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潮一般涌来的记忆里充斥着铺天盖地的血色,在没有了逍遥散影响下的萧吟根本无法接受那样恐怖残忍的杀戮。
“怎么了?”
萧吟耳边出现一个极为陌生的声音,带着七八分的紧张与关心。
她还没能平复混乱起伏的情绪,但未曾泯灭的天性让她下意识抓住了靠近身边的那个人,即便他的身上透着明显的肃杀冷冽。
“不要……”
萧吟的声音不大,颤得很厉害,是在恳求对方。
剑客注意到闻声而来的侍女,旋即从萧吟身旁撤开,一把钳制住倒在床边的另一个人影,冷冷对侍女道:“扶萧娘子起来。”
萧吟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未完全站起身,唤他道:“不要杀人!”
剑客一手反钳着小贼的手,丝毫没有顾及对方凄惨的哭叫,只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去看萧吟,道:“此贼惊扰萧娘子,已是属下失职。再不妥善处置,无法向晋王殿下复命。”
“晋王答应过我不会伤及越京百姓,真要处死,也该让我问个清楚。”
“一个毛头小贼,不劳萧娘子费神。”
“敢杀他,你也活不成!”萧吟扬声斥道。
她已多时未曾动过怒,自她从冷宫出来独得陈君宠爱,就再没有人忤逆过她的意思,更别提之后在陈国朝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别说旁人一个“不”字,哪怕一个不认同于她的眼神都没在她跟前出现过。
杨煜尽管压制着她,却不跟这人一般态度恶劣,当真激了她的火。
听有人保自己,那小贼哭得更厉害,道:“贵人饶命,小人实在走投无路才进寺偷东西。要是知道这里住的是贵客,打死小人都是不敢……啊啊……”
萧吟借着月光看小贼身形,猜他不过少年,又听他说话显得格外痛苦,对剑客道:“他还小,我也未受伤。我要审他,等审完了,你再处置。”
不见门口身影松动,萧吟补充道:“你听我的,最多挨晋王一顿责罚,或轻或重,我还能周旋。不听,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给这孩子偿命。”
“萧娘子清楚自己的处境,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为难属下,还找晋王的不痛快?”那人问道。
“他是陈国人,我……”萧吟顿住,不敢再说下去,强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片刻后才颤着声道,“他是赵国子民,不该被滥杀。”
暗影中,那人握剑的手在萧吟的停顿中不由收拢,剑鞘上的金属蛇纹嵌进掌心,戳着多年练剑磨出的茧,竟还会痛。
感觉到扣住自己的手有些松动,小贼立即挣扎试图脱身。
无奈他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不仅没能逃脱,反而被更用力抓住,疼得他哇哇大叫。
“贵人救命。小人家里还有病重的老母,我要是不回去,她没人照顾,准要出人命的。”小贼边哭边求饶,听来很是恳切。
萧吟逐渐冷静下来,不似方才强硬,稍稍放软了语气,向剑客求情道:“不过是个为生计所迫的孩子,如今还受着伤,就放了他吧。”
侍女见精舍内情况有所缓和,先去点了灯。
萧吟这会儿才看清,那少年小贼一身洗褪色的粗布补丁衣服,十分单薄,右手袖子还有大片血渍,显然伤势不轻。
萧吟大步上前,抢先关上门,后背压着门板,不让剑客带着少年离开。
她也终于看清那剑客的模样,长眉入鬓,有不输杨煜的俊朗,只是脸上有些经年累月留下的细小伤疤,皮肤也要黑一些,想是经常风吹日晒的缘故。
虽然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眼前这身手矫健的剑客,但萧吟还是想试一试。
想为了这个陈国的少年试一试。
烛光映在萧吟忐忑却强作镇定的眼眸里,并不明亮,却始终未在剑客冰冷的注视和沉默中熄灭。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刻都过得那样缓慢煎熬。
剑客抬手一推,少年直接踉跄摔倒在地上,因为触到了右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又是一阵惨叫。
萧吟对侍女道:“去打水拿药。”
剑客掏出一只瓷瓶放在桌上。
稍后侍女打来水,萧吟却犯了难。
侍女再训练有素也会被少年衣袖上大片的血迹吓着,不敢触碰。
萧吟亦不懂包扎,没法帮少年处理伤口。
剑客见状,走近少年。
少年刚要退后,身后扶来一只手。
他闻见一股极淡的梨香,听见萧吟温柔的声音——别怕。
少年心中害怕,但右臂实在疼得厉害,加上到底有萧吟安抚,他坐去剑客面前,哽咽道:“我真的要回去见我娘,大侠……”
萧吟只见剑客一把拉起少年右手,掀开衣袖。
血淋淋的伤口突然暴露在她眼前,她吓得慌忙背过身去,随即听见少年的哭喊声。
“再叫就把你毒哑。”剑客道。
少年立刻用左手捂住嘴,却依旧有痛苦的呜咽声传出来。
萧吟耐心等待,听见身后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猜测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狗蛋。”少年道,因还用手捂着嘴,声音很闷。
“大侠呢?”萧吟道。
正给狗蛋裹纱布的手顿了顿,剑客原本冷漠的神情里渗出一丝意惊讶。
已是好些年没有过这种情绪了。
他很快压制住内心微末的异样,继续原本的动作,道:“阿六。”
萧吟知道这不是他的本名,但这样回答在他们各自的身份上又合情合理。
看阿六给自己包扎完伤口,狗蛋立即给萧吟跪下,连连磕头道:“狗蛋多谢在世的观音,下凡的仙子,还请让我回家看看老母吧。”
萧吟回身,忙将狗蛋扶起,拿了手帕帮他将脸上还未干的泪痕擦去,却听阿六说了话。
“人不能放。需等晋王殿下定夺。”依旧冷冰冰的。
狗蛋一听急了,又要给萧吟下跪。
萧吟将他护在身后,对阿六道:“他一直与我在一起就不算走,是不是?”
阿六知道萧吟要节外生枝,但杨煜给他下达的命令确实是监视保护萧吟的安全,并没有说她必须留在隆兴寺内。
虽有诡辩之嫌,但此时此刻,他愿意这样说服自己。
至于杨煜会不会听,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何况,他早就是个没有将来的人。
“是。”
他吐出这个字的瞬间,看见萧吟松快下来的神情。
五个多月,他第一次看见她这般不设防的模样,像是春风一夜间吹开了满园的梨花,清艳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