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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与谢沉上次见面, 已是在清平郡中?了,那一夜,我?请谢沉在郡中一家酒楼用晚饭, 请谢沉告知我在谢家时的旧事。

    谢沉那时方知?我?失忆,说他一时难以开口,说改日?定会将旧事告诉我。谢沉提前离席,离了酒楼后, 醉酒落水。我随后将醉睡的谢沉安置在客栈中?,我?看到了谢沉手?臂上的伤痕, 我?渐渐地自己想起来在谢家时的旧事,所有。

    后来, 我?被到来的萧绎带走,我?在昏睡时被秦党的人捉拿至大船上, 再辗转被不知?关到京中?何处许多时日?, 与谢沉已有一个多月未见了。

    再见面,就是今夜那条小巷中?, 谢沉忽然到来,为我?和云峥解困,将正被捉捕的我和云峥带到谢家,藏在谢家。

    时隔一个?多月的再见面, 谢沉不似在清平郡刚到酒楼时,见我?时眸底流动着月色般的温柔。从?在巷中?相遇时起,在车中?, 到谢家,谢沉在面对我?时, 便是端谨持重的谢右相,待我?恭敬守礼, 并,泾渭分明,眸中?没有任何不应有的情绪。

    就似……就似我?在刚失忆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攀交情贸然来到谢家见谢沉,当时谢沉对我?的态度,就是恭敬守礼,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直至说到要告诉我?谢家旧事时,谢沉沉稳如水的神情才似微有涟漪。而当我?轻声说不必,我?告诉谢沉,我?已自己想?起在谢家的事时,谢沉平静的神情终似冰面开裂,再怎么极力忍耐,亦难以克制眸光的破碎。

    我?竟一时不能面对这样的神情,那破碎的眸光似是谢沉衣下的刀痕,如有实形地刺在我?的心中?,令我?不由低下眸子。

    我?沉默片刻,继续道:“我?已经恢复绝大部分记忆了,剩下的一点事,关于晋王殿下的旧事,我?想?,谢相应是不知?情的。”

    我?考虑着当下处境,将这时不该在心中?搅涌的心绪都?压下去,抬眸看向谢沉道:“烦请谢相告诉我?,这一个?多月都?发生了什么吧?晋王殿下现在人在何处呢?”

    当我?平静地说“谢相”时,谢沉眸中?深涌的情绪便都?收敛,他也将一切都?压下,即便那破碎压在心底只?会无声地刺伤他自己,他亦是沉静如前,只?是先告诉我?道:“他已不是晋王殿下了。”

    我?心中?一惊,想?难道萧绎被皇帝废为了庶人不成?更甚是萧绎被贬为罪人、被打入了天牢中??!

    我?急要知?晓详情,而谢沉也正要告诉我?时,夜色中?却忽然有尖亮的通报声远远传来,道是:“太子殿下驾到!”

    于静室内间等待的云峥,在这一声中?,突然就冲了出来,紧攥住我?一只?手?,似想?从?后窗等地,迅速带我?离开。然而这静室四周忽然都?亮堂堂的,外面的兵丁执炬包围了这里,里面的人插翅难飞。

    我?想?我?已是瓮中?之鳖,今夜是逃不了的。我?想?将事情全揽在我?自己身上,对追兵说是我?自己逃出了那处小院,擅自躲进了谢家,与云峥、谢沉无关。

    不管对方信不信我?说的话,但我?一人将事情都?揽下后,云峥与谢沉至少可?暂时无虞。云峥背后有博阳侯府,谢沉背后是名门谢氏,秦党再跋扈,也不能无缘无故捉拿云峥谢沉,需要人证物证,需要正经公文。

    我?不能连累云峥和谢沉,是为旧日?之情,也为今夜他们救我?之义?。

    虽然我?也不知?秦党为何将我?关小院中?,一个?多月都?没对我?动手?,但今夜这全城搜捕的架势,太子亲自来逮的架势,证明我?在他们那里并不是毫无价值。

    也许被抓的萧绎,死不承认巫蛊之事,秦党就想?从?我?下手?吧。我?是萧绎的妻子,我?若作证萧绎干下巫蛊之事,又或是这事是我?“干”的,萧绎哪怕没动手?,也要受我?“连累”。

    这回被秦党的太子亲自来逮走,我?恐怕很难再重获自由,甚至就生机渺茫了。

    萧绎都?已不是晋王,想?来处境艰危,也许也有性命之忧了。萧绎从?小就是害怕孤单的孩子,若真已走上黄泉路,我?陪着他,路上二人作伴,就似这些年来,倒也没那么寂寞。

    我?已有面临死亡的心理,我?想?今夜,大抵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云峥和谢沉了。

    我?想?老天爷虽然经常无眼,令沈皇后早逝,令秦家人坐大,但临了还是从?手?指缝里透了点仁慈下来,让我?能在死前,再见一次我?这辈子爱过?的人,和他们再说几?句话。

    我?看向云峥,我?将他紧握着我?的那只?手?掰开后,也没有立即就放开,而是轻握了握他的指尖,看着他说道:

    “我?不后悔曾经遇见你,虽然你我?的婚姻,后来发生了些不好?的事,但那些不好?的事,并不能遮掩在那之前的美好?欢喜。

    我?在最难过?的时候,遇到你,是我?的幸运,后来你我?婚姻不幸,是我?们缘分不够,今生曾欢喜地相伴走过?一程,已经足够了,你莫要再执着了,放下过?去的事吧。”

    我?放下云峥的手?,又看向谢沉,看向我?这辈子最先动心的男子,轻道:“我?不怨你,真的一点都?不怨,早还在谢家时,就不怨了。能与你结缘一时也是我?的幸运,但若那结缘会使?你痛苦一生,我?纵在黄泉之下,亦难心安,你不要再多想?了,不要再为难自己,往后珍重自身。”

    不再看云峥和谢沉,我?快速说下对他们的“遗言”后,就门外兵丁的包围声中?,快步向大门走去,推开了门。

    我?以为看到的太子,会是秦皇后的儿?子,齐王或是越王,然而那兵丁火炬围簇的人群正中?心,那夜色中?身着太子服饰的少年,却面容熟悉地令我?呆若木鸡。

    我?懵了,我?真的懵了。

    蟠龙流云,萧绎穿的是太子袍没错……熟悉眉眼,穿太子袍的是萧绎没错……好?像很简单的两件事,或是同一件事,我?脑海里却像是在乱糟糟地打仗,久久地想?不清楚……

    而我?身后,谢沉与云峥都?已走了出来。谢沉如仪向太子殿下行礼,而云峥……云峥硬犟着未动,似又要牵住我?手?,拼死一搏带我?走时,太子身后也有人走出,是云峥的父亲、我?的前公公博阳侯。

    火炬照映的夜色中?,博阳侯神色严厉,痛心疾首地叱骂云峥道:“孽障,还不快向太子殿下磕头认罪!”

    见云峥仍杵着不动,博阳侯神色难掩地恐慌担忧,叱骂云峥的嗓音已带了恳求之意,“孽障……孽障……你母亲还在家里等你回去呢……”

    似是云家将来甚至满门荣辱性命,都?压在云峥一人身上、压在云峥此刻的选择上。火炬燃烧的“呼呼”声,云峥终是在老父的恳求与叱骂中?低头,他将眸光从?我?身上移开,他弯身向太子躬行大礼。

    而我?,仍懵呆如偶人一般,我?眼睁睁地看穿着太子袍的萧绎走了过?来,看萧绎从?侍从?手?里拿过?一道披风,披在我?的身上,看萧绎牵住我?一只?手?,另一手?揽在我?肩头,带我?离开。一直到走出谢家、坐在太子辇车上,我?都?没能完全回过?神来。

    直到辇车行驶有一会儿?后,我?才像从?一场十分离奇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我?定睛看向身边的萧绎,我?两手?捧着他脸颊,仔细看,又抓住他两只?手?,仔细看,看萧绎身上有伤痕没有,见萧绎是全乎的、健康的、还穿着太子服饰的,放下心来的同时,心中?又满是震惊不解的迷茫。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82章 第 82 章

    萧绎却没立即回答我的?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辇车行进时的?微微晃动,令车内灯光落在他面上的光影, 忽明忽暗的?。

    我急了,紧抓着萧绎两只手道:“你快告诉我吧,过去一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就又成了太子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绎听我说“什么都不知道”,眸光微动了动, 将落在他眸中?幽幽的?灯影,都化作了温和的?春波, 神?色就似从前与我一起时。萧绎轻握着我一只手,温和地安抚地我道:“你别急, 我慢慢和你说?。”

    在萧绎的?娓娓道?来中?,我知道?了我“与世隔绝”的这一个多月里?, 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绎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萧绎说?,在清平郡那夜, 京城忽然来人捉拿时,他在亲信护卫下及时逃走,此后,就一边躲避追捕, 一边一路潜逃回京中?,暗中?联系朝中?正直老臣,想要设法洗清冤屈, 救我出?来。

    原本依萧绎单薄势力,又有巫蛊案的?罪名扣着, 莫说?救我出?来,萧绎连自保都很困难, 但事情的?转向,却渐是如有神?助。

    齐王和越王为太子之位斗急眼了,齐王在探查到帝后已秘密立越王为储君后,竟逼宫造反,但他率兵至明化门时,方知中?了越王圈套。所?谓密储,是越王一方捏造,撺掇齐王逼宫的?幕僚,也其实是越王一方的?暗人。

    逼宫失败的?齐王,被?终身圈禁后,越王也没得着什么好果子吃。很快,越王也被?齐王残党狠狠咬了一口?。皇帝得知是越王给齐王做局,一气之下,也把?越王给关起来了。

    两个儿?子都背着罪名被?关了,秦皇后着急地直接病倒了。而皇帝更?厉害,一番气血攻心下,直接中?风起不来了。

    因为之前齐王党越王党在互斗时,不停往对方头上扣罪名,把?巫蛊案的?真相给扯了出?来了,萧绎无?罪,乃是清清白白的?皇子。

    现在既皇帝病倒了,又国不可一日无?主,又只萧绎一名皇子清白无?罪,又萧绎曾经就是储君,是先帝钦定的?皇太孙、将来的?江山继承人,于是在一帮坚守正统的?老臣支持下,萧绎成了监国太子。

    至于我一直被?关在京中?某处,起先秦党的?人,是想利用我引逃逸的?萧绎上钩救人,从而把?萧绎给抓了。

    不过后来齐王越王斗疯了,情势急转直下,秦党就秘密关押着我,把?我当奇货可居,想在密谋推翻萧绎这监国太子时,在关键的?时候,用我来胁迫萧绎,把?我当一步好棋。

    而萧绎在成为监国太子后,就一边打击秦氏残党,一边派人搜城到处寻我,只是云峥先他一步找到了我。

    萧绎的?讲述就在此戛然而止。总之讲述内容并不惊险,处处透着幸运,齐王与越王鹬蚌相争,难搞的?秦皇后和皇帝都很适时地病倒到起不来了,最后是萧绎这渔翁得利,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成了监国太子,幸运地如有神?助。

    也许是沈皇后在天之灵保佑吧,又或是先帝不想皇位交到齐王越王这俩货手中?,显显灵让他的?皇太孙又成了太子。总之是老天开眼,萧绎能?这般幸运、能?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不过了。

    我想云峥在找到我后却不告诉我外界真相,而带我躲避根本不必躲避的?太子搜捕,大抵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吧,云峥很执着,他并不想放下前事,总想与我再续前缘。

    但谢沉,谢沉并没有云峥那样的?“私心”,他为何也要带我躲避根本不必躲避的?太子搜捕呢?

