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我竟然像只小麻雀一样, 被食物引着,一步步落入他的圈套!
这陷阱准备多久了?真是难为他夙夜匪懈,还分出宝贵的精力琢磨这些小把戏!
可惜我们之间的关系今非昔比。
“我崇拜王爷, 敬仰王爷,需要王爷的教导, 所以我不想离王爷太远。王爷曾说, 我是知己,更是谋士,是孔明之于刘备, 萧何之于刘邦。我当真了。
可知己和谋士毕竟都是外人,也不能离王爷太近。王爷还说, 让我收起那些虚伪客套的关心, 我也当真了。
我现在恪守本分, 努力找一个,既不会给王爷造成困扰,又可以不失王爷信任的距离。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合适, 还请王爷不吝赐教。我再改。”
话说到这份上,不可谓不诚挚,立场也很明确吧?我就任他握着, 等他自己放手。
可他却把另一只手也放上来, 两手合力, 紧紧包着我, “软甲只有贴身穿,哪有穿在外头的!你从来都是表面恭敬, 实际傲慢又霸道!顺着你的时候, 你是小绵羊,一旦不合你意, 不管是刑部酷刑,还是往日恩情,都别想叫你低头!自己只管放狠话,拿刀往人心上捅,还不许别人叫疼,更不许人家躲!这也就罢了,谁叫那人自己熬不住,心头的伤疤还没长好,就巴巴地掏出来往你跟前送,多少磋磨活该他自己受着,你不必改……我看也改不了!你要改的只有一点:口是心非!”
“我没有这个毛病!”他手心的温度像目光一样炙热,烫得我呆不住,不得不强行挣出来。
“你有!你心里有我!”
他把刚才藏进本子里的纸拿出来,展开给我看,“就算关心可以虚伪客套,无意识地乱涂乱画呢?只有时时刻刻想着,才会不由自主地信笔书写!”
……我在钞关数船的时候,在笔记本上画的小人头,写的雍和四,他竟然剪下来保存至今……
我当时,应该是因为他头天晚上扔了我的清凉膏而生气,默念他的名字骂他来着吧?
他怎么自动忽略了后面的小心眼子,小作精和画个圈圈诅咒你呢?
这怎么解释?!
一时的无语,被他当成了默认。
“你想要前途,想不生孩子,还想要什么?既然你也舍不得离开我,为什么不能和我说清楚?难道我不值得你信赖?也不值得你退让半步?”
他身子前倾,竭力向我靠近,言辞恳切,态度真挚,堪称卑微。
但这种沟通方式其实是很强势的,和他处理公事一样,一旦发现问题就必须解决,不忽视,不拖延,不容情。
他抛下最后的骄傲,把我们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也不再给我粉饰太平的空间。
今晚,要么我屈服,他得到自己想要的;要么,我把他这颗伤痕累累的心彻底撕碎,从此我们彻底归于君臣。
不,以他爱憎分明的个性,恐怕是陌路还不如。
夜深了,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看守所熬鹰也不过如此吧?
可我还得强打精神,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尽可能把真心话说得漂亮委婉。
“其实我很羡慕年漱玉。我都不知道,她怎么那么轻易就被王爷喜欢了?而我,从第一次在王爷手底下做事,就兢兢业业、殚精竭力,拼命想获得王爷的认可,直到现在,都不敢懈怠半分。
她可以坦坦荡荡地留在王爷身边,热烈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恣意地仗着王爷的宠爱发泄不忿。而我,从来不敢妄想成为王爷的身边人。
不是王爷不值得信赖,也不是我不愿意为王爷退步,而是我根本没有退路。
王爷对我的偏爱,是因为惜才爱才,要是我退到内院,就一无是处。我既没有家族帮衬,又不能生孩子,凭什么自保呢?今日我还有点用处,仅仅一个身边人就能羞辱我,挤兑我,他日我成了废物,那些高门贵女和母凭子贵的王妃,对我有不满,我该如何自处?”
委屈是真委屈,眼泪吧嗒吧嗒掉。
“她不是……”他急切地绕桌走过来,想要解释。
“就算没有她,还会有别人。”我伸手一挡,接连退了两步,胡乱在脸上抹了把,恢复冷静:“王府真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王爷,我也从不敢放在心里。作为谋士,我劝王爷,善待晓玲,把持好年羹尧。能与王爷共奋进,就是我天大的福气了……也请王爷,看在我忠心耿耿、刻苦努力的份上,给我一点谋士的尊重。”
“秋童……”他满眼的愧疚不忍,语气中饱含求饶的意味。从志在必得的攻城者,变成了手忙脚乱的守垒者。
正在这时,门上响起敲门声,刚果儿低沉的机械音传来:“王爷,急报。”
雍亲王回头一喝:“等着!”
待他转头看我,我已擦干眼泪,朝他微微一笑:“王爷,别耽误正事儿。我会永远追随王爷,王爷教育我的时候还多着呢!”
他眉头紧皱,目光沉沉地看了我片刻,最后一叹息,“我没有给你承诺,就让你一味退让,是我做得不好,才让你如此忧心。”
他把佛珠从手上退下来,递到我面前,郑重道:“苍天在上,佛祖为证,只要你不负我,我若负你天诛地灭。等我回来!”
啊……说了半天白费口舌!这哪是佛珠,这是发红的烙铁……我不想接!
可他已经抢先一步,不由分说地套在我手上,还谆谆叮嘱:“达哈布可以持我的令牌调动总督署的驻军,若有需要,只管吩咐。”
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又道:“不要招惹年漱玉,你受的委屈,待本王回来再与她清算!”
最该清算的是你吧!往女人身上推责算什么爷们?!
我低头翻了个白眼,恨不得给他一脚!
他拉着我将我送至门外,挥手让我先走,才听刚果儿汇报。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他立即接过刚果儿递来的鞭子和披风,走向黑漆漆的夜幕中。
我情不自禁地捻了下那串佛珠,接着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嗯,是很能催眠的檀香。
1715年10月10 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三十日 晴
一大早,院墙外头锣鼓喧天,吵得我睡不着。
领导不在家,好不容易不必标着他早起,这讨人厌的廖志远竟然天天来捣乱。
昨天我还以为谁家结婚,想着出去见识见识,没成想刚一开门,差点被珠宝玉器和绫罗绸缎的光泽闪瞎了眼。
廖二爷贿赂了总督署的门房,把流水般的宝物送到了我门前。
衙役们尚且能忍得住,丫鬟仆从都挤在院门口看热闹。
四位巡视官也啧啧感叹着,将我好一通打趣。
方铭问我:“你这是招了何方财神?”
第 132 章
打听到送礼物的人是金陵头号纨绔之后, 他们的反应基本一致:这种败类也敢来败坏大清第一女官的名声,衙役何在?快快将他轰走!
严三思反应尤其激烈:“此人德行极其败坏,就是烂泥一滩, 多好的人都能被他带坏,你可千万别跟他来往!”
我好奇问他:“你有兄弟被他带坏了?”
他狠狠瞪我一眼, 厉声警告我道:“你要是不听劝, 从此别与我说话!”
嘿!你当你是什么香饽饽吗?!每次出去都把我当小跟班使唤,随手买的东西全让我提着,毫无绅士风度!说话还总是加枪带棒, 不是批评嘲讽同僚,就是教训我, 我多稀罕跟你说话似的!
只有方铭唏嘘道:“听说那个冰清姑娘, 就是聂旸的女儿。”
小跟班道:“冰清姑娘我知道, 云流楼的花魁评弹,听说是廖小爷的相好,从挂牌就没跟过别人。前两日, 好像和一个风流才子好上了,这草包纨绔大吃干醋,把人家打了, 闹得满城皆知。”
……云流楼和总督署的距离才十里不到, 八卦传到这里, 竟然扭曲成了这样!
我看到了商机, 也看到了使命!口口相传必将成为历史,人民需要报纸!我们商报一定秉诚还原事实!
“不过聂旸是谁?”小跟班入朝晚, 没听过聂旸的名字, 不禁好奇地问。
方铭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小跟班又问严三思, 严三思脸色极阴,甩袖而去。
“他怎么了?”小跟班无辜又纳闷,越发好奇了,巴巴地凑到梁超身边去,“梁大人,你知道聂旸吗?”
梁超大约怕他到处打听,招招手让他靠近,低声道:“聂公是康熙三十六年的状元,曾任江苏学政,桃李满天下。后任江宁知府,以清介持躬,名播海内,被皇上赐匾‘大清第一清官’,六年前因侵吞国库银被夺官流放。朝中为其鸣冤者甚众,不过,还没等到刑部立案重审,他就病死在了路上。”
“大清第一清官就是他?!”小跟班一拍拳,惊叹一声,“我想起来了,好几年前,刑部为此案吵翻天,结案后,我阿玛和其他大臣,还为如何处置这块匾头疼。”
确实该头疼,那毕竟是皇上的脸面。
谁能想到,刚竖了个清官典型,清官就成了贪官。这不是打皇上的脸是什么?无怪处理得那么重,那么急!
这样看来,就算有冤情,恐怕也不好翻案。
“梁大人为何称呼犯官为聂公?他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得此下场是应该的!”小跟班先义正言辞地指点梁超。
接着劝他师傅:“聂暘的女儿又如何,还不是朝三暮四,引得别的男人为她大打出手,也不是好东西!何须为之惋叹!”
方铭抬手往他脑门上扇了一巴掌,怒骂道:“才吃了几两干饭就来教训我?!在吏部历练两年,官场沉浮没少见,这一路大小场面也都跟着经历了,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一张嘴就暴露你的无知!没脑子就少说多看,学学秋童!”
小跟班捂着脑袋嘟囔:“这可没法学。我是您教的,秋童是王爷亲自教的,师傅什么水平,学生就是什么水平,要怪只能怪……”
眼见方铭脱了鞋要抽他,哎哟一声,撒丫子跑了。
方铭冲他后背大骂了几句,脸色铁青地转过身,用鞋指着门前堆积成山的礼物,叮嘱我道:“赶紧让人扔出去,趁雍亲王回来之前处理好,别叫这种人败坏官声。”
廖志远这个高调行径确实荒唐。
他是金陵城里的黑红榜第一名,无论走到哪儿都自带粉丝,一人一张嘴,八卦如长腿。用不了多久,全城都会知道,他想求娶大清第一女官。
我只想要他的钱,他居然妄想做官夫,真是贪得无厌,狗胆包天!
我不仅把他的东西扔出去,还派人把他抓进总督署衙门关了一天。
没想到昨晚把他踢出牢房,今天他又来了。
你说他不用心吧,他打扮得板板正正,带着三姑六婆和八抬大轿,身后跟着看不到尽头的马车,车上塞满了聘礼,那架势恨不得把家底都搬来,拖着这么多人,在总督署门口一站站一天。
你说他用心吧,除了一身皮囊和万贯家财,什么花招都没有。就打直球。
今天略微有点不一样。
他准备了一封正儿八经的求爱信。
从信封到信笺,从颜色到香气,都花了心思。
展信阅览,让人眼前一亮。
字迹潇洒飘逸,用词隽雅清新,内容丰富,情感真挚,把一个男孩青涩而热烈的暗恋,刻画得丝丝入扣。
——从哪儿找的这么好的代笔?想招他做我社记者!
晓玲亦给予高度评价,“也许不是代笔。才子多浪荡,柳永、唐寅皆爱醉卧风月,李白和苏东坡,也与歌姬交往密切。嵇康放浪形骸,然能属词,善鼓琴,工书画,美风仪。上次在贡院见他抛珠,我就觉得,他和凡尘俗子不一样,非人非鬼,有些佛性。他在信中也说了,第一次见你,是在栖霞寺的佛堂里。若只是浑浑噩噩活着,怎么会去拜佛呢?”
