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要不是这次暗杀, 我根本没把这个神秘大股东放在眼里。
当初吸收投资的时候,我就在公司章程及入股合同里写的很明白,我以技术入股, 占比百分之五十一,印刷厂任何重大决策, 都得经过我的同意。
也就是说, 不管是囤积原材料还是建厂,只要动用的资金超过净资产百分之十,就要经过我, 否则就是无效的,而且违反合同, 我有权上诉撤销, 并追究相关责任人的法律责任。
虽然这个时代工商法律体系不健全, 官员断案比较主观,但以我现在的身份,和江宁按察使打个招呼, 让他秉公办理,不是什么难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已经猜到他和暗杀有关, 看了季广羽的信, 更加确定, 他的真正目的绝不是侵吞印刷厂。
他就是要趁我不在, 打着印刷厂的名义四处搞破坏。
霍莲山肯定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甚至不会是资产最多、结局最惨的一个。
我背后一寒, 忽然意识到他的大招是什么——一个霍莲山倒下, 还有千千万万个霍莲山爬起来!
“八福,拿我的纸笔来!”
我写了两封信, 其中一份给四爷,另一份给步兵统领衙门的满柱,两封信的内容基本一致:想尽办法拦住今天进京的江南人!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行动起来,总比坐以待毙强。
步兵统领衙门管理九门,以满柱的权限,只要他的上司——九门提督隆科多不干涉,完全可以帮我这个忙。
不过,我和他的关系,没到可以凭一封信就赴汤蹈火的地步,最好还是让四爷来提出请求。
但对方既然想用这招在政治上杀死我,肯定会严防四爷,这封信能不能及时递到他手上很难说。
时间就是生命。
我不能赌,只能做两手准备,刷自己脸试试。
等到两封信送出去,我的手已经抖得不听使唤——不是紧张,也不是激动,更不是愤恨。
现在就算大棕熊在我跟前,我都可以泰然自若。
纯粹是毒性未消。只要活动量稍大些,还是会心绞痛。
“你快躺着,园子里既有文臣,又有武将,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晓玲将我腰后的枕头抽走,强按在枕头上。
我捂着胸口直冒冷汗。
晓玲用帕子拭去一层,很快又出来新的,急道:“这样不行,我得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瞧瞧!”
“不急,我死不了。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儿要你做。”
还有一封要紧的信要发出去。
“给严三思写一封信,让他找督察院的同僚,准备参劾杭州布政使苏和昌,罪名是:以残暴手段抢夺平民股份,与民争利,恶性竞争,致使无数家庭家破人亡。”
晓玲起笔写了几行,忽然抬起头来,面色微微发白:“秋童,他就是害你的幕后指使人吗?”
我闭上眼点了点头。
这家伙藏得极深,季广羽花了半年时间,用非常手段摸出个眉目,却并不掌握关键证据。
既然他在杭州一手遮天,从暗处查不到,那就先发制人,走他的路,让他无路可走!
只要国家‘纪检’一介入,再有四爷配合,朝廷应该会派钦差下去调查(如果康熙不和稀泥的话),到时候明暗双管齐下,我就不信找不到证据!
“可是,他是镶蓝旗都统、辅国将军武锡的儿子,十四爷从小的玩伴……”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晓玲咬了咬唇,眼中分明有悲戚,嘴里却道:“他做的事儿和十四爷没有关系对不对?”
我要是说对,一定显得很天真。
然而走到我今天这个地步,天真是要命的。
宁可相信对方有害,绝不能抱以侥幸。
古往今来,为了这个位子,父子相残,手足操戈,哪有半点人情可讲。
刚来大清时,我曾为他和他哥背道而驰感到遗憾,幻想有朝一日,他们可以通力合作,一起带领这个国家走向繁荣进步。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这个想法有多荒谬。
政治斗争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儿,他们各自背负着无数人的命运。
有的,指望他们升官发财,有的,指望他们实现理想抱负,有的,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总之,就像四爷昨天在我床边哭着说的那样,这条路再难走他也不敢放弃,放弃会失去很多。对于十四来说亦然。
连废太子的幕僚都野心不灭,他们这两个风头正劲的大热人选只会有更多更疯狂的簇拥者。譬如劝我隐退山野的戴铎,譬如推荐我出使俄罗斯的人……
“晓玲,假如,我是说假如,你遭遇的一切,并非出自四爷的口令,而是他身边的谋士善作主张,你会原谅四爷吗?”
晓玲眼神顿时一冷,嘴角也不自觉翘起一个冷笑,“不会。除非他把我所体会的痛苦,成百上千倍地加诸于那个人!”
所以啊,苏和昌害我这件事,肯定和十四爷有关系。至于十四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真正的情谊是未雨绸缪,而不是死后哭坟。
再说,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对我手下留情呢?
从未时开始,八福陆续送来各处的消息。
首先,刑部公堂,三司会审时,霍莲山改口喊冤,称自己是‘官逼民反’,全家一百零三口愿爬钉板敲登闻鼓告官——告的就是我。
告我的内容和我预料的差不多:以权谋私,与民争利,草菅人命,侵吞百姓家财。
其次,如我所料,京城九门各拦了许多南方人,有的打扮成富商,有的打扮成贩夫,有的乔装成进城投奔亲戚的穷苦百姓。
满柱令人将他们带回步兵统领衙门审讯,果然各个都是来告官的,当然,告的还是我。
内容和霍莲山说的差不多,都是拜我所赐导致家破人亡。
满柱将他们暂时关押,但也给我递话,关不了多久。
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带着圣旨来提人,他只能放人。
到了戌时,宫里递来消息,刑部尚书打头,督察院和大理寺从旁协助,已将目前的审理结果汇报给康熙。
康熙接着召见了四爷,方铭、严三思、梁超,以及刑部尚书满都的儿子,方铭的徒弟(小跟班)郝思嘉。
先召见他们,说明他主观是信任我的。
从这些人口中了解到我在江宁的所作所为后,他又连夜提审了霍莲山。
然而随着霍莲山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关键证人——顾鹏程。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一凉。
真没想到这老小子还活着,四姑娘还是心软,居然真把他放在庙里养着。
而我当时也不够狠,以为他中风偏瘫就失去战斗力了,现在看来,对敌人一定要斩草除根,否则,对方但凡有一条舌头能动,都可能会成为刺死自己的利剑。
现在严三思就在刑部担任侍郎,可是直到顾鹏程上金銮殿,他才知道此前一直有人把此人藏在刑部大牢。
这说明,刑部内部派系分明,上下不联通。
当年我入狱,八爷担任钦差,借机换上一批自己人,看来扎根很深。
深夜,四爷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看我还点灯等着他,他便用冷帕子擦了擦脸,强打精神和我说了说今天的事儿。
原来今天早上那封鸡毛信是天津知州莫凡派人送来的。
最近这一两个月,陆续有南方人到天津打尖住店。这些人虽然能说官话,还会行家里语,却既没带货,也没带进货的盘缠,反而总是和京城里来的人嘀嘀咕咕,引起了本地人的关注。有个小乞丐从他们口中听到了我的名字,机灵地跑去报给了宁子珍,宁子珍派人盯梢几日,终于确认他们是为了告我而来,于是将他们抓了。
无缘无故抓人,总归是法理不通。
莫凡传信,一是提醒四爷有人要害我;二是,怕这些人上面有人,关久了,造成更大的问题,想问问什么时候释放合适。
四爷看完信,对莫凡派来的人详问一番,预料到这些‘告官者’未必全都从天津过,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便去找了满柱和十三爷,一方面严查九门,避免这些告官者入京;另一方面,从巡捕营借调人手,以十三贝勒府遭窃(嗯,熟悉的借口,十三爷一招制敌)为由,搜查京城各个客栈,将已经进京的抓起来。
忙完这些,他便奉召进宫了。
皇上手里拿着我创办的《江南商报》和山寨的《江宁商报》,问他知不知道,我在江宁做了些什么。
四爷粉饰了我创办报纸的初衷(也有可能,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是因为打击清茶门反贼的力度比较大,导致民间对他、对朝廷有些怨愤。再加上天地会、白莲教那些孽众奔走在乡野间传播反清思想,荼毒普通老百姓,激化汉人的仇满心理,形势一度非常紧张。
《江南商报》的前身,是一个主打批判逆贼恶行的简报,为了吸引读者,加上了坊间趣闻和手工业经商信息。后来因为反响好正式创刊,至今三年多,其核心,一直都是宣传皇上和朝廷惠民良策,对安抚江南三省的民心有着积极的、不可忽视的作用。
“皇上怎么说?”我忐忑地问。
他摇摇头,半晌蹙眉,说了句玄而又玄的话,“为君者,既想让人懂他,又不想让人懂他。”
我的理解是,皇上想让人知道他勤政爱民,但不想总被老百姓谈论——好像失去了神圣感。
皇上审问顾鹏程的过程他并未参与,只打探到一点消息:皇上问得很仔细,但没有当场表态,只吩咐刑部好好看管这两个人。
皇上定的三天期限已过,这事儿明显没完,远远没有。
目前对我的讨伐,一是霍莲山所说的那些;二是,关于私自办报。
关于第一个,我们拦住了绝大多数告官者,但肯定还有零星一些,像顾鹏程这样被人藏了起来,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众口铄金。
关于第二个,虽然四爷解释得很好,我也相信,在陈西的管理下,报纸的政治基调错不了,但康熙能不能容忍我掌握这个可以操控舆论的利器呢?他会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呢?
我心里惴惴不安。
四爷拉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轻声安抚:“不用怕。等这些跳梁小丑闹够了,咱们再把老九和杭州布政史拉出来遛。”
顾鹏程既然出面,九爷肯定要被牵涉进来。再把杭州布政史拉出来遛,十四也脱不了干系……越闹越大了。
“可是咱们没有证据,怎么才能证明苏和昌就是神秘大股东,这些都是他的阴谋?”
他翻身朝我,低声道:“到了皇上跟前,证据是次要的。他不是主持公道的,他想要的是平衡。只需要让他知道,有人在搅动风云,京官和地方官联合起来对付你,而除了我没有人为你奔走,就够了。”
两个人的体温在一个被筒里太烧人了。
我把胳膊腿都伸到外面去,静静思考了片刻。
他的思路是,人家结党,我们没党,让皇上忌惮对方,我们就赢了。
具体怎么操作,就看明天了。
“好好盖着,别冻着。”
他将我放在被子外面的腿拉回去,缠在他的腿上。
要命,毛裤腿太热了。
第 222 章
1719年1月25日康熙五十七年腊月初六 晴
初六一早, 确切的说,是凌晨四点一刻,房门忽然被急促敲响。
我心里一惊, 猛地坐起来,四爷睡得沉, 被我晃了一下才醒。
“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发了几秒懵,他终于听到外面的敲门声,揉了两把脸, 接着翻身下床,“你好好躺着, 我出去看看。”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连忙嘱咐了一句:“别就这么走了, 有什么要紧事儿回来知会我一声。也许我能帮上忙。”
他回身掖好被角,应道:“知道你爱操心,昨天一直叫人往家里递信, 可曾瞒着你来?”
半晌,他擎着烛台回来,面色凝重地告诉我, 俄罗斯馆着火了, 目前还在救火, 不知道人员伤亡情况, 可以确认的是,安德烈在里面。
从我们回京那天, 他就派人盯着安德烈, 昨晚安德烈在天香楼喝得酩酊大醉,将近子时才回俄罗斯馆。没人知道确切的起火时间, 推算那时候他应该睡得正香。
……这倒霉玩意儿不会被烧死了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根本不会往意外上考虑,可以肯定是人为的。
是谁?
四爷是最想杀他的人,但他绝不是猪队友,第一不会选这个时间节点,第二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那这件事,很有可能是‘毒杀’、‘告官’系列的第三步。
可是烧死安德烈,能往我身上安什么罪名?
如果是管理失职的话,我现在还在假期,根本没正式接管俄罗斯馆。今晚这事儿,和我八竿子打不着。
“遗弃。”四爷语气怪怪的,背过身去避开我的眼神,闷声道:“他是跟你回来的,名义上是你的人,他的生死安危都是你的责任,这不是朝廷强加给你的,是你自己应承的。我相信你是不得已,可是外人不会那么想。在他们眼里,你将他弃之不顾,是违背伦理的。如果他死了,这条人命和随之而来的外交问题,都要记在你头上。”
……
“这么说,我应该把他放在自己家里,就像你安置晓玲一样。”
如果那天你没发疯的话,说不定我还真就这么干了!
他猛地转过脸来,眉头拧着,语气暴躁:“这能一样吗?!他是野蛮人,对你有企图,要是真住在一个屋檐下,你的清白何在?年晓玲病弱无力,如何近得我身?”
“她近不得你,你可以近她呀!”
话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既是羞辱他,也是羞辱晓玲。要是让晓玲知道了,说不定要寻死觅活。
他果然一副贞洁烈妇受辱后的模样,霍得一下站起来,晃得烛台洒了一串蜡泪。
我赶紧扑上去拉住他:“我说错了,你别当真!我知道你们清白,就像我和安德烈一样。只是……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我吃醋,心里再明白都吃醋。”
示个弱,撒个娇,他是完全抵抗不住的。
不一会儿,头顶响起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只手垂下来环住我的肩膀,“我知道,要是不知道,怎么会巴巴赶到城外接你?当我听说俄罗斯皇帝硬塞给你一个男人,我的心就像油煎火烤一样。凭什么我没有资格以夫之名伴你左右,他却有?他算什么东西!”
‘以夫之名’,原来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名义啊。
而现在可能令我深陷困局的,也是名义。
名义上,我对安德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们俩将这个小小争执抛诸脑后,理智地探讨倘若安德烈真的死了,该如何应对这件事。
不知不觉天亮了,新的消息传来。
安德烈不仅没死,还大张旗鼓地拉了一个办喜事的鼓乐队,到圆明园门口讨人。
……阎王借给他的胆子吗?
便是本身不缺胆,他的汉语交流能力几乎为零,谁告诉他我在圆明园的,又是谁帮他找的鼓乐队?
不用我说,四爷也能想到这一层。多事之秋,不能忽略任何一条线索,尤其是这种明显异常的行为。
他自然是不想让我和安德烈打交道,可眼下,除了我,园子里没人能和他对话。
还是那句话,时间就是生命。
半个小时后,安德烈被请到了湖中心的观湖雅亭中。
侍女给我化了妆,让我看起来像平常一样健康。
四爷在我身后压阵,以防他图谋不轨。
旭日初升,湖面风光正好。
而我像曾经的廖大一样,坐在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身上披着水貂披风,腿上盖着毯子。
安德烈看起来不太好。那头和埃文有的一拼的漂亮金发被剃得参差不齐(应该是被火烧过,他自己割掉了长短不一的地方)毛呢军装大衣烧坏了好几个窟窿,两只手上挂着水泡,血迹斑斑。
看样子,的确是从火场艰难逃出来的。
平时他腰上总别着象征身份的佩剑和火器,进园子时摘光了。
不过现在的狼狈模样,使他褪去了文明人的教养,看起来的确像个受伤的野兽。
他登上亭子,注视着四爷,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秋,你的老情人想杀了我。”
“是的。他还想将你千刀万剐呢,只不过还没来及的行动,差点让别人捷足先登。你可真行啊安德烈,才来京城几天就结仇了。我说什么来着,只有我能保护你。遇到危险知道找妈妈,就是好孩子。说说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好的,妈妈。”他咧嘴一笑,笑意一点也没传到眼睛里,“希望你不要忘记,是我从皇后那里打探到了缅什科夫的弱点,才让你说服他得到了面见沙皇的机会。”
“感谢提醒,差点忘了。我倒是记得,是我提醒你爬床的。”
“是的,当然,你说的对极了。”他猛地锤了下我们中间的石桌,怒吼道:“如果不是你这个该死的蠢主意,我现在还在彼得堡混得如鱼得水,而不是在这个野蛮的国家被阴险小人算计!”
“退后!”四爷掏出火qiang对着他,喝令到:“再敢无礼,我先打爆你的膝盖,让你学会下跪!”
安德烈无所畏惧地瞪着他,轻蔑道:“可悲的中国人,一个个就像小土豆一样,不仅体格弱小,连武器都那么落后。这片富饶辽阔地土地应该属于沙皇,早晚我要带着军队杀回来,把你的老情人绑在床尾,看着我和你上床。”
“他说什么?”四爷扭头问我。
我泰然自若道:“他认为昨天的火是你放的。还说,只要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就把我们想知道的告诉我们。”
四爷眯了眯眼,好像怀疑我撒谎,“语气不太像。”
“俄语发音就那样,说什么都像在吵架。”
他不肯放下火器,态度强硬:“告诉他,我不会让他死的那么容易!至于想在这里吃饭,下辈子吧。”
于是我对安德烈道:“别闹了安德烈,就算你再勇猛,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安然无恙。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既然答应了叶卡捷琳娜保护你,就会履行诺言,一定让你平安回到彼得堡。在这之前,咱们必须相互信任。在这里,你的存在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我。害你的人,最终的目的就是害我,要是没了我,你就会失去价值,可能会被当成和平邦交的吉祥物,圈养在监狱里,你明白吗?”
“如果我不明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安德烈用那双湛蓝的眼睛深情凝视着我:“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但我能看出来你状况不好。是不是你的老情人因为吃醋你对你做了什么,如果是,我会拼了这条命把你救出去。你还有其他选择不是吗?那个年轻友善的皇子。”
这都知道……这短短四天,他接触的人可真不少啊。
我看了眼四爷。
他读懂了我的暗示,慢慢将火器放下。
“这些事儿是谁告诉你的?”
安德烈直言不讳:“天香楼里的JI 女。她们说,十四王子为你做了很多事,但四王子给你吃了让犯人言听计从的药丸,你被他控制了。”
……以前四爷说传教士有迷魂汤,原来在民间传中说,他才有。
“难道你死里逃生,大费周章地搞这么大阵仗来找我,就是为了把我救出去?”
当然不可能。
他才不是什么纯爱战士,对他来说,女人和爱情泛滥成灾,权力才是稀缺至宝。
面对我的讽刺,他也不好意思再油嘴滑舌,说了句比较真诚的话:“我应该和我的妻子住在一起,这才是最安全的。”
其实还是来寻求庇佑的。
只是,我对妻子这两个字眼仍感到荒谬滑稽。
“好说。你先告诉我,谁给你找的翻译。”
“就是你们使团中的那位唐先生。这些天,是他带着我在京城转悠。”
“那么,是你主动找到唐先生的,还是他找上你的?”
“我找的他。在路上我们就约定好了,到北京后,他帮我翻译,我付他报酬。”
我转向四爷:“他说,是翻译院的唐宋为他传话的,这个人查过吗?”
四爷一点头:“汉臣,没有特殊来往。”
也就是说,唐宋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各种场合里的NPC。比如,天香楼里的JI 女。
这比唐宋有问题还糟糕。
因为这说明,有人分析研究了他的脾性喜好,提前做了周密安排。
太可怕了。
我抱着荣耀归来好好休息一阵儿的想法,却不想这里早已为我布下天罗地网。
心砰砰直跳。
我情不自禁地在毯子底下拧紧双手,“现在你先告诉我,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 223 章
以安德烈的生活习惯, 在冷清陈旧的俄罗斯馆根本住不下去。除了刚到的那天在那儿囫囵睡了个觉,之后每天都在外面晃荡。
别看他不认识几个中国人,主动请他吃酒嫖妓的人多的是。这几天过的, 简直是一天比一天精彩。
那些人先尊称他为长官,把他捧得高高的, 推杯换盏之后, 又与他称兄道弟,到了晚上,将他带到销魂蚀骨的温柔乡, 在同一张炕上,一边实战一边交流御女心得, 下了床就要与他拜把子。
要不是喝不下血酒, 他现在至少得有七八个义兄了。
和这些交往的过程中, 他获得了很多关于我的信息,但只包括春风得意的部分。
在他看来,我升官发财和情人厮守, 而他背井离乡,前途荒芜,和旧情人相隔万里。
这多不公平!
那些‘义兄’劝他看开点:虽然你媳妇被人睡了, 但睡她的可是皇子啊!只要你戴得住这顶绿帽子, 四王爷出于道义, 一定会补偿你的。再者, 虽然你管不了媳妇,但媳妇也不管你啊!你看, 根本不用自己奋斗, 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 还没人敢得罪你,这般逍遥快活,连神仙也羡慕。
他表示自己看的很开,还当着四爷面说了句让我大为震撼的话:男人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女人为什么不能同时享有几个男人?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环境造就思想。
好在四爷听不懂。
总之,他与这些人喝酒厮混,话题总离不开我。
昨晚在天香楼也是,‘义兄’们为了他的前途,积极出谋划策,最后一总结,核心就有一条:抱紧我的大腿,别让我把他忘了。
至于怎么提醒我,人家也给他出了不少主意,不过,他一个也看不上。
他自负地以为,只要他想吸引一个女人,没人抵挡得住,还吹牛皮说,我十分沉迷于他的魅力。
说到此处,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暧昧,似乎想回忆一下我们在彼得堡的‘交锋’,被我不耐烦地制止了。
那时候他连自己是狩猎还是被猎都分不清,居然好意思说出来炫耀。
并且,我觉得,他‘争宠’的手段有点蠢。
“你别告诉我,今天早上这一出,就是你‘吸引’我的办法。”
“当然不是。你要知道的是,昨晚说完那些话后,我的住处就着火了。”
“你的意思是,你吹完牛皮就遭到了报复性打击,所以你就怀疑是我的爱人下的手?”
他撇了眼四爷,讥讽道:“难道不是吗?承认吧,他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自己娶了新老婆,却连我抱你一下都不允许。而且他的人一直盯着我,有一张面孔我认得,就是那晚受他指令攻击我的人。本来我不想让他难堪,毕竟你爱他。可既然他丝毫不顾及你的感受,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红盖头,扔在桌子上,挑衅道:“我要以丈夫的名义羞辱他,这个偷人家妻子的贼!”
好一个‘以丈夫的名义’,原来带着鼓乐队来,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身份啊。
偷瞥一眼,四爷正盯着那个红盖头,脸已经黑得像锅底。
我一把抓起来扔到脚下踩了踩,大言不惭地忽悠安德烈:“你完全误会了,那是他派去替我保护你的人。”
没给他废话的机会,我继续问道:“说说细节,有没有看见谁放的火,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安德烈变戏法似的又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喜果,还是用线串起来的大枣+花生+桂圆+莲子,眉飞色舞地朝我们晃了晃,语气轻松:“那么黑,怎么可能看得见?而且,火源根本不在我的房间,在隔壁。我被烟熏醒,想要跑出去,却发现门从外面上了锁,窗户早就钉了起来,而我的qiang和剑早已不见踪影。不管是谁,下手的人没想给我留活路。可惜他还是低估了我。”
他展开另一只手,上面有一枚神似子弹的东西。
“凶手根本不懂火器原理,只偷走了火器,留下了子弹。我用这个小东西炸开门逃了出来。”
我实在受够了他话里话外对国人的鄙夷,笑着威胁道:“好的,下次我会交待他们,连条裤子都不给你留。”
安德烈剥开喜果里的花生,抠出花生果,往我跟前一递,眨眨眼道:“别这样,妈妈。难道你不爱了我吗?”
最后这句他竟然是用汉语讲的。这赤果果的挑衅!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四爷已经闪电般抬手,转瞬间耳畔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浓浓的火药味。
他还是开枪了!
安德烈身手敏捷得躲过这一枪,伏在桌面下面大喊:“亲爱的,我愿意你为你决斗,前提是,你要和他说清楚,如果我赢了,你得跟我走!”
得亏这个年代的火器不发达,否则哪怕四爷手里有一支左轮,这会儿早就让他闭嘴了。
可惜燧发枪只能打一枪填一次弹,而且火药和弹丸要从枪口依次装入,装完还得用推弹杆捣实——太麻烦了,确实不如冷兵器用着爽。
不过对付安德烈这样的‘猛兽’,近身格斗容易吃亏,还是用火器更有把握。
“亲爱的……”安德烈试探着伸了伸头,第二声枪响紧跟着爆出,散弹把漂亮的大理石桌面打得惨不忍睹,整个凉亭硝烟弥漫,藏在下面的人也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击中了!
四爷却没有罢手的意思,利索地填装好了第三弹,大步一跨准备追上去补枪。
我赶紧叫住他:“哈尼小心,他狡猾得很,刚才那一下也许是装的!”
其实我担心他盛怒之下真的打死安德烈,可这时候劝他必会适得其反。只能用这种方式尝试唤醒他的理智。
四爷脚步一顿,回头瞥我一眼,不过眼神根本没落到我身上。因为就在这刹那间,安德烈勃然跃起,双手交织呈锁扣状,带着雷霆之势朝他脖子掼去——他果然没中弹!
四爷闻声而动,眼手同步转过去。
嘭!
枪响的时候,枪头几乎顶着安德烈的脑袋。
这下死定了!
我下意识捂住眼睛。
片刻后,前方传来了安德烈嚣张的大笑:“懦夫,你不敢杀我。”
我惊诧万分地睁开眼,只见四爷还举着枪,枪头擦着安德烈的太阳穴,偏了不到一公分,还在冒烟。
“哈尼,你没事儿吧?”我努力朝前探身揪住他的衣角。该不是气得瞄不准了吧?
他将枪收起,转身来我的身边,刚才的戾气和杀气浑然不见,神态一派和煦淡然:“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功劳变成罪过。这个人,我不杀,任何人也别想杀。就是他自己,想死也死不成。”
我呆呆地点点头,他倒笑了下,调侃我道:“吓坏了?”
你这样比较吓人。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怕你被气昏过去!”
他拍拍我的肩,在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悠哉道:“放心,除了你,没人有这么大本事。”
即便听不懂我们的话,安德烈的得意也没能持续太久。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现在充满防范。
或许他以为已经掌握了拿捏雍亲王的窍门,甚至连我也被误导了。
我甚至不清楚,四爷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还是开最后一枪之前临时改变了主意,结果摆在这里,他摆脱了安德烈的情绪操控。
安德烈的境况从现在真正变得危险起来。
“不用问了,这把火应该是他自己放的。”四爷轻蔑地撇了他一眼,之后便朝我看来,“他就像田间地头上的牛粪,热乎乎一落地,苍蝇立即就围了上去。这些三教九流带他吃喝玩乐,无非想通过他巴结你或者恶心我。但他今天敢拿命来博,说明他不满足于此。”
我知道安德烈不甘居于人下。
他一直渴望权力,努力上进。在我刚到俄罗斯的时候,为了立功,他在我面前使出浑身解数。后来被我坑了一把遭到放逐,立即抛弃了原主沙皇,毫不犹豫地爬上了皇后的床。即便在床上也努力得令人叹服。
他不仅有野心,还有不断向上的韧性,而且没有道德下限,具备成为一代奸雄的基本素质,只是缺点运气。
不过,这一出苦肉计还真把我蒙住了。
四爷很享受我求知欲十足的眼神,抻了小片刻才为我解惑:“你现在深陷阴谋之中,千头万绪难理清,所以才看不透他。其实他恰恰就是瞅准时机趁火打劫,想学你在俄罗斯的经历,结交权臣甚至皇子。
不过,他什么身份都没有,连回本国的资格都不具备,谁能看得上他?他唯一的倚仗就是你。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得通过你。
他和那些人天天厮混,不可能不知道你现在的遭遇,火烧俄罗斯馆,造成有人要害他的假象,赌的就是咱们现在腹背受敌,难免多虑。想得越多,越难看出他的真正目的,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最终,要么如他所愿,答应他的条件;此计不成,还能让别人看到他的能耐。就比如他口中那个‘年轻友善’的皇子!所以今天咱们要是拿他没办法,出了园子,就有人八抬大轿将他奉若上宾。”
他的能耐就是仗着‘丈夫’身份羞辱你?
别说,要是被政敌拿住做文章,还真挺糟心的。
要这么分析的话,从根本上解决这个威胁的办法只有一个:解除我和安德烈的‘婚姻’关系。
难道要办一场离婚典礼?
