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景元回来,家里的氛围好了不少,幼清一来,家里瞬间亮了一圈,看着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热热闹闹的,景父都叹道:“真是蓬荜生辉。”
幼清赶忙道:“不敢不敢…”
不说年龄,身份上,景元的父母是长辈,怎么敢当呢?
幼清总是十分谦逊,有时自夸也是为了叫人安心,实际上,她并不是那么自得自满的人,也没有架子,碰见真心疼自己的也会掏出一颗心对待,景元家是个好人家,他的父母都很温柔和善,每次她一来,反而让她非常想念自己的父母亲,那样亲切…叫人怀念。
他们在幼清的坚持下,搬了个小桌子挪到景母的卧房,四个人一起吃的晚饭,景母笑声不断,脸上也有了血色,景元的不安都消散了不少,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吃了饭,景元也很听话,将她说得安神汤喝了,刚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开始犯困,看儿子打了哈欠,景母便推着他们说:“行了,别都围着我,舟车劳顿,快去歇歇吧。”
景元握了握母亲的手,问身旁的侍女说:“药都吃了?”
“吃了,都吃了。”
“幼清的呢?”
幼清接话道:“药没问题,不必再加。”
景元的心一下便沉了。
他收起笑容,却不敢露出一点忧愁的神色,只能继续装着轻松,起身道:“既如此,母亲先歇息,我安顿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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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们去吧。”景母笑着说,“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要把她留在屋里和我住了。”
“您这话说得,像是我抢了您的女儿。”景元笑笑,“她也未曾好好歇着,明日再陪母亲说话。”
“知道,去吧。”
景元扶着幼清的背,与她一同离开房间,临走前,景母还带着笑和丈夫讲话,比他来时的灰败脸色好太多…
定是幼清的治疗起了作用。
他的手滑到她的腰间,幼清仰头看他,他目光沉沉,不知在思索什么,等到两个人走到他的房间,景元才醒了过来。
连廊没有人伺候,景元也没有伴身的侍从,他们不必遮遮掩掩。
他推开门扉,另一只手还勾着她的腰肢,幼清瞧瞧客房,又看看他,景元已经没有再思考礼仪的事了,他抵着门框,卸下一身伪装,整个人都显得疲惫憔悴,他松开她,抱着手臂,有些无助地靠在门上。
“幼清…阿娘她如何了?”
“别担心,明日我再想想方子。”幼清轻抚他的胸口,安慰,“不要急。”
“我知不该再劳烦你…”景元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可我现下只愿意信你。抱歉。”
“无妨。我不觉得麻烦。”
他瞧瞧她手腕上的镯子,垂着眼,又轻轻和她说着:“抱歉,是不是又让你操劳了?”
幼清一阵心疼,她摇摇头,景元推门道:“多谢你,照顾我与母亲。”
幼清扶着他回到房间,她俯身揉揉他的脸颊,他像是被抽光了力气,软软地埋在她的掌心,幼清给他解着衣物说:“不要怕,你先好好睡一觉。时间还长。”
时间还长…于长生种而言,时间确实长得过分。可他现如今怎么觉得时间这样短…短得让他恍惚。
他忽然想到那次看到云骑演武的午后,云骑军声势浩大,气势如虹,他是如此倾慕。
可战争太残酷,时间又太残忍。
景元短暂地遗忘了幼年便沸腾起的热血,他感到了异常的无力与疲惫,甚至开始怀疑他的一意孤行是否是正确的。
加入云骑后,陪伴父母的时间少了…在外远征,和喜爱的女孩也是聚少离多。而得到的回报…那些俸禄与地位,又不是他心中所想。
一回到家,就如同卸下所有防备的幼虫,蜷起自己的肉体凡胎,再也无法像在外面那样坚强了。
在他出神的时候,幼清已经帮他弄好床铺,她叉着腰问他:“怎么样?还要喝水吗?”
景元摇头,“不必,长久以来…都辛苦你了。”
“我想这么做嘛,如果我生病了、累得直不起腰,你会不会照顾我?”幼清解开他的发带,抚着他的脸说,“你给我铺床、带我吃饭,我可不觉得麻烦你,反而很得意呢。你就好好享受我的照顾吧。”
他失笑,安神的药物带来的困意十分沉重,他侧过身,刚想躺下,便见她欲走的背影。
幼清走的有些急,景元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要忙着做什么。
他只知道,他并不希望她离开。
刚走两步,身后便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踉跄两步,手臂紧紧缠住她的肩膀,另只手绕过她的腰和腹,把她牢牢地箍在了自己身上。
他喉咙沙哑,哽出一声,“别走。”
短暂的犹豫过后,她侧头,蹭着他的脸,气息温热吹拂,“好。我陪着你。”
*
景元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他噩梦缠身,不知是幼清的药起了作用,还是他心绪不宁,身体太过疲惫沉重,总之,他始终无法苏醒。
梦中景色光怪陆离,似有千万万歌者吟诗,有千万万战鼓齐鸣,他化出武器,被困在中间准备迎敌,紧接着,那千万万道刀光飞来,他抬刀迎接,可越挥越多,刀光刮破了他的手臂、大腿,鲜血喷涌,他无法。轮转呼吸,身体难以维持,几乎化成了一滩血水。
片刻后,景元从血液中复生,他睁开眼,看到同行的云骑兵士与那些骁卫前辈笑着叫他“景元”。
景元想去伸手触碰,对方却化成了一片淡蓝的凭证,那些记载了云骑军身份的凭借如同大雨坠落,景元站在当中,无计可施,只能颓然地看着。
暴雨终于停止。
他以为噩梦停歇,刚刚放缓的呼吸,他就被人按住肩头,景元回首,曾经照顾过他的骁卫被孽物削去半张脸,那里蠕动着…有什么准备破土而出。
“景元…”
对方张口,牙齿和血液一同坠落。
紧接着,那些昨夜还在谈笑的朋友纷纷成了这幅模样,他们伏在他的脚边,哭喊着他的名字。
千万万歌者在吟唱,千万万战鼓齐鸣。城
景元脸色惨白,尸山血海如浪翻滚而来,景元握住阵刀,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被冲散,在那些扭曲的同族的尽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好孩子”的人。
“母亲…”景元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尽头的光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终于抵达她的身边,但她回头,金色的银杏叶纷纷坠落,景元在那他无法直视的扭曲模样中轰然苏醒,他浑身浸水一样湿漉,口中却干得仿佛火烧。
他翻身下床,却不慎跌倒,桌上的器物噼啪坠落,幼清听到这里的动静匆匆赶来,与此同时,景元也抬起头,望向那已经空了的鸟笼,以及鸟笼下,歪歪扭扭攀附而上的松枝。
梦中的场景翻涌而至,景元只觉得胃部翻江倒海,让他呕了出来。
苦水混着血液…还有因为呕吐而憋出的眼泪。
幼清跪坐在他身边,他忽然颤抖,警惕地握住身旁的武器。
“是我…”幼清怜惜地擦拭着他的唇边,“别怕。”
一呼一吸间,他似乎已经恢复了理智。
“抱歉。”他说,又用手格挡,“我自行清洗,太脏。”
“怎会?你病了。”
他摆摆手,因为无力遮掩,他的动作带了逃避的意味。
“没事的,景元。”幼清揉揉他的肩,将他擦拭干净,声音温和地哄他,“好了…现在我们回到床上坐一会儿吧?”
景元并非是坦然接受,而是因为无法做出下一步判断,只能顺从地与她坐在床上,幼清没有用她便利的仙术,她温柔地用沾了热水的毛巾擦他的脸与发,还取来一杯热茶让他漱口。
尽管不想这样让她操劳,但是有她的安抚,他的疼痛缓解,心情也缓和了很多。
“还有哪里不舒服?”她轻轻揉着他的胸口,和他说,“要不要再躺会儿?”
因为梦境的可怕,在面对自己的床铺时,他本能地摇了摇头。
幼清抿抿唇,又笑着说:“那要不要我抱你?你来靠着我?”
他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不过对上她笑容可掬的脸,景元的情绪好转,小幅度地点点头。幼清把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说:“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竟然能长这么高,我都抱不住…”
景元轻笑,抵在她的肩膀垂下眼皮,胸口的疼痛和胃里的酸涩袭来,他鼻尖发紧,眉头微微蹙起,让他不禁抬手,紧紧抱住这溢满馨香和温暖的躯体。
“幼清…”他涩声叫她,幼清的眼睛瞬间红了,她轻声应着,身体被他融入怀抱,仿佛这样就能缓解痛苦,景元埋在她的肩头,像只困兽在笼中忍受痛处,幼清心痛不已,在他侧脸轻蹭,他回以同样的动作,口中还在呢喃她的名字。
这么抱了一阵,他似乎是缓过来了。
幼清捧着他的脸瞧瞧,他报之一笑,错开她的注视,无奈道:“抱歉,让你看到我这么不中用的模样。”
“哪里不中用了?我倒觉得这样抱着很好…”
景元盖着她的手背,温声道:“谢谢,一直伴我身侧。”
“那是自然,我应下的事可不会变,不像某些人,捏着人家的手说‘都依你’,转头就去帮了别人。”
她还记挂呢?
分明是…故意在逗他开心。
幼清把周围整理干净,也擦拭了他的病痕,整理完备后,她站起身来,景元看她准备走,便随她起身,在她身后道:“好好好…是我的错。还恼呢?”
“哎,你可不能这么说,说得我小心眼,我可没恼。”
“好,你没恼。是我恼人。”
他随她下了楼,幼清扭头就往厨房走,景元紧紧跟着,听到他俩的说话声,厨房里还传来一句调侃:“这还不到一天,就把我们幼清惹生气了?”
景元听到母亲的声音,一阵讶然,他推门而入,便见幼清搂着母亲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告状:“伯母,我可没生气,别听他乱说。”
景母将面粉点在幼清的鼻尖,景元靠近两步,问道:“您能下床了?这些事…不必您亲自动手。”
“今天一大早我便醒了,幼清见丫鬟们进进出出,便走进来陪我说话,她说爱吃甜的,我就想起来你小时候也爱吃的红糖饼,就想着给你们两个做一些。”
“阿爹呢?”
“采买东西去了。不用管他。”
幼清看着锅里油亮亮酥脆脆的糖饼,便张罗着要捡出来,景母给了她一个碟子,她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摞,等到放不下才停止。
做了不少。
景元提议:“我来替您。”
“笨手笨脚的,不用你来。”景母也用胳膊肘拱拱幼清,“你也是,早早起来就陪我做这些,现在熟了,赶紧吃一块歇歇。”
幼清没有客气,她捏起一张小饼,小心咬开,热气扑面,她吹着气,等了一会儿才咬第二口。
热、甜、酥…幼清给自己的嘴巴扇风降温,还不忘大力推荐,“好吃!景元,你也来一块?”
他望着她的模样,笑着垂头,在她的牙印旁咬了一口。
幼清呆在原地,等他起身才回过神,她耳垂红红,躲在景母的怀里吃着剩下的部分,景母揶揄地看着他们两人,手里的活却没停下的意思。
景元站在她身侧,帮忙揉面,做了一上午,饼子都能堆成小山了,幼清自己就装走了一半,剩下的上了餐桌,即便这样也没吃完,幼清用了个法子把红糖饼贮存起来,不论什么时候拿都是热乎乎的。
做完这些,景母才觉得累,说要回房休息。景元看着母亲回到房间,人立在门口,静静凝望着屋里,幼清抚着他的肩,他揉揉她的手背,侧首道:“有没有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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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可好了,伯母说明天还要给我做糕点呢。”幼清笑着说,“我还没想好要什么样的,明天我再和伯母说。”
景元捏捏她的鼻尖,她搂上他的腰,下巴磕在他的胸口,仰起脑袋问:“你累不累?是回房休息,还是去书房待会儿?”
景元垂着头,用手勾她的脸颊,温声问:“去书房玩什么?”
“我瞧见你有不少收藏,主人不在,我哪敢动呢?要是你不想回房睡觉,就给我讲讲你那些新鲜玩意吧。”
他哪有什么“收藏”,都是他意外得来、或者买到的小玩意,很久以前,父亲听说他想撤了古玩和藏书,把那些东西摆在柜子里,景元还挨了顿打,但被打了一顿之后,那些东西还是上了架子,就连那间大书房,父亲都让给他了。
兴许就是从那天开始,他才真正沉下心来读书,年幼的他心里对父亲还有埋怨,但坐在书房,看着父亲特地给他打的“展台”,景元又忍不住想,父亲是爱他的,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陪幼清来到书房,那些花样繁多的小玩意确实与书香墨香完全不搭,景元长大之后,这里就成了落灰的地方,不过母亲都会叮嘱家仆打扫,不至于太脏。
这里有行商带来的信息发射器、名为“手枪”的武备、其他行星上的石头,或者一些外来的游戏盒,在那个捡树枝都能快乐一下午的年龄,这些舶来品对小孩的诱惑无疑是巨大的。
包括…带着一位巡海游侠签名的“通知函”。
听说是一位星际通缉犯利用一些不可告人的方式躲藏在了仙舟,追杀他的巡海游侠将通告函扔到了将军府和地衡司,景元这才得到了这个“周边”。
从此以后,他便开始向往除邪惩恶的游侠生活,不过也仅存于设想层面。
幼清也瞧见了那张通告函。
她笑笑:“我认得他,很像那人的作风。”
景元道:“你们曾会过面?那我们…也算有缘。”
“我把镜流送回去的时候也见过你呀。”幼清背着手说,“那时候还是小小一个,毛茸茸的。”
景元失笑,他回忆起那天,似乎确实见过她的飞行器,但确实不曾见过她的面容。
幼清抚着他的柜台,贴在玻璃上望着里面的小玩意,景元立在她的身后,两个人的目光一同落在邀请函上,幼清忽然道:“和我走么?”
“嗯?”
“过巡海游侠的生活。”幼清侧头道,“星海广大,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第42章
多年后,景元还是会想起那天他们在书房,她提出邀请的样子。
如果他立即答应下来…未来将会如何?