    谢沉自己说?是想在我见到太子前,争取一些时间,先助我恢复记忆。但,为何要如此呢?

    不管我恢不恢复记忆,我和谢沉、云峥,和萧绎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有什么改变,萧绎成为监国太子的?现状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谢沉若想助我恢复记忆,完全可以?在我见到萧绎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和我讲说?旧事,何必非赶在那一时呢?

    那一时往大了说?,可说?是谢沉故意违抗太子命令,认真计较是可治罪的?,向来循规蹈矩的?谢沉,为何要这样做呢?

    心中?为此不解时,我又回想着萧绎那处处透着幸运的?一番讲述,心中?疑惑越聚越多。

    譬如秦党这些年势大,就算因为内斗大伤元气,应也能?胜过势单力薄的?萧绎,怎就能?让一帮快致仕的?老臣推萧绎上位,萧绎这监国太子之位,坐得稳吗?

    又譬如秦皇后可不是娇滴滴的?女人,就算她两个儿?子都被?关起来,她很是着急伤心,也只会伤心一时,就能?振作起来,到处搞事,怎会这么虚弱,一气就一病不起了?

    细想来,感觉疑点重重,好像有不少事情想不清楚。不过无?妨,只要我问,萧绎就都会为我解释清楚的?,萧绎对我,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无?不诚的?。

    我就要开口?一一问萧绎时,辇车正转弯拐过街角,车身微一斜晃时,我忽然神?思也微一晃荡,片刻的?记忆画面似秋叶落水拂过我的?脑海。

    那是……我失忆的?前一天,在晋王府中?,黄昏时。我匆匆地跑出?门,我心中?十分?地难过失望,甚至有种这世间几乎任何人都不可信的?心灰意冷。

    我急匆匆穿走在晋王府花苑中?,似是想将一切都抛在身后,离开这里?,离开晋王府,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而我身后,有人在快步追赶,是萧绎,我回头看了一眼,见萧绎神?色焦急而又冷峻,与他素日判若两人。

    是我从未见过的?冷峻,那样陌生而又令人心中?生惧。记忆画面中?的?我,竟不想看萧绎,不想看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不想看我的?现任丈夫,仿佛此前我从未真正认识过他,正追赶我的?,是另一个名为萧绎的?少年。

    我回过头,急走的?步伐更?快,生怕萧绎会追上我。我对被?追上后的?事感到恐惧,我心里?竟然在想,我不要见萧绎,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萧绎了。

    极为短暂的?记忆画面,似是一点线头,刚想起一点就又断没了,可却令我后背暗暗浮起了一层冷汗。

    不是我在胡思乱想,是闪过我脑海的?片刻真实记忆,因为真实,我感到慌惧,从心底渗出?寒意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逃跑、会想离开萧绎,我只知道?记忆里?我的?感觉是真实无?比的?。记忆里?的?我,是发自内心地对萧绎感到失望而又恐惧,是坚决想要离开萧绎,再不相见。

    然而就是在那一天傍晚,我意外落水,醒来后失忆了,而后因为信任萧绎,失忆的?我,接受了晋王妃的?身份,接受了萧绎是我的?丈夫,我把?萧绎当成是我所?熟悉的?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他,而不是遗忘的?记忆画面里?那个。

    为何会有那样的?记忆画面……我与萧绎之间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我失忆,真是因为一场“意外”吗……

    一层层疑惑伴着惊惧上涌,令我心中?的?不安恐惧越来越深时,我的?一只手忽被?萧绎握住。

    我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挣开时,又猛地想起来现状,按捺着没动,听萧绎柔声问我道?:“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我垂目避开萧绎眸中?落着的?幽幽灯影,道?,“我只是累了……有些困了……”

    萧绎为我捋了捋鬓边散落的?发丝,温和地对我道?:“困了就先睡吧,等到了东宫,我抱你下车回房。”

    还?睡,我想我上次在车中?睡着在萧绎身边,醒来后就已身在船上,而后又被?关小院中?许多时日,不知外事,不得自由。

    既然萧绎不是我所?以?为的?萧绎,我被?捉拿看守的?因由,真如萧绎所?说?吗?萧绎之前那渔翁得利的?讲述,是真的?吗?

    我失忆以?来,萧绎对我说?的?话,有真的?吗?

    明明那记忆画面里?,我失忆的?前一天里?,我和萧绎关系都成那般了,可当第二天我睁眼醒来并失忆时,萧绎却与我你侬我侬,似与我之间毫无?嫌隙、夫妻情深的?模样。

    回想自今年年初我失忆以?来至今,萧绎平日里?的?表现,完全似我十六岁及那之前的?记忆里?的?他,而不是那个在后追赶我、让我心灰意冷、失望又恐惧的?。

    就好像萧绎在面对失忆的?我时,一直在有意地戴着面具,一张温良的?面具。

    一旦心中?起疑,似乎所?有事情都值得怀疑,可我与萧绎是曾共患难、相依为命的?感情,这感情不掺杂任何利益计较,极为纯洁和坚固,为何会落到一个我逃他追的?地步,为何萧绎会戴着“面具”对我呢?

    为何会如此?何至于此呢?!

    第83章 第 83 章

    满心的?惊惑, 令我有一瞬间?,几乎忍不住要开口直接问萧绎,问为何我会有那样的?记忆片段, 问我与他之间?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问他和我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但就要开口时, 我又强行按捺住了。

    萧绎说我是意外落水失忆,但我失忆真是因为意外吗?会不会我今夜问了萧绎这些, 明早睁眼醒来,就又?失忆了, 且比上回要忘记更多。又?会不会像在清平郡时,我一睁眼醒来, 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又?被软禁,不得自由?

    萧绎若肯对我说实话的话?, 在面对失忆的?我时,早将一切都如实道出了,而不是有意隐瞒,一直戴着“面具”对我。

    好不容易才想起许多旧事, 我不想再忘记了,也不想再陷入被软禁的?境地,对外界一无所知了。

    我强行压抑着心中的?乱绪, 就当并没有想起那“我逃他追”的?场面,对萧绎仍像从前一样。

    我想我当先稳住萧绎, 而后暗地里自己调查,找回我所缺失的?最后一部分记忆, 弄明白我和萧绎到底为何会走到那样的?地步。

    在对萧绎深深起疑后,再回想谢沉那看似奇怪的?举动,似乎也没那么奇怪了。我想谢沉可能真的?知道些什么,可以帮助我完全恢复记忆,我想我应当私下里再见谢沉一面。

    然而在被萧绎带回东宫后,我就找不到再见谢沉的?机会了,因?我就无法离开东宫,不管是想从东宫大门?光明正?大地走,还是想从什么边边角角悄悄溜出去,总有侍卫会拦住我,会请我莫要离开东宫半步。

    那些侍卫是奉太子之命,而太子萧绎不让我离开东宫的?理由是,秦氏残党在密谋作乱,我离开东宫会有危险,所以暂时不可离开半步。

    听着是很正?经很有道理的?理由,若是我没有想起那“我逃他追”的?场面,我定会对萧绎的?话?深信不疑,因?我从前就不会对萧绎有半分疑心,可现?在,不管萧绎说什么,我都得在心里掂量掂量、怀疑怀疑。

    眼下我这处境,说来很像被关在船上、被看守在小院中时。如今想来,所谓巫蛊案、捉拿事等,都是那秋娘所说,秋娘自称是秦皇后的?心腹,可后来在看守中日?常待我却很体贴,与其说看守,更像是照顾侍奉。

    秋娘真的?是秦党的?人吗?秋娘说的?话?可信吗?所谓巫蛊案真的?存在吗?我是被秦党派人捉拿,还是被萧绎给软禁了?就像现?在我在东宫的?处境一样。

    我不寒而栗,愈发想探知真相,在自己出不去东宫时,就托付绿璃帮忙。我写了张密笺,让绿璃出去悄悄给谢沉,笺中,我请谢沉告知我他所知道的?,想请谢沉写封密信给我。

    然而这日?等在东宫的?我,先见到的?人,不是带信回来的?绿璃,而是萧绎。

    自将我带回东宫后,萧绎白日?里一般不在东宫中。身为监国太子,萧绎日?理万机,朝事繁忙,不仅白天不在,经常晚上我都已用完晚膳、沐浴上榻了,萧绎人也没回东宫。

    说来自从回东宫,我和萧绎并没有多少相处时间?,我很少见到萧绎他人。有时我夜里困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萧绎好像回来了,就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我,但我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没精神睁眼迎他、和他说话?。

    依我如今这般成?日?心事重重的?状态,怎么夜里睡觉会那样沉,不会是饮食或是熏香有问题吧。我不禁如此思虑时,又?觉我自己越发疑神疑鬼,但又?控制不住我自己继续疑神疑鬼。

    疑神疑鬼的?我,在看到回来的?人不是绿璃,而是基本不在大白天出现?的?萧绎,心猛地一跳,跟大白天见了鬼似的?。

    我努力镇定下来,就像平时那样,含笑对萧绎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想你了”,萧绎神色自若地向?我走来,在搂住我的?同时,就朝我唇上吻了过来,“因?为很想你,所以就早些回来了。”

    我起先僵着身子没动,可渐渐萧绎越吻越深,不似平日?里蜻蜓点水即可,好像这是什么生死离别之际,他若不紧紧地拥着我,就会失去我,萧绎吻得极深,渐使我感觉呼吸都困难,似要溺死在他缠绵温热的?深吻里。

    我手揪着萧绎衣裳,硬将萧绎略推开了些,我边低头?避开萧绎的?亲吻,边忙结结巴巴道:“……说……说说话?吧……平日?都见不到你……说说……说说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好不好?”