不行,太傻了。本来我可以冷处理,完全把他当成吉祥物束之高阁,时间久了人们就把他忘了,要真搞这么一出,相当于锤成事实婚姻了,那才难甩脱呢。
正想着,四爷忽然问:“之前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在说结论之前,我先跟他说了下,答应把安德烈带回来的背景。
安德烈几次想打断我们,没人理他。
“……自从在沙皇面前给他们打掩护后,他们每次私会都得带着我,我亲眼看着他们在那几个月里变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叶卡捷琳娜把全部的热情都给了他。对此沙皇当然有所感觉,宰相也暗中筹划着杀掉这个潜在的对手。不过,叶卡捷琳娜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他向沙皇建议把安德烈赐给我。”
说到这里我主动认错:“其实当时我也被自己的野心蒙蔽了。因为在沙皇正式提出之前,叶卡捷琳娜就找到我,希望我能把安德烈带走。为此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太子因为谋反,被沙皇毒杀了!并暗示,宰相和沙皇的近卫军达成一致,会推举她上位。根据我自己的观察,这件事比较靠谱。于是,我决定送未来女沙皇一个人情。”
叶卡捷琳娜当然不会说这样的话,只是我既想让四爷明白安德烈的重要性,又不想让他觉得我不仅支持甚至胆子大到和叶卡捷琳娜一起图谋篡位——我想,这对于男人和皇帝来说,都是头号大忌,所以只能全推到叶皇头上。
宁可让他觉得我天真愚蠢,也不能种下一颗防备的种子。
四爷的表情难以形容。
觉得荒诞,又不得不信的那种矛盾挣扎特别明显。
时间会证明我前瞻性的战略眼光,当然,在那之前,安德烈不能死。
趁他懵,我赶紧说结论:“所以,我原本打算好吃好喝供着他,当朋友处。”
他翻了个白眼,“朋友……你这么鲜甜肥美的小兔子怎么总想和豺狼虎豹当朋友?”
第 224 章
因为我自认为比豺狼虎豹更强大啊, 我的老白兔。
其实老白兔知道我可以做到,他只是不想让我和安德烈接触。
他不仅不想让安德烈和我接触,还不允许他和任何女人接触——要把他送到永安禅寺清修, 还要让他自愿去!
这怎么可能?!
首先安德烈野心勃勃,不甘沉寂;其次, 他精力旺盛, 受不了清心寡欲;最后,他信仰的是东正教,就算让他清修, 也该去教堂才是!
……这事儿要是能成,我想给大佬下跪。
四爷淡定自若地吩咐我:“你告诉他, 要是不去, 我就把尼古拉教堂里的俘虏都杀光。”
啊?!
他要不提, 我压根想不起来北京还有这么几十个俄罗斯老兵。
那次叶卡捷琳娜化身‘玛尔塔公爵’来华,其中有一个目标就是把这些战俘带回去。然而这次我在彼得堡谈判,俄方没再提起这件事。
此一时彼一时, 也许他们的价值已经不足以被列上谈判清单了。
那安德烈有什么理由为他们牺牲自己?难道其中有他亲戚?不可能吧,安德烈从没提起过。
四爷示意我先别问,先告诉他。
当我转达给安德烈, 他脸上的不可一世瞬间绷不住, 溃散得一塌糊涂。
霎那间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真给四爷跪了。
虽然体型武力被碾压, 但智力上的一招反杀也太帅了!
片刻后,安德烈揉了把脸, 强撑着做最后的挣扎, 咬牙切齿道:“随便杀。”
转头就用离间计给我洗脑:“亲爱的,你的老情人太自私了, 他自己有那么多老婆,却不允许你拥有其他男人,这是对你的蔑视。要知道,连沙皇的情妇都被允许照顾好丈夫的情绪,而他只是一个皇子,你却是大清的高官。你有权享有更真挚热烈的情爱,我比他强壮,比他年轻,比他更尊重你,而且我绝不干涉你和其他情人交往……”
我怀疑四爷能听懂,因为安德烈说的越多,他的脸色就越差。
仔细回想一下,他刚才说到的某些信息,我根本没转达。
而且,安德烈早就知道我对他不感兴趣,他这话好像是故意说给四爷听的。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因为四爷一直派人盯着安德烈,对他的举动应该是了如指掌。
难得是,这几天事儿又急又险,普通人的大脑可能运转不了这么多信息。
不管怎么说,我得让安德烈知道,在我们身上用离间计纯属浪费口舌。
“可怜的安德烈,你根本不懂,身体的快乐很容易获得,但真正能给人带来幸福感的是情感上的满足。我对他忠诚不是因为他要求如此,而是因为我看不上别人。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优秀的男人,可是没人比得上他。没人可以像他那样,像一座灯塔,始终站在我的目的地,散发着温暖的光引导我,坚定不移地等着我。”我耸耸肩,笑道:“你什么都吃,而我只吃这一款。”
对付安德烈,不能一味打压。
压出一身血海深仇来,这颗棋就废了。
既然四爷唱了白脸,我就得唱红脸,让他既恐惧,又有盼头,才能老实听话,所以我才耐着性子和他说好话。
“不会让你一直待在寺庙里的,但现在的情况你在外面乱晃风险很大,我无法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等我渡过这段危机会把你接回来,到时候我会给你些补偿。还有,我不建议你挑战四王爷的耐性和决心,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
安德烈没那么容易屈服。
除了‘合法丈夫’的招牌,他还有叶卡捷琳娜这张王牌,不依不挠地和我讨价还价。
一开始强烈要求和我住在一起,后来退而求其次要求去尼古拉教堂,再后来……就被刚果儿等人半拖半拽拉走了。
从他离场的姿势来看,其实他早就被四爷那句恐吓拿捏住了,后面都是在维持架势。
等他走了,我忙不迭地问四爷,如何得知安德烈的软肋是那些战俘。
“不累吗?先回去补个觉,等我回来,咱们躺在被窝里慢慢聊,好不好?”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也很强壮似得,他挥退迎上来的软轿,将我从椅子上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也行。
先不说累不累,我饿了。
安德烈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朝堂上的困局并没有解开,还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
保持精力和体力是必须的。
不过把我抱回房,对四爷来说是个不小的体力挑战——主要是我裹得像个狗熊,圆滚滚的溜滑,不好着力。
所幸我的住处离湖边不远。
尽管如此,到门口时,他脸都涨红了,我趴在他肩上偷笑。
“笑什么?”他喘着粗气质问。
当然笑你死爱面子硬逞强。
不过这话不能说,我得鼓励他多锻炼。体格强壮,才有幸福生活啊。
“我……我在想,下次我们就用这个姿势吧,很有安全感。”
他不会公主抱,每次只会抱个大满怀。虽然不好看,但身体接触面积大,心贴着心,感觉更亲密。
这话一出口,耳畔的呼吸瞬间加深了,臀上的双手也用力一抓,原本有些凝滞的脚步骤然加快。
几乎转眼,他就将我压到床上,深深地盯了我几眼,旋即低头吻来。
从前的吻是甜的,现在这一口糖浆已经酿成了酒,醉人心脾。
当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时,我还意犹未尽地揪着他的衣襟。
他笑笑,垂头顶着我的额头喃语:“哈尼,快点好起来吧,自从你回来,就算我跪在佛堂,一闭眼都是邪念。”
我装作无知,在他胸口划了划,“什么样的邪念?”
他笑不出来了,咬了咬牙道:“别闹了,再闹要耽误正事儿了。”
那你起来啊,你怎么不动呢?
“嗯。”手转到后面,在他腰窝上轻抚着,“再亲一下你就走。”
眼角的肌肉抽了抽,他俯身在我脸颊上快速亲了亲,接着果断起身。
可惜衣角落在了我手里。
“我出使俄罗斯这一年多常常梦到你。不穿衣服的那种梦。”
十来分钟后,他释放在我手里,呆呆地看了我足有一分钟,才翻出帕子去擦拭。
我挣了一下,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面,“你闻闻。”
“别淘气。”他偏头一躲,一把捉回去,握在掌心里擦。
“你说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要不走?”裤子都没提上,一边擦着一边嘟囔,语气是埋怨的,眼神是餍足的,嘴角是带笑的,“一不小心,魂儿都让你勾走了。”
“那你喜不喜欢?”
他笑眯眯地瞟了我一眼,习惯性拾起我的手要亲,凑到嘴边才闻到自己的味道,嫌弃地皱了皱眉。
我叫他逗得哈哈大笑。
他也跟着失笑,手上的动作全部停下来,光腿坐在床边看着我笑,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住了。
“哈尼。”半晌,我坐起来,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别太紧绷了,这一关没那么难过。还记得我们在鸡鸣寺抽到的签吗?我可是会‘位列千官第一班’的人!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也是,我们好不容易重逢,差点阴阳相隔……”
他红了眼圈,我便抬手上去轻抚他的眉眼,“但是,报仇不能让我们过得更好,从这件事中谋利才能。皇上必然不想看到兄弟相争手足相残,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儿孙绕膝,享受大家庭的美满和谐,经不起折腾。你总指点我,做事要以皇上为本,站在他的立场来看,事情已经发生了,惩罚好事者为时晚矣,只能希望受害者识大体,才能把影响降到最小。我是直接受害人,我愿意暂且把仇恨记在账上,换皇上清净舒心。你也答应我,不要‘捅破天’好吗?”
他伸手盖着我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知我者,唯有你。”
说罢将我抱住。
我其实很少见他犯难,但是这一次,他真的既燥郁又焦虑。
安德烈来之前,我只觉得他疲惫脆弱,和安德烈交锋之后,他身上更隐蔽的情绪,包括浮躁、憎恨和焦虑,才一下现了形。
在他抱着我往回走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三枪打的是安德烈吗?
安德烈的凶悍他是清楚的,为什么不让刚果儿随侍在旁,非要亲自带枪上阵?关键是他知道安德烈对我的意义,从来没打算杀死他,甚至愿意忍下屈辱保护他。
由此可见,他只是想借今天这件事发泄一下压抑的情绪。
刚才进门时那句质问,说明他心不在焉,心气浮躁,那些坏情绪没有抒发到位。
这几天,我只关注事情本身,忽略了他的感受。
其实,他现在面对的很多,深刻的仇恨,激烈的斗争,德妃的阻挠,以及对我的愧疚……最难的是迎合帝王心。
既要反击让对方付出代价,又要注意分寸不能让皇帝为难,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
我怕他不够理智清醒,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所以才想方设法让他从那种情绪中暂时抽离。
“哈尼,一体同心,应该是共同承担风雨,对彼此的苦乐感同身受。我想与你并肩,看你看的风景,吹你吹过的冷风。知你苦乐,分你悲喜,像你爱我这样爱你。”
他将我紧紧抱住,声音酸涩:“你给我的,远比你想像得更多。阳光灿烂时,我将你置于身前,你看得风景比我更好。狂风暴雨时,我将你置于身后,风雨我来承担。”
这就是我跨越三百年,走过数万里,千挑万选的男人,没有人可以和他比。
温存了没一会儿,宫里来人宣召四爷进宫。
第 225 章
1719年2月7日 康熙五十七年 腊月十九 晴
临近年垂, 过年的氛围越来越浓。
从过了腊八,每天都能听到鞭炮声,不知道是满人不太熟悉汉人过年的习俗, 还是权贵家里有钱图开心,这鞭炮从早到晚放得毫无规律。
圆明园也张灯结彩, 到了晚上, 到处都挂着红灯笼,看上去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其实很冷清。
不光园子里的人素日谨小慎微, 时刻保持高度紧张,听不到任何欢声笑语, 而且一个访客也没有。
从我中毒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七天了, 虽然每天都有新进展, 但至今没有定论。
霍莲山和顾鹏程依然在刑部大牢关押,浙江布政史苏和昌、点石书局掌柜四姑娘、江苏按察使严兴、印刷厂厂长常友以及其他股东等俱已陆续进京配合刑部审查。
《江南商报》的社长陈西、主编靳驰,以若干副主编、记者, 也在此期间被宣诏入宫,由皇上面询。
其中靳驰还被留宿了一夜。
隔了三天,这家伙才给我送信, 原来皇上在报纸上看他写的连载入了迷, 留下他加更。
他爆肝一天一夜, 饭没吃, 水没喝,一口气写了三万字, 一起身就不省人事了。抬回家睡了一天才恢复神智。
至于皇上问了哪些问题, 他没有在信中说。
陈西等一出宫就回江宁了,也没给我传达任何信息。
我猜, 应该是皇上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透露。
这是什么信号呢?
他认可《江宁商报》,也默许这种新媒体可以在民间传播,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直接下令取缔即可,没必要以天子之尊接见这些无名之辈。
但他禁止我的下属向我汇报,难道是想剥夺我对《商报》的所有权?
四爷也没打听到具体的谈话内容,倒不是乾清宫的保密措施升级了,而是因为皇上身边换了一批内监。
他的人和这些新面孔不熟,不敢贸然开口。
这次调整是普遍性的,很多太监宫女都不见了,包括德妃身边那位被他打了的女官和宜妃身边的刘侍监。
按说快过年了,正是最忙的时候,各岗位都需要老手,年纪大的嫔妃更离不开多年相处的老奴才,可不管是谁,不管原来有多大的脸面,说被换就被换。
其实促成这场变动的,正是四爷本人。
霍莲山的供词坐实了我的猜测:徐旺能精准掌握下毒时间,是因为宫里有人偷听到了我俩的谈话。
可是宫里的势力自成体系,他查不出到底是谁,于是就想了一计,把当时出现在那里的人全处理了。
“你可记得,在清茶门反贼的贼船上,廖大爷的夫人竟然脱口说出老十四拿爵位为你换封号的事儿?”
我想了片刻,点点头道:“是啊,当时我就想反贼的耳目忒厉害,竟连宫里发生的事儿都了如指掌。”
四爷道:“不错。当年这件事并未引起皇上重视,因为老十四本身就爱张扬,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为你付出了什么。此时重提,皇上把他叫过去一问才知厉害。有前明壬寅宫变这个前车之鉴,这些身边人一旦有了嫌疑,肯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我心里一颤。
宁可错杀,用无辜者的尸骨,堆成一个巨大的‘稻草人’,恐吓那些贪婪大胆的‘鸟雀’。
残忍吗?
是的。
有效吗?
我想,会的。
他完美地利用了帝王的猜忌心,足够杀伐决断。
作为旁观者,我敬畏,想远离。
作为跟在他后面一起拼杀的人,我庆幸,欣慰,想抱紧他大腿……
宫里头尚且风起云涌,朝堂上更不用说。
严三思从刑部被调回督察院,对我这件案子再无审查、知情权。
天津知州莫凡因无故抓人,滥用酷刑致一男子死亡(明显栽赃),被弹劾罢免。
其实这两个人都不能算四爷的人,但四爷的反击一点也不含糊。
紧跟着,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意外’落水身亡。
江南清吏司掌核江苏、安徽两省的钱粮,及江宁、苏州织造的奏销,兼管各省动支“平籴”银两(动支经费每千两扣十二两五钱留存备用称为平籴)及地丁踰限事,财权很大。
根据四爷的消息,这人常年改动账面,让浙江布政史拿本该上交国库的税银放高息贷,这次操控印刷原材料市场,逼死霍家百年老店,用的也是公款。
杭州当地,一批具有签发权的小官‘被意外’死亡,周边一些殷实的富户遭窃、遭劫。这些劫匪残暴异常,不仅将财物洗劫一空,还不留一个活口。因为全家都死绝了,竟无人报案,官府也就不予调查。
而这些黑钱,很快就重新铸成官银,被放到了杭州官府的库房里。
这些,都被送到了御案上。
在血雨腥风中,四爷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去佛堂念经,如果有急事耽误了,晚上无论多晚都要补上。
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人间需要宗教。
似乎所有无解的问题都可以交给神。
比如,为什么‘我’努力打拼大半生,积累万贯家财,一生行善积德,却依然落得家破人亡?
为什么‘我’饱读圣贤书,带着一腔报国志步入官场,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却还是成了政治斗争的炮灰?
‘我’想匡扶正义,替天行道,是否一定要举起屠刀,先杀披着人皮的魔?魔,是不是也这样想?‘我’的道和‘魔’的道,究竟谁才是正道?
其实神和佛,都是审视自我的镜子。
他们不会给‘我’答案,给出答案的是镜子里的自己。
审视的过程必然是痛苦的。
可是想要对天下苍生保持悲悯,就不能让自己变得麻木,要习惯和痛苦共存。
怪不得康熙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还总哭。一个好皇帝,一生背负苍生,一刻不得解脱,总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四爷,也必将走上这条道路。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可我已经有点承受不住了,感觉空气里都是血腥味,一闭上眼就有无数冤魂在我跟前游荡。
我迫切地盼望着这场争斗尽快结束,就像皇上祈雨的心情一样。
苦苦压抑中,我也去佛堂跪了几回。
我试着从自己身上找答案,这些血雨腥风是我掀起的吗?我有没有能力阻止?为什么我总在暴风眼中心?
¥%@#!
还没开始正式审视自我,这些问题就让我暴躁到骂娘。
我殚精竭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对得起朝廷、百姓和皇帝,甚至后世!除了我自己,我不亏欠任何人!
可是释迦摩尼佛从来不讲理。
哪吒削骨剔肉还父母后自刎身亡,魂灵‘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要佛祖为他报剔骨之仇,但佛祖并没有主持公道,也没想办法化解李天王与哪吒之间的父子怨仇。
他为哪吒重塑肉身,让哪吒以佛为父,再送给李靖一座舍利子黄金宝塔,塔上层层有佛,哪吒敬佛为父,就不能动这座塔,只要李靖一直托塔,哪吒就无法报复他。
也就是说,对于不可化解的矛盾,佛祖各给恩惠,挟制双方,让他们之间形成一个巧妙的平衡。
难道皇帝能比佛祖更高明吗?
无非也是这样的处理办法。
认清这一点,就得放下委屈和不平,把自己当成规则的一部分,去适应游戏。
于是我重新跪到佛前审视自己,从出使俄罗斯开始复盘。
当初我被动出使俄罗斯,是因为四爷被委以重任,代天子去盛京祭祖,而十四爷办成了期货交易所功成归来,两个人的竞争逐明朗化,有些人认为,我在京城会妨碍四爷的口碑,影响他的号召力。
我离开的这一年多,他的表现应该很受皇帝认可,还拿下了年羹尧。以至于,为了和他抗衡,原本闹掰的八爷小团伙又重新合并。
四爷方面则越发谨慎,除了十三爷,几乎不和其他兄弟来往,连自己的姻亲都很少打交道,更别提朝臣。
在此进彼退、明争暗斗中,这个天平基本是平衡的。
直到我回来。
我立下大功,为朝廷解决了蒙古边境忧患,明确了大片国土,不得不赏,明面上,皇上也给足了封赏和体面。
然而他真的想打破这种平衡吗?真的想重用我吗?这是不是一种捧杀?
他给我的筹码太多了,我自己还握有《江南商报》这个重要发声喉舌。且在北方拥有蒙古各部的好感,在南方有福建水师的崇拜。
我这样一个立场鲜明的人,就算赌咒发誓不会用自身影响力为四爷谋势,也没人会信。
我自己是有问题的。有大问题。我没认清形势。
四爷深谙权谋,不可能不知道问题的根本所在,可他宁可自己退让,也不肯开口劝我,甚至连一句暗示都不曾有过。
当我自己意识到的时候,一方面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毛骨悚然,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政治敏感性变差,一味贪功冒进,和四爷的包容、纵容脱不开关系。
不知道等他自己当权,是否还能这样惯着我。
痛定思痛,我让晓玲执笔,帮我写了封奏折,以中毒后体弱不胜辛苦为由,请辞通政司副使,上交《江南商报》,只保留上书房行走和理藩院的差事。
折子通过我司一把手穆青递交到了乾清宫。
当天晚上四爷回来和我吵了一架,嫌我不和他商量,还说我这么一退,很多人就白死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人是谁,那些可怜的‘炮灰’连名字都没留下。
可我知道,我要是不这么做,会有更多人死去,且到最后我也未必保得住这些。
“当退且退,才能保全你我。”
这是他为我退让的时候说过的话,现在我又送给他。
他不领情,气呼呼地抱着自己的枕头走了。
不过半夜就偷偷溜回来,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第二天一早我们俩心照不宣,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到了下午,奏折发回来,皇上的批复是,驳回请辞。
他说,身体柔弱可以慢慢调养,可以先不去通政司办公,为我保留职务一年,不过考虑到江宁路远,我的状况不宜舟车劳顿,他可以安排江宁巡抚暂时代管《江南商报》。
随即,宫中赏赐了两大箱珍稀药材,还有皇上亲笔写的‘福’字,福字上头还盖着‘康熙御笔之宝’印玺。
皇帝赐福,也是非一般的荣耀,其他得到‘福’字的大臣,都会郑重裱起来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有些大臣一到过年还会拿出来挂在大门口,让上门拜年的和路过的都跟着沾沾福气。
可是,对我来说,这个‘福’根本不能和《江南商报》相提并论。
我的心在滴血。
只能暗暗安慰自己,没关系,我这是以退为进,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报纸夺回来!而且要在康熙在任的时候!
接下来的两天,我焦急地等待着康熙对苏和昌等人的处理。
暮色将至时,八福送来了一个小小的好消息。
有访客进了园子,而且一来就是九个——我的学生们!
兴奋之余,我下意识分析他们的到访是否有深意。
尽管他们只是一群孩子,可他们中大多数都是王爷贝勒家的孩子,其中就有八爷、十爷、十四爷的儿子。
在此之前,四爷禁止任何人造访圆明园,连送来的信都要经过验毒处理,既是为了保护我免受二次伤害,亦是怕我早已痊愈的消息散布出去。
现在这些孩子能进来,说明局势已经没那么紧张了,甚至有可能,四爷已经和他的兄弟们达成了和解。
这意味着,这次争斗有结果了。
第 226 章
“先生!”
“先生你怎么样了?”
当夕阳在湖面铺上一条色彩斑斓的锦缎, 湖对面又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学生们终于被送到我跟前。
青春期的孩子变化太快了,不到两年没见, 有好几个我几乎不敢认了。
尤其是打头那两个高个子,哪还是少年, 分明就是俊朗青年, 说是翩翩贵公子也不为过。
女孩子们更出落得比当年的佳舒、宁舒两位格格还美丽大方。
不过他们一看到我,还像从前那么亲昵,撒腿朝我跑来, 团团将我围住,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戒芳、戒香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抱着我的胳膊, 未语泪先流。
被她们一感染, 男孩子们也渐渐哽咽了。
这个时代的男人大多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除了年纪小一点儿的弘旺和‘班长’弘暄,其他人都尴尬地背过身去,尤其是长成了‘硬汉’的弘昌, 干脆退至门口。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笑着安慰他们,尾音却也发颤。
在我众多角色中, 我曾经最不喜欢教师, 因为这份工作太没挑战性。然而唯有这份工作, 只带给我正向、积极的反馈。在和学生们相处中, 我充分体会到‘种下一粒种,收获一片林’的成就感。学生们对我的感情真挚纯粹, 让人无法不动容。
在这一刻, 我对于给新一茬小豆丁当老师没那么排斥了。
之前我在大清医专门口受辱,他们为我愤愤不平, 化身复仇小英雄,暗中惩治了巡捕营都司。
这一次,他们都长大了,应该或多或少了解到,我这一次遭遇的事情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所以默契地没有提半个字,只捡些欢乐有趣的事情说,比如弘时成亲时同心结掉到了火盆里,弘喧偷偷学戏被十福晋打了,陈淼被九爷的女儿佳舒看上了……(青少年的欢乐和我理解的欢乐差别挺大的,这大概就是代沟吧。)
热闹是真热闹,就是听得我眉头越皱越深。
安慰弘时,安抚弘暄,问了问陈淼的恋情,我看弘昌还在门口,便朝他招招手,“弘昌,过来让我看看,怎么变得这么壮实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先生,他要参加明年春天的布库比赛,每天都在刻苦训练,已经练了一年多了!”弘暄贴心地解释道。
“是吗?是在木兰围场办的,皇上和蒙古王公一起当裁判的那个比赛吗?”
“正是!”弘旺骄傲道,“弘昌哥是我们这一辈兄弟里唯一被选中的勇士!”
弘昌脸都红了,别别扭扭地呵斥他:“多嘴,谁问你后面那句了!”
弘旺在家里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小祖宗,自从来我这儿上课,不知怎的,慢慢成了所有人的小弟,成天揣着好东西来贿赂哥哥姐姐们,跟屁虫似的在他们后面打转。
此刻挨了骂也不恼,笑嘻嘻问旁边的人:“弘明哥,弘昂哥,你们说是不是?”
个子最高的弘明抬手他后颈上掐了一把:“就你话多。”
弘昂笑着摇摇头。
戒芳给他解围:“先生,弘旺说的是真的。弘明哥的学问也厉害,好几位上书房的先生都夸过他,去年他还和江南水师出海去了趟吕宋国的马尼拉呢!”
弘旺顺势吹起了其他人的彩虹屁:宋天华成了秀才;戒香和郎世宁学了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还学会了西洋画;戒芳和弘昂成了大清医专的旁听生,这俩人都对解剖学情有独钟……
这才是我想听的‘欢乐有趣’啊!!
我朝他们竖起大拇指:“真了不起,你们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发光耶!”
弘昌嘟囔道:“什么发光,不懂。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只是在做喜欢的事,而先生做的是安邦定国的大事。”
我鼓励道:“能把喜欢的事情做成擅长的事情,就是最了不起的!”
一直沉默的弘时忽然道:“先生,我们都长大了,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我笑道:“你们是小孩,一年一个样儿很正常。我已经是个大人了,除了变老,还能怎么变?这才一年多没见,总不至于突然就老了吧?”
“可是这一年多,你吃过苦,受过惊,中过毒,为什么脸上没有一丝风霜?我见过一个人,经历了一些变故,短短半个月,就像老了十岁似的。”弘时是这帮皇孙中年纪最大的,而且已经成亲了,说话的口吻明显比其他人老成。
弘旺好奇地问:“弘时哥,你说的是谁?”
弘时瞥了眼弘明,却没有说话。
弘明面色难看,偏生弘旺还扒拉着他问:“弘明哥,你也见过吗?”
弘明一甩他,躲到了弘昂身后。
“弘明哥怎么了……”弘旺纳闷地看向弘时。
弘时刚要开口,被我用出使途中的故事打断了:“每个人对世事的感知不一样。有些事儿在你们看来比天大,在我这里,可能睡一觉就忘了。比如,我曾在西伯利亚雪原遇到了一只巨大的棕熊……”
故事讲完,大家还意犹未尽,想知道我是怎么收服猎熊英雄安德烈的。
弘昌还说,想和安德烈交个手。
这时候晓玲和八福带着两个大包袱走进来,“你们先生该休息了,太医还不允许她过分劳累呢!都上我这儿来吧,看看先生从俄罗斯给你们带了什么礼物。”
他们都围了过去,只有弘明慢吞吞落在后面,一边观察前面的同伴,一边犹犹豫豫地挪到我身边。
他现在的身高已经超过他爹了,整个人瘦长笔直,剑眉星目,俊朗秀气,眉宇间有种见过世面的开阔大气。只不过,此刻的眼神有些忧郁。
“先生……”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从袖子里倒出一个木盒塞给我,接着便飞快回到同伴身边。
我将木盒暂时放在身后,把弘时叫过来,额外给他一个雪花玻璃球,玻璃球里有一个微缩的夏宫,晃一晃就能飘雪。
他惊喜万分,爱不释手,接连问了我好几遍:“这是给我的吗?”
其实是沙皇彼得送给我的,在这个年代属于极其稀有昂贵的礼物,我很喜欢,所以一直摆在床头,但我决定割爱了。
“嗯,这是给你的新婚礼物。祝贺你!成家之后就该立业了,先生祝你志存高远,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大展宏图。”
“多谢先生,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弘时兴奋的表情微微一滞,先客套了一句,接着嘴角不自然地勾了勾,低声抱怨道:“……那是阿玛看中的人,闷闷的,不识字,长得也不好看,我和她根本没话说……”
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我,嘟囔道:“阿玛的眼光不差,为什么不能给我挑一个好的?”
估计你阿玛自己都没见过吧……
就算见过恐怕也不在意,毕竟他自诩不是‘好色之徒’,所以更在意女人的出身和内涵。
其实,皇子皇孙们的婚姻大多都有政治目的。
四爷选的这个儿媳妇,是兵部尚书董鄂·席尔达的女儿。席尔达出身很好,参与过平三藩,能力出众,历任左都御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还曾外放三年,署理川陕总督事务,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不小,口碑很不错。
选他做弘时的岳丈,是很重要的战略布局。
我只能告诉弘时:“或许是因为,你阿玛吃够了漂亮女人的苦,不想让你重蹈覆辙。而且,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和你阿玛一开始也互相不对付。”
弘时猛地睁大眼睛,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又问:“先生,过年的时候,你和年侧福晋会来王府吗?”
