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1 章
1734年2月12日 雍正十一年正月初十 大雪
清茶门分舵主‘武诸葛’落网, 成了雍正十一年的开年大案。
从广东巡抚私自进京被告发,到查出他的真正身份,再到判决, 只用了短短六天。
大年初六开笔仪式结束后,雍正皇帝用御笔写的第一个字是腰, 第二字是斩。
彼时, 因为提拔保举季广羽,我也被‘请’到大理寺jian禁审查。
审问我的,是多年的好友严三思。
他提点我说, 皇上不会相信我勾结清茶门,却在意‘武诸葛’是从我家里被抓走的, 更在意我和廖志远暗通款曲多年。
亦即, 廖二给皇上戴多年绿帽, 谁都救不了他,劝我不要白费力气,应该想想如何自保。
我请求面见皇上, 他却狠心不见。
不得已,我开始绝食相逼。
饿到第三天,我仿佛看到了故去的德妃和李氏抱团嘲笑我:报应啊, 你也有今天!
昏昏沉沉间,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牢房外传来, 我满怀期待睁开眼, 却是宝亲王。
他亲持特赦令将我带出大理寺,却告诉我, 季广羽已经被押往刑场, 此时怕已经没命了。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强撑着跨上他的马。
“你这样想去哪儿?!”他拉着缰绳不放。
“我去看看志远。”
“你疯了!这时候撇清关系还来不及!你这一去, 岂不是把别人捕风捉影的话坐实?!”他蹙眉低斥了几句,接着苦口婆心道:“这么快处决他就为了保全你,别再为难皇阿玛了,你要多理解他的苦心。”
‘以后再难为他,多理解他’是中秋那天我劝他的话。
现在他反过来说我,听着一股浓浓的嘲讽味。
我点点头,“我理解。也请你们理解我,不去看看他,我死不瞑目。”
他拉下脸来,眸色阴冷,语调轻佻:“你不会真和他有私情吧?看上他什么?”
我本想扇他一巴掌,却没有力气,只能朝他脸上吐了口吐沫。
他闭上眼本能一躲,仍旧没松手,半晌伸手擦去唾沫,深深看着我道:“我不该说这混账话惹你生气,但就算你拿刀砍我,我也绝不放你去。既为了皇阿玛的尊严,也为了你的生前身后名。”
“你们父子俩绝情得让我厌恶。”
入狱时,狱卒收走了我身上所有尖锐的东西,所幸我还有牙。
说完这句,我往前一抬身,狠狠一口咬住马耳。
马儿顿时嘶鸣一声,乱蹦一通,狂奔而出。
我险些被颠下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位了,满嘴腥咸——分不清是血,还是眼泪。
志远,你等等我吧。如果不能带你回家,就让我以自己的身躯替你受这一刀。
雪越下越大,马蹄总是打滑,将将要到刑场时,后腿劈了个岔,终于将我甩飞出去。
“先生!”
左肩抢地,剧痛袭来。
身后有人惊呼一声,急急勒马,也被甩下来。
不过他身手好,就地一滚便稳稳停下,接着利索爬起,朝我奔来。
“我带你去。”他将我扶起,解下披风用兜帽将我罩住,重新扶我上马,自己牵着马发足狂奔。
刑场外乌泱泱围满了人,里面的人嘴里喊着‘太惨了’往外挤,外面的人说着‘有多惨’往里扎。
还有人举着白馒头见缝插针:“麻烦让让,家里头有痨病鬼得吃个血馒头。”
我手脚一软。
弘历拖住我,拧眉叹道:“人已经死了,先生别过去了。”
我不信。廖二本事大,容貌体型变化莫测,没人能抓得住他。死得肯定不是他!
手脚并用往前爬,没几步,前面的雪地上布满纷杂血脚印。
有道兴奋的声音从身旁经过:沾满了沾满了,这下幺儿有救了!
你们……你们别沾他的血啊!
绝望中,我凄厉大喊:“志远!”
下一刻,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呀,还没死透,还会动!”