“可我记得,你我进佛堂时,除了一个奉香的小沙弥根本没有别人。”
“也许他藏在某个角落里,否则,他怎么知道你磕了七个头,连我都没数。”
少女总是容易被表面深情迷惑,她已经完全把写信人和那个当街抛珠的少年融为一体了。
“这世上人人都背负着枷锁,好像只有他可以率性而为。”她满脸遐思,靠脑补美化廖小爷的荒唐。
而我只是无情下令,把廖志远和他带来的三姑六婆统统抓起来,人均附赠一顿暴揍,然后静待廖大爷带着钱来赎人。
等门口清净了,我才出门,接上靳驰,会见了雍亲王给我推荐的社长——掮客陈西。
私下里,他一改油腔滑调,全然一副踏实可靠的做派,让我改观不少。
在我与他说了办报的思路,以及要交给他的职责后,他宠辱不惊,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地为我分析可行性和阻碍,给了我一些非常值得借鉴的建议。
诚然,他对经商环境和文化包容度的了解,肯定比我深刻得多。但如果没有前期的艰难探索,我又怎么能听出他是真懂,还是糊弄我呢?
谈到发行阶段,不可避免地触及顾鹏程这个障碍。
从他的角度来看,顾鹏程在江南文化圈的地位,像泰山一样难以撼动。一是因为他靠嫁女,被人盛赞为江南风骨,有一大批崇拜者;二来,他对江南文化事业的发展做出过卓越贡献,很多文人受惠,对他感恩戴德;三则,他还有九爷这个靠山。
想要动他,就得承担鱼死网破的风险。
陈西以为,最好的办法,是通过曝光四姑娘作伪一事,先败坏他的声誉,降低他的影响力,再一步步抖出其他丑闻,让他身败名裂,成为一颗废棋,继而悄无声息地除去他。
我没有同意。
这样做,战线拉得太长,中间变数太多。而且相当于隔山打虎,不一定能击溃他,但四姑娘这辈子肯定就完了。
尽管我也不喜欢这个嚣张跋扈、性格扭曲的假面才女,但她罪不至死,甚至本身就已经很可悲了。
原罪在顾鹏程身上。
让一个受害者给加害者殉葬,是可耻可悲的。
最重要的是迫害女人,会成为玄宜慈善女性保护组织的一个污点。
红楼梦里,贾探春说过,一个大家族,面对外部攻击,一时死不了,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顾鹏程对女儿们冷漠残酷,迫使四姑娘铤而走险,在自己的读者群里找枪手,从而败露痕迹,一定对他又恨又怕。
有没有可能激化他们的内部矛盾,唤醒四姑娘的反抗精神,助她冲破父权的压迫,执掌点石书局?
陈西委婉地表示,我的想法太天真。
因为在中国,父亲就是一个家庭的天,别说女人,就算是男人也不敢触犯父亲的威严。
“这种臣服既是与生俱来,又在成长过程中被反复加强,最终,就像人惧怕雷电和开水一样,无法克服。”
对此我一笑置之,对他说:“要想办好一份报刊,就必须有先进的思想和坚定的意志。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只有能引领大众和时代一起进步,才能被人所需要。如果只展现各家所言,而没有总结提炼,商报永远也不可能超越点石书局。
在过去,没有人相信女人能做官,现在有了。你觉得女人不可能冲破父权的限制,成为一家之主,但只要有一个,未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不要试图阻拦某个意识,而是发掘它,盯着它,引诱大众和你一起盯着它。有争议,才有看点,报纸才能卖得好。”
这是我对他的第一个考验。
若能做成,既能证明他的能力,又能彰显他甘愿为我效命的诚意。
如果他站在封建大家长的立场,继续反对让四姑娘夺权,就说明他不认可我的价值观,那他一定不能胜任这个社长。
所幸,雍亲王信任的人,不会让我失望,他略一犹豫,就表示坚定执行。
我提醒他:“四姑娘的刻薄狠辣有乃父风范,她现在的处境非常微妙,顾鹏程为了不让她影响家族声誉,也许会立即把她嫁出去,或者藏起来,而她拖到二十五岁,把自己吃得变形走样,就是不想重蹈姐妹的覆辙。只要稍微给她外力,兴许她就会揭竿而起……这个外力,不如就让顾鹏程的干儿子给吧!如果能让他深信,顾鹏程会给四姑娘找个赘婿,把家业传给女婿,那他一定会狗急跳墙!”
陈西叹服道:“真想不到大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谋略!”
我们三个又商量了一下细节,确定立即执行这个方案。
这件事并非一两日就能做成的,而我可能随时面对顾鹏程的疯狂报复。
雍亲王出远门,留给我一道可以调动驻军的令牌,可顾鹏程的强项,并非物理伤害,而是诽谤和污蔑。
就在我犹豫该不该采取一些极端措施时,顾家人到知府衙门击鼓报案:顾鹏程已经失踪一天一夜了。
第 133 章
1715年10月11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三十一日 阴
报案的是顾府的管家, 四姑娘没有露面,只是执笔写了状子。
状子里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顾鹏程失踪前最后的去向是廖家的望江园。
这和公开指认凶手没什么区别。
从昨天开始,顾鹏程失踪的消息, 和他与廖小爷之前的争执,一起喧嚣尘上, 随之被推送到人们视野里的, 还有聂冰卿。
在上次的桃色新闻中,主角是荒唐多金的廖小爷和风流好色的顾鹏程,聂冰卿只是一个衬托他们的配角。
在这一起性质恶劣的失踪案中, 她却成了背锅的主角。
民众发现,这两个男人一个失踪, 一个进了监狱, 仿佛嗅到了什么不详的味道, 接着开始起底她的背景,终于发现她是前前任知府的女儿——聂家全家都死了,就只剩她一个, 这还不是扫把星吗?
当我路过云流楼的时候,河畔撑船的艄公言之凿凿地和别人说:“聂知府那么好的人,竟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就是这个扫把星害的!”
还要劝人家:“千万别接沾上她, 谁沾谁倒霉!前几天夜里, 还有一个慕名而来的贵公子被挠花脸扔出来, 浑身上下的财物都叫门口的叫花子摸空了,那叫一个惨!”
咦, 这个倒霉蛋不会是严三思吧?
他平时就爱在身上挂些明晃晃的小物件, 那晚向我求助时,不仅一身狼狈, 脸上有伤,腰间佩饰也都不见了。
啧啧,这个自恃清高的家伙,难道也仰慕花魁风采?干了什么叫人家把脸都抓花了?
顾鹏程的失踪,不出意外地引起了全城动荡。
不少与之交好的官员、社会名流,以及各个学社的士子,纷纷到总督衙门施压,要求郝成尽快彻查望江园,寻找顾鹏程。
事情发酵成这样,顾鹏程的干儿子顾文亮(原姓周,拜干爹后改了姓)才刚得了信。
他匆匆跑到衙门,以顾家代理人的身份,招揽感谢那些为顾鹏程发生的人,并和他们一起赖在衙门不走。
由于声势浩荡,郝成不得不重视,立即派人传唤廖家人,并苦口婆心地劝他们离开。
顾文亮为表孝心,寻死觅活不肯走。那些来施压的人,也被他高高架起来,都不好意思撤退。
郝成劝不动白丁就罢了,居然连下属官员也指挥不动。
那些官员操着浓重的口音,满嘴仁义道德,一口一个顾公,把老哈麻捧成当代圣贤,将他说的哑口无言!
然而,搜遍望江园,审完廖家人,依然没有顾鹏程的线索。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我把顾鹏程扔进湖里的事儿,被廖家人刻意隐瞒了,所以至今还没有牵涉到我。
总督署门口群情激愤,一整天都堵塞不通。
郝成只能调来三百兵丁护卫衙门,并且不许我们外出。
这个大事件,不仅冲淡了廖小爷和我的绯闻,而且,也极大的缓解了我的焦虑——顾鹏程暂时无法报复我了!
靳驰已经招募了四个记者,我让他们全方位跟踪这件事,每天出一个新闻稿,找个刊印社印发。先试试水。
到了晚上,顾家派人来,给守在总督署门口的众人送饮食和披风。
人们纷纷夸赞四姑娘做事周全。
其中有人唏嘘:“从四姑娘十五六岁就帮着顾公打理书局事物,这十年下来自然非同一般。现在书局和学社,都把四姑娘当二掌柜。”
另有人附和:“听说顾公打算为四姑娘招个上门女婿,连人都选好了!”
“怪不得这几天看他总是喜气洋洋的,要是没有出事,咱们可能都接到喜帖了吧?”
“果真如此?顾公不是说过,要把家业传给……要是招了上门女婿,这家让谁当呢?”
混在其中的靳驰回来给我说,还有好事者向顾文亮求证,把顾文亮问得心焦气燥,还得强装大肚,笑着说:“若真有此事,我替干爹和四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里话外,还是暗示大家别当真。
另一方面,在这个关键时刻,陈西的好友宋青山,亦即青山书局的掌柜,也以支持者的身份来到四姑娘身边。
青山书局是最早一家被点石收购的书局,宋青山在点石的地位,相当于公司元老。
在顾鹏程不在的情况下,他的支持,对四姑娘来说,分量颇重。
我还记得四姑娘把书拍到宋青山脸上时,这位书生老板脸上的窘怒,也记得他为四姑娘捧上茶盏时的卑微关切。
由此就不得不佩服陈西对情报的掌握和运用能力——这张恐怕不只是权谋牌,还是一张感情牌。
廖二爷在大狱里也打得一手好牌。
他贿赂狱卒,托人给我送来一张格子画。
还真和晓玲说得差不多,这狗东西竟然极善作画。
一张宣纸一支笔,水墨线条勾勒出一个看上去很有意思的小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一只长着一对大眼袋的老狗。
老狗幼时住在船上,母亲头戴花环,倚门揽客,挣得骨头给他吃,换得书本给他看。
他读得很好,船上所有母狗都为他鼓掌,所有公狗都给他赏银。可惜贡院门口贴着告示:狗不得入内。
后来他披了张人皮跑到邻省参加乡试,竟一试中举。然而在放榜当天,人们扒开他的人皮,纷纷嘲笑他只是条狗,一人一脚将他踢出局。
老狗烧掉人皮,心灰意冷地回到幼时长大的河上,决定从此安分做狗。
有一天,船上来了只老沙皮,已经老到动不了,就让老狗骑母狗给他看。
老狗骑术精湛,老沙皮看得十分满意。为了天天看,还把他带回家,让他娶了自家小沙皮。
后来老狗继承了老沙皮的产业,也继承了他的爱好。
他只挑那些年富力强、听话可控的小狼狗,娶自家小小狗。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像老沙皮那样,从墙洞里偷窥。
这种隐秘的刺激,被他画成画册悄悄出版,没想到因此结识了一个同好——一位闪闪发光的大人物。
大人物送了他一张光鲜亮丽的人皮,从此他成了人上人。
这天大人物送给他一副画。画上有一匹小白马正在过江,却被探出江面的龙王一口叼住。
老狗知道,这是大人物交给自己的任务。
他很快找好了龙王,却在等待小马过江的时候,被一只蝴蝶吸引,他去扑蝴蝶,自己却被一只巨网捞起,在网中留下了悔恨的泪水。
……
很明显,老狗是顾鹏程,大人物是九爷(我希望他没有偷窥女儿女婿的爱好,不然我会为佳舒感到毛骨悚然)可那匹小白马是谁?巨网是谁的?老狗现在在何处?