    萧绎手捧着我面颊,额头?贴靠我眉心许久许久,终究还是听我的?,没再继续纠缠下去,而是牵着我手与我坐在殿中屏风前,向?我说起他近来处理的?几桩朝事。

    我因?有心事自是听得心不在焉,但还是会时不时捧场夸赞萧绎几句,赞他宽仁英明等等。然而萧绎却说道:“也不能一味宽仁处事,现?在是特?殊时候,必要时也需以雷霆手段,以儆效尤。”

    我心暗暗一揪,慢声问道:“比如……什么样的?事?”

    萧绎道:“有些朝臣,仗着家世等,一而再地逾越本分,对这样的?人,若一次两次敲打不够,就只能按律处置了。”

    是……随口一说,还是意有所指?指云峥?云峥背地里确实做了许多事,逾越了臣子的?本分。又?指谢沉?谢沉不仅那天晚上藏匿我和云峥,违抗了太子命令,先前在误解我的?示好时,在小佛堂中与是晋王妃的?我也有些逾矩的?举止。若这件件桩桩,真都按律处置,云峥与谢沉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我心中浮起担忧,斟酌着言辞,也没将话?说破,就含糊地劝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还是宽宏些吧,我想他们?会改过的?。”

    萧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清幽的?眸子映着我的?身影,“若我有过,你会选择宽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对望着萧绎的?目光,沉默片刻,以似家常说笑的?语气缓缓地道:“都说夫妻齐心,你宽宏大量些,我就宽宏大量些。”

    萧绎微微笑了,淡淡的?笑意里似衔着一点苦涩。萧绎靠前吻了吻我脸颊道:“过几日?,就是我的?登基大典。”

    我惊讶时,萧绎说道:“太医说父皇好不了了,既如此,我想就尊父皇为太上皇,自己早些登基,如此,朝堂安定,江山社稷也可避免动荡。”

    有理是有理,但就没两个月前,萧绎在我心里还是个可怜弱小无助的?皇子,别说当皇帝当太子了,只要萧绎能性?命无忧,我就觉是上天开眼保佑了,哪里敢多想其他。而现?实里,萧绎竟就要坐上皇位了,我望着面前眉目清秀的?少年,只觉他似一潭深水看不透。

    我默默须臾,问道:“那秦皇后呢?”

    萧绎道:“秦氏罪行累累,不配为后,已被废为庶人,同她两个儿?子一样。”

    就皇帝现?在那样,哪里能下废后旨、废王旨,大抵是萧绎写了圣旨,直接拿皇帝的?玉玺盖的?吧。

    已不必再猜萧绎先前所讲述的?上位经历是真是假,就现?下萧绎这雷厉风行毫不温吞的?作风,他就不是我所以为的?那个少年,我自失忆以来,一直都错看了他。

    那失忆前的?我,是从何时意识到萧绎真正?的?一面呢?

    我只欠缺那一段记忆,从我小产后对云峥心死,到我失忆的?前一天,有关萧绎的?最为关键的?记忆部分,我总是记不起。

    我暗想着地神思不属时,萧绎牵吻着我的?手道:“在登基典礼后,就是封后大典,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

    第84章 第 84 章

    这日?萧绎离开后?, 绿璃方?才回来了。绿璃见到我就很沮丧的模样,说她没做好我交代的事,说她明明将密笺贴身放着, 不知怎么就弄丢了,在走过的路上来回找了许久都找不着。

    我一听绿璃说密笺丢了,心就凉了半截。当绿璃让我再写一道,向?我保证她这回一定?不会弄丢、会将之送交到谢沉手中时, 我向?绿璃摇了摇头,道不必再送了, 让绿璃自去歇息了。

    因萧绎恰就在绿璃回来前来过?,因萧绎那句似乎意有所指的话, 我想这密笺大抵不是绿璃不慎弄丢,我也不敢再私联谢沉了, 我担心真会连累谢沉。

    想想也真可悲, 我与萧绎当是心无隔阂、无话不说的,如今彼此之间却是掺杂着猜忌防备的不信任, 而如此的根源,我尚记不起。

    目下处境,想要恢复记忆,唯有靠我自己努力想起了。

    我回想我恢复记忆的过?程, 想我能恢复与云峥、谢沉相关的记忆,是因为与他们?相处渐深,且和?他们?做过?与过?去类似的事, 如曾有过?拥抱、亲吻等等。

    按此推断,我早该恢复与萧绎相关的记忆了, 因我作为萧绎的妻子,平日?里与萧绎相处更多, 与他之间的亲密举止也更频繁更深入。

    可我并没有因此联想起过?去,即使在扶风苑中我与萧绎曾差点清醒地行?事,先?前在云凉殿里更是醉着荒唐了一夜,可我并没有就因此想起过?去与萧绎是如何私通,明明情景相似,应可唤起几丝旧日?记忆。

    但就是没有,有关过?去我与萧绎私通的起始过?程,我脑海里始终是一片空白,空白地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会不会真就没有存在过??!

    我猛地想到?这一种反方?向?的可能,起先?感觉荒谬,可渐渐却像打开了一种新思路,越想越觉不是没可能,因有不少细微处,可佐证这一看似十分荒谬的可能。

    如在云凉殿时,我为安慰萧绎,主动吻了他。当时萧绎惊怔的反应,好像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我吻唇。

    又如在扶风苑那夜,萧绎的表现。当时我以为萧绎是身体病弱的缘故,但其实有没有可能,那真是萧绎人生中的第一次,萧绎不是体力不支,而是因为生涩,不得其法?。

    我越想越是惊心,竟觉这荒谬可能越发有可能。我之前可能是因思路错误,故怎么想都想不起与萧绎的过?去,现下我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往反方?向?追想,是有可能打开记忆闸门?的。

    且尽管尚未记起,但我心里已有了一个越发清晰的猜想,照此想下去,我应早晚能够恢复记忆。

    只是,时间像是来不及了,萧绎登基后?,没几日?,就会是我的封后?大典。若我与萧绎并不是真正的夫妻,我如何做他的妻子、他的皇后?。

    当萧绎牵着我手,带我看他命人为我绣织的皇后?礼服,我望着萧绎眉眼间的欢喜,望着礼服上繁复精美的刺绣,只觉心像是被一根根丝线缠勒着,难以再维持那平静的假象。

    “要不……先?推迟封后?大典吧”,我寻了个理由对萧绎道,“大典耗费人力财力,还是将这钱用来先?做其他正事吧,反正……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萧绎却深深地看着我道:“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从很久之前就是。”

    我缓声?道:“我……我不适合当皇后?……”不待萧绎急说什么,我就先?说道:“我这人性子散漫,不爱守规矩,不适合待在到?处是规矩的宫廷里,我想……我想更适合待在外面,一个人生活……自在一些……”

    当我将心里话说出几句时,萧绎牵我手的力道不由加大,他身体贴靠近前,蕴满急切的眸光紧紧地盯在我面上,“可我们?是夫妻,夫妻怎能分开?!”

    犹豫许久,我终是半试探地看着萧绎道:“夫妻,也不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也有可能会分开,会最终和?离。”

    萧绎眸底若有幽色浮涌,但他一时并没说什么,只是默然地看着我,神色平静,却紧紧攥着我的手。

    我沉默片刻,继续道:“从前我总担心你,总想守护陪伴在你身边,但如今你已是皇帝,没人再能伤害到?你,我终于能放下心,有朝一日?,若我离开你时,也不用担心了。”

    我说这些话试探,是为印证我心底的一个猜想。说罢,我仔细观察着萧绎面上神色,想知我的猜测是否准确,但见萧绎面上并无表情波动,他静静地看我许久,抬手揽住我的肩,只是沉默地将我搂在他的怀中。

    封后?大典终是推迟了,不是因为我的要求,而是因为皇帝本人无法?到?场,因为皇帝遇刺,主使行?刺之人乃秦氏女,曾经的长乐公主萧沁。

    在秦皇后?与齐王越王皆被废为庶人圈禁后?,萧绎对曾诬陷晋王府的长乐公主萧沁,处置算是宽宏,仅废其位,未禁锢其身,甚至还有打算为萧沁赐婚,令其成?为博阳侯世子夫人、云峥之妻。

    但萧沁并不感念萧绎的宽宏大量,竟纠集秦氏残党,刺杀萧绎。萧沁目的,是使母亲兄长重?获自由,使秦氏重?新夺回朝堂,使兄长登上皇位,而自己恢复公主身份。

    以上皆是御前侍卫首领向?我禀报,我边听着,边焦急地往宁乾殿走,一路上都在心中猜测此事真假,萧绎是真遇刺了,还是这又是他自导的一场戏,他其实并没有遇刺受伤。

    依萧绎势力,江山都能夺下,皇位都能坐稳,不该会在阴沟里翻船,被萧沁所纠集的残党刺杀成?功。

    废后?秦氏都未做成?的事,我不觉得萧沁有这能力,萧沁只是个骄纵憨纯地被人利用也不知晓的娇公主,除非她似萧绎长期以来隐藏性情能力,但萧沁从小被帝后?宠爱着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实在没有万般隐忍的理由。

    我心中偏向?于并无刺杀之事,但到?宁乾殿中,望见宫人捧着血水出去,望见太医正为榻上的萧绎上药,望见萧绎身上那血淋淋的伤口时,我人木了一般,脑中似在震荡,我怔怔地走到?萧绎身边,手颤颤地抚上他的身体,尚未说话,泪水就先?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萧绎忙就安慰我,说只是不致命的小伤,说已将刺客当场捉拿,说尽管萧沁等秦氏残党还在逃逸,但最终都会被搜捕殆尽,让我不必担心。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喉咙哽咽酸楚,只能默然垂泪。当许久后?,太医宫人等为萧绎处理好伤口退出此殿时,我方?能压制住喉咙间的酸涩,垂着眼,轻轻地对萧绎道:“你不能再这样了。”

    萧绎听话说“是”,说他以后?定?会加强身边护卫,说会将秦氏残党尽快扫清,会小心保护好他自己等。

    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意,望着榻上面色苍白却尽力微笑对我的少年天子,再一次哽声?道:“你不能再这样了。”

    萧绎面上安慰我的淡淡笑意如薄冰凝结,他看着我,所有的镇定?在眸底破颤着碎裂。

    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萧绎受到?伤害。无论是尚未恢复记忆的我,尽管忆起了一段看似可怕的画面,心中感到?失望和?恐惧,可仍不希望萧绎出任何事。

    还是……还是当看到?萧绎血淋淋的伤口时,在剧烈的心神震荡之下,忽然将一切都完全?记起的我。

    我的猜想方?向?没有错,只是真正的过?去,比我所猜想的,更令我感到?心碎。

    第85章 第 85 章

    承光四年的冬季, 对谢沉来说,犹为漫长。父亲病重,祖母以泪洗面, 谢府终日愁云笼罩,十八岁的他,既要承受将要失去父亲的痛楚,又要强忍心中哀戚, 每日尽力安慰祖母,还需肩担起谢家诸事、谢氏的门楣将来。