他们自发散开,弘历立即提起我往前一冲。
漫天大雪仿佛停滞了。
那惨烈的一幕没有任何遮挡,直白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高台上血流成河,被拦腰斩断的廖志远拖着暴露在外的五脏六腑,艰难朝我爬来。
我却步步后退,“不,不,你不是志远。”
堪堪爬出半米,他实在爬不动了,下巴垫在雪窝里,朝我挥挥手,咧嘴笑道:“姐姐,你别哭。我不怕死,我只想让你永远记住我。”
这声久违的姐姐一出口,我再无任何盼头。
“因为我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意义,想请教姐姐。”
这是廖二背叛清茶门来到我身边的初衷。
我一直觉得生命可贵,生活美好,不管再难,一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直到昨天我依然这么想。
可今天,廖二彻底把这份乐观积极带走了。
他对我最忠诚,也对我最残忍。
世间最深的苦,终于临到我头上。
2037年三亚
“上钩了,快收线!”雷喧提醒温肆的声音将秋童拉回此刻。
温肆没动,目不转睛地盯着秋童。
秋童解开发夹,拨了拨长至肩胛骨的头发,微微一笑道:“没放下,他依然是我最爱的人。但我想,雷喧不会介意的。”
雷喧刚想狗腿地配合两句,又听她道:“介意也没关系,踢掉换下一个就是。以我现在的条件,男人比白菜还廉价易得。”
雷喧:……
“最爱……”温肆胸口起伏了几下,脸色极其难看,“那雍正呢?你们相知相爱多年,同甘共苦,浓情蜜意,难道竟比不上只陪你过了几年流亡日子的后来人?”
秋童淡淡道:“相知相爱谈不上。如果我不是未来人,不知道他会当皇帝,绝不会看上他。你以为日记里写的是我们相爱的过程,其实不过是我屈从强权,自我催眠的过程。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如果你读过我的日记,就该知道,他从广源寺修行回来时,我差点就和廖志远在一起了。是他和十三爷联手拆散了我们。他亲自下场,在赌场设下埋伏,试图烧死志远。失败后,还让十三爷替他出头,派人去我家里抓人,逼得我去十三爷府上低头。桩桩件件,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洞若观火。”
温肆嘴唇颤抖,握在鱼竿上的手攥得指关节发白。
雷喧听的目瞪口呆。
秋童瞪了他一眼,阻断了他开口发问的意图。
“那你……”温肆粗气不匀,咬牙道:“那你明知道余清是弘曕的后裔,为什么还要收养他?”
秋童轻一挑眉:“必要时扶持他复辟满清。”
温肆僵硬的嘴角抽了抽。
“开个玩笑。”秋童笑了,“我花了大半生缩短了大清王朝八十年寿命,怎么可能去复辟它?把余清放在身边,就是为了提醒自己,那个不把我当人的封建王朝它死透了。雍正老来得子的后裔沦落成了一只随时可弃的流浪狗。想想就痛快。”
温肆满眼不置信,摇头道:“你恨他,才故意这样说。”
“他又不在这儿,我故意说给谁听?”秋童拨了拨头发,轻飘飘道:“再说,他出轨的时候都五十多了,那一身老人味,熏得我只想逃。有人接盘,我都偷着乐。”
温肆表情一片空白,不自觉松了手,鱼竿顺着钓鱼台嗖嗖滑进海里。
他站起来,一转身踢翻了放鱼的小桶——那里面一条鱼没有。
“等等。”秋童转身喊住他,对着他的背影反问:“你怎么知道廖志远陪我流亡海外好几年?”
好一会儿过去,温肆才用干涩的嗓音回道:“猜的。”
“那你猜错了。在我们出发前,小四,哦,不是你,是弘历,他为了让我更憎恨他阿玛,向军机大臣揭发了季广羽的身份,强力主张对其实施腰斩酷刑,还伪造了一张特赦令,把我从大理寺接走,亲自带我去观刑。”
温肆缓缓转过身,质疑道:“你确定那个人真的廖志远吗?他可是极擅长伪装的,要不也不可能那么难抓。”
秋童目光沉沉,冷声道:“当时我很确定。不过我至今都想不通弘历为什么这样待我。我都决定要走了,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温肆欲言又止。
等了他一会儿,看他把话彻底咽了回去,秋童摆摆手道:“算了,不想了。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可能都有劣根,我认识的这几个,没一个对得起我。你先回吧。我和雷喧再吹吹海风。”
温肆委顿孤独的背影蹒跚消失。
雷喧摇摇头道:“真奇怪,明明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这几步走得像八十岁老头。”
秋童没搭话,重新将头发盘起来。
雷喧在刚才温肆坐过的地方坐下来,先感慨了一句:“可惜了一根好鱼竿。”接着好奇地问:“老板,你刚才用的什么战术,怎么说了几句雍正爷的坏话,就把小肆打击成这样了?”
