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三)
她自风中而来, 衣裳发丝被风吹皱,却更显林下风致,惊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着了石榴红的裙子, 衣裳是杏子般的白色, 头上梳了灵蛇髻,簪着合欢花攒金丝步摇,眼角点着一颗殷红的泪痣,一双眸子盈着月色,仿佛一汪湖泊旁栽了一株芙蓉花, 整个人便如朝霞映雪般明媚。
“菱,菱歌?”宋雅芙有些不敢认, 面前的女子分明是菱歌, 可不知为何, 她竟与平日里不同了许多。
菱歌笑笑, 走到陆老夫人面前,极认真的行了礼。
陆老夫人仔细盯着她,直到苏纨提醒,她才想起要让她起身。
“去吧。”陆老夫人道。
菱歌点点头, 道:“是。”
言罢, 她便随着苏纨等人一道朝着马车走去。
陆辰安走过来,道:“我
䧇璍
扶你。”
菱歌笑笑,道:“多谢二表兄了,不过这一次, 我想自己上去。”
陆辰安一怔, 她便已上了车, 徒留他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曹嬷嬷见状,笑着向陆老夫人道:“奴婢瞧着这模样, 只怕老太太要心想事成了。”
陆老夫人眯了眯眼睛,幽幽道:“是么?我倒觉得,这希望越发渺茫了。”
曹嬷嬷道:“老太太是怕表姑娘今日中了选?”
陆老夫人摇摇头,道:“若她不点那泪痣,今日必中选无疑。可那泪痣一点,便太过妩媚了。娶妻娶贤,陛下和皇后不会容她做太子妃的。”
曹嬷嬷道:“如此看来,便是表姑娘无心于此了。那为何老太太还忧心呢?”
陆老夫人道:“将来你就会明白了。”
曹嬷嬷见马车皆离开了,才扶着陆老夫人缓缓往府里走去。
临到府门前,陆老夫人又停下了脚步,朝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看去,道:“我总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
曹嬷嬷笑着道:“表姑娘不回来,还能上哪去?便是当真选中了,也得回来学规矩呢。”
陆老夫人没说话,只是垂了眸,款款朝着府里走去。
*
宫宴设在避水亭。这是陛下之前做太子时候住所崇质殿旁的一座亭子,虽不算奢华,却是陛下极喜欢的地方。
“听闻陛下十日里倒有三、五日住在这里的。”陆盈盈低声道。
话没说完,便见苏纨冲着她摇了摇头。
陆盈盈赶忙住了口,有些仓惶的看了看周围,见都是自家人,才略略安下心来。
最前面引路的宫女似是浑然未觉,连步子都没乱一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菱歌冲着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陆盈盈低声道:“表姐,你是第一次进宫吗?为何我觉得你好像对这里都很熟悉似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临近的苏纨等人能听到。她们听着,不觉抬起头来,等着菱歌回答。
从踏入宫廷的第一步起,菱歌便太不同了。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所有人都顾惜身边宫人对自己的看法,所有人都亦步亦趋,生怕走错一步,可偏偏菱歌不是这样。
她不是表现得不好,而是表现得太好了,太自然了。
这一切本没什么问题,可于她,却是大大的问题。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出身小官之家,来自应天府的姑娘在面对皇宫时,能表现得如此淡然。
菱歌笑笑,正要开口,便见前面引路的宫女停了下来,转身道:“此处便是避水亭了,请各位贵人进去吧。”
言罢,她便行礼离开了。
避水亭中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此时,便再没人有心情在意菱歌的答案了。
苏纨和宋文清不由得紧张起来,她们相视了一眼,方道:“进去吧。”
菱歌走在最后,可当她踏入避水亭外洞门的一瞬间,她还是不自觉的攥紧了衣裙。
那些想见的、不想见的人如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闪烁着,现实与她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的,让她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此时是五年前,还是现在。
见他们一行人进来,众人都齐齐看了过来,饶是见惯了美人,在看到菱歌的一瞬间,众人还是不自觉得呼吸一窒。
在场想要入选太子妃的姑娘们在看到她眼角泪痣的那一瞬间,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太子妃自然要美,可若是美得近乎妖媚,就大可不必了。
菱歌随着苏纨等人一道在位置上坐下来,一抬眸,正对上杨惇的目光。
他唇角噙着笑,眼底干净而澄澈,一如当年。
“阿瑶!”
好像下一秒,他就该这样唤她的。
菱歌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连茶盏都有些拿不稳。
可他只是冲着菱歌微微颔首,就算是行过了礼。
菱歌将手指拢起,心底却暗暗松了一口气,连他都认不出她,想来那些她不想见的人就更认不出她了吧。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浅浅一笑。
这五年,她是真的变了很多啊!