她还是那样体贴,见他迟疑,又摆摆手,笑道:“没说现在就把你拐走,而是说以后,我又不是大忙人,也不会一瞬间消失,在我这,机会每天都有!等你哪天想了,我们便可以立即出发。”
景元确实在犹豫。
他的神色中有惆怅、迷惘和化不开的哀伤。景元望着自己年幼时的梦,有威武高大云骑、有行侠仗义的游侠,有那些惩凶除恶后的欢呼。
可在面对战争时,这些热血沸腾的年少梦想被冲击得溃不成军,他握紧手心,牢牢地望着玻璃中泛黄的纸张,同样也望见了他自己。
这次,他不是客气,也不是婉拒,而是和她说:“嗯,我会考虑的。”
幼清的眼睛划过一圈闪光,她笑着说:“真的?那太好了!这样我也…”
她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幼清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她依恋地望着他,景元用手背拂过她的脸颊,她蹭着他的手,柔声说着:“不要怕…景元,如果你心中迷茫,就和你的父亲商量一下吧?好吗?”
和父亲商量么?景元看看父亲为他打造的展柜,于是点点头,与她说:“待明日…我会与他商量。”
他们在书房待了一整个下午。景元和她分享着她从未参与的过去,仿佛在弥补着什么,幼清听得十分认真。
晚餐前她离开了一阵,随后,一家人聚在一块吃饭,景元看着母亲的面色好转,尽管有些疑虑,但他还是回避般没有多问。
或许是幼清的药起了作用。一切都会好的。
他安慰着自己,尽力保持最好的模样,不再让父母忧愁。
饭后,幼清又陪着景母待了一会儿,她忙上忙下,还督促着丫鬟们给景元熬安神汤,暮色已至,景元看到她端着黑乎乎的汤药进来,一时有些抗拒。
他坐在桌前,说着不必劳烦,可手实在不想去接她递过来的碗。城
他竟然会害怕一碗药。
不…他害怕的不是药,而是睡眠和噩梦。
在景元看来,幼清对他、对其他病人都是温声软语,不会真的动气,但景元却觉得今日的她有些强势,他并不想喝药,可她表情严肃,端着药,一直想要送到他的口中,让他都有些抵触。
景元微微后仰,他呼吸凝滞,躲开她的勺子,幼清嘴里哄着:“不要怕…”
景元被勺子顶开唇齿,苦涩的药汁滚入喉咙,他神色艰难地捂着双眼,紧接着便是第二口、第三口…城
他喝完了药,头沉得要命,幼清抚着他的背说:“你长久休息不好,已经持续了百余天,再加上打仗落下的伤…吃了药,你就会睡着,接下来的事,就相信我,好吗?”
景元想告诉她,他相信她,从不怀疑。
但他确实恐惧入梦。
幼清的药让他很快睡着了。
景元期盼着自己不再做梦,但事与愿违,他再次堕入了一片黑暗。
是夜晚的战场。他环顾四周,尸山血海、枯枝攒动,丰饶的力量撑起那些破碎的血肉,景元坐在中间,望着脚底丛生的青草与绿叶,他不禁抠入泥土,将那些翠色蜷在掌心碾碎。
他听着悉悉索索的动静,始终无法抬头去看。
忽然,一滴水坠向梦境,景元抬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一片水蓝的月色,海水瞬间充盈了整片梦境,他看到游龙如织,鱼群海兽在高大的宫殿尖顶盘旋飞舞,耳畔则响起了螺号与鼓乐,轻快无比。
幼清身着水色云披,配以珠翠珍珠,环佩叮当,恰如神女从天而降。墨色的长发在水中缓缓游动,她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冲他一笑。
“看吧,我说了,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幼清侧头贴在膝盖上,每一个字都变成了透亮的小泡泡,将她衬托得如梦似幻。
景元望着她,又看了看海中的景色。
“漂亮吧?”幼清和他说,“这里是我的家…我现在在你家叨扰,就带你来我家瞧瞧。”
“嗯…很漂亮。谢谢,幼清。”他的声音同样化成了泡泡,幼清伸手摸摸他的发顶,他看向她,用手点了点她眼下的装饰。
亮闪闪的,却盖不住她明亮的眸色。
幼清笑笑,将脸埋进他的手心,他靠近她的怀抱,幼清伸手,把他揽在胸口。
即便是梦里…她身上的味道也带着甜,如此令人安心。
在她的深海,没有战乱,没有鲜血,他放缓呼吸,幼清说道:“睡吧,景元,我在这。晚安。”
他呼出两枚泡泡,深海的景色也随着他的呼吸逐渐淡去,那耀眼的神女大人褪去神装,化成他睡前见过的模样,微微放着橘黄色的暖光。
黑夜之中,唯有她温暖、恬淡……如同不灭的烛火,让人无法再心生动摇。
*
次日清晨,幼清仍旧不在身边。
景元一夜好梦,精神已然恢复了不少。窗台上的鸟笼、盆栽尽数被谁撤走,反而换上了几个天外的装饰,景元盯着趴在他桌子上的海星,不免有些无奈。
他穿衣起身,外面忙忙碌碌,正在准备早膳,最近的饭都是搬到母亲屋里吃的,今天恐怕也要如此,景元去往母亲的卧房,还没进去便听到笑声阵阵,幼清把他的阿娘逗得欢笑不止,景元看了看父亲,他温和地看着她们,难得沉默。
景元发现父亲很少讲话了。
以前总觉得他唠叨,现在却不适应他的安静。景元走到父亲身边,他拍了拍景元的背,然后握住了儿子的手。
习武之人的掌心总是有淡淡的粗糙感,不过景元还年少,手摸起来也没那么糙,被老父亲摸手的景元没由来得不适应,但景元并未多话,见父亲没有松开的意思,儿时对他的依恋涌上心头,令他轻轻回握着,就像幼年拉着他的拇指那样。
一顿饭吃得也很热闹,饭后幼清不想离开,就留在了屋子里,她似乎有些歉疚,景元品了半天才明白,她是因为“霸占”母亲,让人家的正牌丈夫无法进屋而感到惭愧,景元都不禁失笑。
夫妻百年,哪会像新婚那样腻在一起,一分一秒都分不开呢?景元见过二老最亲近的模样,也就是拉拉手,自然,两位在屋里的事,他从未多想过。
幼清在这和他阿娘说话,两个男人自然而然地退出屋里,景元望着父亲,低声道:“爹爹…”
有些话如鲠在喉,他忽然止声,而他的父亲却拍拍他的手背,带着他回到了书房。
父亲的书房是临时改成的,并不大,这里堆满书卷,桌上也是错落放着书册和信纸,父母早已不在地衡司当值,公文少了许多,竟也比以往清爽不少。
两个人挨着书案坐下,景父抬手泡茶,景元叹口气,与他道:“幼清昨日问我要不要同她一起,以巡海游侠的身份践行帝弓的命途。”
“你是如何回复的?”景父像是早有预料,神色不动地问他。
景元垂着眼眸说:“我说会考虑,父亲…我想答应她。但她说,希望我和您商量再做决定。”
景父呵呵一笑,他斟着茶,垂头问着:“不是圆了你儿时的梦,为何愁眉不展?”
“父亲不觉得孩儿毫无担当,逃避责任吗?”景元身体前倾地追问,“就这样一走了之,弃父母与仙舟不顾,辜负将军的期许…这样,您都不责备我吗?”
“听起来,你是来找骂的。”
景元闻言一怔。城
父亲的目光温柔而深邃,并不同于他当年非要加入云骑时的担忧与气愤,如今这双眼中,唯有望不到尽头的慈爱。
“去吧,景元。只要是你的心愿,爹爹、阿娘,都不会阻止你的。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决断,不必再走父母认为的‘轻松的路’了。”
“可…”
“可是你心中仍有迟疑。我们、仙舟的未来,以及腾骁的期许,你放不下。”景父道,“我听闻立下赫赫战功,力挽狂澜,挽救三军于万一,父亲为你感到骄傲。”
他曾经多盼望父亲的认可,多希望能听到父亲的夸赞啊,但如今,景元没有了欣喜的感觉,反而十分自嘲。不论旁人如何赞扬他,他始终提不起一点高兴的心情,因为他清楚,他的战功是用同袍的命累积的。
他低着头,安静至极,做父亲的长叹一声,握着他的手腕道:“爹爹知道你心中已有决断,只是…你太年幼,又是初次临战,你如今的自责与痛心,爹爹都知晓。”
景元一瞬鼻酸,他侧着身子,将所有情绪藏在阴影处,父亲的声音缓缓传来:“幼清和你何其相似…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些微小的幸福,害怕失去,害怕离别,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不会有任何人再受伤。”
“但是景元,不论是你、我、还是你的母亲,甚至是天外的神仙,力量都有穷尽,都有无法企及的所在。即便是星神也不可能决定整个宇宙的命运,更何况祂们都难逃一死!”
景元抬首,父亲目光矍铄,锐利地点出问题所在:“他人的命运,我等无权干涉,唯有自己的命途,掌握在自己手中。景元,既然已经做好决断,便无需犹豫不决,何必再遮掩摇摆,依靠我们的责备让自己好过!立下决心,就此前行吧!”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幼年时,那个高大的、熠熠发光的、让他仰慕的身影。
景元深吸一口气,呼吸之间,他再次抬眸,那些疑虑、悲伤、自怨自艾,均被他吞进心底,取而代之的是如初日的微光。
是啊…他早已下定决心。
年少时,加入云骑是为了一展抱负,可几次作战,包括这次外出征战,又让他对当年加入云骑的誓约有了新的感悟。
谨守此誓,庇佑仙舟,万死不辞。
“我明白了,父亲。”景元道,“我不会再逃避了。”
景父长舒一口气,坐在位上眺望窗外,声音恢复了方才的宽和,却也带着几分嘶哑和说不出的怅惘:“幼清于仙舟和我们都有大恩,不论她是出于各种目的,这样只身前往战场支援,都值得无尽的感激。景元啊…我这老人实在不知该以各种身份开口,于你而言又太过沉重。但看她为你与你的母亲奔忙,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景元忽而绷紧心弦,耳畔传来一阵如风的话语:“她似乎在消耗自己的力量来维系你母亲的生命与理性,这不应该。去劝劝她罢,我们…都该放手了。”
第43章
景元清楚,如果有明确的方案,幼清不会讳莫如深,谁都不告知。
自从她来到家中,她便时时陪在母亲身侧,剩下时间,都是在照顾他。
这不是她的义务…也不是她的责任。
幼清不过是出于情谊的考虑,舍不得放下罢了。
父亲无法开口,他又如何开口呢?一边是她,一边是生养自己的母亲。或许幼清尚有解救的办法,或许…她只是太忙碌,没来得及告知他。
景元无数次地想为自己的自私辩解,当父亲挑明真相,他还是存有侥幸,毕竟那是她…无所不能的小鱼神医。
他缓缓走到母亲门前,里面是她们说笑的声音,多么鲜活,景元抱着手臂,身子压在门框静静望着她们二人,幼清察觉他的气息,探头看来,笑容明媚地问他:“怎么了?你找谁?”
反而让他酸涩难耐。
他忍住心口的疼痛,走近两步,坐在她们对面,幼清倚在母亲身边,抱着那瘦弱的臂膀,景母望着儿子,问道:“来找幼清?”
景元点点头。
“唔…”幼清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景母笑着推推她,“行了,去吧,我看他也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幼清迟疑一阵,最终起身,将怀里的一盏灯放在景母身旁,细细嘱托:“暂时不要离开,等我回来。”
“你这孩子,我能去哪?不怕,我在这等着你。”
幼清这才笑了。
她跟在景元背后,心底一片惆怅,见他的神色,幼清猜到一二,待两人在房间站定,幼清看他回身,她本能地后退一步,两相对望,彼此都显露出一点抗拒的意味,幼清露出一丝笑容,问他:“怎么了?难道伯父并不愿意你出远门么?”
“不,父亲说由我做主。”
“嗯…那你…”幼清抬头瞧他,“你的想法是什么样的?”
“你知我。”景元抬手,有些无奈和怅然,“你如此聪颖,恐怕早就知道明白我的选择。”
“是啊。”幼清向前两步,错开他,手臂搭在窗台眺望远方,“我知你并非胸无大志、闲散度日之徒,我知你见了战争的残酷,想到的并非是逃避,而是变革。我亦知你的犹豫踯躅,总是担心伤害某一方,从而做不出决定。”
“我不会觉得受伤…因为我知道,你心向自由,有朝一日,我们总能过上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的。”幼清转向他,风吹动她的发丝,让她的身影都游动飘逸起来,“景元,每当你在考虑我的想法时…我都觉得很开心。”
因你知我,就如同我知你一样。
他凝望着她,眼底掀起波澜,紧接着,景元快走两步,将她搂在怀抱,圈住她单薄的双肩。
长久地相拥过后,景元垂头,用手捧起她的脸庞,她贴在他的掌心,与他对望,他道:“幼清…你早知会如此。”
她表情凝了一瞬,但很快恢复了平时温柔可人的神色,“嗯?自然…我也说了,不会立刻带走你。”
“幼清…”景元长叹一声,“阿娘的身体,是不是…”
幼清打断道:“你不要担心,交给我便好。”
“你要如何做?片刻不停地留在她身边,倾泻着你的仙力?”
“待你的身体好些,我自然能去研制药物,届时肯定会有转机的。”幼清握着他的手腕,声音都略有急促,“吃了药,伯母就会好转…”
景元抿唇,他哑声道:“可不该如此。”
“不该如何?我们之间…难道不够…”
“幼清…”
她越是这样,越能让他明白…药石无医。因为他同样了解她,明白她同样会装作若无其事,会偷偷藏匿情绪,把笑容当做表象。
探明这样的结果,景元仿佛听到心底有什么在缓缓坍塌,他望着她的眼,她带有固执、强硬,同时又流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空洞,让他觉得混乱又伤痛。
幼清偏执地认为她能维持住现状,但她遗忘了,人不该这样延续着生命,景元不知幼清支付可怎样的代价,可与生命平等的,不论怎么想都是很沉重的东西。
他们无法承担她过重的善意,更不能以损耗她为代价维持母亲的生命。
幼清轻轻说:“可以的…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就能救回他的母亲了。
“幼清!”
他忽然抬高声音,幼清恍然回神,她表情怔忪,在对上他发红的眼眶时,她的心里有什么轰然坠地,让她整个人沉得不像话。
幼清清楚他的母亲已经没救了。
与之前见过的魔阴身症状相同,三魂六魄残缺不全,神志不清,肉身破碎,幼清倾尽力量也只能维持着现状,甚至不能让她恢复以前的身体机能。
即便是治好,景元一旦离开家中,那些忧虑又会占据全身,诱发魔阴。
一个人渐渐淡忘那些快乐、幸福、喜悦,徒留痴恨忧忿…随后魂飞魄散,肉身消亡。
幼清自然清楚这不是长久之计,可除了权宜之计,她实在想不到第二种办法。
如果她放弃…景元又会怎么样?他才经历战争的折磨,又要他失去母亲吗?