其他人听到,也纷纷侧耳过来,大约还想像之前那样来找我拜年。
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呢。
“到时候再说吧。”
拿完礼物,戒芳被推举出来问我,还会不会再给他们上课。
这个问题我暂时也不能回答,“要看看年后的工作能不能排开,不过,我会尽量创造机会的。你们也可以经常来找我。”
他们这才喜笑颜开地离去。
等屋里没人了,我才打开弘明给的木盒。
里面只有一个发黑干瘪的柿饼。
直到睡前我都没想明白这柿饼子的意义。
凌晨被鞭炮声吵醒,半梦半醒间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年十四带我在江宁城郊游荡,没地方买吃的,饿极了不得不趁夜去偷柿子。他吹着牛逼要把最顶上长得最好的摘下来给我,没想到被人家家里的大鹅啄的体无完肤,柿子最终没偷到,我们还在主人的叫骂声中狂奔十里。
沉寂在记忆深处的一段对话也浮现出来。
“……明天咱们就回北京,有我在,以后没人能欺负你!先前欺负过的,不管她是谁的心尖宠,我都让她后悔生在这世上!”
“吹牛吧你就!”
“明天走之前,我先把那颗柿子摘给你,免得你以后总数落我。”
原来在廖家地堡里看到我和四爷拥吻决然放手的他,连夜离开江宁时,专门绕道摘了那颗柿子并保存至今。
他想说什么呢?
弘时说的那个,在半个月内老了十岁的人,是他吧?
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哪怕是他指使苏和昌害我,我也不恨他。
就算我们立场相悖,无法再信任对方,必要的时候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誓言。
恩是恩,怨是怨,希望将来有机会,我可以用合适的方式报答他曾经的恩情。
1719年2月8日 康熙五十七年 腊月二十 小雪
凌晨被鞭炮吵得没睡好,快天亮时睡了个回笼觉,一睁眼居然十点多了,刚要翻身爬起来,赫然发现四爷居然也还没起。
我还以为出现幻觉了,揉了揉眼仔细一看,他却伸手一捞,将我拉回被窝,“好不容易得闲,再睡一会儿。”
可惜赖床计划没能成功,因为八福陆续送来了好消息。
刑部封印前,震惊朝野的毒杀案终于有了最终判决。
霍莲山因谋杀朝廷命官被判腰斩。
浙江布政使苏和昌因贪污、挪用公款、草菅人命、侵占他人财产等数罪并罚,判处凌迟,抄家,男丁发配宁古塔,女眷充入教坊司。
顾鹏程因诬告朝廷命官、强抢民女、草菅人命、供养流氓叛贼威胁当地父母官等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问斩。
到了晚间,又有一个重磅消息姗姗来迟。
九爷因为和顾鹏程交往太深,涉及多起恶性案件,被关进了宗人府。
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是不信的。
顾鹏程犯的事死十次八次都不为过,可他这盆脏水泼到九爷身上,顶多打湿他一个脚指头,刑部都不会细究,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现在以这个原因把他关进宗人府,而且还没说期限,就好像留了个悬念——这事儿可大可小。
以四爷来看,处理九爷,就是皇上给我们的交代。
明面上,这件事只能处理到浙江布政使。
尽管人人都知道他上面有人,也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谁,皇上更是心知肚明,可是不能挑明,因为再往上,就要捅破天了。
皇上也得防着某些人狗急跳墙。
四爷还说,皇上不信这事儿跟十四有关。在他看来,十四至情至性,对我一往情深,不可能主动加害我。这些都是柔奸成性的八爷在背后捣的鬼。
九爷是八爷党的小金库,关了九爷就呢过制约八爷,还能惊醒十四。(我怀疑九爷还背了其他黑锅)
当然,表面只处理这些人,背后绝不止如此。
朝堂一定会经历一波大换血,不会一蹴而就,可能要半年甚至更久才能完成。
不消说,四爷会抓住时机,在关键岗位替换上自己的人。
我以为就这样尘埃落定了,到了下午,天都快黑了,皇上忽然将皇子及满汉大臣等召至乾清宫东暖阁,宣布遗诏。
他说:此谕已备十年,如果有遗诏,也就是这些话,披肝露胆,今后将不再谈。
诏书主要对他在位期间的政绩做了总结和评价,主要包括五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在位久、 寿;二是勤于政事,鞠躬尽瘁;三是注重骑射,用武力统一和保卫国家 ;四是力戒奢华,崇尚节俭;五是不信祥瑞,讲求实政。
大家最关注的问题——皇位继承人到底是谁,他依然没说。
不过,按照我的理解,在这个节点公布遗招,老头儿肯定又受刺激了,刺激他的人是谁,恐怕和皇位无缘了。
第 227 章
1719年2月10日 康熙五十七年 腊月二十二 阴
弘时果然是个传话筒。
从他来过之后, 四福晋就派人送来了补品,绫罗绸缎,珠宝玉器, 甚至还有一些外国书籍。
这回代表她出面的,是弘历的母亲, 纽祜禄氏格格。
在这之前, 我已经接待了一批访客,说了很多话。她来的时候我已经比较疲惫了,但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 她不行,谁叫她有个好大儿呢!
而且, 我听达哈布汇报, 其实她上午就到了, 在园子外面徘徊再三,一直不让人通传,等到大门外头的车马都走了, 才递信儿进来。
如此为难,也不知道是社恐,还是从耿格格那里听说我多难缠。要是真让她吃个闭门羹, 说不定就要恨上我了。
为了不让她感到身份上的压迫, 我还让晓玲暂时回避, 自己也把待客穿的行头都脱掉, 一身朴素地出门迎她。
没想到她比我还素!
听说和我年纪相仿,可穿的全是深色, 深蓝, 深紫,枣红, 发型也梳得很老气,就中分,盘个大辫子放在头顶。
大过年的,辫子上只缀了几只绒花,连个金钗都没有。看遍全身,也只在衣襟上挂着一串红珊瑚压襟,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子。
看上去暮气沉沉,仿佛这世上已经没人值得她打扮。
不过,在身旁那个‘极奢挂件’的陪衬下,不显得寒酸,反而更凸显她本人的气质——通透恬静,与世无争。
是的,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个雪白贵气的小正太——元寿。
元寿是弘历的小名,自从有了大名,这个名字就不怎么叫了。
过完年就八岁了,现在的他,除了白,和四爷越来越不像,和我印象中古板刁蛮的奶团子也大不相同。
古板还是那么古板,一举一动都像在条条框框里,刁蛮却是半点都看不到了。
小时候总想支使我,把我当他们家奴才,现在见了我,口中唤着先生,毕恭毕敬地行礼。
要不是个头矮,这架势,唬得我差点要给他看个座。
幸亏纽祜禄氏及时将他招至身边,让他站在自己身后。
“妹妹……”纽祜禄氏好像确实有点社恐,说话的时候根本不看我,盯着我脚下的地面,语气淡漠,声音也不大,“你受苦了。”
呃。这个开场白,让人觉得有点人情味,但不多的样子。
不过比起四福晋的过分热情和耿格格单刀直入,我还挺满足的,扬了扬手示意她喝茶,笑道:“多谢格格挂怀,都过去了。”
纽祜禄氏一点头,“福晋也一直惦记着,专门请了喇嘛在府中为你诵经祈福,只盼你早点好起来,接你来家里过年。我们虽早已将你当一家人,但你身份非同一般,福晋说,到了王府便以贵宾之仪待之。她原想自己来请,可是年末要打点的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
见我没搭话,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声音更小了些:“明儿就是小年儿了,按咱大清的习俗,是一家人围炉辞灶君、吃饺子的日子,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来送一送灶神,往后平平安安的,我们也就都放心了。”
语气还是那么冷淡,但说出的话,没一句叫人反感的,而且,该点到的都点到了。
真难得。
要知道我们的立场是天然对立的,连慈眉善目、八面玲珑的四福晋说话都让人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
我不禁看了眼她身后的弘历,心想龙生九子各不同,全因不一个妈呀。
可惜我不能答应她。
弘时问过我之后,我和四爷商量过这件事。
他问我的想法。
我当然不想去。
案子刚了,交接报社、盘活印刷厂,还要调整明年的工作计划应对这一些列变故,一堆事儿等着我操心,哪有功夫去过节?
何况,去王府是过节吗?分明是过龙潭虎穴。
而且,要是今年去了,明年就不能不去,不去就得有说法,这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四爷说,不想去就不去。
他体谅我,我也体谅他。
年末本来应酬就多,亲朋好友、属员奴才,都携家带口去王府拜访。皇上还把年初一在天坛祭祀的事儿交给他了,这么冷的天,他每天在皇城和圆明园之间来往很是辛苦,脸都冻皴了。
于是我的建议是,我回秋夕苑,他回王府,我们各过各的年,过完年再聚。
他的回答是:不可理喻。
他的解决办法是:就这么两头跑。
过年那天,他要领着福晋和孩子们进宫赴宴,初一,他要全程盯着祭祀典礼,晚上还要协助皇上宴请、招待一些大臣,就这两天不能回园子陪我,让我把黄招娣、杨玉梅,甚至郎世宁、罗怀中他们接来。
我对此也感到不可理喻。
从现在到过年,总共不到十天。分开过年,各自圆满,不是挺好吗?而且,秋夕苑和王府相距才五六公里,万一有什么急事儿,或者想见面了,很快就能到啊。
我们俩牛头不对马嘴地沟通了半天,最后勉强get到了他如此执拗的原因:嫌我没有‘家’的概念,想培养我对‘家’的眷恋。
一开始我还想驳斥他,不对啊,我把秋夕苑当家啊,在外奔波的时候,我可想这个‘狗窝’了。
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不是对‘家’的眷恋,我只是在那里住得舒服、习惯而已。是因为路上太辛苦,才想念这个自在安定的地方。
自从来到圆明园这个更舒适、更自在的地方,我何曾怀念过那里?
金窝银窝都不换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小时候和妈妈姐姐一起住的房子。上大学的时候我还发愿,以后赚钱了要把那所房子买回来。
常女士去世后,我就不太有‘家’的概念了。从高中开始住校,一毕业就来到这个封建时代,漂泊流浪,居无定所,随遇而安。
我曾想过买一栋宅子,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大约是因为,没什么特别值得安放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认真管理秋夕苑的人——自从见过‘哈利波特’之后,我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过客,没有‘长治久安’的念头。
四爷一直在给我灌输‘圆明园是我们的家’这一理念。在他看来,家是心之归处,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以前我总会默默地想,什么你的我的,最后还不是国家的。
现在我有一点点理解了,重要的不是这座宅子,而是倾注在这里的感情和房子里的盼归人。
理解归理解,要是让我选,我绝对选便利。
他不行,他有自己的思想体系,接受不了我的想法,就是不肯变通。
那我就只能尊重他的选择——反正辛苦的不是我。
“福晋真是菩萨心肠,一直关怀着我,我却从未回报一二,心里十分惭愧。其实从我回来,就一直想去王府拜谒,才疏德浅,不敢以贵宾自居,惟愿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为福晋分庭外之忧。也许上天觉得我不配,遂用一场意外将这个想法遏止在摇篮里。”我看着钮祜禄格格深深叹了口气,苦笑道:“侥幸捡回一条命,我还是安生待在我该待的地方吧。若福晋有吩咐,只管派人说一声,力所能及之处,在所不辞。还请格格将我孝敬福晋和诸位姐姐的节礼一并带回去。”
我都这样说了,钮祜禄氏兀自岿然不动。
既不恼,也不愁,低着头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头:“正因为你受了这诸多磨难,我们更觉得亏欠了你,只想好好补偿。你是为万岁爷效力的大臣,名望、赏赐都有,我们这些深闺内妇没什么能帮衬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说说知心话。上次耿格格来你这里表错了意,福晋教导她说,男欢女爱总难长久,处得好的姐妹才是一辈子的依靠。现下,你还是弘时、弘历的老师,咱们一同侍奉王爷,一同教导孩子,这就是一家人。过年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拉拉知心呱,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言辞恳切得我都不忍拒绝了。
我敢肯定,这回不是‘太后’光环作祟。
因为那句‘男欢女爱总难长久’不管换成谁来说,都难免让人觉得有挑拨之嫌。从她口中说出来,就非常有说服力。
在她说得时候,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象到福晋教导耿格格的画面,并暗暗怀疑,之前是不是以小心之人度福晋之腹了?
其实她真就是个一心只想让家庭和谐、丈夫舒心的贤妻?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弘历忽然开口:“先生,前两日下的小雪都化的差不多了,路上的冰比护城河上的还要结实呢。”
……他是想提醒我,四爷这么跑来跑去有安全隐患呗。
这母子俩的心眼真是一个比一个多。
说真的,天黑路滑,要是送完灶神、吃完饺子再往回赶,我确实不放心。
可是,宁可委屈他,不能委屈我!
不去!说什么都不去!
不过面子上不能让王炸母子太过意不去,我只能朝四爷身上推。
“是啊,你阿玛就是嫌路上危险,才不让我出门。这些日子,我都憋坏了。”顺势抱怨了一句,我起身走到钮祜禄氏身边,诚恳道:“格格盛情邀约,我真的很心动,也很感动,等王爷回来,我再请示请示,让年侧福晋一起帮我说说情,争取能和你们一起送灶神。”
钮祜禄氏也站起来,她不敢挑四爷的不是,只得点头道:“那我们便盼着你。”
“弘历!”
我一直紧盯着这个躬身垂头、礼节到位的小屁孩,果然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捕捉到了一个不服气的白眼。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他转过身来,已经看不出半点不忿。这七岁小孩的城府啊。
“年后我就要给你上课了,刚才你额娘说了,咱们之间的情谊和旁人有所不同,我自然要多关照你一些。现在,我给你出个题,过年期间你好好想想,开学第一课我便当堂提问。”
肉乎乎的大白腮帮子微微鼓了鼓,旋即,他便作揖道:“请先生出题。”
“在一个叫红蓝条的国家,有一个大夫发现,喝牛奶能让人长高,还能强身健体,于是人人都开始喝牛奶,牛奶的价格便水涨船高。为了赚钱,不少农民把农田改成了草场,专门养奶牛。这个国家的畜牧业发展得愈来愈好,牛奶远销周边各个国家,很多农民为此发了大财,于是越来越多人开始养奶牛。有一年,这个国家和邻国打仗,国内人丁凋零,粮食的价格飙升,所以买牛奶的人少了,牛奶的价格一落千丈。可是,牛奶不像粮食,它是存不住的,只能每天挤出来,多余的卖不掉怎么办?有人说,降价卖,总比留在桶里发馊好。有人说,不能降价,宁可倒掉也不能卖。还有人说,倒掉太可惜了,不如送给平时喝不起牛奶的穷人。现在,决策权交到你手里。你来想想该怎么处理,并说明原因。”
弘历凝重地点点头,“是,先生。”
第 228 章
1721年8月12日康熙六十年六月二十 晴
三伏天, 暑气蒸腾,蝉鸣聒噪。
在大清医专后面的四合院里,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正紧张忙碌着。
“校长, 产妇撑不住了,孩子头太大, 卡在产道里出不来, 钱伯伦大夫说只能用产钳!”
杨玉梅从3号产房里跑出来,浑身早已湿透。
尽管她自己生过三个孩子,还跟着产科大夫接生过几十个孩子, 面对这种情况还是会慌。
一是因为,我们这所妇产医院刚开业半年, 条件比较艰苦, 人员和器械都在磨合中, 接生、护
铱驊
养、抢救流程也都在探索中。
二是因为,上个月底,刚刚发生过一起医疗事故。也是类似的情况, 产妇大出血,孩子头还没出来就没气儿了,为了挽救孩子, 大夫用产钳将其强行取出, 却不小心损伤了孩子的额头, 导致颅骨凹陷。家属不仅大闹, 还把孩子扔在这儿不管了。
我看向身旁一脸着急的安德烈:“你是孩子的父亲,要不要用产钳你来做决定。”
早在三天前, 产妇一见红就被他送到这里。两天前羊水破了, 到了晚上宫口却迟迟不开,不得已, 大夫往下面塞了一粒催产药,药效导致宫缩加剧,产妇开始疼得死去活来,喊得撕心裂肺。
安德烈担惊受怕,将我从家里叫来陪他一起在产房外面干熬。
期间我和钱伯伦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跟他说过了,包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产钳,以及由此带来的风险。
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这个人比熊壮、心比铁硬的俄罗斯汉子,只能六神无主地向我求救:“你来决定吧,只要保证孩子活着!哦不,上帝,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真希望他能平安健康。”
于是我对玉梅点点头:“用吧。”
玉梅一跺脚转身回去。
安德烈刚用完我立马翻脸,恶狠狠地指着我的鼻尖恐吓道:“如果孩子有事,我会让你和他一起下地狱!”
仿佛为了缓解焦虑,他喋喋不休地咒骂我:“你就是个恶魔不是吗?你早知道这个孩子可以束缚我的灵魂,才不断给我送女人!你生怕我回到俄罗斯就不再受你挟制,所以设计留下一个人质!这世上还有比你更歹毒的女人吗?”
日头又往西偏了一些,屋檐底下的阴影又短了一块。
我朝里挪了挪,热得不屑和他辩驳——因为他说的基本属实。
当初我只让他在永安禅寺清修了小半年,接出来之后给他租了一栋大宅,精心安排了几十场相亲,终于找到一个不嫌弃他,他也看的上的姑娘,花费重金,为他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
婚礼过后,他在温柔乡里沉浸了几个月,没再出去花天酒地,还垂下骄傲的头颅,主动找雍亲王献媚。
那时候我早已想明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士兵,俄罗斯没有把尼古拉教堂那些老兵放在谈判清单上,因为这个任务交给了安德烈。
如果能将这些阔别祖国二十多年的老兵带回俄罗斯,安德里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政治资本。
诚如四爷所言,安德烈想结交皇子,但他想结交的未必是十四。
在两次对峙中,他通过作死摸清了四爷对他的态度,找到了真正的保护伞,于是一步步低头,做好了臣服的姿态。
可是四爷不会轻易养一条狼。
安德烈不傻,为了换取资源,他自愿生一条小狼,交到我们手中。
所以这个孩子绝不是意外,也不是顺其自然,就是在计划中孕育的。
唯一意外的,大概是安德烈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真的很爱这个孩子。
我能理解他。
当我见到同乡‘哈利波特’时,简直把他当亲人,我想和他分享我在这个世界拥有的一切,只求他与我一起分享我们共同的家乡。
而安德烈的孩子,是他在异乡真正的亲人。他们不止血脉相连,更将相依为命。
理解归理解,他骂起来没完没了,我也烦。
“没人想把你的孩子当人质,你把他带回去就是了!”我怼了他一句。
安德烈被噎住了。
他知道这不可能。且不说小孩子能否顺利度过这漫长路途,带回去之后谁帮他养?叶卡捷琳娜容得下吗?她要的是能为她和皇位随时献身的忠犬,而不是有后顾之忧的慈父。
他脸红脖子粗,眼神越发暴躁焦虑。
就在这时,一声嘹亮的啼哭从3号产房传出来。
安德烈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全没了。
不一会儿玉梅抱着一个红彤彤肉乎乎的宝宝走出来,眼里闪着喜悦的泪光:“校长,她好漂亮呀。”
安德烈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
玉梅下意识往后一闪,避开他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一错身将孩子递到我跟前来。
我哪敢接呀。
上一次没有经验,全凭好奇接过来一个,抱在怀里才发现,新生儿根本不是骨肉做的,是豆腐,不,豆腐脑!感觉稍微碰一下就会碎的那种!吓得我大气而都不敢喘,哀求护士赶紧抱走。
安德烈趁机往前一凑,半曲脊背,平举双手,用激动到变了调儿的蹩脚中文索要:“我的!”
玉梅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媳妇儿也是你的,为你生孩子,丢了大半条命,现在还没止血呢,你怎么不先去看看她!”
安德烈想抢又不敢抢,鼻孔冒烟,默默在她身后挥舞拳头。
“她又没长刺,你怕什么,抱抱呀!”玉梅硬将孩子送到我眼前,垂眸温柔瞧着她:“瞧,多漂亮的小姑娘,我从没见过一出生睫毛就这么长的孩子呢!”
新生儿能有多好看?
身上糊着厚厚的胎脂,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鼻头上有些盐渍一般的白点点,可能因为产程太长,憋得嘴唇和手指头都有些发紫。
不过,这小家伙很淡定,从出了产房就不再哭了,自己吐舌头玩。那只闭着的眼睛就像在wink。
不知不觉竟看入了迷,情不自禁地感叹:“真可爱。”
玉梅道:“是啊,怀孕的辛苦,生产的凶险,在见到孩子的一刹那,什么都值了。这么柔软的一团,在娘怀里慢慢长大,全身心依赖着娘,只要娘疼她,无论多么蠢笨差劲,在她心里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说着说着她眼角湿润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姐姐,你也生个孩子吧!再苦再累,有个盼头,日子才是甜的。”
哎,短短几年,当年的小丫头都能教育我了。
我笑着摇摇头,正要说什么,钱伯伦大夫走出产房。
我连忙迎上去,问道:“产妇怎么样?血止住了吗?”
这位头发火红,满脸雀斑,带着圆框眼镜的爱尔兰大夫带着满身血污朝地上一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有水吗?”
他是伦敦最富盛名的助产士之一,其家族从两百多年前就开始从事助产事业,据说,产钳就是他的祖父发明出来的。
四年前,他受埃文麦克沃伊伯爵的嘱托来到中国,原本是准备为年晓玲接生的。可由于没有合法身份,一直滞留澳门。直到一年后,埃文的信流转到我手里,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派人去澳门接他,没想到他居然还在。
他对中华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对水墨画痴迷,于是欣然应邀来到北京。
到北京后,他在大清医专交流学习了一年,不仅拜了书画老师,还在针灸上投入了巨大的热情。
可我的学生却不肯把他的本事学到手。只因为在传统观念里,接生是晦气低贱的,是接生婆子干的活儿。
我一时扭转不了这种观念,再加上绝大多数家庭不接受男人接生,于是萌生了办女校的想法。
这几年我的主要经历都放在了教育上,扩增了大清医专招生规模、为俄罗斯留学生和欧洲留学生筹办了对外交流大学,在北京、济南、江宁、杭州、西安、福州等全国主要城市开设多家教会普济识字班,办学经验丰富。
可由于钱伯伦是男人,绝大多数人认为他邪恶下流,不能接受他为人师表,女校便没开起来。
年初,佳舒格格为陈淼生育第三个孩子后没几天得了产褥热去世,年仅二十二岁。
一直关在宗人府里的九爷因此被放回家为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治丧。
我也去参加了葬礼。
那个在宜妃宫里摸我的头发、在居生家门口得意炫耀的小格格,似乎还未走远,可无论她的亲人、爱人如何呼唤,她都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
她原本有七个姐妹,四个没活过五岁,两个死于生孩子,现在只剩两个。
别的皇亲国戚也差不多。四爷自己生了四个女儿,一个都没活过十八岁。
更遑论民间。
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死于难产、产后护理不当,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死于婴幼儿时期的不当抚育。
可当下,竟没有一个学校,把这方面的先进学识总结、辩证、传授!
我下定决心要弥补这片空白。
后来我采纳了多方建议,先办了这个妇产医院,从慈善院帮扶的穷困家庭里,招纳了几个伶俐的姑娘做护士和学徒,希望能依托大清医专雄厚的医疗资源,降低难产死亡率,提高新生儿存活率,打开医院口碑,再把专业学校办起来。
目前医院的顶梁柱有三个,一个是钱伯伦,另一个是从前雍王府专用的稳婆,再有就是女医戒芳。
戒芳早已从大清医专的旁听生转成了正式学生,这五年来统筹学习了中、西医,擅长调理,精通药理,天资斐然,目前主攻产后母婴护理。
前两人擅长接生。在实操上,他们都很强,但在理论方面,钱伯伦更胜一筹,而且钱伯伦还做过剖腹手术(不过术后产妇只存活了一个月就死于感染,孩子一直健康存活),所以遇到极其凶险,又不得不保孩子的情况,我更信赖他。
安德烈并不像寻常人那样在乎他的性别。
“喝这个!”他递给钱伯伦一个铁盒子,单手托着他的小姑娘,诚恳道:“谢了,伙计!”
钱伯伦微微一摇头,刚要接过来,我赶紧提醒道:“那是烈酒!”
“真不正经!”玉梅啐了安德烈一口,上前扶起钱伯伦,“走吧钱大夫,我扶您到前厅喝凉茶。”
安德烈不以为意,所有心思都被掌中那团小肉球吸引了。
“你该去看看孩子的母亲。”我提醒他。
他戳着孩子的小手指,随意道:“如果你是孩子的母亲,我愿意留在北京。”
……你当然愿意了。
我现在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还是大富婆,谁傍上我舍得撒手啊?!
嘭!
身后装满水的木盆忽然被人踢倒,一个形色匆匆的巡捕营官差带着一身血迹朝我奔来。
是季广羽常派来送信的下属。
他抹了把汗,朝我跟前噗通一跪,大喊道:“秋大人,季大人在安定门外执行公务时被歹人刺伤,我们想将他送到大清医专救治,可门卫拦着不让进,我们不敢硬闯,请您派人打个招呼,再找个好大夫来救命!”
第 229 章
废话!那是学校, 又不是医院,哪能收治伤员!
为了杜绝一些无赖旗民和流氓地痞进去偷抢教学资源(珍贵药品就不说了,连大体老师都有人偷!), 我特意雇了四个门卫,交给安德烈军事化训练了半年才让上岗。
可是季广羽在步兵统领衙门当主事, 干的是文职, 怎么会去执行公务?以他的身手被刺伤,那得是个多大的场面?
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他的伤情。
“伤到哪里了?严重吗?”没来及多想,问着话, 我已经开始往外跑了。
跑到巷子口,身后之人才追上来, “不严重, 大人别急。”
说得晚了。
跑的太急, 一转角迎面撞上来一头牛,想刹车,眼见来不及。
“小心!”
伴随着这声惊呼, 我整个人被人腾空一挪。
大黄牛处变不惊地哞了一声,慢悠悠从旁边掠过,赶牛人好奇地看着我们, 似乎在想, 刚刚是怎么瞬间挪移的。
“看什么!赶牛走路中间, 你还有理了!要是蹭掉我家大人一根毫毛, 要你牛命!”
巡捕营官差一吆喝,赶牛人一瑟缩, 赶紧催动大黄牛跑了。
等他们走远, 我转身往那差役脑袋上拍了一掌,怒道:“季广羽你好大的狗胆, 连我都敢戏弄了!”
“姐姐是怎么认出我的?”他嘿嘿一笑,不等我回答就傲娇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被我刚才的反应震惊了?”
“屁!是你刚才那句小心忘了变声!”
他仿佛没听见似得,摇头摆尾地撒娇:“看到姐姐这么为我着急,就是真被刺一刀,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真混球。
我刚抬起巴掌,他又嘟了嘟嘴,委屈道:“我都回京两年了,和姐姐说话的次数还凑不齐两个巴掌,每次都公事公办,连个笑脸也不给我。我还当姐姐和我生疏了……这世上,我只有姐姐了,要是姐姐疏远我,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算是外貌协会,可我有正常审美,他顶着这张脸撒娇,只会让我更冷酷,“那我给你娶个媳妇吧!”
“不要!”他立即板起脸来,倔强道:“我的小仙女不可替代。”
……油嘴滑舌,但是管用,一腔怒火顿时熄灭。
巡视江宁已经过去六年了,这世上人人都在变,似乎只有我们俩还停在原地。我不变的是容颜,他不变的是心境。
那年七夕他对我说,‘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大人一定会相信我’。
六年说短也不短,但比起一辈子,还是不够长。最好用一辈子来验证。
我将他带回妇产医院,借用戒芳的办公室,让人给他打了盆水。
等他擦完脸上的血迹,才问他:“顶着别人的脸干什么去了?找我做什么?”
他趴在桌子上托腮将我看着,笑眯眯道:“干点不能让姐姐知道的坏事儿。”
我知道白莲教从未放弃拉拢他,不免担心。
他从来都有读心术,还会蹬鼻子上脸:“姐姐要是怕我走上邪路,得时不时关怀我一下呀。”
“……关怀的还少吗?吃口荔枝都没忘了你!”