    当名医们皆束手无策、父亲已药石无灵时, 爱子如命的祖母,情急下竟听从术士之言, 想用民间冲喜的法子为父亲挽得一丝生机。谢沉对此极力反对,父亲大限将至, 何必使一无辜女子将一生空掷。

    然而孝道沉沉地压着他, 当见祖母流泪恳请他、甚至要跪求他时,谢沉不得不沉默地同意了这桩冲喜, 同意在婚礼上代父拜堂。

    他总有许多不得不为之事?,自生为谢家?独子,他从小便是这?般,他也习惯了这?般, 压抑本心,不得不为。他原也以为这?件事?,只是他不得不为的许多事中的其中一件, 并没什么特殊。

    那时他还不知?,他是亲手给自己种下了一颗苦果, 此后苦果发芽长叶,虽也曾有过晴空花灿时, 但?很快就花瓣凋零、结出苦果,疯长的枝叶遮天蔽地,使他心永远沉在阴影下自尝苦果。

    婚宴当是欢声?笑语、宾朋满座,然而那场冲喜婚礼处处透着简陋、荒诞与?悲凉。祖母说那名虞姓少女乃是自愿冲喜,绝非被逼迫,而拜堂过程中,着婚服执喜扇的少女,也确实?是平平静静,未有任何出格举动,任由谢家?侍女扶她?完成各项仪式。

    就像……平静的傀儡一般。谢沉心中浮起此念时,只觉抱着公?鸡的自己也似是一具傀儡,他这?傀儡是因被孝道压着,少女因也是被何事?所迫,不得不也如傀儡一般,臣服于她?的命运。

    傀儡的夫妻对拜,因公?鸡突然啄向新娘花冠而令死?水荡起涟漪。谢沉慌忙按住公?鸡时,见少女吃痛地抬起面庞,那双隐在喜扇后的眸子抬看向他,乌澄漆亮,泪意晶莹,似是明镜,能望进人心底去。

    也许是因事?出突然,谢沉不由看怔一瞬,但?只一瞬,他就低下了眼眸。婚礼已成,尽管只是冲喜,但?眼前小他两岁的少女,也已是他的长辈,他不可有违礼之举,谢家?是诗书礼仪之家?。

    此后漫长的冬季里,他与?她?在病榻前来回相?见。是年冬日,他送走了父亲,翌年初,又送走了祖母。当将丧事?都办完后,许是身?体疲累到?了极点,又许是长期压抑的哀伤突然袭来,他在送葬回城的路上,忽然昏倒。

    昏梦中,他像回到?了小时候,在母亲的葬礼上,那时候,身?边还有父亲、祖母陪着他,父亲教导他要坚强,道他将来要继承谢家?不可软弱,祖母则会怜爱地将他搂在怀里,抚摩安慰他一时。然而一转眼,父亲、祖母也离去了,灵堂纸钱纷飞,如茫茫白雪,望不尽的雪地里,他孑然一身?,似生死?都无人问。

    梦境太过真实?,使他苏醒时心境郁沉无比。然而将眼睁开时,他却看到?了她?,见她?正坐在榻边舀吹着热药,在看到?他睁眼时,乌亮双眸泛起的惊喜如粼粼的波光。

    他大病的那些日子里,她?每日都会来看他。起初还较少言,渐渐会同他说些话,她?会问他为何房间陈设如此素净,又讲她?自己会如何布置房间,细至一几一案,一灯一帘。

    他从未见有人能如她?那般,将日常之事?也说得生机盎然,零碎琐细的小事?,由她?讲来,却像是阳光下的琉璃珠,在叮咚脆响,闪闪发光,她?婉转言语,如莺啭呖呖,是春莺轻快扬翼在灿烂花枝间。

    她?常常携花来,亲自修剪了,插在他房中的瓷瓶中。她?嘱咐他要放宽心好好休养,她?笑对他说要快些好起来,不然春天就要过去了,就要错过这?一年的曼妙春景了。

    她?照例将话说得很动听,好像每个字都带着乐调,落下时弹跳在人的心上,谱成潺潺溪水般的轻快乐章。

    他看她?一边笑语一边插花,柔夷过处,花香浮动,春阳灿烂地透窗落在她?身?上,明媚的光影中,她?一颦一笑如诗如画,她?的身?后,烟碧色的窗纱外,春风如酒,春光烂漫。

    他没有说话,而心中想,他其实?早已看到?了春天,她?一直在携春天到?来。

    其实?他也知?她?善待自己的缘故,偶然一次,他曾无意间听到?她?与?侍女绿璃的交谈。侍女绿璃问她?为何待他这?样好,她?沉默片刻后,回答绿璃说,因他是谢家?人,将来在朝中定会大有作为,她?对他好,是希望他将来能多少感?念她?的情义,在太子殿下危难时出手相?帮。

    他已查知?她?与?沈皇后的渊源、知?晓她?为何会来谢家?冲喜,他敬她?的重情义,且他并不觉得她?只是想纯粹利用他,她?虽然口中这?么说,但?日常待他,甚是真诚。耳听不一定为实?,人心所感?受到?的,更?为真切。

    渐渐熟悉时,她?询问他所喜爱的菜肴。他并没有特别?的口食之欲,然她?仍是好奇追问,甚至问他,若就要离开人世,最想再尝尝什么菜肴。

    他想到?了蟹黄豆腐。小时候,他第一次用这?道菜时,他和他的家?人都不知?他不能食蟹,鲜香滑嫩的口感?后,他手臂起疹,用药也无用,直疼痒了数日方消。

    此后,家?人就不许他食螃蟹,他的餐桌上也再不会出现蟹黄豆腐这?道菜。父亲是大儒,日常之事?皆可衍说一番大道理,就用这?事?教导年幼的他,当学会克制欲|望,从戒口腹之欲,上升至戒骄躁淫逸等等,末了又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语。

    其实?他并没有很喜欢吃那道蟹黄豆腐,但?因父亲用它教导他克制私欲,他才?会记得那道菜,记得那鲜香滑嫩的口感?。久而久之,这?菜仿佛在他心中有了特别?的含义,象征着克欲与?禁忌。

    人之将死?,也就不必再克制了吧。当她?一再追问时,他就说出了“蟹黄豆腐”这?道菜,他没想到?她?会为他亲自做这?道菜。

    眼前盘中的蟹黄豆腐,似比记忆中还要鲜香可口,但?记忆中那疼痒难熬的滋味,他也至今记忆犹新。

    然而,对望着她?热烈期待的眼神时,他说不出任何扫兴的话,他无法拒绝她?,即使是用最合理的最委婉的言辞,在她?笑盈盈地看着他时。

    那盘蟹黄豆腐的味道,似比他幼年记忆里还要美味许多许多,而后使他手臂痛痒难忍的感?受,也胜似从前。

    夜深无人时,他边给自己抹着清凉药膏,边想若有下次定要设法拒绝。他想着她?请他吃蟹黄豆腐这?事?,想着她?期待的笑眸,想他自己不得不镇定地吃完,在深夜里不由失笑,心中无奈摇头时却又不觉弯起唇角。

    自被沉重的家?事?压着,他已有许久没有笑过。意识到?自己在笑时,他也模糊地感?觉这?笑似与?从前不同,从前他自然也会笑,在人前得体的温和的,作为父亲的儿子、祖母的孙儿、世人眼中的谢公?子,而现在他的笑,只是作为谢沉,只是因为虞嬿婉。

    终究是没说出他不能食蟹的话,若他说了,她?定会感?到?愧疚,眸中那灿然如星的期待笑意,都会似火星熄灭吧。他不忍见那星光黯淡,她?的笑似是谢府的春阳,即使季节已是秋冬,仍能使人心中暖意流漾。

    秋日里,他陪她?在棠梨苑外开辟花圃,深冬时,陪她?至京外法源寺上香祭拜。按礼他当居家?守丧不出门,但?雪天路险,他担心她?路上会出意外,他用晚辈尽孝的理由,说服自己破了规矩,那时他还能用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在法源寺时,她?兴致上来想要摇签,求问佛祖菩萨此生将来。原本她?可能只是一时的玩心,但?当她?也需替他摇签时,她?的神色立即就严肃起来,阖上双眼,似是天底下最虔诚的信徒,认真祷告许久,方摇起了手中的签筒。

    两支签落了下来,一支上上签,曰“逢凶化吉、长命百岁”,落在他的身?前,一支下下签,曰“锦书难托、山穷水尽”,落在她?的身?前。

    他望着她?阖目祈祷的虔诚神情,悄然抬手,将他与?她?身?前的签文,调换了过来。他不想见她?神色伤心不悦,似是花朵被雨水打湿凋零,她?当笑着,永是明媚地盛开在春天。

    她?睁眼时,见到?身?前的上上签,自然欢喜,而后又看到?他那支下下签,赶忙就安慰他,说了许多的话后,又坚持说他人代求不灵,得他自己诚心祷告、亲自摇签。

    他并不在意那支下下签,但?因她?坚持,不想她?觉得过意不去,就按她?说的,祷告一番后,摇了摇签筒,这?一次,他为自己求了一支中签,上写着“月迷津渡,柳暗花明”,虽签文含义晦涩,但?无论如何,肯定是比那支下下签要好的。

    她?明显松了口气,问他在求签时,心中在祷问什么。世人求签,多问前程问姻缘,但?他并没有向佛祖祈问这?些,也如实?对她?摇头。

    她?讶然地问他:“那你当时心里是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他望着她?的眉眼,忽然有口难言。

    摇签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未问姻缘问前程,只是凝目看着身?前的她?,看她?神色色忐忑而又期待,乌澄明净的眸子专注地盯看着他,一缕碎发散在鬓边。

    他因此忽然想起秋日里她?为他补衣、低着头时,这?一缕碎发也垂散她?鬓边,似是乌色的柳丝。

    其实?也没什么,却为何无法开口。沉默间,似满天神佛悄然开眼,窥见他心中深处,尘世一线。

    第86章 第 86 章

    他想他似乎离她太近了。大抵是因这一年里?他都在家?中守丧、几未出门, 故而与她日常交往过密。

    尽管他与她是亲人的身份,但也不应走得过近,毕竟她是长辈, 他是晚辈,虽然她的夫人身份由冲喜而来,实际是虚的,但在名分礼法上, 她的身份,是实的, 一世也不会变的。

