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幼稚,谢凝乐得直笑,但这是属于他的幼稚,所以谢凝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爱情使人光彩焕发,这话的确不是说着玩的。厄喀德纳的磅礴美丽本身就是一种会使心脏爆炸的致命武器,尤其是他还那么具有反差——见到他的第一眼,只怕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会认为,他是喜怒无常的古老生物,拥有自然蛮荒一般不可控的脾性。
但谢凝有幸成为那百分之零点一的幸运儿,知道厄喀德纳有多容易被爱浸泡得心肠软软、语言笨拙,每当他犯傻的时候,谢凝心里就胀满难以言喻的奇怪柔情,几乎可以幻视出一队面颊红润的小爱神,羽翼雪白,吹着高歌前进的号角,将鲜红的玫瑰花瓣在他俩的头顶乱洒。
可能这就是反差萌的极致……?他胡思乱想,被厄喀德纳在脸上柔软缠绵地亲来亲去,他的骨头和关节也全变成了果冻做的,似乎马上可以被蛇魔吸进嘴里,藏在舌头底下含着。
啊不,他不要在大白天干这个,谢凝知道厄喀德纳的体力和耐力有多强,他太热衷他俩的情|事了,一旦发作起来,必定是不可收拾,一天一夜都刹不住……
谢凝红着脸,很勉强地把自己撕出来,他急忙按住厄喀德纳执意追过来的嘴唇,气喘吁吁地说:“等、等一下!我有个问题。”
厄喀德纳:“嗯嗯?”
“如果要种点植物花草,那它们能活吗?毕竟这里没有阳光……”
“先有大地,再有天空,”厄喀德纳专心回答他的问题,“自混沌卡俄斯之后,地母盖亚再诞生于这世上,而天空巨神乌拉诺斯,则是从盖亚的怀抱中分娩出来的。直到乌拉诺斯被匕首阉割,再也不能到地母身上发泄祂的淫威,大地和天空才高远地分开,留出日月星辰运行的轨道。所以,只要有盖亚的神力,植物的生长便无所谓阳光雨露,它们即是扎根在母亲的身体里的!”
哈哈,果然成功转移注意力了!
“这么神奇……”谢凝松口气,心里又泛起了强烈的,想要立刻实现的好奇冲动,他兴致勃勃地说,“那我们现在来试试!”
亲热被打断了,厄喀德纳有点沮丧,不过看到爱侣这么有活力地期望去做一件事,他好像也被感染了这股盎然的生机,不自觉地快乐了起来。
“这里只有谷物种子,”厄喀德纳挠了挠头发,又急忙补充,“也许还有葡萄和无花果的种子,苹果树的种子!奇里乞亚人供奉我这些,很难说不是为了嘲讽,因为剧毒的我是不能使植物成长的,所以我并没有仔细地看过它们。来吧,我们来好好地寻找这些种子的踪迹。”
于是,他们又向着宝库钻去,忽视了大片散落堆积的金银珠宝,厄喀德纳嘶嘶地嗅探,最后,在一个角落的小房间里,他们发现了许多垒在一起的鲜艳陶罐,里面装盛着大量曾经优质的种子。
地下阴暗潮湿,这个不受重视的房间,自然也没有什么良好的防腐措施。虽然受了厄喀德纳的影响,蚊虫蚁蛇全然不敢在这里出没,但谢凝伸手去捞,也只能捞到薄脆绵软的腐尘了,并且随着魔神的挨近,那些早已变灰发黑的种实,更有加速朽烂的趋势。
“啊呀,我就说!”厄喀德纳不满地发着牢骚,“它们怎么会同我友好?算了,多洛斯,不要在这个空气混浊的地方多站,我会要求奇里乞亚人再送来新鲜的花草种子,务必要让你的愿景得到实现。”
魔神的命令是不能忽视的,他说完这话的第二天,便有大批浩荡的车马,载着上好的繁茂植物幼苗,来到阿里马的地宫前,然而,随着石门缓缓洞开,从里头吹出的一股气流,先使裸露在空气中的植株枯死大半,唯有关在罐子里的种实,尚且逃过一劫。
谢凝听了这个消息,有点哭笑不得。他和厄喀德纳都是行动派,早就在黑土地的穹顶上镶嵌了许多发光的魔球,使它们可以从四面八方照着那广袤的膏壤,营造出一点白昼的氛围。
既然长成的植物不能在地下活,他就单挑了更多的不知名种子与草籽,让巨人推着那些大车,兴冲冲地赶到了黑土地的门前。
厄喀德纳不能碰,只好缠在上方的横梁,郁郁不乐地看着。
“我来试试……”谢凝拎起一个口袋,从里面抓了几颗草籽,试探性地往地上一扬。
细小的种子落地无声,因为地面太黑了,简直就是一片吞噬光源的碳纳米管黑体,谢凝瞪得眼睛都酸了,也没看到自个甩下去的草籽去哪了。
他眉头微皱,刚想张嘴说话,地下就传来摇撼的轰隆隆声响,恰如一条汹涌的地下暗河,无数粗硕如蟒蛇的蔓藤,自地表悍然地喷溅而出!
