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猝死的感受吗?
起先只是疲惫不堪,和每个加班的夜晚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紧接着会在某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时间点忽然开始胸闷、头晕、上气不接下气,本能般的呼吸此刻会困难得像一条搁浅的鱼。
最后伴随着耳鸣的直流音,轰然倒地。
宋疏在医院躺了两周,清醒的时间里总会不自觉地去回忆当时濒死的感受,同时也会想:
他晕倒在一个工作日的上午,因此很幸运地被抢救成功,可下一次呢?
下一次在无人的深夜该怎么办?
任凭自己寂静地死去吗?
无人知晓,无人发现。
每当想到这里,无边的疲惫与孤寂总会奔涌而来,巨浪般将他完全淹没。
他孤坐在昏暗的病床里,偏头凝视飞舞的白窗帘,耳边源源不断的救护车警鸣声反倒成为某种救赎。
就在这样孤寂的病房时间里,他做了一个决定。
那似乎并非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
宋疏回去递交辞呈时,没有一个人惊讶。同事们纷纷顶着两坨黑眼圈祝贺其脱离苦海,上司也迅速签完离职单,手续快得不像公司的作风。
一切顺利。
顺利到出院第七天,宋疏已经离开那座新潮的一线城市,坐上这趟通往远方的火车。
父母其实在那里给他留了套房子。
但宋疏有些厌倦了城市,他想去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又不愿那里孤独又陌生,于是在模糊不堪的记忆中找到了五岁以前常住的老宅。
听着哐哧哐哧的车轮声,宋疏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老家那栋三层小楼,青砖灰瓦,前方有个大大的庭院,老槐树遮天蔽日。
院里种的瓜果蔬菜大丰收,他十分开心,一边吃着井水冰的西瓜和邻居阿婆送来的桂花糕,一边等待着与自己参加风筝大会的同伴……
他这一觉差点把嘴睡歪了。
不是馋的,是疼的。
这并不夸张,老火车设计诡异的座椅总能让人倍感不适,慢吞吞的车速更加延长了这种痛苦。
为避免吵醒邻座,宋疏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舒缓些以后,就用额头抵住玻璃,望着窗外发呆。
琥珀色的眼瞳中映着自由的旷野。
失去高楼大厦的阻隔,宽广的平原一眼望不见尽头。
他很期待本次旅程的终点。
*
宋疏的老家在青城镇,位于中东部平原,小麦一年两熟、距离海岸线要横跨大半个省。
这里祥和,也老旧。
旧到从县城到小镇的大巴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除了进镇时新铺的柏油路以外,其他都与记忆中没多大区别。
但宋疏很开心。
小镇和城市一点都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这代表他至少会过上一段宁静美好的健康日子。
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也许一辈子。
沿着小镇的主干道往里走,宋疏根据模糊的记忆找到家门口。院墙顶被爬山虎盖满,黑色的木门上残余着白纸,门栓锈迹斑斑,比记忆中破旧很多。
宋疏翻找出钥匙,对准锁孔,准备揭开自己接下来的新人生。
咔哒~锁幸运地打开。
他面带微笑,抬手轻轻一推,腐朽的老木门轰隆一声塌在脚下。
垂望地上的门板,宋疏嘴角僵住。
这看起来不是一个好兆头。
果然,进门入目是野草没腰、蜘蛛网遍结。检查一圈后,宋疏彻底沉默了。
这里的情况比他想象中更差。
树木荒芜,房间潮湿,后墙竖着一条大裂纹,地面成了虫蚁的居所,老家具也残破不堪,不知道还能不能使用。
宋疏站着看了一会儿。
拉过唯一干净安全的行李箱,坐在上面又看了一会儿。
青年两眼发直,满心迷茫。
就在他无从下手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道嘹亮的女声。
“是小松鼠回来了吗?”
这个昵称让宋疏一愣。
反应过来那是自己以后,他循着声音走出客厅,重新回到野草横生的院子。
大门外,一位穿着红外套的中年女人绕开坍塌的木门,踩着锃亮的旧款黑皮鞋走进来。
她昂首看见宋疏,黑亮的眼睛立刻充满笑意:“还真是,我听这边有点动静,就猜是你回来了。”
女人态度相当熟稔,但宋疏怎么都想不起她是谁,迟疑着没有出声。
对方应该是猜到了原因,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热情地自我介绍:“我是你三侄媳儿啊,二十年前结婚的时候还给你敬过茶!”
宋疏:“……”
二十年前,他五岁。
没想到自己在这里的辈分还挺高。
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宋疏张了张嘴,还是没能叫得出口。
他拘谨地点了点头:“你好。”
王铃察觉出他的别扭,十分体贴道:“我叫王铃,以后叫我小玲吧,别人都这么叫。”
宋疏弯眸,笑着颔首:“好。”
见他笑了,王铃也跟着笑。
仔细瞧着青年的脸,女人啧啧称奇:“你们家真是个个都好看,瞧这长得,要不是差辈儿,我都想拐回家当女婿,多赏心悦目!哈哈哈,有空来家里,我给你介绍介绍侄孙女。”
宋疏抿唇,再次失语。
他更擅长工作间的交流,用词简洁,责任明确。以前父母也从未让他处理过亲戚邻居一类的关系,如今交流起来显得格外尴尬。
下午四点以后,风逐渐变凉,微弱的阳光斜照在破落的老楼,青石墙面同样攀满枯黄的爬山虎。
王铃打量破败的老房子,有些担忧:“你这突然回来,还没法儿住吧?”