    他想与她保持距离,除必要的循礼晨昏定省外, 日常勿要再有过多往来,却?做不到, 就似每回她为他亲手做了蟹黄豆腐时, 他都说不出不能?食蟹的话,他都无?法不拿起勺箸。

    他好像在用吃蟹黄豆腐这事劝诫自己, 用由?此带来的身体疼痛在惩罚自己。回回因此手臂起疹,他私下里?疼痒难当?时,他就好像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能?再如此了, 不能?再靠近她了,除晨昏行礼外,他不应与她再有任何交集。

    然而他还是做不到, 就像飞蛾扑火,她说话时那样动听, 她笑起来那样明媚,似春日里?的阳光, 让人无?法不心?生亲近。

    于是尽管他用疼痛一次次惩罚自己,却?还是会一次次向她走近。他会在上元时亲手做花灯送她,他会在她病时守在她帘帐外……他离她越来越近时,心?思依然混沌,许是他迟钝麻木,又许是他不敢面对?,直到端阳那日,无?人知时,他悄悄地挑起了心?纱一角。

    那日,他与她在江边看龙舟,席棚外人群大喊着“云世子”,她也好奇张望,并和?绿璃谈论起云峥其?人。云峥是勋贵子弟中的佼佼者,相貌英俊、年少有为。他见她神色饶有兴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是有可能?改嫁,离开谢府,离开他的。

    虽然谢家?世代从无?寡妇改嫁出门过,但她那般活泼心?性?,想来不会一世死守陈规。若哪日她向他开口,说想改嫁给某人为妻,他这谢家?家?主是不会阻拦的,她本来就是因冲喜成为所谓谢夫人,她本就无?辜,他怎能?不予她自由?。

    作为谢家?家?主,他不会阻拦,会完全尊重她的意?愿,而作为谢沉呢?

    这许多时日来的相守相伴,令他此前竟有种错觉,以为他会和?她一直这样下去,春观花秋赏月,虽然似乎走得太近了些,但也会一直一直这样相伴下去。

    他不是愚钝之人,此前却?会有这样荒谬的错觉,明明她还那样年轻,可能?会爱上某人,会改嫁离开,与人真正结为夫妻。这样显而易见的事,他此前竟从未想到。

    思及此,他心?不由?坠沉下去,也不知坠到何处时,却?又突然听她打趣,笑赞他生得好看,说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他坠沉着的心?,陡然间又被钩提了起来,摇摇地晃在半空。

    是日,他第?一次背她,走在太微湖畔。她很轻,他本不该吃力,可是背她前行的步伐,却?像是踩陷在落雨后的春泥地里?,每一次提步都是滞黏的,好似陷在某种温热黏腻的境地中,无?法自拔。

    送她回棠梨苑时,天已?入夜,入夜后,他循礼不会再踏入棠梨苑,就在苑门前与她道别。然而回去的他,心?中始终在想她,至夜深时也毫无?睡意?,终是走出了碧梧斋。

    他告诉自己,只是出来散散步,走走累了,就回房歇下了。可是走着走着,他却?来到了棠梨苑外,他望着棠梨苑中晕黄的灯光,心?思在夜色中如飘飞的萤火,隐隐约约,浮浮沉沉。

    突然间,她走出了棠梨苑。他像是夜里?的贼,忽然被人发现,刹那间心?跳如擂,下意?识想慌乱避走,好像就要被人窥见了什么秘密。

    她似乎完全不知,就只是夜深出来走走,恰好看见了他而已?。她和?他聊了会儿花事,又与他观星,在亭中,困倦的她不觉靠倒在他身上睡着时,他呼吸在一瞬间停窒,天地寂静,满天星子的注目下,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送她回棠梨苑,再回碧梧斋中,于室内静坐许久后,以为自己心?终于澄定一些,欲宽衣躺下时,忽发现衣袖上落有一根她的发丝,乌黑柔软。

    柔软的发丝似不仅缠在他的指尖,亦缠着他的心?。他看向他房间的陈设,早不再似曾经的雪洞一般,架子上不仅有古籍,亦有她送的小巧陶器,陶羊、陶兔,团团卧着,玲珑可爱;书案上不仅磊着法帖、设着笔砚,亦有一小瓮清水,漂养在她所送的几朵栀子,花色雪白,香气宜人;墙上不仅悬着圣人问道图,亦有她所送的游春图,画中春色如酒,柳色如烟……

    她早完全浸染在他生活中,他愈发“明亮花哨”的房中陈设,似是他愈来愈乱的心?境。他想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一直想到天将明时,可最终却?还是惦念着她想要茉莉花串,让人买了茉莉花来,亲手摘了花朵、做了一道茉莉花串,着人送至棠梨苑中。

    一次次的应退不退,终使事情至不可遮掩。心?意?相通的荷花鸳鸯图,鹦鹉清唤的一声声“嬿婉”,俱似通红的火星,最终在雷雨夜六角亭中,引燃暗火燎原。

    她竟说喜欢他,她问他喜欢她吗。他无?法拒绝她热烈的情意?,他在人生里?曾一次次为所背负的担子、为世俗规矩等?压抑本心?,可这一次,热烈的爱烧融了所有藩篱,他无?法违背他自己的心?。

    然而欢愉的另一面,是深深的痛苦。他痛苦于身为谢家?之后,却?做下这样违背礼教的事,亦痛苦于自己不能?给她妻子的身份,不能?在日光下光明正大地爱他。

    她明明是活得随性?恣意?的人,却?因为与他的爱,变得小心?翼翼,夜里?荡秋千时不敢发出笑声,与他出门时都会戴着幕篱,平日里?在人前也越发似端庄的谢夫人,循规蹈矩,贞静守礼。

    她不在意?为他小心?谨慎、压抑本性?,她会在幕篱后悄悄对?他笑,她会夜色里?扑入他的怀中,然而她盈满爱意?的笑与吻,总似是尖刀深深地扎在他心?底。

    她越是替他的名声考虑、委屈她自己,他就越是觉得自己龌龊、十恶不赦。即使曾在深醉后也想不管不顾地爱下去,可他终究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他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十恶不赦,罪无?可恕。

    他既无?情她便?休,她要回了那只平安符香囊,她烧毁了棠梨苑外的花圃,她似是有意?报复他,夜夜出门与纨绔子弟厮混。他知道她在等?他来,他也曾来到那酒馆外,可终究他无?法走进去,走到她的身边,已?经铸成过大错,他不能?再错一次。

    直到云峥的出现,那个曾在端阳日,引她翘首看去的人。蒋晟等?只是纨绔子弟,她与这些人饮酒不过是消遣玩乐,可云峥……云峥不同,也许她会真的爱上云峥。

    他眼睁睁地见她与云峥越走越近,心?境复杂。既然他无?法给她爱与婚姻,就不能?自私地将她绑在他的身边绑在谢家?,如果她想离开,他应给她自由?。他是如此想的,如此想时,万痛剜心?。

    她在云家?别苑一夜未归时,他在棠梨苑雪地里?站了一晚。冬夜梨树空枝堆雪也似梨花,他仰首望着道道雪枝,思及他在祖母丧事后病卧榻上时,她来探望他,并携来了新折的苑中梨花,她和?他说:“梨花花期很短,若这几日没?能?瞧着,就会错过了。”

    他以为他与她之间完全是错,他以为他不可与她再错下去,会否在以为没?有再做错时,却?是一生的错过。他想他真的能?做到吗,真的能?平静地看着她爱上别人、与别人结为夫妻吗,他可以安静地见证这一切,从此心?如止水吗?

    翌日,迟迟见她不归,他终是去了云家?别苑。她主动和?他回来,并在回程的马车上忽然说道,她往后不再出去和?人乱喝酒了。

    他意?识到她对?云峥有了真感情,且就快要彻底放下与他的旧情。而他放不下,此生都不可能?放下,他深深恐惧此生与她再无?交集。他应放手,可心?中却?都是她,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

    私下里?的挣扎,日日夜夜在他心?中煎熬。一层层痛剜中,他终是看透了自己的心?,他想将一切俗世抛开,想为她为自己真正放纵一回,他可将余生其?他皆奉与谢家?与社稷,他谢沉此生,唯有这一个私愿。

    他想娶她,他要娶她,他想光明正大地爱她,可她还会原谅他吗?他伤她至深时,她曾说过,此生不会再回头。

    上元夜时,他又亲手做了一盏花灯。曾经的上元节,他也曾送她亲手所做的花灯,灯罩内,是一只会飞舞的蝴蝶,那时他觉得她随性?自在,似是蝴蝶翩翩起舞。

    而这一次,他在灯内制作了两只蝴蝶,灯罩上绘着百花,将灯烛点燃时,可见一双蝴蝶翩跹相随,飞舞在流动的四季花景间。他想与她如此,余生相随相伴,同心?挽结,永不分离。

    他来到棠梨苑外,怀着满心?的愧悔与忐忑。他想将这盏灯送她,他想请她将灯点燃。他起初担心?她不肯收下点燃,然而当?见她平平静静地收下灯,并微笑着说“好”时,他心?中却?是忐忑更深,似心?跌在无?边的夜色里?,被彻骨的寒意?侵袭。

    不是曾经的怨恨,她眸中没?有丝毫对?他的怨恨,像已?对?她与他之间的旧情完全释然,已?放下了那段过去。他心?中恐慌弥漫时,又听侍从忽然传报云峥到来,他见她眸光骤然明亮。

    不同于面对?他时的平静淡然,她望向云峥的眸光,璨若有火焰燃灼、星光流转。

    他也曾见过这样的眸光,但他不会再拥有了。

    第87章 第 87 章

    那?一夜, 她随云峥离开,她终究没有点燃那?盏花灯,望见那两只相随飞舞的蝴蝶。

    他在谢府大门边, 望着她与云峥携手走进人群中走在烟火下,他听?见云峥向世人宣告要娶虞嬿婉为妻,他看?到她与云峥眼?中热烈的爱意,他手中的灯跌在地上, 连同他的心,在绚烂烟火与喧嚣人声后, 默然地碎裂。

    他想他已没有资格走到她的身边,他深深地伤害过她, 她既已爱上别人,他不该为一己私念, 再对她造成任何困扰, 他自酿的苦酒,就只该他自己饮尝。

    他与她的再相见, 是在她与云峥的婚礼上,却也没有见,当时她手执喜扇,他看?不见她的面容, 但可想象喜扇后她眸中的盈盈笑意,蕴满了她对新婚的欢喜和憧憬。是曾可属于他的婚礼他的笑容,是他咎由自取, 作茧自缚。