她的力量源源不绝,维持一个凡人的寿命而已…她为何会觉得这样痛苦吃力?
她明明不想这样无力…袖手旁观。
可生命本该如此。
总是充斥着遗憾、感伤…总要承受着莫名的分别。
她无权干预。
把生命当做神的提线木偶,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景元信任她,把她当成一位值得信赖的医士,她却隐瞒着事情的真相,拙劣地掩盖伯母的病情。
幼清合上眼睛,睫羽被水汽浸湿,徒留一声长叹。
见她默认,景元被抽离了力气,有些颓然地靠在她的肩上,幼清轻抚他的脊背,低声道:“对不起…”
她靠向他,想要为他带去安慰,但冷风阵阵,彼此无法温暖着对方,只能这样互相依赖,渐渐消磨时间和情绪,直到一方彻底冷静。
*
景元还是将这些消化了。
他像一个沉稳的家族长子,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照顾好父母亲,也尽量照顾好为他奔劳的幼清。
此时他才知道,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并不是去采买什么,而是去了十王司。依照丹鼎司医士的判断,母亲撑不过今年,倘若魔阴发作,自然要惊动十王司的冥差,父亲不过是想去宽限几日,让他这个归家的儿子不至于突蒙噩耗,能有个准备的时间。
幼清的帮助确实很有起色,但身为长生种,景父自然敏锐地察觉到幼清的办法并非是常规的治疗,尽管只有几面之缘,可看到幼清越发憔悴的神色时,景父便明白大概。
但谁又能坦然地接受悲剧的降临呢?幼清想要维持的局面,又何尝不是他与景元想要看到的。
但他们同样舍不得幼清如此付出。
归家多日,三人还是初次坐下,平心静气地讨论起景母的病情。
幼清褪去笑容,整个人都带上两分清冷的神色,那是作为仙者的淡漠,有情已碎,或许这样,才是身伴断情的她应当呈现出的模样。
幼清道:“如今魂魄已损,病有一年矣,想要补魂很难,若人为干预,恐怕会丧失不少记忆,但如此能维持肉身完好。”
“魔阴身无法医治,缓解也只能二者取其一。”景父道,“不论结果如何,我们接受。”
幼清抿抿唇,轻叹:“星海辽阔,我见识浅薄,不治之症甚多,有些也令我束手无策…我也想问问伯母的意见,再做接下来的打算。”
“多谢你。幼清。”景父无奈一笑,“家中承你照料了。”
幼清摇摇头,她看向景元,景元同样接受她的判断,幼清道:“既如此…我先去陪伴伯母。”
景父点头,幼清起身离去,临行前,她回过头看向景元,他向她颔首,像是给予了某种鼓励和支持,让她同样荡开紧绷的情绪,尽量轻松地回到了景母的卧房。
她正在绣着什么,幼清坐在她身边,景母道:“是不是肚子饿了?上次说的糕点,还是做不成了。”
毕竟…人都下不了床,还提什么做点心呢?
景母从一旁拿起一本册子,递给幼清道:“我年轻时喜欢琢磨吃的,你伯父很受用,后来成婚了,反而没那么殷勤地做过什么。你喜欢的口味,我叫丫鬟写了下来,幼清,你看看有没有爱吃的,你试着做一做。”
“嗯。”幼清接过,珍重地放在怀里,景母勾着绣线,垂头问,“可是时间到了?我还在想…给你绣条帕子。”
幼清摇头,抚着她说:“时间还长,就是快要入夜了,太熬眼睛。”
景母笑笑:“是么?你看我,都分不清黑夜白天了。没事,就差一个花样。”城
幼清低头看她的绣面,很素雅的白莲,底下有一条银白色的游鱼,惟妙惟肖,确实好绣工。
“我听他们叫你小鱼医士,就自作主张弄了这个样子。”
“真好看。”
“你在家里,阿娘会不会给你缝衣服?”
幼清呵笑:“我阿娘不理庖厨,更不懂刺绣女工,唯有一把长剑修得出神入化,我以往吃穿用度,都是父王弄来的,要么就是那些仆役…”
“是么?我不足百岁时,也在演武场露过几手,得了名次,没准景元便是像我。”景母笑叹,“可惜我并没有那般勇气,放下轻松的日子不过,去舞刀弄枪的。”
幼清静静听着,景母忽而问:“想家吗?”
幼清闻言,有些怔忪,她望着窗外,又靠在景母肩上,轻轻道:“想,但是…已经没有家了。”
“有时心爱的人在哪,哪就是家。”景母将布料从撑子中撤出,放在手心打量,“父母兄弟,朋友恋人…我活了七八百年,原来的家,原来的那些亲朋,早已流散,就连记忆也已经淡却,还好,我又有了新的家人。”
幼清抱着她的手臂,声音发闷:“您时常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城
“那我也算小鱼医士新的家人了。”
幼清一笑,眼泪却忽然滚落。
城
“别太自责,你和景元太像,什么都想要自己承担。”她望着远处的落日,一派淡然道,“谢谢你给我这样多的时间,这样多的快乐。但我的身体,我心里清楚,你为我施的法术、用的丹药都起色不大,伯母不愿你再这样操劳。我自诩通透,可百年来,我同样见证亲朋或坠魔阴,或受孽物侵害,在地衡司身任要职,人手短缺时,我与你伯父也曾亲临战场,见证了血腥与残酷。多年之前,我同样负责过为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云骑分发家书和死讯的工作。景元走后,我日夜思索的只有这些…但自从有你相伴,我倒是想起很多年轻时的琐事,和那人恋爱时的玩闹…和朋友的嬉笑。”
“谢谢,幼清。只可惜聚散有时,我们该告别了。”
第44章
幼清有一盏锁魂灯,魂飞魄散者,只要及时点灯,便能吊命。
她点燃灯火,冷白的火苗绕在灯中,却寻不到任何多余的魂灵。
多日苦寻无果,灯最终还是熄灭了。
幼清坐在床畔,收起了无光的灯,景元抚着母亲的手,并未松开,景父负手而立,望着妻子静谧安详,如同沉睡般的面容,久久无言。
景元归乡十日后,他的母亲因身犯魔阴离世了。
她离去的模样太过安详,就像化外民的“老死离世”,十王司派来两位冥差,看到这样姣好的逝容都有些诧异。依照律令,仙舟人逝去后,亲属可协助料理后事,而冥差会引渡亡者魂归因果殿,就此安息。
冥差会带走尸首,仙舟人逝后多是制衣冠冢,像景元家这样的大家族,也会设立牌位,供人祭奠跪拜,如此便需要将景母的遗物与牌位带回本家,操办这些与葬礼还需要一段时间,景元很少参与家族事务,以往有这些繁文缛节,他都会避而远之,但这次,他接过父亲的责任,替父亲操办起了一切。
相较于景元的生疏,幼清反而熟稔很多。因无棺桲尸身,不必停灵,但仍需报丧,告知亲友。大家族中,通常以讣告的形式通知亲朋,幼清随景元父子安顿好尸身后,便开始准备报丧事宜,景元则去准备牌位与入殓的遗物。
如此便耗去两日。
午间,幼清打点仆众,准备好膳食,见景元父亲并未下楼,还想起身去叫,景元摇头,只身前去。
母亲病后,父亲便鲜少言语,总是沉默地坐在书房,即便是景元,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少之又少,自母亲去后,他更是失去言语的欲望,更不想走动,家里的一切事务权利都放给了景元。
景元深知父亲因母亲离世备受打击,小心地照顾着父亲的情绪,见他没有下来用餐,景元走到书房门前,轻轻叩门,屋内寂静,他推门而入,便见父亲对着窗,静静靠在座椅上。
冷风入户,景元向前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停在了中途。
最终,他还是抬手,去抚父亲的肩头。
银杏叶缓缓坠落,待景元看清父亲的身形时,风声席卷,有什么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蜷起手指,颤抖地收回了手掌。
*
“不曾想会这样…”白珩立在一旁,好似在自言自语,“怎会如此呢…”
镜流上香回来,和他们立在一处,而景元仍在接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守灵已到了尾声,前来吊唁者多是本家叔伯,以前他们和景元的父母亲统一战线,并不同意景元的选择,景元顶着被扫地出门的压力加入云骑,没人看好他。
如今他功名显赫,在军中、甚至罗浮都小有名气,家中长辈也已松口,对他也有了称赞的声音,可再见,却是为凭吊他的父母亲。
仙舟人没什么闹丧哭丧的习俗,世代奉命地衡司的家族,家里文官颇多,整场葬礼都显得沉闷又哀伤,他们并没有多少人在哭,可比起哭,那张沉甸甸的黑白色的乌云却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然后在对上景元的面容时,化成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和怜惜。
那些曾经并不看好景元的长辈,在这样的场合,都会放下成见与芥蒂,伸手揉揉景元有些消瘦的肩臂。
而后便是云骑的前辈与同僚,腾骁也前来慰问一二,他与景元没有多说什么,和那些长辈一样,腾骁揉了揉景元的手臂,以示宽慰。
待送走父亲的亲朋后,景元才将目光投向自己最亲近的同伴。
白珩抚着他的肩,担忧地看着他,平时不近人情的丹枫也抬起手臂,揽住他的背,镜流立在他身前叹了一声,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
幼清垂头站在一旁,他们五人像一个落寞的圆弧,感伤地环抱着彼此,景元勉强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和他们说:“别担心。”
镜流道:“好好休息。将军那处无需忧虑。”
“嗯,多谢师父。”
丹枫道:“若需帮衬,便派人到鳞渊境。”
“好。”城
白珩凝望景元的脸,平时大咧咧的,爱说爱闹,现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想到他也辛苦一整日,明天恐怕还要将牌位送至本家,清晨便走,夜里也很难休息好,与其让他们在这做些没什么作用的安抚,还不如放他一个人,让他静一阵。
白珩看向幼清,不过几日未见,他们俩竟然都消瘦憔悴了不少,恐怕这几天并不好过…白珩抱抱幼清,松开后便退了两步,和景元道:“那便不再叨扰,先别过了。”
“嗯。”幼清替他道,“我会在此帮衬的,若有事忙不过来,也会给大家传个讯息。”
镜流望着她说:“一切辛苦了。”
幼清摇摇头。
景元送走宾客,也给家里服侍的人提前结了工钱、找了下家,就这么遣散了家中的仆众。
大厅的布置由幼清用仙法整理,景元与她一同,正在收拾桌面,他忽然见到桌上的红糖饼,于是伸手,从幼清保护的遮罩中取出一枚。
还是热的,好似刚刚出锅。
他握着饼子,一手扶柱,渐渐滑下身子,坐在了台阶上。
景元将饼放在了口中。
甜丝丝,热腾腾。外面裹着一层煎炸酥脆的饼皮,油香油香的…
景元咀嚼着这一口红糖饼,不知为何,宾客散去,那些与父母的记忆却如水翻滚,让他溢满泪水,霎时泪如雨落。
景元握着母亲做的小饼,用手背擦拭着汹涌至极的眼泪,可不论怎么揩拭都无法擦净,他哽咽一声,忍不住呜咽起来,幼清见他如此,心底酸涩,不禁俯身跪坐在他面前,将他抱在怀中。城
*
安置好父母的牌位,景元自本家返回,幼清陪在他身边,待他从祠堂出来,便握住他的手,和他依偎着回到了他的家。
家里空无一人,冷清极了,幼清道:“你想吃些什么?”
景元道:“都好,你呢?”
“吃面吧?你还要服药,就吃得简单些。”
“好。”景元望着厨房说,“但遣散了厨娘…”
“我们一起做好了,清汤面也不难。”
景元说:“恐怕要为你添倒忙。”
这么说着,景元也没有坐享其成的意思,他脱了外衣,陪她到了厨房,两个人一个负责揉面,一个负责洗菜烧水,不一会儿便做成了一锅汤面。
其实谁都没有食欲,可为了彼此,他们还是相对而坐,低头吃起了寡淡的面条。
景元如同嚼蜡,他吃得有些艰难,可比起再让她担心,让已经不在的父母忧心,景元还是强撑着吃完了一碗面。
他收拾好碗筷,幼清随便一挥便整理干净了。
景元瞧了瞧空旷的大厅,仍有些恍惚,幼清的声音叫他回神,他侧头,就见她带着微笑,哄他:“走吧,回去休息。”
“嗯。”他揽着她的肩,与她上楼,路过父母的卧房,景元向里面望了望,幼清问,“要去整理整理么?”
景元却摇头,他不再张望,而是收回视线,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幼清和他并坐,他侧身躺在她的腿上,幼清拂过他的额头,用手指梳理他的发,他道:“何时吃药?”
若无她的药,他无法入睡。
“歇息一会儿,然后再去熬药。”
“辛苦你了。”景元道,“过会儿一同去罢。”
幼清摇头,她拨着他的发,就这么和他相互依偎着,过了许久,景元支起身子,将她抱起来,问:“去熬药?”
“好。”
两个人做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景元端着碗,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一人一药就这么对峙着,幼清抬着脑袋瞧他,也不催促,景元看看她,又看了看汤药,最终还是合眼,一饮而尽。
强制入眠带来的困乏如蛆附骨,景元入睡更像是被什么拖去深渊,还好,深渊之底,没有黑暗,唯有幼清在陪伴他。
休整忙碌几日,景元还是走进了父母亲的卧房,将里面整理妥当,他家不小,没有仆众的精心打理与呵护,才几日便有了冷清的颓态,景元将家里的盆景游鱼都找好了去处,唯有他自己,还像一个无助的幽魂,枯坐在家里守着什么。
幼清从不多话,她就像一块坠在他腰上的玉佩,温润地伴在他的掌心。
家里的活物被景元搬空,他终于想要出门采买些新东西,用于遮盖屋里的老物件,省得它们盖上浮尘。
抱着新买的遮布回到家时,景元低着头,与门栓对视半晌,幼清歪着脑袋瞧他,他忽然放下手里的东西,拿出钥匙,将门重重地锁上了。
听到落锁的声音,他抬起头,望了望自出生后便陪伴自己的老宅,深深叹了口气。
“便如此吧,不再回去了。”
幼清道:“嗯,我将东西推进去。”说罢,幼清嘿咻两声,便把他们买的布匹穿过门铺到里面了。
景元摸摸她的脑袋,也摸了摸门口的小狮子石像,他左右瞧了瞧,将侧门后门也落了锁,最后才走得远远的,再次抬头看了看这间房子。
过后,他伸手,和幼清道:“走吧。”
幼清握住他的掌心,陪他往前走了一阵才问:“有去处吗?”