见面虽少,书信来往却没断,三五不时还差人给他送点银子吃喝。
他哼了一声,“不比靳驰多。”
……
我从手腕上扒拉下一串象牙念珠,递给他:“这是ban禅额尔德尼赐我的念珠,你戴在身上可以消业。”
他才不管有什么用呢,抓过去放在鼻下闻了闻,喜道:“姐姐带了几年了?”
“昨天才戴上。”
脸上的笑刚刚要垮,接着又灿烂起来,“啊,姐姐刚得到的宝物也舍得给我,靳驰一定嫉妒死了!”
人家靳驰都和招娣分分合合好几次了,就你还在这儿玛卡巴卡,女朋友没有,男朋友不谈,孤家寡人一个,让我放心不下。
他好不容易逮着我这一次,有的没的说了好多,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开始说正事儿。
“春晖堂的上线查到了,和安东尼一起倒卖鸦片的是一个红带子觉罗,名叫鄂扎,没什么正经差事,就是个闲散宗室。不过为人仗义,从小就呼朋唤友广结八方,和几个黄带子阿哥也玩得不错。真想切断他这条财路,恐怕得得罪不少人。”
得罪人也不能怵。
从开放海禁以来,流入内陆的鸦片越来越多,虽然远没到清末那么突出,但因为烟土关税太高,大部分都是走私货,通政司已经接到多地海关奏报,请求朝廷出台相关整治措施。醒目的是,这些折子几乎都提到了传教士。
这几年,文化交流和贸易交流一样活跃。
俄罗斯和大清互派留学生之后,欧洲各国紧随其后。
康熙信任的外国人只有传教士,因此留学生入关都要通过教会,到北京后,也都由各个教堂管理。
多年以来,一直有传教士参与鸦片走私,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现在有了各国留学生这个载体,他们走私的渠道更多了。
另一方面,为了降低底层老百姓的文盲率,经过两年努力,我才说服康熙和几位重臣,邀请葡国教会派出更多传教士来华,开办了教会普济识字班(教会出钱,聘请中国老师,传教士管理学校)。
这些散布在各地的传教士都已经或者有加入走私队伍的可能。
如果不在朝廷严令处理之前整顿他们,会对我的教育事业产生巨大影响。
廖二看我决心很大,便道:“要不我去把鄂扎杀了,只要他死了,剩下哪些小喽啰闹不起来。”
我敢肯定他白天穿官服拿笔,晚上穿夜行衣拿刀,所以当了这几年官,还是一身匪气,动不动就用原来那套办法,但我也清楚,大多数情况下,他挥刀都是为了我的事儿。
“非常时期,别捅篓子。”我跟他简要说了下现在的形势。
康熙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有时候给我说些感性的话,就让我留在畅春园,过几天等他把这事儿忘了才会放我回去。
南书房大臣经常嘱咐各部要员和顺天府府尹,当前最要紧的就是平稳,任何事都要大事化小,小事尽可能化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在内部杀鸡儆猴,拿安东尼祭天。鄂扎嘛,能合作就合作,不能合作就让他再蹦跶两年。”
安东尼也不是那么好动的。
他和十四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明知道我和四爷的关系牢不可破,每次见了我,还要不厌其烦地和我说十四的近况。
十四也从未切断对东堂和慈善院的供养,慈善基金会每年都会收到到一笔不署名的巨额捐赠,应该也是他给的。
在他的提携下,和我同期来的传教士全部得到了重用。
杜德美进入农务司,罗怀中进了太医院,戴唯德进了钦天监,郎世宁成了宫廷画师。
东堂没有人不说他好。
只要他想护着,传教士们就不会任由我处置安东尼,我想指派专人接管东堂也不容易。
廖二给我出了些主意,又说起另一件事。
“昨晚年羹尧偷偷进京,在城郊的庄子上和雍亲王见了面。”
封疆大吏未经宣召进京是重罪。在这个时候,他想害死自己和四爷吗?
“所为何事你清楚吗?”
廖二摇摇头,“他亲自来,说明遇到了生死攸关的事儿,而且只有四爷能救他。”
我想了想,“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儿。”
“放心。我也是意外窥见的。”
怎么个意外法?关系到两个大人物前途和性命的重要场面,竟被你窥见了!
他明显不想说,我就没追问。
我只叮嘱他:“你可千万别忘了,季广羽是个科举出身的文官!我把你安排到步兵统领衙门,是充分考虑你的天赋和风格,想让你进步得快,绝不是纵容你借这个衙门的权力和便利为别人卖命。”
“放心吧,能让我卖命的只有你啊,姐姐。”他将那串象牙串珠挂到脖子里,小心地藏在衣服里面。
晚上回到圆明园,四爷已经早早回来,盘腿坐在窗边的榻上写字。
即便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年,在我面前,他从来没放弃形象管理,永远都干净喷香,再加上从未懈怠骑射,身材也保持得很好。
我回来见他第一件事总是在他身上大吸一口。
吸完再去洗澡,然后回来和他一起吃晚饭。
他吃得快,我吃得慢,他先吃完,就会在旁和我说说今天发生的事儿。
安德烈喜得一女,他已经知道了,言谈间,眼神里难掩喜色,仿佛是他自己得了女儿一般。
我一放下碗筷,他就迫不及待地发问:“那闺女壮实不?招人疼吗?你可喜欢?”
这小心思昭然若揭。
我坦然道:“喜欢是喜欢,但就算安德烈回俄罗斯,她还有亲娘呢,轮不到咱养。”
他不以为然道:“她亲娘是镶白旗包衣,奴从主便,你要是不忍心让她们母女分离,就把两个人都接到园子里来。让亲娘当乳母,认你做养母,岂不是她天大的福分?”
这两年他挺卖力的,只要我们俩在一块儿,就得耕一耕地,可惜我这块地,注定结不出果子。
“把她们接到圆明园照顾是可以的。我愿意成为她的老师和玩伴,可我不想成为母亲。母亲总要无条件付出,孩子总是能毫无顾忌地索取。我不想被这个身份束缚,我想做一辈子儿童。这大概也是我母亲为我取名时的美好期许吧。她希望我更爱自己。而我希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是你,而不是孩子。”
他抿了抿唇,神色中既有感动又有愧疚,深深看了我一会儿,仍道:“其实做了父母才知道,为孩子付出,要比向父母索取更幸福。”
我竟无言以对。
他黯然一垂头,半晌试探地问:“也许你只是不喜欢别人的孩子。要不我们再找个大夫看看,行吗?”
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没少和他报怨被年幼的皇子皇孙气到爆炸,尤其是他二十三、二十四弟,六七岁狗都嫌,被康熙宠上天,简直是行走的混世魔王。
且从未表达过对孩子的喜欢,难道是他自己想生孩子了?
有了儿子想女儿是吧?
“我生不了,也不想生。你要是想要孩子,找别人生去!”
说完起身就走。
“你……”他被气到失语,等我出了餐厅,才憋出一句:“混账,无法无天,不可理喻……”
后面大概还有,我走得快没听到。
我们俩偶尔拌嘴,每次都是他放下面子来哄我,矛盾从不过夜。
这次我实在很生气,便满园子转悠,就是不回卧房。
转悠到湖边,晓玲在纳凉,劝了我几句。
原来前一段时间四爷伤寒病倒,来探望他的人明里暗里指责他,凭白占我多年青春,却不为我后半生考虑。
“从前他很健壮,极少生病,偶感风寒,发着烧还能办公。这一次,缠绵病榻近十天,至今还有些咳嗽。你在家的时候他总逞强,你一出门,他便这痛那痛,烦躁不堪。也许他终于发现,他比你大十几岁,可能没法照顾你一辈子。他想给你找个别的依靠,除了丈夫,可不是就是孩子最可靠吗?你别生气了,等过段时间,咳嗽好利索了,他就没这么多愁善感了。”
他生病的时候我在家看顾了两天,那两天他昏昏沉沉格外脆弱。
我只当这一次感冒病毒更强悍些,没成想,是他体质变差了吗?
两天后他就照常起来念经、写字,赶我出去上班,正好我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多想。原来他只是在逞强?
这可一点都不坦诚。
看着晓玲,我又想起年羹尧进京的事儿,慢慢踱回卧房。
第 230 章
房间里没人。
桌子上放着一把团扇, 扇子上画着一艘行驶在星海里的船,船上有两个依偎的小人,一个拖着条大辫子侧脸看着身边人, 一个短发明眸仰望星空。两人身边星光熠熠,像萦绕着数不清的萤火虫。
旁边配了首李商隐的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看笔迹,应该是他写的。
神思一下回到了福州那片海域,正想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没动, 一条手臂从后面环上来, 接着眼前出现一只鲜红欲滴的大樱桃。
我探了探头, 张口吞了。樱桃是冰镇过的,甜而不腻,爽口清凉。
他笑了:“果然是个长不大的儿童, 给点吃的就能哄好。”
才不是呢。
是你总愿意先收敛脾气迁就我,才让我觉得,情绪不如感情重要。
“其实我不想当母亲, 不光是因为害怕承担责任, 更重要的是, 如果我能收养这个孩子, 以后就会收养其他孩子。以你对我的信任,如果咱们再有一个孩子, 恐怕没人容得下我。”
我没说太透, 但我想他能听懂。
在这个时代,女人没有继承权, 但孩子有,要孩子,就意味着要争夺资源。
在普通人家,资源指的是人脉和财产,在皇家,资源特指皇位。
养子当然不比亲生子,按道理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但,只要权柄够大,凡事皆有可能。
如果我野心足够大,可以哄着他给我们的养子一个皇子身份,甚至一个亲王爵位,再慢慢杀光他的亲生子,扶持养子上位,窃取满清江山。
四爷不一定是恋爱脑,但他对我绝对信任。
康熙皇帝在选继承人的时候,一定会考虑得非常周全,绝不允许这种可能存在,所以我们之间绝不可能有孩子。
我既有了权柄,再想要孩子,相当于暴露野心,必定是死路一条。
我只能把孤臣这条路走到底。
他点点头,轻声一叹:“你顾虑得有理,是我操之过急了。”
我转过身仰头望着他,刚要说点什么,他伸手在我鼻尖上一点:“不过我也没说什么啊,就是提了一嘴,连商量都不算,你就朝我发脾气,是不是太骄纵了?”
“你要是和别人生孩子,我就再也不在你面前骄纵了。我天天对你假笑。”
他伸手扯了扯我两腮,摇摇头:“算了吧,太丑了。还不如耍横的样子好看。”
扑哧,我没憋住。
他也笑了,抱了抱我道:“有你万事足。”
“可我看你很眼馋人家的女儿,是不是很想再生一个?”
“不瞒你说,老十三家的小闺女才两岁半,一声声四伯叫得我心都快化了。不过,孩子总是别人家的好。而且,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我真怕你这个娇气包闯不过去。不能生就不能生吧,古往今来,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谁的人生可圆满?”
这表态表的,既有诚意,又有格调。
说了会儿话,八福端来一整盘相思樱桃
我们俩吃着樱桃磕闲篇,既然说到了十三爷,他就提起了十三爷的身体状况。
那年他去临汾赈灾,在余震中被掉落的房梁砸伤了脾脏,这几年经常断断续续地疼,有时候疼得直不起腰来,一直吃中药,却始终不除根,最近又犯了。
“再过半个月,你办的那个全国中西医学术论坛就要召开了吧?到时候,不妨让全国的名家能手探讨探讨有什么好法子。”
我点头应了。心里却想,十三爷这是什么命,总是离不开药罐子。
“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我一抬眼,他起身去关了房门,回到我身边,压低声音道:“英国使团不日到访,这次的使臣是你的旧识,那个英国伯爵。”
我诧异道:“你确定?礼部官员找我帮忙翻译了来访公函,上面有所有人员名单,没有埃文麦克沃伊这个名字。”
他很确定地点了下头:“英国好像有个什么选举,只能由平民参加,所以他放弃伯爵身份,改名为威尔布鲁克参加选举,并当上了议员。这次就是由他带队来大清。”
我石化了至少三十秒。
真没想到自由不羁的埃文会从政,还当上了国会议员。
他这次来……
我知道年羹尧干什么来了。
一个落魄伯爵可以随意欺负,一国使臣可是碰不得。
埃文华丽归来,无论是索要挚爱,还是为了复仇,只要把他和晓玲的私情捅出来,都够年羹尧喝一壶的。
让婚前失贞的姑娘带孕嫁到皇家,往小了说叫欺君,往大了说叫有意混淆皇家血脉!
果然听四爷道:“他或许以为,以英国大使的身份来就能把年晓玲带走,其实他们的过往一旦张扬出去,别人且后论,年晓玲必死无疑。现在能和他说上话的人只有你,你得在他进京之前,打消他一切蠢念头。”
能救年羹尧的,根本不是四爷,是我!
可我凭什么轻易帮他?当年怎么欺辱我的,我可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呢!
四爷道:“等他进京述职,我让他给你磕头。”
我摇摇头道:“磕头就不必了,他这样的人,脸上服了心里不服,自觉受了辱,他日还会找机会报复我。你让他答应我,每年在他的属地建一所学校,专供女子读书,要和男人读一样的书,不准读女戒、女德之类的!”
四爷失笑,“夫子说得不错,唯女子与小人不可得罪。你可真会治他难受。”
1721年8月20日康熙六十年六月二十八晴
负责迎接英国使团的礼部官员是杨猛,他如今已经升到正五品主客清理司郎中。
早上七点四十分,英国战舰‘君主号’到达天津白河口,使臣威尔布鲁克带领六十名随员踏上中国土地。
我和杨猛一前一后地迎上去,慢慢在晨雾中看清了威尔的庐山真面目。
即便左眼蒙上了黑色的眼罩,飘逸的金发贴头皮扎了起来,以前总是开到胸口的衬衫上扎起了优雅的领结,上唇蓄起了卷翘的八字胡,拿剑和小提琴的手里拄着权杖,我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埃文。
可是,气场和气质,完全不一样了。
他现在看上去就像泰坦尼克号上头等舱里的政客,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呼啸山庄里的希斯克利。
我心里忽然没底了。
“尊贵的秋大人。”他朝我微微鞠躬,行了个绅士礼,微微笑道:“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还记得在福建重逢的时候,他因为我不愿和他拥抱贴面而抱怨,现在……
我必须得唤醒曾经的友谊。
“一言难尽。前两年我独自在国外度过了一段艰难危险的时光,你想听吗?我们边走边聊好吗?”
埃文站在原地没动,半晌摇摇头:“不,你什么都没变。但你瞧瞧我,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埃文……”
“威尔!”他皮笑肉不笑地强调了道:“你认识的埃文已经死了。遗憾的是,他没有死在梦乡,也没有死在海上,更没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而是孤零零死在中国一座不知名的大山里。就像一条鱼死在了沙漠。”
“可他的爱人还在等他。”我掏出晓玲秀的荷包,里面有一张皱巴巴怎么都捋不平的纸,上面是他亲手写的‘年’字,“不管他变成谁,爱他的人,永远都不会认错。”
埃文不再笑了。
他接过荷包,眉头轻蹙,“她还好吗?”
“她曾崩溃过,后来活了过来,现在比所有人都坚韧,因为她相信你会回来。”
“那她来了吗?”
我看着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竭诚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让你们能长相厮守。”
“得了吧,秋童。”埃文忽然笑了,随意一抬手腕,将荷包扔到海里,“我早就知道了,她嫁给了你爱的男人,占据了你的位子。我也知道为什么她家人一定要把她嫁给他,我更知道你来这儿的目的。但是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并不是来为一个可怜的痴情人讨公道的。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你想和我叙旧吗?当然可以,但要等我觐见完皇帝,把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国王和首相大人赋予我的使命完成。”
说罢微微一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么,请问我们现在可以朝北京出发吗?”
在他坚毅而闪亮的双眸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冒险家。
我记得,从1714年初遇,他就执着于觐见康熙。
七年了,吃了无数次闭门羹,走过几万里弯路,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梦想终于快要实现了。
单就这一点,我应该为他感到开心。
“不急。天津海关要核对你们此行的人员、物资,还要给所有人发放入关文书,给所有物资装车、贴上封条。在此期间,我会先带你们吃一顿正宗的北方菜,我们聊聊你们使团的出访目标。”我和他一并向前走着,不再提私事,而是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聊起了此行相关话题,“我在名单里看到,你带了几位科学家,可惜没有我最崇拜的那位。”
埃文冷淡地回应:“你的见识可真不少,科学家可不像戏剧演员那么出名。”
我笑笑,“可我说的这位,在英国声名显赫。”
“哦?是谁?”
“艾萨克·牛顿爵士。他主持重铸了英国货币,推动了货币制度的改革和发展,对吗?”
第 231 章
不错, 就是提出万有引力和三大运动定律的牛顿,地球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科学巨匠。
我原本很期待英国使团可以将他的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光学》等带来,可惜并没有。
因为埃文很不认可他。
“他或许是有些才华, 但不足以让人忍受他的傲慢和暴躁。事实上,他并不愿意和世人分享他的才华。一方面, 他曾被指责抄袭, 这让他恼羞成怒,扬言再也不会发表任何作品;另一方面,他认为像我等平庸的凡人根本理解不了他。”埃文挑挑眉:“我承认他是个天才, 但如果你见过他,就不得不承认, 他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谁知道他那些胡言乱语会不会在哪天被证明是错的。”
……即便是殿堂级科学家, 在活着的时候, 也坐不上神座啊。
没办法,科学是普通人无法探知的世界。而现在,科技还不是第一生产力。
所以我才选择货币改革这个话题切入。
我曾在课本上学过, 牛顿作为英国皇家铸币厂的厂长,主持重铸流通货币,并基于英国缺少白银这一事实, 提出废除银本位, 将英镑与黄金挂钩, 奠定了金本位基础, 使得英国人不断把越来越便宜的白银运到欧洲,按照比价换回黄金, 进行金银套购, 获取了大量的黄金。
这些黄金形成了巨额的国家黄金储备,最终奠定了英国的金融霸权地位。
我想知道, 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过哪些失败的探索,遭遇过什么阻力。
因为我也想在大清发起一场货币改革。
目前,大清主要的流通货币是铜钱和银锭,但随着对外开放,越来越多的白银流入,白银的购买力势必会下降。
这样下去,国内金融市场会受到巨大冲击。事实上,在海外贸易活跃的明朝嘉靖年间,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当时米价涨幅惊人,很多老百姓挨了饥荒。
为了不重蹈覆辙,改变货币体系势在必行,就算不能全面改革,至少也要改变金银兑换比例。
埃文已经当了四年议员,在这方面并不生疏,他向我阐述了整个过程。
首先是重铸货币的背景。
1660年至1690年期间,货币磨损、偷锉削剪、掺假伪造等现象在英格兰愈演愈烈,导致大量劣币充斥于市,其中劣质银币的情况尤为严重,金币也有许多劣币。这些劣币以税收的方式上缴给了王室政府,使得王室财政收入缩水。
另外,铸币厂设定的金银法定兑换比率过高,远高于欧洲大陆的国家。这导致新铸的标准银币被一些商人熔化,然后大量出口到欧洲大陆国家,以换取外国金币,商人再将这些外国金币运回英格兰国内,并送到铸币厂换取标准银币,然后又出口…如此反复,套取暴利。最后,白银大量流出,严重影响正常交易。
为了解决这两个突出问题,议会在1696年1月通过了《整治王国货币混乱状况法案》,提出货币大重铸。主持这次大重铸工作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科学家艾萨克·牛顿。
到1699年重铸基本完工。价值550万英镑的劣币被重熔,这是流通中劣币的绝大部分。同时,铸造的新银币达688.29万英镑,不仅在数量上达到要求,而且新币的重量和成色都有了大幅改善。
但三年大重铸给王室政府带来沉重的财政负担(以足值的新币替换不足值的旧币,这之间的“差额”就由铸币厂承担了,最终由王室政府“买单”)。而且,由于金银兑换比例的问题没有解决,白银短缺的问题更突出了。
这是因为牛顿认为白银才是英国真正且唯一的货币本位,他致力于恢复银币至高无上的地位,因而忽视了对金币的定价。
直到1717年,他才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并建议抛弃银币,让英镑和黄金挂钩,并将每盎司“标准金”(纯度为90%的黄金,专门用于铸造金币)的法定价值定为3英镑17先令10 便士。
听起来,确实走了不少弯路。
埃文道:“银本位和金本位没有优劣之分,哪种合适,主要还是看本国的矿藏储备。我想这没什么值得借鉴的。”
那是你不懂。
我不会告诉他,中国要争国际贸易的结算货币,就像三百年后的美元那样。
我只提醒道:“金属货币会严重限制国家的财政支出,纸币则会带来无限机遇。”
他表示不解。
“如果老百姓只认金属货币,那国家只能有多少钱就干多少事儿,但如果老百姓愿意接受纸币,国家缺钱的时候,就可以增发纸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想发多少发多少。”
他不认可,“那么多纸币,都能兑换成金币吗?如果国家的金银储备不足以兑换,就会导致恐慌,发生挤兑,进而导致政府公信力破产。实不相瞒,我们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我笑道:“那是因为当时你们正在和法国争夺西班牙,战事频繁,人民对国家财政没有信心。”
“据我所知,大清也经常陷于战争当中。”
“哦,是这样的,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庞然大物,局部小规模的战争,不足以拖垮整个国家。”
不好意思,这就是天chao大国的自信。
幸亏没有穿到清末,我现在才可以这么骄傲。
我亦将致力于让国人永远不必在英国人面前自卑。
埃文表情一滞,随即笑着摇摇头:“你说的对。”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会芳楼。
这里已经摆好了酒席。
掌柜的引我们往三楼去,热情地介绍道:“本店主打天津菜和鲁菜,今日给诸位贵宾准备了葱烧海参,糖醋鲤鱼,四喜丸子,一品豆腐,坛子肉,扒通天鱼翅,酸沙紫蟹,高丽银鱼,奶汤蒲菜,孔府烤鸭共十道菜,预祝中英两国十全十美。”
光听菜名,使团里里地几位要员就已经两眼放光了,努起鼻子嗅一嗅,就开始摩拳擦掌。
只有埃文,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中国果然地大物博,北方和南方的饮食差距竟如此之大。”他夹起一块烤鸭,神色间有淡淡忧伤:“我在福州吃过炖鸭。”
那应该是一段愉快的记忆。
如果后来没被抓去四川的话。
“是啊,中国人也非常多,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更大。不过总的来说,肯定是好人多。这一点,从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就可以看出,无论我们多么强盛,从未侵略过别的国家,一直友好睦邻,以帮扶弱者为己任。”
我想说的是,年羹尧那样的人是少数。有才无德的人,终将被正直良善的人淹没。
使团里的外交大臣纷纷点头,埃文却撇了撇嘴道:“那是因为你们已经很富有了。你们的土地比欧洲所有国家加起来还大。”
哟呵,看来多年的海上生活已经让他把殖民扩张当成理所当然了。
这趟来者不善啊。
“欧洲大陆也是一块完整的土地,可是你们四分五裂。两千多年前,中国曾被分为七个国家,但一个伟大的君主用同一文字,把它们变成了一个牢固的整体,从此之后,民心所向,分久必合,也许这是神对厚德者的恩赐。”
埃文放下筷子,似是无奈道:“秋童,与你做对手是危险的,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做回朋友。”
我为他盛了一碗蒲菜,笑道:“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朋友,永远都是朋友。”
话虽这样说,在谈起他们此行的目标时,我还是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
他们竟然贪婪地提出了十三条要求,包括但不限于:
1、请中国允许英国商船在珠山、宁波、天津等处登岸经营商业。
2、请允许英国商人在北京设一个洋行买卖货物。
3、请于珠山附近划一未经设防之小岛归英国商人使用,以便英国商船即行收歇,存放一切货物且可居住商人。
等等。
还真敢开口呢。
为了劝他们调整预期,我们在天津逗留了一晚,这一晚双方彻夜长谈,口水仗打得十分激烈。
我不想让他们空手而归,不是为了和埃文的私交,而是因为英国已经是君主立宪制国家,还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在制度和经济上,都有可借鉴之处,保持必要的互利往来很有必要。
这一点,似乎是我一厢情愿。
埃文和杨猛都不理解我。
埃文觉得,如果不能达成这些目的,那一个工业国家没必要屈尊和农业国家交往。(完全暴露了资本家本性)
杨猛觉得,对这样不识好歹的客人,招待一顿赶出去得了,欧洲那么多国家,没必要非和英国人玩。
反正我在干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好在最后,也就是熬了一个大夜,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以和法国人缔约为威胁,迫使埃文做出了让步,他答应只保留两条请求。
第一,请求允许在华建厂,并开设洋行。
第二,凡英国商货自澳门运往广州者,请特别优待赐予免税。如不能尽免,请给与一定减免。
我对他的承诺是,将积极帮他争取。
我对他的要求是,每年给中国留学生不少于五个进入牛津大学学习的名额,并且学期结束后将这些人全部遣返。
在去往北京的路上,我邀请他上了我的马车。
确认他手上并没有带着婚戒,我再次提起晓玲。
“埃文,对于你们之间发生的事儿,我感到非常遗憾,也非常难过。但你不得不承认,你对此要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我早就告诉你,这个国家的女人从来不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们的婚姻完全不由自己做主。你要是喜欢她,应该先经过她家里人的同意,否则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很多女人因此失去性命。
晓玲本来冷静自持,是你让她放弃所有,堵上一切。但她从未恨过你。在她为失去你们的孩子而崩溃时,我曾安慰她,你们还会有其他孩子,你们的安妮一定会再回来。她对此深信不疑,并靠这个信念支撑着活到现在。
她是嫁了人,但请相信我,他们之间既没有感情,更没有过肢体接触。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对此再清楚不过了。我们都以为你们还能再续前缘,为此我给她筹划了一个朱丽叶的死遁方案。不过,如果罗密欧已经放下了,那我也会做好照顾她一生的准备。只希望你不要再次把她拖入深渊。毕竟,她唯一的错,就是接受了你的爱。”
埃文将头埋在双膝间,把一丝不苟的金发揉的一团糟。
许久之后,他屈膝跪下,抱住我的腿道:“上帝作证,我从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我憎恨这个国家,可我无法讨厌她。为了看她一眼,我鬼使神差般再次来到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她偷走了我的灵魂,连上帝也救不了我。”
说完这些,他已经泪流满面。
谢天谢地,埃文并没有彻底变成威尔。
我抱住他的肩膀道:“爱情的力量我比谁都清楚。我亲爱的朋友,你信不信,爱就是上帝给我们的救援。如果没有爱,谁能撑过那些艰难、孤寂、恐惧和悲伤?别恨这个国家,这里有你的朋友和爱人。你的朋友绝不会辜负你,你的爱人从没背叛你。我会让你带着名和利荣耀归国,还会让你们终成眷属。”
外交的本质是利益互换,但如果不先交朋友,就没有互换的基础。
于公于私,我们都是好朋友。
1721年8月25日康熙六十年七月三日晴
康熙对英国使团的重视明显不如俄罗斯使团。
他只在圆明园接见了大使和副使两个人,听翻译官念完国王乔治亲笔写的国书,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离开了。
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了三爷诚郡王。
不出意外,诚郡王又去找四爷求助。
我已经给四爷吹了几天枕边风,各种福利送了个遍,他终于没从中作梗。
诚郡王也知道英国使团这两个要求是我指点过的,便送了个顺水人情给我。
双方签署合作条约的时候,他朝我卖乖道:“皇上把这个差事交给我,我能怎么办?一个洋文都不认识,也没和外国使臣谈判过,只能找明白人多问问。老四精明,不可能让外国人占了咱们的便宜,你呢,皇上总说,你是最有分寸的人。信你,肯定出不了错。”
“三爷谬赞。您劳心费力、英明睿智,不负皇上所托,永远都是我学习的楷模。”
三爷指着我笑了笑,“还是那么伶牙俐齿。我早说过,你不甘待在翻译院的。”
他给英国货商免了百分之二十五的税,埃文对此是比较满意的。
欧洲其他国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好好包装一下,回去肯定能让国王和首相乐开花。
公务结束后,诚郡王让礼部官员带着两位大使在北京城游览。
在什刹海沿岸,晓玲与他们一行人擦肩而过。
我在不远处的轿子中见证了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对于别人来说,那只是个不经意的瞬间,但对他们来说,应该像永恒那么持久吧。
我和四爷经过多次长久的分别,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太深刻的感受,却在晓玲和埃文身上,充分感受到‘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伤感和深情。
上天总爱捉弄人。
越是不相信爱情的人,被爱情折磨得越惨。
不过见过面后,晓玲比我想象的平静得多。
我还以为她不喜欢埃文现在的样子,追问下她才说,“此生有此一面之缘已经圆满了,剩下的,都是惊喜。不敢奢望。”
我拍拍她的肩膀道:“别啊,我要给你下任务呢!等你到了英国,要鼓励埃文朝首相努力!到时候中英两国的来往,就全靠你了!”