    他为她和云峥送上了丰厚的贺礼,此后就完全退出了她的人生中。他的痛楚只是他的痛楚, 与她并?不相干,不应对她美满的生活有半点打扰。

    他听?说她与云峥夫妻恩爱, 他也曾偶然遥遥望见,云峥在马车前为她披系披风,她微仰首看?着云峥,眸中尽是爱意。她过得?很好,那?么此生,便是如此了,他祝她婚姻美满、一生平安顺遂。

    然而后来,却有她与云峥感情不睦的流言传出。起先?他以为只是传言而已,并?未深信,直到在朝堂上,见云峥不似从前明朗,为人越发冷峻,在一次去?法源寺时 ,亲眼?见到她在佛前落泪。

    他无颜见她,亦不想再打扰她,只是心中的思念蚀骨钻心,总迫使他需遥遥看?她一眼?,那?一眼?,仿佛就是解药,可暂解痛一时。

    他知她定会在她母亲忌日去?法源寺上香,遂那?一日,他也来到了法源寺中。他并?不想在她面前出现,只是想在暗处看?她一眼?,看?她近来过得?好不好,然而却见她正落泪,在菩萨悲悯的注视下,无声地垂泪。

    不是为她母亲在落泪,而是为旁的事?,他看?得?出来。眼?前的她,不似新婚时眸中带笑,她神?色悲伤、容颜憔悴,似有深深的疲惫感从骨子?里透出,她像是受到了重大的打击,眸中不见从前的生机,心灰意冷。

    传言为真?,云峥伤了她,婚姻伤了她。心中痛怜她时,他亦对云峥感到深深的愤怒。然他同时,好像又是在怨恨他自己,对他自己感到愤怒。

    他亦曾深深地伤害过她,如今有何脸面和立场来指责云峥。如他当年?不退缩,与她结为连理,如今一切都不必发生,最先?使她落泪的人,是他。

    早在她离开时,他就将所有与她相关的旧物都收了起来,从法源寺回到谢府后,他打开那?一只只箱箧,看?向那?一件件旧物,手抚过她为他补织的衣裳,拿起她曾送给他的那?只小面人。

    深夜无人时,他问自己道,他能再有一次弥补的机会吗?

    他总是迟一步,未等他能走出这?一步,就有她与太子?私通的流言传开。那?也不是流言,后来她与云峥和离,太子?殿下为能与她成亲,甘愿受贬为晋王,她成了晋王的妻子?、晋王妃。

    她是当断则断的性子?,就似当年?被他伤透了心,就断情转恋云峥,如今既被云峥伤透,断情转恋他人,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即使那?人比她小上八岁,但她从来是会热烈爱人的人,她并?不在乎世俗藩篱。

    他默然地接受了现实,只是心中越发怨憎自己。

    曾经他还能羡慕嫉妒云峥,认为云峥未似他那?般承受身份和家世的重担,尽管面前也有阻碍,但云峥所面对的不似他那?般沉重,遂能更快地跨越过去?,能够与她结为夫妻。

    然而在见太子?殿下为她可放弃储君之位、承受私通骂名后,他无法再给过去?的那?个自己寻找任何理由。他只能承认自己的懦弱胆怯,他越发地怨憎那?个卑怯的自己。

    他曾想过自己能不能有弥补的机会,然如此卑怯的他,有何脸面再去?弥补什么。他想他与她此生再无任何可能了,他以为他将终生悔恨孤寂,却未想到,竟有一天,她还会走到他的面前。

    自在上元夜随云峥离开谢家后,她未再踏入谢府半步,但那?一天,她却忽然来了,仆从通报时,他犹以为是幻听?,犹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来到大门处见到她时,心神?颤震,若有恍如隔世之感。

    很快,他知道她不是为旧人而来,而是为了她的丈夫晋王。为了晋王能得?到更多支持,她违背了曾说过的“不会回头”的话,她回到了谢府,她甚至愿意一死,以还晋王清名。

    他嫉妒她对晋王的爱,可嫉妒之余,又对这?份爱观感越发扭曲。若非因为对晋王的爱,她此生不会再主动走到他的面前,更不会再亲手为他做蟹黄豆腐,在宴散后送他离开时,和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那?夜赴宴时,他将那?幅荷花鸳鸯图作为了赴宴礼,既她深爱晋王,那?他祝她与晋王恩爱美满。尽管他心中并?不坦荡,但他想做出一副已坦荡放下旧事?的模样,若他仍惦念旧事?,她为了照顾丈夫的想法,也许会选择不与他有任何往来。

    然而宴散后她送他离开时,却对他说,她对他的感情仍在心中没有随时光身份抹去?,对他说想此后与他长相往来。她似乎不仅原谅了他过去?对她的伤害,话中甚至还另有深意。

    可他想,她应并?没有原谅他,她应只是为了晋王。他从前就知晋王对她来说有多重要,而今晋王又成了她的丈夫,她深爱晋王,愿为晋王的将来做任何事?。

    她希望他表态支持晋王,而他始终没有做这?件事?。对比齐王、越王,晋王无疑是更好的储君,他内心其实亦认可晋王,可却始终没有做出明确的回复。

    他想他谢沉的确是个卑劣的人。他不回复表态,她为了晋王就会常来找他说说话。他希望她走近自己,尽管同时清醒地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另一名男子?。他一边憎恨自己,一边又难以放下,他已孤寂太久,能偶尔和她见一面饮一杯茶说几句话就好,他不敢奢求太多。

    但她却带人至谢府修整花圃,她却将那?只平安符香囊重新送给了他。她竟似真?的原谅了他,她说已将前事?看?淡,想与他重修旧好,她问他,肯不肯再收下那?只香囊。

    他不能再拒绝她第二?次,不管如今的她是为了什么,不管收下这?只香囊会意味着什么。在驿站那?晚,他与她在月下洗吃槐花时,是他这?几年?来心中最快活的时候,那?片刻的相处,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活着的人,心在胸腔中真?正跳动着。

    因为夷波山的刺杀,他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感情,在扶风苑的小佛堂中,积年?的压抑,使他终是情难自禁地抱了她吻了她。

    尽管在那?之前,他已发现她与云峥藕断丝连,但曾经伤她至深的他,早不奢望她对他的感情能回到从前。纯是利用也罢,仅是分一点爱给他也罢,这?世间只有她和她的爱,能令他的心真?正地活过来。

    然而他所以为的这?一点点爱,他心甘情愿地被利用,竟也是他一直以来的自作多情。她竟是失忆了,因为忘记了与他曾经的一切,才会重回谢府,才会与他说那?些话,才会重新送他平安符香囊,而非他所以为的“重修旧好”。

    他谢沉,真?是……卑劣至极,可笑至极。

    他答应改日会告诉她过去?的事?,然第二?日,却未能见到她,却发生了所谓的巫蛊案。

    世人以为晋王夫妇虽逃得?一时,但逃不了一世,最终都将受灭顶之灾,然真?正有难的却是秦氏一党。

    秦党以为他们主动操控了巫蛊一案,可以彻底铲除晋王府,却不知是那?看?似弱不禁风的晋王,实际真?正在后操控了一切,秦家,也不过是晋王手中的棋子?。

    其实他此前已有预感,玉如意案、夷波山刺杀案……每一件事?愈往深查愈是难查时,他已知晋王深藏不露,已知其隐藏势力应早如树根缠结深不见底。

    然而他能理解晋王夺权上位,却不能理解晋王为何要秘密软禁她。她明显并?不知她枕边人的真?正实力,如果?晋王从前的隐瞒只是为了保护她,当已大权在握时,何必继续如此?

    除非晋王欺骗了她,除非失忆的她,一直被蒙蔽着。这?一世,他已是朽树沉舟,无可救药,但她无论?如何,应当清醒自在、随心而活。

    第88章 第 88 章

    在?认识虞嬿婉前, 云峥从不知何为彷徨、忧愁、患得患失,他从来信念坚定、目标远大,他生来有傲骨, 自信不疑,不会担心此生有何求不得。

    直至一次经过淇江池畔,他无意瞥见蒋晟等?纨绔子弟正宴饮游玩。他素来看不起这等膏粱之徒,多看一眼都嫌浪费光阴, 就要走时,却忽然间看见了一名女子, 登时挪不动脚步,移不开目光。

    身为博阳侯之子, 他从小出入上流世家宴饮场所,虽不纵情风月, 但生平所见过美丽女子不知凡几?, 端雅娴静的名门淑女,妩媚轻浮的歌姬舞姬, 丽人如过江之鲫从他眼前过,他从未为一人有过片刻分神。

    然而在?淇江池畔,他却为那女子驻足凝目,久久不能回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只是见她?明?眸盼动、笑?语嫣然,仿佛拂吹过她?乌发的水风、落在她身上的阳光,都因她?有了别样的盎然生机。

    淇江池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模糊的灰白的, 只她?所在?之处鸟语花香、姹紫嫣红,她?一人一颦一笑?间牵动着天地间的所有色彩, 他眸中只能看得到?她?的明?丽色彩。

    那一日,他没有走到?他面前, 因当时无知的他,还不知这?一眼意味着什么,因他听周围人议说她?是谢夫人,是礼部?侍郎谢沉的继母。他也有在?京中听过谢夫人的名声,他非纨绔之徒,自是不应似蒋晟等?与她?有所交集。

    只是,他人离开了淇江池,接下来的许多时日,心却像是还留在?淇江池畔。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专心致志地练习骑射,挽弓辨别风向时,他会忽然想起那日她?与蒋晟笑?语时,一支玉簪从她?髻间滑落,一缕乌发随之泼墨般肆意挥洒在?风中,如水中碧草,涨满了他的眼帘。

    她?像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不看她?一眼,他似乎无法静心。看她?一眼,是为了他能够收心,他这?样说服自己,令心腹侍从打听她?的动向,在?她?与纨绔子弟饮酒游玩时,悄悄地来到?远处,遥遥地看向她?。

    他很不喜欢她?与那帮纨绔子弟轻浮地调笑?作乐,几?乎她?的所有动作言语都使他心中感到?不快,可?他就是移不开望她?的目光。

    他是为收心而悄悄来远远看她?一眼,却非但没收心,这?无法餍足的一眼,反挑起他更多的心念。还想见她?,还想见她?,他的心像是脱缰的野马,再也收不回来。

    一次次悄然远看后,他终是忍不住走到?了她?面前。那夜他故意来到?春醪亭中,就坐在?她?的对面,等?待着,等?待着,她?终于注意到?他,抬眼向他看来。

    与她?同桌喝酒的时光,是他有生以来心最?茫然忐忑时。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就感觉自己的心像是悬在?一根纤细的游丝上,她?的调笑?言语,她?眉眼轻弯的弧度,轻轻地牵着游丝的另一端,时时地牵扯着他的心。