廖二这个鱼钩绷直,耐不住我确实好奇。我更想知道廖大为何隐瞒我和顾鹏程的冲突。那天晚上,望江园里的丫鬟家丁那么多,想让他们都闭嘴可不太容易。
夜深人静,我叫上达哈布,准备去往大狱。
刚出了院门,忽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追上。
“秋童!”年漱玉披头散发,鞋都没穿好,气势汹汹地喝问:“你去哪儿?是不是王爷出事儿了?”
达哈布机警地挡在我身前,我拉了他一把:“你往后去,小心她碰瓷儿。万一碰着她,你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达哈布似懂非懂地坚持:“奴才奉命保护大人。”
“狗奴才,谁是主子都分不清!她一个区区八品,也配让你保护?!”年漱玉怒斥一声,伸手就要扇他耳光。
主子赏打,奴才是不能躲的。达哈布一动不动。
还好我在身高和体力上比她有优势,轻松抓住她的胳膊,往下一甩,质问道:“王爷不在,可没人给你做主,你确定要找事儿?”
她被我甩得以趔趄,啐了一口:“王爷回来自会给我做主!你敢动我,我让你从总督署门口磕头磕到我门前!”
想着雍亲王临走前说的那句清算,我忽然觉得她很可悲。
宠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哪能和利益抗衡呢?
就算他给过再多信誓旦旦的承诺,也敌不过岁月变迁,世事无常啊!
爱情是这世上最能带给人幸福感的东西,人人都有权追逐、享受。可每个人在沉沦之前,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哪怕离开的时候狼狈些,也比痛失所有好的多。
像年漱玉这般,一旦被厌弃,恐怕只有死路。
她以为我怕了她,得意洋洋道:“要是你告诉我王爷去哪儿了,我会对你手下留情些!”
……
我转身就走。
她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秋童,王爷是不是去做很危险的事儿了?前几天他受的镖伤还没好,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我刚才梦到他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还有他那串佛珠也散开了,珠子沾着他的血,滚得到处都是……”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里的佛珠,还好,好好的。
真见鬼了……我竟然相信一个傻婆娘的梦……
再不理她,匆匆来到大狱。
大狱里叫惨、叫冤、叫疼声声不绝,人家廖二爷却早早进入梦乡,在铺着稻草的硬板床上,流着哈喇子睡得香甜。
达哈布把他拍醒,他竟一把抱住达哈布的胳膊,像个小猪仔一样蹭来蹭去,发着嗲叫道:“姐姐别走,别走……”
达哈布重重扇了他一巴掌,这才把他彻底打醒。
睁开迷茫的眼睛,看了看灯影下的我,眼睛一下子完成两道月牙:“我不是在做梦吧,姐姐你真的来了!”
“是啊,我再不来,你就要保不住金陵第一纨绔的称号,变成江宁唐伯虎了。”
第 134 章
“原来姐姐喜欢唐伯虎, 明天我就把他的诗画都买来做聘礼!”他推开达哈布,翻身坐起来,单手撑在床沿上, 松松散散地歪着身子,笑盈盈看着我, “姐姐是来和我谈婚约的吗?”
囚室简陋, 连个凳子都没有,我只能站着和他周旋,“先擦擦口水, 别让我误以为在和傻子对话。”
他哈哈一笑,随性地抬手一抹, 神情倒是很认真:“姐姐说什么我都听。就算叫我立即去死, 我也绝不犹豫。”
我现在终于理解当初雍亲王看完《罗密欧和朱丽叶》剧本后的反应了, ‘只见了一面就能许生许死,逻辑上说得过去吗?’
放到现实中,突如其来的深情根本不合逻辑!廖志远八成是个表演型人格!
“既然你这么听话, 说说你那张画吧,我没看懂。”
他果然没有乖乖配合,狡黠一笑:“前提是姐姐答应嫁给我。”
“我要是不答应呢?”
他把腿放在床边荡着, 目光闪亮野心昭昭, 语气出奇地笃定:“你会答应的。顾老狗说的多好啊, 咱们俩是天作之合。再说, 你去云流楼找我,不就是看上了我吗?不管你看上的是我的什么, 我保证毫无保留!”
这种嚣张通透还真是少见, 连天潢贵胄也没他这么自信、豁达。
十四想要我的臣服,四爷想要我的情意, 而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想要一个老婆……
我摇摇头,嗤笑道:“行了,别在这儿胡搅蛮缠了。你那点小聪明,只能用来哄那些愿意配合你的傻姑娘,在我这儿行不通。今儿我是看在廖大爷的面子上,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继续在这儿住着。等我离开江宁,再将你放出来。不过我可警告你,以后再想骚扰我,是不可能了。谁敢收你的钱,我绝不轻饶。”
他完全不受威胁,骨子里带着‘无所吊谓’的洒脱,往后一仰,双手撑在身后,仿佛撑在奢华大床上,懒懒散散地抱怨:“姐姐好生霸道,什么都不给,什么都想要。”
凝视我半晌,忽然一挑眉:“我可太喜欢了!”
……这受虐体质还蛮特别的。
就是,感觉和我根本不在一个宇宙。
从他嘴里套出的话可信吗?瞬间我对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姐姐!”他拍了拍床沿,脱下外袍铺在身边,热情地邀约:“你过来坐,我慢慢与你说。”
他头上原本带着珍珠抹额,辫子上坠着宝玉,脖颈上也挂着宝石项圈,镶金嵌玉的腰带上缀着各种小玩意儿,入狱一天,又不知施给了哪个狱卒,现在已是空空荡荡。
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只剩了这张袍子。
奢华的外袍一褪,他容颜上的华丽感随之一淡,光滑细腻的雪白里衣裹着一层朦胧烛光,为他增添几分清冷寂寥,越发像千年吸血鬼了,连琥珀色的眼睛都好像有了夺魂摄魄的魔力。
我走过去,达哈布伸手一拦。
“无妨。他要是敢不老实,你就拧断他的脖子。”我和达哈布的默契已经逐渐生成,这么一说,他立即退到了廖二身边。
廖二看都不看他一眼,直起身子,像第一次见我一般,细细打量着,眉梢带着喜色,轻声道:“姐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真是个傻子!后来有一天,有个瘸腿老道士化缘来我家,他想要一个饼,我却把自己的长命锁塞给他。我爹知道后赶紧追上去索要,他却说,收了我的锁,能治好我的痴。我爹将信将疑,让他一试。没想到他还真是个活神仙,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我治好了,你猜猜,他说了什么?”
有这个环节吗?靳驰反馈给我的信息是,他爹把他送到寺庙里养了五六年,回来就不傻了。
不过要是我说出来,他便知道我可以打听过他,该得意地没边了。
于是我板着脸道:“别说这些没用的!”
他伸出两指夹着我的衣袖晃了晃,撒娇道:“别这么凶嘛,你随便猜一猜,我就立即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这狗东西可会撒娇啊……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忍不住看入迷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让你去寺院?”
色令智昏,说完我就悔恨万分,怎么就着了他的道?!
他眯着眼摇摇头,猝不及防凑近十公分,盯着我的眼睛,魅语:“
忆樺
他说,我将来会娶一个天外来的小仙女,那是我在奈河桥上苦等了五百年的结发妻。”
换任何人,甚至是雍亲王来说这话,我绝对会绷不住笑场。
可廖二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拉进了他光怪陆离的精神世界,以至于沉浸其中,心里咯噔一声,有一股钝痛从心底倏忽扩散。
如果这世界有轮回,真的会有人苦等五百年,只为和前世的爱人重逢吗?
凡胎□□,敌不过岁月变迁。纯粹的灵魂,却可以冷眼看沧海变桑田。
廖二生来就和芸芸众生不同,如晓玲所说,非人非鬼,游离在人间。这么荒诞不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竟有几分神奇的感染力。
“姐姐,雍亲王是不是不会凫水?”
我还沉浸在方才奇奇怪怪的情绪中,他却忽然撤回到现实世界,问了个令我浑身一冷的问题。
“我听说,顾老狗手底下有一些工人,好像和反贼来往密切,他们有一条大船,平时停靠在江岭渡,有大事相商时,就会开到江中……”
所以画中的小白马,就是雍亲王!大船,就是龙王!船上的反贼,是诱饵!待他登船,大船沉没,他就……
我心脏骤然一缩,猛地站起来。
廖二拉住我:“别急,顾老狗落网了,龙王也被拖上岸了,你的雍亲王技高一筹,平安落地了。”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挑挑眉:“不信,你让他去问问顾老狗。”
“顾鹏程在哪儿?”我赶紧追问。
这次他真的毫无保留,直接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在总督署大狱里。”
给达哈布一个眼神,他立即就去其监室搜寻。
待他离开,廖二忽然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回床沿,身子往前逼近,几乎贴着我的鼻尖,声音喑哑:“我一直等着我的小仙女,从未属意他人。姐姐,招我入赘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对你永远忠诚。你做什么我都支持,永远不干涉你的决定,我跟你姓!”
第 135 章
“把我的侍卫支开, 就为了说这些?”我伸手将他往后推了推——狗东西看着又嫩又瘦,胸大肌还挺有弹性,和我想象中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浪荡子完全不一样。
一个整日无不正业又不劳作的富贵闲人, 怎么会有肌肉?这年代可没有健身的概念。
“你是没少打听我啊,说的每一条, 好像都很符合一个无根基单身女官的需求, 可惜世人对我的了解仅限于表象。我从来不觉得女人非得嫁人。还有那天晚上我对顾鹏程说的话,你没听到?廖大爷没听到?还是说,你们觉得, 我的想法不重要,凭你的姿色和‘嫁妆’就能牢牢把控我?”
他死皮赖脸地凑过来, 嬉笑:“姐姐承认我姿色不错?”
是不错, 但我现在是智性恋, 只喜欢聪明的。哪怕曾经是傻子也不行!
我摇摇头,再次把他推远,“说点实在的吧, 廖志远。别在我面前装疯卖傻。我先告诉你,你这招对我没用。如果廖家觉得我还有点价值,就板板正正地拿出合作的态度来找我谈……再敢靠近一丁点, 我就让人打爆你……”
嘭!
狗东西忽然扑上来, 双手垫在我脑后, 将我扑倒在硬木板上。
他捧着我的脸, 悬空欺在我身上,眼神戏谑, 嘴角勾着:“姐姐, 你很怕被人辜负是不是?你很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对不对?否则你为什么不敢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 毫无原因地喜欢你。”
拇指摩挲着我的下颌线,眼神慢慢变得温柔忧郁,嘴角也不知不觉放下来,轻轻一叹,深情款款:“从第一眼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喜欢你的每一根头发,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
下了栖霞山我才知道,你就是大清第一女官。江宁文人把你说得一文不值,可我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谁像你这么特别。
我们都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勇士,直到遇见你才知道自己是懦夫。我只会逃避,而你却敢于改变这个世界,像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一样,孜孜不倦地修改这个世界的错误。
我知道这有多难,也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有多容易屈服变得泯然众人,所以愿意用我所有,守护你本来的样子。
姐姐,我从来没想把你带回廖家,我只想跟你走。你不喜欢廖志远,我就做秋志远,你不喜欢秋志远,我就做秋伯虎,我愿意做被你改变的一部分。”
狗子的眼神湿漉漉,温热的气息像春日的微风拂面而过。这种半强迫的姿势,莫名不让人反感,反而有种安全感。就好像整个监室都在燃烧,而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身体隔绝火苗。
少年特有的诚挚和冲动,就像战鼓一样激昂振奋。
我承认,在这一瞬间,我被他打动了。
如果爱的最高境界是完全托付,那我真的从未爱过。
我开始不自觉地好奇:完全松弛的,自由奔放的,不计较后果的爱,真的会给人带来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吗?就像吸食阿芙蓉那般?