*
杨妍坐在杨惇身侧,不觉皱了皱眉。
杨夫人握了握她的手,提醒道:“阿妍,礼仪。”
杨妍道了声“是”,便又恢复了如常的神情。
杨夫人这才满意的笑了笑,道:“你且放心,你父亲已与陛下说定了,饶是旁人再如何千娇百媚,也越不到你前头去。”
杨妍道:“阿娘,我只是害怕……”
杨夫人却没听下去,只顾着去与旁的官家夫人应酬去了。
今日来了不少达官显贵,甚至说在京城中但凡排得上号的官宦人家,都出现在了这里。杨敬、霍秉文等人自不必说,连宋文清的兄长宋九安也带着两个庶出女儿来了,不过左右他记着妻妾之分,没敢带家中的姨娘来。如今宋木樨自不便来,宋雅芙又是个不中用的,宋将离和宋朝颜便是宋九安最后的指望了。
杨妍有些不安的看向杨惇,只见他神色淡然的饮着茶,好像无悲无喜,根本没什么能乱他心绪似的。
“阿惇,你今日来,是因为她么?”她轻声问。
杨惇喜静,惯常是不肯参加这些宴会的,陛下知道他的秉性,便也不为难他。可今日,他却同意来了。
杨惇道:“阿姐既知道,为何还要问呢?”
“可她不是……”杨妍没说下去,只道:“你答应阿姐,起码在今日,在这宴席上,不要和她接触。”
杨惇侧目看过来,虽未开口,她却知道他想问什么。
杨妍道:“不能让旁人知道你待她不同。你的软肋,就是杨家的软肋。”
杨惇没说话,只低下头去斟着茶,眼底却一寸寸的黯了下去。
*
菱歌是孤女,纵然生得国色天香,也再没什么人来和她搭话。菱歌也乐得清静,便只听陆盈盈和宋雅芙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她们两人都是初次入宫,自然有看不完的热闹,聊不完的话题。
“也不知今日皇后娘娘会不会出现……”陆盈盈轻声道。
宋雅芙的眸光在触到宋家那两个庶女的瞬间寒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嫡庶有别,宁贵妃再怎样得宠,于太子殿下的亲事上,陛下总得听听皇后娘娘的意思。”
“是啊,说到底皇后娘娘才是中宫之主。”陆盈盈说着,狠狠瞪了宋将离等人一眼,道:“陛下再怎样也不会选庶女做太子妃,也不知她们来个什么劲。”
“总有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上赶着来凑数呢。”宋雅芙道。
正说着,便听得宫人悠长的声音“陛下驾到!”
原本刚有些生气的避水亭便立即恢复了寂静,众人皆垂眸噤声,等待着大明王朝的主人来临。
与菱歌想象的不同的,是陛下并非从避水亭外而来,而是从避水亭临近的暖阁中来的。
她微微抬头,目光渐渐凝在陛下身上。
他与她记忆中,也大不相同了。好像衰老了许多,人也比在南宫时更瘦,整个人都有一种衰败之象,仿佛风一吹,他就会散去了。
宁贵妃扶着他,小心翼翼的向前走着,她鬓边的步摇微微摇晃着,配合着他的步子,两人看上去不像夫妻,倒像祖父与孙女。陛下过分得老,而宁贵妃又过分得美丽了。
霍初语跟在他们身后,承接着众人审视的目光,一脸得意。
宋雅芙和陆盈盈恨恨的避开了目光,故意低下头去不看她。
“皇后还没到吗?”陛下坐下来,环顾了四周。
宦官高潜回道:“已派人去请了。”
“你干爹可好些了?”
高潜道:“干爹已大好了,只是还有些咳嗽,怕伤了龙体,这才不敢来赴宴。等再过些时候,便可来侍候了。”
陛下笑笑,道:“他也老了,该好好养养。你们年轻人勤谨着些也就是孝顺了。”
“正是呢。”高潜迎合道。
“唔?”陛下道:“太子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极是威严,让菱歌终于想起,他并不是一个寻常的老人,更不是她当年在南宫时见到的和气的叔叔。
是啊,他怎么会和气呢?他杀了那么多人……
菱歌低下头去,攥紧了衣裙,她用力的闭上了眼睛,想要把那些可怖的记忆从脑海中驱赶走。
可她做不到……
她只觉得满目猩红……
“父皇,儿臣在这里。”
耳边骤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菱歌猛地抬头,只见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眉目清秀,一身锦袍,本该是天生贵胄,却偏偏身形却有些不稳,眼底更是隐隐氤氲着醉意。
他回着话,脚下一个趔趄,身边的宫女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一把扶了上来。而他就顺势靠在她身上,面带笑意。
这副纨绔样子任谁看了都要摇头的,更何况,他还是一国储君。
陛下果然沉了脸色,道:“还不快入座!”
“是。”他答得倒是恭敬,只可惜是嬉皮笑脸的。
他身边那宫女扶着他走到座位旁坐下也不离开,就跪坐在他身旁侍奉着他。
“她就是郑儿吧。”身边传来姑娘们的低语。
菱歌这才想起,她从前在应天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位郑儿姑娘的事情。她是太子身边最得宠的宫女,说是宫女,其实也和侍妾差不多了。据说太子一日都离不开她,衣食住行都是由她照料的。
从前倒未曾听说过太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想来都是她离开京城之后的事了。
不过细细看去,那郑儿姑娘的确温婉可人,侍奉太子也很是尽心,太子喜欢她也是常事。
菱歌无所谓,却不代表旁人也这么想。在场的姑娘们虽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物尓似究呤霸一九贰早已知道太子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可听说过和亲眼看过总是两样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和旁的女子如此亲昵,任谁都觉得折磨,更何况这些姑娘都是家中娇宠惯了的,自是更加受不了了。
当场便有几个姑娘灰败了脸色,唯有杨妍神色淡然,依旧含着笑意,举止更是端成。
“这郑儿明明生了张娇憨敦厚的脸,明明已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却还有婴儿肥,偏那双眼睛慧黠得紧,竟不像是她能生出来的。”陆盈盈低声道。
宋雅芙道:“还真是……她姿容平平,也就这双眼睛好看。我怎么觉得,她这眼睛和菱歌的很像呢……”
苏纨清了清嗓子,嗔道:“不许胡说!”