望着她忽然充满热情的眼睛,宋疏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抬手表示:“能住。”
王铃不禁质疑:“能住吗?”
宋疏抿唇肯定:“肯定能。”
不能也得能,他肯定无法应付这样热情的人。与其因此关系变差,不如将其停滞在合适的位置。
既然对方坚持,王怜也没再说什么,只嘱咐遇到什么事就来找她,千万别害羞。
就这样,宋疏目送她踩着黑皮鞋走过门前的主干道,进了对面那扇漆红双开豪华大铁门。
这位热情的三侄媳妇是对门的邻居。
宋疏低头叹一口气。
不过王铃到来显然也有些好处。
比如,宋疏现在对自己要干什么暂时有了方向——收拾出能睡觉的地方,平安度过今晚。
房子荒置了十年,但电还能用。
院子边的那口水井生了锈,宋疏打不出水,幸好在旁边的木头堆里找到了被棉被裹住的水龙头,那是小镇统一用水改造的产物。
拧动冰凉的铁质阀门,钢管嗤嗤响了两秒,清水便从水龙头中流出来。
根据着导航,他又步行走到镇中心的青城超市,购置了一堆打扫用具以及日用品。
仅做完这些,天边已经冒出火烧云。
回去的路上,宋疏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一处陡坡的顶端朝前方眺望,橙红与深蓝交织的天空格外美丽。
有句话王铃说的没错,宋疏是真的好看。
玉白的脸颊此刻被余辉映红,睫毛纤长,根根分明,精致的眉眼为落日的美好做出了最瑰丽的诠释。
现在正值放学时分,路上的人不算少,却没有一双眼睛不在青年身上停留过,甚至有些青春期小女孩经过时面红耳赤,互相小声询问,同时相互调侃。
宋疏收回视线,微笑着朝下坡走。
对于打扫这件事情,青年是不贪心的。他只想着清理出一张床,铺上带来的床单凑合一晚就行,谁知面对这样简单的要求,现实仍然状况百出。
久放的木床霉味儿熏天,十分难清理,被水泼了许多遍的木头很难晾干,努力做完这一切,宋疏找了一圈才发现家里根本没有能用的床垫或褥垫。
单薄的床单铺在床骨上,简直比火车硬座还可怕,他不得不献祭自己带来的唯一一床被子。
直到晚上十点多,整个世界都寂静了,只有外面的爬山虎与风的沙沙声。勉强忙完的宋疏这才裹着一条薄毯,疲惫睡下。
兴许是环境陌生,又或是床还是太硬,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秋夜是寒冷的,一条薄毯不足以保暖,青年蜷缩在床上,莹白的额头却布满细密的汗。
他唇色发白,念念有词。
“这里不可能会有bug。”
“不行,我不加班。”
“扣工资也不加……”
很显然,那是个可怕的噩梦。
深夜时分,宋疏被这恐怖的加班噩梦惊醒。他猛地坐起身,喘着粗气,琥珀样的眼睛望向四周,脑子仍是懵的。
宋疏分不清这是哪里,不知道今夕何夕,心里还在和bug与加班天人交战。缓了许久,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辞职了。
这里是五岁以前常住的老宅。
安详宁静,没有工作。
门不知何时被风吹来,凉风吹拂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有些冷。宋疏打了个寒战,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床上,盯着脏兮兮的玻璃窗放空了一会儿。
那是旧式的红木上悬窗,可以朝外推开。透明的玻璃晕染柔和的月光,在地面投射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影子中,框架部分属于窗户,左上角是爬山虎的树叶,右下角支棱着槐树枝杈,中间是条胀着肚子游过的红花纹蛇……
等等?
宋疏揉揉眼睛,重新朝下看。
一米多长的赤链蛇,悠闲地游走在光影交错的地面,胀起的肚子昭示着它刚捕完猎,可能在宋疏做噩梦的时候,也许猎场就是这个房间。
青年瞳孔紧缩,立刻抱住自己。
他浑身僵硬,喉咙紧得发不出声音,只本能地死死盯着那蛇,仿佛这样它就不会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咬自己。
此时的宋疏很后悔,十分后悔,万分后悔!他为什么没留王铃的电话呢,邻里之间当然要友爱互助,多多交流才对。
三侄媳儿,救命呐!
呜呜呜,有蛇!
宋疏裹着毯子屏住呼吸,漂亮的眼眶泛红,积蓄着泪水。是成年男人的自尊心让他咬牙忍住,没哭出来。
不过他应该坚持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