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 跌坠入水中?时?,冷冷的江水立从四面八方涌覆入我的口鼻,我在水压乱流中似就要窒息昏迷之际, 半边身子忽被人拢拽在怀里,似是云峥带着我上游,浮出水面。
意识模糊,好像随时就要跌进昏沉的黑暗里, 我勉强将眼睁开一线,见鲜红的血色漂浮在水面上, 见云峥湿透的漆黑长发贴在他苍白的脸颊畔,他形容狼狈, 神色冷绷,半点?没有平日?里倨傲无畏的世子形象。
我与云峥运气不算十分坏, 跌下的江中?地?点?正有急流礁石。我与云峥没一头砸在礁石上直接摔成肉泥, 这会儿云峥一手拽着我,一手借力?靠着礁石, 所以才能在急流中支持片刻,但湍流甚急,他一个中箭受伤、流血不止的人,又能坚持多久呢。
我和云峥会一起死在这里吗?生不同衾死同穴, 云峥说这是我与他成亲时?说的话,他说的还有“幸觅比翼,恩爱不移, 长相厮守,此生不离”, 那誓言有多美好,我与云峥的婚姻便有多么面目可憎, 撕破脸皮后就有多不堪和血淋淋。我与云峥没能如誓婚姻美满,但在上苍的安排下,或许我俩真要应誓“死同穴”了。
江水浸透了我浑身衣裳,我在扑面江风中?感觉冷彻入骨,张唇欲语时?,轻弱的嗓音不自觉在风中?打颤。
“云……云峥……”我轻唤他道,“你?……你?还恨吗……不要恨了……好累的……就当你?我从此扯平了吧……”
我不知云峥有没有在风中?听到我的话,我不知他对我的话有何反应,我已看不清他的神情,天色似忽然就暗了下来,越发模糊的意识像浪潮一阵阵地?扑向?我,眼前?似乎是要将我吞噬的昏黑,又似乎是暗红的血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我越发神思混乱,在就将要昏过去前?,喃喃着似是胡言乱语起来,“云……云峥……你?疼不疼……疼不疼……云郎……”
拽着我肩背的手忽然掐紧,应是有些疼痛的,但我已感觉不到疼痛,我如落入深渊,意识跌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终是昏迷的我,似是陷入了一场很长很长的睡梦里,梦境缈远幽深,是曾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旧时?光。
梦里的我,是十九岁的谢夫人,远在千里外行宫中?的太子萧绎,在信件中?唤我“小姨”,朝堂中?年轻有为的礼部侍郎谢沉,是我的继子。
既无婆母管束,也无丈夫干涉,我的后宅生活似乎应该是平静自由的,可我心?中?很不快活,每日?每夜都在难受,好像心?中?幽灼着暗火,在无人可见处,它鲜血淋漓。
我无法在谢家排解心?中?的痛楚,于是走出了谢家大?门,来到京中?大?小酒馆中?,以买醉换取片刻的欢愉。渐有纨绔子弟常来与我搭讪,我把与他们的调笑当下酒菜,似乎过得越是放|荡糊涂,心?就越混沌,混沌了,就不痛了。
因?听酒客说春醪亭虽是家小酒肆,但肆中?桑落酒滋味很好,不输京中?上等酒楼,我有时?夜里便会来在春醪亭中?打发时?光,一杯接一杯地?漫饮,甚至有时?会待到天明。
又一日?夜里,我来到春醪亭,要了一壶桑落酒,自斟自饮。
酒肆灯影晃动间人声嘈杂人来人往,我半点?不在意外间事?,只是低眸望着我杯中?清亮的酒液,想?世人都说酒可解愁,我这会儿心?中?仍是揪绞得难受,定是因?我喝得不够多、不够醉。
又漫饮了几杯后,我半醉地?醺醺然,似乎心?麻木了些也痛快了些,将桌上叠着的酒杯拿起,深浅不一地?倒上酒,持箸轻敲,轻唱自娱。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误兰因?。”
喃喃轻唱着抬眸时?,我见对面不知何时?来坐了一名年轻公子,似乎与我年纪相仿,着一身绣金赤锦袍,手边是镂金宝剑,身姿气度像是名门出身。
这样的人能来这平民混迹的简陋小酒肆饮酒,看来也是个爱喝酒的会品酒的。天下酒客是一家,我轻佻地?邀这年轻公子共饮,公子矜持了片刻,缓缓起身移坐至我面前?后,也不说话,也不动杯,像个石像定坐在我身旁,面无表情。
我重拿了一只干净酒杯,边为他倒酒,边含笑问他道:“公子贵姓?”
“云。”干脆利落的一个字,似长剑切金断玉,公子惜字如金,半个字也不多说。
“好雅的姓氏”,越见他这般矜持寡言,我似就越想?逗他,竟就十分言辞大?胆地?调笑起来,随口乱吟道:“心?期切,想?见东风,莫辜负窗边云雨,樽前?花月。”并就行为轻浮地?将手中?酒杯,直接送至这位云公子唇边。
这位云公子瞧着是名门出身,想?来所见大?家闺秀必是端淑守礼的,许是头次遇见似我这般轻浮无德的女?子,见我这般言行,灯光下冷绷着一张脸,薄唇抿如直线,神情似在着恼。
然而在灯影下,不易察觉之处,他的耳根似在悄悄泛红,鲜艳的血气,一直蔓延向?颈下。
我越发感觉有趣,想?定让这位云公子当我今晚饮酒的乐子,一手托着腮,一手将那酒杯在他唇前?轻晃了晃,笑着道:“云公子若不喝,这杯酒我就请别人了。”
云公子冷脸定身片刻,没就着我的手低头饮酒,而是抬起手来,要从我手中?接过那杯酒。
半醉的我玩心?大?起,在云公子伸手接酒杯时?,尾指轻轻一挑,似猫儿的尾巴,在云公子手背上轻轻一拂。
本?来定如石像不动的云公子,好容易有所动作,抬手来接我这杯酒,我这一拂之下,他又似陡然中?了定身咒,神色身形僵凝如石。
我禁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感觉这名云公子可真是有趣。
若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自然不会脸红身僵,就和我放|荡调笑、随意玩乐、无所顾忌的。而若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对我这般轻浮女?子,自然是避如蛇蝎、看也不看,我那杯酒若递到他们面前?,定就被直接拂袖打翻。
可是这云公子,既不完全避我,却又有点?正人君子的模样,似接受不了我这般轻浮放|荡,可恼怒之余又悄悄脸红,着实是有意思得很。
我扶桌嗤笑着时?,云公子侧首抬眸望了我一眼,又低下眸去,将那酒送至他唇边,像是不知杯中?滋味地?饮了半口。
我靠近前?去,故意逗问他道:“酒好喝吗?”
云公子没说话,身体似乎欲避不避,终究还和之前?一样僵着没动,只是低着眼将杯中?酒又饮了半口。
一晚上的时?间里,都是我在就着酒随意调笑,而我的身边这位云公子,几乎是一言不发,只是有时?会在灯光中?抬眸看我,又有时?又低下眸子,灯影拂照下,眉锋若剑、眼睫深黑。
肆意的饮酒调笑,宛是烟火绽放,当时?是恣意快活,可过后却似有一地?的冷寂残灰。在无所顾忌地?笑说了许多的话后,在酒壶见底时?,我心?中?忽然漫起意兴阑珊之意,我知道我该回府歇息了,我该快些沉入无知无觉的睡眠中?,这般那些让我难受的心?绪,就不会追赶上我。
我将酒钱放在桌上,手搭着云公子的肩借力?起身,笑对他道:“今晚多谢公子相陪了。”
因?酒喝多了,我身形不稳,刚往前?走了半步,便脚下踉跄了一下,幸而云公子及时?伸手扶住了我。我在云公子怀中?撞了一下,边手揉着鼻子,边微仰首,向?他再道了声“多谢。”
“可否劳烦云公子扶我出去”,我道,“我的马车就在酒肆外。”
云公子没回答“好”与“不好”,只是搀扶着我一条手臂的手紧了紧,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扶着我走出了酒肆。
肆外马车中?,绿璃原在车内睡觉,我轻敲了敲车窗,绿璃睁开眼来,揉着眼睛打呵欠道:“小姐酒喝好了吗……”
“喝好了”,我笑道,“因?有这位云公子相陪,今晚这酒喝得不错。”
我原是要在离开前?,再谢云公子扶我出来的,然而转脸看向?他时?,却见他目光落在我面上,微一静后道:“你?……你?不该这般跟人喝酒,往后莫再如此了。”
我本?觉得这位冷傲又别扭的云公子蛮有意思,但因?心?中?最是厌烦他人说教?我,登时?看他就觉无趣了许多,冷下脸道:“公子若这般想?,当严于律己,下次喝酒再有女?子招惹你?时?,你?当视若无睹,而不是她手一招你?就过去。”
这位云公子像真是名门望族出身,大?概从来都是被众人捧着,还未被人这般当面抢白过,脸色刹那间青白不定时?,又似因?我话中?讥讽,双颊憋得发红。
我见云公子如此,想?他才刚扶我出酒肆,到底是片好心?,不由感觉懊恼,后悔自己酒后讲话不过脑,将话说得太急。
但已说下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我与这位云公子也只是今夜萍水相逢,与他此夜后应该也不会再相见了,是以似也没有解释言语、缓和关系的必要。
我如今在京中?名声放|荡,云公子既重名声,追求洁身自好,自然是离我远远的、与我毫无瓜葛的好。
就未再多言,我扶着绿璃的手登上马车,绿璃将车窗车帘都放下后,我便看不见这位云公子了。车轮辘辘声中?,我渐酒困之意涌上,在车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后,绿璃轻轻将我推醒,因?已回到谢府。门上提灯来迎,我与绿璃一路往棠梨苑走,在回苑的必经之路上经过一六角亭,亭外是一片焦土,而亭中?谢沉正在看书,手边一卷古籍,一盏纱灯。
见我归,亭中?的谢沉放下书卷,站起身来,夜色中?默然望着我,衣袂在夜风中?无声轻扬。
我瞥谢沉一眼、步伐未因?他有丝毫停滞,就与绿璃回到棠梨苑中?,关上苑门。
棠梨苑中?侍女?见我回来,将一封信呈与我。这世上只有一人会给我写信,我霎时?酒醒,在灯下将信撕开,取出厚厚一叠信纸,在深夜里无声聆听千里外的萧绎对我诉说的话。
离京三载,萧绎已十一岁了。他的来信里,内容总是大?同小异,向?我报平安,要我照顾好自己,说他终有一日?能回京、回到我身边等。
其实若他能一生平安,我愿与他一生不再相见,只要他平安就好,这是沈皇后临终前?对我的嘱托。