否则,为什么飞蛾扑火般的爱恋,会成为他们这些活在封建礼教下谨小慎微的古人,唯一勇敢的事儿?
和他们一比,我的理智,居然显得很不大气,很懦弱,和我一直代表的反叛精神自相矛盾。
总之,他决绝的誓言,给我造成了一些冲击。
我隐隐意识到,我活得过于紧绷了。这种苦行僧般的日子,可能难以持续太久,枯燥、乏味和挫败,一定会再次将我击垮。就像上次出狱后一样。
可我一时找不到松弛的方向。没有任何人,可以让我完全信赖。因为整个社会,都在维护男权,没有人,可以为了我,或者说,和我一起,对抗全世界。
“姐姐,如果你不想因一道圣旨,被动回归内院,就选择我吧。有了已婚的身份,就没人再用婚姻控制你了。”
廖家肯定下了苦功夫研究我,廖二句句都能说到我心坎上。
“姐姐,我会是个听话的赘婿。你让我朝东,我绝不往西!等我年老色衰,被你厌弃,你只要写封休书,就能把我扫地出门。”
我被他逗笑了。这真是封建时代的土著吗?他该不是穿越来的吧?
“廖志远,我问你个问题。”
狗子眼睛一亮,欢快地说:“姐姐快说。”
“宫廷玉液酒,多少钱一杯?”
他浓密有型的眉毛第一次在我面前蹙起,小脸一跨:“姐姐,家里的生意我是不懂,你要是让我管家,我从明天开始学好不好?”
我直想笑,却抓住他这点不足借题发挥,冷声喝道:“起来!”
他揉着我的脸撒娇:“姐姐要是不喜欢经商的,那我从明天就好好读书,给姐姐考个状元回来!”
好大的口气!你当状元能花钱买吗?
正在这时,他猛然被人提起,身形一花接着被甩到墙上。一声巨响后,噗通落地,疼得直惨叫。
达哈布单膝跪在我跟前,脸色惨白:“大人,你有没有受他……”
我起身整了整衣裳,淡淡一摆手:“没事儿,一条没牙的小狗而已。找到顾鹏程了吗?”
达哈布轻轻一颔首。
廖二一身尘土,捂着胸口委屈巴巴地看着我:“我是不会骗姐姐的!”
我没给他好脸色,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你最好想想还有什么没说的,若说的好,明天我就放你出去。”
他往地上一趟,无赖兮兮地说:“我知道的可多呢,要是姐姐明天肯带我出去玩,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达哈布又狠狠给了他一脚,踢得他抱成一团,惨叫连连。
我没再理会他,径直出了监室。
达哈布跟上来低声汇报:“顾鹏程被关在秘监里,由王爷的人亲自看管,连两江总督来了也不能见。”
这么说,是雍亲王派人将他拿下的。
根据时间推算,就是在‘鸿门宴’当晚。当时他问我如何克服顾鹏程这个障碍,我犹豫了。
没想到他行动这么快。在我做出判断之前,果决地帮我解决了这个难题。在他眼里,果然不存在隔夜的问题。
可后续引发的连环效应,该如何处理呢?
顾鹏程真的和清茶门有关吗?如果是,为何要悄悄藏起而不是公然处置?如果不是,顾家人该怎么打发?外头那阵仗,郝成能顶几天?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平叛的事儿一点儿都不透露给我,是不信任我吗?
他会不会有危险?江上的龙王真的解决了吗?
诸多忧心事儿,一起压在心头。刚刚从廖二那里得到的一点点欢乐,瞬间消弭无形。
我从袖袋中掏出佛珠,默默捻动。
佛祖啊,保佑他别受伤吧。
1715年10月12日 康熙五十四年 九月初一日 阴
早上,总督署大门外的形势越发严峻。
越来越多的文化人自发赶来施压,自备干粮和水,大有见不到顾鹏程就自绝于此的架势。
为了平民愤,缓解局势,郝成不得不派出更多兵丁全城搜捕。
起初我以为只是做做样子,直到靳驰把今天的新闻稿送来,我才发现另有乾坤。
首先,原本失踪案应该报到江宁府,而不是总督衙门。报到这里,固然给了总督署很大压力,同时也给了郝成出兵的理由。
他派出去搜捕的人,不是府衙,而是绿营兵。这些驻军大部分都是上过西北战场杀过人的铁血汉子,寻常老百姓见到腿都软,入户搜索时,不讲情面不顾阻拦,势如破竹,‘意外’搜到了一些通缉榜上的反贼,并发现了一些私藏的兵器。
凡是跟反贼有关的,一律押入总督署大牢,私藏兵器的,也按谋反罪论处,城中所有铁匠铺全部关闭。
其次,江宁周边的乡村正在发生一些骇人听闻的屠村血案。有的村子男女老幼几十口,一夜之间全都被杀。附近几个村子公用的水源都被染成了红色,以至于没有受害的村民也四处逃窜。这些案件报到知府衙门,衙门却只派了几个衙役去查探。
城里有种传言在悄然扩散:屠村的是号称四阎王的雍亲王。
简直荒谬!他一个信佛的人,就算为了国家安定要用残酷的手段镇压反贼,绝不会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也不知是谁在黑他!
不管怎么说,这些动荡令整个江宁城躁动不安,连秦淮河畔的靡靡之音都少了很多。
新闻稿写的过于繁杂,重点不突出,只有陈述,没有导向性。
我花了两个时辰为他们改过,把一万字的稿件删到五百字,只用一张A5纸就能放得下。
删掉了不利于雍亲王的传言,重点突出两江总督的办事效率,夸赞了顾鹏程这些支持者的仁义。用更大篇幅报到顾鹏程的生平、分析聂冰卿的身份,回顾他们和廖小爷之间的恩怨。
主打一个:用绯闻模糊焦点,吸引眼球。
最后定稿,送去刊印。
到了中午,刚要休息一下,吃个午饭,一则封面上写着中葡双语的信被送到我手里。
发信人是安东尼。
中文都是问好的话,葡语只有一句:十四爷已过徐州。
安东尼!!我在信中嘱咐得很清楚,十四一出京就给我发信,他竟然硬生生拖到火烧眉毛!!
若走陆路,快马加鞭,四天就能到江宁!!
这短短四天,让我怎么应对这个偏执狂?!
第 136 章
值此多事之秋, 能为我出谋划策的,只有靳驰和晓玲。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我们仨头脑风暴了一下午, 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倒是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我忽略了送信的时间。
所以十四很可能在三天内就到江宁。
晓玲当了多年鸵鸟, 遇事第一反应仍是躲避, “让曹頫或者陈西找个地方先把你藏起来,十四爷找不到人,自然就会回京了。”
靳驰不赞同, “躲避不是办法,只要大人回京, 总要和十四爷照面。躲了这一次, 他就知道你心虚, 下一次会更强势。”
晓玲道:“等王爷回来再想办法!”
靳驰面露不屑,“七饿群似耳儿贰伍九意四其搜集此文发布,欢迎加入大人是为王爷解决问题的,不是给王爷制造问题的。何况十四爷是王爷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你觉得他会分不清孰轻孰重吗?这种事情,做兄长的本就不该插手,否则, 说不清道不明, 损害的还是大人的名声。”
晓玲似乎想分辩几句, 瞄了我一眼后生生忍住了。
在他们争论的时候, 我脑中回荡着廖小爷的话‘有了已婚的身份,就没人再用婚姻控制你了’。
还有雍亲王说的‘廖家的事儿你不要掺和, 这两兄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们冲我来, 我又摆平不了,不如让十去应付?
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此萌生。
“靳驰, 你去找陈西,同时发动手底下的记者,把能搜集到的廖家的所有信息,包括姻亲关系,全都要过来。最迟今晚,我就要看到。”
他为之一振,“大人有主意了?”
我还在急速思考中,迎着他二人渴望的目光,胡乱一点头:“我可能要和廖志远成亲。”
“王爷要是知道了……”晓玲眼睛蓦地睁大,被我猛然一瞥,忙改口:“成亲这么大的事儿,你就这么草草决定了?我是说,咱们对廖志远知之甚少,你嫁过去福祸未知,风险太大了!”
“所以要好好了解一下。”我站起来,不容置疑地吩咐:“靳驰,抓紧去办。晓玲,帮我选一套好看的女装。”
接着对外喊了一声:“达哈布,去牢里把廖志远提出来,叫人准备马车,再找人清理后门的人群,咱们出去一趟。”
靳驰走后,晓玲才急赤白脸地劝我:“你千万别犯糊涂,十四爷什么脾气我不知道,但我想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容忍这样的背叛。就算你不觉得是背叛,可他能为你千里迢迢跑到江宁来,一定是抱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你还是和他好好说吧!只要能拖到王爷回来——说不定王爷今天就回来了!”
十四根本不是一个好好说就能打发的人!我自诩有三寸不烂之舌,在他面前就是个废物!
“王爷回来又怎样?他只是我上峰,又不是我家中长辈,还能干涉我的婚姻吗?这世上除了上帝,只有皇帝能左右我!”我一边说,一边翻找,找出一套最柔美的汉女服饰,在身前比了比,笑问:“好看吗?”
她急得一把夺过,“可王爷对你的心思,连方铭这个老腐朽都看出来了!这些日子你回来的晚,王爷总在院中徘徊,一旦有脚步声就要抬头看看,明眼人都知道他在等你。我不知道年漱玉是怎么回事,可只有你在的时候,王爷才对她假以笑颜。你太忙了,没发现,从你打了年漱玉,她就很少再来找你麻烦了。其实不是怕了你,而是被侍卫拦了好几次。王爷还是偏向你的。你若趁他不在草草嫁人,他……他怎么受得了!”
“晓玲,王爷和我,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很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在王爷的世界里,女人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对我来说,男人也一样。我要考虑的,是化危机为机遇,保全自己的同时,还能为王爷分忧。”
晓玲眉头紧皱,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焦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只是在帮我换衣服的时候,又泪眼朦胧地求我:“你别嫁好不好,他会受不了的……”
像是为了响应她一般,盘在我手腕上的佛珠忽然滑落,啪地一声落地。
“这是王爷的佛珠……”晓玲眼疾手快地捡起来,眼神幽怨地望着我,“他对你坦诚了是吗?那你还忍心……”
我怔了片刻,还是接过来重新套在手腕上,淡淡一笑:“不重要。”
她一把抓住我,“秋童,我知道你志向远大,可你难道不会孤独吗?你就不想要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吗?一旦伤透了心,他们可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我想要啊!可除了廖志远,没人给啊!”我苦笑着摇摇头,“你见过哪个女人的真心,可以掰成几瓣吗?人心都是一样的,女人不能,男人也不能。只要分得开,就不够真。为了别人一时的沉沦搭上一辈子,值得吗?我给你讲过殷素素,也给你讲过郭襄,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立场呢?”
“可是……”
我长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步踏出房门。
仰望天空,万里无云,燥郁的心情顿时被稀释。
我常常在危险边缘游走,却从不后悔任何决定。即便当时有犹豫,事后再看,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
依靠别人,不是我的风格。我也做不到等着被救赎。主动出击,是我至死不渝的选择。
廖志远已在后门等我。
达哈布自作主张地给他缠满了铁锁链,把他捆得只剩脖子能动。
即便如此,一见我,仍像个蚕蛹似的跳着奔来,夸张而热烈地喊道:“娘子,你果然是天外来的小仙女,美艳不可方物!”
