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应许之地 > 55、第 55 章
    十日后,盛大的宴席在塞维利亚宫召开,皇家御厨一丝不苟地沿用了阿加佩提供给他们的方法,用盐水浸泡、阳光晾晒等一系列步骤,炮制了丰收的胡椒果实。为了表现对皇帝和皇后的奉承,御厨们挖空心思,不惜一切昂贵,珍稀的食材,务必要制作出尽善尽美的“胡椒宴”。

    使用醋、发酵鱼酱、芸香、胡椒与蜂蜜制成的调味酱,被涂抹在小山羊、乳猪、鹿肉、牛肉、鸡、鸭、鹅和嫩鹌鹑上,胡椒与干果填充着家禽的肚子,又甜又辣的沙司淋着脆嫩的蔬菜;佐餐的是由胡椒、蜂蜜、薄荷与百里香酿造的香料酒;正餐都结束之后,还有胡椒小麦粉馅饼——馅料是鱼肉和羊肉,以及香料烤制的蜜饯,浇着乳白色的水牛奶酪。

    虽说查理一世爱好朴素,平生也没有什么值得空耗国库的爱好,可对于这场古罗马式的奢侈胡椒宴,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恰恰说明,他对种植园的投资完全值得,并且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西班牙还会为此获得巨大的回报。

    宴会上,高官显贵争相出席,许多人都抱着急不可耐的心情,想要与种植园未来的主理人打好关系。只是,在看到阿加佩就站在布尔戈斯的主教身边,而那个严酷苛刻的老人,同时正用一种打量挑刺的目光逡巡着众人时,旁人心里有再多的勇气,也忍不住要退缩了。

    “恭维呀,吹嘘呀,拍马讨好呀……”胡安·丰塞卡扭着削薄的嘴唇,刻薄地吐出一些话来,“看看他们,阿加佩!这就是以后你要适应的环境,你要面对的庸众。尽管我并不希望你瞧见这些,但事已至此——陛下很可能当场给你颁发爵位。换句话说,你必须登上属于你的政治舞台了。”

    阿加佩不适应地摸了摸挺括的衣领,它磨得他的脖子痒痒的,又生疏地转动着袖口,免得有棱有角的袖扣刮着外套上的刺绣。

    “我不知道,”他为难地小声说,“我什么背景都没有,仅仅是出生在一个小渔村。我连贵族都不是,甚至连平民都不是!我……打心眼儿里,我觉得我并不属于这里。”

    “呃,小乡巴佬。”主教看起来很想翻白眼,不过,由于这种举动十分的有失体面,他克制住了,“是的,你是一个出生在小渔村里的小奴隶,尽管神圣罗马帝国,及西班牙全境的皇帝陛下亲自拉住你的手,称呼你为朋友,尽管他的皇后也对你赞赏有加,恨不得把你的女儿据为己有,尽管你认识了布尔戈斯的主教,他现在就在这儿,像个讨人烦的老头子一样对你絮絮叨叨地说教,哦,还有,尽管葡萄牙的大使在皇家婚礼上送给你的女儿一颗抵得上西班牙全年国税的钻石——但是没错!你是一个出生在小渔村里的小奴隶,仅此而已,我没有异议。”

    阿加佩:“……啊,嗯,好的?”

    这次,主教没克制住。

    筵席上,皇帝的举动果然没能脱出主教的预判。当酒宴达到最高潮的时刻,所有人都举杯欢庆,对眼前的珍馐佳肴赞不绝口的时刻,查理一世站起来,大声宣布了他的决定。

    ——阿加佩被正式授予封爵诏书,以及塞维利亚宫种植园主人的职称,从今天起,他不仅仅是西班牙的荣誉国民,还是它真真正正的子爵了。

    “嗯,这就稀奇了。”私下里,胡安·丰塞卡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以为是男爵呢。”

    与此同时,就在阿加佩接受众人的称赞和祝福,并且沐浴在他们艳羡有之,嫉妒有之,不以为然依旧有之的目光下时,杰拉德站在暖棚的大门前,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松懈的卫兵,和喝得醉醺醺的若干花匠、园丁。

    他一直紧盯着舍曼的动向,不久前,他的堂弟却主动给他传递了一条私人消息,要求他一个人来到塞维利亚宫的暖棚见自己。

    一点儿不意外,眼下宴会正盛,胡椒的辛辣香气能穿越护城河,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帝与皇后的喜悦心情里,自然身心放松,连守卫这里的士兵也懈怠了精神,更不用提还有一个诚心捣鬼的斯科特人,他必然会运用他的如簧巧舌,说服暖棚周围的人群玩忽职守。