景元笑笑:“没有。”
“那回我们的家吧?”幼清指了指他那只备用钥匙。
我们的家…陌生又新鲜的词。
城
是啊…父亲留给幼清一栋宅子,在他们二老心里,不就是他们的新家吗?
这下换成幼清拉着他走了,路过长乐天的巷口,她的衣摆像鱼尾一般流动,景元一路紧随,仿佛穿过了一场虚构的幻梦。
在梦的尽头,那件房屋静静矗立,等待着他的归来。
第45章
主卧很大,次卧和景元在老家的房间一样,床窄窄的,幼清也没把他赶去小房间住,一进门便吹散了家里的尘灰,然后便开始铺床。
仙舟气候温和,并没有明显的四季变换,被也都是薄被,幼清丢出两个松软的枕头,又从柜子里掏出一条被子,景元在旁边瞧着她,这几日他们都是相伴入眠的,骤然睡这样的双人大床,他瞧着有些无所适从,这回换成幼清大大方方地拉他躺下,景元窝在他那侧,乖乖地解开衣服,幼清抚了一下他的脸颊,站在他身旁道:“我先去熬药,你帮我铺铺被子。”
“好。”他懂事地点点头。
说罢她就没了踪影。
景元也没带衣服出来,将外衣脱了,便起身为她整理卧室,等一切收拾妥当,药也来了。
抗拒少了许多,他端起药碗,幼清吹了口气,药便温了,景元一饮而尽,只是苦得皱了皱眉,他放下药碗,幼清又给他倒上温热的清水,景元冲了冲口中的苦味,这才躺回床铺,盖上了被子。
时间还早,但幼清希望他多睡一会儿,所以刚到酉时便给他灌下安神的汤药,不出一炷香他便能安眠了。
她趴在床上,摆弄自己的仙家机关,景元侧头看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背,幼清扭过头来,收起手里的玩意,凑近道:“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幼清翻过来躺好,张着胳膊,等他靠在怀里才说:“这样睡舒服么?”城
“嗯。”
幼清勾着他的发带,将它解开放在一旁,她低头蹭蹭他的发,他同样在蹭她。幼清捏起一簇他的发丝,给他编着小麻花辫,他贴在她的脖颈,手背在她的皮肤上滑动,幼清吃痒,咯咯笑着,景元也露出笑容,两手搂上她的腰,合着眼睛躺好,幼清在他头顶说:“明天停药试一试?若能睡好,便不必再服药了。”城
“听你的。”
幼清道:“那也得看你的身体恢复如何了,哪能都听我的呢?”
景元却说:“都听你的。”
幼清软绵绵地贴向他,两手揉着他的发和肩背,他向她融去,呼吸扑在锁骨,幼清用指尖去勾他的鼻尖和脸颊,他往她的胸口埋去,片刻过后,景元已然沉入梦想。
被他这么抱着,膝盖就到他的腰,幼清用两条腿夹着他,努力将他的上半身团团搂住,她拍着他的背,偶尔也会为他哼歌,这次她潜入景元的梦境,那些残酷的景色消散不见,唯有一处后花园,小景元坐在一个矮矮的板凳上,两手托腮,昂着脑袋等待母亲的投喂。
幼清藏在树后,瞧瞧观察着他的梦。
也不知在吃什么,景元小小的背影左右摇晃,景母梳着发髻,和丈夫相对而坐,夫妻俩手中剥着壳,有说有笑,景母向景元张开手臂,问:“阿娘抱你,不是更方便吃?”
景元摇头:“我已经长大,无需阿娘抱着了。”
夫妻俩笑做一团。
景元乖乖坐着,父亲养的几只鸟落在他的头顶,他抓了一把鸟食撒在地上,看小鸟过去啄食,他伸手摸了摸小鸟的脑袋。父亲揉揉他的头,景元说要教一旁的八哥背诗,于是用食物去引诱八哥,奈何大鸟并不理会这个小豆丁,这么看起来,仙舟的八哥都大得出奇,足有半个景元那么大。
“景元,你现下都会背什么?”
“经史子集背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在背临川先生的诗呢。”说着就摇头晃脑地背起来,八哥嘎嘎叫了两声,打断了他的背诵,景元有些恼怒,和鸟比着谁的声音大,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幼清轻笑,抱着裙摆坐在台阶上,遥遥望着他们三人。
正在背诗的景元似乎感受到了一道温柔的注视,他回头,后面哪有人呢…唯余清风拂过,庭院深深。
*
假期很快便结束了。
景元也不过在新家休整了几天,刚刚停药,幼清见他换上云骑的装束,不免担忧道:“你要归队了么?还不行…”
景元道:“与将军请了半月假期,即便是要延长,也得亲自汇报。”
他没受多严重的外伤,小伤小痛很快便能恢复,幼清担心的是他的心,接连遭受这样大的打击,他怎么能回到军中进行严苛的训练呢?
她有些着急,围着他说:“真的是去告假,不是去执行任务吧?”
“不会。云骑同样需要修养,不是每艘仙舟都像曜青那般酷爱冲锋陷阵的。”景元系好腰带,整备仪容,看她眼中都是担忧,一时心软,温声问,“不放心的话,一同去?”
“好。”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景元握着她的手下楼,走到门外,一边落锁一边说着:“将军也说想要见你,询问你想要何种赏赐。”
幼清道:“也没什么想要的奖赏,要是因为想要休假就克扣你的俸禄,那我就和将军多讨点钱来。”
城
景元一笑,说:“将军对待下属温和宽厚,怎么会克扣俸禄。”
“总之我不准许你回军中履职,怎么也得休整一月。”
“幼清,我已大好了。”
“你看!叫我激出来了,你果然想归队。”幼清阻拦道,“刚刚停药,还不能乱动,再这样胡闹,你就回去继续吃药吧!”
景元轻叹:“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赖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成何体统?”
“你要是闲着没事做,就帮我配药,或者陪我画符…总之不准。”
没办法,景元只得妥协,和她赔不是:“好好好,我知错了。”
幼清这才缓和神色,重新拉上他的手。
一到将军府,景元理了理衣服,站得挺直,腾骁见他来了,有些诧异,不过很快便露出了然的神色,抬手叫他过来。
腾骁搂着他的肩,把他拍在怀里,景元睁大眼睛,突然被将军搂着拍了拍,他还有些不适应,腾骁即便松开他,也是张开手臂,按着他的胳膊道:“瞧着气色好了些。”
“多谢将军关怀。”景元道,“告假半月,不敢懈怠,还请将军吩咐。”
幼清哼了一声,腾骁道:“我没什么吩咐,倘若我对你有吩咐,岂不是得罪了幼清?”
幼清很受用地回道:“没错。”
腾骁一笑,挥手让他们俩落座,幼清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腾骁身前,和他说:“将军…景元身子不爽,还得再请一阵假,算是医嘱,您意下如何?”
“我应允。”腾骁和景元挥手道,“这里没你的事做,便是有,也不打紧,会给你留着。回家再歇息一周,再返回复职,如何?”
“是。”景元起身应答,幼清握着拳头,和腾骁道,“将军大人,还请您再宽限几日,景元在外征战几年,内里紊乱,寝食难安,还未休整回来…”
“无碍,并不是什么繁重的体力活。景元回来后会替我的一位策士整理文牍,演武场那边我已抽调人选,倘若没有突发情况,近几年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如何?”
景元刚想张口,就被幼清按了回去,她看起来还是不甚满意,“我自然不会影响将军的决断,可这样…算是调回文职的工作了?日后还能随军出征吗?”
“你瞧瞧,怎么都不叫你满意,还不让景元讲话。”
幼清小声道:“没有不叫他说话。”
腾骁一笑,说道:“有时被人牢牢管着也是一种幸福。景元,你也听到了,下去吧。”
将军有令,他不得不从,即便是调去文职…景元确实不情愿,但身为下属,军令如山,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景元行礼后退,却没有直接离开,他在等着幼清,腾骁却挥手道:“回去回去,我仍有要事与幼清商议。”
这下换成景元不甚放心了,他往后走了走,一步三回头,即便是出了府,人也没有离开,就戳在台阶上,静静地等着她出来。
幼清很清楚自己无法左右腾骁的判断,腾骁也是为景元考虑才下达这样的指令的,待景元走后,腾骁才问:“景元恢复得如何了?”
“睡不安稳,这两日才好些。进食也颇为艰难,不牢牢盯着就吃不下去。”幼清叹道,“他刚刚转好…多谢将军体恤,让他先做一些轻松的工作。”
“一言一行,都有了管家者的姿态了。”
幼清的脸皮也厚了起来,听对方这么调侃,她也只是躲了躲,小声道:“哪有管着他…”
“景元是我十分中意的部下,我对他自有安排。不说他了…”腾骁坐在主位上,望着她说,“幼清,你此次助战有功,仙舟感激不尽,你想要何种奖赏,尽管提罢。”
幼清惊讶道:“任何奖赏都行?”
“自然。任何奖赏。只要仙舟办得到。”
这也太贵重了…怎么能说“任何奖赏都行”?幼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确认了一遍,腾骁还是原话奉还,没有说笑的意思。
腾骁是个爽快人,不喜欢遮掩,有事直说,幼清见状,也不再推辞,和他说:“幼清确实想要一个奖赏。”
“请说。”
“此役之后,将军便知幼清并非无理取闹之徒…”幼清抬手道,“幼清此言并非想要插手仙舟政治,但巡海游侠追随巡猎的飞星,行正义之事,仙舟联盟容纳持明、狐人,共击药师余孽,我想…”
幼清握拳,郑重道:“我想加入仙舟联盟,一同讨伐孽物,直至根绝魔阴。”
“加入仙舟联盟…”腾骁起身,来回踱步,“你想要将这件事当成‘奖赏’么?”
“不错。”幼清抬手道,“与仙舟友人相处多年,不论是龙尊大人,还是镜流他们,都对我照顾有加,便是陌生人,我都要出手一助,更何况是受苦的朋友呢?我斗胆将将军视作我的一位朋友,也想为将军分忧解难,不知…此事是否可行?不论联盟想要我如何证明,我都会倾尽全力,直到将军…或是您提过的元帅认可。”
“兹事体大,确实要上报元帅。”腾骁道,“仙舟联盟并未单独与一人结为同盟,多是与同一群命途行者,或是某一次的合作。幼清,加入联盟,便要遵守誓言,这对于你这样自由的游侠,是一种束缚。”
“那等我们解决丰饶,这样的束缚也会作废罢?”幼清道,“更何况,遵守誓言是为人之本,守誓怎能是束缚?”
“你已下定决心?”
“对,我思量许久,才向将军提出这样无礼的请求。我只有一人,力量有限,能给予的帮助亦是微末,联盟确实不必为我一人劳费心神…即便联盟回绝,我也希望日后仍作为仙舟的同盟者,随云骑行动。”幼清望着腾骁道,“我确有私心…和景元相伴,是我对他的承诺,不论他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他。”
腾骁看向她,片刻思量后,腾骁颔首,和她说:“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便等我上报元帅,届时恐怕要几位将军共同决断,并非以我的意志左右。”
幼清松了口气,点头笑道:“无妨,我接受任何结果。多谢将军!”
“不过到时候,我肯定要投一票赞成的。”腾骁背着手,笑呵呵地说着,“我这个人嘴笨,并不会说多少漂亮话,不过你且放心,到时候我也会为你拉拉票的。”
“真的?那就太好了!”幼清欢喜道,“那也请将军把我当做您座下的一名小将,有事大可差遣,我没什么要事,多数时间都是清闲的,没有战事,我也能为云骑军们看病疗伤。”
“那我这罗浮将军未免有些太不客气了。”他端出幼清的聚宝盆,和她道,“景元劳你照料,之前谈过的药物,也劳你费神。”
幼清点点头,她抱着聚宝盆道:“将军没往里面丢点什么吗?若我收走,法术就会消失,届时将军便无法使用了。”
腾骁说:“只有一次,我买了两块点心,吃了一块后喜爱得很,剩下一块并不够吃,这才用了一下你的宝物。”
……
真的假的?
幼清狐疑地瞧着自己的聚宝盆,腾骁已经在赶客了,挥手道:“去吧,景元在门口站了多时,他消瘦不少,站久了也会疲惫。”
幼清立刻收好聚宝盆,点头道:“好,那幼清先行告辞了!对了…”幼清从怀里掏出一大包草药,和腾骁说,“这里的药可以让丹士们做成药丸,给那些因战事而无法正常生活的云骑们服用,这药能安神静气,调理身心。”
“好,又要了你的东西。景元说你爱吃点心,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的…”腾骁抬头,幼清早已不见踪影。
第46章
幼清蹦蹦跳跳地走出来,见她像只幼鸟飞到他的身前,景元松了口气,垂头轻声问着:“何事这样高兴?”
“自然是将军大人给了我赏赐。”幼清抱着他的胳膊说,“而且还有讨到了假期,两全其美!”
他笑笑,搂过她的小手,和她握着往长乐天的方向去,正值午间,外面的酒楼人满为患,幼清指了指一旁的酒肆,景元前去打了一壶酒水,景元一只手提着酒,另只手握着她,幼清又抬手指旁边的铺子,景元只得跟着她过去。
是卖炒饭的。旁边还有个卖甜品的店铺,幼清点了两份饭,就推着景元去买甜点,来这的多是带孩子的家长和情侣,幼清抱着他的腰,和他腻着,他垂头搂她,笑着说:“要是多长两条胳膊多好。”
“怎么?”