我在深夜提笔回信,直写到凌晨,翌日?睡至日?上三竿方醒,且因?昨晚醉酒加熬夜,头疼至黄昏。而到傍晚精神好些时?,我又走出了谢家大?门。
我身为谢夫人的日?子,似就这般一成不变的,醉生梦死,除关注朝堂动向?、与千里外的萧绎通信这两件要事?外,我的生活尽是闲暇,而我为打发闲暇时?光最常做的,就是外出与人饮酒厮混。
因?谢家是景朝诗书名门之首,名望极高,京中?纨绔子弟中?再胆大?的,也不敢直接递请柬到谢府约我,甚至是直接上谢家来找我。若是后种行为被家中?知晓,就是平日?再受家族宠爱的公子哥们,恐怕也是要挨家里一顿狠削的。
这日?我能接到文昌伯之孙蒋晟的邀约,是因?绿璃外出买糖葫芦时?,蒋晟的随从瞅准机会将请柬给了绿璃,由绿璃带回府给了我。
蒋晟虽是肚子里没几点?墨水的公子哥,但因?家中?老爷子好诗文,他平日?里也会装装样子,如今日?明明是要拉着一帮人,在城外兰渚亭吃喝玩乐,但却打着组织文会的幌子。
我去了这所谓的兰渚亭文会,以为就似往常厮混半日?光阴,却没想?到,会在那里再见到那位云公子。
不仅我感到惊讶,蒋晟等公子哥们也都十分惊讶。蒋晟是这帮子弟里的头领,但见云公子忽然到来,忙就放下了刚斟好的美酒,略整了整衣裳,亲自迎前?。
在蒋晟的笑迎声中?,我才知这云公子乃是博阳侯府的世子云峥,云峥说他是在附近骑马游玩,恰好经过这里,见是熟人,口渴了来讨杯酒喝。
像是云峥平日?交游的上流圈子与蒋晟等人不同,有明显界限,要高上一层,似这会儿能被云峥称为“熟人”是件很荣幸的事?,蒋晟闻言面上笑意堆得更满,忙将云峥迎进亭中?。
在请云峥上座,亲手为云峥倒了盏酒后,蒋晟又向?云峥一一介绍起亭中?人等,在指向?我时?,说道:“这位是谢夫人。”
似是觉得云峥可能会听不明白“谢夫人”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蒋晟又特意加了一句道:“谢尚书的遗孀。”
我的名声早在京中?传开,这下云峥云公子应知数日?前?同他在春醪亭喝酒的那名女?子,为何那般行为不端了。
云峥自牵马至兰渚亭外,至被蒋晟迎入席中?,眸光未曾往我身上飘落分毫,似这时?才在蒋晟的介绍下看见我的存在,但面色没有丝毫波动,眸光在我面上掠过一眼,就转开了。
自然,云峥云世子应不想?他曾和“谢夫人”饮酒半夜的事?,暴露人前?甚至传开,毕竟我那般声名狼藉,而云世子光风霁月。
在和蒋晟这帮纨绔子弟厮混一阵后,我从他们那里听了不少关于贵族子弟的八卦,从他们口中?知晓,博阳侯世子云峥其人,虽天生出身高贵,但不沾染丝毫纨绔习气,自幼认真习武,傲骨铮铮。
云世子心?高气傲,但非空有心?气。因?一次骑射时?未比过宣威将军的儿子,落败的云世子便在府中?昼夜不停地?勤练弓箭,将双手磨出血来也不停歇,直将自己逼练成了景朝年轻一辈中?的骑射第?一。
且云峥只是傲些,品行端正无暇。一次有权贵子弟在京中?街头醉酒闹事?,旁人不敢管时?,是恰好经过的云峥,出手将那些人好生教?训了一通。因?而不仅在上层勋贵眼里,云峥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普通民众心?中?,云峥云世子也有较好的名声。
在提到蒋晟这些人时?,世人多会摇头叹说纨绔膏粱,而若提到云峥,则都是称赞,赞其有博阳侯府先祖之风。
这样好名声的人,如何能与我有所粘连呢。我自然理解云峥此刻对我的无视,就算不为名声着想?,那夜春醪亭酒肆外,我说话那般不客气,叫他下不来台,他也应再不想?搭理我了。
就互相不理睬,只当此前?从未见过,席上蒋晟殷勤招待云峥时?,我便与身边的人饮酒闲聊。
我身边坐着的,是翰林学士家的公子文安仁。文公子幼时?意外脑部受伤,导致心?智有几分痴愚,无论如何苦学也学不进多少。文家人怜爱他,对他和蒋晟等人玩混到一起也不做过多干涉,毕竟其他圈子文公子也进不去,只要文公子能安康快活地?度过一生就罢了。
不过虽是学识有限,但因?学士家的家教?,文公子腹中?墨水还是要比蒋晟之流多得多的。他这会儿正在念他近来新作的几首诗给我听,也算给今日?这所谓的文会点?点?题。
尽管那些诗作无甚文采,用词似“雪花一片片”,但朴拙过头也有种别样的有趣。我边听文公子念诗,边轻笑着颔首,见他说得嘴角发干,就亲手给他倒了盏酒,递到他唇边。
然而文公子还没能低头喝上一口酒,就被突然响起的“笃”的一声,吓得身子一颤,是对面的云峥忽将酒杯落砸在桌面上。
席上的欢声笑语骤然就静了下来,无人知云峥只是落杯时?不慎动作大?了些,还是他这会儿心?情不佳就要发作。
毕竟这可是敢当街教?训勋贵子弟的主?儿,蒋晟在一怔后,忙堆笑给云峥续酒,并衔着点?小心?道:“世子可是嫌席上酒菜不够好?这是不知世子今日?会来,要是知道世子来,我定将府内全部厨子都带上,用最好的食材招待世子。”
云峥淡淡说了几句“哪里”“客气”之类的话,神色亦淡淡的,似无不豫之意,好似方才就只是放下杯子时?手略重了些。
蒋晟面色明显松了口气,又笑容满面地?招呼众人尽情用宴。
席上众人如前?饮酒笑语时?,我身边的文公子轻轻地?“呀”了一声,盯着衣裳上的酒渍出神。原是方才云峥那一吓,令我端着的杯中?酒略泼溅了些在文公子的衣裳上。
文公子虽年纪十六七,只比我小两三岁,但心?智上就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我看他,有些似看同样心?智有缺的绿璃,见状就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了文公子,予他擦拭酒渍。
文公子彬彬有礼地?向?我道谢后伸手,手还未碰到帕子边缘,云峥冷淡的嗓音就忽在对面响起道:“谢夫人在外宴饮,谢侍郎不过问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没什么好脸色了。我虽是含笑看着云峥,但话中?带着刺地?道:“谢侍郎都不管的事?,云世子何必操心?呢。”
除单纯的文公子外,席上众人都听得出我这话语气不善,悄悄瞅看云峥。云峥面色微冷,眸光沉凝不动地?定在我面上,眸底墨色晦暗不明。
蒋晟看气氛不对,就要说两句打圆场时?,还没张口,云峥云世子就已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径起身离席。
蒋晟追着送了下离去的云世子,转回亭中?来时?笑对我道:“夫人莫怪,云世子就这般直脾气,我们有时?见他,都有点?发怵呢。”
云峥当然是看不惯我的做派的。我从前?听蒋晟等聊说过,说云峥是高门子弟里的异类,从不往风月场里走的,就是外出赴宴,主?家派歌舞姬侍奉,他也全都推辞。这样的人,原该在春醪亭时?就不理会我,那夜云峥会被我招惹,大?抵是因?他本?就有些喝醉了,神志不清吧。
未再就此说什么,我仍与蒋晟、文安仁等饮酒笑谈。我以为这次兰渚亭文会见到云峥,仅是一次巧合,以后我与云峥不会再相见,谁知没过几日?,我又见到了云峥,我总能见到云峥。
我与张公子逛夜市看花灯时?,一抬头,见酒楼二楼,云世子正倚窗把盏,灯月下,锦衣玉冠,清贵不凡;
我与孙公子乘船游湖时?,一艘比孙家画船华丽数倍的画舫忽从一旁掠过,舫上云世子淡淡一眼瞥来,云淡风轻;
我与赵公子在银楼看新样首饰时?,云世子忽然走入,道他祖母过寿,需要贺礼,大?手笔地?将一众珠宝全都打包带走;
……
一次两次是巧合,这次数多了,就真是让人觉得见鬼了。这日?我与文公子在京外芳菲原游玩,在一株花树下铺着毡席坐吃茶点?时?,又见云公子似是骑马经过,高头大?马,玉鞍锦鞯,角弓羽箭,左右扈从牵犬架鹰。
大?白天的,阳光灿烂,却像是阴魂不散。
我终是受不了了,让绿璃去请云峥来一块用些茶点?。绿璃过去后,云峥的马停了,但他人却在马上屹立不动,身形如山。
不一会儿,绿璃回来了。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云世子不愿过来?”
“也不是”,绿璃道,“云世子说,若是小姐亲自去请,他就勉为其难地?过来喝茶。”
还勉为其难!
我瞅着不远处马上的挺拔人影,想?再巧合也没这么巧的,云峥近来总在我视线里神出鬼没,怕是因?记恨着我在春醪亭和兰渚亭呛了他两次的事?,所以没事?就来给我眼睛添堵。
冤家宜解不宜结,为了云峥不再这般阴魂不散,我还是和他将话说开,将他心?结解了的好。大?不了和他说两句软话嘛,云世子这样的人,应是很好哄的。
遂从树下起身,我提溜着扇子走至云峥马前?,边举起扇子遮在眼前?挡阳,边仰首唤云峥道:“云世子。”
马上,云峥下颌向?上微抬,端抵是个矜持倨傲,声亦透着疏离的冷淡,“谢夫人。”
“世子来我这儿喝杯茶吧,今天日?头烈,世子用茶歇歇再去打猎”,我朝云峥一笑道,“我为世子点?茶一杯,世子可不要推辞啊。”
因?我“盛情相邀”,云世子“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下了马,与我走至浓荫树下。
文公子人虽有几分痴,但因?家教?,礼数是很好的,向?云世子拱手行礼后,将我对面的座位让给了云峥,自己坐在一侧、我的身旁。
我让绿璃用釜烧水,自己边碾着茶饼边含笑对云峥道:“说来世子莫笑话,我这人一喝起酒来,就容易胡言乱语,前?两次与世子言语不合,都是因?为贪杯,心?中?并无他意,世子宽宏大?量,今日?饮了我的茶,就将前?事?都放下吧。”
我是想?与云峥和解并此后再无干连,但说着时?看云峥面上神色,却看不出什么来,也不知他愿不愿意与我两清,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云峥沉默时?,文公子在旁热情说道:“云世子,这茶你?定要喝,谢夫人的茶,又好喝又好看。”说罢又叹道:“要是能天天喝到谢夫人煮的茶就好了。”
云峥声音冷冷的,“难道如今这般同饮同坐、同行同游,文公子还不足吗?!”