    他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扶她?离开春醪亭时,犹似在?一场醉梦中。然而他很快与她?有了言语冲突,当他劝她?往后不要和人随便喝酒时,她?立即讽刺他若是个严于律己之人,就不会女子手一招就跟过去喝酒,而他因她?这?句讽刺,霎时脸色青白、双颊憋得发红。

    她?在?不知情时所说的话,将他为他自己所寻的借口,粉碎得荡然无存。

    若只是为收心,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设法见她?,甚至与她?同桌饮酒,他看不起蒋晟等?人,却又?似在?做与蒋晟等?相同的事。

    他坐在?她?对面等?待时,明?明?盼着她?看他邀他,可?离开春醪亭后,却又?伪君子似的,劝她?莫要和人随便喝酒。

    他平生头一次感觉自己虚伪,此前他从来都觉得自己襟怀坦荡、光明?磊落。同时他也感到?气恼,酒肆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她?随便和人喝酒,万一遭恶人欺负了如何是好,他是好心劝告,她?却半点不领情。

    春醪亭后,他与她?不欢而散。他想彻底放下她?,他想做回从前那个自己,却做不到?,好像这?是天下第?一难事,他无法将她?从他心里剜去,他终究还是来到?了兰渚亭文会,似巧合般,与她?再相遇。

    他故意当不认识她?时,她?也丝毫不在?意他,连个眼神也不给他,就与文安仁等?饮酒笑?谈,甚至还亲手喂文安仁喝酒,就似……在?春醪亭时对他做的那般。

    春醪亭她?这?般对他时,他心颤颤如流波,却原来她?也会对别人这?么做,他只是她?众多酒客中的一个。也许她?并不是装不认识她?,她?是真的就已经把他给忘干净了。

    心头乱涌的气恼,使他那日拂袖而去。他好像在?跟她?斗气,单方?面地斗气,却也不知在?斗什么、气什么,就在?她?与纨绔子弟出游时,总在?她?身边出现,且总不自觉向她?展示他的家世财力能力等?,好像总想告诉她?,他比她?身边那些人好太多太多。

    在?郊外那一日,她?眼里终于看到?了他,肯主?动和他说话,还请他饮茶。然而她?要与他说的话却是两?清,是此后不再相见。这?应该是他所希望的,他应该乐于接受才是,可?为何心却就突然沉了下去,像是太阳突然坠向了海底。

    浅浅一杯茶,却饮了许久方?才见底,他策马离去,在?郊外原野上,毫无目标方?向地游荡,他一直在?思考,可?心却像是既乱又?空,什么也想不清楚,直到?黄昏归城时,远处又?出现了她?的身影。

    那一瞬间,他立即策马向她?奔去,他什么也不想了,就只是遵从他的本能行事,他将她?掠到?他的马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但心中说不出地高?兴,特殊的欢悦随夕阳在?他心头耀闪,是此生从未有过的。

    在?水边,手背被马鞭勒出道?道?血痕时,他终于隐隐约约地见到?了自己的心。他为他的鲁莽向她?道?歉,他牵马送她?回去,他约请她?至长明?街一起看花灯,在?见她?点头时,头次明?白何为欢欣雀跃。

    然翌日在?长明?街,她?迟迟未到?。他担心她?失约不来,他担心她?此后都不见他。侍从劝他回府,但他坚持要等?下去,侍从又?小心问他,若是谢夫人一直不来呢,他几?乎不假思索,道?那他就去谢府找她?。

    侍从登时吓个了半死。就如蒋晟之流,不管有多纨绔,私下和她?出游多少次,都是绝不敢主?动登门谢家找她?的。他见侍从看他的目光满是震惊,像是从不认识他这?个公子,知道?侍从大抵觉得他是疯了,他也觉得自己像是疯了。

    真像是疯了,一颗心全都牵在?她?的身上,被她?一言一笑?所牵动着,为她?成日患得患失。假装溺水时,见她?为他担心,就心中说不出地欢喜,而见她?和别的男子交谈、对别的男子笑?时,就忍不住地要生闷气,心中满是愤懑和委屈。

    可?她?还是会回来找他,即使他生气,她?说什么“你是你、我是我”,但终究她?还会回来找她?,为他打伞,带他避雨。

    在?山神庙中避雨烤火时,他一边用火钳拨灰,一边与她?交谈,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父母的事情,他大抵有一点明?白她?性情的由来,听她?言语间对感情十分率性,说对婚事无需认真。

    衣架隔着他与她?,一“帘”之隔,跃动的火光中,她?的剪影暖烘烘映在?他的身旁,他手下拨灰的火钳不知不觉就划下了“嬿婉”两?个字,他凝望着她?的名字,轻轻说道?:“对婚事,我会认真。”

    第89章 第 89 章

    他会认真, 自明?了自己对她的心意,他就?想和她走到一起,和她成为眷侣。期间自然是困难重重, 不仅她百般回避他的心意,他也受到了家人的百般阻挠,甚至那阻挠的力量来自长乐公主、来自皇家,但最终, 他仍是排除万难,跨过了一切障碍, 在那上元之夜,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将指尖搭在他掌心的那一刻, 是他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候,他牵着她手走出谢家大门, 他想牵着她这样走一辈子, 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是如此,新?婚之夜他与她许下执手一生的誓言, 他要和白头到老。

    婚后?的恩爱美满,像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梦境,他与她好如蜜里调油,几乎从不争执, 偶尔有几句拌嘴,也只是为她遇见从前认识的纨绔公子时,和他们多说了几句。

    他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对蒋晟、文?安仁有何男女之情, 可就?是控制不住,他见不得她对除了他以外的任何男子说笑, 每次他见她看着别的男子、对那些人言笑晏晏时,他就?心中不快, 他就?控制不住地要吃醋,他希望她眼里只看他一个人。

    尽管已与她结为夫妇,尽管与她是恩爱夫妻,可就?算是在最甜蜜的时候,他心中好像也悬浮着不安定的感觉。明?明?他从前是极为自信之人,可在与她相识后?,他的自信就?似是被粉碎了,他易于患得患失,他不仅对自己不够自信,甚至对她对他的爱,也不够自信。

    有时候,他甚至不由近乎疑神疑鬼地想,她是不是心里还另藏着一个?人。不然为何有时在人后?,她面上会默然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神色,那时候的她,仿佛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没有他,与他无?关?。

    一次他提早归府,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故不令人通报,拿着预备送她的玉佩,轻步悄悄地回到他与她的家时,见她正逗廊下鹦鹉说话。

    起先?她兴致盎然,逗鹦鹉说话时眸中笑盈盈的,但逗着逗着,不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眸中的光彩渐渐沉淡下去,她神色惘然,似心神沉浸在某件事中,只唇边还留有一丝笑意,但那笑意也是怅然若失的。

    自与他成亲以来,她常是嫣然含笑的,就?是与他因为蒋晟等人吵嘴时,就?算她正生他的气,她也是娇嗔灵动的。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色,怅惘如烟,好像她离他很远很远,哪怕此刻他走到她的面前,她也不一定能看见他。

    她在想什么,她在……想谁?他怔停住步伐,握着手里的玉佩凉浸浸的。尽管那日?她终是看见了他,但在看见他时,她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她竟回避他的目光,似是深深感到愧疚不安。

    她迅速地掩饰下去,像平常一样,含笑近前来迎接他。他也就?当是刚刚才回来,并不知她有过那样的神色,将新?买的玉佩送给?她,与她像平常一样,是最恩爱的夫妻。

    然而内心深处,疑虑与不安如种?子深深埋下,他不觉越发注意她的日?常言行,每当她有所分神时,他就?不由在心中深想,越是深想,越是不安时,又有流言传入他的耳中。

    起先?他不肯信,因那流言是母亲说与他听,他知母亲素来不喜他的妻子。但当他派人暗中调查,他所派出的人手皆是所信任的心腹老仆时,调查结果竟与流言相同。

    他知她与太子殿下的渊源,她也有一而再地同他说只是把?太子当成晚辈,可是,可是她的太子频繁来往,总使他如鲠在喉,在疑心起前,他心中就?为此难受,而在疑心愈重后?,在调查出一些证据后?,他心中为此日?夜熬煎,被负的痛恨渐似毒汁浸满了他的心。

    他还是不肯信,或说是不愿信,尽管能感觉到她心有旁骛,尽管心腹已查出流言不虚,可他还是自欺欺人地不愿接受这一切,他不愿他美好的婚姻化为一场泡影,他不肯揭开那恩爱的表象。

    他极力挽回,他要她在他与太子之间选择他。然而太子生辰那日?,他在栖迟居望岚亭等了一日?仍不见她来,望岚亭是他与她定情之地,她却不来,他这丈夫在她那里似是不如外人,或者太子才是她心中最爱,他这丈夫,才是外人,流言早被查证,是他不肯去信。

    天黑时,他去了太子的小院,不待通报,就?几乎是强闯进去。他心里似燃着一团火,这火将他心烧得鲜血淋漓,然而强闯进去时,他满心的火焰立刻似被冰封,他见她衣裳单薄地睡在太子的榻上,乌发旖旎如云地流垂在锦被上,而太子似是方?从榻上下来,正在穿衣。

    他周身血液如被冻凝住,一瞬间动弹不得,双眸通红。即使帘幕很快就?被放下,隔绝了他一切视线,他人很快也被侍卫强押了出去,但那一幕像是烫铁烙在了他心底,他几欲发狂,似若有剑在手,能一剑朝太子刺去。

    太子素日?在她面前、在众朝臣面前,都是温文?柔弱模样,虽贵为储君,也绝少用身份说事,即使他人有所冒犯,也甚少追究。然那一日?的太子,却罕见地言辞冷厉,责他强闯之罪。

    为男子、为夫君,已受如此大辱,却因身份尊卑之别,不仅不能手刃奸|夫,还得为云家忍气吞声。他心中愤恨至极,无?法向太子低头认罪时,又见太子“宽宏大度”地“宽恕”了他,说是为她而不追究他强闯入室的过错。

    太子瞥他一眼,淡声说道:“她在孤心中最重,孤愿为她做任何事,容忍一些人。”

    岂会感恩,唯有恨火燎原。他恨自己因身份不得手刃太子、只能忍气吞声,他亦恨她对他的背叛,自那夜将熟睡的她带回云家后?,这恨火就?日?夜在他心头灼烧,使他无?法有一刻得到安宁。

    似有无?数荆棘日?夜在他心中剜刺,他痛极时亦不禁将心中的刺痛刺向了她,在她无?论如何,都不肯与太子断了往来时。他与她之间的关?系越发冷僵,只要她一出门他就?认为她是要与太子私会,他就?会再想起那夜在小院他所看到的画面,他就?难以控制心中的愤恨。