陆盈盈和宋雅芙赶忙敛了笑意,道:“是。”
太子自然听不到旁人的议论,他只是戏谑的看了杨妍一眼,依旧去吃郑儿手中的果子。
郑儿微微一躲,可指尖还是落在了他嘴里。
她收回手指,唇角却微微扬起一抹笑意。
那笑容带着一抹得意,像是故意给杨妍和在场的姑娘们看的。
如此香艳的场景,菱歌实在不忍细看。她低下头去,想要取一块茶点吃,却听得霍初语不紧不慢道:“沈姑娘这是怎么了?竟敢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敬吗?”
菱歌抬起头来,只见霍初语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得意得紧。
在触到她目光的一刹那,霍初语有一瞬间的不安,又很快稳住了心神,强自道:“怎么?沈姑娘惯常伶牙俐齿,此时倒说不出话来了?”
宁贵妃冷声道:“初语,不得生事!”
霍初语道:“长姐,我也是替太子殿下抱不平罢了……”
“住口!”宁贵妃打断了她。
陛下安慰着拍了拍宁贵妃的手,道:“无妨,初语一贯坦率,朕倒欣赏她这一点。”
宁贵妃抿着唇,默然不语,可眼神却有些微凉。
霍初语娇声道:“陛下明鉴,方才沈姑娘看向太子殿下的目光实在是鄙夷得紧,初语看不下去,这才忍不住说了。陛下,臣女如此,算不算路见不平?”
陛下笑着道:“初语是画本子看多了,朕有时候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他说着,话锋一转,沉声道:“不过,这位沈姑娘说说吧,为何不敬太子?”
入宫(四)
此言一出, 众人都噤若寒蝉。
陛下是天子,就算是玩笑话,也带着三分真。
陆辰安不由得替菱歌紧张起来, 可他不过是个小官, 自然不敢多言。
苏纨等人皆担忧的望着菱歌,却没有一个人敢护着她。
杨惇握着茶盏的手一顿,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正要起身,却被杨妍死死的按住了。
他有些诧异的看向杨妍, 她惯常温柔,虽有主意, 却从未如此强势过。
他认真望着她, 却发现她眼底藏着那样彻骨的恐惧。
她几乎是哀求的冲着他摇了摇头, 杨惇的手指渐渐松了开来, 直到他垂眸,她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放开了他。
菱歌自然不知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已发生了如此多的事,她款款站起身来, 不卑不亢道:“所谓目光鄙夷, 也不过是霍二姑娘自己的感觉,实在算不上证据。更何况臣女实在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值得鄙夷之处,还请霍二姑娘明示。”
“你!”
霍初语没想到,她在陛下面前竟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将罪责推在自己身上。她不过是应天来的孤女, 这个时候, 不该是吓破了胆子, 跪在地上求饶吗?
“初语!还没闹够吗?”宁贵妃打断了她。
“长姐……”霍初语见宁贵妃冷着脸,便走到陛下身边跪下来, 娇声道:“陛下,臣女是什么性子您最是知道的,臣女绝无此意啊!”
陛下却没说话,只是盯着菱歌的脸看着,目光幽深冷峻。
“你是……沈知南的女儿?”他缓缓开口。
菱歌道:“是。”
“抬起头来。”
“是。”
菱歌不能违拗,便落落大方的抬起头来,没有半点避讳瑟缩的意思。
众人不解其意,却都察觉到了不同的意味。
郑儿剥好了葡萄,正要喂到太子嘴里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坐正了身子,直直的朝着菱歌的方向看去。
他眼底收敛了那份玩世不恭的纨绔之气,反而认真得紧。
郑儿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模样,便顺着他的目光朝菱歌看过去,在触碰到菱歌面容的一瞬间,她只觉心头一窒,连呼吸都忘了。
“朕倒不知道,沈知南有这么伶俐的女儿。”陛下说着,身子不自觉的向前躬了几分,道:“他是个有才的,只是性子不好,可惜了。”
菱歌抬眸看向陛下,而他也正看着她,他这话说得平静,眼底却是深不可测。
陛下素来标榜仁德,又历经被俘瓦剌之事,行事便比寻常皇帝多了一分悲悯体恤之心,就算答错了,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真拿她如何。
菱歌思忖着,开口道:“臣女倒觉得,为人玲珑未必就是好,为人刻板不知变通未必就是不好。”
“菱歌!”苏纨站起身来,跪下道:“陛下,臣妇回去会好好管教她的,还请陛下恕罪!”
陛下没理她,只幽幽的看着菱歌,道:“从前,朕是不是见过你?”
果然!