达哈布一脚将他踹翻,怒斥:“别乱喊!”
他面朝大地俯冲了半米,啃得一嘴草,不屈不挠地抬头大喊:“娘子娘子娘子!快来救救相公!”
我忍着笑蹲下去拍了拍他的脸,警告道:“廖志远,你再乱叫,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那不行,舌头用处可大着呢!”他朝我挤眉弄眼,狼狈却不改浪荡,“不如你罚我三天三夜不许睡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看!”
“达哈布,把他送回去吧。”我站起来,作势往回走。
“我改了,我改了!”他立即缴械投降,“姐姐不让我说什么,我就不说什么,我最听话了!”
……怎么会有人撒起娇来一点也不可爱,却很性感?偏偏没有一丝刻意!空气中每一焦耳的荷尔蒙,都像春天的花香和秋日的果香一样,浑然天成。
真不愧是青楼里长大的混账。
让达哈布给他除去铁链,在他进马车之前我板着脸警告他一句:“手脚若不老实,就立即给你捆起来!”
他把手背到身后,头往前一探,没脸没皮地问:“嘴巴呢?”
“叫你来,就是让你把昨天没说完的话说完!”我率先爬上马车,在车厢里冷眼看着他:“若敢说些不该说的,就让达哈布掌你的嘴。”
他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眉眼含笑,透着机灵,利落地爬上马车,嬉笑道:“姐姐今天美若天仙,我可以再说一次吗?”
“不可以说废话!”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其实为了这句挨一巴掌也是值得的。”
……摸自己的嘴是在默默评估自己可以挨几巴掌?
他肯定是异次元生物!思维在另一个维度!
“想去哪儿玩?”
昨天他让我带他出去玩,大约是想把我往某个地方引,不过应该不是为了绑架我,否则从望江园就该下手了。
我的时间很紧,要快些试探出他的真实意图,才好判断到底能不能合作。
他趴在车窗上静静地看着我,懒散道:“哪里都行,我想和姐姐分享我生活的地方。也想听姐姐说说自己的生活。”
说得好像真在谈恋爱一样……
“你最熟悉的地方是不是秦淮河畔的青楼画舫?想去那儿?”
他摇摇头,“姐姐对我的了解也都是表象。其实我在外面过夜是因为家里总闹鬼,画舫和青楼人多,鬼魅不敢出来作祟!”
……人家曹頫十九岁都有孩子了,你这十八岁还把自己当小孩,合适吗?
“你哥没给你请个天师?”我嘲讽他。
“要是坏鬼,自然是要请天师的。可若那些鬼都是自家的亲戚呢?”他两眼一弯,给人一种很不认真的感觉,“有时候我也会回去和他们聊聊天。”
我又一次被拉近他光怪陆离的世界,情不自禁地问:“都聊什么?”
“啊,主要是活着的坏处和死去的好处。我们试图说服彼此,但总是谈不拢。吵得厉害了,他们就一整夜围着我喋喋不休,你不知道有多人烦人!无法,第二天我就赶紧逃跑。”
“你是想说服他们去投胎再活一次?”
他摇摇头,神情恹恹,眼神有点迷离。
我们相对无言地望着彼此,直到外面传来一阵热闹的吹打声。
他忽然振奋起来,把头探出窗外,继而拍拍马车道:“停车!”
车夫肯定不会听他的,他只得把哀求的目光投向我。
于是我也探出头去,只见路中央,有一队办白事的人正经过。最前面有人扛着棺材,后面跟着吹打乐队,演奏着热闹的哀乐,之后才是穿白色孝服的亲友。
这个送葬队伍有什么蹊跷吗?
廖二双目熠熠,用充满期待地口吻问我:“姐姐,这是江宁城里最好看的热闹,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第 137 章
“死亡是神明给凡人最大的馈赠。无论一个人有着多么糟糕的人生, 只要一死,就可以抹平一切。来送葬的人,会以最善意的语言来总结死者的人生。尽管乏善可陈, 那些鸡毛蒜皮中掺杂的喜怒哀乐却又说不尽。”
廖二追着送葬队伍在街边穿行,“我最喜欢参加葬礼了, 在这里能看透死亡的本质。活人总是恐惧死亡, 为了活着,什么罪都肯收。如果他们多参加几场葬礼,就会发现, 死亡能给人带来极大的安全感。它不是终点,而是归宿。”
他并没有靠近的打算, 兴致勃勃地和我分享他的独特癖好, 有时候说到浑然忘我, 会突然戳我胳膊,让我看某个人——“快看,那两个人在说笑!你猜他们在说什么?”
长长的送葬队伍中, 大部分人的表情是冷漠而疲惫的,只有最前面几个至亲看上去很悲伤。
缀在队伍后面的,大概是宗族里很少打交道的那些亲戚, 有的在说笑, 有的在打闹, 还有的和路边的围观群众打招呼。
死亡好像真的没有那么沉重。
可就算再轻松, 但凡能好好活着,谁愿意去死呢?
迷恋死亡是病态的。廖志远病得不轻。
他说起自己沉浸式体验葬礼的经历, 还曾花重金把尸体搬出来, 自己躺进去,甚至和尸体躺在一起。
听得我毛骨悚然。
可在说这些的时候, 他身上呈现出的蓬勃生命力,又旺盛得出奇。好像能从死亡中获取力量似得。
不知不觉,随着送葬队伍来到挤满坟头的荒野间。
天色渐晚,灰蒙蒙的天空下,阴冷的死亡气息和身边神经质的少年,让我感到极不舒服。
所幸达哈布领着三个侍卫一直紧紧跟随。
廖二没有发觉我脚步放缓,着了迷似得跟着他们,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远。
坟地里的野草茂盛疯长,再加上坟头林立,就像迷宫一样,片刻间就不见了踪影。
达哈布问我要不要把人逮回来。
“姐姐!”不远处及时传来一声欢快热烈的呼唤。
茅草很快被分开,身上更加狼狈的廖二怀抱着一只巴掌大的灰兔子,一瘸一拐地折返回来,邀功似得捧给我:“看我给你捉了只野兔,它的耳朵是黑的,漂亮吗?”
我对坟地里的生物完全不感兴趣!
但这一刻孩子气的他终于像个正常人了!
摘下他头上的茅草,拍了拍他肩上的黄土,我如释重负:“放了吧,我今天不想吃肉。”
他哈哈一笑,半点也没留恋这只崴了一只脚才捉到的小兔子,随手抛开,接着把长臂搭在我肩上:“姐姐对我真好。”
……
咔嚓,达哈布把他那只手拧到背后,发出惨烈的声响。
一声惨叫随即响彻天际。
回程的路上,他喋喋不休地从自己幼年开始讲起,认认真真交代自己的生平。
原来他爹把他送去的深山老庙就是栖霞寺。当初那个下雨就没法睡觉的小破庙在廖家的扶持下,慢慢变成了现在巍峨庄严的样子。
然而除了老方丈看在钱的面子上对他照顾些,那些师兄都把他当山上的猴儿对待。
六年里他没少干活,更是天天挨揍,反抗中学会了打架。为了少吃亏,他花重金买了本‘武功秘籍’偷偷苦练,到下山的时候,已经到了以一敌三的水准。
说着非要下车打两拳给我看。
达哈布冷笑两声没搭理他。
他哼哼唧唧地和我计划:“姐姐,侍卫要用自己的才踏实。等咱俩成亲后,咱们去买些真正的高手,只听你指挥,对你恭恭敬敬的!”
真正的高手哪能买得到!
像刚果儿、达哈布这些,都是从皇家包衣奴才里千挑万出来,花大力气培养的,忠心第一,能力第二。
廖二不清楚廖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回到家时,爷爷、叔伯大爷和父亲都已经去世。
家里的男丁都得了怪病,发作早的,像廖大那样,已经无法行动,发作晚的,夜夜腿疼得无法入睡。
家里晚上总闹鬼。那些鬼告诉他,这种怪病会传染,他早晚会得,他的子孙也会得。因此他一直抗拒结婚生子。
“要是姐姐想生……”他只犹豫了一瞬就爽快道:“我给你找个体魄强壮的!但是要去父留子哦,因为姐姐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
我只能说这种超前的婚姻家庭观,放在二十一世纪都是炸裂的!
我十分怀疑他缺的是母爱,找的不是老婆,是老娘!
不过作为合作对象来说,寿命短、不能生、巨有钱,合起来简直完美。
“那你为什么总是当街打人?”
“看他们像狗一样活着就恶心!”
聊得好好的,他忽然掀开车窗叫我往外看:“到江岭渡了!顾家的船就停在这里,姐姐想不想去看看?”
天已经黑下来,月亮还没升起,要不是渡口有两盏微弱的灯笼,还真难分辨水天分界。
今天我就是来试探他的,他有什么建议,自然都要跟着去看看。
下了车,穿行过杂草丛生的江滩,他把胳膊递给我,娓娓而谈:“顾鹏程表面是个斯文人,背地里是怎么上位的,在江宁根本不是秘密。我小时候听贩夫走卒说,江湖上的侠士最忌一个淫字,若犯淫事,将为同道所不齿。把他们称为草莽,看不起他们的文人,却把淫字美化成风流,这股歪风就是被顾鹏程吹起来的。他掌握着江南文字,京城有人撑腰,暗地里还供养着一群地痞流氓,在江宁有着指鹿为马的特权。所以他不仅不怕你,也不怕雍亲王。”
原来是黑白通吃的地头蛇啊。
“他供养的是地痞流氓,还是反贼?”
廖二摇摇头,“分不清。反正对他言听计从。”
大概率是地痞流氓,不然九爷再糊涂,也不可能提携反贼头目。
那么,他们就是想假借反贼的名义除去雍亲王——所以雍亲王没有以反贼的名义处置顾鹏程。
八爷下江南,是不是也带了一封九爷写给顾鹏程的信?
“你怎么知道京城里的大人物给他下的任务?”
他顿住,俯身过来,小声道:“顾老狗不是说了吗,廖家上上下下都有关系。等姐姐招我入赘,这些人都可以为你所用。”
钓鱼是吧……
走上木桥,借着微弱的光,江边上那些大船影影绰绰,都没有点灯。
“这些船都是顾鹏程的吗?为什么没有人看管?”我转头问廖二,却发现他已走到观水平台的尽头。
他吹亮火折子照着自己的脸,笑得阳光灿烂,大声喊道:“姐姐,你若不要我,我就跳江了!”
……
我刚转过身准备往回走,就听见噗通一声!
这疯子真跳下去了!
静候三分钟,水面依旧平静如镜,我头皮一麻,急忙奔至平台边缘,这个迷恋死亡的神经病不会就这么自杀了吧?!
哗啦——
下一秒破水声响起,‘水猴子’窜出来,扒着木台边缘哈哈大笑道:“姐姐,好不好玩?”
这个婚绝对不能真结!否则迟早要精神分裂!
就这我还得强装淡定:“无聊。”
要是被他知道一点小花样就能把我整无语,那还不尾巴翘上天!