第 232 章
1721年8月28 日。 康熙六十年 七月初六 晴
送走英国使团之后, 还有一项更‘艰巨’的任务等着我。
民间有“十二晌剃胎头”的说法,说的是在婴儿出生后的第十二天剃掉胎发,代表孩子保住了性命, 往后越来越好养活。
不过在实际生活中,不一定严格选择第十二天, 还要看是不是好日子, 比如安德烈女儿的剃头日,就挑中了今天这个良辰吉日。
“稍微剪一点就行,别把尖对着孩子, 把手腕横过来,贴着孩子的头皮, 对, 就是这样……”孩子姥姥耐心地指导着我。
孩子母亲鼓励我道:“别怕, 她睡着了,剪就是了,你肯定伤不到她。”
孩子父亲凶神恶煞地盯着我, 紧张地质问道:“我说,这个奇怪的风俗必须要遵守吗?不剃行不行?还有,你到底行不行?再抖就换个人吧?!”
我也不想担此‘重任’!
可风俗规定, 必须由姑姑给剃头。安德烈在这里没什么亲人, 只有我能当这个‘姑姑’。而且, 孩子姥姥觉得, 我是皇子皇孙的老师,由我来剃头, 门楣有光、孩子有福。为了将就我的时间, 他们特意将仪式推迟了三天。
我只能硬着头皮下剪子。
半个月大的洋娃娃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头发长得极慢。一点点小绒毛全贴在头上, 我得一手捏着撮成一小撮再剪。
大功告成的瞬间,洋娃娃忽然睁开眼,直勾勾盯着我。似乎在问:你剪我头发做什么?!接着就开始嚎啕大哭。
不过除了她爹,没人能与她同悲,满屋子人都在笑,嘴里说着吉祥话,将事先准备好的礼钱放到她身前的萝筐里。
我这个姑姑自然不能小气。
看到我掏出几个金灿灿的元宝,安德烈脸上才有了笑意。
“大人,娃儿还没有名字呢,你给我们取一个吧!”孩子的母亲熟练地掀起衣襟,将娃塞到怀里喂上奶,成功制止了她的‘不忿’。
孩子姥姥,小姨,舅妈等一众女眷也都随声附和着,“是啊大人,你既是我们家佳慧和姑爷的媒人,又是娃儿的姑姑,还那么有学问,娃儿的名字由你来取,再合适不过了。”
安德烈一直抗拒学中文,以他现在的水平,也就能听懂一部分生活用语,在取名上直接被剥夺了发言权。
于是我没再客气,“那就叫和安吧,愿她一生和气安康。也祝愿大清和俄罗斯之间一直和平安稳。”
和安小朋友从出生就担负起了‘和平邦交’的重任,惟愿这个担子不是困住她的牢笼,两个国家都是她施展抱负的平台。
仪式结束后,安德烈将我送到门口。
“四王爷已经答应让我把战俘全部带走,还给我介绍了几个朋友,有法国人,瑞典人,比利时人,他们各有所长。还有一个中国人,四王爷对他评价很高,说他非常聪明,可以帮我出谋划策,名字叫戴……戴……”
“戴铎?”
“对!”安德烈点点头,蹙眉道:“你认识他吗?这个人怎么样?”
说起来,从我自俄罗斯回来,就再也没见过戴铎了。
我还以为,四爷推荐他去别处做官了,没想到还是个策士。
在宫里任教这几年,借助康熙的信任,我已经调查清楚,当年我出使俄罗斯,有他一份功劳。是他说服了支持四爷的大臣联合上表,将我送走。
现在四爷把他送给安德烈,相当于把他发配到俄罗斯。背井离乡不是最惨的,剥夺他与主共荣的机会,不让他见证最后的成功才是。
这一招有够冷酷无情。
不过要是换成十四爷,他的下场只会更惨——越俎代庖可是策士的大忌,没有一个主公能容忍谋士替自己做决定,更别提煽动其他人一起架空自己。
这么一想,去俄罗斯是他唯一的生路。
我决定为他说几句好话,打消安德烈的疑虑,好让他也去领略一下‘北国风光’。
“秋大人!”
正说着,门外有人唤我。
扭头看去,却见一个沧桑落魄的男子,正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
安德烈不着痕迹地朝我身前挪了挪,我伸手挡了他一下,“没关系,是曾经救过我的恩人。”
是当年为我劫刑部大狱的巡捕营都司高忠。
他被砍中大腿落下残疾,事后遭到罢黜永不复用。
这些年来,不仅经济困难,还经常受地痞流氓欺负,过得很不如意。
我想尽办法补偿他,他却从来不受。只能拜托季广羽通过他巡捕营的前同事资助,暗中保护他妻小。
“高爷!”我快步走下台阶迎上去,惊喜道:“您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生活的磨难让他过早衰老了,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沟壑,下半张脸则被浓密的花白胡须覆盖着。
他先看了眼我身后的安德烈,眼神分明充满憎恶,接着看向我,眉头并未舒展开,略一点头,便沉声问道:“东堂的安东尼被巡捕营抓了,罪名是走私鸦片,你知道吗?”
这事儿是我安排的,怎么会不知道?
我规劝过安东尼很多次了,他就是不当回事,必须给他一个严厉的教训。
“我听说了。您找我是……”
他冷笑一声打断我,“在我面前就就别装了。是听说吗?明明是你派人抓的,你还让郎世宁、满月当堂作证!”
好吧,我要下大力气整顿传教士队伍,这件事早晚瞒不住。
“高爷,您息怒,听我解释。安东尼走私鸦片是事实,这既触犯了大清律法,也不符合教规,他理应受到惩戒。郎世宁和满月不是我指使的,他们只是说了实话。我也没有权力抓人,我只是不愿意助纣为虐,故而没有替他说情。”
“助纣为虐?什么是纣,什么是虐?你知道这些鸦片用到了何处吗?”他拍拍自己的腿,厉声喝道:“用在了这里!”
我心里一刺。
“当我疼得抓心挠肝的时候,能救我的只有鸦片。安东尼不止用它救我,还有千千万万个苦难的教众!那东西那么贵,如果不是他,我们怎么用的起?安东尼才是真正的神父,他心里装着上帝的信徒,而你眼里只有权力!”
我知道十四一直在照顾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照顾的——竟然让安东尼给他用鸦片!
如果这几年他一直在用,恐怕鸦片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怪不得形容枯槁!
我越发憎恨安东尼的伪善,痛心道:“鸦片不是好东西!它损身更损心性,会让你体质越来越差,还会渐渐腐蚀你的意志,让你离不开它。所有贩卖鸦片的人,都是利用吸食者的瘾赚钱的!如果这种东西泛滥,谁还能拿起刀枪保家卫国?”
“我本来就是废物,没资格保家卫国,余生得过且过罢了,凭什么不能过得舒服一些?”
……我有一千万句反驳他的话,可我说不出口。
他本是堂堂四品高官,大好人生为我断送。
但我的沉默没有平息他的愤怒,反而像是某种鼓励,让他越发义愤填膺。
街上人来人往,都在看着我们。
我想引他去安德烈家里私下里解决,他却顽固不听,非要当街羞辱我。
“安东尼对你不薄,要不是他费心安排,你刚来大清岂能住进贝勒府?在你入狱时,他也为你积极奔走,千方百计设法营救你。十四爷对你更是没话说!可自从你攀上高枝,便恩将仇报,陷害十四爷,打击安东尼,早知道你是这种卑鄙无耻、忘恩负义之徒,我真不该救你!”
尽管我知道他对我有误会,而且在鸦片的腐蚀下,他可能早就丧失了是非观,可我还是感到无比难过。
难过中掺杂着自责。
“但凡你心中还有一点良知,还知道廉耻,就尽快……”
嘭!
他的话被一记重拳打断,整个人如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
而发出这一拳的安德烈根本不满足,大步追过去,还要继续挥拳。
我赶紧跑过去拦住他:“安德烈,不可以!”
安德烈一扭头,怒气冲冲地喝道:“我不管他是恩人还是什么,任何人都不能在我面前欺辱你!”
“那说明你在乎的是你的尊严,而不是我!”
安德烈一怔。
而高忠则捂着半边脸爬起来,吐了口血沫子,鄙夷道:“不忠,不义,不贞,不仁!你这样的人配不上十四爷,如果当年让你死在刑部大狱,他不会蒙羞受辱,大好前途也不会因你变得阻碍重重!”
“高爷,你对我的指责我可以认,如果你觉得打我两巴掌能解气,我甘愿被你打。可是,走私鸦片危害国民,我绝不姑息!”我推开安德烈,想将高忠扶起来。
“罢了!”高忠长叹一声,垂头道:“我高忠做的孽,我来终结!”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看到他抬了抬手,一道银光从袖口闪出,接着便听安德烈咒骂了一声,整个人被巨力推倒。
几乎在同时,身后传来了几声惊呼。
“秋大人!”
“姑爷!”
待我稍稍坐稳,又听到和安的姥姥尖叫:“姑爷流血了,救命啊,快来人救救他!”
混乱中有人制住了高忠,我没顾上看,手忙脚乱地爬到安德烈身边,他跪坐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插着一把飞镖,血正顺着镖身飞快流出。
而他的脸色正随着血液流逝变得越来越白。
和安的姥姥哭天抢地,安德烈嘴唇蠕动,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
“别哭了!不要让佳慧听到,她还在做月子!”我仰头喝了一句,转头吩咐达哈布:“去圆明园取人参,要最好的药!”
门口这条巷子太窄,马车转向很不方便,此前我让达哈布在巷子口等着。
其实也就六七十米远,可眨眼发生的变故,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谁能想到高忠会对我痛下杀手呢?
他脸色煞白,明显心有余悸:“大人,我还是在这儿保护您吧。”
“快去!”我没回头,一手托住安德烈的后背,把耳朵探到他唇边。
“……叫她叶卡捷琳娜,让她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国……”
我的嘴唇在抖,“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让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等她足够强大的时候,把她送回彼得堡!”
也许是失血太快,在三伏天的日头下,他浑身冰凉,还打了个寒战,眼神也渐渐涣散。
我心里慌得没了章法,忍不住晃了晃他,哭道:“安德烈,你个傻子,为什么要救我!你忘了自己的使命了吗?尼古拉教堂里的老兵在等你带他们回家,你不能死!”
“我……对上帝和沙皇……发过誓……你是我的妻子,保护你……是我……的义务……”浓浓的血从他唇角涌出来,余下的话都被咕噜声取代。
他软绵绵地倒下来,温热的血流到了我身上。
“不,安德烈!”
上帝啊,求你不要带走他,不要在他即将回国的时候带走他!
上帝啊,请你告诉我,安德烈和安东尼,谁才是你真正的信徒?
上帝啊,请你原谅我曾对你不敬,原谅我从未认真对待那个誓言,该被惩罚的人是我。
第 233 章
1721年9月6日 康熙六十年七月十五 阴
盂兰节这天, 安德烈‘回魂’了。
也许是他命不该绝,赶上了第二届‘全国中西医学术论坛’,论坛召开三天, 那天是第一天。
全国最顶尖的医学专家都汇集北京,针对某些疑难杂症, 探讨中西医的治疗方式孰优孰劣, 相互取长补短。场地在大清医专,而安德烈家就在学校附近。
达哈布比我清醒,没听我瞎指挥, 跑到论坛上一吆喝,呼啦来了几十个‘神医’。
由于救治及时, 外加最好的药材源源不断地供着, 安德烈从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 我正在畅春园给皇子皇孙们上课。
这些孩子和我第一批学生很不一样。
弘明他们因为崇拜我,千方百计当我的学生,不敢不乖。而对这些皇子皇孙来说, 我只是上书房众多师傅中的一个,还是最好说话的那个。有些根本不认识我,且年纪参差不齐, 大的十几岁, 小的五六岁, 讲的深一点, 小的听不懂就捣乱,讲的浅一点, 大的不感兴趣就瞌睡。
我是互动型的老师, 只会给有反馈的学生讲课,不擅长管孩子, 一生气就想抄戒尺。
倒是没人拦着不让打,打了也没人敢告状——康熙尊师重教,后妃们为了不让孩子们挨打,恨不得省吃俭用巴结我。
可打得多了,这些混小子就皮实了,就算手都肿了,依然嬉皮笑脸着喊不疼……
每次上课,我都得和他们斗智斗勇。
这次我心不在焉,课堂上乱糟糟的。
“大侄子!”
二十三阿哥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座,坐到了弘旺左手边,朝他挤眉弄眼:“你怀里揣着什么好东西,叫叔看看。”
“对嘛,藏着做什么,拿出来叫叔看看。”六岁的二十四阿哥也换了座,坐在弘旺右手边,对着十三岁的半大小伙子叫大侄子。
暗地里我给这俩阿哥起了个外号——螃蟹精,因为他俩是敢朝李九一脚下倒弹珠的混世魔王,无论在皇宫还是畅春园,总能横行霸道。
不过,弘旺平时不怕他们。因为八爷八福晋爱子如命全城尽知。就算是小伙伴们之间的正常打闹都得上纲上线,弘旺要真吃了亏,不管占不占理,这夫妻俩必让对方哭着道歉,谁来都不好使。
今儿不知怎么的,他一味忍让,拢着衣袖趴在桌子上,只当听不见。
小螃蟹精们锲而不舍,不断戳弄他,“大侄子,别那么小气嘛,让叔叔们瞧瞧。不然我们就喊先生过来了!”
其实我早就听到了,只是懒得管。
后面几个小皇孙也好奇地抬起屁股,小声祈求:“弘旺哥,让我也看看呗。”
二十三干脆上手开始扒拉他。
别看这小螃蟹精才八岁,长得又胖又壮,力气大的很,而且骄横惯了,下手根本没个轻重,一下就把弘旺连同椅子扒开了。
尖锐的摩擦声惹恼了我。
“胤祁!”
放下本子刚准备发飙,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四哥来了’,所有人瞬间归位,老老实实地捧起课本。
两个螃蟹精用课本挡着脸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只一眼,便吓得小脸煞白,如临大敌。
教室里一时安静得我都有点不适应。
“汪!”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狗叫声从弘旺怀里传来。
可身后的脚步声把这群熊孩子完全镇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敢扭头去看。
弘旺面红耳赤,紧紧捂着衣襟,装作肚子疼,伏在桌上藏住头脸。
可他怀里却不断传出小狗的呜咽声。
四爷在他身边驻足。
弘旺不知道他看的是二十三,急促地喘了几下,忽然大叫一声‘阿玛救命’,抱着肚子窜起来就跑。
这个举动给了瑟瑟发抖的二十三莫大的勇气,他也猛地站起来大叫一声‘皇阿玛救命’跟着跑出去。
四爷又把目光斜向另一边的二十四,阴沉着脸。
二十四到底才六岁,人都站起来了,腿一抖,又跌坐回去,带着哭腔唤道:“四哥……”
“嗯?”
啥也没说,就这一个字,把小螃蟹精吓得哇得一声哭出来,“我……我错了,我再也不调皮捣蛋了……我听先生的话……”
四爷没理他,回头扫视了一眼。
所有看热闹的,整齐划一地用书挡住自己。
“以后谁不想在这里上秋师傅的课,就跟着她回圆明园上。”
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教室里鸦雀无声。
别说总师傅,就是康熙来了也没这效果。
孩子们见了他,简直就像小鬼见了阎王。
“胤禧。”
二十一阿哥胤禧和弘历一般大,今年十一岁,是未婚阿哥里年龄最大的一个,理应管着弟弟们,可他性格软弱,平时只有受欺负的份儿。
忽然被点到名字,他浑身一激灵,吓得声音都劈叉了:“四哥,我想在这儿上!我真想在这儿上!”
这么好的态度也没打动他四哥。
四爷冷着脸,以训诫的语气吩咐道:“你把我刚说的转告胤祁,再有今天这样的事儿,你们俩……”
说到这儿,瞥了眼缩成一团的二十四,把他也带上,“你们仨一起来圆明园,四哥给你们上课。”
二十一苦着脸点头如捣蒜。
二十四摇头如拨浪鼓。
这下小崽子们应该会收敛一段时间。
收拾完弟侄,四爷才看向我,表情有微妙变化,眼神柔软得仿佛要流出水来,“出来一下,有事儿说。”
于是我将课堂暂且交给弘历。
这小子虽然是班长,平时根本不敢管皇叔们,这会儿有他爹的余威压阵,应该问题不大。
转到隔壁书库,四爷将安德烈醒来的好消息告诉了我。
我长舒一口气,忍不住把脑袋往他肩膀上一靠,闷声道:“谢谢你专门赶来告诉我。”
“跟我还说谢。看着你寝食难安,我也不好受,只想让你尽早安心。”他轻抚我的后背,低声道:“其实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必自责。你不欠他什么,要不是你替他遮掩,他早就被沙皇处死了。你救过他的命,助他回国争权夺利,是他的恩人,他为你挡刀,是天经地义的。”
道理是这样不错,可我是权衡利弊,他是不经思考。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利益相关的合作关系,故而对他只有算计,甚至算计出一个孩子来。
让我寝食难安的正是这个孩子。
我差点害她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幸亏他活过来了,要不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和安。
四爷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半开玩笑道:“你再为他伤怀,我可要吃醋了。”
我摇摇头,情绪高涨不起来,“不光是为他,还有和安,安东尼,传教士们,高忠……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影响着我……”
“没关系,不用解释。但是有什么情绪别自己一个人憋着,哪里想不通的尽管跟我说,回家后我帮你一一捋顺,好不好?”
我勉力一笑,闭上眼再次靠在他胸前,“你能不能帮我和顺天府打个招呼,让他们把高忠放了?”
后背上的手一顿。
“老十四去打过招呼了,可惜晚了一步,这件事惊动了皇上,高忠已被提到刑部大狱了。”
我猛地抬起头来,“那安东尼呢?皇上也知道安东尼被抓的原因了吗?”
想释放高忠不是因为我心软,怕就怕这事儿闹大了,有人借题发挥,把传教士的形象彻底搞臭,继而把和教会相关的学校全都关闭!
四爷抿唇一点头,随即又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据我所知,这次南书房几位大臣对你秉公灭私整顿教会内务的行为赞不绝口,主动在皇上面前为你说了些好话,结果可能未必如你预期的那般糟糕。”
哦?
南书房大臣以大学士马齐为马首,而马齐一向不认可我。
一是不认可我的‘华侨’背景,说白了,瞧不上西方人的理论和政策,他觉得那些东西只适用于弹丸之地,不适用于泱泱大国。
二是不认可我的性别,在他眼里,女人就算见识再多,也只能看到局部,不可能具备全局思维。我只能解决具体问题,不可干涉国策。
从我提出‘期货交易所’的概念,他就反复提醒皇上,不要被我这些花里胡哨的想法蒙蔽。
我在上书房行走这几年,他总担心皇子皇孙会被我带沟里去,三五不时劝谏皇上撤换我。
这回他怎么突然改变态度了?
待要问,外面吵嚷起来。
人声、狗叫,乱作一团。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四爷拍了拍我的手,“回家再说吧。”
我点点头,打开门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班长失职,孩子们全跑出来了,满院子撒欢。
四爷一露面,一个个小人儿都藏到了回廊的柱子后面,只有几个小太监避无可避,跪下告罪。
最前面的那个抱着一只白色小狗,应该是只哈巴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但眼神蛮凶的,叫得也凶,还冲四爷龇牙咧嘴。
聒噪得他脸色极臭,“怎么回事?哪儿来的狗?”
抱狗太监哆嗦了一下,“回四王爷,是……是小阿哥们带来玩的。”
“是弘旺带来的!”柱子后面,不知是他哪个弟弟还是哪个大侄子一语道破。
另一人喊道:“弘旺不仅没规矩,还纵犬伤人,恶狗咬了人,他还拦着我们不让打。”
弘旺恼羞成怒地站出来:“放屁,是你们非要抢它,把它吓着了它才叫唤的!它根本没咬着谁,不然站出来让老子看看伤口!”
“弘旺!”四爷沉声一喝,“这里是上书房,谁让你……”
我在后面悄悄掐了他一把,低声道:“我的学生我来管,你快走吧。”
他顿了三五秒,一甩袖走了。
弘旺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从太监手里夺过小狗,刚要跑,就被两个螃蟹精拦住了去路。
其他学生围着我七嘴八舌地告状,要求我严惩弘旺。
我让弘旺把小狗交给太监,他却死活不愿意,问他为什么带狗来上学,他也不说话。
明明犯了错,还委屈地眼泪吧嗒吧嗒直掉。
对峙了一会儿,弘历将我拉到一旁,耳语道:“先生,那只狗是送给你的。”
啊?
弘历点点头:“我问过了,他说你身边的人都不中用,总让你受惊,还不如养条狗实用。小狗既能逗你开心,还能保护你。”
哎……
我心里一阵暖意。
第 234 章
严格算起来, 弘旺是个留级生。
从第一届生源‘滑档’到了第二届,期间跨越五年,他是我所有学生中跟我时间最长的。
当初刚送来的时候, 他和胤祁一般大,也是个蛮横的小霸王。因为蛮横, 家里又没有兄弟, 从小就没朋友。
十四家的弘明和他完全相反,从小就是孩子王,特有号召力。只有他能降服弘旺, 也只有他愿意带弘旺玩。就为了追随他,弘旺才来跟我上课。
阴差阳错, 他在这个小班级里尝到了‘团宠’的甜头儿, 并把班级里的哥哥姐姐们都‘收买’成了大朋友。
那大概是他童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回上课, 他都是最活跃的,后来他们每次重聚,他也是最开心的。
这几年, 大朋友们各奔前程,就算都在一个城市,也没法像从前那样整日在一起。
在新班级里, 和他年龄相仿的胤禧软弱孤僻, 不爱说话;弘历老成、古板、爱学习、会表现, 是康熙喜欢的‘尖子生’, 和他这个‘差生’玩不到一起。其他小豆丁差的岁数太多,他不稀罕搭理人家。
他没在这里找到想要的友谊, 还充分体会到了皇上、师傅们的偏心, 重新变得孤单、乖张。
八福晋曾想把他接回家,可他不愿意走在。
为了照顾他, 我曾多次单独给他开小灶,从宫外带课外书给他,试图走进他的内心,让他开朗起来,他却总是拒绝沟通,而且态度很不好。
渐渐地,我就冷淡了。
我想,是不是大人之间的政治立场影响他了?是不是八爷、八福晋私下里教导他别和我亲近?高忠说我陷害十四爷,他是不是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还当真了?
万万没想到,是我这个大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不仅没怨恨我,还在偷偷关心我——不仅知道我受惊,还费尽周折从宫外抱了只狗来安慰我!
我将他带到办公室,拉他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耐心引导了一个多时辰,喝了整一壶茶,这小子才慢慢开口。
“我听弘明哥说,先生从前养过一只大黄狗,每天都出去遛它,自己舍不得吃也得给它买肉,先生是极喜欢狗的吧?”
和青少年打交道,最重要的就是真诚。
我实话说道:“并没有。我只是觉得,既然养了就要为它负责,让它有个幸福的狗生。”
“狗……狗生?”弘旺一懵,想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要养?”
“那是一个好朋友送我的。我们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很少,有了这只狗,记忆就有了载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的朋友,想起我们之间的友谊。”
弘旺眼角抽了抽,“那……时间长了,你朋友在你印象中,会不会变成一条狗?”
啧!这熊孩子!看来他需要一点套路!
我把白眼收回去,微笑道:“当然不会了。而且养了以后我才发现,狗狗很忠诚,很可爱,我独居的那段时间,全靠它壮胆!后来,我一直想再养一只,就是没找到合适的。”
他把哈巴狗递给我:“那……那你看这个行吗?”
我看了看狗,再看他,逗他:“你要送给我吗?别说,和你长得还真有点像。”
他小脸一黑,故作高冷地哼了一声:“不给你能怎样?反正你也要没收!”
“是要没收!你带到课堂上来,要是被总师傅知道了,必要罚你抄论语一百遍。我没收了,就跟他说已经罚过你了。不过,这么漂亮的哈巴狗可不好找,你肯定也舍不得吧?我先替你养着,你要想它就跟我回家看。”
他看了我一眼,垂头下头低声道:“先生,我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亲近你了。”
我心里骤然伤感起来。
世事变迁,的确会改变很多人、很多事。就算我们赖在原地不肯走,大环境也会推着我们往前走。
就像高忠一样。
孩子会长大,会有名利需求,立场必然会随着追求改变。
我不能一厢情愿地以为,情谊能打败一切,但我还是期待情谊能成为缓解矛盾的润滑剂。
至少不会让我们变成仇人。
我抬手摸着弘旺的后脑勺,“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儿,永远都是我的学生。亲近,不一定是抱着我的腿撒娇,你可以像弘时那样找我请教问题,像弘明那样找我炫耀近来的成就,还可以像弘暄那样找我诉苦,他们都成亲了照样常来找我,你有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还整天不和我说话,像话吗?”
弘旺下意识摇了摇头,脱口道:“先生,我不是不想和你说话,我是不知道说什么。”
“你以前可是个小喇叭。”我笑道,“就喜欢跟我分享别人的新鲜事儿,怎么现在不说了?”
他神情落寞:“我现在很少见到他们了。我身边没什么新鲜事儿可分享的。”
哎,快三年了,他完全没融入这个集体。嗯,学问也没做好。
那其实没有必要待在这里。
我们谈了一下午,慢慢把他的心里话都套了出来,也帮他找到了出路。
他确实不喜欢待在宫里,也不喜欢读书,可更不想回家,因为一家人围着他,很窒息。
但出宫不一定非得回家。
可以跟弘明一起出海,游历各国,也可以和弘昌一起进军营历练,或者跟弘时一起去云贵川考察民情。
当然,八爷和八福晋不会轻易放人,但事在人为嘛。
我给他出了几个主意,其中一条是:“你阿玛曾经想和你十四叔一起出海,如果他不让你去,你就拉上他一起。也许他会珍惜父子相处的好机会,答应你呢?”
就看他舍不舍得为你放弃多年梦想,在最后关头离开决赛圈了。
弘旺撇了撇嘴,显然觉得不可能。不过他眼神透亮,心里应该有自己的主意。
我拍拍他的肩膀,刚要站起来,他忽然转过头来认真看着我说道:“先生,刁民只会在你落难的时候同情你,看你风光就嫉妒,这是人之常情。他们根本不在乎你做的事儿是对是错,只在乎他们自己的正义是否得以伸张,你别把他们说的话放在心上。”
我一怔。
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开导我。
这见解和事实相比只是管中窥豹,不过,一个孤僻自我、不爱读书的青少年能说出这么深奥的话,让我很吃惊。
这大概就是耳濡目染吧。生在帝王家,无权傻白甜。
“真正了解先生的人才有权评价先生。我阿玛说,先生是大清官场上最纯粹的人,先生之高义,亘古难寻。”
……我不信八爷背后这么推崇我,肯定是这小子想夸不好意思。
“谢谢你,我都骄傲得找不着北了。”
弘旺挠挠头,也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
眼见天要黑了,我准备出园去看看安德烈,谁料在清溪书屋当值的太监来传话,皇上宣我陪膳。
皇帝赐宴曾是我的噩梦。
这几年,因为他总爱在晚饭的时候询问皇子皇孙们的表现,隔三岔五就宣我陪膳,早就麻木了。
不过今天恐怕没那么轻松,应该会说起高忠、安东尼这两个人。
我长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去见驾。
经过观澜榭,马齐迎面而来。
“中堂大人。”我赶紧礼敬问好。
往常他一般会无视我,心情好的时候会点点头,这次我也做好擦肩而过被忽略的准备。
没想到他却在我身边驻足,面目舒缓,语气和蔼地问:“没受惊吧?”