文公子摇头道:“不足不足,要是能天天见到谢夫人才好呢。”又惋惜道:“但我母亲说,只有夫妻才会天天相见的,旁人都不行。”
说着似乎灵光一现,文公子双眸一亮,一拳砸向?掌心?,“对了,我和谢夫人结为夫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天天见面、天天喝茶了!”
文公子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我,兴致勃勃地?问道:“谢夫人,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知文公子只是“童言无忌”,抿着笑,顺着同文公子开玩笑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得文公子的双亲点?头才行。”
文公子自觉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就点?点?头道:“那我今日?回家后,就问问父亲母亲。”
我笑着时?,瞥眼见云峥面色如拢寒霜,想?他原就厌我轻浮,此刻我和文公子这般言语,在他眼中?,定然是轻佻放|荡,不堪入目的。
也未同云峥解释文公子只是孩童心?性,反正今日?这杯茶喝下后,我和云峥此后应就再无交集了。
用微沸的水冲点?茶末,我拿茶筅击拂茶水时?,听对面沉默许久的云峥忽然开口,不是对我,而是对文公子,语气冷刺如冬日?冰凌,“文公子回府对令尊令堂这般言语,不怕令尊令堂气出病来吗?!”
文公子不解道:“为何呢?我母亲说,成亲就是和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我既喜欢喝谢夫人的茶,喜欢听谢夫人讲话,那就应该是要和谢夫人成亲的,我和喜欢的女?子成亲,我父亲母亲为何要生气呢?!”
云峥仍是冷哼,“莫说文公子那等荒唐话,就是今日?同游之事?,传到令尊令堂耳中?,都是一场风波。”
文公子满脸天真烂漫,“这有什么呢,父亲母亲问起,我就说我喜欢谢夫人啊,因?为喜欢和谢夫人一起玩,所以出来和谢夫人游山玩水、喝茶赏花。”
文公子真诚地?反问云峥道:“世子不也喜欢谢夫人吗?若非如此,为何这会儿也坐在这里呢!”
我在一旁看云峥脸都快黑了,忙打圆场将话题岔开,将刚点?好的茶端给云峥,浅笑着道:“世子请用茶。”
为显诚意,我所点?茶花乃是一朵流云。云峥眸光略定在那朵飘逸的流云上,又抬眸看我,慢慢伸出一只手来,接过茶杯。
我在云峥接茶时?,含笑说道:“世子喝了我这杯茶后,就莫再与我计较了,世子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本?就不该和我有任何牵涉,这杯茶后,我与世子就算两清,往后莫再相见了。”
浅浅的一杯茶,云峥却似喝了很久方才见底。他将杯子放下后起身就走,我站起身来,就算是依礼送他,未再往前?半步,看着云峥上马后一挥马鞭,身影随着马蹄飞踏渐远。那马上的人影,直到彻底消失在我视线中?前?,没有过一次回头。
云世子这下是与我两清了,往后我与他应不会再遇见了。我放松下来,坐回树荫下,继续和文公子、绿璃享用茶点?,待日?头没那么烈时?,又与他们一起继续游山玩水。
至日?将西斜,我与绿璃、文公子预备回程时?,忽听见身后隐隐似有马蹄声,我回头看去,见是云峥云世子正从远处驰马而来。
因?将天暮,我以为云峥也是在回京的路上,想?他这回是真的恰好经过,想?我已与他两清,应不相往来的,就回转过身,当没看见,继续和绿璃、文公子边走边闲聊笑语。
然而才说了几句,急踏的马蹄声已如惊雷震响在我身旁,骏马飞驰带起的疾风中?,我似一片叶子,忽就身子一轻,被云峥掠到了他马上。
奔雷般的飞马疾驰声中?,两边风景迅速向?后退去,模糊如写意山水。尽管云峥一条手臂紧箍着我,但我仍是怕跌下马去,两手紧抓着他身前?衣裳,惊惶地?望着他道:“云……云世子,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不知道。”
“为什么要将我拽到马上?!”
“不知道。”
我本?就惊惶,云峥这一句句“不知道”更叫我恐惧加深。一声声的“不知道”中?,似为驱散心?中?迷茫焦躁,云峥用力?地?甩着马鞭,马越跑越快了,我惊恐交加,只觉云峥是不是突然发癔症了,大?叫着问道:“云峥,你?是不是疯了?!”
碎金流洒的暮光下,云峥载着我深红的夕阳深处奔去,清亮的嗓音似一声长啸,与暮归的林鸟一同飞扬在空中?。
“我不知道!”
第25章 第 25 章
夕阳铺洒河水, 粼粼波光如千万点碎金,远处绵延的林野笼罩在将暗的深红下,此处是夕照最后的余光。
云峥将我掠至马上、载着我在夕阳下一通狂奔后, 最终在这一处河溪旁停了下来。
我下马就走到了一边,轻拍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云世子这一路跟疯了似的,我时时刻刻怕他似忽然拽我上马那般, 又将我忽然扔下马去,尽管他并?没那么做, 但这一路的提心吊胆也够我受的。
一边安抚着我的心脏,我一边看向云峥, 见他此刻倒无?疯态,就安安静静地站在河边, 一手绕拿着马鞭。暮光将他修长的身形映在河水中, 平日里总是端正挺拔的身姿,此刻因浮光跃金、风逐流水, 倒影在河面纠结扭曲、模模糊糊。
我觉云峥真?是疯了,不然无?法解释他不久前的疯癫举止。虽然他这会儿?看着似是平静,但我心有余悸,一时不敢近前, 放眼打量四周环境,看能?否自己离开这里。
然而根本不知道云峥将我带到了哪里,天又快黑了, 若是我自己乱走、走到林野深处遇着凶猛的野兽,千里之外的萧绎就要?失去他的小姨了。
没办法, 我只能?又看向云峥。默默观察了一阵,见云峥已平静许久, 看着确实似不疯了,我就慢慢走近他的身旁,缓缓说?道:“云世子,天色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城了?”
也不问他为何之前将我掳上马狂奔,这会儿?又为何突然停在河边,反正不管问什么,云世子都是三个字——不知道。
云峥这会儿?没说?不知道,只是在暮光中缓缓地侧首看向我,眸光幽幽地映着夕阳的颜色,流金的瑰丽之下,是深海般的难以捉摸。
我这才?注意到云峥不止是手绕着马鞭,那道马鞭是被他紧紧地绕勒在手上,都勒出道道血痕来了,有鲜血渗沾在编缠马鞭的黑丝线上。
还?在疯着……我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心中警惕地盯着云峥时,云峥垂下幽深莫测的眼帘,连带着眸中浮漾的流光,声音微哑地道:“我送你回去。”
云峥将马牵到我的身边。我心里对与云峥同?骑一马是感到畏惧的,不久前那一番风驰电掣真?真?吓人,但与回不了城、在林野中给野兽当晚餐相比,和云峥共骑一事,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就踩着马镫上马,而后等着云峥跃身上来,我与他一同?驱马回城。然而我人在马上坐定后,云峥却未上马,而是向前一步,牵起?了系马的缰绳,就这般牵马在前,带我往回城方向走去。
尽管云峥策马狂奔很?吓人,但此刻他这般安安静静地牵马在前,比他带着我风驰电掣还?要?吓人数倍,更?叫我惶恐难安。
虽不知云峥这会儿?又是发的哪门子的疯,但如云峥这般的人物,怎会轻易似马夫给人牵马,还?是给他看不上的人牵马!
云峥这会儿?是在莫名其妙地发疯,等他清醒了,如他那般倨傲脾气,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定是还?要?与我纠缠着算账,我今日给他点的那杯“两清”茶,就算是白点了。
也不想唤请云峥上马,我就请云峥停步,扶着马背下了马道:“我与世子一起?走回去吧。”
云峥未说?什么,望我一眼后又目光移向前方,继续牵马前行。我走在云峥身旁,暮色下林野渐暗,最后的金光笼罩在我与云峥身上,将我们沉默并?肩前行的身影拉得老长?。
走自然是要?比骑马慢上许多许多,渐渐天色越来越暗,都天已黑透了,也许城中人家都已用?过晚饭了,我与云峥才?走近城门。
好在城门还?未关,我边与云峥向着城门方向走去,边在心中斟酌着些告别的话,或者说?永别。
拽我上马的疯事就不提了,云世子心眼小得很?,之前在春醪亭和兰渚亭,我不过就说?了两句不大中听的话,云峥就阴魂不散地总出现在我视线里,这会儿?我要?再提他不体面的疯状,不知他还?要?在我身边晃荡多少时日方能?解气。
就只谢他送我回城吧。此事到此为止,我与云峥之间也到底为止,莫要?再添事端了。
我斟酌好言辞,就要?说?道谢的话时,刚微微张口,就听身边的云峥忽地说?道:“你喜欢看花灯吗?”
从河野到城门的这一路,从夕阳西下到夜色沉沉,云峥云世子在我同?行的漫长?时光里,沉默地一个字都没有,这时忽然间开口,低哑的嗓音闷闷地融落在夜色中。
我还?没回答时,云峥就已低低说?道:“你喜欢看花灯。”
他道:“我有见你和张鉴在洒金街赏花灯,我见你……很?是喜欢的模样。”
确有此事,那夜我应张公子邀约,在洒金街逛夜市赏花灯,本来玩得正高兴,结果一抬头,正看见临街酒楼二楼靠窗处,云峥倚窗把盏的一张冷脸,吓了一跳,想不记得也难。
我不解云峥为何突然提说?这个时,云峥在城门外停下了脚步,他牵马缰的手略动了动,抬眸看向我道:“明晚长?明街有花灯巡游,你要?去看吗?”微顿一顿又道:“和我一起?。”
……这是……在约我?
我本来被夜风吹得很?清醒的脑子,登时似被糊纸的浆糊糊住,一下子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云峥云世子厌我言行不端,我与张公子赏灯同?游的行为,在他眼里是十分轻浮放|荡的,是他所看轻所不齿的,既如此,他怎会一反性情、自降身份,约我同?赏花灯呢?
是不是我听错了?时辰已晚,我既没用?晚饭又走了许久许久的路,身心俱疲,是否因此出现了幻听?