秋童哼道:“我忽然发现,他好像过度沉迷于我的日记,得了妄想症,把自己当成了小四或老四,因而才对我产生了异样的情感。”
雷喧皱眉想了想,嘶了一声,顿悟道:“怪不得我总觉得他神态不对,像刻意在模仿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这妄想症就是精神病的一种吧?得抓紧找个专家给他看看!”
秋童点点头,“一会儿我跟常黎说。”
雷喧朝她竖起大拇指道:“虽然雍正、乾隆父子俩被你黑得很惨,不过这招好像很有用。我觉得温肆应该不会再缠着你了。除非——他把自己再代入廖志远。”
秋童冷淡道:“等他住进精神病院,想代入谁带入谁。”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往回走的时候,雷喧掐着后腰说:“不过要是代入廖志远可没什么甜头儿,活着的时候从未得到过你的回应,死得又那么惨,啧啧……想想都觉得腰子疼。”
秋童蓦地一顿,神思有些恍惚:“那不是他。”
“啊??”雷喧再次目瞪口呆。
“温肆说的不错,刑场上那个是替身。乾隆十年,我在泰陵见到了他。”
“啊??”雷喧无比震惊,超级好奇:“你没写回国后发生的事儿,我还以为一落地就被常姐带回来了呢!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廖志远后来怎么样了?”
叮——
此时手机上忽然推送了一条最新通讯。
“重磅!雍正皇帝亲自为秋童正名!昨日圆明园研究院在雍正皇帝的传位诏书中发现夹层,夹层中藏有另一份诏书……”
秋童立即划开手机点进去,这条新闻附上了‘夹层诏书’的部分影像,下面则介绍了诏书内容。
分上下两阙。上阙罗列了雍正朝总理事务王大臣、保和殿大学士兼理藩院尚书、吏部尚书秋童从1714年到1734年间的所有功绩。下阙是交代继任者乃至此后历代子孙善待秋童,永远不得限制她的自由。
和传位诏书一样,这也是雍正皇帝亲笔手书,并加雍正皇帝印章和国玺印章。
吧嗒,吧嗒。
一滴滴眼泪落到那被放大的遗诏上。
那字迹秋童再熟悉不过。
她飞奔回别墅,直奔二楼卧室。
“妈妈!”余清从隔壁跑过来,把字帖递到她跟前:“你看我今天练得怎么样?”
秋童急匆匆亡行李箱里塞厚衣服,随意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失衡,口干舌燥地问:“哪儿来的字帖?”
“之前那本忘了带,这是舅舅刚写的。他说他的字比狗屁书法家强百倍,我临摹他的字才能得高分,你说是吗妈妈?”
温肆就在门口。
秋童冷冷瞪了他一眼,抑制不住满腔浮躁,“你只能模仿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赶紧去看精神科,做回自己吧!”
接着转头对余清道:“字练得不错,继续加油。你要是喜欢这个字体,等妈妈回北京给你买本真正的雍正字帖。”
余清看她打包好了行李,拉着她的衣角问:“妈妈你去哪儿?我能跟你一起吗?”
秋童摸了摸他的脑袋,摇头道:“我周一就回北京。你先跟着大姨。”
余清抱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好吧,妈妈你要早点回来,大姨都不管我玩游戏,要是我学习下滑了怎么办?”
秋童习惯性亲了亲他的额头。
到了楼下,家人都问她要去哪儿,她都只说周一回北京。
大家看她神清焦急严峻,不好细问,只好让雷喧送她去机场。
她刚出门不久,温肆也背了个包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