“妈呀!”谢凝重重摔到石台上,差点被这个冲击力弹飞出去。
“嘶嘶!”厄喀德纳大惊失色,瞬时从横梁上窜起,挡在谢凝身前,劈手揪住那些暴走狂舞的草蔓,双肩带动手臂的肌肉发力,猛地将不受控的植株连根拔起——不过几秒钟的功夫,它们的根系在地母抚摸过的土壤里,已然纵情延伸了七八米的长度。
蛇魔再一用力,利甲稍微刺穿蔓藤的表皮,致命的毒素注入,植株立刻像是被扎破的气球,蔫蔫地枯拜了下去,很快便萎缩成几丝焦黑的碳条。
谢凝惊魂未定,他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手肘都被蹭掉了两大块油皮,直把厄喀德纳心疼得大声嘶叫,急忙丢掉手里的植物残骸,摸出神祇的油膏,用指腹推开,小心翼翼地给他涂在伤处。
“哇噻,好猛!”谢凝定下心神,却不害怕,反而两眼放光,“这下真不用怕植物会死在这里了!”
“一切以你的安危为主!”他没什么大事,厄喀德纳却被他吓得心脏扑通狂跳,恨不得将他包在口袋里揣走,魔神难得严肃地告诫:“千万不可小看这片土壤的魔力,多洛斯,你这狠心的爱人,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就让我也跟着心碎而死吧!”
他说得咬牙切齿,实际上抱着谢凝亲了又亲,把他紧紧贴在胸膛上,似乎要让他听听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谢凝被胸肌淹没,很是艰难地扑腾了一阵,才挣扎出来。
“那你帮我看着嘛,”谢凝像一只被大猫舔得东倒西歪、毛发凌乱的小猫,虚弱地分辩,“你在旁边压着,让它们别长那么凶,好不好?”
厄喀德纳仔细思考片刻,勉强同意了这个要求。
有了剧毒的蛇神坐镇,植物果然再不疯长得那么厉害了,谢凝又抛下去几枚龙牙,种出十名高大健壮的武士,全脱了盔甲,改做农夫,帮忙种田,陪他玩真人版星露谷。
谢凝非常得意,有厄喀德纳和龙牙武士的帮助,他的花园开辟计划顺利推进,他只需要发挥自己的审美专长,尽情在设计上造作就够了。
一周后,人类的王国再送来一批大理石雕像、石碑、水瓶以及三层的喷水池,上面带着风化水渗的痕迹,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因为谢凝特别嘱咐,这些装饰物不用全新,老旧的最好。
尽管奇里乞亚人不能理解这个要求的意义,但既然谢凝这么要求了,他们也就顺水推舟,尽情将王宫库内淘汰的摆设推了一大车过来。
最后的装饰阶段,谢凝把厄喀德纳哄回去了,没有让他看到。
“你先别看,”他说,“我打算给你一个惊喜!”
厄喀德纳本来不愿意走的,听他这么一说,又犹豫了。
“惊喜,”魔神吐出信子,扭来扭去,喜不自胜,“是上次那样的惊喜吗?”
谢凝:“……我说不是,你能听我的吗?”