菱歌道:“臣女粗鄙,今日是第一次入宫。”
宁贵妃有些不安的望着菱歌,微微地摇了摇头。
“是么?”半晌,陛下开口道:“朕倒觉得,你让朕想起了一位故人。”
“能让陛下有此联想,臣女荣幸之至。”菱歌莞尔一笑,脑海里却想起了五年前的事,这问题折磨了她这么久,这一刻,她好像得到了答案。
“阿瑶,陛下杀爹爹,也是无奈之举……他要师出有名,只能如此……爹爹不怪他,你也不要怪他,更不要替我报仇。只是可怜了你们,要受这么多苦了。爹爹这一辈子,不负天下,只是负了你们啊!”
父亲,他在提到您的时候,似乎真的没有恨意,反而有些释然。这一刻让我相信您说的,您也许是对的……
可情非得已,便能视人命如草芥,把忠臣当作垫脚石吗?
菱歌眼眸微寒,静静的看着陛下。
陛下感受到了那平静而冷寂的目光,他眉头微蹙,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口响起了清脆的声响。
“好无知狂妄的女子!”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许久未露面的皇后走了进来,她身边跟着一位妙龄女子,想来方才说话的就是她了。
皇后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看着却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妪,头发花白,皮肤也不复光滑,皱纹爬了满脸。她微眯着眼睛,手紧紧的扣在身边女子的胳膊上,想来是眼睛不好看不真切路的缘故。
菱歌随着众人一道站起身来,行礼道:“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笑笑,很是温柔端庄,道:“都起来吧。”
陛下站起身来,从那女子手上接过皇后,扶着她坐在自己身侧,道:“当心。”
皇后没说话,只是敛了脸上的笑意,款款坐下身来。
宁贵妃极恭顺道:“娘娘。”
皇后看也没看她,只道:“你也坐吧。”
宁贵妃道了声“是”,便在陛下另一侧坐了下来。
霍初语倒不似宁贵妃如此谦恭,反而有些嫌恶的避过了身子。
皇后身边那女子也不急着落座,只上下打量着菱歌,道:“早听说沈家的姑娘生得极美,只可惜美则美矣,却是个不懂规矩的。”
“公主!沈姑娘如此,也是事出有因,话赶话的赶到这里了而已。”宁贵妃解释道。
那女子看了宁贵妃一眼,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菱歌望着那女子,瞬间便明白了她的身份,她便是宝庆公主,当今陛下的幼妹。陛下待兄弟皆残忍,唯独对这个小妹体恤有加,说是兄长,倒更像是父亲。
陛下惯着她,可不代表她能为所欲为,更不代表她能随意欺侮宁贵妃。
左右她已在陛下面前现了眼,也不怕再得罪一个公主。
菱歌不卑不亢道:“臣女自问出身低微,自然不如皇家贵胄懂得规矩。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强过臣女百倍。”
“你敢讽刺本宫!”宝庆公主杏眼微挑。
“臣女不敢,也无讽刺之意。不过是公主心中有愧,才会以为臣女是在讽刺公主。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臣女只管得了自己的心,管不了旁人的。”
宝庆公主冷笑一声,走到菱歌面前上下打量着她,道:“好一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本宫今日就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什么是……”
“姑姑!”太子突然开口。
郑儿一愣,忙低声提醒道:“殿下……”
太子却像是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道:“今日是我的大日子,姑姑只当是给我个面子,饶过她吧。”
“殿下该知道,本宫一贯喜欢驳人脸面。”
“若是臣呢?”陆庭之不知何时从门外走了进来,正色道。
宝庆公主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半晌方恨恨的收敛了目光,转身走回了自己位置上坐着。
菱歌抬眸看向陆庭之,他神色淡然,好像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反而朝着陛下等人行了礼,道:“臣来晚了。”
陛下摆摆手,道:“不要紧。”
皇后含笑看了身边的宝庆公主一眼,道:“也就庭之治得住你。”
宝庆公主没说话,可脸上明显没有不快之色。
皇后说着,看向陆庭之,道:“是了,这沈姑娘可是庭之的表妹。庭之素来是个护短的。”
陆庭之道:“娘娘面前,臣不敢不公允。”
皇后笑着道:“去吧,没得站在这里,怪累的。”她说着,又看了宝庆公主一眼,见宝庆公主低着眉,她也就没再多言,只是笑。
陆庭之道了声“多谢娘娘”,便径自走到了菱歌身边坐下。
宝庆公主见状,不觉蹙了眉,陛下和皇后也难得的相互看了一眼。
陆辰安微微皱了皱眉,可想着许是陆庭之怕旁人再为难菱歌才会如此,也就渐渐舒展了眉头。
杨妍侧头看向杨惇,只见他神色淡然,才略略安下心来。
太子缓缓坐了下来,郑儿伸手去扶他,他却甩开了自己的手,郑儿眸色微变,形容却仍是温顺的模样,收回手来小心翼翼地在太子身后跪好。
陛下看了一眼站着的菱歌,道:“庭之既不喜欢你站着,你便也坐下吧。”
菱歌道了声“是”,便坐了下来。
任谁看了这场面,也知道宝庆公主待陆庭之的心意,陆庭之这个时候坐在她身侧,也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菱歌心里想着,不觉多看了他一眼,他倒是神色如常,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也好。
菱歌浅浅一笑,身子状似无意的向他近旁靠了靠。
陆庭之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在了菱歌近旁的地方,身子也就不自觉的朝着这边移了移。
菱歌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又将那茶盏放下。
她唇上的胭脂便浅浅淡淡地在那杯口留下了一抹痕迹,红红的,像是心上的朱砂痣。
陆庭之多看了那茶盏一眼,虽未开口,唇角却勾出了一抹弧度,又很快敛去了。
宝庆公主远远看着,只觉心里堵得厉害,连手中的茶盏都要捏碎了。
菱歌勾了勾唇角,很是满意的抬起头来,欣赏着宝庆公主气歪了的脸。
“有意思么?”陆庭之淡淡道。
“有意思。”菱歌莞尔一笑,道:“表兄喜欢吗?”
