了。”想必此时黛玉已经往荣庆堂去了。
贾环便换了身衣裳,和宝玉一起出了园子往荣国府去。
没想到在大门口,竟然正好遇到了弃船登岸前来贾府的林如海。
林如海不愧是探花出身,祖上世袭过侯爵的,即便年近四十,也是儒雅清俊,气质不凡。
“见过姑父。”宝玉也是头一次见黛玉的父亲,很有些拘谨,就像是见另一个贾政似的。
贾环没忍住轻咳了一声,“姑父可是要先去见老太太?”
林如海看着这两个侄子,细细打量了一番,淡笑道,“正是。”
二人便带着他往荣庆堂去,一路上宝玉都像是见岳父的傻女婿,愣头愣脑的,贾环觉得他身上肯定都出汗了,“二哥哥,你不用这么紧张。”
宝玉笑着为林如海打开正堂的毡帘,又侧身道,“环儿,不知怎的,我都有些出汗了。”
“噗……”贾环实在忍不住笑了,推着他进了屋子,“老祖宗,我们在门口遇到姑父,便一道来了。”
林如海进了门绕过屏风,便见贾母与黛玉正坐在堂中,黛玉一见他泪水就止不住了,数种情绪涌上心头,“父亲……”
贾母如今年纪大了,见到他又想起自己唯一的女儿贾敏,那样年轻便早早地逝去了,想起便痛哭不已。
贾环只能坐在她身旁好生宽慰,林如海也劝解了几句。
“岳母大人,小婿如今在京任职,想将玉儿接回府中暂住两日。”
父女二人长久未见,若是想说些体己话,无论是在贾府还是在大观园中相见,都不够方便。
所以林如海想将黛玉接回林家在京中的府邸居住,也是人之常情。
宝玉立刻坐不住了,“林妹妹……”
贾环伸手拉住了他,鸳鸯也上前把人按着坐下了,“林姑娘和姑老爷团聚,二爷都高兴糊涂了。”
黛玉按了按泛红的眼角,回身看了他一眼,但并没有说话。
她自来独身一人在这府里居住,远离至亲,如今父亲来了,心中的那些委屈、烦闷、忧心、不安,就瞬间都找到了倚靠。
贾母喝了两口茶,逐渐平复了心绪,“既如此,便让奶娘婆子和丫头们都跟着去罢,都是用惯了的人,最知道怎么伺候。”
林如海谢过贾母,又闲话了几句,留下话说明日来接黛玉,便要离开贾府前往户部述职。
贾环跟着出去送了送,“姑父慢走。”
“从前曾听玉儿说,你对她多有照顾,从前未得见,如今才明白。”林如海笑了笑,看着贾环的眼神很是温和,“好孩子,说来我是该谢谢你的。”
“姑父言重了,老太太对林妹妹疼爱有加,我只能偶尔为妹妹排解一二,实在说不上什么。倒是二哥哥……平日对妹妹最为照顾。”
贾环对林如海的印象很好,和贾政一个辈分,但是却没有那种老派读书人的迂腐刻板,倒很是开明。
林如海点了点头,他心中对宝玉早已有了思量,只是如今见贾环的言谈行止,不免更为喜爱。
将人送出荣庆堂再转头去见贾母,果然见宝玉黛玉正难舍难分地坐在一处说话,贾环无意打扰,和老太太打了个招呼便回园子里去了。
次日才传来消息,说陛下念在林如海巡盐有功,一向勤勉,升他做了中书省右司郎中。
虽和贾政一样都是正五品的官职,但中书省和工部在朝中的地位不同,实权也不同,仕途道路自然也更为开阔。
贾赦还专门和贾珍贾琏一起,请林如海吃了两顿饭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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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想着即将出远门,贾环这几日便都待在家中,或是念书或是陪赵姨娘说话,其他事都不放在心上。
这日午后他正躺在蔷薇花架下的秋千上小憩,薛蟠进园子一路到了月蜃楼,“环儿,那北凉王世子正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想来不过是些玩乐之事,贾环轻咳了两声,“我这几日没空陪他闹。”
薛蟠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笑道,“你不理他,说不定明日人家就找上门来了。想来他一个异族人,那里会管什么唐不唐突,失不失礼。”
这话倒是说得有理,玉竹那个人,做出什么事他都不意外。
“罢了。”贾环从秋千上坐起身,踩着木屐进了屋子,“晴雯,给我换身出门的衣裳。”
香扇和蕙儿从内间走了出来,“晴雯和云翘姐姐都到太太那里去了。”二人说着便给贾环换了衣裳,然后伺候他喝了药。
贾环跟薛蟠一起出了大观园,坐上了出门的马车。
玉竹正坐在云霄楼大堂中喝茶,还以为今日要跑空了,想着明日便到荣国府去找人,下一刻就见薛蟠带着人走了进来。
“小美人!”他眼眸一亮,笑着跑上前去,“好几日没见你了。”
贾环总是不太习惯这样的热情,微微后退了一步,“听说你在找我,可是有事?”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回北凉了,自然要趁还在京城的时候多见见你。”
薛蟠让伙计将三楼的雅间收拾出来,“上好茶,再多上几道环儿喜欢的糕点。”伙计便应吩咐做事去了。
三人正要往雅间去,便见赤云渡和赤云漾也进了云霄楼,薛蟠不禁挑了挑眉,“真是冤家路窄。”
话音刚落,又见门口走进一人,是离国的少黎赢。
贾环眉心一跳,忽然觉得今天出门是个错误的决定,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西夜国的朔风卿就也接着走了进来。
“今天云霄楼搞大促销?买一送四?”