“还能帮你拿甜品。”
幼清抬手道:“没关系,我还有两只手呢。”
她这么说,景元还是伸手接过做好的冰糕,放在了她的唇边。幼清吃了一口,美滋滋的点头,看来很是喜欢。
出门逛逛,心情果然好了许多,幼清买了一些下酒的小菜,想与他在晚上喝酒消遣用,两个人拎了不少吃食回家,用完午饭后,幼清还是把他推到卧室,催促他午睡,景元在家,除了睡大觉还是睡大觉,他躺在床上,想要读书,幼清不准,说对眼睛不好,他只能干躺着,呆呆地望着墙上自己作的写意画。
不一会儿她也回来了,景元坐起身子,把她搂到腿上,与她耳语:“和将军说了什么?”
“自然是谈正事。”幼清从怀里端出一盒红彤彤的柿子,抬手喂他,景元一口抿走,贴着她嚼,幼清也垂着脑袋吃怀里的柿子,景元问,“将军可说过,要整理多久文牍?”
幼清摇头,“你走后,我们就没再说你的事了。别担心,将军有自己的考量,出征在外,谋略规划也是重中之重,没准他是想让你学习学习,增长见识。”
“嗯。”景元蹭蹭她,两手把她搂得紧紧的,幼清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禁说他两句,“真是闲不住…累了那么久,本该多休息休息。”
“闲着无事,心里反而着急。”
“急什么呢…”幼清哄他,“先养好身体,做事也得慢慢来。”
“我慢慢来,也将你捆在这里了。”
“少操心别人了。”幼清小声道,“再说,你怎么知道别人不愿意被捆着?”
景元晃晃她:“这样也愿意吗?”
“你呢?不愿意么?”
景元说:“喜欢这样抱着你。”
她红了耳朵,小声回他:“那我也喜欢你这样抱着我。”
景元并非是想要逗她,或是跟她嬉闹,他说的话多是不加掩饰的由衷之言,幼清抱着香香软软,轻飘飘的好似一朵云,搂着她,身体无处不放松,叫人如何不喜欢。他埋在她的肩上,幼清拿走装柿子的盒子,随他向后倒去,他问:“睡醒后可不可以读读书?”
瞧出他是真没事做闲的,幼清点头,和他说:“可以,但是要坐着读。”
“好。”
景元乖乖地闭上眼睛,什么都随她,懂事极了。
幼清看他睡着,便分出一缕魂魄去了老宅,趁着景元睡下,幼清会帮他拿一些他需要的东西,衣服、用具,还有他想看的书。
景元算是沉默地接受了她的照顾,他不想回到家里,一想到父母都已不在,他胸口疼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午睡片刻,景元转醒,他睁开眼,幼清正趴在他的背上,手环上他,去捏着他胸口的布料,她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也不知在想什么,景元回头瞧瞧,她皱着眉毛,吞咽口水,看样子是渴了。
丹枫哥很少离开鳞渊境,景元有时还会怀疑丹枫需要泡在水里,否则就会干涸难受,不知她会不会这样?他低头揉揉幼清的脸,她埋在他的手掌咕噜噜的说着什么,景元想了想,还是起身给她倒了杯水。
回来时,幼清醒了,她迷糊地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景元问:“还要水么?”
幼清摇头,她打着哈欠,蜷在床上说:“我给你把书拿来了。”城
其实她将他的书柜都搬到了他们的书房,桌上的是她觉得他会经常翻阅的书,除此以外,她还去外面书肆买了几本新出的书本,多是史书传记、小说杂谈一类,没什么时效性,但很适合打发时间。
景元拿起一本,看她还在犯困,便坐在她身边,打开书卷。
幼清抱着他的腿,将脸埋在它的腰上,景元半揽着她问:“久疏锻炼,可以练武么?”
“不做镜流交代给你的高强度训练就行。”幼清贴在他的腰上说,“你觉得好些了?如果太闷,我们明天出去转转,怎么样?”
“嗯,想去哪里?”
“一块去鳞渊境看看海好了。”
“好。不知丹枫哥有没有时间,可以同游。”
“他哪有那么多事做,除了睡觉下棋…我俩凑在一块可是无聊中的无聊…”
“但也算个解闷的朋友。”城
“那当然,所以丹枫走后,我无依无靠,实在忍受不了孤独,才飞过去寻你的。”幼清抚着他的手臂说,“你们的通讯器的信号好差,腾骁将军没想过换一套新的?不然和公司买…应当也费不了多少钱罢?”
“玉兆起初受太卜司的管辖,后来也有工造司的匠人参与制作。涉及罗浮信息,将军自然偏信自己人些。”
“不然聘应星过来做一个信号增强器好了。”幼清点开玉兆,指了指应星的联络方式,“喏,白珩给我的,一直是灰色头像,是不是隔得太远,又联系不上了?”
“那倒不是,应星哥在工作时是全程离线的,谁也别想联络上他。”
“他一天二十四个系统时都在打铁啊?”
“也不稀奇。”
“真是个铁人,赶紧给我们应星报个体育项目,拿个几个金牌为仙舟争光好了。”
景元笑了起来。
她已经坐起身子,把身体靠在他身上,景元搂着她,幼清在他怀里问:“应星会不会把我们忘了?”
“应当不会。”景元翻过一页,回她,“但说不准。”
“哪天我们也去朱明仙舟见见世面好了。”幼清张开手臂,和他形容,“会不会有这么大个锅炉,要好几百个大汉一起添煤来提供动力?”
“那就要问问白珩了,我并未去过朱明仙舟。”
两个人正讨论着,忽然,幼清发现应星的头像亮了一下,她下意识点进去,手没来得及松开,便成了拍一拍。
【小鱼拍了拍“有事快说”说你好】
应星的id便是“有事快说”。
三秒的时间不到,对面就弹过来一条回信。
【有事快说:何事?】
【小鱼:没事,点错了つ﹏?】
景元也凑过来看一看,结果应星的头像瞬间变成了灰色,再起不能。城
他又笑了一声,翻着书道:“还是老样子啊,应星哥。”
幼清敲敲自己的玉兆,又抬头看了看景元。
她似乎在酝酿什么计划,不过景元没有多问,看见她有了玩闹的想法,他也替她高兴。
此时远在朱明的应星打了个喷嚏,他侧头看向被他丢在一旁的玉兆,仅仅迟疑了两秒钟,应星便关闭了玉兆,继续投身打铁的事业中去了。
*
景元真的安安静静读了一下午的书。他恢复得不错,身心都是,甚至在晚饭后挥了挥剑。
锻炼过后,景元冲了凉,这间房子的主卧外便是天台,房子在长乐天的高地,观星视野极佳,幼清端出两个人的酒杯,景元则帮她摆好下酒菜和零食,幼清剥着花生问他:“方才练剑感觉如何?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不过是做做样式,不会受伤。”
幼清点头,和他说:“今日我与白珩联络,她将应星拉到了我们的群聊。”
景元许久不用玉兆了,他笑问:“这是要做什么?”
“毕竟他走的时候连句话都没和我讲…”幼清瘪瘪嘴,“平时也联络不上,还以为再也说不上话了,结果他早就和丹枫商量好,过一阵要来罗浮呢。”
景元也愣了愣。
“到时候…一起去接他吧?”
“好。”景元举起酒杯,放在唇边,望着远处的繁星与灯火说,“不知这次他会停留多久。”
“来就来了,还走什么?”幼清拍拍手心,抬手和他碰杯,“朱明那些工匠待他并不好,若我是应星,我也会想回到罗浮,和朋友们在一处。”
“说了半天,也不知你是想要损他,还是想要见他了。”
幼清哼道:“也不冲突。”
“应星哥的家乡被毁,不论是在朱明还是罗浮,都是异乡。”景元望着酒杯里的明月,轻声道,“独在异乡的异客,也会依恋他乡的知己么?”
“会呢。”幼清抱着膝盖,笑笑,“我便会。”
“你多年未回家,不曾想念家乡?”景元晃晃她送给他的小海星,“毕竟是那样美的海域。”
“有时候会想。”幼清轻笑,垂眸喃喃,“但家中已无亲故,我背井离乡,同样是为了逃离。”
景元饮酒的手悬在半空,他始料未及,毕竟她时常将父母亲挂在口中,她的师父、师兄师姐…还有那片梦中之海。
“景元,我并没有你这样坚强,能够忍受这样大的虚无和痛苦。”幼清说,“我父母离开时,我曾想过和他们一起殉亡。”
“这是一个久远又漫长的故事,久到我的记忆模糊,几乎想不起来事情的经过…但是,最近我又缓缓回忆起那些年的经历。如果你愿意…我想说给你听。”
第47章
“仙舟有魔阴身,而在我的故乡…九州三界,亦有妖魔。”幼清缓缓说道,“妖尚且有情,倘若潜心修炼,亦能修成正果,而魔生于煞气,这煞气与清气背离,是由嗔痴怨念结合而成,有人会走入歧途,坠入魔道,而魔也会天然生成。”
“仙族庇佑万物,乃是三界之主,而魔只想毁灭、吞没一切…我的故乡便是这样的世界,仙中有三位帝君,统领世界的规则。在人界则有四位龙主治水,我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我诞生时,天地清明,是太平盛世,人族兴旺,修者当道,魔被仙神镇压,我过了很长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不…应当说,我一直在过那种自由幸福的生活。”
“承蒙天赐,我颇有才干,早早筑基,成了仙门新秀,我自幼倨傲,毕竟一路顺风顺水,从未有过挫折,就连飞升承下的天劫都像挠痒痒…”幼清一笑,“忘了说了,修士万千,但真的能成仙的,不论是人还是妖,都必须经历天劫,飞升时的天劫乃是雷劫,需要承雷七七四十九道,倘若不能就此飞升…运气好的,筋脉尽毁,成了废人,运气差的便会被活活劈死。我格外幸运,在我们龙族中…以极为年少的年龄飞升成仙,龙族中有一位在仙界司职的仙君,位列三位帝君之下,但也是最厉害的九位仙君之一了,他十分喜爱我,希望日后我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新一任司水的仙君。”
“我幼年时,性格顽劣,仗着父母和师父的宠爱无法无天,有的时候闹得厉害,还会引起海啸,差点把人族的土地淹没,父王骂我两句,我就要掉眼泪,他便舍不得了。但是母亲很是严厉地责罚了我,令我禁足一年,不许进食,甚至不许动弹,我需要一动不动地打坐一年,娇生惯养的小龙怎么受得了,足足嚎哭了十几天,所有人都受不了我的哭闹,想要把我放出来,但是母亲没有准许。我哭一天,受罚的日子就会增加十天,慢慢的,我也不敢哭了,就这么领罚…”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命的重量。父王和师尊都是天生的仙者,他们的修行同样顺利,龙王的位置、天上的司职,都是他们唾手可得的东西,他们怜悯众生,但也没有那么同情爱护,那是属于仙的冷漠,天地不仁,万事万物在仙的眼里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一滴水,一粒沙。但是母亲不同,母亲是人…她苦心修炼,就是为了庇佑家族,为了人族的安危。因为有母亲,我渐渐明白了仙为何要庇护人、庇护弱者,我不再那样顽劣难训,也是因为有了母亲的规劝,我才能如此顺利的登仙。”
“成为神仙后同样需要继续修行,如若是人,如此停滞不前,便会因为肉身无法承担仙法恒长而归于寂灭,但妖、或者说像我们这样的上古神兽,并不需要勤勉修炼就能维持长寿,我自飞升后,志得意满,想着不出百年便能破境,毕竟成仙前,我接连筑基结丹,从未失败过,但不成想…”
她叹了口气,躺在他身侧说着:“我始终无法破境,当着最低阶的散仙…足足三百年。那段时间太难熬,我努力修行,紧紧随着师父修炼,我甚至怀疑自己并不适合修剑,所以我炼过丹,做过仙器,也画过符箓,但一无所获,我没有精进,就连破境的天劫都没有等来。成仙之后,我还需要下凡渡劫,但劫难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我,司命星君总说时候未到,可我心急如焚,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是我的时候。渐渐的,我不再修行,每天闲散度日,毕竟我家境殷实,即便我只是个散仙,但我是龙啊,是龙王的爱女,我会继承父亲的王位,不管我努不努力,我都能过得很好。”
“父母知道我是因为无法破境而放弃了自我,但又不想看我这么荒废,不下凡、不履职,就无法积累善缘,日后雷劫劈来,小命都不保,更别说破境了。他们开始给我找红线仙、送子娘娘、土地公之类的小职位,那多是地仙的仙职,我刚去只能做个小助手,想我天命所归的龙族帝姬,沦落成埋在地里给作物浇水的喷水蛇,怎么想都太有落差了。我终日以泪洗面,有时太难过了,也会跑回东海,抱着母亲哭诉,问她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成仙,是不是本就天生庸碌,根本不配飞升,是列祖列宗累下的善缘保佑,我才能跻身仙家的。”
“我问阿娘,我的道在哪里啊…阿娘红了眼眶,搂着我,无法言语。”
幼清侧头,和景元说:“因每个人的道只能自行领悟,说出来,道便不是道了…我想这就是我的命,只能做好我应尽之事…”
景元揉揉她的发,随着她的声音叹了口气。
“可即便如此,上苍也未眷顾我,我什么都没等来,依旧是散仙修为,这样的程度,根本无法成为司水天君。我向那位仙君说明我的庸碌,请求他再寻适宜的子弟作为继任者,但他没有应允。”
“不知为何,他十分看中我,他并非是鼓励我日后一定拨开云开见月明,而是说…倘若这便是我的命,应当坦然接受,顺应它,恪尽职守地履行它,而不是轻言放弃,或是过激地反抗。我很不明白,问天君,如若这就是我的命,我既不反抗,也不违背,就这么顺从下去,那我究竟是我,还是天命下的芸芸众生呢?天君没有回应,他说,之后的事,需要我自己去领悟。”
“我没办法,不敢放弃,怕看到父母师父失望的目光。我也不敢心生怨念,因为我怕…我会走火入魔,成为我唾弃的存在。我就这么碌碌的、苦痛地走在我的命途上,在履职这段时间,我确实见证了人间的喜怒哀乐,我更理解人了,也在尽我所能的协助着他们。看到那些无法孕育生命的夫妻有了孩子,看到地里长满了庄稼,我也会觉得快乐。那细小的幸福…我想,这就是仙君和我说的履行我的天命罢。”
“可是世事无常,就在我彻底接受我的命的时候,天劫来了。”幼清呼吸一滞,她轻颤着说,“散仙破境本该有两次雷劫,各七七四十九道,随后逐一递增,唯有破大罗境才会有九次雷劫,此间更有凡劫、情劫数次,破大罗境便是仙君的修为,但我并未有这之中任何一境的过渡。天上劈来第三次雷劫时,我毫无防备,瞬间被打得皮开肉绽,甚至维持不了人型,我从未那样疼过…母亲赶来时,我已经承了五次雷劫,奄奄一息。”
景元察觉她还在发抖,她描述得太过简单,但景元深知雷电的杀伤力,一次雷劫便有四十九次雷劈,九次…他根本无法想象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我意识模糊,只想回家,但承劫不能随意挪动身躯,若不打坐,静心承受化解,受的伤便会更重。我大概是慌了…对死亡的恐惧,对家人的依赖,让我想要回到大海…可我只能躲到海的边缘,我再也游不动了。”
幼清叹气:“之后的事…我不清楚。是事后仙君告知我的。母亲一生循规蹈矩,从不违背天命,但是她替我承担了剩余的劫难。经受天罚,她身受重伤。我虽然破境,位列仙君,但肉身残破,几乎魂飞魄散,母亲寻来一盏锁魂灯,父亲、师父、师兄各折去三成修为为我守魂,我蜷在灯里,缝补皮肉和魂魄的疼痛令我数次昏厥,根本维持不了自我意识。”
“在家人的庇护下,我保住了一条命。此后,我本该闭关修行百年才能恢复…尽管凶险,但也算上承天命,登临君位,不负天君所托了。”幼清呵笑一声,“可命运无常,恰如一场巨大的玩笑。东海因护我实力锐减,魔族听闻风声,破除结界,冲过仙魔界碑,大举来犯。东海背后便是九州大陆,仙无法退让,便在东海之上迎敌…”
“景元…你梦中见到的景色,是那场混战之前东海的模样,这场战争过后…一切都化成了灰烬。”
城
之后,母亲为庇佑东海与人界,拔出了那传闻中天下第一剑修才能驱使的天下第一剑——断情。那是几千年前,一位修无情道的剑修的宝剑,自他仙陨之后,便无人再能举起它。
但是母亲做到了。她几乎劈开天与海,将魔族逼得节节败退,再进不能。父王同样御水迎敌,庞大的龙身将整个东海圈在他的庇佑之下,魔族连一个缝隙都寻不到,更别说进攻了。
可魔族进犯突然,只有他们两人苦苦支撑,是不能长久的。
这场战争损耗极多,前来支援的仙家或死或伤,师门尽数殒命,东海一脉几乎灭族,而她的母亲,也在将断情刺入东海,充当新的界碑后力竭而亡。若无他们,仙界人界都将迎来更为可怖的战争。
幼清苏醒后,见到的便是生灵涂炭,魔族剑拔弩张,不断攻打着母亲矗立的城墙。
她尚未修养好身体,但修为已是三界之中,几乎无人能够匹敌的存在。弄清形势后,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这样取出佩剑,剑指苍穹,东海之水为她驱动,她唤来万水,一口吞没了那些贪得无厌的魔…
幼清几乎杀了所有敌人。师伯为她锻造的佩剑承受不住她的浩浩仙力,应声而碎,幼清落在东海之上,望着漩涡之底,那散发着幽光的断情。
她拔出断情,身若修罗,状似无情剑仙,冷冷地将长剑对准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自己渡劫失败、举族挽救一事怎会闹得人尽皆知?只有一种可能…师门中有叛徒。
因为他…她爱的人都死了。
幼清想要质问他为什么…但魔的歪理邪说在她听来如同苍蝇一样聒噪,在她准备刺死他之前,这位师叔开口了。
“清儿…看你嗜杀的模样,和魔有什么区别?仙族自诩清高,可到最后,不也是容不下魔族,恨不得将他们赶尽杀绝吗?”