“喜欢。”他不觉勾起唇角。
*
此事已了,接下来便是再惯常不过的流程。
所谓选妃,自然是要看姑娘们的言谈举止、才情风貌。
此时天色已沉了下来,杨敬站起身来,笑着道:“临近年关,臣有一大礼要送与陛下、娘娘和两位殿下。”
话音未落,便听得“轰”的一声,一抹烟花在空中炸响,瞬间便将整个亭子照得亮如白昼了。
“啊!”宋将离轻呼一声,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父亲宋九安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她当即便吓得再也不敢出声了。
可从在场众人的神色中她也看得出,他们对她的鄙夷之色。
还好,受到惊吓的姑娘不止她一个。
有的姑娘经不得吓,当即便花容失色,她们的一举一动也就被陛下看在了眼里。而举止端庄,面无怯色的姑娘亦然。
杨妍面不改色,只微微抬眸看着漫天烟火,浅浅一笑。
陆盈盈和宋雅芙勉强稳住了心神,她们劫后余生般有些后怕的相互看了一眼,又转头看向菱歌,只见她低眉吃着面前的茶点,好像根本没听见那轰鸣声,也懒怠看这漫天烟火似的。
太子已无心看这些,他只一盏接着一盏的饮着酒,目光偶尔落在菱歌身上,又很快沉寂了下去。
一如这烟火。
处子
烟火渐渐沉寂下来, 可众人的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
想到也许经此一事,陛下心中可能已有了太子妃人选,想要参选的姑娘们便蠢蠢欲动起来。
酒过三巡, 她们有的由父兄带着给陛下敬过了酒, 妙语连珠又不失分寸的说了敬酒词,有的献上了技艺,或弹或舞,好不热闹。
趁着无人在意,菱歌悄悄站起身来, 沿着六棱石子路出了亭子。
只一墙之隔,便是热闹纷杂与安静黑暗的界限。
宫中虽早已上了灯, 可因着此处偏僻, 便只有每十步一盏的宫灯照明, 像是无数星子, 一路的亮下去,却并不刺眼,反而朦朦胧胧的,宛如隔着纱。
菱歌从前虽不常进宫, 却也来过几次, 宫里的摆设结构多年不变,凭着记忆,她也能很轻松的在这黑暗中游走。
她记得……再往前面走,就到长春宫了。
菱歌脚下不停, 心却渐渐揪了起来。
她脚下一顿, 见四下无人, 才继续朝前走去。
果然,走到石子路的尽头, 转过假山,长春宫便在眼前了。
这里僻静得很,宫门紧紧锁着,连“长春宫”的牌匾都寥落得紧,闲闲的挂在门廊上,借着月光,能看出上面积了一层薄灰。
没有宫灯,也没有守卫的人,也就只有这一座冷寂的宫殿而已。
菱歌心里发酸,脚下也如灌了铅水一般,挪不动步子,只是静静的望着这牌匾。
五年前,这里可是整个皇宫最热闹的地方啊!
而如今,所有的记忆都连同那个寥落的人一起,被锁在里面了。
倏地,里面隐隐传来笛声。
“太子……哥哥?”她的嗓音有些哑。
没有人回答她,只是笛声,也只有笛声。
“沈姑娘。”有人在她身后唤她。
菱歌一惊,赶忙收敛了心情回过头来。
“高公公?”菱歌方才在宴席上见过他,他是陛下身边的掌事太监高潜。
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做事已十分老道,也正因此,才能被选在陛下身边侍奉。
高潜道:“此处偏僻,沈姑娘大约是走错了路,奴才特来引姑娘回去。”
菱歌道:“我正愁不知如何回去,有劳高公公了。”
高潜没说话,只微微颔首,便转过身去,引着菱歌向前走去。
菱歌跟在他身后走着,心里却有些不安,她小心翼翼的抬眸觑着他的神情,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是了,似他这般常年在宫中浸淫的人,自是不会轻易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的。
菱歌只能硬着头皮随他一道回到了避水亭。
她有些不安的坐回位置上,盘算着若是陛下问起,她该如何作答。
果然,陛下见高潜回来,便道:“事情可办完了?”
高潜点点头,道:“陛下放心。”
陛下幽幽问着,声音隐在了骤然响起的丝竹之中。
菱歌见他远远的看了自己一眼,赶忙低下头去,还好,陛下并未问起她。
“既然知道怕,就该收敛着些。”
陆庭之冷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菱歌捏着果子的手顿了顿,含混着道:“我不爱看这些,便出去透透气。”
陆庭之没说话,目光却扫过陆盈盈等人兴奋的脸。
菱歌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抢白道:“应天自是比不得京城繁华,我虽没见过这些,可私下里却是更爱安静的。”
陆庭之把玩着手中的酒盏,道:“是么?”