    他的鼻尖轻轻一动,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熟透的香油,但凡擦着一点火星子,就会燃起熊熊大火的特殊产物,同时也在他突袭摩鹿加时被使用过。

    杰拉德眉心紧皱,立刻抢身奔进暖棚里,昏暗的天色下,舍曼·斯科特正心不在焉地往胡椒藤上浇油,他的腰间已经挂了一连串的空瓶。

    “你来啦,堂兄。”舍曼随意地招呼道,“瞧,我终于等到了天赐良机。所有人都在胡椒宴上享乐,而我,我就恰好可以完成堂姐交给我的任务了。”

    “卫兵队马上就到,”杰拉德说,“你无路可逃。”

    舍曼笑了一下:“还是这么不讲信用,说好了一个人来,为什么又偷偷叫了卫兵?”

    “放下火油,”杰拉德威胁道,“否则我现在就宰了你。多余的事,你死以后我再处理。”

    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从怀里掏出火镰,他举起来,轻轻一敲,一颗火星便飘飘悠悠地迸发出来,被夜风卷到了地上。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堂兄。”舍曼微笑道,“但我更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啊。实话告诉你吧,就在你来的路上,我已经安排了一个人——是你毫不知情,压根想不到是谁的路人。我用一袋金子贿赂了他,而这个路人呢,他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找到阿加佩,再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他,仅此而已。”

    他的笑容更大了,火镰发出拍击声,又一颗火星随风飘下:“猜猜看,堂兄,你能猜出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吗?”

    杰拉德的脸色一下变了,他下意识就要回头狂奔,一口气都不喘地跑进宴会厅,跑到阿加佩的身前,死死地盯住每一个靠近他的陌生人。然而,他刚一转身,脚步就顿在原地。

    舍曼就在这里,如果他走了,还有谁能第一时间控制火势,杀死作恶的纵火犯?

    “你还有时间啊,”舍曼耸耸肩膀,火镰犹如夺命的钟声,一刻不停地在响,“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会不给你留出选择的余地呢?我向你保证,只要你现在跑回去,你一定有充足的时间来阻止那张纸条,阻止身份暴露的事发生。当然了,你也可以留在这里和我决斗,顺带阻止我烧毁这些胡椒,嗯,健康完美的胡椒。”

    “现在,”舍曼笑嘻嘻地望着他,“你要怎么做,堂兄?”

    这一刻,杰拉德的大脑彻底一片空白。

    拖延时间的举措无法生效,他确实能一边大喊“救火”,一边拔出刺剑,径直钉向舍曼的心脏。但是这样做,等他回到宴会上,阿加佩必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他的下场又和死有什么分别?

    而他同样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阻止那个面目模糊的,该死的贪财鬼传递纸条。可这儿是阿加佩的种植园,杰拉德看过他是如何不辞辛苦地侍奉着它们,像孩子似的养育着它们,在胡椒丰收的时候,他笑得多么开怀!它们是他的前景,他的未来,他真要放弃了阿加佩的心血,任由它在大火中燃烧吗?

    “你还在犹豫什么?”舍曼稀奇地端详他,“我还以为你第一时间就会转身离开,半点儿不犹豫哩!说到底,这些胡椒,这些丁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跟你的爱情又有什么关系?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叫阿加佩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和你谈话,难道你想叫这些都付诸东流吗?”

    他不想,他当然不想!杰拉德深深知道,这一切是何等来之不易。他披着黑鸦的伪装,扮作另一个人,终于能重新进入阿加佩的生活,极其稀少的时刻,他甚至能看见一丝微小的笑容,从阿加佩唇边偷偷溜走。这些时刻,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金子更加珍贵。

    舍曼说得对,杰拉德应该转身就走的,就让胡椒和丁香在大火里燃烧吧,这确实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何况他还有钱,他有的是钱,金钱恰恰能做到世上几乎所有的事,以黑鸦的身份,他要帮助阿加佩重建种植园。到头来,阿加佩没失去什么,他也保住了自己要命的真实身份——完全算得上是两全其美了!

    但是,但是。

    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杰拉德只能恍惚地想着一件事。

    ——这是爱的模样吗?理智地衡量,冰冷地盘算,只考虑自己的得失,这会是爱的模样吗?