一阵凉风从湖面上掠过来,吹开了我额前的刘海。一群雨燕从头顶飞过,像一串省略号。
我想我的表情是呆滞的。
他假装整理自己的衣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看你脸色不佳,应该多休息几日,不要总仗着年轻不把自个儿身子当回事儿。须知万丈高楼平地起,欲速则不达。”
我还是有点懵,习惯性作揖道:“秋童谨遵中堂大人教诲。”
他微笑着点点头,“去吧。”
可他不走,我也不敢走。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有顾虑,踌躇再三才道:“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记住,如果你做的事儿能被大多数人理解,那极有可能是错的。”
说完他就走了。
他针对的应该也是我整顿传教士队伍和被高忠刺杀这两件事儿吧。
所以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以前我做的事儿被大部分人推崇,但以他为代表的高层不认可,现在我被人民群众抛弃了,却意外获得了高层的好感。(他认为这才是对的。)
我不明白。
我知道我是对的,但他认可的点,显然并不是这件事本身,他在为我脱离人民群众拍手叫好。
……
到清溪书屋门口,又遇到了张廷玉。
他虽然没跟我说话,却也罕见地笑着点了点头。
除了穆青带我去他私宅做客那回,这么多年,我们根本没有私下接触,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对我笑。
犹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并不愉快。
那是在乾清宫门口,我陪同玛尔塔公爵觐见。他对女公爵客气地点了点头,一转眼看到我,眼神立马变得非常嫌恶。为了压过他,我穿着花盆底高昂着头颅从他身边经过。
当时我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凭本事让他放下偏见。
现在,好像做到了?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但肯定不是凭男朋友的权力和身份!
等了一小会儿,康熙就在李九一的搀扶下到来。
第 235 章
“内务府采办了一批舶来的西洋瓷器, 朕觉得不比景德镇官窑烧制的差,你看看如何。”
我已经注意到今天的餐具换了,从他钟爱的素色釉瓷, 换成了巴洛克风格的珐琅瓷。
放眼望去,一桌缤纷热闹的碗盘, 把吃饭从填饱肚子变成了一件审美趣事。
其实从年初开始, 皇上的胃口就不太好,他掉了好几颗牙,没法再大口吃肉, 只能吃些细碎软烂的食物,但他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口感, 吃的越来越少。
以前吃饭用长桌, 上面摆着几十道精致菜肴, 现在只用一张小圆桌,桌上十几道菜,其中还有两三道是为我炮制的(侍膳太监会记住每一个近臣的口味, 若有下次赐宴,就会提醒御膳房提前准备,让皇上对臣子的关怀体现到细微处)。
为了哄他多吃点饭, 内务府官员真是绞尽脑汁。
我面前有一个空的金边八角盘, 四个斜对角上画着精美繁复的西番莲花纹, 四个正对角上各有一副小画, 分别描绘一群贵族男女不同的娱乐方式:游湖,骑马, 下棋, 打球,而中间八角形的大图则描绘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宫廷舞会。
小小一个盘子, 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法国皇室丰富多彩的宫廷生活,难得的是,上面每个人物每件衣服都清晰完整,可谓精妙绝伦,观赏性极强。
我不懂瓷器,皇上想听的肯定也不是专业术语,只能从观赏价值和经济价值两个方面来解读。
不过说到一半就被他摆摆手打断,“朕不是在考你。只是想找个人一起欣赏这套瓷器。”
呃,这我是真没猜到。
他摸起一个汤碗,打量着道:“这套瓷器今天第一次用,朕很喜欢。你看,上面的画很写实很轻松,看着就如亲临其境一般,比那些故作高深的西洋画好多了。朕要是再年轻三十岁,不,二十岁,就像沙皇那样,把国家交给大臣,去外面看一看。同样是大国皇帝,彼得能做的,朕也能做到,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根据七分事实,拍三分马屁,“彼得大帝去欧洲学习是因为俄罗斯和欧洲毗邻,欧洲各国的崛起和发展对他们冲击比较大,不进步就得被蚕食。大清没有这样的忧患,而且皇上治国有方、国富民强,欧洲学者反而在钻研我们的儒学。如果您要出去,和他的心态肯定完全不一样。”
他饶有兴趣地问:“你说说,朕的心态是怎样的?”
西方社会是在工业革命之后才全面超越东方的,在当前,除了英国刚刚确立的君主立宪制比较先进,其他方面并没有明显优势。
于是我说:“皇上看到他们的工业和看到这套瓷器的反应可能差不多:唔,还可以,但也没比大清强。某些制度倒是蛮新颖,却不合符大清国情。算了,没什么可圈可点的,还是游山玩水吧。”
他笑了笑道:“朕没你想的这么狂妄。”
我本要解释,他却没给我插嘴的机会,接着说道:“朕一生东巡三次,南巡六次,这天下如何,朕比谁都清楚。何况,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虽然没去过西方诸国,却读过西方人的书,吃过他们的药,看过他们的画和戏剧。人啊,吃饱穿暖才会思考。当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地方,在短短一两百年里突然涌现出大量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第一说明他们足够富有,第二预示着整个社会需要一场巨大的变革。在中国,老百姓穷则思变,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败的。其实老百姓太富足也会思变。当固有阶级成了牢笼,新的思想不甘被束缚,一定会想办法挣破。朕,想去看看这场轰轰烈烈的变革。”
在康熙面前,我从来都找不到穿越者的优越感。相反,我经常觉得如果不是时间的厚待,我根本没资格和这样的伟人对话。
他是封建王朝的帝王,也是整个大清接受西方文化最全面的人,他不止思考当下,也思考未来。
今天的谈话是感性的,但即便在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中,他也没放下责任。
他没法改变统治者的立场,但他的眼光比当下任何人都有前瞻性。
如果有一个方向可以让国家更强,百姓更富,而江山不会被倾覆,我想,他会义无反顾。
然而,一个伟大领航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在迷雾中选择正确的道路。
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为他指明方向,我也不行。
即便我告诉他,我来自三百年后,他也不会听我摆布。别说他了,四爷都不会。我们只能相互影响,一点点摸索着改变。
开放海禁、允许办报、办学,都是积极的探索。其中蕴含着对抗西方世界的机遇,同时,他和我一样清楚,这些举措还埋藏着颠覆封建王朝的危机。
在这一点上,他和年轻时一样有魄力。
我曾以为他消极怠政、贪图安稳,这些事儿得等四爷上位才能做,没想到,他老而不昏,大胆进取。
真不愧为千古一帝啊。
关于变革,我没敢接话,生怕一不小心说多了,引起他的怀疑。
他倒也没追问。就像真的在闲聊一样,想到哪儿说哪儿。
针对瓷器上的画,我们又聊了聊路易十四,关于他的形象、政见、举措等等。
他说的多,我吃的多。
到最后,我实在塞不下了,他居然说:“吃这么少怎么行?能吃是福,多吃点,身体强壮,才有战斗力。你看那些大将军,哪一个不得吃五六碗白饭?那些宵小岂敢近身?”
呃,我吃十碗也成不了大将军啊。
看我为难的样子,他笑着站起来,不肯让人搀扶,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往外踱,“好了,出去走走,消消食。”
我连忙跟上去。
为了安全,紫禁城里的树不多。畅春园则种了很多树,处处荫凉。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太监宫女们正在各处掌灯。
我们从清溪书屋走到观澜谢,吹着徐徐凉风,赏园中美景。
皇上腰不好,久站不利,在亭子里坐下来,看着五光十色的湖面,淡淡说道:“你今天话不多。”
这是嫌我不主动交代的意思。
“微臣想向皇上讨个人情却不敢开口,故而沉默。”
“哦?”他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把目光转向我,“你还有不敢说的话?那可了不得。你说来让朕听听,有多惊世骇俗。”
……怪会取笑人的。
我从天主教教规和普及老百姓基础教育两方面,解释整饬传教士队伍的初衷,并如实交代了与高忠之间的恩怨过往,为高忠求情。
并没有提及打击鸦片走私,因为相关部门还没制定应对之策,这也不是我的职责。越权行事,只会挨熊。
“高忠,朕对这个人有点印象,好像是康熙五十三年的武状元。寒门出身,靠一身本身升任四品武官,很不容易啊。为了道义而劫狱,也算条汉子。可是他不应该叫高忠,应叫高义。自古忠义两难全,他选择了道义,却背叛了君父。这种人,本不为法理所容,是胤禵用身家性命担保,朕才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现在来看,一个人的天性是不可能改变的。再给他一百次机会,他也只会作更多孽。”
“皇上……”我想为高忠申辩几句。
他摆摆手,又把头转向湖面:“你是胸怀天下的能臣,朕都舍不得为难你,实在没必要为这样的小人物伤怀。”
他说了这样的话,我不应该再反驳,否则,岂不是不知好歹?
可是,如果连救命之恩都能罔顾,我心底还能保住作为人最基本的情感吗?
“怎么,还想不开?”
从前皇上对我只有试探、规训、指点,好像既信任又疏离,突然像长者一样关怀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鼻子发酸。
抬手揉了揉鼻根,我才回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这些日子,微臣深陷自责无法自拔。微臣总是忍不住想,从六年前就知道安东尼用鸦片传教笼络人心,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才强硬干涉?一直知道高忠意志消沉、生活困难,为什么没有给予他更多实际的帮助?他们都对我有恩,我却忽略了他们。我只顾前行,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失去自我了……”
他双手撑在大腿上,轻轻一哂,“昂首阔步的人,怎能注意脚下崎岖?若你总低头,必然会影响前进的速度。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面面俱到。朕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歌功颂德者虽多,谩骂憎恨者亦不少。早年朕斩鳌拜、削三藩,也曾在夜里扪心自问,这些人都曾于朕、于大清有功,是否非杀不可?事成之后,朕也反思,是否给他们的恩典不够,才让他们有了不臣之心?倘若朕做的更好,是否能保住功臣,天下太平?朕不敢说完全没有遗憾,但以朕当时的年纪,那是最好的选择。你想想,过去你忽略了他们,是否虚度光阴?那些宝贵的时间和机会,你是否愿意为这两个平凡人白白浪费?”
我回想过去,每一件事好像都不能不做,只能默默摇头。
皇上点点头,“有舍才有得。你来大清这几年的表现,朕看在眼里,文武百官也看在眼里。你懂分寸,知进退,不贪权,目光长远,德行能力都不错,朕把你当肱骨之臣放在身边亲自训导,你可不要让妇人之仁毁了自己,辜负了朕的期待。”
我脑中短暂空白了一下,胸中一片激荡,赶紧跪下道:“微臣不敢。”
他终于能平视我了,眼里的笑意却荡然无存。
“朕刚才说想去看看那场变革,可惜岁月无情,终究是痴人说梦罢了。料想,应该惊天动地,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幸免。整个大清朝,唯有你和朕为这场浩劫忧心,那么朕只能将应对的责任交给你。朕相信你的忠君爱国之心,也相信你做事的魄力和能力。把外国传教士交给你管,朕放心。你放手去整顿,不用怕得罪人,朕给你撑腰。等这件事办妥,你再把《大清周报》办起来。《江南商报》的人才,任你调用。”
“皇上!”
眼泪夺眶而出,心情激动地无以复加,我跪伏在他脚下,泣不成声:“微臣万死不足以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爱护之情!往后余生,昂首阔步,苟利国家生死以,不因祸福避趋之!”
原来我整顿传教士队伍、和高忠决裂,是割裂个人感情的表现,真正把国家利益放在了自己的得失之上,所以才赢得了高层官员的敬重,皇上的绝对信任,甚至来自敌对势力首脑——八爷的推崇。
走出畅春园的时候,我怀里抱着哈巴狗,只觉得夜空中那一轮明月格外得亮。
第 236 章
1721年10月12日 康熙六十年八月十五 晴
七月十七, 安东尼被遣返出境。
七月十八,高忠被斩首示众,皇帝下令, 将其头颅挂在菜市口百日,以儆效尤。
七月十九, 各部研讨后出台新政, 限制鸦片入境数量,严查走私。
七月二十五,红带子觉罗鄂扎被押送宗人府。
七月二十八, 天主教(包含东正教)中国教会成立,由我出任会长, 统一管理在华全部传教士。
八月初九, 八爷请辞所有事务, 准备过完十五就带弘旺下西洋。
弘旺兴奋地来找我告别,还送我一幅画。
画是桃花源,上有一村夫, 一妻两妾,两儿三女,在山间瀑布边吃着果子赏月。
旁边配有一首小诗:
小时不识月,
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
飞在青云端。
这幅画没有落款, 但我猜是八爷画的。
看上去, 他似乎想回归本真,向往无欲无求的仙境。他现在的行为也符合这样的心境。
四爷看后确定这就是八爷的笔迹, 还为我背出了这首诗的后四句:
阴?精此沦惑,
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
凄怆摧心肝。
这几句的意思是:阴?精的沉沦蛊惑, 使月亮失去了光彩,再也不值得观看了。对此我觉得忧心非常,凄怆之情真是摧人心肝!
原来在暗戳戳表达他的忧愤和不甘啊。
似乎还有隐喻我迷惑皇帝,助四爷夺权之意。
……古往今来,男人都想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女人,真是死性不改。
不过肯认输就是另一种胜利。
起码不会成为‘阿其那’,也能保住子孙的富贵安然。
我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也为我男朋友高兴。
八爷一走,传教士收归我管,十四少了两大助力,竞争实力减弱不少。
四爷继位后,糟心事儿也会少很多,可以将更多精力放在国事上,也不必承担杀弟的恶名。
八月十四,也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皇上下旨晋封诚郡王为诚亲王、八贝勒为廉郡王,封诚亲王长子弘晟、雍亲王长子弘时、恒亲王长子弘升、廉郡王长子弘旺为世子。
弘旺是这批获封世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我觉得,这可能是康熙对八爷的补偿——早年八爷是他最疼爱、最认可的儿子之一,后来,因为八爷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威胁到了皇权,被他无情打压,包括削爵、停俸、多次公然辱骂,甚至羞辱其母良妃的出身等等,一步步断绝他的前途和希望,把他的自尊、骄傲踩在脚底蹂躏……
这要是李世民的儿子或者汉武帝刘彻的儿子,恐怕早就自杀了。
被这么作践还能活到新君登基,也不知道是康熙嘴毒心软,儿子们打心眼里不怕,还是八爷心态实在太好……
中秋这天早上,弘时、弘历两兄弟来圆明园请我去王府过节。
我想着,过节是其一,为弘时庆祝是其二,再者,王府已经连着三年来叫了,总不去实在不像话,便一口应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去王府和四爷的家人相处,别说,还真有点小紧张。
“我穿什么衣服去?”
站在衣帽间里,对着四排大柜子上百套新制秋装和两排大柜子珠宝首饰发愁,是富婆该有的烦恼。
四爷崇尚节俭,我提倡消费,毕竟富人要是不花钱,市面上的钱根本流通不起来。刺激消费,才能促进经济发展嘛。
他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把他的置装费用在了我身上……一天比一天朴素。
我现在经常怀念以前那个每天换衣服的时髦精王爷,那时候简直就像花孔雀一样。
不过,要是他某天特别打扮一下,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哟呵,这是遇到新一春了吗?
打扮打扮还怪好看的。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他是八旗贵女最不想嫁的人,现在他口碑大逆转,而且前途不可限量,许多贵女钟情于他(贵女的父亲更钟情于他)。
明里说媒,暗里‘偶遇’,光我知道的,就有七八回了。
什么风吹掉了‘我’的手帕,刚好落在你怀里;什么在你路过的地方,‘我’刚好被恶霸欺负;什么让你大为惊艳的辞赋,其实是‘我’所作,更有甚至剪掉长发穿起洋装……
还不止这些,隔三差五就有人给他塞女人。
不过,绝大多数根本没机会到他身边,更不会到我跟前儿。只有两个,明目张胆送到了圆明园。
是德妃赏赐的两个宫女。
说是宫女,也就在永和宫学了几天规矩,其实不知是谁托她转送的江南汉女。
这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都没我大!天真烂漫,娇美温顺,我见犹怜!不知受了谁的指点,前几日根本没往四爷身边凑,一门心思巴结讨好我,一个给我煲汤,一个为我刺绣。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喝了用了,就得给人办事。
为了让她们和四爷充分接触,我找了个时间充裕的下午,让她俩盛装打扮一下,陪我和四爷打牌。
她们不会打,我耐心教了好几把才教会。打了一下午,我让她们轮流和四爷做队友,还故意输给她们不少银子,万万没想到,打完回去俩人半夜悄悄投湖了。
原来,这两个从小被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喂大的姑娘以为,我在用打牌这种不入流的方式羞辱她们!
幸亏没死成,要不我名下又挂两条人命。
但这事儿惹恼了我。
要知道我的牌友可是弘时、晓玲、百合、十三爷、靳驰、招娣这些至亲好友!
我给她们机会,她们却想置我于不义!
偏生这俩人还是德妃赐的,我不能公然处置!
那就只能用点小手段了。第二天我就开始装病,拉着四爷嘤嘤哭泣,说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反贼化佛姐妹俩变成了水鬼,要找我复仇,我好害怕啊。
四爷半晌不表态,我抬头一看,这位爷搂着我喜滋滋的,被我看了一会儿,嘴角才落下来,一本正经的配合道:“别怕,爷给你做主,管她是水鬼还是精怪,一棒子打死!”
当天便请来一群和尚做法,‘果不其然’发现那两位宫女已被‘水鬼’俯身!
这两只‘恶鬼’法力高深,做了三天法事仍不能将其彻底送走,无法,只能将她们送到庙里慢慢渡化。
在我装病期间,叶兰、百合她们大张旗鼓地组织人来看我,把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很快,德妃也生了一场病(她是真病)。倒霉的完颜氏在十四的要求下硬着头皮去看她,撞到枪口上挨了一顿臭骂。
从这之后,给四爷送女人的少了一大半,自己往他身上扑的几乎绝迹。
他自己则越发深居简出,把一切应酬都放在圆明园前院。
这会儿他盘腿坐在衣帽间的椅子上,捋着我送的那串佛珠,对着我的衣柜指点江山:“那件酡颜马蹄袖长袍,下面穿满花蓝绫裤,搭配那双湖蓝丝串珠绣鞋。首饰嘛,就戴那个金镶青金石的领约吧。”
“戴领约会不会有点隆重?”
领约就是项圈,他说的这件,是我所有领约里最普通的一款,实心的金项圈上镶嵌着青金石和红珊瑚,隆重倒在其次,重是真重。除非参加重大庆典,一般我是不肯戴的。
他摆摆手道:“全身素气,不戴一件隆重的首饰,显得你不重视。”
“那我就不能穿得贵气点儿吗?”
“家宴而已,没人与你争芳斗艳,穿得太复杂,未免格格不入。我是怕你不自在。”
好吧。说的有理,审美过关,听他一回。
换衣服之前我忽然想起一点,“那你穿什么?”
他神秘一笑,“出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他可能会出点幺蛾子。
出门前一看,果然!
他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常服和一条与酡颜相似的藕荷色裤子,腰上还系了一条镶青金石的腰带!
我俩并肩一站,一看就是情侣装!
别太过分吧!秀给外人看就罢了,回自己家秀什么秀!是不是怕福晋她们诅咒我不够多?!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坚持换了衣服,他有点不高兴,一路沉默不言。
“你又怎么惹他了?”晓玲看他不爽就幸灾乐祸,乐呵呵地问我。
我耸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
晓玲不信,“除了你,谁还能让他忍气吞声?”
她最近对情感话题很感兴趣,因为她正在创作一部情感小说,名字叫:夫君太柔弱。
我看过一部分,女主角是个神仙,男主角是个废柴,女主因违背天意触犯天条被打入凡间历劫,在凡间,她保留了一部分法力,继续惩恶扬善造福百姓,但法力常常在关键时刻失灵,以至于她经常陷入危急。
男主虽然是高门少爷,却柔弱不能自理,自小受尽欺负。有一次亲兄弟将他毒打一顿扔给了豺狼,恰好被女主救了,从此就赖上了她。他虽然又老又丑又歹毒,却有个神奇的体质——只要女主亲一亲他,法力就能瞬间恢复。于是,女主不得不时刻带着他,不仅要保护他的安危,照顾他的生活,还要在生死关头和他接吻……
文笔很好,可这剧情毒到我看不下去。
不过按照一般小说的套路,最后青蛙应该会变王子,男主应该会变成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反过来保护女主。
晓玲表示不会。虽然还没写完,但她已经想好结局了:女主功德圆满,重返天庭。失去女主后的男主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废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孤独地死在女主留下的王座上。
……
我觉得这个故事的原型好像是我和四爷,但我没有证据。
只有一点我敢保证:这本书一旦出版,很快就会被禁。
到了王府,板着脸的四爷过来将我抱下马车,在四福晋等女眷,以及他儿子、儿媳妇等小辈们的共同注视下,高调、强硬地拉着我的手迈进王府大门。
第 237 章
在我们到达之前, 四福晋就率一干女眷、子女等在门口等候。
这排面简直让人受宠若惊,也必将惹人非议——大概人人都会觉得我飘了,让王爷的正妻这般做小伏低。
四爷本就阴沉的脸, 拉得更长了。
几年前我们从福建归来,四福晋携家小到城门口迎接, 他就很不高兴, 当着十三爷的面儿发了火。
当时,这件事也确实引发了一些负面话题。
很多人觉得王府女眷不该抛头露面,不过讨论度最高的一点, 是后来叶兰、百合,还有其他贵族女眷慢慢透露给我的:当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四福晋这么高调, 就是为了警告四爷, 顺带给我难堪。
四爷得罪人多,偏又信佛,原本就有很多人诽谤他, 说他信的是假佛。而四福晋,一向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往常连德妃都挑不出错来, 此举无疑坐实了完颜氏对她的评价——和四爷一样, 面慈心狠不是善茬。
现在又搞这一套……她好像是故意的。
我忽然想起八爷曾经说过的话, ‘四哥又不是个看重女色的人,他素来只喜欢聪明霸道的女子。四嫂, 和他宠爱的李氏, 都是这种类型。’
聪明霸道,我现在看出来了。
外表神似观音菩萨的四福晋, 内心肯定是个疯批吧。
她做贤妻和四爷做‘天下第一闲人’一样,都是人设。
哎呀,忽然有点喜欢她了。
可四爷连寒暄的机会都没给我们,便阴沉着脸拉着我径直入内。
这何止是不给她面子,简直就像当众打了她一个耳光。
四福晋不以为意,‘大度’地笑着招揽所有人回家。
不过除了她,其他人都蛮尴尬。小辈们更是头也不敢抬。
四爷与我一马当先,身后的脚步声细碎凌乱,所有人都沉默着。
廊下火红的灯笼像火一样烤得人心浮气躁。
这哪是回来过节的,是看他们两口子斗法的吧。
我悄悄扯了扯四爷的袖子,待他看来,用求饶的眼神看着他:我不想当炮灰,你们俩等我不在的时候悄悄斗行不行?
他没能读懂我的内心戏,只把手攥得更紧,直到进了正厅才把我放开。
这间正厅应该是招待贵客或一定品级的官员的,我以前没有资格进来。之前每次来王府,如果他在,就直接去书房,如果他不在,就在偏厅候着。
但我记得,那年年羹尧送晓玲来王府,就是在这里等候的。
当时他从正厅追着我到偏厅谩骂,十四为我出头,本该给他个深刻的教训,可半路里杀出个四福晋。她明着骂他,暗地里拉偏架,打了他一个耳光就把这事儿抹平了。
跳出我的视角来看,太飒了。
四爷让我坐在上座,自己在主人位落了座。
四福晋做表面功夫,以迎接贵客的最高礼仪给四爷冠上一个‘宠妾灭妻’的名声。
而四爷,是真的要让我在这个家里当贵宾。
中国的传统礼仪是以客为尊,但在贵族家里,只有身份平等或更尊贵的客人才有资格坐上座。
在圆明园,我俩没有尊卑区别,但在外面,我见了他,一向板板正正行礼,在礼仪上从来不敢逾矩半分。
从身份上讲,我隶属于镶白旗,他和四福晋都是主子。
从关系上讲,我算是他的内人,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
但他非要我当客,且与他身份平等。
这意味着,他的妻妾、孩子,也要以我为尊。
这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原打算配合福晋,听她安排,给予她作为主母和未来皇后应有的尊重,尽可能和王府里的人和谐相处。
毕竟以后她们是正经主子,我是臣。
再加上还有孩子们。
弘时还好些,已经成亲生子,走入社会开始为父亲办差,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一定的思考和判断能力。
弘历和弘昼才刚十一岁,他们的世界相对纯粹,脑子里基本都是父母、老师灌输进去的儒家那一套。尊卑、伦理这两样,是构成他们三观的骨架。
他们必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和父亲姘居的女人,可以凌驾于他们的嫡母、庶母之上。
我最担心的是弘历。
这个小古板非常固执,把儒家思想奉若圭臬,比较排斥西学,而且非常注重孝道。
他曾写过一篇《母颂》,明面上说的是嫡母,其实很容易看出来,写的是他的生母钮祜禄氏。
字里行间对钮祜禄氏的卑微、辛苦和隐忍充满了心疼。
让钮祜禄氏母凭子贵,是他像寒门学子一样秉烛苦读的原因之一。
在这么一个大孝子面前,我多想将他那大智若愚的母亲捧得高高的。
可四爷这么一通骚操作下来,这场子我是找不回来了。
“弘历,快去给先生看茶。”眼见自己的位子被我坐了,四福晋依然没恼。她笑盈盈坐在四爷下手的椅子上,安排弘历去端茶。
这其实也是给她自己找台阶。
把上书房先生捧上上座就不丢人了。
弘历乖巧地应了一声,刚转过身,她又嘱咐道:“用你十三叔刚送来的雨前龙井。”
“她偏好红茶。”四爷横插了一句。
我忍不住默默翻了个白眼。我什么都能喝的,既然来做客,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大概是府上很少喝红茶,四福晋一时为难。
耿格格脱口道:“王爷的书房里好像有一罐正山小种。”
想必平时没少去书房打转吧。我看了她一眼,这回打扮的低调多了,不过妆化的有点鲜艳。
弘历忙道:“儿子现在就去找。”
可还没等他走出大门,坐在最靠外那张椅子上的人忽然发出冷笑:“王爷疼人的方式真是几十年不变。捧得高高的,想得周到的,从来不顾及别人怎么看。”
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瓜子脸,大眼睛,能看出来曾是个美人,不过现在,眼睛已经有三角趋势,眼角下垂得厉害,颧骨突出,两腮凹陷,嘴唇极薄,法令纹明显,看上去和德妃的年纪差不多。
别人都没反应,只有弘时面色紧张地朝我们瞥了眼,大概是发现他爹脸色不好,便朝她皱了皱眉:“额娘,您怎么能这么对阿玛说话!”
啧,原来是李侧福晋。
我从各方面的信息拼凑得出一个结论,她是四爷年轻时的真爱。
看来并不是两个人都释怀了,起码还有怨。
我倒是不酸,毕竟,我认识四爷的时候,他就三十六岁有老婆,要说各个都没感情,那是自欺欺人。
我是为四爷感到难堪。叫你非得秀,被人当众扇巴掌了吧!
他可能对李氏还有愧,并未搭腔。
但李氏并未因此放过他,直接无视弘时的暗示,转头朝我,满眼讥诮:“姑娘,你要是觉得这是爱你,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可没考虑过你的死活,你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你还不能指望他保护你,因为他不稀得管后院这些小事儿。你得靠自己。可你就是再有本事,也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是不是?等你被伤得心力交瘁,没了神采,他就再也不会……”
“额娘!”
“云静!”四福晋呼啦站起来,“你是不是又吃大红丹了?我说了你好几次,那东西吃多了会扰乱心智,你就是不听。当众说这些疯话,就不为弘时考虑些?”
接着给一旁的耿格格打了个眼色,“把李氏
䧇璍
先送回去吧。”
李氏挣扎不让,冷笑道:“我为他考虑,他就会认我吗?我是吃大红丹了,不吃的话,哪有机会看到这么滑稽可笑的场面?”
“额娘!儿子求您别说了!”弘时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他媳妇董鄂氏一言不发地搀着李氏的手往外拉。
耿格格一边小声劝着,一边往外拖。
拉扯间,李氏手腕上的佛珠被扯断,墨玉珠迸溅四射,清脆的弹跳声,彷佛是为这场闹剧配乐。
哎,真尴尬,我还不能说什么。
偷瞟一眼,四爷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倒还坐的住。
弘历已经躲了出去。弘昼怯生生躲在椅子后面,不敢抬头。
唯有晓玲,吃瓜吃得两眼放光,恨不得给李氏拍手叫好。
僵持间,四爷忽然开口:“放开她,让她把想说的都说完!”