幼清却说:“我不管那些恩怨纠葛,我只知你害死了我的父母亲,害死了我的师父,他们曾是你的师长…是你的朋友,可你却背叛仙界,堕入魔道!我杀你不是为任何大义,而是为了复仇!”
是的,复仇,她要杀尽魔族,宣泄自己的恨!她要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直到大道尽灭,世间再无魔的存在!
她杀了师叔,提剑闯入魔界,海水奔腾,她淹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心中唯有一个声音:杀!杀光他们!
幼清胸口鼓动,龙鳞显现,一条震天撼地的银龙闪着血红的光,矗立在山河之上,她的龙鳞尽数竖立,形态可怖,海水成了她驱使的奴隶,她失去了理性,肆意倾泻着自己比肩天君的伟力…
就在此时,司水天君现身了。
他抬手抚过她的眉心,低声道:“幼清,你可知,当你杀尽魔族,你就会成为新的魔?”
竖立的龙鳞下是奔涌的鲜血,她早已成了扭曲恐怖的恶龙,而她浑然不觉。
她并未像话本中那样被一语点醒,从此温顺可爱,放下一切。幼清恢复理智用了百年,这百年间,天君不厌其烦地伴她身侧,为她开导,幼清耗费了百年,才恢复原状,凄然接受了她的命运。
新的界碑早已铸就,断情成了她的佩剑。
幼清回到东海,没了龙主,这里一片死寂,辉煌的龙宫,显赫的师门,都成了水底的泥沙,什么都寻不见了。她沉入水底,水中的大鱼、海兽尽数绝灭,徒留那些没有神智的小鱼小虾,无知地啄着东海之主的衣摆。
城
她落在海底,这里一片漆黑,幼清流出眼泪,这是她此生从未感受过的彻骨孤寂,家人没有了…师父他们都不在了,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这就是她的天命,原来这就是天给她的赠礼。
天上的司职…让人艳羡的王位,还有破境后的蓬勃仙力…她都不想要了,现在的她恍然明白,最重要的是和家人在一起,永不分离。
但是他们都死了。
如果家人都不在了,她存活的意义又在哪呢?更何况,如果不是为了她,他们都不会折损修为…也不会战死了。
都是她的错。
她屏住呼吸,抬起断情,准备以身殉剑,就此自我了结。
长剑即将贯穿她的胸口,却在距离她心脏一寸的位置骤然停驻。
幼清睁开眼,在漆黑无声的深海,她看到一抹掺杂水蓝色的银光。
那道光缠绕着剑身,从剑刃中散发而出、缓缓流淌。
那是父亲龙角的色彩,是她幼年时抓着、抱着、趴在他头上玩闹时见过的模样。
她痴痴望着那道光,是父亲的守候…他至死都在保护她。
“所以我在这里。”幼清目光温柔,看着无垠星海,怀念且惆怅地说,“因为他们那样爱我。”
第48章
得知父亲的苦心,也想起自己的性命同样是他们用生命来挽救的,幼清便不再去想自尽的事了。
可她同样无法胜任龙王与司水的职位,仙力损耗、身体也并未恢复,更别说她总是神情恍惚,时常流泪,天帝垂怜,准许她闭关修行,东海自有其他龙王代行权能,而司水天君寿数无限,远远未到仙殒的时刻,她不必强迫自己履职。
幼清从海底找到一个洞窟,从此开始闭关,调理身体,运转仙气,她光是了悟、放下就用了千年。
这一千年,世事变迁,幼清再次醒来,天地生变,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天差地别,唯一不变的是,拜她灭魔所赐,三界和平,并无大的纷争了。
苏醒的幼清仙力充沛,功德无限,本该位列仙班,履行职责,但她却迟疑了。
看着逐渐恢复生机的东海和平和的世界,幼清觉得,即便没有她,诸事轮转有序,并不缺她一人的力量。
更何况,迄今为止,她还是无法做到坦然接受,她在经历变故时,心理上并不成熟,也受了不小的打击,正是脆弱的时候,又因为家里疼爱,她始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错过了蜕变成人的机会。望着东海的波涛,她总是会触景生情,心里酸涩难过,这样的她,如何捍卫众生的安危?
她做过一段时间的仙君,但高高在上,与世无争,又非她所想。不如去凡间游历,就像她做散仙时那样,做一些无聊无趣的差事,或者去那些干旱的地方浇水,一路走一路帮,既是散心,也是为了寻觅新的道路与未来。忽然,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与契机,她想起师父说的天外有天。
幼清从未见过天外的天。
她试着往天外飞,飞啊飞啊,越过层云…她抵达遥远的星海。
刚脱离重力掌控的幼清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就这么往外太空飘去,还好她不吃不喝不呼吸也能存活,她在宇宙当了四五天的天空垃圾,才被一位路过的巡海游侠发现,就此上了他的飞船。
一切都是新鲜的、从零学起的。
在巡海游侠的帮助下,幼清很快适应了宇宙的生活,还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与成就感。
幼清想,或许她的道路,在星海之外也能寻到…尽管有些逃避责任,但是,比起并不需要自己的东海与故乡,是不是在这里…有些人会更需要一个闲极无聊、喜欢帮人的小小游侠呢?
“总之…这就是我的故事啦。”幼清摊手道,“别看我有时挺靠谱的,其实我也算逃出来的吧,在家乡,我恐怕还是无法接受他们离开的事实,每天浑浑噩噩…但是在这,没人认得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成器、不负责任的坏蛋,不知道母亲在的话会怎么责备我…”幼清抱着他说,“但如果我能和她相见,第一件事也是将你带到她面前…她一定会很喜欢你。”
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我在这里收获了很多快乐…也遇到了很多有趣的朋友。还遇到了你。”幼清抚着他的脸,和他说着,“在我看来,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所以…不论是尽职尽责,还是逃走,景元,就此前进吧。”
他握着她的手,眼眶酸涩,他藏在眼底的苦楚在她清澈如水的目光中无所遁形,景元点点头,和她抵着额头说:“多谢你…”
城
多谢她的宽慰,也感谢她的信任。
两个人蹭着鼻尖,好像熟悉着对方气味的小兽,景元抚着她的脸颊,缓声道:“我不觉得你不中用…是逃避。幼清,你做的已经足够,更尽了你的责任,有时家人长辈,或许并不是希望你有多大成就,而是希望你幸福快乐。”
她也是被命运捉弄的人啊…分明没有做过错事,却无辜失去了那样多,幼清仍旧坚守本心,没有被怨恨吞没已是难得,故事说得轻描淡写,可景元能明白那种迷茫和痛苦,她何必苛求自己。
她微微哽咽,点点头,抱着他说:“嗯…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是啊…他也是如此想的。彼此开导,彼此依赖,从对方这里得到前进的动力,或许…这就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意义。
“如果哪一天你也觉得累了,想要休息,那我们就一起离开,去看一看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色。”她埋在他的肩头说,“我知道你不想辜负将军的信赖…他看重你,并不亚于镜流对你的期许。如果在将军身边履职能让你转好,那待你身体恢复,你就回云骑中尽职吧。”
“你呢?”景元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询问,“倘若又要在外征战…我不想你如此苦等。”
但更不想彼此分别。
“我和将军说啦,想加入仙舟联盟,以个人的身份。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出发,毕竟看你们冲锋陷阵,我也不能坐视不理。现在思量思量,我或许也算是走在巡猎命途上的行者吧?既然如此,发现不公正的事情,该出手时就出手!”
景元一笑:“你还是这样,总是想着怎么才能帮上忙,莫非这就是你想要的奖赏?”
“当然,其他吃的喝的,你就可以给我买呀。”
果然,她根本不想要什么贵重品,除了这个,就只有吃吃喝喝了。
她要的总是很少…在她的世界,她或许是那个传奇的仙,是神位的继承者,但景元见到的…与她的家人见到的幼清或许是一样的。
活泼、热情,有时像个小孩子,有时又过分成熟懂事。她善良至极,也嫉恶如仇,鲜活明媚,有情有义。
两人本是半躺着依偎彼此,景元听到这里,不禁把她抱在腿上,垂头贴着她的额头,和她低语:“你想要的…我会竭尽所能。”
“买些吃的而已,做什么说得那样重?”
“只是觉得将你束缚。却也不想放你就此离开。”
“景元…你如何得知,被你束缚的人是不情愿的?”
他笑笑,和她的呼吸交织,“嗯。多好…你愿意留下。”
“因为我答应你了嘛。我知道…你不是随口说说,景元,我也不是。”幼清搂着他的脖子呢喃,“我一个人太久了…千年的孤独,才让我寻到你。”
大概是酒催动情绪,景元垂着眼睛,用鼻尖蹭触她的脸,随后…他用唇吻了吻她的脸颊。
幼清的脸瞬间红了,她摸摸自己被轻薄的脸蛋,又瞧了瞧他。他浑然不觉,还想蹭她,幼清被他挤得东倒西歪,差点躺在地上,她赶紧把他压在身下,举起酒杯说:“来来来…喝酒!”
可别用他的嘴再做奇怪的事了。
景元借着她的手将酒水一饮而尽,幼清也倒了一杯,就这样趴在他的胸口喝起来,他轻声笑着,两手去揉她的腰背,幼清望着他,用手点点他的嘴唇,他轻轻抿着她的指尖,幼清被烫了一下,手指蜷回,但还是试探着重新放了回去。
她试着触碰他的脸庞、脖颈,还有他的胸膛与窄腰。仿佛摸到小猫的痒处,他笑了笑,合上了眼,幼清缠着他说:“夜深了,我们回房吧?”
景元这才睁开眼,把她抱起来,她像个趴在树干上的小熊,等两个人跌在床上,幼清才坐起身,给醉猫脱衣服。
景元喝了不少。此夜本就是为了借酒浇愁而备下的酒水,奈何景元酒量很好,喝了半天才醉,幼清不敢多喝,怕自己胡言乱语,从而忘了疏导他。这么一看,他应当早已想开,反而是她得了他的安慰。
幼清褪下他的腰封,景元里面穿了一件白色里衣,再剥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大概还是热,便拉开领口,轻轻为自己扇风。
幼清轻抚他半敞的胸口,景元握住她的手,将她送到里面,幼清触电一般抽了回来。但等他真的睡着,她还是伸出罪恶的小手,好奇地抚摸着他的身体。
不论是腹部还是胸口,捏着还是有点软的,不过是结实的软。胳膊就硬很多了,轮得动阵刀,这双手臂肯定经历了千锤百炼…幼清揉着他的臂膀,景元侧身,枕在她的怀里,长舒一口气。
好些天没枕着他睡过了,被他压着抱着,又重又酸,幼清的身量小,总是这样做小枕头,她也会觉得累,今夜看他心情好些了,她便没再妥协,从他的胳膊下面钻过去,将脑袋牢牢贴在他的胸口,景元闷闷“嗯”了声,垂头去找她的温度,幼清缠着他的腰,可能是感受到了她不为人枕的决心,景元把她搂过来,就这么环着她睡了。
次日午时他们才转醒。幼清还说要去鳞渊境看望丹枫,一看都这个时候了,两个人因为醉酒也变得懒洋洋的,她索性躺回原位,翻出两包快餐三明治,将其中一块塞进景元嘴里,景元鼓着腮帮道:“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是不是太懒散了?”