城门旁的火炬光中,我怔怔地看向云峥,见他神?色平静,但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我,湛亮漆黑的眸光后,似藏着一丝忐忑,尽管藏着很?深很?深,藏在云峥素来的自信高傲后,但那丝忐忑似是真?实存在着的,云峥正忐忑并?期待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因此脑中更?是混乱时,忽然听到了急踏的马蹄声,抬首看去,见有一队人马正飞快策马出城,而为首马上那人,竟是谢沉。
谢沉也看见了城门外的我,连忙勒马止行。因原本马速极快,谢沉猛一勒马的动作,使得骏马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
谢沉身上还?是侍郎的绯色朝服,在左右随从执炬的火光照映下,半空中宛是夜色里燃烧的火焰。
未等骏马前蹄落地,谢沉就已跃身下马,快步向我和云峥走来,拦在我与云峥之间。
这时,又有马车驶近前来,绿璃下车扑抱住我,一边呜呜呜一边嘤嘤地说?话,而我从绿璃话中,大概明白了眼前情况。
原来我被云峥掠上马后,文公子本是要?和绿璃一起?找我,但文家随从不敢和云世子有任何冲突,就哄骗文公子说?云峥骑马带我回京,将文公子哄回家了。
而绿璃心智高于文公子,认为我这就是被云峥抓走了。她一通乱找没能?找着我后,就回京搬救兵,刚回到谢家门口就遇着刚从官署下值回来的谢沉。
绿璃就同?谢沉说?我被云峥抓走了,说?我和云峥好像有仇。谢沉听了,朝服也未换,连谢家大门也未入,就召家丁执火炬要?赶往城外寻人。
于是此刻乱哄哄一帮人,就都聚在城门口了,十分地热闹。
夜色中,谢沉神?色冷峻,他虽向云峥微一拱手,看着仍有礼数,但冷沉的语气没有半点客气,凛冽如冰,“今日之事,世子必得给个说?法。”
第26章 第 26 章
我见?谢沉赶到这?里, 见?他此刻护在我身前、质问云峥的神色严冷如冰,心中泛起隐秘的刺痛,那原是我用醉生梦死掩埋心底最深处的刺痛, 在此刻夜色中,因谢沉的到来和言行,似荆棘破土,暗暗地剐刺着我的心。
未待云峥开口?, 我就因心中的刺痛,先前一步, 走出谢沉护我的身影,淡淡说道:“云世子只是邀我同游而已, 是绿璃误解了,今日之事, 只是一场误会。”
谢沉在夜色中看向我, 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绿璃只是有时说话略有夸大, 并不会颠倒是非。”
“我说是误会,就是误会”,我目光凉凉地看着谢沉,话音亦无丝毫温度, “依你?我身份,你?当这?般质疑我吗?”
我重重地说着“身份”两个字,似在心中刺痛难忍时, 也要将这?份痛楚同样地加诸在他人身上。
谢沉闻言眸光轻颤须臾,便垂下眼睫隐下眸中微光, 他撤身半步,不再?质问云世子, 亦不再?阻拦云世子的去路。
然而云峥云世子却主动开口?说道?:“今日之事,是我唐突,往后不会再?有。”
能从高?傲的云世子口?中听到近似致歉的话,原是件稀罕事,但我因他今日奇怪的举动和言语,心中不安,不想和他再?有更多牵扯,就不再?就此多说,只道?:“微末小事,世子莫要放在心中。”
又谢云峥送我回城,我就要登车离去时,云峥却牵马走到我的身旁,当着谢沉的面,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再?一次问道?:“明晚长明街,你?愿和我一起赏灯吗?”
这?话要是张公子、孙公子等?人说出来,我定就调笑着答应了,可是云峥……云峥不是一向不重名声的纨绔子弟,他这?会儿更像是陡然上来的疯劲儿还没消。
我心中是不想跟云峥再?有牵扯的,在他今日掠我上马之前,在知他云世子的身份后,在春醪亭前他对我说那几?句话时,我就知他不是我醉生梦死的玩伴。
尽管灯火照映下,云峥此刻凝视着我的双眸明亮灿烈如燃焰火,似可驱散我心中的寒冷黑暗,令我恍惚间有一瞬意动神摇,如飞蛾贪恋明火,想借那片刻明光略抚平我心中痛楚,但我更清楚,那只会是一刹那的幻觉。
我斟酌着言辞,意欲婉拒云峥。许是我斟酌的时间有点久,这?沉默被他人认为是迟疑、是即将答应,一旁的谢沉突然开口?说道?:“世子不应无礼。”并略挥手,令马夫驾车前行。
真是可笑,从前我希望谢沉干涉我的行为时,他什么也不做。有多少次,我同这?个公子那个公子喝酒时,目光总会望向窗外,希望谢沉到来,希望他出面将我带走,然而总是失望。
一次,我明明已看见?他了,见?他颀长的身影映在酒肆外的长窗上。薄薄一层窗纸,纸内浮华喧嚣、酒香四溢,纸外是寂静的夜、清冷的月。
我在他人的起哄声中,持箸击盏,轻唱了一支歌,歌声尽时,窗外身影已消失不见?,我知那就是结局,我笑饮了一杯酒,令自己往忘忧解愁的醉梦中沉得更深。
既早已做出了选择,对我此前种种全?不干涉,为何此刻偏偏要拦阻云峥?无礼?无礼二字,甚合我心。
像是有柄尖刀陡然间扎进?我的心里,搅动得我心内气血翻腾上涌,我心中越是刺痛难忍,面上笑容越是明媚,径对云峥道?:“好,明晚长明街,不见?不散。”
在回谢府的路上,我与谢沉没有一字交谈,入府后,谢沉止步在那片焦土旁,目送我回棠梨苑。我瞥眼见?那片焦土上微有绿意,似生了几?片野草叶,就让绿璃明日叫人将草拔去。
绿璃说了声“好”,又问:“小姐,明天晚上我们?真的和云世子一起去看花灯吗?云世子不会又把你?抓走吧。”
“抓走就抓走吧,有酒就行”,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将来是与非。”
我自是因一时怄气答应了云峥的邀约,但我这?般做时,也确实是抱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云峥既那股疯劲没消,那我就与他消遣一回吧。
翌日天入夜时,我本来就要去长明街赴云世子的约,但因刚要出门,就突然有萧绎的信来,而在我心中,萧绎总是最重的,我为看信在府中耽误了些时间。
仔仔细细将那一叠信纸从头到尾看完,见?萧绎信中所说皆是平安之事,他本人并无忧患,我方才?放下心来,问绿璃现下是何时辰。
绿璃道?:“戌时一刻。”
离我与云峥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了,如云峥这?样的人,岂会等?人,定然会恼怒我的不守约,十有八|九已经走了吧。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匆匆来到与云峥先前约定的长明街双灯桥下,见?云峥竟没走,就站在桥边的一株柳树旁,身上一袭银绣流云锦袍,身边一匹白马,一名小厮。
我忙快步走近前去,打招呼并道?歉道?:“抱歉,有点事情耽误了。”
如果云峥按时来到,恐怕已在此站了有几?盏茶时间了,但他那脾气,竟然未恼,灯光中我见?他面上似无愠色,见?他听我这?样讲,唇微动了动后并没说什么,就轻轻“嗯”了一声。
我又道?:“世子用过晚饭没有?我请世子用晚饭吧,就当是我迟来的致歉。”
云峥目光看着我,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就与云峥在夜色人潮中穿行,一边赏看花灯一边寻找吃晚饭的馆子。今夜的云峥似较以往沉默了许多,一路上几?乎都不言语,在我问他想用什么菜式时,也不怎么说话。
我道?:“吃苏菜可好?我知这?里有家馆子做得挺好,原汤原汁,风味清鲜。”
云峥依然没有异见?,又“嗯”了一声。
于是我带云峥走到聚鲜阁前,道?:“上次我与张公子在这?里吃过,这?里的苏菜做得很地道?,尤其是那道?蜜汁火方,老板打包票说是京中第一,张公子用时赞不绝口?。”
然而云峥不“嗯”了。
最终我与云峥没进?那家我与张公子去过的聚鲜阁,而是另去了一家川菜酒楼,在二楼的临窗雅间内,吃起了锅子。
“我挺喜欢吃锅子,不知世子吃不吃得惯”,我问云峥道?,“世子平日食辣吗?”
云峥言简意赅:“少。”
既如此,我就想向小二要个双熟锅,或就干脆置两个锅子,一个加辣,一个清汤。然而云世子的傲气莫名其妙地上来了,道?他可以吃辣,不必如此。
但是事实似乎不是如此,我暗瞧着云峥在用餐途中不停地喝茶,且饶是这?般,脸颊也渐渐泛红,额头渗出细汗。
我道?:“……要不我让小二再?另上几?道?菜吧,味道?清淡些的。”
云峥却说不用,在我几?次建议下,仍是道?:“吃辣应也是可以练出来的。”
我想起之前听蒋晟等?人说的云峥为练射箭将手磨得鲜血淋漓的事,想云世子这?心气,竟连吃个饭也要掐尖要强、有志者事竟成。
云世子这?般心气,真不知是好是坏,就算他事事争强,想要的就一定要做到,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可世事不可能皆如他所愿,所谓过刚易折,若哪一日,真有一件事极大地磋磨了他的心气、打断了他的傲骨,他所承受的打击,或将远甚于凡夫俗子。
我暗想着时,忽听到一声呛咳,见?云峥终究还是辣呛着了。吃辣时呛着,喉咙的难受可是非同小可,我忙拿了手边的一碗梅子汤,走到云峥身边,道?:“快喝了吧。”
云峥也顾不得其他,就着我手将碗中梅子汤饮了大半,冲淡了喉咙的难受。
酸酸甜甜的梅子汤气味中,他抬眸看我,双眸因之前的呛咳微有泪意,灯光下湿润润的明亮,似是小狗的眼睛,又像是水镜,可以映照人心。
我鬼使神差地就说了一句,“下次我请世子吃辣,世子还敢来吗?”
明明想着云峥既疯一次,我就应邀这?一回,与云峥消遣这?一回,可不知怎的,就张口?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而云峥竟未拒绝,明明今晚都呛咳成这?般了,却像是疯劲还没过去,也在鬼使神差,望着我就说道?:“敢。”
就这?般与云峥出去了一回又一回,此夜之后,有时我与云峥一起出城骑马,有时我与云峥一起到戏楼听戏,彼此之间越发熟稔起来,云峥同我说话,也不再?常是只说一个“嗯”了。
熟起来后,我有问云峥为何先前那般言简意赅,云峥立在舟首,淡淡瞥我一眼,负着手微抬下颌道?:“你?脾气大,不知说什么话就会冲撞到你?,还是少说话的好。”
还恶人先告状起来了,明明是他脾气大心眼小。我咬着牙笑道?:“对对对,我脾气大,几?句话不对付就要翻脸的,世子还是和我少说话的好,或者干脆不说,就最清静了。”
河面一片寂静后,云峥的声音幽幽地响起道?:“倒也不至于如此。”他缓声道?:“我只是担心……”侧眼看向我,见?我正盯着他看、等?着他的下文,却慢慢地止了声,没有了下文。
话说一半最气人了,我正与云峥在河心的小舟上,就撩了把河水泼他,云峥往旁避了避,却仍不将话说全?,只道?:“你?不担心我掉下去吗?”