回到总督署,靳驰已经把廖家的资料送来。
廖家发家的起源和我之前打听的差不多,是太子随康熙南巡时,在江宁看中了廖家的女儿,于是暗中操作,让廖老爷做了皇商。
廖小姐很受宠,几年内连生四胎,可惜无一存活。无子傍身,渐渐就失宠了。不过廖老爷生意做得好,给太子提供了强有力得经济支撑,所以廖家继续繁荣了二十年。
太子第一次被废后,大概是因为康熙对他还抱有期待,所以廖家并没有被清理。第二次被废后,皇商资质立即被拿下,奇怪得是,没过几个月就恢复了。
这期间廖大爷做了件很不符合豪门规矩的事儿:休妻再娶。他把结发妻子以及三个孩子全都赶回岳丈家,娶了一个扬州歌女。
歌女进门后,廖家拿回了皇商资质,但全家人就像遭到了诅咒一般,接连生病,死亡。这个病发作得很快,药石无医,而且只在廖家男丁身上发作。
三年多过去,廖家男丁已经七零八落,姑娘纷纷远嫁,诚如廖二所言,偌大的廖府空空荡荡,死气沉沉,想想就觉得吓人。
作为一个在关键节点上出现的人,这位扬州歌女,很难不引人注意。
可我翻遍资料,连她的名字都没找到。
作为廖家女主人,按说她应该会有很多应酬,然而她从没参加过四大家族的聚会。
极少数人在廖老爷的葬礼上见过她,都对她印象不深。
这么神秘,仅仅是因为她出身卑微,上不去台面吗?
想到昨日郝成才审完廖家人,我立即去敲他的门。
达哈布开道,衙役门不敢阻拦,被我从睡梦中吵醒的郝成大发雷霆,骂骂咧咧摔摔打打,最后还是披衣点灯,让我进了满是瓷器碎片的房间。
他这几日明显比我刚来江宁时憔悴多了。脑瓜、下巴上都长满须发,眼球上都是红血丝。很明显,既疲惫,又承担着巨大压力。
我曾误以为他在江宁毫无作为,只会在雍亲王面前推责,是个奸诈的中立派。但从‘顾鹏程失踪’案件的后续处理情况来看,他尽心尽力,积极配合雍亲王,为捉拿反贼立下汗马功劳。
至少我能确定,他不是八爷党。
我再三赔礼道歉,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没有从廖家搜出可疑的人或者物。
他缺觉缺得很烦躁,不耐道:“没有!”
接着看了眼威风凛凛的达哈布,声音稍降,硬邦邦地说:“雍亲王不让你插手廖家的事儿!”
啊,连你也交代了!廖家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如果我非要插手,您会阻拦我吗?”
他捂着脑门啧了一声:“王爷还真是料事如神。”?
他摆摆手,无奈道:“你快问!”
就这么妥协了?
看他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赶紧问道:“廖家的女主人是什么来历?他家有什么怪异之处?”
“我只能告诉你两件事。其一,廖夫人姓王。其二,经常被廖小爷打的那些乞丐,曾为叛贼传递信息。”
第 138 章
赵钱孙李, 周吴郑王。
王是大姓,姓王的太多了。
挨打的乞丐为叛贼传递消息,再联想廖夫人这个姓, 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清茶门的创始人姓王。在清茶门里,被教主看重的人, 也会被赐姓王。
廖家和清茶门有关吗?
搜家、审问都没有得到确凿证据, 单凭这两条就做这样的猜想,实在很勉强。
我看郝成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否则廖家一众不会当天就被放走。
不过目前只抓了些叛贼, 雍亲王临走那晚说的供养人,还没有挖掘出来。想要釜底抽薪, 这是关键。
而廖家发生的巨变, 确实有很多疑点。
他们是怎么在短时间内拿回皇商资质的?真有那种传男不传女的怪病吗?那些男丁是真死了还是为了避祸假死?
我相信世界上没有鬼。廖小爷见到的鬼, 会不会是他们本人?
不管怎么说,廖大、廖二这两兄弟肯定在我领导的怀疑名单上。
虽然我很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证明廖二接近我的目的不单纯, 可他本身就是个荒诞出格的人,好像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都能说得过去!
求娶朝廷命官、入赘改姓,甚至去父留子, 放在任何人身上, 都是不择手段, 对他来说, 只能说是,率性而为。
他看起来非常简单, 以至于一天就能了解他的生平, 他的癫狂、神经质和忧郁洒脱,都可以从童年经历和家庭环境中找到根源, 没有任何刻意伪装的痕迹。
同时,他的心思又非常深沉。在‘鸿门宴’上一步步激怒老狐狸顾鹏程,以‘小白马和龙王’做诱饵,引我去大狱,对我的处境和需求了如指掌,就像开了上帝视角一样,甚至连雍亲王把顾鹏程藏在哪儿都知道……
在把握人心上,我还没见过比他更高明的。
忽然之间,我很没有信心。越想越觉得,好像我从未主导过他,反而一直被他主导。
一开始,我只是想要他的钱,他拿到我的印章按兵不动,一动就要图谋我本人。
现在,我想和他假结婚令十四爷死心,会不会掉入他更大的圈套?
辗转反侧间,我想起了上一个令我这么不安的事儿:把四姝买回家。
1715年10月13日 康熙五十四年 九月初二日 阴
天明就像催命符。
新的一天到了,十四离我更近了。胸闷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了。
在焦虑中,我不禁开始盼望雍亲王的身影——除了廖志远这个不怕死的愣头青,整个江南,只有他能阻拦十四。
可不仅没将他盼来,还得到了几个更糟糕的消息。
其一,顾鹏程被关押在总督署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外面守了好几天的官员、士绅,恼羞成怒地砸烂了总督署大门,怒骂郝成,非要闯进大狱带走顾鹏程,由此和三百兵丁发生了激烈冲突,不少人受伤严重。
其二,江宁周边的血案越来越骇人听闻。继杀光后,又有了烧光的传言。
行凶者为了省事儿,直接把全村人赶到一个地方,然后浇上油脂放火焚烧。据说,这个村都是些老幼病残,根本没力气做坏事。他们被虐杀的原因只有一个——都姓王。
另据说,行凶者遭到了江湖侠士的剧烈报复,人员损失惨重,领头人也受了伤。
其三,陈西还没搞定四姑娘,顾文亮拿出了顾鹏程曾立过的字据,抢夺点石的掌控权,双方正争得如火如荼。于是第一批新闻稿的刊印走的是小作坊,不仅印染质量一般,而且造价很高,仅仅五百份,就花了五百两银子,更另我意外的是,我画的简笔讽刺画印不出来——小作坊只有活字印刷。
顾鹏程在此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呢?
雍亲王留下的人亲自看管,总督署的狱卒都接触不到,不可能是从内部传出去的。
是廖家放出的消息吗?
那些杀光、烧光的事儿,真的是雍亲王干的吗?
因为我不愿意相信,靳驰特意把消息做了模糊化处理,其实最初的消息里,是用‘京城来的大官’指代他。
难道从进入江宁,就把我和四个巡视官束之高阁,不让我们参与剿灭清茶门,就是因为太残酷血腥?
我只要一想把人圈起来焚烧的场景,都会浑身冒冷汗。如果亲眼见到,恐怕会成为一生的阴影。
临走前,他褪下佛珠,是为了给我承诺,还是为了拿起屠刀做恶魔?
这件事真的不能细想。
并非我接受不了封建统治者的残酷,毕竟历史上任何一个皇帝对反叛者都不手软。
以仁治天下的康熙,不也制造文字yu,诛人九族吗?这九族里,何尝没有老弱病残?
慈禧还曾下令将石达开五岁的儿子凌迟处死,这可怜的孩子每挨几刀就昏死过去,醒了继续割,为了割满三千刀,整整挨了十年才彻底解脱。
我只是,不愿意接受他冷血无情。
因为在这个时代,我唯一可信的人就是他。在我心里,他可敬,可爱,可依赖,都是因为内心有温度。
如果真实的他,只有一颗冷血帝王心,那我在他面前怎敢造次,更遑论像现在这般任性做自己。
折服我的,是他的智慧、手段、格局,更是祛疤膏、不甜的点心、驴车、翡翠挂珠、手刻印章,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心思。
是他的鲜活有趣和冷暖分明,让那句‘只要你不负我,我若负你天诛地灭’有了可信度。
而这句话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使我不必在皇权的威慑下小心翼翼,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业。
至于第三件事,则需要立即解决。
我叫来陈西,让他想办法叫四姑娘知道,一旦顾鹏程回家,她就立即输了。不仅得不到点石,还会被顾鹏程和顾文亮疯狂打压。
陈西疑惑道:“可即便她不想让顾公回家,又能怎么做呢?”
“很简单,让她放出消息,就说已经找到顾鹏程了,随便编个不能见客的理由,谢绝一切访问。顾家都是女眷,难道那些外人还能冲到她家里去吗?”
“顾文亮是可以的……”他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想得狭隘了,“我知道了!打到他不能下床不就行了?”
这样一来,总督署衙门的危急也可暂解。算我帮郝成一个忙!
“还有,得让四姑娘知道,顾鹏程早晚要回去,在有限的时间里,她能不能坐上家主之位,都得仰赖你。明天的新闻稿,必须从她家刊印,并在点石书局售卖!明天晚上,你来给我汇报成本压降效果和新闻稿的销量。”
陈西应得干脆利落。看得出来,也是诸事缠身,忙的脚不沾地,匆匆就要走。
我喊住他,“这次不要再把新闻稿上的画遗漏了!有朝一日,等我们换了大版,说不定还得刊登你的画作呢!”
他迟疑了一瞬,为难道:“目前江宁盛行的雕版和活字印刷都只能复刻文字,图画怎么能批量复刻呢?难道葡国有这样的技术?”
这时代还没有石板印刷?
怪不得那本《史上最伟大宫殿——讲述我见过的凡尔赛宫》里所有的图画都是后贴上的!
“那五百份新闻稿,是用活字印刷连夜印出来的?”
对于小作坊来说,这工作量可不小!
陈西点头道:“我把全城能帮忙的工人都借来了,从排版到印制出来,做了整整一夜。”
……辛苦了。
前些日子我把重心放在了出版上,没有关注印刷行业,没想到还这么落后,怪不得印刷成本那么高!
其实石板印刷的原理非常简单,我在初中夏令营参观印刷厂的时候就学会了!
而且相对雕版和活字印刷成本低、速度快、效果好,如果能实现量化推广,对商报的发行,一定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但既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对我来说,就是一项专利!
这个专利给谁用,谁就是印刷行业以后的龙头!
如果我用这项技术和四姑娘谈合作,她肯定毫不迟疑。可她不可控,只能合作一时。
我得扶持一个听话、可靠的。
这个人,不能再用雍亲王的人了。
社长已经是他选的,如果再把印刷专利交给他,那整个报社,就完完全全成了他的私有产业。
到时我想夹带私货,宣传些有悖于封建礼教的思想,恐怕不容易。
如果印刷行业操控在我手里,陈西这个社长想不听话,也得掂量掂量。
选谁呢?
最好选一个根基很浅,社会关系简单的,比较容易控制,也容易培养上下级感情。
可我来江宁之后,只和社会名流接触,只关注大书局,没接触过几个平民……不对,有一个!
泛泛书海!
那个讨喜的小姑娘令人印象深刻,每家书局都有合作的刊印社,或自己家就有刊印作坊,不如找她家的掌柜来问问!
这种偶然走进去的小作坊,应该没人会提前布局吧?
当然在此之前,我得先复习一下石板印刷才行!
下午,靳驰把拟好的新闻稿送来,我又帮他改了一下,这次要借用新闻的力量,坐实顾鹏程已经回家的事儿!
改完后,我要的印刷材料也都送齐了。
分别是石灰石板,亚麻子油、猪油皂和灯黑沫。按照我模糊的记忆,经过反复配比,研究到天黑,终于试出了最佳配方。
在晓玲和靳驰的见证下,画在石板上的雍亲王(对,我画他的脸比较熟练!)被完整清晰地刊印下来,只不过是反向转印图像。
等他们稀罕够了,我将这张画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里,交给晓玲:“收起来吧,弄不好,这是世界上第一张石板印刷画!”