“景元,人生的真谛便是吃了睡睡了吃,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景元在努力体会她的人生感悟。
对付吃完了午饭,困劲儿袭来,景元将脑袋钻进她的怀里,打算午睡,幼清低头说着:“景元…你压得我胸口疼。”
“哪里疼?”景元上手要去帮忙揉,幼清赶紧握住他的手,摇头道,“不用你帮忙…我的意思是,你枕了我好几天,该换我枕你了。”
景元瞧瞧两个人脑袋顶上的枕头,又看了看她的胸口。
景元还是拿了个枕头过来,垫在她的身体和手臂之间,他贴着她蜷在胸口,幼清抱住他的脑袋,低头妥协道:“好吧…休假的云骑小哥能有特权,但是休假结束后得换我枕你了…”
“好好好…”景元蹭蹭她的锁骨,垂头缓缓呼吸着,“不必结束…今晚便换过来。”
幼清嘿嘿一笑,“这么好啊?”
他点头,幼清又去勾他的脸颊,缠上他的发说,“我枕着舒服吗?会不会太瘦了?”
确实瘦,哪里都不堪一握。
“景元…”幼清的手指点点他戳在胸前的鼻梁,问他,“你睡了吗?”
他扑在皮肤上的呼吸都十分匀称,见他倒头就睡,幼清反而觉得开心。她摸摸他的脑袋,自己还睡不着,就这么搂着他打开玉兆,点开了已经被白珩改成“相亲相爱一家人(6)”的群聊。
群里没几条消息,幼清率先打破平静:
「神厨小鱼:明天一起搓一顿?」
「运气很好的飞行士:好啊好啊,我还没走呢,别把我忘了!」
「冷面大青龙:好。想吃什么?」
「神厨小鱼:龙尊大人就提供场地吧,吃什么我再琢磨琢磨,大家想吃什么?我和景元去准备」
「宇宙无敌剑首大人:都好。酒水由我备下。」
「运气很好的飞行士: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吃肉!吃个烤全羊怎么样?我认识一个老伯,他养的羊可肥了,我把他的地址发给你」
一条链接弹过来,幼清接收完毕,发了个ok的表情包。
「有事快说:这是什么群。」
「运气很好的飞行士:呦,这不是比仙舟元帅还忙的应星大人吗?有空看消息了?」
「有事快说:…白珩。」
「冷面大青龙:明日来罗浮吃饭。@有事快说」
「有事快说:……」
「有事快说:算了,知道了」
「神厨小鱼:应星大人不忙啦?」
「有事快说:没那么忙。」
城
「运气很好的飞行士:好哎!那我们六个再度聚首,怎么着也得开一瓶百年珍酿吧!就用腾骁将军发给我的奖金去买好了」
「运气很好的飞行士:对了幼清,我怎么看应星的名字这样生气,快快快,改一个符合我们几个身份气质的好名字!」
「神厨小鱼:得令!」
幼清咬着嘴唇,神情专注地点开应星的个人界面,她想了想,大手一挥,落下一串文字。
“神厨小鱼将‘有事快说’修改为‘咱们工匠有力量’”
「运气很好的飞行士:哈哈哈哈救命啊」
「宇宙无敌剑首大人:…」
「宇宙无敌剑首大人:很适合你。」
「冷面大青龙:嗯。」
「咱们工匠有力量:……」
吃点溜溜梅吧你们。
明天就去…明天有船吗?随口一说,从不考虑别人的行程。应星心里抱怨着,但不知为何,嘴角上挑,还是将手里的事情尽数放下,用玉兆查看起了前往罗浮的航班。城
这边幼清笑得肩膀发抖,睡在她胸口的景元被震得半醒,他闷哼一声,幼清立刻收起玉兆,拍拍他的肩膀,低头说着:“景元,应星要来罗浮了!”
景元还睡着,哪里听得清,不过她的声音跳跃,听着很是高兴,一想到她明媚的笑脸,他同样露出笑容,应了一声,接着睡去了。
第49章
应星走的公派路线,自然有公家星槎专送,第二天一早便抵达了流云渡。
落地前,他打开玉兆,便看到幼清和白珩在群里你唱我和。
「运气很好的飞行士:应星到了吗?」
「神厨小鱼:应星到了吗?」
应星发了串省略号上去。
两个嚷嚷得最热闹的人并没有来接他,倒是景元早早来了,他穿着一件利落的白衣,背着手戳在渡口,挺拔如松,和周遭的人对比鲜明,叫人一眼就看到了。
应星填了入境登记,景元便走过来叫他哥,应星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景元笑道:“如何?我听说来往仙舟的星槎坐着可晕了。”
“还好。”
应星侧头看向站得远远的丹枫,看见他俩走了两步丹枫才跟上前,很难说他是来接人的,反而像被迫前来,一副冷冰冰不情愿的模样。
应星自然不在意丹枫是否热情,他瞧了瞧景元,隐约察觉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不过应星向来话少,他没有多问,就这么跟着往前走了。
三个人站在一起,各自帅成一道风景线,实在引人注目,丹枫隐去龙角龙尾,但改不了这一身华贵的气度,应星大概是不想这么招人注视,就离他远了几寸,但也没办法错开太远,仍是走在一条线上。
两个人见面,应星先说了句:“我要的东西呢?”
好像**在接头。
丹枫淡淡道:“一去便知。”
景元背着手笑道:“一会儿要去丹枫哥的地盘,你要的东西恐怕就在那处。”
应星“嗯”了声,又问:“她们呢?”
若是她俩没有叮他一路问他到哪了,他应该也不会多嘴问她们的行程,镜流不来情有可原,她俩吵的最热闹,却没看到人影。
“幼清买了一只羊,白珩和师父帮忙搬去了。”
应星挑挑眉,“羊?”
“今天的午饭。要烤全羊,幼清下厨,不过听说羊的个头不小,她一个人恐怕处理不来,一会儿我可能要去帮忙。”
正说着,群里又弹出一条消息。
「运气很好的飞行士:应星是不是到了!」
景元无奈,抬手作答。
「云骑哥哥:到了,人刚落地,正往鳞渊境去。一会儿就到丹鼎司。」
「运气很好的飞行士:那就好,让丹枫把人送去,景元,你快来我发的地址,拿不动,真的拿不动了!」
一大早就兵荒马乱的。
景元被召唤走,他看向几乎不讲话的两个人,无奈扶额,问:“可以吗?丹枫哥。”
“去吧。”丹枫抱着胳膊,立刻腾云驾雾,准备飞回去,应星半只脚还在地上,丹枫一飞,应星差点从他的云上跌下来,但应星反应迅速,站直身体,冷酷地帅在一旁。两个人在天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的,景元叹口气,在群里回着“马上就到”,尽管不放心,还是速速赶去了。
一去白珩说的市场,只见她被起早的大爷大妈们挤在人群里,白珩手里大包小包,装满了蔬菜调料,白珩举着手道:“景元…快来救驾!”
“来了。”他伸手接过白珩手里的东西,左右去找幼清,白珩抹抹额头上的汗,喘着气道,“别找了,她俩运羊去了,我过来买菜,哎…一筐鸡蛋而已,怎么这么多人抢!”
有了景元分忧,白珩终于把鸡蛋买来了。
两个人在市场门口对着幼清的单子,白珩叉着腰,挨个清点,景元在旁边道:“不是说羊不小,她们应付的来么?”
“幼清会飞啊,而且镜流你不知道?别说一只羊,一车都能给你掀起来。”
景元呵笑一声,帮白珩拿起地上的食材,白珩刚走了两步,又一拍脑门,道:“好像把买的什么桂皮八角忘在香料铺子那了!”
“你先去,我在这等你。”景元看了看市场的人潮,又笑笑,“还是我去?”
白珩眨着大眼睛,尾巴一甩一甩的,期许地望着他,景元哪能不明白,立刻去铺子里找她买的香料了。
等景元和白珩大包小包回到了显龙大雩殿,丹枫已经差人支上木架,这是幼清特地交代的,要用苹果木来烤,增香去膻,景元又瞧了瞧自己放在地上堆成小山的食材,不禁道:“看来这次幼清要大展拳脚了。”
镜流没来,酒没了着落,丹枫的侍女送来两盒毛尖,丹枫亲自烹茶,一人倒了一杯,白珩抓过茶杯一口饮尽,待不住地往外走,“我去接应幼清!”
这不比打仗还要劳费心神?
三个男人坐在一处,对着海,一时无言。
丹枫道:“不是只有烤羊,为何有这般多食材?”
“幼清现下没空回复,也不知她要做什么。”景元回道。
“提前问好,也好帮忙。”
应星看他俩要拆开袋子,抬手阻拦道:“待她回来再做打算,否则弄巧成拙,又要重新采买。”
景元点头称是。
三个人坐着喝茶,危襟正坐,谁也没敢轻举妄动,景元盯着袋子里的水果,心想洗洗水果总不能犯错吧?奈何两个哥哥都这么谨慎,他也不敢动弹了。
幼清一回来就看见他们仨跟被检阅的云骑军一样坐得笔直,还笑着调侃:“怎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呀?我不是叫白珩买了水果?”
“你看,我全都忘了。”白珩撂下烧烤的餐具,指着地上的东西说,“你们怎么这么笨,也不去看一看?”
三人面面相觑,又看了看幼清。
城
这是彻底屈服于大厨的淫威之下,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幼清这次确实要大干一场,她穿了干练的短袖长裤,头发高高盘起,用发带捆得稳稳当当,一到这便抬手勾开食物的包装,丹枫搬来的长桌瞬间堆满各类食材,炖锅、炒锅、蒸锅、砂锅一起上阵,景元起身道:“帮你洗菜?”
“也行,你们要吃米饭吗?”
烤全羊,还有炒菜和米饭…便是他们五个一人有两个胃也装不下,没等大家推辞,幼清便推着景元说:“先不洗菜,把米泡上,一会儿蒸腊肠饭。”
景元说着好,就这么去做了,镜流陪她们搬羊,劳苦功高,回来便坐在桌前,实实在在地喝了两盅茶,她把剑插在地上,就看到幼清飞来两个西瓜,追着丹枫问:“龙尊大人,咱们这有水井吗?”
“有。不过…有何用处?取水?”若是淡水,他能呼来。
“自然是冰西瓜!”
丹枫瞧瞧镜流,镜流抬手想要代劳,幼清却摆摆手,忙说:“那样冰没有灵魂…要用水井冰!”
这叫什么……深井冰西瓜!
丹枫只得抬着西瓜去找水井了。
白珩举起苹果木枝准备串羊肉,唯有应星还找不到活干,他看了看镜流,镜流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羊肉,眼看白珩要在上面乱划,应星两步上前,接过了她手中的小刀。
以前吃饭也没那么讲究,这次幼清将每一道工序都设计得非常完美,也难怪她大清早就起床准备,弄得这样丰盛…可不得将半天的时间耗进去?
应星一阵怀疑,这究竟算不算为他接风洗尘的饭菜,还是有别的什么大事发生,才出现这么丰盛的一餐。不过…吃饭的人是纯粹的享受者,厨子上什么就吃什么好了。
这边应星已经处置好了羊身,幼清忙完走过来,对他的刀工赞不绝口,她端起一盆酱料,放在一边说:“应星哥,就劳烦你负责看着火候,我施了一个会自动旋转的法术,就不劳烦你去转了。”
“知道。”
城
她笑着举起刷子,在羊身上涂抹蘸料,应星也陪她一同,她问:“昨夜出发的?”
“嗯。”
“你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这次有时间过来啦?”
“嗯。来罗浮工造司任职。”
幼清惊讶侧头,笑问:“真的?那你是不是不会走了?”
“若怀炎将军并无其他安排,短时间内不会离开。”
“我就说嘛…”幼清细细刷着调料,与他道,“在这里有朋友陪伴,还离开做什么呢?”
应星问她:“你呢?巡海游侠行踪不定,为何长留仙舟?”
“自然是因为舍不得你们。”
她可不像应星那样不坦率,给了他一个特别直白的理由,“我喜欢的人都在这,大家一块吃喝玩闹,即便是外出打仗也能有个照应,干嘛要走?一个人在外孤零零的,要是性格再差一点,不讨人喜欢,闷得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岂不是更可怜了?”
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应星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幼清哎呦一声,哼道:“说不过就打人脑袋…我会变笨的。”
“变笨?”应星上下瞧瞧她,侧过头,淡然道,“忘记吃饭也是变笨的表现?”
“没有忘记吃饭…”
那何故这样消瘦了。
即便是在寒星,幼清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圆润润,充着健康的血色,现在却看着没什么肉了。再看景元,同样瘦了一圈,应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恐怕不见这一月,他俩经历了什么变故,是以憔悴了不少。
“唉…”她无端叹了口气,“多谢你的关心,就是你的关心也太热烈了,下次不要了。”
应星又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哎呦…我不干了,都交给你。”幼清把料盆放在他怀里,控诉道,“你欺负我,我要找…”
她回头看了一眼,大家各忙各的,只有景元抬头看她,幼清立刻飞过去告状了。
应星一笑,拿起刷子,把每一寸都刷得均匀,幼清远远点了火,羊身像个小风车一般缓缓转了起来,这道主食完成,幼清又开始烹米饭、熬鱼汤,待这些都熟得差不多,幼清才开始做爽口的小菜,都很家常,土豆丝、芹菜花生胡萝卜、还有一道柠檬捞汁凉虾,眼看着要吃饭了,丹枫起身,要去捞西瓜,应星看他一人前去,便也跟了两步,两个人提着西瓜回来,幼清一切两半,一半用来吃,一半挖出瓜肉榨汁,剩下的瓜皮用来调酒。
忙忙碌碌,餐食完备,便可开席了。
一人一小碗带着竹香的腊肠饭,随后便是割下来的羊肉,镜流和应星将肉切了平分,幼清没再操劳,做完这些,她也有些累了,便乖乖坐在景元身边,等着剑首大人分肉。
白珩夸张地向帝弓祷告了一番,又抱着幼清狠狠香了香这才开始享用美食。在座的各位不论第一口吃的什么,一入口后,眼睛都亮了一度。
好吃。也难怪幼清讲究,确实很有灵魂!