云峥一个习武之人,哪会那么身形不稳,我道?:“不担心。”又冲他撩了一把水,“一点都不担心。”
可就在我话间,避着避着的云峥竟一脚跌进?了河里。我陡然心神狂震,忙扑近前去,要将他拉上来,却来不及,云峥一跌进?河里就沉了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有了。
我有怀疑云峥是不是在吓我,但人能在水下憋气那么久么。眼看河面茫茫,迟迟没有半点动静,我不会游水,这?时又无第三人可来相救,我越发惊惧惶恐,想难道?云峥真不会游水、溺水沉了,忧急地大声呼叫道?:“云峥!云峥!”
我两手紧抓着舟沿,半边身子探出小舟,要将头伸入水下看看是何情况时,突然一颗湿漉漉的头从水里窜了出来,云峥湿着脸望着我道?:“你?担心我。”
担心?依我此刻之心,真想照面给?他一拳,只是不能!我想我这?会儿憋着火的神情定是接近扭曲狰狞的,可云峥看着这?样的我,竟然再?一次道?:“你?担心我。”
他手撑着舟沿回到舟上后,就在骀荡的暖风中摊开四肢躺在了舟上。碧水溶溶,小舟随风漂流,沿河两岸绿树葳蕤花枝蔓蔓,明湛的晴阳下,云峥闭着眼,静默不语似已睡去,而唇际漫起一丝笑意,在舒缓的熏风中。
第27章 第 27 章
随着时光流逝, 我与云峥越发熟了,细想来,都有许久没见张公子孙公子等了, 似乎与云峥玩得更是相契,交游起来更加尽兴与自在。
明明不该如此?,明明应同那帮纨绔子弟玩起来更无拘无束才是,依云峥的身份和性情, 本不可能是与他一起更加心中自在,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和云峥在一起时,虽然我身边只?他一个人, 但却像是比那帮子弟簇拥着更能填补我心中空虚,更能叫我感觉心中不寂寞。
与云峥交游久了, 我也不怕他那脾气?了, 尽管他有时还会冷脸、脸绷得僵僵的、唇抿得紧紧的,但我感觉那就像只纸老虎, 戳一戳,揉一揉,就好了。
一次我和云峥在黎山登高游玩时,巧遇了文公子。文公子因许久未见我, 十分热切,我就邀文公子一起上山,并问他近来可好, 新学了几篇文章,新作了几首诗等。
文公子总有烂漫童言, 听得我忍俊不禁。我边往山上走,边与文公子说笑了一路, 正是气?氛融洽时,一旁沉默许久的云峥突地撂下了一句冷话,道:“我要走了。”
“要走?是有急事吗?”我停步问云峥,见他眉眼?间?似有一层冷意。
云峥未答时,热心的文公子已在旁说道:“若有急事,耽误不得的。”文公子因家教良好,总是很有礼貌的,就向云峥拱手,彬彬有礼地送别道:“世子慢走。”
我想云峥可能是真想起来有什么?急事要事,毕竟他不似我和文公子是俩闲人,他是努力奋进之人,岂会终日耽于游乐。
于是我就没再追问什么?,只?是和云峥说道:“那……慢走。”
云峥看了我一眼?,眼?神凉凉的似带着霜。还没等我琢磨出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时,云峥就已转过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我见云峥走了有六七步开?外?,目送也够了,就要与文公子回转过身继续上山时,忽见大步往下走的云峥,突然一个折身,折了回来,三两步就到了我面?前,一把攥着我手,拉带着我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我另一只?手擎着遮阳伞,被云峥这猛地一攥拉,伞身正在云峥肩膀上砸了一下。云峥也不觉疼,就脸色冷冷的,一手紧攥着我一只?手,一句话也不说,拉着我往前走。
身后,离我越来越远的文公子似隐隐约约地“啊”了一声:“云世子是又要送谢夫人回家吗?”
当?然不是如文公子所说的那般,但我也不知云峥这会儿?是在干嘛。“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问了云峥一路,可云峥一个字也没有,就是板着脸拉着我往前走,脸色冷得像能刮下几斤冰雪来。
“别走了,别走了”,我摇了下云峥的手,没甩开?,道,“快放开?,我手疼。”
其实并没多疼,我只?是想让云峥放手。但云峥还是没放手,只?是将手松了松,且他像突然意识到某件事,身体?僵在原地,在须臾后,又再次握紧了我的手,尽管依然握紧,但力道比之前轻了许多。
我与云峥正停在一片竹林里,漱漱的风吹竹叶声中,我瞅着云峥问:“你……不会是因为文公子在生?气?吧?”
云峥没正面?回答,眼?神也正对?着前方不看我,只?是声音冷冷硬硬地道:“你为什么?要邀文安仁同行?”
我实话实说道:“正好都上山,又许久没见,路上一起说说话又何不可?”
我觉云峥这时心性像比文公子还幼些,简直就像小孩子因不肯和人分糖而在闹脾气?,有点哭笑不得地道:“难道我只?能和你说话、和你游玩吗?”
云峥似有点恼怒我不“端正”的态度,神色更是冷僵,“我并没有和别的女子一起游玩。”
我道:“你是你,我是我。”
云峥陡然转脸看我,好像我那句话是黄蜂的尾刺,猛地蛰刺在他身上。他眸中似闪过一丝激愤的神色,甚至似有受伤,但未等我看清,他就已放开?了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我在竹林中。
天色也阴了下来,竹林本就阴凉,风吹间?漱然如涛,令人肌肤觉寒时,天也真似是有几分要落雨的模样,而前方的年轻男子,在竹风中沉凝一动不动,身形笼罩在竹林的阴影中。
我是知云世子的脾气?的,知我这时候上前,随便同他说几句软和话,他十有七八就会回转。但转念又想,我为何非要说这几句话呢,难道我是离不开?云峥、只?能有他一个玩伴不成。
大不了拆伙算了,本来我与云峥这段时日就已玩得够久了,再交游下去?,或会生?事端。
我是无妨,名声什么?的,我并不在乎,但博阳侯府云家人愿意云峥同我这声名狼藉之人交游吗?博阳侯与夫人仅云峥一子,定是对?他寄予厚望,不许他行差踏错的,这是如今我与云峥相见出行都是私下,我与他之间?的往来并没在京中传开?,也没传到博阳侯夫妇耳中去?,若是真大面?积地流传开?来,岂会不生?风波?!
我越想越觉我与云峥应该断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时吧,我与云峥已玩得够久了,比那些张公子孙公子都久得多了,以?后换个人吧,换人还新鲜些。
我就望着前方伫立的背影,淡声道:“我素来就这般性子,世子认识我前,应就已听过我的名声,我不会为谁变了性子,世子若不能接受,那往后我与世子莫再相见就是。”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向前走了一阵,快要走出竹林时,阴沉的天空飘起了细雨。我那柄原用来遮阳的伞,这时倒可遮雨了。
然而云峥没伞,我擎伞在雨中走了片刻,心中忽然想到此?事,又想,云峥没伞但有双腿,人又不傻,难道不会寻地方躲雨,这会儿?雨丝细细的,他总能在雨下大前找到避雨之处的。
这般想着,我又向前走了一阵后,雨势越发大了,原来淅淅沥沥如牛毛针的雨丝,转为了漫天的雨珠,噼里啪啦地往伞面?上砸。
噼里啪啦的落雨声,也好像乱糟糟地砸在我心里,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后,脚步不由渐渐停住了。
虽说要和云峥断了不再往来,但多这一场雨的时间?也没什么?,一场雨,能有多久呢。
雨中定身片刻,我擎伞转身走回了原路,在雨中快步走回竹林深处时,见云峥竟就站在林中淋雨,与我离去?时位置相同,半步都没挪的。
我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觉胸|膛中涌起一股钻心的气?恼,恨恨上前就将伞往云峥头顶送。
雨中云峥衣发皆被打湿,明明脸上雨水淌得跟流泪似的,见我回来,却还是向旁走了半步,避开?了我撑到他头顶的伞,漠然地道:“你是你,我是我。”
这死倔死直的脾气?,真想一棒子给?他打折了。我望着这样的云峥,心中越发烦乱不堪,握着伞柄的手不禁攥紧,雨中冷冷看他的目光亦掺着越来越重的躁乱。
云峥亦在雨中冷漠地看着我,泼天的雨水在风中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打,他双颊渐无血色,紧抿着的唇也在发白?,可就是犟着不动,似能跟我犟到地老天荒。
走了算了,走了算了,我心中恼恨地想了又想,可真有所动作时,却不是迈开?步子,而是将手中雨伞恨恨地丢了开?去?,在雨中恨恨地瞪着云峥。
原本似能在大雨中一动不动站到地老天荒的云峥,却在我将伞丢到一旁时,立就眸光微动,弯下|身去?。云峥拾起了那把伞,在漫天雨水肆意侵袭我前,将伞举到了我的头顶,为我遮风挡雨。
因为雨势愈大,风又不小,尽管云峥有及时拾伞为我遮雨,后来又牢牢地将那伞高擎在我头顶,但等我和他能够找到避雨之处时,我衣发还是湿了不少,至于云峥,早在他在竹林里犟站着淋雨时,身上就已湿透了。
我与云峥寻到的山中避雨处是座山神庙,这庙只?有在特定日子才有人来打扫祭神,平日里并无人。我与云峥进入庙中,见庙中不算十分脏,庙里的山神判官像上只?有薄薄一层灰,旁还堆着些祭神用的烛纸,像是几日前刚有人来打扫过。
因雨天阴沉,我与云峥将庙门关上以?挡风雨后,庙里暗得像是入夜一般。云峥就将烛火点燃,而后在庙中寻了一通,见有柴禾,就抱至山神像前点燃取暖烘衣。
漫天风雨在外?飘摇,使这座山神庙宛是海上的孤岛,山神像的影子下,我和云峥一人一个蒲团,围坐着正明亮燃烧的篝火,云峥默默用火钳拨着柴火,而我默默地抱着双膝,默默地看着他。
虽两人一起来这避雨来了,但竹林里的事好像还没过去?。也不知当?时怎么?着就一起来寻地方躲雨了,明明上一刻还僵得像要老死不相往来。好像那时漫天风雨摇成了一片令人心神恍惚的海水,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打在人身上,将人也打糊涂了,迷迷糊糊、恍恍怔怔地,我和云峥就一起来到这儿?了、坐到这儿?了。
庙外?喧闹的风雨声中,庙内静得很,只?有偶尔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叭”声响,也不知是平和的安静、淡淡的尴尬还是其他,总之篝火前的我与云峥,长久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火光一跃一跃地照在我们身上。
云峥坐着的蒲团边上都是湿的,甚至他此?刻头发还在淌水,一绺绺乌发湿贴在他颈畔,湿答答的。想他衣发全湿,这会儿?烤着火时衣裳湿黏在身上,定然十分难受,我就开?口对?云峥道:“你将外?袍脱下来吧。”
云峥在篝火前抬眸看我,跃动的火光将他双颊映上一重淡淡的绯色。
我继续道:“将外?袍脱下挂起来烤火,这样你身上的单衣也干得快些。”
云峥不语也不动作时,我道:“我也将外?衣脱下来烤烤,湿在身上太难受了。”
云峥双颊的绯色在火光中更深了,眸子亦不觉瞪大看我,唇微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的。
我没等他言语,径起身走到一边,从角落里拖了几支竹竿过来,对?云峥道:“搭把手,搭个挂衣架子。”
云峥见我真想脱下外?衣,帮我搭完衣架子就背身走到了山神庙角落里,面?壁不动。
我将外?衣脱挂在竹竿子上,人在挂衣的竹竿子后坐下许久后,云峥方慢慢地走回来了。挂着外?衣的竹架子似一道帘幕,隔绝了我与云峥的视线,只?有跃动的火光映着两侧的人影,照映重叠在挂着的衣裳上。
窸窸窣窣的动静,是那边的云峥将外?袍解挂在了竹架子上,而后身影下沉,云峥又坐回了那边的蒲团,拿起了火钳。
我因头发湿乱乱的,就将簪钗都拔了下来,以?指为梳,一缕缕地打理着长发。也不知这般安静地多久后,那边云峥的声音忽然轻响起道:“你……你有没有……和别人……如此?……”
我听云峥问得语焉不详的,问道:“什么??”