董鄂氏和耿格格先后放手。
李氏艰难俯身,从地上捡起一粒墨玉佛珠缓缓走上前来。
她不施粉黛,不戴首饰,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麻布青袍,衬得骨瘦如柴,行如鬼魅。
“我没什么要说的,只想请王爷念在咱们过去的情分上,允许我去陪弘昀。他总托梦给我说肚子疼,要我给他揉揉。”
滚滚热泪从李氏空洞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她摊开掌心,把那颗佛珠捧到四爷眼前,“我怀昀儿时,王爷遍寻美玉,亲手为我磨了这十八颗佛珠,祈求佛祖保佑我们母子平安喜乐。是我们没这个福气,受不起王爷的厚爱。现在断了正好,我不欠你什么了。”
四爷眉头微皱,眼神沧桑悲哀,叹息道:“弘昀养到十岁,我是如何疼爱他,你不会不清楚。在他之前,我已经失去了弘晖、弘盼,对他寄予厚望,他没了,我比你更难受。你尚且可以沉湎悲痛不理世事,我却要强忍悲痛,追缴国库欠款、赈济灾民。多少次,我拿着刀到人家家里去,恨不得和他们同归于尽,在黄河边上,恨不得跳下去!我跟谁说?孩子日日同你吃一处住一处,他出了事儿,我没找你的错,你却怪罪到我头上,谩骂我、诅咒我,甚至拿刀要杀我!”
说到这里,他以手遮眼,长吸一口气道:“你是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无论是对弘昀还是你,我尽心尽力,问心无愧。你休要寻死觅活,这么多年过去了,弘昀早就投到更有福气的人家去了。要真把自己当个母亲,回头看看弘时!他也是你亲生的,这么多年,你管过他几天?今天是他受封世子的大日子,全家都为他高兴,你能顾及他几分吗?活着不是他的罪,是你的福!”
弘时顿时泪崩,背过身悄悄抹泪。
耿格格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
福晋则抽了抽鼻子来到李氏身边,劝慰道:“云静,你没了弘昀还有弘时,我没了弘晖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是有福气的,王爷待你不薄,弘时又这么懂事。听我的,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别再钻牛角尖了啊!”
李氏冷冷看了她一眼,讽刺道:“和你们有什么好日子?”
四福晋温和大度地说:“你看看弘时,想想没抱过来的大孙子,这还不是好日子吗?”
李氏哈哈大笑,“福晋,你是真没过过好日子啊!我过过!”
她转向我,用一种极其阴冷、神经质的眼神盯着我,“好日子就是:孩子趴在炕上,夫君拉着我的手坐在炕边,与我笑说:眉眼似你,鼻子像我,希望将来读书像我,心细如你。或是,我为夫君纳鞋底,夫君教我孩子学认字,外面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亦或是……”
起初我还能笑着听,慢慢的,脑中有了画面感,心里堵得难受,恨不得将耳朵塞上。
四爷冷声打断她道:“你从来只活在自己的梦里!”
李氏反唇相讥:“你又何尝不是?!你自欺欺人的本事忒厉害,竟说得出你不欠我这样的话!凭什么我一直活在痛苦中,你却早早走出来,和别人生孩子,一副恩爱幸福模样?!你得和我一样才算对得起我!”
她声嘶力竭的质问,让正厅变得鸦雀无声。
好似人人都惊呆了,没人觉得这话残忍不公,连四爷自己都没有辩驳。
最终是我打破了沉默,“因为他得活着,不能像你一样消极寻死。”
李氏怒吼:“难道没有新欢就不能活吗?!”
“当然不是。救命稻草可以有很多种,抓到哪根算哪根。参佛,不就是你们共同的稻草吗?”
救赎他的不是新欢,是佛,是弘历、弘昼两个新生儿,是他自己,最后才是我。
可李氏看不到这些,她只能看到四爷把她扔在苦海自己上岸了。
诚然,两个人一起在苦海里飘着,一个提前上了岸,没上岸的那个会加倍痛苦。
可生死相许只能是浪漫期许,放到现实里就是不负责任。
两个人一起在苦海里沉沦,孩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整个王府上百号人怎么办?人生价值体现在哪里?
自己爬不上去就拉着对方往深渊里坠,就公平吗?
我不知道弘昀的死到底是谁的责任,这年代孩子夭折率本来就很高,四爷当时就那么一个儿子,不可能不当眼珠子护着。
四爷的错,不在于独自上岸,而是在上岸后没有把她拉上来。
可我知道,有些痛苦真的放不下,有些人,真的爬不出苦海。甚至,越拉她越往下坠。
在《海边的曼彻斯特》这部电影里,男主角的失误导致两个孩子死亡,他和妻子都陷入巨大痛苦当中。他一直在寻死,直到电影末尾,也没有和自己和解。好在他妻子慢慢走出了阴影,再次结婚并孕育新生。他们在街头相遇,妻子邀请他抚摸自己的孕肚,流着泪表示已经原谅他,希望他能放下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继续前行。
可他做不到。
常峥女士也做不到。
我们做过很多努力,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有些人或许以为爱是万能的,其实根本就不是。
清官难断家务事,在这个场合,我不便为四爷多说,更没有立场开导她,只能点到为止。
不说也不行,因为她一而再点我,冲我发癫,我要是保持沉默,就成了替罪羊。
李氏看着四爷手腕上的翡翠佛珠,似乎想起那些在痛苦中相互扶持的日子,凄然道:“佛救不了我。”
其实她放不下的,不是弘昀,是她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那段甜蜜幸福的时光。
可惜没人能把她带回去。四爷做不到,佛也做不到。
“佛不渡人,人自渡。只有想自救的人,才能真正放下。”四爷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回去再参一参吧。”
四福晋再次唤弘时:“把你额娘扶到佛堂里。”
走到门口,李氏忽然回身看着我:“但愿你不会落得和我一般下场。”
等她身影彻底消失,四福晋才轻叹道:“哎,痴人。”
晓玲忽然道:“哎,弘历倒茶怎么还没回来?”
耿格格如梦方醒,笑吟吟问我:“先生饿了吧?厨房新做的月饼还热乎,咱们去院中赏月吃饼可好?”
我笑答:“都好,可千万别让我作诗。”
“上书房先生还怕作诗?我可不信。”
“她是怕把咱们比得无地自容罢了。”
大家故意说说笑笑,企图把刚才的不愉快遮掩过去。
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接下来,赏月、家宴,都是一片和谐。连弘时都谈笑如常。
他们兄弟三个围着四爷听他说教。
四福晋她们带我在月下吃桂花酒,说说各家的趣闻。
不知不觉,月隐星稀,酒意上头,我有些乏了。
四福晋留我在这里住下,耿格格也很热情。
舌头被酒腌麻了,我推辞得磕磕绊绊,只能向晓玲求助。
晓玲刚说了几句,四爷就走过来,抖开披风将我裹住,“我送你回去。”
“王爷……”耿格格跟着站起来,“这么晚了,别折腾秋童了。府里早就备好了她和年妹妹的房间。昨儿福晋还亲自过去收拾布置了一番。”
“房间不用留,她不会在这里住。以后也不要干这些活,养着奴才不是让他们白吃饭的。”四爷一点儿也不识好,端着一家之主的姿态嘱咐四福晋。
这是一点也没把李氏的警告放在心上,誓要将仇恨值拉到最大啊。
我才不想陪他发癫!也不想和他一起走!
“我不走,我要住在王府!”
石化了几秒后,四爷低声劝我:“你是客……”
“那我睡客房!”
十五分钟后,我躺在客房的硬板床上悔不当初。
……仇恨值已经拉满了,我找补这一下有个屁用。白受罪。
客房太久没人住,一股子霉味。
床顶还有条大壁虎爬来爬去。
理智告诉我它只吃蚊子,潜意识却恐吓我说它咬人。
我用被子把自己蒙的严严实实,努力给自己催眠。没一会儿就因为憋闷,不得不把自己放出来喘气。
周而复始,入睡困难。
正和大壁虎僵持,窗上忽然吧嗒一声,窗栓似乎动了一下。
我心里一惊,三年才来一次,王府到底要给多少‘惊喜’!
现在喊救命还来及吗?
万一是只猫呢?
要是小题大作,肯定要被四爷笑话——看吧,自作自受!
心里斗争了这么十几秒,窗栓就像长了腿一样,居然在我注视下一点点挪开,眼见窗户就要被打开,我飞速跳下床飞奔去锁窗,同时大喊救命。
然而就在我触及窗户的刹那,它已经被人向外拉开,一只大手伸进来,一把糊在我嘴上。
“是我,别喊!”!
神经病吧!在自家家里不敲门,你撬窗!
刚才我紧张得肾上腺素都快烧干了!
在他手掌上重重咬了一口,我才推开他气呼呼地返回床上。
他回身关上窗,一边朝牙印上吹凉气,一边快步跟过来。
我放下床幔,把他隔绝在外面。
他自知荒唐,小声诱哄道:“哈尼,我最怕蚊子咬,秋蚊子又是毒性最强,放我进去吧。”
我掀开床幔:“好,王爷身娇体贵,您请。”
“就知道你最心疼我。”他穿着睡衣,趿拉着鞋,说这话,将鞋一甩,喜滋滋爬上床。
我出溜下去躲到帐外,没好气地说:“你最好有火烧眉毛的急事!”
他扒开蚊帐,探出头来,一改大家主的严肃,厚颜无耻地笑着:“确实有。你上来我跟你慢慢说道。”
“我不怕蚊子咬,王爷就这么说吧。”
偏在这时,大壁虎沿着床幔嗖嗖爬下直奔我来。
吓得我汗毛倒竖,下意识扑过去抱着他的脑袋喊救命。
“小小壁虎胆大包天,竟敢吓唬我小心肝,看我将它砸个稀巴……”他俯身捡起一只鞋,随手一扔……没砸中,只把壁虎吓得改了方向。
“上天有好生之德。吓唬吓唬它就行了,下次它肯定不敢了。”他讪笑着给自己搭了个台阶。
……
这是喝大了吗?
低头闻了闻,并没有。
他趁机逮着我将我捞进帐中,利落地压在我身上,低声问:“刚才害怕吗?”
帐子屏蔽了大部分光线,可我连他的模糊身影也不想看,扭过头去,冷淡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是来专门吓唬我的。”
“别胡说,我哪儿舍得。”
“那你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
“你大病初愈,本元稍弱,要是没有个阳气重的男人在身边,万一那两个水鬼再来纠缠你怎么办?”
……舍不得个大头鬼,他就是来吓唬我的!
这诡异的语气,活生生把我这个编谎的唯物主义者吓出一身白毛汗!
他乘胜追击,在我耳边吹了口凉气,轻飘飘道:“还有,你不知道,几年前有个丫鬟从王府偷东西出去变卖,被发现后畏罪上吊了。就在这间房,就是床前那跟横梁。万一她阴魂不散,见你年轻貌美,想附身于你……”
“别说了!”我打了个寒颤,揪着他的衣领咬牙道:“你再说我现在就回家!”
他嘿嘿一笑,低头胡乱吻着,呼吸渐乱,嗓音沙哑:“害怕了?”
这好像不是关心的语气。
“不怕,你走。”我偏头躲着他,竭力将他推开,往里面翻了个身。
“不走,就不走!”他跟上来,干脆把手伸进我衣服里揉捏,明目张胆地引诱我:“你就是害怕,我不在身边,你什么都怕。别逞强,说你害怕,心肝。你一说,我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心也化了。”
他往前顶了顶,接着将另一只手下移,隔着薄薄的丝绸捻拨,舌尖卷着耳垂,含糊地祈求:“说吧心肝,你都想要我了。”
一股温热的水流浸湿了亵衣。
我打了个激灵,一把拉住他的手,愤怒而委屈地拒绝:“我不想要,更不想在这里要!你走!”
他不发一言,利索地爬起身。
我以为他果真放弃了,掀起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没想到他却从被尾爬进来,行云流水般扯掉唯一那件下装,把两腿扛上肩,一头扎进花园里,用湿润灵巧的舌尖代替手指。
啊!
一声颤抖的尖叫失控而出,旋即被咬住的双唇封住。
我装病那几天,他带回来几个春宫画本,什么也没说,就放在我枕头下面。
卧床期间,我偷偷看了,里面的内容特别新奇大胆,几乎都是我们没尝试过的花样。其中最普通的一个,就是现在他用的这个招式。
也只有这个,是男的跪在女的身前服务的。我以为凭他的骄傲和自尊,这辈子都不会尝试。没想到……
乱起八糟的想法被一阵阵战栗搅得粉碎。
以往大脑空白也就几十秒,这一次好像延长了很多。
从云端落下没多久,他从被子前面钻出来,握着我的肩膀把自己送了进去。
像舍不得吃糖的孩子一样,一点点进,一点点出。每到最后,再狠狠往前一推,推得脊椎骨发麻。
早跟他说过,这样不行,太深了,他从不心软。平日里的忍气吞声,全要在床上发泄出来似的。
被子早就盖不住了,营帐里满是蒸腾热气。
不知什么时候起,衣服也不见了,赤条交织,细细的呜咽像叫春的猫儿发出的。
“我害怕。”这三个字早在他的折磨下说了无数次。
从不情不愿,到撒着娇,到颤声嘶喊……
“爷护着你,永远护着你,谁也别想动你一根头发!”最后,他喊着这句话释放出来。
性,有时候是最有效的沟通。
尤其今天到了两次,是我近期最好的体验。
激素的余韵久久不消,我不烦了,也不燥了,缩在他怀里,玩着他的辫子,乖乖听他的‘事后总结’。
说完了技术上的心得,终于说到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儿。
“你当我真不知道什么是为你好,什么是害你吗?咱们从福建回来时,我就严禁王府任何人和你来往。因为你跟我说过,不知道在高门贵女和母凭子贵的王妃面前如何自处,我怎舍得让你为难?即便如此,还有人背着我搞小动作!
要不是宁六爷惨死,这几年不知道还有多少幺蛾子。她的目的我很清楚,就是想让你变成王府的一部分,接受这低人一等的身份,等你慢慢被驯化,她就成了你主子,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最后连我们见面都要看她脸色。
我和你住在圆明园,还有今天做的这些,就是要让她们知道,你不是我的人,你是通政司副使,上书房先生,受人敬重的校长,你不比我卑微,更无须讨好她们。相反,我是你的人,你对我都可以为所欲为,何必勉强自己非要应承她们?你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不必打交道,以后更不必!
便是你这次来,我都想拦着。不过,你素来主意大,有些事儿就算我跟你说了,你也未见的信,亲自来一趟就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我知道四福晋一直邀请我绝不是出自好心,但我以为,她只是为了哄我搬进王府,这样四爷也能跟着回去。
没想到,她志不在此。
晓玲跟我说过,李氏一心问佛,早就不参与家庭活动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出山了。
而且,从她的话可以听出,当年由于她专宠,没少受迫害。以至于她深信弘昀是被人害死的,并迁怒四爷,怪他没有保护好她们母子。
不管内情如何,这深刻的家庭矛盾是真实存在的,想想就让人觉得窒息。
四福晋根本没想粉饰太平,她的真实目的,就是让我看到她们眼中的四爷,从而厌恶他,抛弃他。
四爷是知道的。
他不想让我来,是怕我在这里受蛊惑,也怕我被伤害。因为他吃过亏,所有女人都和他离心离德。
但最终还是陪我一起来了。
从认识到现在,我决定的事情,他还真没阻拦过。
而且就算在我们决裂的时候,他也一直在为我着想。宁六爷的确是他杀的。当时我还以为时间那么短,他根本反应不过来。事实是,他根本没犹豫。
四福晋、李氏、耿格格,她们都有恨他的理由,可我没有。
我只能和他一起被恨。
李氏质问他的时候,我帮他说话,他应该是感动的。他也知道,我听到那些他们那些过往心里不舒服,所以才那样安抚我。
我得告诉他,体验感很好,下次还要。
第 238 章
1721年10月16日 康熙六十年八月十九 阴
上午, 八爷和弘旺跟随梁记瓷器的商队出京,准备由天津乘船去往马尼拉。
下午一个紧急军情传到了紫禁城。
准噶尔部首领策妄阿拉布坦攻入拉萨,杀死拉藏汗并占据了拉萨。
皇上急诏王公大臣进宫商讨对策。
晚上, 四爷回来告诉我,朝廷决定出兵驱准保藏, 不过派谁领兵尚没有定论。
其实从康熙五十九年春, 策妄阿拉布坦就开始频繁扰藏,不过由于《彼得堡中俄友好条约》的限制,这一次俄罗斯没有给他军事援助, 拉藏汉尚能应付,并未向朝廷请求支援。
没想到, 今年七月份, 青海蒙古和硕特部右翼首领罗卜藏丹津突然反叛, 并率领部众兵分两路,一路与策妄阿拉布坦汇合,一路从青海扰藏。
这下拉藏汉应接不暇, 立即发出求助信,可没等信件到达紫禁城,他就被斩下首级。
消息传到紫禁城时, 策妄阿拉布坦已经在西藏称汗。
他本就是准噶尔部的首领, 拥有西起巴尔喀什湖, 北越阿尔泰山, 东到吐鲁番,西南至吹河、塔拉斯河的大片疆域, 现在又占领了西藏, 再加上罗卜藏丹津从青海呼应,若不及时有效地遏制, 危害极大。
由此,今天参会的王公大臣们一致认为,应该派抚远大将军代表天子出征,以震慑叛军、鼓舞我军士气。
上一次代表天子出征的,是康熙的哥哥福全,他在乌兰布通击败了准噶尔部的上一任首领噶尔丹。
这一次,理应选一位皇子。
虽然康熙没当场拍板,但曾出征西北、打败准噶尔猛将大策凌敦多布的十四贝勒,显然是不二人选。
目前式微的十四,正需要这次机会,他一定会积极争取。
四爷担心,如果真让他领十万大军西去,会后患无穷。
首先,康熙曾多次御驾亲征,而四爷在军事上从无建树,如果十四再建奇功,康熙心中的天平会不会倾斜?八爷党的野心会不会死灰复燃?
现在这个局面来之不易,再斗下去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其次,卫藏之战恐怕短时间内打不完,康熙很可能等不到最后的胜利,即便到时四爷可以顺利登基,让一个人心所向的皇子领兵在外,谁能睡得着?必然要不惜代价收回兵权。
而战中换帅是大忌,甚至有可能会转胜为败。如果败了,哪怕是暂时失利,也会有人在朝堂上兴风作浪,给新君制造麻烦。
“要是老十三身体康健就好了,这个大将军由他来当,我最放心。可惜,从噶尔丹死后,大清承平多年,除了老十四,我们这些阿哥都没有独自带兵历练过。”四爷愁眉不展。
十三爷多年不领兵,还真未必是这块料。
不过大清还有另一个战神。
“年羹尧曾多次亲自带兵进入大凉山处理叛乱,军事能力卓越,且四川与青海、西藏都接壤,他和各土司关系不错,有地缘优势,或可争取一下,让他来当这个抚远大将军。”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早在前几年十四就该当这个大将军王了。
因为我的存在,这件事往后推了。
这说明,哈利没有骗我,我可以改变历史。
不妨一试。
四爷手下唯一适合的人只有他,闻言欣慰道:“他曾对你不逊,上次英国使团来你已经帮他一次,这次竟还要抬举他,你这心胸格局,无怪乎连马齐这个老顽固都叹服。”
呵呵,等你杀他的时候,我可不会求情。
1721年10月20日 康熙六十年八月二十三大雨
我们的想法终究是一厢情愿。
抚远大将军还是落到了十四头上。
不过年羹尧并非一无所获,康熙提任他为川陕总督,总管陕西、甘肃和伊犁三省的军民政务,协助十四爷驱准保藏,并全权负责此次西征的军备、粮草。
也就是说,给了十四兵权,同时让年羹尧节制他的权力。
康熙这一招,不仅人尽其用,还让四爷和十四爷继续维持微妙平衡,谁听了不得拍案叫绝呢?
只是,苦了争斗的双方。
昨天夜里,八爷悄悄返京。这是为十四镇守京师。
这个消息完全在我们预料之中,仍让我无比怅惘。
他和弘旺的命运,就这样短暂从光明中过度了一下,再次滑入无边黑暗。
下午六点多,下了一天的雨不仅没有停的迹象,还越下越大。我决定不再等,冒雨回家。
出宫没多久,慢悠悠的马车忽然停下来。
达哈布敲了敲门,“大人,阿克敦求见。”
我打开窗,果见阿克敦带着斗笠站在一米开外,一把伞全打在灯笼上,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看样子在此等候很久了。
因为高忠,我对他保持一定的戒备,并没有下车。
其实他的境况比高忠好很多,先在八爷身边过渡了两年,后来被八爷保举到保定做官,最近才调回京城。现在在顺天府坐衙门,不用舞刀弄枪了。
和几年前比,他胖了很多,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轻盈越上墙头。
“秋大人……”他神情复杂,半晌没说出第二句话,忽然单膝一跪,垂首道:“十四爷邀您一见,请您成全。”
十四啊。
为什么要在这个风口浪尖见我呢?
半小时后,阿克敦带我来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致美斋。
陌生,因为我来过一次。熟悉,因为那一次印象深刻,而这么多年,这里除了跑堂和老板换了,其他都没变。
大雨天,不光行人少,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徐徐上了二楼,十四果然在当年在他发疯的包间里等着。
就他一个人。
桌上摆满了酒菜。
“还没吃饭吧?”十四站起来,朝我一笑,“菜凉了,我叫人来热一热。”
“我不饿。”我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
和上一次出征前一样,他两眼发青,头发、胡须茂盛,看起来既疲惫又野蛮,疲惫到随时会暴走,野蛮到随时会把我撕碎。
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眉头渐渐拧起来,眼神从平静变得波涛汹涌,痛苦、不甘、憎恨、愧疚、眷恋、不舍各种情绪,层次分明地翻涌上来,最后复归平静。
然后他又笑了下,重新坐下来,“怕我下毒?像上次那样。”
我没笑,“是你下的吗?”
他脸上的笑容一僵,“你觉得呢?”
“如果是你,我会替你高兴。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我会为你焦虑。因为管不住底下的人,代表你的处境很危险。”
他眼神一冷,腔调也硬起来:“替我高兴?有人要杀你,你还高兴?你凭什么替我高兴,你是我什么人?”
说到这儿忽然一拍桌子,“你在我面前非得这么理智冷静吗?!”
力气不算大,和他脸上愤懑委屈不成正比。
他总觉得我欠他,所以在我面前永远委屈。
“要是我不理智,根本就不会来这儿。”我暗暗叹气,平静道:“替你高兴,不是因为我是你什么人,而是因为我曾深受立场与感情冲突的折磨,且深知你比我更重感情,推己及人,希望你早日解脱。”
他怔了怔,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委顿下去,垂眸低喃:“你知道不是我。你知道我不会害你。虽然我恨不得杀你一万次,再将你挫骨扬灰。”
……凭什么,我欠你几条命啊?
除了哗哗的雨声,整个世界安静极了。
良久后,十四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干,又倒了一杯,刚递到嘴边,忽然朝我看来:“马奶酒,你想喝吗?”
记忆一下回到七年前。
那天杨猛劝我尝尝马奶酒,结果被小二撞了一下,泼了我一身。接着,十四就进来发酒疯。
他这个举杯的动作则让我想起那年大雪,我替他喝了三杯酒,喝晕了在缈琴院撒欢,然后我俩在雪窝里干架。
时光总给回忆镀金,哪怕是那些憋屈、苦闷的记忆。
我接过酒杯,敬他一敬:“祝十四爷长命百岁,自在如风。”
他嘴角一抖,动容道:“我以为你想让我战死沙场。”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我希望你好好的,富贵平安。”
“富贵平安……”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接着拎着酒壶与我碰了碰,嗓音低沉:“那就祝你光宗耀祖,长盛不衰。”
待我放下酒杯,他古铜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红晕,欲言又止几次后,指着中间那个用炭火煨着的砂锅,简短道:“我学会了。”
啊?
定睛一看,砂锅里盛着炒鸡,上面还点缀着红绿辣椒。
看上去卖相很不错。
他夹起一块,低头默默啃着,啃完把鸡骨头一吐,头却没抬起来,“那年在江宁,为了让你吃顿好的,我让人买下了那个农舍,趁你睡了,偷偷学做饭,学了一宿,只学了个皮毛,炒出来外糊里生,咸淡不均,难为你还吃了那么多。你就是嘴上抱怨,其实心软又体贴,不忍让别人失望。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补偿你,最好能再回到这里,我亲手做上满满一桌菜,咱们一边吃,一边忆苦思甜。”
原来从军营里学会了做饭是吹牛,现学现卖才是真。
那时候现学现卖倒能理解,现在呢?
执念到底有多深,才会在多年后,非要弥补当时的遗憾?
我忽然想起那颗发黑的柿子。
其实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为何会悲愤至极的时候,还要摘走那颗柿子保留多年。
“怎么,不相信这是我做的?”
我再次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必如此。”
他脸色一沉,一言不发朝自己碗里夹了很多菜,机械地往嘴里塞。
“十四爷……”我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劝他放弃的,可是面对这样的他,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
我站起来,想告辞。
“不想尝尝吗?”他含着满嘴菜抬头望着我,含糊道:“明天我就走了,错过这次机会,这这辈子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我刚想说,放心,你死不了。转念一想,活着是活着,可自战场归来他就会被软禁于景陵,直至乾隆登基。
这很可能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是来告别的。
我坐回去,夹起一条鸡腿,啃了两口,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味道极好,进步很大。”
他嘴角一弯,神色却有些哀伤:“好,我没什么遗憾了。”
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你以为,在望江园地堡看到你和老四好了,我才恼羞成怒离开,从此对你恨之入骨?不是的。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他了,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喊他。”
原来我的谎言真的很拙劣,他果真洞悉一切。
“可我还想努力一把,因为你没有为他放下原则,你也不肯嫁他,你心里苦。我想救你出苦海,没想到,和你在一起浪荡江湖的日子那么快乐。快乐到我想抛下一切,和你这样过一辈子。我能感觉到你也是快乐的,那是你我相处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光。”
原来他带着我东躲西藏,做这做那,只是为了和我多相处一段时间。
所以,早就在预料之中的结果并不重要,相处的过程会被他反复回忆,并执着地想要复刻出来。
因此,那颗柿子才会成为见证美好的纪念品,而不是痛苦屈辱的象征。
“我没有真正恨过你。不管有多少怨恨,只要想起你为我奋不顾身挡过一剑,想起我们一起吃夹生饭、偷柿子,就都烟消云散了。从望江园那一晚你放下原则投入老四的怀抱开始,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远离你。老四心胸狭隘,叫他知道我恨你,总比余情未了好。”
诚然,这么多年,除了在朝堂上,我们碰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偶有交集,除了羞辱斥骂,便是横眉冷对,还动过手。
这几年,隶属于他的苏和昌毒害我,高忠刺杀我,我们之间对立的明明白白,人尽皆知。
可我对他此刻说的话深信不疑。
因为我们彼此清楚,打感情牌困得住他,困不住我。
是我,一次又一次,用这张牌,骗得他错付深情,可望而不可得。
以往我总觉得会有机会回报他,现在才知道,我能为他做的,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能回到刚到北京那天,无论如何,我都不去贝勒府。”
不祸害他才是我唯一能回报他的,可惜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他苦笑着点点头:“你祝我自在如风,可在你出现之前,我比风还自由。从你出现之后,那样的日子再不曾有。以后也不会有。”
顿了顿,他又改口:“可就算你不来我府上,只要我们相遇,我还是难逃宿命。遇到你,我不悔。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输给老四。现在,我到了他当年的年纪,终于明白,人这一辈子想要的太多,能抓住的太少,越想要的,代价越高。我输在没认清我想要的是无价之宝,出价太低。”
什么无价之宝,分明是夺命毒药。
“这世上没什么无价之宝,无论是什么,只要你不想要了,它就毫无价值。”放下吧,放下我,或者放弃皇位,都能得到解脱。
“人只有死了,才能把什么放下。”他凝眸看着我,嘴角勾着笑,“要是我死了,你就为我守节,决不能嫁人!要是你嫁了人,我就变成厉鬼,日日纠缠你夫君!”
这是他第一次出征前对我说的话。
“我不嫁,这辈子都不嫁。”鼻腔酸涩,眼泪涌到内眼角,“胤禵,你别去好不好?”
他面色一变,嘴角发抖,扭过头去,声音有点颤:“我曾在这里央求你叫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嗓音亦发颤,“爱新觉罗胤禵,你别去好不好?”