    毫无疑问,阿加佩会哭泣,会悲恸,会痛彻心扉,说不定,他还会一蹶不振。天啊,他的心肠太柔软了,一场大火要烧死很多东西,阿加佩的心绝不能在其中幸免于难。四年间,他只做了这么一件事,这是他的事业,同时寄托着他的汗水和希望。

    “……拔剑。”杰拉德哑声说,“拔你的剑。”

    舍曼愣住了。

    “什么?你……你不走?”

    他说话的空隙,杰拉德刺剑出鞘,他的黑衣在风中振翅,的确像极了妖鬼传说中为众生报丧的黑乌鸦。

    眼见计划落空,舍曼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微笑,他反手一抛,火星汹涌地落在浸油的胡椒藤上,刹那翻起汹涌的火苗。

    两名斯科特人厮杀在一起,杰拉德却悍不畏死,仿佛不知道疼痛,更不怕撕裂的伤口——他经历的所有酷刑和折磨,已经将他的疼痛阈值拔到了惊人的高度。

    他的剑尖更像一条毒蛇,在舍曼胸前和肩颈处接连撕咬。灼热的烈火快速升起,杰拉德咆哮道:“救火!快来人救火!纵火犯就在这,我抓住他了!”

    舍曼·斯科特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聪明人是不会让自己白白地死在这里的。眼见他无法招架一个比他更有决心,更加强力的人,舍曼选择放弃自己的左臂,连续挥出凶猛的五六剑,这既是巨大的破绽,也是进取强攻的招数。

    杰拉德无法控制对鲜血的渴望,顷刻间,他猛窜向前,一剑切开了堂弟的左臂,几乎整个切下了对方的胳膊,就着这个攻势,舍曼忍住剧痛,从他身侧弃剑而逃,眨眼便跳过燃烧的火焰,在夜色里逃得不见人影了。

    这时候,救火的园丁与卫兵才匆匆赶到,他们急忙舀水,想要浇灭要命的火苗,只有杰拉德知道怎么做才最有用。他三两下就割断了着火的胡椒藤与其他胡椒的缠线,尽力开辟出一个防火带来,遏制了蔓延的火势。

    眼看灾难得到了控制,他毫不迟疑,丢下手中的剑,就朝宴会厅狂奔过去。他忘了自己的伤势,忘了他还在不停流血,杰拉德冲进宴会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疯狂地大喊道:“阿加佩在哪?有人在种植园纵火!”

    一片恐惧的哗然,还有人为之晕倒,混乱中,老主教沉声说道:“他离开了!大约半小时前,有人给他递了一张纸条,他就离开了。”

    来不及向皇帝与皇后赔罪,杰拉德直奔向主教所指的方位,沿路不停询问侍从,问他们有没有看见阿加佩从这里经过。就这样,他一路赶到一间空荡荡的宫室,那儿应当是间小舞厅,贴着金箔的大理石圆柱支撑着二楼的观景台。

    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一个陌生的侍从,结结巴巴,而又十分畏惧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杰拉德。

    “他在哪里?!”杰拉德理智全无,杀意磅礴地救助侍从的衣领,“阿加佩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

    “啊,杰拉德大人!”侍从磕磕巴巴地叫道,“我、我不知道啊!求您饶了我吧,我也是听命于人,在这里等您的!”

    饶了他?怎么可能饶了他?杰拉德快要疯了,他的脑海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不知道舍曼会对阿加佩做什么,他只知道,为了激怒自己,看自己失态,斯科特人是能做出任何事来的!

    “舍曼叫你干什么?说,现在就说!”

    “我不认识什么舍曼,但是有人要我问您一个问题!”侍从全身哆嗦,吓得大哭起来,“他要我问您,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陶玛斯之眼的下落!对,没错,是这个名儿!他还要我问您,您记不记得,您的那枚蓝宝石戒指,到底是怎么送出去的!”

    杰拉德双肩一颤,他仿佛凝固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舍曼究竟设下了什么样的毒计。

    在他身后,阿加佩轻轻地从大理石柱的阴影中走出,手里捧着一张打开的纸条,就像一个海浪上的幽灵,伴随阴霾的浓雾现身。

    “如果你好奇这上面写了什么。”阿加佩张开嘴唇,他的脸孔白无血色,说话的声音,就像梦游的呓语。“它说,只要我躲在这里……”

    “我就会……看到全部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