那边云峥静了静后,嗓音仍是断断续续的,似燃烧的火焰将好好的一段话烧断成了一截一截的,“……如此?……这般……烤火……”像其实话没完,后面?还有,但被热烈的火焰烧烘成烬,在熄灭前是透亮的红。
我朝“帘幕”上的那边人影看了一眼?,道:“有过。”
那边,云峥静了许久许久,久到我怀疑他是不是坐着睡着了时,突然他声音又沉闷地响起,如雷雨到来前阴霾云层堆积,“和谁?”
我道:“我娘。”
那边霎时又静了下来,静得与先前不同,似紧绷着的弓弦慢慢松开?了,云峥缓缓地开?口道:“……你娘?”
“对?,我娘”,我边打理着长发,边道,“我四五岁时,和娘亲从长州来京城,路上有在郊外?遇到大雨,就似这般躲到一间?破庙里,将外?衣脱下来烤火。”
云峥道:“长州与京城有千里之遥,路途不易,就只?你和你娘一起上路吗?”
“就只?我和我娘,我娘因听说我爹考中了进士在京内做官,就带着我上京来投奔他”,我说至此?处,忍不住轻叹了一声,“但早知我爹那副德行,还不如和我娘一辈子留在长州老家不出来呢。”
云峥问道:“为何?你爹很不好吗?”他顿了顿,“帘幕”那头的声音微紧微冷,“他会打骂你吗?”
我微微摇首,“我在他那里,有跟没有一个样,他根本不在乎我的。”
我叹道:“我是为我娘难过,如果我娘一直留在长州老家,不上京来寻夫,也许不会生?病去?世,可以?身体?安康地活上许多年。她在上京的路上有多欢喜,等见到我爹后就有多难过,她终日郁郁寡欢,是心病使她身体?最终不堪重负。”
反正外?头风雨一时停不下来,庙内干坐着烤火无事可做,我就在云峥的询问下,和云峥随意聊了起来。
“我娘和我爹同在长州云西郡长大,是青梅竹马的邻里,从小就定下了婚约,感情一直很好,到十七八岁时成了亲,我爹进京赶考,我娘怀着孕在家等他。”
“我爹一次未中后,未归乡,仍留在京中等待下次科考。如此?过了四五载,我娘听人说我爹考中了在京中做个小官,欢欢喜喜地带着我上京找他,也不顾为何我爹为何没在信中告诉她这事,为何我爹的最后一封来信已是一年多前。”
“我娘是不愿信我爹变了心,她不信和我爹从记事起就有的感情说断了就断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上京后我娘发现我爹有了新欢,那女子年轻貌美,我爹宠爱其如珠似玉。”
“我爹心中,是怨责我娘带着我上京来的,他并不想要这糟糠之妻了,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美貌的妾室。我娘其实是性子刚强的人,不然也不能千里迢迢一路风霜地带着我上京,可她却没有当?断则断,而是非要留在我爹身边,期待我爹记起旧情、回心转意,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失望,最终击垮了她。”
“我那时年幼,凡事都听我娘的,我娘既坚持要留在京中,我就乖乖地待在她身边。现在想来,如果我那时任性些,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非要我娘回长州,我娘回老家不用天天看着我爹和爱妾一起,眼?不见心不烦,也许可以?慢慢地放下和我爹的过去?,最终能完全割舍那段残败的感情,那感情也就不会要了她的命。”
竹架衣裳的另一侧,云峥轻说道:“令堂太重旧日之情了。”
我叹息道:“哪有什么?情呢,青梅竹马都会变心,这世间?事没什么?是不会变的,我幼时见我娘亲因伤心病死,想我这辈子定不要似我娘那般痴心不改,若一段感情有了当?断的苗头,我就当?断则断,跑得远远的。”
“只?要我抽身果断、跑得够快,什么?伤心事都追不上我”,我道,“或者就干脆不成亲,我小时候就想,为何世道非要女子成亲呢,若非要成亲,也许嫁个死人比活人还快活些,如果我爹一早死了,我娘是个寡妇,定能和我好好活着,与其守着一个负心之人,还不如守寡心中快活呢。”
云峥似在那一边抬头看我,“所以?你就胡乱嫁人,胡乱去?给?命不久矣的谢尚书冲喜吗?”
我没正面?回答,只?有意轻松道:“反正婚事在我这里没什么?要紧,胡乱一下也没什么?,无需太认真。”
火焰又跳了几下后,云峥的声音在一边轻低地道:“对?婚事,我会认真。”
第28章 第 28 章
我?听云峥这样说?, 笑着道:“若你说到做到,那你将来的妻子定?会欢喜,会与你婚姻美满, 白?头到老的。”
明亮跃动的火光,将云峥清隽的身影暖烘烘地照投在悬挂的衣裳上,剪影良久不动的寂静后,火钳拨灰的轻微声响起, 云峥微低首,轻轻地“嗯”了一声。
庙外雨终于?停时, 被火烘烤许久的外衣也有七八分干了。我?与云峥各自将衣裳穿上后,处理好火堆灰烬等, 推开庙门,迎面扑来雨后清凉的山中微风, 挟着山间的草木清气, 令人心?旷神怡。
今日与云峥登山游玩,原是要到山顶看云雾的, 但经过这一场大雨,时间已不够上下山一趟再加赏景,我?与云峥就在雨后的山林里往山下走,走着走着, 见天色放晴,远处的山峰间竟出现了一道?霓虹。
我?停住脚步,赏望远处飞虹, 见之光彩绚烂,宛若天女?以明霞织就, 飘洒在人间的一道?琼玉带,赞叹着道?:“能有此景赏看, 今日这一趟上山,也就不算白?来了。”
云峥立在我?身旁,道?:“明日……明日我?们再一起来登山看云吧,好不好?”
我?原是要和云峥断了的,在竹林里与云峥产生口角后。当时虽是一时意气,但当时所想的种种理由,却不是假的,云峥并非那等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他声名清白?、前途无量,本人也心?志高远,岂可与我?这样坏名声的女?子牵扯过久、牵扯过深?
且趁现在博阳侯府与普罗大众还不知情,让我?与他交游的这段时间,成为过去,成为一段被埋起来的旧光阴,往后我?与云峥再无交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当从不认识才是。
应是如此的,可当我?看向云峥,见他正望着我?的清澈眸光似也映着雨后的虹彩,见他正含着期待地等我?说?一个“好”字,似乎只要我?点头说?“好”,他眸中澄澈的光彩就会似揉碎的水晶熠熠发光,想好说?要和他断了交游的事,就似堵在我?的嗓子眼处,怎么?也说?不出来。
就……就再跟云峥交游一日吧,明天,明天和他一起登山赏看云雾后,我?再跟他说?以后不再往来。
我?如此想着,在云峥含着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头,见云峥眸中立漾开一丝笑意,晶晶亮的,在雨后的虹光中。
我?是很少见云峥笑的,云峥云世?子大都时候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孤高清傲的,也不知他心?里也想什么?,而这时候,他明显看起来心?情不错,不仅眸中有笑影,唇角也微弯。
我?望着这样的云峥,自己也不由微弯了唇角,浅笑着对他道?:“你平日多笑笑嘛。”
云峥看着我?道?:“你喜欢见我?笑吗?”