最后,厄喀德纳还是听了他的话——实际上,他也没有不听的时候。
就这样,谢凝神出鬼没,在他新落成的花园里忙了好几天,吃饭的时候,也常常见不到人,只有到了该睡觉的晚上,他才会带着一身的泥土印子跑回来,疲累不堪,数次在热泉里睡着,要厄喀德纳留神去抱他。
厄喀德纳在白天独守空房,撅着嘴,非常不快乐地等候了这些时日。直到某一日的清晨,他用不着睁开眼睛,便能感到爱侣偷偷摸摸地挣脱自己的怀抱,并把缠绕他的沉重蛇尾搬到一边,向着花房跑去。
魔神闭着眼睛,不愿接受爱人没有温暖他的怀抱的事实,过了好一阵子,他张开金目,却看到多洛斯的枕头上,叠着一张纸条。
他好奇地展开一看,是一行歪歪扭扭,十分蹩脚的文字,写着“来找我”。
多洛斯来了许多日子,仍然不太会写这里的语言,只能听和说。看了他的留言,厄喀德纳立刻振奋起来,仿佛解脱了某种禁令的猛兽,抖擞精神,便往花园的方向疾速游走。
他游进铜门,来到石台上方,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魔神,也不由怔忡了片刻。
——这已经是个非常漂亮的花园了,那些繁茂的植物,全都破天荒地用生命装饰着地宫,而非他惯常所见的死亡。
簇拥在一起的野花沉沉地压着荡漾的草海,花瓣肥厚,草叶亦泛出凝萃的墨色,仿佛有股控制不住的野性生机,挣扎着要冲破薄薄的表皮;阴绿的绒绒青苔覆在谢凝从外头拾来的鹅卵石上,它们铺成了一条惹人喜爱的小径,要把任何赤着踩上去的脚底,全染上一层绿色。
扛着水瓶的雕像,喷泉的多层喷水池,小小的、做追逐状的猎犬地标,亦被常春藤斑驳地吞噬。鸣禽在灌木丛和树木中筑巢,蝴蝶扑闪着银光熠熠的鳞粉翅膀,从一朵花翩翩到另一朵花。更远的地方,高大的苹果树与无花果树,尽皆郁郁葱葱地立着,它们夹出一条井然有序的走道,通往一面小广场。
多洛斯,他正在广场边静静坐着,身下是铺开的长毯,上面杯盏琳琅,像个无人赴宴的盛会似的。
厄喀德纳慢慢游过去,尽量不碰到那些繁茂的,在地母怀中长得过好的植被。他收敛剧毒,鳞片簌簌地碾过布满青苔的石子路,头顶是盛如白昼的亮光,肩头被垂下来的葡萄藤拂过,花木的清香十分不舒适地扰着他的鼻子——恍惚中,太久太远之前的记忆,随即跟着浮上他的脑海,曾几何时,他也是有过能在大地上自由行走的日子的,只是那样的时光,实在太宝贵、太短暂……
“多洛斯,”蛇魔轻轻唤道,“你叫我,我就来啦。”
谢凝抬起头,嘿嘿地笑:“惊喜!我们今天就来这儿搞个春日郊游野餐,怎么样?”
厄喀德纳愣了一下,哑然失笑:“现在的时节,得墨忒尔还没把冬日的严寒从大地上撤走呢。”
“我说是春天,那就是春天,谁能管的着?”谢凝哼哼地一挥手,“快,来这里坐下,我们该切野餐的面包了!”
厄喀德纳像梦游一样,他默默地挨过去,盘绕在他的人类身边,看着对方用餐刀切开面包,在上面涂抹上厚厚的无花果酱,撒上一撮葡萄干,然后掰成两半,递给他。
“春游就是要分果酱面包啦,”谢凝笑眯眯的,一边大口咬下去,一边注视古旧的喷泉池,上面的镀金标正在飞舞的花瓣中闪闪发光,“以前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每个学期都会组织这样的春游,出发前一晚,大家就去超市买好多好吃的,背在书包里,然后一块徒步走过去,因为小学生太多了,路上的车都要给我们让路……”
厄喀德纳慢慢地咬了一口,果酱是甜的,面包也像空气一样软弱,不能让他的尖牙痛快地撕扯咀嚼,但这样的光阴,已经是他连做梦都不能再梦到的场景了。
“哦,对了,我也有准备你的餐篮,”谢凝炫耀般地掀开餐布,里面是铜牛的腿肉,泛着金属的柔软光泽,“锵锵!还有葡萄酒,很好吧?”
过去一段时间,厄喀德纳仍然无法相信他是自己的。他做了什么才能配得上这一切?他居然被允许和多洛斯在一起,亲吻他,爱他,聆听他快乐的声音。无论周围的世界有多黑暗,多洛斯都像太阳、月亮和所有星辰一样,在空无一物的天空中闪耀。
古老的魔神真挚地笑了起来,他正感到十足的幸福,在他的心脏和血肉中点燃了烟花般的星火。
他们分享了几瓶葡萄酒,明明四周再没有别人,唯有遥远的鸟鸣,以及蜜蜂使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他们还是贴在一起,亲密地说着悄悄话,咬着对方的耳朵小声笑。
天色渐渐晚了,魔球的光芒也应景地转暗,于是,他们又点起了一堆篝火,熊熊的温暖火光,照着谢凝红彤彤的脸颊,还有大蛇的一对温柔金目。
在分享最后一瓶酒的时候,厄喀德纳抱着他,在篝火边唱起了远古的歌谣。那时诸天未开,文字和语言都不曾被智者发明出来,“我”与“你”和“爱”,仍是全然陌生的概念,他唱起这样蛮荒的曲调,仿佛有震响天空、滋发万物的春雷,掠过他分叉的舌尖,也掠过谢凝的心田。
醉意上涌,谢凝吃吃地傻笑了起来,肩膀因高兴而颤抖。可能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他的胃像融化的,温暖的蜂蜜,当中粘着一群来回扑腾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