    一切终于在他醉酒那日?爆发出来,他将要出门的她拽回室内,他将心底的伤疤全都血淋淋地撕开,无?法自控地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有一瞬间,他感到后?悔,在望触到她惊痛的眼神时。但片刻后?,醉酒的他就?冷硬下心肠,不过是几句话而已,比她真正做下的,比之她施加给?他的诸多痛苦,这几句话,算得了什么。

    他醉去了,等从酒醉中醒来时,房中空空。她一直没有回来,他猜得到她去了哪里,他故意冷硬着心肠想,去就?去了,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不管了,他不要她了,他再也不爱她了。

    他这样想着,即使天黑后?她也没有回来,他也不出去寻她,他不想再去那处小院了,他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画面,万箭攒心,即使已过去许多时日?,每每想起来,那画面犹像利箭插在他的胸膛。

    不要爱了,不要爱了,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从孤冷的夜晚到第二日?天明?。他一而再地告诫自己放下她,可在始终不见她回来时,他的心随暮色飞雪沉在深渊中,他想饮酒,照旧用酒醉麻痹自己的痛楚,然而酒杯还未送到唇边,他就?已无?力地低下头去,他手捂着额头和双眸,在落雪声中,掌心渐湿。

    第90章 第 90 章

    他忘不了, 即使在醉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忘不了在栖迟居中,望岚亭外雪天一色, 她靠近前来,轻吻上他唇时,温凉的触感,暖热的呼吸。

    他忘不了太?多太?多的事, 从在淇江池畔初见她的第一眼,他的心就落在她身上, 即使已被伤得伤痕累累,他也收不回自己的心, 半分都收不回?。

    沙沙的落雪打窗声?,似是冰棱一道道刺在他的心上, 他望着空荡荡的室内, 想若是余生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朝夕相对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他的余生将是如何?孤寂悲凉。

    他想起与她新婚时,她饶有兴致地布置她与他的“家”,几乎每日都会冒出新点子,将室内的陈设改了又改、窗纱帘幕换了又换。每有应季花卉, 她都不假侍女之手,亲自修剪了插瓶,而他每次看?到她插花时, 看?到室内焕然一新的陈设时,心都似暖洋洋地漾荡在春水里、飘扬在阳光中。

    那时的心境, 与今相比,陌生久远如隔世, 令他都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他望向室内凋零的花枝,他看?向四周黯淡的陈设,想若是时光能够倒流,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与她能一直如新婚燕尔时,该有多好。

    可否就让时光倒流,就当后来的一切并没有发生过。就当她做错了一回?,人非圣贤,孰能无错,她改了就好,改了,他和她重新开始,他们将不好的事情?都忘记,只?记得他们两心相悦时。

    一边心中恨意难消时,一边心中又另有一道?声?音,在不停地劝解他自己?,两边势如水火,几乎要将他的心撕裂开来。他无法?痛择,最?后也不知哪边占了上风,只?知他要带她回?来,不管是爱她更多还是恨她更多,他都不能没有她在身边。

    他去?了那处小院,隔着纷扬的飞雪,见她与太?子亲密地站在一处,见她在凝视他许久后,最?终放开了太?子的手,向他走来。

    她心中还是有他的,她愿意和他回?家。他这般暗自努力劝解自己?时,转念又想,她是为太?子而随他离开,若太?子与她的私情?在光天化日下被揭开,于太?子名声?有损,她向来爱惜太?子,事事为太?子仔细考虑,再怎么舍不得离开太?子,也不会在这处小院久待,也会随他回?府继续做云夫人。

    心中越发撕裂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来,索性在与她回?府的路上一字未言。也许他想为他昨日的话道?歉,想试着与她重修旧好,却一张口,却是心中的怨恨上涌,却是比昨日更为难听的言辞,他控不住心中的爱恨交加。

    爱恨纠缠中,他沉默地与她回?到他们的“家”。他以为他心坚冷如冰,却在她踏入室内的那一瞬间,心忽然就无声?无息地软了下来。记忆里已蒙灰尘的旧时光,似都随她回?来鲜活了起来,他和她曾经是那样美好,他想要回?到从前。

    不管有多恨,他也想要回?到从前。原谅她,原谅她这一次就是了,他拼命压抑心中的恨,向她走近,他想要对她说出这句话,却见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那件未绣完的婴儿肚兜,放在了火上。

    烈烈的火光燃在他眼?前,也肆意地烧在他心底,将他心烧得一片空洞荒凉。他见她将婴儿肚兜烧为灰烬,他听她说要与他和离,却又仿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只?听得到笑声?,回?荡在他心底的悲凉的冷笑声?,笑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笑他云峥的可悲可怜。

    她不想与他有孩子,不想与他有任何?羁绊和将来,不想与他回?到从前。她回?来,不是选择回?头、与他相守,而是要与他断得干干净净。她确实顾惜太?子的名声?,所以她要舍弃云夫人的身份,她要干干净净地离开他,再干干净净地去?到太?子身边。

    他宁死也不和离,他绝不成全她和太?子。即使剩下的婚姻,已是在苟延残喘,他也绝不肯放开她,既然这一生已不可能真心相爱,那彼此怨恨折磨、相看?相厌到老?,也算是白头,也算不负他们成亲时,许下的白首不离的誓言。

    然而这也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念,最?终太?子竟不顾名声?,宁失储君之位,也要娶她为妻。最?终皇权压迫下,他不得不与她和离,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晋王妃。

    和离那日,她对他说,往后一别两宽,就当他二人从未认识过。怎可能如此,他的恨岂会随一纸和离书而消散,他只?会越恨越深,他的恨渐同于杀心,他想借秦党之势,置萧绎于死地。

    他原以为他同样恨她,恨到希望她从不存在于这人世间,但当秦皇后中毒事件中,她随萧绎亦有性命之忧时,他却不想她死,他想她若死了,他对她的恨要如何?安放,她当活着,被他恨上一世。

    他主动向秦皇后请缨审理中毒案,他想伪造她畏罪自尽的假象,而后将她偷偷藏起来,从此这世间没有晋王妃,就只?有虞嬿婉,只?属于他的虞嬿婉,她再也不能离开他,再也不能。

    然而谢沉却一再出手阻挠,然而秦皇后中毒一事,最?终调查结果竟与晋王府毫不相关。

    他因与秦党一心,知此中毒案原本只?是长乐公主的报复心,只?是一桩恶作剧,是秦皇后在知晓后有意引导成一桩大案,中毒本该为假,实际却成了真事,那名神秘消失的宫人,到底是谁的人?

    他那时还未想到萧绎,只?以为是谢沉暗中出手,因向来不偏不倚的谢右相,那时却与晋王府有所往来,却主动向皇帝请求来审理此案,却一而再地插手护她。

    他此前从未疑过谢沉与她的关系,因谢沉为人清正,因谢沉与她曾是那样的身份关系,可若谢沉有私心呢?世人一直以为谢沉厌她,因她曾败坏谢家门风,可若事实并非如此,若谢沉一直以来都有私心呢?

    一壁心有疑虑,一壁他仍欲先置萧绎于死地。江南巡查一行,发生于清平郡夷波山中的刺杀,原是秦党针对萧绎的刺杀,他从旁协助。可那一日被刺杀的对象却成了他,那一日他受伤时,她竟不顾生死地扑了过来,随他一起坠入了江中。

    她竟是失忆了,忘记了许多事,与他之间的所有不堪,她都不记得了。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可在他有性命之忧时,她却下意识地护在他身前、她却与他共生死。

    她是爱他的,她心中有他,可他与她的婚姻,为何?却会走到那样不堪的地步。因夷波山刺杀事的逆转,他开始深深怀疑萧绎其?人,不仅怀疑现今,亦怀疑在他与她婚姻存续期间,当时的萧绎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会否她婚内的偶尔出神,是为过去?的谢沉,会否她与萧绎,真不是他所坚信的那般,会否他曾经就被萧绎算计了,被算计得与她夫妻离心、夫妻缘尽?!

    当想到这一种可能时,他彻骨寒凉。他欲深查当年之事真相,但时间却是来不及,似萧绎也觉得时间已来不及,竟撕开了一直以来的伪装,在短时间内,就操控秦□□倒台,成为了大权在握的监国太?子。

    即使他暗中调查许久,终于找到了她的下落,救她出来,但也只?得短短半夜光阴,便?在萧绎的威胁下,为了云家,不得不与她分离。那样短暂的时间,他只?来得及向恢复记忆的她忏悔,告诉她他对萧绎的疑心。

    并不是寻常百姓所以为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家权位更迭,乃是萧绎多年来的伪装筹谋,其?心机之深,令人震惊。父亲为云家不许他再有任何?不合时宜的行动,父亲道?她将会成为皇后,父亲逼他在云家先祖牌位前起誓,要他彻底断了对她的心思。

    他做不到,既萧绎能为达目的隐忍多年,他为何?不可。她是皇后又如何?,只?要他仍活着一天,这一世他就不会甘心,总有一日,他要重新成为她的丈夫,他们本该恩爱到老?。

    直到登基后的萧绎,一日朝后单独召见了他。萧绎要他安分,道?先前不追究他诸多罪行,只?是因顾念着她,道?留他一命容易,杀也容易,若他云峥往后再有不该有的心思,唯死而已。

    他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并未有何?忤逆言语。如今萧绎执掌大权,为保全自己?、保全云家,他只?得暂时隐忍一切,隐忍而后谋,史?上多的是不得善终的皇帝,哪怕为此要穷尽一生的光阴,他也绝不放弃,他一定?要再走到她的面前,与她执手终老?。

    萧绎似是洞悉他的心思,却也不点破追究,只?是边批看?着奏折,边淡声?道?:“你是否以为,朕做她的丈夫,不及你?”

    他心中深恨而沉默不语时,见萧绎抬眼?朝他看?来,眸中寒讽掺杂着杀意般的冰冷,“朕再如何?,至少不会让自己?怀孕的妻子,如孤魂游走在大街上,无家可归,至少不会让她在其?他男子的榻上伤心流产,在她这辈子最?痛苦伤心的时候,不在她的身旁。”

    “朕在颜面上确实不及你,若朕是你,早羞愧而死,又有何?颜面对她纠缠不休”,萧绎问他,“云峥,你有何?脸面再去?见她?”

    他不知他那一日到底是如何?走出了皇宫,他似魂魄离体,只?剩一具行尸走肉,拖着被粉碎的残肢断臂,麻木地飘走在人世间。

    神思最?是混沌惊乱时,他迷乱地想起小时候的他,张扬自信,认为有志者事竟成,世间万事,只?要他努力,就一定?能够做到,能够得到。

    可这一生,他能再与她执手吗,他不确定?,这一生,他都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