“自,自然。”
菱歌来了京城没多少日子已出去逛了好几次,说出这话来便有些心虚,还好,陆庭之并未问下去。
菱歌松了一口气,却看见宋九安带着宋将离等庶女走了过来。
宋雅芙警惕地攥紧了衣裙,陆盈盈忙护在她身前,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宋九安停在宋雅芙面前,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道:“丢人现眼!来了也不知道要去向父亲请安吗?没得让旁人笑话!”
宋雅芙自小被责骂惯了,一见宋九安,再有主意也全都忘了,只怯生生道:“是父亲要赶我出门的。”
陆盈盈不敢忤逆长辈,便只恨恨的瞪着他。
宋文清站起身来,温言道:“兄长,这里是宫里,再如何也不该在这种地方教育孩子,更何况,这件事也并非错在雅芙一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宋九安有些急躁,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陆辰安和陆予礼都做好了准备,若是他再有什么出格之言,他们就算落个不顾孝悌的名声,也要把他按到陛下面前。
“宋大人是来兴师问罪的吗?”陆庭之淡淡看过来。
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侧目,就足够众人胆寒了,连在献舞的舞伎都险些乱了步子。
宋九安赔笑着道:“庭之啊……”
陆庭之眸子一寒,宋九安赶忙改口道:“陆大人,雅芙这丫头气性太大,我不能不管教她啊。”
陆庭之看向他,道:“宋大人如此说,是来问我陆家的罪了?”
“不,不是,当然不是!”宋九安否认道:“陆家替我照顾女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此次是特来感谢的,特来感谢的……尤其是要感谢陆大人呢。”
陆庭之道:“我未曾照顾,不敢居功。倒是两位叔母很是尽心,宋大人要谢,也该谢她们。”
“这是……自然。”宋九安不情愿的看向苏纨和宋文清,堆着笑脸道:“多谢苏夫人和小妹。”
苏纨道:“宋大人不必客气,我们也是尽尽做长辈的本分罢了。”
宋文清白着脸道:“兄长也该收敛着脾气,这样冷的天,无端地把孩子赶出来,若非陆家帮扶,雅芙连今日来赴宴的这身衣裳都凑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道:“若非陆家上下关怀,只怕今日让众人笑掉大牙的就是宋家了!”
宋九安这才细细打量起宋雅芙的衣裳首饰来,发现她从头到脚的行头果然都是新制的,而且价值不菲,远比宋雅芙在宋家时穿得体面。
宋九安面上有些讪讪,倒是他身后的宋家庶女们羡慕起宋雅芙来。
宋九安官职不大,在京官中只勉强排得上号而已,因此宋九安虽宠她们,却也没有多少银子给她们花用,平日里她们也算是掐尖,将宋雅芙这个嫡女远远的比了下去,如今瞧着,却大不如她了。
宋朝颜幽幽道:“难怪长姐不愿回来,姑母待她也太好了,不说旁的,便是她头上这支紫玉钗,便是我们不能有的。”
宋将离赞叹道:“是啊!”
菱歌听着,心里一咯噔,刚想打岔,却见陆庭之的眸光已然一黯。
他望着自己,唇角凉薄的勾起,看得人心底发寒。
“陆……”菱歌一语未了,他便已站起身来。
众人见他起身,都住了口。周遭的空气也因此而凉了几分。
“宋大人,”陆庭之陡然道。
“是!”宋九安下意识的应道,全然忘了自己是陆庭之的长辈。
“本官近来总觉得周遭聒噪得紧,不知大人能否为本官解忧?”
果然是陆庭之,不怒自威。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宋九安却已汗流了满面,全然没了方才的气势。
“这……容我想想……”宋九安道。
陆庭之淡淡道:“大人尽可慢慢想,只是本官一向没什么耐心。”
宋九安道:“下,下官想好了……下官这就带这几个不懂规矩的丫头回去。”
陆庭之没说话,自然也就不算反对。
宋九安见状,忙道:“你们两个多嘴多舌的东西!还不快随我回府去。”
宋将离和宋朝颜不明所以,可有了宋木樨的前车之鉴,她们算是怕陆庭之怕到了骨子里,便顺从着道:“是。”
三人正要离开,却听得陆庭之道:“还有一个人,大人怕是忘了。”
宋九安忙应和道:“是,是……雅芙,还不走?”
宋雅芙不愿,道:“可是……”
“庭之……”宋文清不安道。
“三叔母放心,宋大人是个懂事的。”陆庭之道。
宋九安看向道:“妹妹,你就放心吧,我回去以后就把雅芙供起来,一个指头都不碰她!”