我?道?:“反正你以后的妻子肯定?愿意见你多笑,冷着脸过日子多难受啊。”
云峥目光凝看着我?,眸中笑意更深时,略低下头去,须臾,又抬起眸子看我?,在雨后清新怡人的山风中。
然而明日之后还有明日,翌日与云峥登山赏云后,我?和云峥又有了游水之约,如此一个约见接着一个约见,要与云峥断了往来的事,被一次次地拖延着往后。
且原先这事还只是堵在我?嗓子眼处,但随着我?与云峥越见越密,所相处的时光越来越多,这事似都快被我?和云峥的相处记忆压到心?底了,似总觉得时间还有很多,可以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这日我?与云峥在四?合街瓦市看完杂耍后,走在街上随意闲逛。我?见一家花饰摊的花簪都很漂亮,虽用料不及京中顶尖的首饰楼,但那妇人摊主手艺很巧、花样也很新鲜,就走上前去挑选簪花,想给我?自己买一支,也给绿璃买一支。
我?为自己选了一支绒绢雪栀子花簪和一支纱绢芙蓉花簪,拿不定?主意要到底买哪一支时,摊主在旁笑说?道?:“夫人要是喜欢,就都买了吧。”
为多做成生意,妇人摊主又笑向我?身旁的云峥道?:“我?在这里摆摊卖花簪许多年,眼光很准,这两支头花与夫人花容月貌很是相配,京中无人能比夫人戴得更美,郎君为夫人都买下吧。”
我?见摊主竟以为云峥是我?夫君,忍不住要笑时,眼光余光见云峥在身子微僵脸微红后,竟真伸手向钱袋,要为我?付钱,忙拦住他道?:“不必,我?自己付就是。”
从那两支里选了纱绢芙蓉花簪,又为绿璃挑了一支绫绢桃花簪,我?付钱给摊主。摊主边收钱边笑道?:“夫妻是一家,夫人用钱何必与郎君这般生分呢。”
我?见这摊主竟还以为我?与云峥是年轻夫妻,不得不笑着解释道?:“他不是我?夫君,只是我?一个朋友。”又同摊主开玩笑说?道?:“还说?自己眼光准呢,这都看错。”
摊主也不知是嘴硬还是其他,讶然的目光在我?和云峥身上飘了几遭后,还是笑着道?:“纵然现下不是,我?想,好事也将近了。”
若我?和云峥真有什么?“好事”,那可是足以轰动京城的“大丑事”,民众声浪能将博阳侯府和谢府都掀个底朝天的。我?不再和这嘴硬的摊主多说?,就收下包好的花簪离开,与云峥继续闲逛。
闲逛中,云峥步伐像比之前慢了不少。我?想云峥容易生气、生闷气,大概是对摊主的话感到冒犯,就对他道?:“那摊主只是为多做单生意而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别动气,动不动就生气,对身体不好。”
云峥起先没说?话,连个“嗯”字都没有,在和我?缓缓走了快大半条街后,在我?将花簪摊上的事已丢到脑后时,他忽然开口说?道?:“我?没生气。”他看着我?道?:“我?不生气。”
云峥忽然停步,就站在街角,抬眸定?定?地看着我?。我?在初冬的日光中看着这样的云峥,忽然心?就砰砰地敲起了小鼓,也不知为何在敲,就似乎忽然忐忑起来,忐忑什么?也不知晓,似是有点害怕云峥开口说?话,明明也不知他是不是要开口,不知他要说?什么?。
“停下来干什么??”我?先是开口说?话,并移开和云峥对视的目光,飘忽着向四?周看,落在斜对面的春醪亭上,道?:“要喝杯酒暖暖身子吗?走久了,正好坐下歇歇。”
云峥与我?走进了春醪亭中,坐在了角落里从前曾与我?一起坐过的一张酒桌前,在小二将烫好的酒送过来后,满满斟上一杯,举杯就饮。
我?瞧云峥喝酒喝得有种“壮士断腕”的架势,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这感觉叫我?心?中很不自在,不自在的感觉似暗暗涌动的潮水,在我?并不能明析不自在的因由时,它就已推着我?往前,推着我?下意识地想去做一件本该早做但拖延已久的事。
我?常依赖下意识做事的,那似是一种本能的趋利避害的直觉。在云峥欲向空杯倒酒时,我?拦住他的动作,拿起了酒壶,含笑对他道?:“我?给你倒吧,你我?第一次在这相见时,就是我?给你倒的酒。”
暮光透窗照洒在酒肆内,映得云峥双颊微微薄红,他垂下手,乌黑的长?睫也低垂着,看我?将他的空酒杯注满酒,看我?将那酒杯端起,送到了他的面前。
第一次在春醪亭时,我?是单手端杯给云峥,径递到他唇前,言止十分轻浮。而这一次,我?双手将酒杯端到云峥面前,神色端正了许多。
当断则断,这素来是我?行?事的准则,而我?和云峥的缘分早该断了。既是与他在这间酒肆里缘起,今日,就在这里彻底断了吧。
第29章 第 29 章
“与?世子相?识以来, 虽偶有口角,但多是开怀之事,能与?世子认识交游, 是我今年所遇见的最好的事。”
我言语真诚,说的是真心话,云峥似也能听出我在说真心话,眸光深深地望着我, 映着暮光流动的金光,眸底情绪暗暗地涌动着。
我将满酒的酒杯, 端递给云峥,郑重地道:“请世子饮了这杯酒吧。”
云峥伸手接过酒杯, 眸光一直凝定在我面上,他似有许多的话想对我说, 而?第一句是, “不必总唤我‘世子’,我字‘子峻’, 你?知?道的,唤我字就是了。”尚未饮那杯中酒,而?轻缓的话语似已漾着醉人的酒意。
我仍是唤云峥为“世子”,说道:“我与?世子身?份有别, 岂可如此。”不待云峥开口,我径将早在心中酝酿好的断交言辞,一股脑地全都倒说了出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我与?世子交游至今,时间不短, 缘分也该到头了。今日世子饮了我这杯酒,此后与?我就不要再往来了, 我与?世子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不应相?干的。”
这些话在我心中已积压了许多许多时日,这时一气全都说出去后,我的心,像陡然?间空了一样。
而?对面的云峥,似也陡然?间神思?一片空茫,他眸中原涌动着的情愫与?笑意,因突然?袭来的寒冷而?凝结在眸底,声音也像是被冰霜冻结住,是脆弱的冰凌,轻轻一敲就会碎裂,“你?对我说这些……你?是……要对我说这些……”
我忽视心中微微刺疼的感觉,我讨厌那样的感觉,我原就是为不再感受心中刺痛而?放任自己沉入醉乡中,岂会使自己再陷入相?似的境地。就眼也不眨地看着云峥,我对他颔首道:“是。”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向云峥道:"好聚好散,世子请。"
我微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见对面的云峥仍是一口酒没喝,就目光幽冷刺骨地盯看着我,似锋利如刃,可剜下我身?上的血肉,然?而?这刃却先割伤了他自己,他持杯的手隐隐迸起青筋,似在极力地控制着,似此刻他心中涛澜只要流露出半分,他手中瓷杯就会被捏得粉碎。
我沉默须臾,面上漾起笑意,似我初次在这春醪亭见云峥时,轻浮不自重,“世子是知?道的,我这人爱热闹,身?边人越多我越是玩的开心。近来与?世子交游,虽也开怀,但心中总觉寂寞,不及与?蒋公子他们一起,更是舒心。”
我放下酒杯起身?道:“世子慢饮,我得先走了,我晚上与?张公子蒋公子他们有约,不可迟了。”
云峥原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在我这几句话有意相?激之下,终是抬起手臂,慢慢举起了酒杯。
云峥如何?会看得起蒋晟等人,又如何?能忍受我将他与?蒋晟之流相?提并论,甚至将他贬在蒋晟之流之下,傲气驱使之下,无论他先前曾想对我说什么,应都会彻底粉碎在心底,当污秽彻底掩埋或是丢弃。
见云峥一口口将酒饮至见底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将酒钱掷在桌上,我心中漫起一丝异样的空落,但面上依然?轻松地笑着说道:“就与?世子再走最后一程。”
就与?同样要离去的云峥,一起走出了春醪亭。暮晚时分,最后的夕阳中,四合街人来车往,或是归家,或是将要夜游,初冬的暮阳是冷而?薄的,虽瞧着仍有几分流光,但照在人身?上,却使人越觉天寒暮冷,冷从肌|肤直透到骨子里。
“那与?世子就此别过,往后,纵是巧合人前相?遇,亦当从不认识的好。”
春醪亭前,我对云峥如此说道,云峥闻言面无表情,神色如是毫无温度的玉石时,忽有人骑马从春醪亭前经过,马匹高大健壮,马上中年男人衣着华贵,在瞥望见云峥时,讶然?地唤了一声:“子峻。”
云峥神色依然?无温,只略动了动唇,道:“舅舅。”
被云峥唤做“舅舅”的中年男子,再讶然?地瞥了下云峥身?后的简陋酒肆,“你?在这地方?喝酒?”惊讶地问了这一声后,男人目光又移至云峥身?旁的我身?上,问道:“这位是?”
我是与?云世子毫不相?干的人。就要作路人状,直接走开离开,然?而?我才神色漠然?向旁走了半步,手就忽然?被云峥牵拉住,云峥一手紧紧攥着我手,并不看我,目光直视着前方?,回答他舅舅的话道:“这是虞嬿婉。”
“……虞……嬿婉?”男人似在哪里听过这名字,又一时想不起来,面上浮起疑惑之色,而?目光盯着云峥紧攥着我的手,面上狐疑之色更重。
我拼尽全力想要将手从云峥手里抽离,却怎么都抽不开时,竟听云峥为他舅舅解惑起来,嗓音清朗淡然?,“虞嬿婉,谢侍郎的继母,谢尚书?的遗孀。”
马上的男人立即神色大变,似陡然?被一道惊雷砸在他天灵盖上,他惊得一时话都说不清楚了,瞠目结舌地道:“你?……你?……她……她……”
瞪着眼结巴着吐了几个字后,男人略微从震惊中回神,然?而?神情更是不敢相?信,更是痛心疾首,“子峻你?怎可与?她一起?!”男人朝四周看了一眼,连声催促云峥道:“快放手!快与?我归家去!”
暮时街上车马本就不少,四周早有人朝此处看了过来,并窃窃私语。我的心急得像是在油锅里熬煎,可恨那只被云峥紧攥着的手怎么都挣不开,好像云峥的手臂是条藤蔓,从生根时就与?我紧缠在一起,到死不会分开。
云峥语气淡然?,神色亦平静,但这淡然?平静下却似是隐藏着巨大的疯狂,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舅舅,语气亦再寻常不过地回答他舅舅的话道:“为何?不可与?她一起?我喜欢她,我云峥只喜欢她一个。”
马上的男人已是惊得面色死灰,似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而?周围原是窃窃私语的人声,如冷水投入了油锅,陡然?间鼎沸炸腾,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目光似利箭射向我与?云峥,他们口中不断说出的“云峥”和“虞嬿婉”的姓名,似一柄柄可畏的尖刀插在我和云峥身?上。
我手足冰凉,通身?血液似冻凝结在骨子里。云峥在暮色中转脸看向我,眸中映着最后的暮晖,如冰下燃火,身?后是将落的夕阳。燃烧着的太?阳,温暖明亮,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太?过灼热,会令人不禁忧心那炽热会将彼此都灼伤,最终玉石俱焚。
那一日,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了,然?而?致命的流言很快在京中传了开来,我人在谢府棠梨苑中,数日未曾出门也不问外事,但可想象如今谢府之外、京城之中,是如何?的议论鼎沸、人言可畏。
过了这一阵就好了,新鲜事总会被新鲜事盖过,只要我不再见云峥,渐渐世人就会放过这件事、遗忘这件事,云峥也会不再被流言纠缠,我只是云峥人生中年轻轻狂时的糊涂一笔而?已。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世人应也能理?解这一点。只要时间久了,流言淡了,一切就都可过去,云峥的人生远大长久,这一笔糊涂事对他来说,就似衣裳上的尘埃,掸掸就落了,他照旧可如从前光风霁月、矫矫不群。
这一夜,我人在棠梨苑中,因如抚琴看书?之类的事,皆不能使我心静,就走至书?案后坐下,提笔给萧绎写信。
萧绎是这世间对我来说最特别的人,他的近况是我最关心最在意的。就在信中殷切询问,并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细细地说了许多日常琐事,连冬日早晚要多添衣裳,冬季应食枸杞百合滋阴润燥等事,都不厌其烦、一笔笔地细致写在纸上。
从前如此给萧绎写信时,我定是心无旁骛,就好像萧绎坐在我面前,我正?在和他说话,能笔下源源不断地写上个把时辰,然?而?今夜,我的笔总是写几笔就停顿,明明心中并没什么事,却像有什么横亘在我心里,跨不过去。
我执笔怔怔地坐在书?案后,不远处的小榻边上,困倦的绿璃早已枕臂伏睡进入梦乡。室内静得很,只有火盆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响,就似那间山神庙里柴火静烧时,令人恍惚好像身?在山神庙中,庙外风雨飘摇,从泼天泼地的呼啸,转为淅淅沥沥的细雨,丝丝绵绵地落在瓦上窗边。
似真有雨,就在此时此刻,就在窗外,轻轻细细地打在窗上。还是雪,这时节大抵是雪,如今是何?时节,窗外是雨还是雪……云峥,你?告诉我,是雨还是雪……
恍惚之中,视线内的房门忽被人轻轻推开,年轻男子的乌皮靴半踏入室内,年轻男子的袍服一角闪入我的眼帘。我猛地站起身?来,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手中的笔跌在了信纸上,墨迹洇湿了纸上大片字迹。
然?是谢沉,来人是谢沉,他似未预想到我会这样看他,身?体半在室外寒夜、半在室内光照下,在门边僵滞许久后,还是微垂眸子,走了进来。他反手掩上了房门,将冬夜的寒风与?细雪关在门外。
是谢沉,我怎会想到其他,怎可能是其他,定是夜太?深了,我太?累了,精神困倦,所?以心神恍惚,恍惚地甚至荒唐。
自我将棠梨苑外花圃一把火烧尽后,棠梨苑似成了禁地,谢沉未再踏入苑内半步,为何?今夜会破例前来?