“真希望你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老四才说这句话。可惜就算是,我也不能答应你。保家卫国,职责所在,马革裹尸,虽死犹荣。”他又给我倒了杯酒,颤抖着递给我,“最后一杯酒,希望不是最后一杯酒。”
这个在我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真的要离开了。
温热的液体滑过鼻梁,我端起酒杯,“男儿当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那就祝十四爷不负凌云志,常怀赤子心。”
“好,我没看错人!你永远有本事让人恨得牙痒,也永远能让人爱得不可自拔。”他眼睛笑着,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头,眼角飞出一行晶莹剔透的泪珠。
第 239 章
1722年12月18日康熙六十一年 十一月十一 雪
卫藏战争胶着了一年多, 直到近日才陆续传来好消息。
十月十五日夜,大策零敦多布率领准军精锐袭击清军大营,遭遇荆州满洲兵, 双方鏖战一夜,准军大败。大策零敦多布慌忙掉头窜逃, 清军挺进拉萨。
十月十七、十八日, 年羹尧攻入西宁,对西宁府周围的南川申中堡、西川镇海堡与北川新城等地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大挫罗卜藏丹津。
捷报传来, 康熙大喜,雄心再起, 不顾马齐等一干大臣的强烈反对, 扬鞭跨马去南苑打猎。
以他现在的身子骨, 怎么可能经得起寒风刺骨和剧烈颠簸,果然刚到南苑就病倒了。
起初只有伤寒症状,流鼻涕、发烧、头晕, 为了不引起恐慌,他并没有立即回畅春园,只传了几个太医到南苑。
十一月初五, 他在南苑先后召见四爷和隆科多, 表面上是为了询问通州查勘粮仓的事情, 其实各自另有交代。
交代给四爷一共两件事, 第一,给在京的全部皇子、皇孙新制棉服, 若有感染疾病者, 命太医去医治;第二,命他在冬至这天(十一月十五), 代自己前往天坛祭天。
四爷想留在南苑照顾皇上,却遭到了拒绝。
十一月初六,康熙下旨‘偶感风寒,本日即透汗。自初十至十五日静养斋戒,一应奏章,不必启奏。’
然而初七一早他便回到畅春园养病,自这天起,除了隆科多,任何王公大臣无诏不可入园。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十一月十一,下午三点多,一道圣谕送进通政司,皇上宣我入园。
自从卫藏战争爆发,皇上的心思都放到了战事上,之前接到宫里抚养的皇孙们都被送回了家,我这个上书房行走也随即被解聘。
这一年多,我再没有机会像之前那样伴驾聆训,见皇上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朝中大臣每日顶着风雪在畅春园外恭候,用尽手段向隆科多施压,就为了见他一面的关键时刻,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召见我,但我知道他大限将到。
小雪靡靡,我穿过一群雪人似的大臣,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
“连阁老都在这里等着,皇上为什么召见她?”
“老穆,你们通政司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吗?”
“她是大清医专的校长,和民间那些神医关系密切,皇上见她许是为了寻医问药?”
“连太医都治不好的病,神医就有办法吗?哎,国公爷,咱们得趁皇上还清醒,请求尽早立嗣,否则大限之时必将纷争四起。”
“你怎知储君未定?说不定传位诏书早已拟好。自皇上染病,在诸皇子中只召见了四王爷,还降旨令他代天子祭天,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何况,大家别忘了秋副使住在哪里。”
“正因为她住在圆明园,才会被赶出上书房!现在大清的安危全系十四贝勒一身,而她曾背叛十四爷,令他蒙羞受辱,皇上宠信她,就寒了十四爷还有前线十万将士的心!这次召见是在捷报之后,说不定是为了罢官甚至赐死,给十四爷一个迟来的交待!”
“说的有理!处置了秋童,皇上属意于谁就再清楚不过了!”
“愚蠢可笑至极!外敌未退杀贤臣?纣王也做不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你们是觉得十四爷睚眦必报,还是真当皇上糊涂了?”
“好了,秋童马上就要进去了,是福是祸很快就能见分晓。与其做无谓之争,还不如想想当下最为要紧的事儿!自皇上去南苑,所有旨意皆由隆科多代为传达,谁知道他有没有私心呢?”
“是啊,代天子拟旨是南书房大臣的事儿,他隆科多区区一个九门提督有这个资格吗?现在皇上身边连一个近臣都没有,说不定已被奸人所迫!”
“对,马中堂,您是皇上最倚重的人……”
厚重的大门关闭,把急切愤慨的讨论声屏蔽在门外。
宫道上已经铺上一层层薄薄的雪,前前后后,除了带路的太监和我,再没有旁人的脚印。
当前进的方向逐渐偏离清溪书屋,我心里不禁开始发毛,忍不住开口:“公公,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低头欠了欠身却没说话,只是做了个继续走的手势。
心跳如鼓。
这条路是我走过最长的路。
我没法不胡思乱想,更没法不害怕。
皇上的心思总是令人难以揣测。
当年我巡视归来,功绩耀眼,他却冷落我,令我尝尽人情冷暖。
出使俄罗斯归来,立下大功,他对我明褒暗贬,令我在上书房沉寂三年。
在我最失意迷茫的时候,他又给我鼓励为我撑腰,给我无限信任。
就在我以为即将可以大展拳脚之时,他却将我踢出上书房,剥夺了我常伴圣驾的恩宠。
就因为这么难以捉摸,不管他给四爷多少特权,四爷都不敢确定这皇位就一定是自己的。
虽然我知道最后结局,但我不知道到底是康熙传位,还是四爷夺位。
到了这时候,不做夺位的准备是不可能的。就算四爷自己沉得住气,他身边的野心家也沉不住。八爷亦然。
四爷没让我参与这些,我只知道他和隆科多私下里是有来往的。
表面上,隆科多和所有王公贝勒都有来往。而且,这是康熙默许的。
康熙委派他秘密监视宗室王公和部院重臣的动向,随时汇报。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为此很多人根本不愿意和隆科多深交,实际上他一直是被孤立的。
康熙活着的时候,隆科多必须做一个不党不群的孤臣才能保住权力。
可康熙驾崩后,不依附不站队的人,是不可能占据九门提督这个重要岗位的。往日被他打过小报告的人,还会趁他卸职落井下石。
因此,隆科多一定会选择某个阵营。
和别人不同的是,他不会根据自己的喜好选,也大概率不会参考谁更优待他(事实上,八爷和四爷开出的条件都不会差)。因为他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所以他完全可以根据康熙的心意选。
这样既不会出错,也不会因为违背圣意被提前清算。
初六之后,隆科多曾派人夜半造访圆明园,并传达给四爷一个重大消息:康熙想下诏传十四爷回京。
四爷并不完全信任隆科多,他认为这是个假消息。
十四爷现在正在拉萨攻坚,此时被召回,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认为,隆科多是在刻意制造危机感,为的是让自己更倚仗他,将来给他更多回报。
可就算是假的,也只能当真的信。
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容不得分毫大意。而且在这个关头得罪隆科多,得不偿失。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康熙召见我的目的,会不会是牵制四爷,让他安分守己地等着十四归来?
让他去祭天,照顾兄弟侄子,也都是麻痹他的手段?
哎,我肯定是三界六道最窝囊的先知。
领路人将我送到一个重兵把守的地方。
隆科多在门口等着。
从去年起,他兼任理藩院尚书,成了我的上司。
因为送走安德烈的一些安排,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也曾在御前碰过几次面,每次他都很客气,说话慢条斯理,非常温和,一点也不像电视里阴鸷狡诈的特务头子。
不过这一次,他看我的眼神格外阴冷,让我不由想起他和小妾李四把原配夫人做成人彘的极恶,胆寒腿软。
“跟我来。”他转过身,一挥手,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打开了一道油漆斑驳的厚重木门,一个萧索陈旧的小院呈现在眼前。
我随他走进去,只见每个角落都有黄马褂镇守。
进了堂屋,他踩中了某块地砖,地面上顿时传来机关开动的声响,接着,一个一米见方的通道口出现。
“下去吧。”他命令道。
我头上的冷汗顿时就掉下来了。
从刑部受过‘箱刑’之后,我就得了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症。要是把我关地窖,会要我命的。
“提督大人,皇上在里面吗?”
大约是我的声音抖得太厉害,他终于有些许恻隐,轻一点头。
我这才迈开颤抖的腿往下走。
这间地下密室比我想象的更大更通透,但下到最底,仍觉得憋闷异常。
室内只有一个光源,无人引路,我循着光来到一间布局很像西暖阁的房间。
康熙穿着厚重的斗篷,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宽大的太师椅衬得他干枯瘦小,好像缩水了一样。
他身后站着一个看上去比他更老,更虚弱的人,而且是洋人——供职于太医院的意大利传教士卢依道。
卢依道曾治好了九爷的耳疾,还曾教他学习意大利语,两人关系非常密切。
我心里更忐忑了。
请过安,皇上招招手,让我近前些。
我跪行至他脚下,灯光在他身后正对着我,他好像从未见过我那般仔细打量着。
半晌,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八年来,你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皇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我惊得一时忘了解释。
“有人告诉朕,在意大利有个传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有一个容貌、着装都异于常人的怪人从天而降,落在教堂外面。当时她已经没了呼吸,善良的神父将她放进了棺材里,准备等天晴便将她下葬。没想到几天后她却从棺材里爬出来,还活蹦乱跳。人们把这个能起死回生的人称为魔鬼的女儿。”这段话他说的断断续续,可字字如锤,锤的我胆战心惊。
卢依道!
根本没进棺材!他撒谎!
我抬眼瞥向康熙身后,他咧嘴露出满嘴黑牙朝我阴森一笑。
知道是他捣鬼,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胆地看着康熙的眼睛说道:“回皇上,传说就是基于事实的演绎,肯定有其夸张不实之处。微臣不信这世上能有人起死回生。”
康熙反应淡淡,神情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接着又道:“还有人告诉朕,在江宁的玉泉镇也有个类似的传说。一个男人的妻子重伤气绝,停尸超度期间,打了个喷嚏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吓跑了乡民,连道士都屁滚尿流。”
他已经连打喷嚏这个细节都掌握了,我再狡辩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他叫我来,恐怕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如果皇上见到了这样的奇人,会做什么呢?”
烛火跳了一下,站着的卢依道,影子骤然放大又缩小。活像个恶鬼。
他冷幽幽开口:“在意大利,人们相信吃掉魔鬼的心脏,就能获得她的法力。”
他用起死回生诱惑一个将死的帝王!!
我抑制住发抖的冲动,反问道:“心脏只是一块肉,身为医生的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是医生,更是传播上帝福音的使者。上帝说,心脏是安放灵魂的器皿。中国的典籍里曾记载过一个换心的故事。神医扁鹊给公扈与齐婴两人换了心,他们醒来后却回到对方家,认对方的妻子,因为对方的妻子不认他们而告到官府。这个故事说明,中国人也认为心是‘元神’栖息地。”
……还真是准备充分啊。
“那意大利人怎么不留着自己吃呢?”
卢依道对答如流:“只有世间最强的人才能战胜魔鬼。”
还顺带拍个马屁!
孱弱将死的老皇帝,一定很需要这种恭维,一定很期待重生吧?
康熙的目光没有一丝暖意。
我忽然想,他会怎么吃我的心脏呢?只能做成肉糜。
可即便是最讨厌的口感,他也会一口气吃光吧?连一点肉渣都不会分给旁人。
最可怕的是,吃了我的心脏他照样会死,而我……还会被时间复原。
这一次,恐怕再也没人相信我不是魔鬼。
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算了,别想了。别被没有发生的事情吓到!
连撒旦都有追随者,大不了我带着一群小鬼,掀翻他满人王朝!
先取得暂时性的胜利!让他吃了我!给四爷一个逼宫夺位的由头!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上帝把我送到大清的原因!原来我和皇上之间的宿命安排是这样的!”我故作惊喜,果决地伏地祈求:“皇上隆恩深重,微臣无以回报,愿剖心证道,为大清留下一个千秋万载永垂不巧的明君!”
嘣!
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发聩的响声。
在皇帝听来,这是为人臣子该有的觉悟和决心。
可对我而言,这是愤怒的呐喊。
非得把人逼成鬼!那我就做鬼反噬你!
“千秋万载,永垂不朽。”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喃语。
接着,是一串脚步声,渐去渐远。
卢依道走了。
是去拿手术刀了吗?
我心脏好像自己有意识,它已经开始疼了。
“你以为始皇帝追求长生是因为怕死吗?不,天下大统,他有太多理想还没实现。当皇帝可不是个好差事,朕从六十岁就开始力不从心,咬牙挺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老天不收,天命不可违。如果朕六十岁之前获得这颗‘魔鬼的心脏’,或许会动心。可是你瞧朕现在的样子,活着已然是痛苦,如何再为国家操持?”
这……他难道不想永生吗?
我缓缓抬起头。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擦擦脸,孩子。”
啊?
我后知后觉地摸了下,才发现泪水都已经流到脖子上了。
“怕死是人之常情,你的孝心甚慰朕怀。给大清留下一个苟延残喘却永远不死的皇帝,不如留下一个正当壮年的明君和一个身怀异能的贤臣。”
我已经呆了,除了流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今日之事,除了朕和你,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将来你还会不会面临同样的境遇,朕不敢保证。对于皇帝而言,责任高于一切。必要时,没有谁不可以被牺牲。不过,只要你忠君报国,像侍奉朕这样侍奉新君,朕可以赐你一道免死金牌。”
我花了一会儿功夫恢复平静,再次跪伏下去,朗声道:“微臣尽忠的是能任用贤臣、改革弊政的君主,微臣报效的,是大一统的华夏九州,倘若不是这样的君主和国家,死亦何惧。”
“朕给你选的,正是这样一位君主。在他治下,大清绝不会四分五裂,只会越来越强大。可他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弱点,令朕放心不下。”
说到这儿,他面色痛苦,发出干呕的声音。
“皇上……”我直起身子,忧心道:“要不要叫太医?”
他紧皱眉头,轻缓地摆了摆手。
片刻后才继续说道:“他为一个女人,父母妻儿和名利皆可舍,甚至不惜与天下人为敌,朕恐他连江山也拱手相让。”
经过刚才的惊吓,我已经皮实了。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把问题抛回去:“皇上想让臣怎么做?”
他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
我上前接过来,在他的示意下打开,这是一道圣旨,上面几句表彰了我的功绩,下面的结论是:封三等阿达哈哈番,特赐终身不嫁,若有后嗣,赐与母姓,不可入朝,不可留京。
这是防着我从前朝转后宫,凭子嗣窃取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啊。
不过倒正合我意。
有了这道圣旨,不管是四爷还是德妃都休想把我关到深宫里面!
我含泪叩首,发自肺腑地说道:“微臣对皇天后土、耶稣、佛祖和皇上起誓,忠君报国,绝无二心。倘若有不臣之心,或有想嫁人之意,必将受千刀万剐之苦,死后不入轮回,永无安宁。”
他闭着眼道:“朕还有一道旨意留给顾命大臣,若你遵循誓言,则可保你平安无忧,若你食言,下场比你应誓更惨。”
“微臣谨遵圣谕。”
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眼里有了些许温度,“不能听你叫声阿玛,朕亦深感遗憾。”
麻木的心再次轻颤。
在这一刻,从未感受过父爱的我,终于开始真切地为这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父亲感到悲伤。
1721年12月20日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晴
从我获封爵位,四爷是继位者基本成了共识。
至今还不肯面对现实的,都是故意扭曲事实,蓄谋篡夺大位的野心家。
其中九爷、十爷及其门人叫嚣得最狠,不过畅春园门口已经没人响应他们了。
因为从昨天起,康熙的呕吐之症愈发严峻,张廷玉和马齐被宣召入园,人人都猜测,皇上已将传位诏书交给他们。
这两人从进去就没再出来,和我一样。
没人可以将康熙的身体状况传出去。
不过我能想象,京城各路兵马一定都在枕戈待旦。
四爷和十三爷肯定夜不能寐,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八爷党的动向。
昨晚,皇上上吐下泻,龙床上一片污秽,人也一度陷入昏迷。
张廷玉和马齐商量是否该传四爷入园,一个觉得应该叫,一个觉得应该等皇上恢复神智再问一句。
他们两个无法达成一致,便去问隆科多,隆科多只做皇上的传声器,其他时候一概做哑巴。
于是他们又来找我。
我以半个医生的身份告诉他们,皇上现在的症状怕是胸痹(心梗)的前兆,若发作就是一眨眼的事儿,到时候再去传召就晚了。若有皇子在宫外兴兵,京城就危险了。应该立即将他们召集到畅春园,统一看管。
马齐叫来太医,一问果然有这个可能,立即让张廷玉拟旨。若有抗旨不来者,按谋逆罪论处。
于是今日凌晨,所有皇子都来到了畅春园,跪在清溪书屋外面。
隆科多穿着黄马褂,带领一群侍卫将这里团团围住。
“皇阿玛,您到底把大位传给八哥还是十四弟,您倒是亲口跟我们说一声啊!”九爷、十爷一直嚷嚷着要见皇上,并撺掇年少的阿哥们一起哭嚎,马齐和张廷玉再三劝告他们小点声。
只要他们一站起来往前冲,御前侍卫就会横刀在前,冷冰冰道:“请爷别为难奴才。”
八爷于是将矛头对准了我,轻飘飘开口道:“皇阿玛怎么可能只见儿媳妇,却不见儿子?马中堂,张中堂你们糊涂了吗?”
十三爷冷笑道:“八哥,你这话说的没道理。宣召秋童的旨意是送到通政司的,皇阿玛见的是通政司副使,不是什么儿媳妇。”
九爷扯着嗓子喊:“她只是个没名没份的姘妇,当然不配称为皇阿玛的儿媳妇。自小上书房的先生们就教我们尊礼重教,平时我看到她都是强忍着恶心,没想到到了这时候,还得见这个不三不四的人,真是……”
四爷一拳怼上去。
二十三、二十四一人咬他一条腿。
十爷则一手扯下一个,朝他们脸上甩耳刮子。
霎那间,惨叫哭嚎声迭起。
阿哥团打成一锅粥。
马齐和张廷玉一脸生无可恋。
“够了!谁再叫嚷闹事,休怪本官不留情面!”隆科多高喝一声,派人将他们拉开。
十爷嚣张至极,疯狂踹打御前侍卫,隆科多绕到他身后,朝他膝盖窝狠狠一踹。
十爷猛地扑倒在地,摔得鼻血横流。
他摸了一把,嗷得一声惨叫起来:“皇阿玛,您快出来看看啊,狗奴才打杀您儿子了!皇阿玛救命啊!”
九爷也跟着大喊。
阿哥营里还有几个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四爷一一看过去。
这时,清溪书屋的门打开,李九一从中走出来,朗声叫道:“宣雍亲王觐见。”
第 240 章
整个院子霎时安静下来。
四爷看了我一眼, 我对他微微一点头,他便昂首阔步朝屋内走去。
九爷飞奔起来往前跟,大喊道:“皇阿玛, 有什么话四哥听得,我们听不得?我们不也是您的儿子吗?从您去了南苑儿子就没见过您, 您是病了, 还是被奸人害了?”
十爷顿时反应过来,哭喊道:“皇阿玛,今天老十就算豁出命也要锄奸护驾!”
诚亲王和恒亲王将他一拉, 训教道:“别发疯了,皇阿玛好着呢, 还不到你哭的时候!”
十六和十三从前面拦住九爷。
和十三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同, 十六爷诚恳到近乎哀求:“九哥, 别闹了。事到如今,闹也没用,认命吧。”
九爷面色涨红, 脖颈上青筋暴起,嘶喊道:“不,你们还看不明白吗?皇阿玛病后只召见了老四和隆科多, 分明是这两个人联手控制他老人家想谋权篡位!我要看看皇阿玛!”
李九一焦急地下了台阶, 连连摆手:“诸位阿哥别急, 皇上和雍亲王交代些话, 说完就会召见你们。”
此话一出,八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猛然叫道:“皇阿玛, 老十四马上就凯旋而归了,他出征前, 您亲口承诺要把大位传给他,您可不能……”
“八爷!”我将他打断,微笑道:“皇上能听到您的谵语。请不要用自己的错觉指责他。他原谅过您多次,也请您真正体谅自己的父亲一次吧。”
他脸色一白,下意识抬眼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终于没再说下去。
艳阳高照,风也不凉。
坐在廊下等待的时候,我有点打盹儿,恍惚间觉得,这是极其寻常的一天。
“宣诸阿哥觐见。”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李九一才再次宣召。
隆科多下令御前侍卫放行,九爷冲在最前面,八爷反倒落在了最后面。
马齐和张廷玉次第跟上去,我也悄然尾随。
二十几个阿哥将这间不大的寝宫跪得满满当当,我们三个只能站在门口。
半垂的帷幔遮住了康熙的身体,我只能从那只被二十四阿哥抱住的手判断,他是坐着的。
“皇阿玛,您怎么了?您起来陪胤祕玩好不好?”二十四阿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康熙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似乎叫了谁一声,不过就连跪在最前面的九爷都没听清。
“都噤声!听皇阿玛说话!”他立即直起身子回首厉喝一声。
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二十四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便是如此,九爷仍嫌他吵,一把将他扯开往后一扔,自己挤过去,急切地问:“皇阿玛,您说什么?”
康熙声音微弱却不失威严:“胤祕的脸,谁打的?”
九爷肩膀一缩,一时语塞。
二十三阿哥趁机喊道:“皇阿玛,是十哥打的,他也打我了!”
十爷一把捂住他的嘴,蛮横地嚷嚷道:“皇阿玛,都这时候了,您还操这闲心做什么?几个巴掌又打不坏他。当务之急,您得赶紧下诏把十四弟叫回来,要不天下就乱了!”
康熙气得手直哆嗦。
诚亲王喝道:“胤俄,休得无礼!气坏了皇阿玛,这永世骂名你担当的起吗?”
十三爷则道:“十哥,你这是要逼宫啊?要是皇阿玛不答应,是不是也得挨你巴掌?”
这话犹如啐了毒的利刃,犀利又歹毒。
要不是亲耳听到,我绝对想不到,会是纯孝柔善的十三爷说出的。
可见只要名分未定,谁都不敢放松,临近终点,所有人都绷到了极限。
“老十三!”跪在床尾的四爷头都没回,低喝道:“两个幼弟惊慌失措,你别火上浇油了。老十只是情急说错了话,咱们兄弟中绝没有那不忠不孝的人!”
十三爷怔了几秒,随后才幽幽道:“四哥菩萨心肠,从来眼里只有好人。”
九爷冷笑道:“到这时还做戏,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
“都闭嘴!”冷不丁一声呵斥,康熙猛地坐直了。
马齐和张廷玉本能地往前迈了半步,手也跟着抬起来,似乎想去扶。
不过还是近在咫尺的四爷反应更快。
面色蜡黄的康熙把手搭在他小臂上,眼含热泪扫视众人,颤声道:“自二阿哥身染狂疾被废,储君之位便引来无数纷争。朕亦饱受忧烦,唯恐选错庸才,有负祖宗所托,亦担心新君残暴不仁,不能善待你们这些兄弟。朕年幼丧父,不知道怎样做一个好父亲,想这几十年,难免有严苛、偏颇之处,然扪心自问,虽日理万机,仍时时关注你们的成长教育,能成才者尽力扶持其成才,不能成才者只盼成人安享富贵。朕,不比寻常人家的父亲失职,奈何落到临终不能安心闭眼的地步?”
马齐和张廷玉不住擦眼,感慨道:“皇上对阿哥们的关怀疼爱,臣等自愧不如。”
阿哥们伏泣一片。
四爷哭道:“是儿臣不孝,没能为皇阿玛多分忧解难,儿臣有罪啊!”
诚亲王亦哭道:“父子相亲的画面如今还历历在目,皇阿玛是世上最好的父亲,这辈子能当您的儿子,是儿臣十世积来的福气。儿臣身为兄长,没能约束好弟弟们,请皇阿玛责罚。”
八爷捅了捅九爷十爷的后背,他们不情不愿地表态:“儿臣知错了,请皇阿玛保重身体,往后儿臣再不惹您烦忧。”
“便是你们想,恐怕也没机会了。”康熙力一松,整个人往后仰去。
“皇阿玛!”四爷赶紧拖住他的后背,将他再次扶正。
他急促地喘了几下,忽然大声道:“雍亲王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宗祧、经纶帝业,朕晏架后,著其继朕登基!”
说完,他两眼一闭,软绵绵倒在四爷身上。
时间好像被暂停了。
屋子里所有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我脑子里轰然一炸,空白无声。
就这样了?康熙时代就这样结束了?雍正时代就这样到来了?
太不真实了。
片刻之后,排山倒海般的哭声乍然响起,慢慢将我拉回现实。
马齐张廷玉,还有屋外的侍卫,全都跪倒,痛哭不已。
“刚才皇阿玛说什么?传位给谁?”
哭声中忽然出现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
是九爷。
他已经站起来,状若疯癫地质问大家:“是八爷还是十四爷,我没听清,谁听清了?”
十爷也豁然站起来:“我听清了,是老十四胤禵。”
“胡说!是雍亲王,雍亲王,就是雍亲王!”二十三大声反驳。
十爷抬手就要打,被十三爷抓住了手腕。
马齐道:“两位皇子请节哀,名分已定,皇上亲口说的,在场每个人,甚至连外面的侍卫都听的清清楚楚,继位者乃雍亲王。”
八爷箕坐在地上,冷笑道:“可我们也看得清清楚楚,刚才皇阿玛要躺下休息,被雍亲王用利器抵住后背威胁,这才骤然发声。”
“荒谬!”四爷将两手往前一伸,质问道:“哪儿来的利器?”
“来人,搜搜老四把利器藏哪儿了!”九爷高声叫道:“谁能搜出来,便是为大行皇帝报仇的第一功臣!”
关在宗人府那几年,他一定恨极了四爷,也恨极了我。
作为宠妃的儿子,他这辈子可能只在我们身上吃过亏,所以不惜粉身碎骨也要争。
可惜这时候不可能有人响应他。
他便亲自往四爷身上扑。
张廷玉大喊:“保护皇上!”
门口两个御前侍卫迅速冲进来,十爷混不吝地往前一挡:“我看谁敢对皇子动手!”
十三爷在其身后喝道:“我敢!”
说罢又往他膝窝处踹了一脚,十爷狼狈地扑倒在地。
另一边,御前侍卫也已将九爷拿住,问四爷:“该如何处置,请皇上吩咐。”
“别急着巴结,他还是不是皇上呢!”八爷冷笑道:“四哥,你不会连个诏书都没混上吧?这样可没法跟文武百官及后世交代。”
话音才落,隆科多捧着金匣踏进门来,“大行皇帝遗诏到。”
所有人再次跪倒。
“雍亲王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隆科多念完,将其递给马齐:“请马中堂、张中堂查验。”
马齐、张廷玉看完纷纷点头:“是大行皇帝笔迹,印玺为真。”
他二人将遗诏送至四爷手中,四爷捧在胸前泪如泉涌,痛哭道:“皇阿玛不仅是世间最好的父亲,更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帝王,他将此重担交给我,我怎及他万一……”
诚亲王道:“请皇上节哀,保重龙体。”
接着转身对众人道:“大行皇帝授命于雍亲王,名分已定,我等当行大礼!”
说罢带头跪下,其余人纷纷跟着下跪。
八爷箕坐不动,九爷和十爷站着不动。
我的膝盖刚要触碰地面,忽然被人拖住双臂。
“你就别跪了。”四爷红着眼睛将我拉到一旁,“这几日你忧惧疲惫,憔悴得不像话,现在大局已定,你可安心回去休息了。等我处理好这里的事儿就回去陪你。”
我习惯性点头,转瞬间意识到不对:“这样不行,你现在是皇上了,我不跪于礼不合,他们三个更……”
他摇头打断我:“我是皇上,我说了算。这点小事儿不难处理,你信不信我?”
从前他是雍亲王的时候,承诺我的事儿就没有办不到的。现在成了皇上,还有什么能难倒他的?
在畅春园这三天,我不再为继位而忧心,反而因为回顾与康熙打交道的经历,充分认识到了帝王的无情和无奈,深深担心四爷变成雍正后会不会和从前判若两人。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想过我们会走这么远。
到了今天,我们已把对方当成相伴一生的伴侣,再说退回纯粹的君臣关系是不切实际的。
只是,权力和责任会不会扭曲原本和谐甜蜜的感情呢?
我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广阔舞台,却害怕失去真挚亲密的爱人。
不过,在阿其那三人组还在挑战他权威的局势下,他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让我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他还是那个把我置于自己之前,宁为我得罪天下人的‘恋爱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