宋文清听着,才略略安下心来,冲着宋雅芙点了点头。
宋雅芙无可奈何,只得随着宋九安去了。
菱歌心中盘算着如何向陆庭之解释,见他没有为难宋雅芙,才略安了心。
突然,宋雅芙不知怎地身子一歪,那鬓边的紫玉钗便砸在了地上,登即就摔成了三段。
宋雅芙俯下身子,捧起那紫玉钗,难过得眼泪几乎都要涌出来。
“菱歌……我还不了你了……”她嗫嚅道。
菱歌正想开口,却听得陆庭之拂袖道:“碎了倒干净。”
“庭之哥哥……”宋雅芙委屈道。
陆庭之却再没看她。
菱歌冲着她摆了摆手,她才站起身来,缓缓离开了。
*
经此一事,菱歌也再没了看歌舞的闲暇意致,只想着挨到宴席结束,只怕要使尽浑身解数,也不知能不能把陆庭之哄好。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的侧目,打量着陆庭之的神色。
可他垂着眸,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他周身冷厉的厉害,仿佛全身都在写着“靠近者死”几个字。
也是,当他想收敛情绪的时候,便没人能走近他的心。
如果真有一个人可以做到,那便是菱歌。
趁着夜色,菱歌将案几之下拢在袖中的手悄悄向着陆庭之的方向移过去,陆庭之似乎没有察觉,他的睫毛微动,像是掠过了一阵微风,很快又遮住了眼底的颜色,显得晦暗不明。
菱歌的手指在月色之下显得越发白皙腻人,她的指甲上染着淡淡的红色,像是刚掐过胭脂花的花尖。
她刚要靠近他,却听得陛下道:“少衡,你来晚了。”
陆庭之一抬眸,只见菱歌不知何时已抽回了手指,怔怔望着来人。
梁少衡?有意思。
陆庭之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道:“梁厂公贵人事忙。”
梁少衡横眉冷扫,道:“东厂为陛下办事,不敢懈怠,自然比不得陆大人清闲。”
陛下笑着打圆场道:“你们两个都是忠臣,何苦一见面就掐起来?”
皇后笑着摇摇头,倒是宝庆公主娇嗔道:“梁厂公可是榜眼出身,又在御史台待过,陆大人再说不过他的。”
提到“御史台”这三个字,梁少衡背脊微微有些僵硬,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
宁贵妃和菱歌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又似有不忍一般,很快避开了目光。
梁少衡自然察觉不出菱歌的眼眸,他只是静静的望向宁贵妃,眼底静默流深。
陛下倒是像看不出他的脸色似的,大笑着道:“宝庆说得是啊。”
菱歌不由攥紧了拳头,她虽不知梁少衡为何会沦落至此,可她知道,他铁骨铮铮,无论他在庙堂之上,还是在泥沼之中,都不会变。
“来,陪朕喝盏酒。”陛下兴致很高。
梁少衡没接那酒,道:“奴才素来不喝酒。”
他自称奴才,可行事却全然不似奴才的模样,起码,奴才不会拒绝陛下赐的酒。
陛下也不恼,只笑着道:“今日不同,该喝一盏。”
陆庭之见他不为所动,便冷声道:“梁厂公是要扫了陛下的雅兴吗?”
梁少衡道:“陛下要奴才喝,奴才自然没有不肯的。只是喝完这盏酒,奴才想请陛下移步,奴才有要事要与陛下说。”
陛下含笑道:“好说。”
梁少衡见状,便接过那酒盏,一饮而尽。当即脸便涨得绯红,剧烈的咳嗽起来。
高潜赶忙伸手去扶他。
梁少衡却一把甩开了他,道:“这么点酒,不算什么。”
陛下当即大笑起来,抚掌道:“朕就说,这世上哪有不喝酒的?那不是成了圣贤了?”
梁少衡的脸色又红了几分,眉头微蹙着,虽没开口,却看得出他已十分不悦了。
陛下也不再逗弄他,只缓缓站起身来,道:“走罢,朕随你去。”
他说着,又看向陆庭之,道:“庭之也一道去吧。”
梁少衡正色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
陆庭之亦同时出声,道:“东厂之事,臣不便……”
陛下笑着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朕拗不过你们,你们想如何便如何吧。”
两人同时道:“多谢陛下。”
皇后道:“陛下,这宴席……”
陛下道:“若有兴致便再喝些,没兴致散了也就是了。”
“是。”皇后应道。
宁贵妃道:“陛下,臣妾与沈家姑娘投契,想留她在宫中住一日陪臣妾说说话。”
陛下摆了摆手,道:“皇后做主便是。”
言罢,便与梁少衡一道去了。
梁少衡回头极冷漠的看了陆庭之一眼,便再也没有停下脚步。
他好像瘦了许多,衣袍也显得宽大不合身,走在陛下身侧,就像是一抹孤影。
让菱歌看着揪心。
从前,他是那样意气风发啊!可现在,他们都是没有从前的人了。
处子(二)
陛下一走, 这宴席也就不成宴了。眼看着天色已晚,众人也就都动了出宫的心思。皇后本也就神色恹恹,只因着陛下在才强撑着, 如今也就道:“本宫乏了, 这宴席就到这里吧。”
宝庆公主赶忙扶着她,道:“娘娘的眼睛可是不舒服了?”
皇后道:“老毛病了,无妨。”
宝庆公主道:“我陪娘娘回宫。”
皇后点点头,站起身来,道:“本宫先行回宫了, 诸位请自便吧。”
众人都站起身来,恭顺道:“恭送娘娘。”
皇后微微颔首, 便要离开, 却听得宁贵妃道:“娘娘, 臣妾有一事……”
皇后脚下一顿, 还未开口,便听得宝庆挑眉道:“宁娘娘难道不知皇后娘娘身子不适?这种时候,宁娘娘还要出言相拦,可见宁娘娘是全然不在乎皇后娘娘的身子啊!”