接下来,他们也都试了一下,无一例外都很成功。这意味着石板印刷操作起来非常简单。
不过我用的是最好的原料,成本优势有多少我估算不了,得找个专业的来。
这时候已经天黑了,不知道泛泛书海还有没有人。为了节省时间,我还是派人去打听,希望当晚能见到掌柜。
先于这位掌柜到来的,却是那个自称活不了几天的廖大爷。
几乎在同时,我还收到了聂冰卿的邀约。
她托人送进来一封信,邀请我去桃花渡的一艘大船上相见。
第 139 章
我两次见廖大爷都是在晚上。
他这副苍白孱弱的样子, 就像被女鬼吸干了生命力一样……
呃,哪来的女鬼!我是不是被廖二洗脑了?!
在生命的末尾,他并没有放纵摆烂, 还在为家族的前途积极奔走。
不过他来找我,并不是为了和廖二一起发疯, 而是恳请我再把廖二关起来。
“志远任性妄为, 对大人纠缠不休,再这样下去,恐会损害大人名声。按理, 应该我这个做兄长的来管教,可我这幅样子, 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恳请大人狠狠惩治他, 打也罢, 关也罢,总归叫他死了这条心才好!”
他不仅言辞恳切,还让人呈上一盘滚圆硕大的东珠以表歉意。(廖家不愧是为大内提供珠宝玉石的皇商, 确实有好东西,宜妃头上的东珠都没有这么大,这么亮, 这么无暇!)
大有肥皂剧里‘给你三百万, 离我儿子远一点’那意思。
我真看不懂了。
难道求娶只是廖二在发疯, 而不是他们兄弟俩合起伙儿来算计我?
从昨晚起, 这个思维困局就一直在折磨我。
此时此刻,看着廖大爷从容不迫的脸, 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后, 我忽然想通了。
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雍亲王已经亲自示范过了, 我怎么还在走老路?
绞尽脑汁分析他们的行为动机作什么?我和他们谈什么合作?
这不是现代!是阶级壁垒森严的封建王朝!
我手里有权力,有廖二骚扰我这个把柄,还有调动驻军的令牌,想问他们要钱就问他们要钱,想拿他们去引爆十四这颗雷,也是我的自由!
谁让他们自己闯到我的网里来?!现在廖大主动上门,更说明,主动权在我手里!
念及此,心态一下就松弛了。
“不知道二爷回去以后有没有和你说,这两日我与他交流过几次,我倒觉得,他不像外面说的那么混账,也不像您以为的那么任性。他想做我的赘婿,似乎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他提出的条件,也非常打动我。”
我看了眼桌上的珍珠,笑道:“听说廖家的财产都在他名下,要是他跟了我,这些东西,也得跟着改姓吧?”
廖大爷抿了抿嘴,态度依然恭和:“对我这个将死之人而言,钱财都是虚的,以志远的心性,也无法守业,早晚都要散出去。与其给旁人,倒不如给大人。大人是大清第一女官,简在帝心,又有亲王贝勒提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大人还执掌玄宜慈善,若廖家几十年基业能助大人乘风破浪利国利民,不失为功德一件。但求大人庇佑志远,保他一世平安无虞,能把廖家血脉绵延下去,我入土后就能跟祖宗有个交代了。”
这话说得可真是豪情万丈,只是傻子都不会相信。
“大爷说笑了,我拿走你们的家产,给一句承诺,你就会信吗?哪怕立个字据,也有被销毁的风险。只有婚姻关系是最牢固的,一旦成了亲,就有了相互扶持的义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抛不下谁。其实二爷比谁都会为自己打算,你若真为他好,不如顺了他的意。”
他轻轻一摇头,神情严峻:“不,廖家不敢。世人皆知,十四贝勒对大人情深意重,大人注定是天家贵人。”
说到这儿,一口痰卡在嗓子里,憋的面部通红,使劲咳了好久才咳出来。
近身伺候的小斯利落地接痰,为他擦嘴,无声地快步退出。
等到屋里只剩我们俩,他才用嘶哑的声音艰难说道:“我是皇商,见惯了商场和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不信承诺,也不信字据,我只相信利益。大人需要廖家,廖家也需要大人。如果大人不嫌志远荒唐顽劣,愿意提携庇佑他,廖家愿意倾其所有,成为大人在乡野朝堂上的助力。但廖家不能无后,请大人不要纵容志远任性。”
这话说的倒是十分诚挚。
他很清楚我是被十四做了标记的女人,求娶意味着挑战天潢贵胄的权威,意味着被打击报复。以廖家现在的境况,根本承担不起。
廖二把我说的话带回去了,廖大是带着诚意来合作的。
如果廖家和清茶门无关,这个橄榄枝,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可他为什么这么看得起我?和前一个投资对象(太子)相比,我的分量简直不值一提。
他特意提起十四,应该是想通过我间接投资十四。
哎,廖家人这投资眼光真白搭!就算成功搭上十四,早晚还得覆灭!
可我现在心态已经变了。我不和他们谈合作,我只要让他们按我说的做!
“承蒙大爷抬举,我亦佩服大爷看势作为的能力。你分析得不错,不管是财力支持,还是人力支持,我都需要你们。我也有自信能庇佑二爷,但利益关系是不稳定的,一山更比一山高,倘若有更好的靠山,你们在关键时刻背弃我怎么办?我需要一个更稳固的关系。”
他脸色苍白如雪,枯瘦如柴的手微微颤抖,“那样的话,十四爷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志远。”
我面不改色地看着他,平静地说:“天高海阔,我不想被拘在内院。十四爷或许会暴怒,会报复,但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是风险与利益并存,风险越大,利益越大,你不想冒险,就得不到好处。我有把握能度过这一关,也能护住二爷,只不过我们可能都要吃些苦头。”
他垂头沉吟了片刻,缓缓抬头望向我:“十四爷深得圣心,将来极有可能位登大宝,大人背弃了他,将来恐怕前途堪忧。即便这一次能安然度过,将来怎么办?你有什么把握,总得给我一点提示,不然我怎么敢把廖家唯一的希望送到刀山火海里。”
我笑了:“你拦得住他吗?”
廖大爷也苦笑一声:“最终可能拦不住,但起码能拖到我咽气之前。”
我心里暗暗一惊。
他好像知道十四爷就快来了似的。
大清皇子非公差不得离京,十四这一趟应该是秘密出京,知道的人极少,难道廖家手眼通天,连京城动向都能及时掌握?
“我这里没有定心丸。背弃十四爷是我的选择,我承担得起风险。你要不要跟,自己做决定。”
谁给你和我谈条件的资格了?!
许久之后,廖大爷憋出一句话:“廖家不能无后!”
呵,男人!就这点出息!
“我觉得你不如先回去说服二爷,据我所知,他根本不想生孩子。”
廖大一脸震惊:“这是他说的?”
我摆摆手,终止了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直接和他敲定了婚礼的时间和地点。
就定在后天,江陵渡口的大船上。
廖大爷觉得时间太仓促了,根本没办法好好准备。
我的态度很坚决:仪式简单一些没关系,时间地点不能改!
他撑到现在已是心力交瘁,眼看坐都坐不住,就要从轮椅上歪下去了,实在无力和我争辩,沉默着应下。
待他走后,我稍微理了理思绪,最终还是决定先不告诉晓玲,只唤来达哈布,将假结婚的计划告诉了他。
“到那天,你派人从各个渡口、官道上守着,一旦看到十四爷,就发信号。我会拖到十四爷上船再和廖志远拜堂——不要那样看着我,不会真的拜!只是做给十四爷看而已!十四爷暴怒之下可能会大开杀戒,你要多带几个侍卫保护我,另外……如果廖家和清茶门有关联,他们一定会在婚礼上狙杀十四爷,你提前一晚上拿王爷的令牌调五百水性好的驻军,埋伏在岸边,一旦有异动,切记不要恋战,一定先护送十四爷平安离开!”
达哈布申请严峻地点点头,但仍强调:“奴才的职责是保护大人。”
“嗯,有你在,我心安多了。”对于他的敬业,我给与充分肯定。
他又问:“何时通知王爷?”
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最终还是决定:“先不要告诉他,就算他回来了,也要尽力瞒着他。等这件事结束后,我亲自和他说。”
如果提前让他知道,他肯定会拦着我。再者,清茶门恨他入骨,万一廖家真被反贼操控,婚礼现场就是一个巨大陷阱。最后,我不想让他和十四碰面。
不告诉晓玲,就是怕晓玲藏不住话。
交代完这些,我才想起聂冰卿的邀约。
虽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但信上说,我不来,她不走。我还是决定去一趟。
桃花渡位于秦淮河与古青溪水道合流处附近,离云流楼不远,渡口河舫竞立,灯船萧鼓。
聂冰卿约定的大船,是一艘观光船。
我到的时候,停在河中央的画舫热闹喧嚣,靠在岸边的观光船上黑黢黢一片,好像已经人去船空。
未免错过,我让达哈布登船确认一下。
不一会儿达哈布去而复返,低声报道:“大人,聂姑娘还在。”
我点点头,刚要登船,达哈布将我一拦,“还有一男子在。奴才没看清人影,但听声音,似乎像督察院的严大人。”?
好你个严三思!不愧是风流水里泡大的江南才子!表面一本正经,半夜私会花魁!
人家明明约的是我,你凭什么来截胡?
咦,等等……聂冰卿是约我来谈事,还是约我来听墙角?
我脱了鞋,悄悄登船,跟着达哈布,找了个不容易暴露,又能听得一清二楚的角落蹲着。
“……我宁可清清白白地死,也不想肮脏地活!你现在是督察院佥都御史,专司纠劾百官,辩明冤枉,既然口口声声要帮我,为什么不帮我爹伸冤?”
聂冰卿嗓音尖利,质问的语气充满锋芒,若不是亲耳听到,我都想象不到,这是那个被欺辱后之会颤抖哭泣的女人。
“娇娇……”这声音是严三思不错了,高傲的杭州贵公子,朝中新贵,居然也有低声下气的时候。
“住口!你没有资格这样叫我!过去的娇娇已经死了!她在大牢里受苦受难的时候,你没去看过一眼,她在吊绳上垂死挣扎的时候,你没有托她一把,在她沦落风尘之后,你倒是写了一封退婚书!现在在你面前的,是被你不耻的冰清。”聂冰卿发出神经质的笑声,自嘲道:“冰清玉洁的冰清!”
“……冰清,好吧,只要你能听进去我的话,我便暂且这样称呼你。我跟你说过了,先生的案子不可能翻案,找谁都没有用!这关系皇上的威严和脸面,哪个儿子敢打老子的脸?现在每个皇子都想好好表现,雍亲王岂会把六年前的旧案翻出来惹皇上不快?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知道你现在被顾鹏程的党羽刁难,过得很艰难,我会想办法把你带回北京,托人看顾你,保证你下半辈子清净无忧,你再相信我这一次好吗?”
聂冰卿回给他一串冷笑,“我是官妓,又不能赎身,去了北京,还不是要待在青楼里吗?你真不知道青楼里的女子过着怎样的日子吗?这些年,要不是廖小爷流水般往云流楼送银子,三五不时过来关照,我早就被顾鹏程这样的败类作践死了!你说托人看顾我,是能出得起这钱,还是能时时来给我撑腰?”
严三思被噎得一顿,半晌讪讪道:“可那廖疯子现在看上了大清第一女官,往后不会再庇佑你了!”