第30章 第 30 章
应是来说教我的。我与云峥的事, 如今在外?应是传得风风雨雨,对谢府名声的连累,定远甚于从前我与纨绔子弟厮混时。
尽管谢沉是我的晚辈, 但他乃是谢家世代书香的正统继承人,有责任与义务维护谢家名声,自有权利来指责我的行为不端,为此破例走进了他本不愿再踏进半步的棠梨苑。
我等着谢沉发言责难, 然?而谢沉未先如我预想,而是先将手中提着的雕漆食盒放在了室内桌上, 嗓音微低:“我听下人说,你没有用?晚饭。”
谢沉将食盒盖子打开, 将盒内冒着热气的烩虾、荷叶卤、三鲜木樨汤等饭菜一一拿出,摆在桌上, 又?取出一双干净的乌木箸, 放在碧粳饭旁。
我见谢沉沉默地做着此事,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躁乱, 绕走过书案,来到谢沉面前,说道:“有话你就直说吧。”
谢沉略一静默后,仍是说道:“冬夜冷长, 你还是用?些晚饭的好,空腹伤身。”
“若你只是来和我说这些话,那就走吧, 我要歇下了”,我冷淡地看?着定身不动的谢沉, “我与云峥之事,固然?在外?传得难听, 但你夜晚在我房中滞留不走,若传出府去,会好听吗?”
我不愿与谢沉再多说其他,我与他之间要说的话,早就说尽了。见谢沉仍是沉默僵身不动,我径就要转身离开,要自往深处寝堂走去。
将走之际,一封请贴被修长的手递到我身边,是谢沉从袖中取出,他道:“是今日送上门的,门上未敢直接给你,给了管事老周,我下朝回来时,老周将帖子给了我。”
写着“虞嬿婉亲启”字样的请帖,烫金紫底,四周萦绕着飘逸的银色流云纹样。
我虽与蒋晟那帮子弟厮混许久,但那帮人约我都?只敢私下递话给绿璃,无?一人敢光明正大地把请帖往谢府大门送。
有些事,不上称四两,上称有千斤。私底下如何厮混,都?是面子底下的事,就算是被世人茶余饭后闲说几句,也都?无?妨,不到明面上来,就只是几句流言而已,闹不出大事来。
这样的事,连蒋晟之流都?心里?清楚,云峥如何会不知道,他知道,却还光明正大地往谢府送请帖,却还那日黄昏在春醪亭外?,当着他舅舅的面、当着许多人的面,说那样的话。
寂静的雪夜里?,我心微微颤着,只觉眼前薄薄一片请帖,似有千斤之重,抬不起手去接。我将目光从请帖上移开,几番咬唇,终还是开口轻道:“他……他……”
谢沉目光望着我道:“据门上说,不是云世子亲来门前,请贴是他的小厮送过来的。”
略沉顿片刻后,谢沉又?缓缓说道:“云世子这几日,应是出不了门。博阳侯震怒,对他动了家法,博阳府祖上为开国?名将,府中家法,从军法中来。”
我心似被人狠揪在手里?,猛地往下一拽,一瞬间竟无?法呼吸。我暗攥着手,任指甲掐在掌心里?,抬眸看?向?谢沉,目光灼映着灯架上晃动的火焰,“不必再转弯抹角,直接说你真正想说的话,你今夜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谢沉却是沉默,他唇微动了动,转开与我对视的眸光,拿着请帖的手臂僵垂在身旁。
“说啊!”我转走到谢沉面前,几是咄咄逼人,一口气连声道,“说我行为不端,连累了谢家,说我不该招惹云峥,不该与云峥往来,说我是谢家的孀妇,当为谢家守贞,所做作为当符合谢氏门风,说谢家名声最?重,说在你心中,谢家名声从来都?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轻如鸿毛,都?是可以被舍弃的!”
猛从心中几是咆哮出的一番话,也不知是在为眼前云峥这件事,还是在为其他。一口气骤然?间说了许多话后,我像是精神也有一瞬间被抽空,心神震恍,双眸眼花,眼前谢沉身影模模糊糊,似与晃荡斑驳的灯火融化到了一处,碎裂着,坍塌着。
越发眼花,竟有些站立不住时,我模糊间见谢沉似伸手扶了过来,用?力将他推开,自己手扶着桌沿稳住身形。
室内死寂的静默,我与谢沉未相对亦都?无?言,早是一潭死水,纵硬掀起些波澜,也是冰冷的绝望,不该如此,倒似是自己难堪。
我扶着桌角站直身体,望向?谢沉,再度要他离开时,忽有急匆匆的步伐在窗外?细雪声中来到我的门前,周管家的嗓音,在门外?焦急地响起道:“公子,夫人,公主驾到!”
竟是长乐公主,秦皇后的女儿,帝后的掌上明珠,在这夜深时忽然?驾到谢府。
因长乐公主指名是要见我、与我说话,谢沉在迎接拜见完公主后,就避站在厅中一旁,我在厅内再度向?长乐公主恭行大礼,见十五岁的少女公主妆容娇慵、衣裳华美,鬓边斜坠着的宝珠流苏,在灯下光华璀璨,名贵不可言。
我不知长乐公主为何深夜出宫来此,但想她是秦皇后之女,想我与萧绎一直有书信往来,想事情会否是与萧绎有关,心暗暗揪着,等待着长乐公主说出正题。
然?而长乐公主既不说话,也未在厅内主座上落座,而是背手在厅中漫走,绕着我慢慢走了数圈,将我里?外?上下都?打量了一通后,发出了鄙夷的一声轻哼。
“不过如此”,长乐公主有意不屑地说着,在厅内一张楠木交椅上坐了,边玩着染红的指甲,边斜斜看?着我道:“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了?”
我道:“公主殿下似乎是十五岁。”
长乐公主微颔首,“不错,再过几日,就是我的及笄礼。”说着,斜斜看?我的目光似有怨恨之意。
我不明就里?,只能在沉默一瞬后,接话道:“贺喜公主殿下。”
长乐公主目中怨恨之意更浓,尽管她极力做轻松状,做一个似已成熟长大的公主,但怨恨的眉眼间,仍不自觉流露出小女孩的着急和委屈。
“我从记事起就认识云峥,我喜欢他,一直喜欢他,想要他做我的驸马。父皇早私下答应了我的,只要等我及笄,就赐下婚事,可你……你这杀千刀的淫|妇,为何要去招惹他?!为何要坏了他的名声?!”
原是为云峥而来,我惊怔未语时,一旁的谢沉已嗓音微冷道:“请殿下谨慎言语,勿辱我谢家人。”
长乐公主目光恨恨地看?向?谢沉,“这样败化伤风的女子,你留她在谢家败坏名声作甚!当废了她所谓谢夫人的身份,将她赶出谢府去,让她受世人唾骂,你谢家才是清清白白,受人敬仰……”
“殿下!”谢沉打断长乐公主愤恨言语的的嗓音,已似隐含怒气。
长乐公主是被帝后宠爱长大的,在皇帝与秦皇后面前,比齐王与越王还要得脸,养成了向?来说一不二的骄纵性?子,见谢沉一再逆她,心中对我愤恨更甚,竟就拉下脸道:“谢沉,本公主命令你,即刻将她逐出谢家!即刻!”
“她一日是谢家人,就永是谢家人,谢沉绝不会做出逐她之事”,谢沉虽拱手向?长乐公主,但声音已冷沉如铁,“殿下若再如此无?礼,微臣只能明日上朝时,将今夜之事奏与陛下。”
“你!”长乐公主恨且无?奈地瞪了谢沉片刻后,转脸向?我,神色已近咬牙切齿,“你很得意是不是,这样会玩弄人心,一个两个都?被你迷惑了心智!你能装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人人都?会被你骗了吗?!你以为云峥会迷恋你一辈子吗?!你以为你能得意到几时?!”
长乐公主恨恨地骂着,竟就扬起手来,似要狠狠掴我一掌。然?在她手在重重地落到我脸上前,就有身影掠挡在我身前,因谢沉身高颀长,长乐公主用?力往人脸上甩的手掌,终只是指甲刮擦过谢沉脖颈,留下一道细长的划痕。
长乐公主未想到有此变故,怔在原地时,谢沉再向?她拱手沉声道:“夜已深,公主殿下请回吧。”
望着谢沉严严实实地挡护在我身前,长乐公主恨恨一跺脚后,怒气冲冲地冲了出去,身影愤恨地远去在深浓的夜色中。
我转看?向?谢沉,见他颈部?那道被尖利指甲划过的划痕正泛着细密的血珠,灯下鲜红地触目惊心,忙取出袖中帕子,按在了那道血痕上。
我是下意识如此做,而谢沉没有避开,他竟是没有避开。我手按着帕子,低首在谢沉身前,仿佛与他是相依的姿势中,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楚,轻道:“把那东西给我吧。”
谢沉知道我在说什么,沉默地将那道请贴从袖中拿了出来。我将请帖送至厅中烛火前,与谢沉无?言地同?看?着火苗舔蚀请帖,看?金字银云寸寸成灰,落在这漫长冰冷的雪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