薛蟠疑惑地嗯了一声,没听明白他的话,“什么?什么消?”
玉竹见状伸手拉着贾环就要上楼,赤云渡却笑着出声道,“果然这云霄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今儿是赶巧了,也算缘分,不如干脆就一道……?”
“谁跟你一道啊,我要和环儿独处的。”赤云的人就是讨厌,玉竹在心里哼了一声,很不高兴在这种时候遇见他。
贾环真的感觉自己头都痛了,没遇上就算了,却偏偏又都一起遇上了。
若是不理他们只和玉竹一起,倒显得自己只特意亲近北凉似的。
薛蟠接收到他的眼神暗示,便笑说,“各位使臣今日既然都选了云霄楼,倒也的确有缘,那便由我做东,大家请上三楼雅间罢。”
少黎赢因为这两日心情阴郁,在街上随意走走,偶见赤云的人进了这酒楼,便想借酒浇愁一番,只是没成想能在这儿见到贾环。
仿佛自己全部的烦闷,都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刻瞬间消解了。
朔风卿倒是正经出来吃饭的,因为云霄楼离他们居住的四方会馆最近,看着又很是清净雅致,所以他才走了进来,没想到这里聚了这么多人。
众人在思量之下,便都随着上了三楼雅间。
贾环才在桌边坐下,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这桌上除了薛蟠,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人。
他左边坐着玉竹,右边是薛蟠,玉竹另一边是少离赢和朔风卿,薛蟠另一边是赤云渡和赤云漾。
所以就相当于他的对面坐着赤云漾,也真是够晦气的,贾环在心里小小地呸了一声。
“淳朝的糕点真是精致小巧,又可爱得很,就像环儿一样。”玉竹端起一碟软糯的玉蓉糕,用手指戳了一下,然后用筷子夹起那块放进了嘴里,“嗯!好吃。”
贾环给他倒了一盏杏花露烹的香茶,“这里的茶和别处不同,可以尝尝。”还是多吃东西少说话罢。
赤云渡一直在为第一次见面冒犯了贾环而耿耿于怀,便以茶代酒,让赤云漾向他致歉。
赤云漾自然不愿意,但是在兄长的威压之下,也不得不从,只好端了茶盏起身,“那日是我鲁莽,不当心冲撞你了,想来汉人宽容大度,是不会与我计较的。”
他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引得贾环微微蹙了下眉。
玉竹在一旁先笑了出来,“你若不会淳朝致歉的礼节,就回赤云学会了再来,怎么这么能丢人现眼?”
“你!”赤云漾也同样看玉竹不顺眼,“关你什么事儿?又不是对你说的。”
朔风卿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来回看了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笑了。
贾环咳了一声,“无妨,那日的事我原也没有放在心上,四王子不必多礼。”
赤云渡伸腿踹了赤云漾一脚,低声让他坐下,“不会说话就滚回去,以后也不必再出来了。”
玉竹嗤笑一声,把自己面前的鹅梨酥放在了贾环面前,“这个也好吃。”
“这也太热闹了……”薛蟠在心里叹了一声,想将几人在桌上的话都记下来,准备回去一五一十地告诉薛玄。
虽然这对他脑容量来说,有些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