“是啊,所以我不能再活在这个地狱里了。我要去敲登闻鼓,伸冤不成,就撞死在公堂上!”
聂冰卿这句话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相较之下,严三思的沉默显得格外懦弱。
“严三思,我早已看透你的虚伪。如果没有我爹的引荐,你不可能成为大学士李光地的学生,更不可能爬得这么快!你是为了报恩,更是看中我爹在朝中的影响力才求娶我的,可你却在我面前装得深情款款,让我误以为……误以为可以依靠你。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男人不可靠,你这种伪君子不行,廖小爷这样的好人也不行。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求你,而是要告诉你,如果这次你不帮我,我就把你曾经给我写的情书和退婚书都公之于众!让天下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让他们都知道,你有个当□□的未婚妻!我还要告诉两江总督,是你把顾鹏程在大狱的消息告诉顾文亮的!”
哇,严三思你……你惨了!
我悄悄探出半个头,想看看严三思下跪求饶的模样,没想到却见他忽然暴起,死死掐住聂冰卿的脖子!
完蛋,他想杀人灭口!严三思你糊涂啊!
不行,我不能让巡视官在巡视期间发生这样的丑闻!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聂冰卿去死!同时,还不能暴露自己。
我扯了扯达哈布的袖子,先做了蒙头的动作,又做了个踹人的动作。
他立即心神领会,脱下外褂兜住头,跳出去飞起一脚将严三思踹下秦淮河。
噗通!
落水声响起,从北京到江宁一路以来被严三思阴阳怪气的怨愤终于抒发出来,我心情爽了!
第 140 章
救走聂冰卿, 跟着她到了一个隐秘的小院。
烛火刚点上,她就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贱民聂冰卿拜见秋大人!”
我俯身去扶她:“别这么称呼自己, 在我心里,人只有好坏, 没有贵贱。”
她仰头看着我, 双目含泪,颤声祈求:“请大人让我跪着说。”
作为状元的女儿,知府的千金, 想来她也曾有一副傲骨。可好死容易赖活难,残酷的现实世界就像硫酸一样, 不断腐蚀着她的尊严和风骨。只有忘记曾经的身份, 牢记现在的身份, 痛得才能轻一些。
我只好往后一退,站着听。
嘭!
她重重地扣了个头:“这一拜,谢大人救我清白!”
我来不及阻拦, 她又叩下一个,“这一拜,谢大人指点我伸冤!”
光洁白皙的额头磕得通红, 可她决绝的态度, 由不得任何人阻拦。
嘭, 又是一个, “这一拜,谢大人救我性命!”
磕得我都隐隐头疼, 再次去扶她:“好了, 谢完了,快起来吧!”
她仍然不起, 抓着我的胳膊哽咽道:“大人对我的恩情,此生做牛做马也难报,怎么可能谢得完。”
我知道今晚的主题绝不是感谢,她对我别有所求。想必是为了伸冤。
既然敢来,我就没打算袖手旁观。不然女性保护组织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聂姑娘,之前你藏起我的印章,保住我的官声和前途,对我也有大恩,我今晚应邀,本就是来道谢的。刚才出手相助,也不全是为你。严三思是我的同僚,虽然他人品不佳,但对我帮助不少,我不能看他堕入深渊。”
事实上,我最在意的是,如果巡视官杀了人,我们整个团队的工作就可能被全盘否定,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身为团队长的雍亲王也必将遭到康熙的苛责,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我说这句话是为了提醒她,别把严三思逼得太紧。
她微微一摇头,“大人是为救我才落下印章的,何况还是廖小爷的朋友,于情于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原本应该立即还回去,可我怕污了大人名声,不敢贸然拜访,也不敢随便交给别人,只能偷偷藏着,苦等廖小爷来。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他是您的朋友,也只有他人品忠厚,不会害人。”
哈,忠厚这个词,放在廖二身上还挺违和的。
“至于严三思……从前我以为这世界非黑即白,除了好人只有坏人,家破人亡后才知道,我爹蒙冤而死,吃的就是嫉恶如仇的亏。大人年纪轻轻,却比他活得通透,将来一定能走得比他更高更远。”
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只是,我想为父伸冤,就不得不威胁严三思。
六年了,我爹从前的知交好友,或因求情被贬,无力帮忙,或为明哲保身,不肯重提旧事,还有的直言聂家已无男,就算洗清冤屈,也没有意义,更有甚者骂我活着败坏我爹的名声,让我赶紧去死。
没人能帮我。严三思口口声声说要补偿我,可只要我一提伸冤他就变脸。他这个人虚伪自私薄情寡义,只把前途看作生命,我只能以此要挟,才能逼他就范。”
她仰头望向我,泪水汨汨而出,“大人,我活着没有什么指望,只想作为良人去死。请大人给我指条明路吧!”
我叹了一声,问达哈布要来手绢,擦着她的脸道:“我是做慈善的,但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我只救那些敢于自救,并有智慧自救的人。说白了,我会站在岸边,给落水者伸一只竹竿,而不会跳下江去救人。今晚,你不光成功要挟了严三思,还把我也算计进来——别急,我的意思是,很欣赏你的筹谋和手段。我愿意助你。”
她喜极而泣,泪水再次决堤。
“可是我有个条件。”
她以为我要什么,目光一聚,急切道:“大人尽管提,只要我有……”
“如果得偿所愿,你得好好活着。玄宜慈善女性保护组织在江南需要一个话事人,作为受益人,你就是最有说服力的活招牌,我要你把组织发扬扩大,像我帮助你一样,帮助其他受苦受难的女性。”
她一愣,眼神慢慢变得柔弱闪躲,“不,我不行,我……”
我拉着她的手将她硬生生拖起来:“看着我,告诉我,想不想堂堂正正地站起来?想不想不再依靠男人?想不想杀死顾鹏程,让辜负你的男人身败名裂?”
“想!”这一声回答没有任何迟疑,湿润的眼睛里燃着小火苗。
“在你救赎别人的时候,别人的力量,会叠加在你身上。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坚不可摧,还可以一呼百应。就像我一样。”我拍拍她的肩膀,“你曾经死过,更在绝望中苟活了六年,你的勇气直比越王勾践呢!相信自己!”
“大人……”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只唤了我一声,就死死咬着下唇,眼下的肌肉却一直在颤抖,泪水滂沱,妆早已哭花。
待她平静下来,我才拉她坐下,为她分析道:“你父亲的案子固然很难,但也不像严三思说的那样毫无可能。
皇上的脸面固然重要,但江山社稷的安危一定更重。只要把这件事上升到足够的高度,就可以直达天听。
上次我跟你说过雍亲王的为人,这次不再赘述。其实朝中还有一些大臣,至今提起聂公,还满是惋叹唏嘘。最重要的是,巡视团正好在这里,只要你父亲是清白的,过去的账目一定能被捋清。国库银究竟去了谁的口袋,也会真相大白。
关键在于,能否说服雍亲王重提此案。你去敲登闻鼓,不能仅站在伸冤的角度,要站在国家利益上,把背后的蠹虫拉出来。”
上次她提起嘎礼和背后的皇子,这种组合,固然令人忌惮,但若用在皇位之争中,却是一个能掀起满朝血雨腥风的深水鱼雷。
聂冰卿听完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犹豫道:“其实我今天把大人约来就是想交给您一些东西。”
她看了眼达哈布,似乎有所顾及。
我道:“这是我最信任的人,不必避讳。”
达哈布机警凌厉的眼神微微一怔。
聂冰卿则不疑有他,快速一点头,起身退到门口,脚尖挨着脚后跟,往前走了十来步,然后用发簪翘起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小臂长短、手腕粗细的竹筒。
打开竹筒,从中取出一个卷成长条的油布小包。包裹外面的棉线系了死扣,似乎从封存至今,从未打开过。
她毫无顾及,利索地咬断棉线,展开油布,献宝似的将里面的东西呈献到我面前。
是一封信。
我没有贸然去接,甚至下意识往后撤了撤身子,谨慎地问:“这是?”
“当年我父亲被陷害,并不全是因为阻拦噶礼横征暴敛,而是因为发现了他侵吞国库银的证据,并截获了一封信。父亲出事前,把证据和这封信交给了老家的一个亲戚。原本我是不知道这件事儿的,半个月前,那位亲戚找到我,把这封信交给了我。他说,这些东西藏不住了,京城来人了,他要把证据交出去保命,这封信留给我做护身符。可是第二天,他的尸体就飘到了桃花渡口。”
她暂时把信撤回去,不安地看着我:“大人,以我的处境是保不住这封信的,可写这封信的就是您所说的蠹虫。”
半个月前,京城来的人。除了八爷,我想不到别人。
嘎礼,董鄂氏,满洲正红旗人,开国五大臣何和礼四世孙,历任内阁学士、山西巡抚、右副都御史、户部左侍郎,康熙四十八年升任两江总督。当年废太子复立,一干皇子被激发的野心却再也压不下去,想来朝中应该暗流涌动,拉拢他的人肯定不少。
和亲王、郡王相比,八爷只是个贝勒,母族又没什么实力,根本不占优势,所以要亲自写信,主动结交。
这封信,一定很露骨,直白,涉及钱权交易,能让好不容易翻身的八爷,彻底趴下。
是个烫手山芋啊。
我闭上眼捏着太阳穴沉思,直到脑汁快烧干了,才终于开口:“给我吧。”
信是拆开过的。
内容和我预想的差不多,不过八爷软中带硬,并不是一味示好。
先说朝中许多言官参嘎礼贪赃枉法、虐吏害民,皇上震怒,要派钦差查他,都被自己想办法压下来了。之后才说,这两年江南天灾不断,百姓纳税困难,自己主理户部,若他有需要,可以设法多拨付些银子。最后才提要求,一则廖家是太子的小金库,让他想办法把廖家搞垮;二则,九爷给他弟弟色勒奇还了四万两赌债,拜托他关照万谷仓和点石书局。
看完,我确定了这封信的分量,不禁暗暗吸了口凉气,自嘲道:“说不跳江救人,才过了一小会儿,江水就淹到小腿了。”
达哈布的刀柄稍稍往上弹了弹。
他想杀聂冰卿灭口。不过没有我的信号,肯定不会动手。
聂冰卿浑然不觉,忧虑地问:“大人知道了写信之人,还愿意帮我吗?”
“我要做什么,不会提前告诉你,也不会和你商量,你只管做你该做的。”我把信装回去,揣进口袋里,“这封信,我拿走了就不会再还给你了。”
她点了点头,跟着站起来,“多谢大人,请大人务必保重。”
“你也要想办法保全自己,等雍亲王回到总督署再去敲登闻鼓。”
她送我到门口,犹犹豫豫地问:“大人,外面都传,雍亲王冷酷无情、杀人如麻,他真的会帮我吗?”
我摇摇头:“他不会帮你,他只会为朝廷治病。”
聂冰卿懵懵懂懂。
天边已有几丝鱼肚白。
我迈开沉重的脚步踏出门槛,忽闻她道:“大人,廖小爷配不上您,但他是个好人。他对我并没有男女之情,只是因为我爹曾在栖霞寺为他仗义执言,挡过一回打,才护我这些年。思思的情况也差不多。您是第一个让他动心,并打破誓言,想要结婚的人。他一直很孤独,脆弱,晚上睡觉都得点着灯,请您……”
“聂姑娘。”我回头一笑:“后天上午,我和廖志远在江陵渡口成亲,要是你方便,可以来喝喜酒。我给他设一桌前女友席。你和思思,以及和他相好过的姑娘都可以来。”
她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