景元这一月没怎么吃到荤腥,幼清给他喂了消食健脾的药,哄着他多吃点,景元举起一块羊骨,将上面挂着的羊肉放入口中,汁水丰沛,香气四溢,一下就开了胃。
见他爱吃,镜流也递给他一大块肉,温声道:“景元,多吃些。”
景元点头接过,嘴里说着“谢谢师父”。
白珩就没那么温柔了,她举着碗,说什么也要给他塞她刚剥的大虾,景元被投喂得腮帮鼓鼓,两手摆动着想要拒绝,可白珩哪准许他不吃,就这么塞了不少虾肉进去,自然,白珩也没忘了幼清,一边剥虾一边往她唇边送,幼清一口衔过,笑着说:“谢谢白珩姐!”
“嘿嘿,嘴甜,我再给你剥一只。”
应星瞧瞧她俩“浓情蜜意”的,忍不住“啧”了一声,白珩见状,问他:“嫉妒了?是不是也想要姐姐给你剥虾?”
“白珩…”应星抗拒地躲了两寸。城
“你看他,不懂得享受别人的照顾。”白珩投喂着幼清,笑吟吟地说,“笨得很。”
比起他们几个,丹枫和镜流就显得恬静多了,镜流吃完碗里的饭,也吃了两条羊肋排,此时正在饮酒,丹枫和她并坐,用筷子夹着羊肉送到嘴里,一派矜贵的作风,应星抬着杯,见杯中无酒,便去寻觅,景元瞧见了,还体贴地取过他的酒杯,往里面倒了一些幼清调制的气泡酒。
应星那些可怜的小杯子,喝这样一口酒,气泡都没几个便滑入肚子,味道都尝不出来,没办法,他拿了一旁带把手的玻璃杯,向西瓜酒器里盛去,这酒喝起来像饮料,但清爽可口,解腻正好。
吃得放松,人也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诚然,应星现在不缺金钱,想吃什么无需顾忌,但他最难忘的,还是在寒星,几个人围坐一起,吃着幼清烹的肉,如今再吃上她的手艺,应星便明白,恐怕此生,只能在她这里吃上这样美味的佳肴了。
他靠坐一旁,景元吃得很饱,也靠在这喝酒消食,应星见他始终望着幼清,有些了然,也有一阵莫名的复杂情绪。
他抿了一口酒,顺着景元的视线看去,幼清团在白珩的尾巴里,举着两只粘着油花和调料的小手,笑得合不拢嘴,心底的情绪荡然无存,不禁随她一笑,垂头将杯中的特调饮尽了。
第50章
幼清吃进肚子的也多是白珩塞的,为了让白珩好好吃饭,幼清洁净双手,挪过来找他们俩,当时与朱明联军汇合,白珩将应星介绍过来,景元便与他有了交流,应星对人多有防备,但景元…一个爱笑的少年郎,做事妥帖,从不废话,应星没理由讨厌他。
景元身为将领,时常过来找他商量武备的事,一来二去便熟悉了,两个人平时就待在一起,早就成了习惯。
幼清垂头瞧着他俩,见应星抬手饮酒,她出声了:“应星,你的手怎么了?”
他手上有绷带,平时做工,难免伤手,景元起初也常常问候,渐渐便因他时常如此而习惯了。
应星果然道:“无事。”
幼清却不准他无事,低头拆了他的绷带,手侧手指都有小口子,景元问:“是调试的机械割的?”
“嗯。”应星伸手要他的绷带,“不过是小伤。”
“我给你的伤药要用啊,立刻就能好了,不比忍着要方便?”幼清对着他的手吹了口气,伤口转瞬消失,应星垂眸望着,淡淡说了句,“谢了。”便继续饮酒去了。
幼清早就习惯他这样,转身坐在景元身边,躺在他的臂弯下,仰着头说:“那你呢,吃饱了吗?”
“撑得走不动了。”
幼清噗嗤一笑,问:“那要不要我把你扛回去?”
“那就劳烦了,我可不轻啊。”
幼清捏捏他的腰带,应星见状,起身回避,刚走了两步,丹枫便道:“等等。”
“怎么,龙尊大人用好了?”
丹枫擦拭唇角,对镜流道:“不必收拾,过会儿回来。”
“嗯。”镜流举杯向他递了递,白珩支着耳朵问,“你俩要去哪?”
“有事相商。”
丹枫和应星说话总是避着大家,有一种“我们不需要向别人解释”的味道,两个人在别人面前没什么话说,但背地里相处得恐怕不错,能聊到一起去,白珩见状,也没再多问,任由他俩去了。
但这次应星没有独去,他扭头看向幼清,勾了勾手,幼清看看景元,她有些放心不下,去找应星前还把景元顶到白珩那里,白珩笑着揽过景元的脖子,亲热问着:“小景元,吃饱没有?再陪我俩喝一杯呀?”
景元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举杯和她们对饮起来,幼清这才放心走过去,绕着应星问:“什么事?”
丹枫却抬起莲花,把她包在花心,就这么托着她往前走去。
“嚯…神秘兮兮的,不会是要去挖什么宝藏吧?我也有份对不对?”
丹枫对着她总是很有耐心,也会带上笑容,听她这么说,丹枫侧头,温和道:“嗯,有你的份。”
小龙在莲花里打滚,趴在上面问他:“那要去多久?回去还接着喝吗?”
忙了半天,她都没喝酒呢!
应星道:“不会耽搁多久。你的剑呢?”
幼清猜到他还惦记着锻剑一事,便把剑抛了过去,“事先声明,我并不是这把剑最初的主人,不过是勉强得到认可的继任者,这剑是谁锻造的,又用了什么材料…我一概不知。”
城
应星握着剑柄,抽剑端详道:“知道了。”
“你要做一把这样的剑吗?”幼清迟疑道,“应星…这剑锻造恐怕便要千百年。”
应星轻哼:“那又如何?”
好狂的口气!他可是人啊,一个普通的人类,光是冶炼就要耗去一生,这样传奇的神剑,铸造恐怕得用百八十年,他若不依靠外力延寿…
哎,不过应星轻狂惯了,幼清见过他的厉害,居然也生出几分他能做到的期待感,便对着丹枫问:“那我们现在不会就要去龙的宝库找材料吧?”
事实果真如她所想,丹枫打开了他的“藏宝阁”,这里面有历代龙尊收藏的器物,幼清坐在莲花上,眼看十米高的石门轰然洞开,不禁张大嘴巴,尤其是看到后面的闪闪金光后…
“龙尊大人…你家底颇丰啊!”
丹枫抱着胳膊靠在石门上,给应星使了个眼色,工匠大步迈了进去,幼清都没有这样大的胆量,直接进人家的宝藏洞窟,她小心跟在丹枫身后,仰着头看周边悬挂的东西,她说:“这算不算是你的私人财产?”
“嗯。有看上的么?”
幼清摆摆手,她从袋子里掏出他送的珍珠披帛,笑着说:“这个最好,我最喜欢这个。”
说着就换了身衣裳,美美地披上了。
城
丹枫笑着看她,带有几分溺爱的意味,但等目光转到应星时,又变得冷漠起来,应星对上他平淡无奇的眼神,“啧”了一声,抱着箱子说:“就这些?”
“你还要多少?”
“罢了,勉强够用。”
幼清看应星抱着的东西很重,好心地帮他浮起来,她凑在他身边探头去看,里面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些锈蚀的物件,说是破铜烂铁也不为过,其中最夺目的应当是一把色彩斑斓的珊瑚,幼清问:“应星,你要拿这些做什么?”城
“锻造武器。”
“用珊瑚吗?”
“那并非是珊瑚。”丹枫道,“是汤海尚在时,持明角的化石。”
“原来你还惦记着这个呀?”幼清笑道,“不过我也不知阿爹是怎么把角放在剑里的…”她有些憾然,轻声说,“也许是他在龙角里放入仙力…否则断情不会如此温顺,任我驱使。”
又是仙力么?
但应星并未打算放弃任何可能。
倘若能破解她剑轻却足坚的秘密,镜流的剑亦可脱胎而生,即便是做不成轻巧的佩剑,做镜流用着顺手的重剑也未尝不可。
其实…也不是为了谁而锻造,只是他想要去突破,锻出那常人不可及的绝世作品,而后,再由他突破自己设置的极限。
幼清见他对此执着,丹枫也算是大力支持,自己也没有藏着的必要,便道:“或许…有一人可以帮你。”
“哦?何人?”
“我师伯。”
应星挑挑眉毛,“如何一见?”
幼清抿抿唇,低声道:“他已仙逝,但为我锻造有情时,我清楚记得始末,我可以带你去看我的回忆。”
应星顿住脚步,静静望向她。
丹枫曾说,龙族褪角,多半是死后,否则活着的龙裔很难忍受剥角之痛,若是强行剥角,也会活活痛死。若幼清剑中存有父亲的龙角,很可能代表他已经逝去。
为她锻造佩剑的师伯也已经去世。
那她…
幼清看出他眼底的怜惜,不禁露出一点笑意,摇头道:“别这样看着我,我对美好的回忆可是记得很清楚的。”幼清绕着丹枫道,“龙尊大人这么慷慨,大手一挥就给了这么多东西,如此支持你的事业,我也得出点力呀,万一你见了师伯给我铸剑的过程,还能给我再打一把有情出来,我岂不是赚了?”
丹枫道:“若是他,并非不可能。”
“哎呀…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谁也不理谁,原来你们关系这样好。”
丹枫不乐意听这种话。他按着她的莲花,幼清一下翻到他的尾巴里,丹枫缠着她,方便立即堵住她的小嘴,幼清却很受用地抱住了他的龙尾巴,她蜷在丹枫的龙尾里望着应星,不敢再多话,应星环抱手臂,淡然开口:“且去看看,再做定夺。”
“现在恐怕不是好时机。”幼清说,“待吃完饭再做打算。”
应星确实被勾起了兴趣,奈何他不是善于表露情绪的人,即便急于看到锻造的过程,他也没有强求,就这么抱着一堆破铜烂铁回到了大殿之上。
镜流三人几乎分完了酒,幼清赶紧稳住手里的酒杯,讨了剩下的过来,应星坐在旁边盯着她的剑,幼清见状,突发奇想道:“其实我这把剑…不是人人都能碰的。”
幼清抬起剑身,握着上面缠着的丝带说:“这剑其实并不轻巧,是我用了封印术,将这把剑的剑魄锁在手下,它才收敛脾气,变成了人人可摸的好剑。倘若我抽走它的封印…”
幼清解开系绳和剑穗,剑肉眼可见地变了模样。
一柄旧剑,沉甸甸地插在沙中,景元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个伸手去握,他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一把剑竟然抗拒人至此…景元并不信邪,紧紧握住,向上拔了拔。
他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有拔动。
白珩拍拍手,起身道:“我来试试!”
说着两只手握在上面,剑一把将白珩震退两步,白珩的狐狸毛都竖了起来,她摇摇头,能屈能伸道:“怪哉…剑也有臭脾气啊…”
幼清又瞧瞧丹枫。
龙尊大人并未亲身上前,而是引来一片水,握住剑柄,霎时地震山摇,桌上的东西都快被他俩的斗法震到地上,这样僵持很久,剑纹丝不动,丹枫收手放弃,去握酒杯了。
镜流走了过去。
她伸出右手,一把握住剑柄,寒气四起,剑身顿时布满冰霜,众人屏住呼吸,只见镜流将剑抬起一寸,可惜,剑没有被她拔出,又重重地陷了进去。
轮到应星了。
他拍拍手,将双手握在剑上。
恍然间,天地在剑下凝聚,形成了一道漩涡。应星紧咬牙关,手持剑柄,在天旋地转中暗自发力,剑确实没动,但层云飘忽,世事飞转,所有时间向后退去,直到鸿蒙初辟,一块巨石自天边缝隙坠落,应星仰头,那颗石头在空中擦出火光,直冲他的眉心。
应星幡然苏醒。
幼清瞧着他,好奇道:“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应星松开手,而剑纹丝未动。
他想,他或许看到了这把剑的来历。方才那一瞬,他才切实体悟到幼清所说的“剑魄”…古剑有魂,会选择主人,更会选择由谁来看清它的来处。
但应星并不明白剑魄的用意,是以一言不发。
他沉默着,幼清见他不语,也没再追问,而是抬手勾起剑柄,将系带缠在剑上,剑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幼清笑笑:“恐怕在它心里,我就是给身高八尺的壮汉穿裙子的怪人罢?但这样用着顺手…谁叫它选了我?”
她把剑在手心里来回摆弄两圈,便收入剑鞘,镜流却道:“兴致正好,不如比试一番?”
是对幼清说的。
没想到一柄剑会挑起剑首的战斗欲,幼清起身道:“也好,你是仙舟剑首,而我也拿了天下第一剑,上次的比试,咱们还没斗得分明呢。”
两个人来到海岸,抽剑备敌。其余四人一旁观战,只见镜流箭步上前,剑气如刃,冷冷劈了过来。幼清捻花拂剑,勾过化解,紧接着,数十道月华破空袭来,幼清飞身悬空,挑开剑花,镜流的杀招顿时成了一场桃花细雨,烟雨朦胧中,镜流倾身一刺,冰雪纷飞,重重砸向幼清剑刃。
幼清弯臂格挡,侧身撞回,只见一捧水雾迎面扑去,镜流一剑斩断,剑刃向触,鸣声铮铮,两人瞬间打了数百回合,剑光夺目,彼此认真几分,便是从容不迫的幼清都展露杀气,招式透露出三分冷冽决绝。
她俩打得难舍难分,这边更是大饱眼福。即便是应星,在朱明仙舟也是得到了怀炎亲授的武艺,就算比不上云骑精锐,杀敌或自保都绰绰有余,更别说久经沙场的丹枫等人了。几个懂武的人观战,就不算单纯地看个热闹,还能学到一二。
景元端着酒杯,看她俩激战正酣,不禁露出一些笑容,白珩拍拍他的肩,说道:“我们没准是仙舟最幸运的几个人了,吃这么好的东西,还能看见这么酷炫的斗武…”
景元笑笑,看了看陪在周围的朋友,心中有什么软软化开…嗯,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