“臣妾不敢, 臣妾只是……”
“罢了, ”皇后淡淡开口,转过身来,道:“苏夫人。”
苏纨没想到皇后会唤自己,冷不丁地被唤, 险些失了礼数。
“贵府的沈姑娘……今日便留下来侍奉宁贵妃吧。”
霍初语正随霍秉文等人向外走着, 听得此言, 猛地回头,不可置信的看向菱歌。
霍秉文轻咳了一声, 她才回过神来,脚下似有千钧重,直到霍夫人催促再三,她才离开。
*
“什么?”苏纨一愣,道:“可是娘娘……”
皇后没再听下去,只是眼角的余光瞥过菱歌的脸,道:“本宫累了,今日便这样吧。明日一早会送沈姑娘出宫去的。”
苏纨不好再争,只得道:“是。”
陆庭之眼眸冰凉,蹙眉看着菱歌,见她低着头,并没有不愿意的意思,便越发觉得心中烦闷,起了一股子无名火。
宁贵妃身边的宫女兜兰走了过来,冲着陆庭之等人行了礼,方走到菱歌身边,道:“沈姑娘,请吧。”
菱歌没拒绝,起身便要随她走。
陆庭之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道极大,菱歌几乎摔了一个趔趄,猛地撞在了他怀里。
“庭之!”苏纨忍不住惊呼道。
陆辰安想要上前,却被陆予礼紧紧攥住,道:“二哥不可!”
陆盈盈等人都怔在了原地,一时不知陆庭之是何用意。
“你愿意去?”陆庭之淡淡开口。
“表兄错了,此事,由不得我愿不愿意。”菱歌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此事,只在你愿不愿意。”他眼底坚定,让菱歌相信,只要她一句不愿意,他便能带她走。
他会愿意为了自己做到如此地步?
菱歌不敢信。可望着他的眼睛,她又不得不信。
也许,当真如皇后所言,陆庭之是个护短的人。他受不得陆家的人在外面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只可惜,她不是他真正的表妹。
她不配受他的庇护。
正如,她一定要去。
菱歌浅浅一笑,道:“我愿意。”
瞬间,陆庭之松了她手腕上的力道。他的眼眸敛了光彩,又恢复了如往常一般的深不可测。
菱歌却没有时间再去猜度他的心绪,她急着去做她必须要做的事。
兜兰没有犹豫,只微微侧身,便引着她去了。
杨惇望着菱歌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垂了眸子。
直到杨夫人派人催促他,他才随着杨夫人等人一道离开了。
*
不多时候,整个避水亭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宾客。
苏纨叹了口气,道:“庭之,我们也出宫去吧。明日一早派人来接菱歌便是了。”
她说着,朝着陆盈盈使了个眼色。
陆盈盈见陆庭之神色冷峻,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平日里的撒娇全忘了,只站在原地假装看不懂苏纨的眼色。
苏纨又看向陆承仲,陆承仲本不想管,可耐不住妻子的威压,只得凑到陆庭之身边,道:“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陆庭之便冷声道:“二叔,今日衙门里有事,我不回府了。”
言罢,他便起身离开了。
陆承仲愣在了原地,为难的看向苏纨,道:“这可不怪我啊。”
苏纨道:“没人怪你。咱们回去吧。”
“嗳。”陆承仲应着,与众人一道离开了。
*
见众人都走了,郑儿也忍不住催促道:“殿下,咱们也该回去了。”
太子似是醉了,只顾赏玩手中的酒盏,眼底有些泛红,道:“宁贵妃留下了谁?”
郑儿不解,心里却隐隐不安,道:“好像是沈姑娘。”
“沈姑娘……”
太子的眼底闪过一抹精光,笑着道:“好啊,好……她也觉得了,是不是?”
郑儿吓白了脸,道:“殿下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太子只是笑,笑得心满意足,又有些癫狂。
郑儿看着他,眼里第一次渗出恐惧。
*
夜已沉了,整个宫廷都静谧得宛如画中。因是冬日里,便连蝉鸣蛙叫之声都没了。
菱歌无暇思量旁的,可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总浮现出陆庭之的模样,他此时,该是怒极了吧?
他这辈子,大概都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不识抬举,又一意孤行,还胆敢把他的珠钗送与旁人。
等她明日回去,再向他好好解释那珠钗的事吧。
菱歌轻轻叹了口气。
走在她身前的兜兰突然停了下来,转身道:“沈姑娘,永宁殿到了。”
菱歌脚下一顿,抬头看着那宫殿上面的牌匾,赫然写着“永宁殿”三个字。可她却记得,以前此处是唤作“长乐宫”的。
她不便问,兜兰却像是了然了她的心意,道:“这里从前叫长乐宫,只因娘娘的名字中有个宁字,陛下才改了这宫殿的名字。”
她顿了顿,接着道:“娘娘喜静,这名字也是她喜欢的。”
菱歌道:“多谢姑娘解释。”
碍于规矩,兜兰不便盯着她看,可她的目光在停在菱歌脸上的一瞬间,她还是很仔细地打量了菱歌一番。
“娘娘还没回来,请沈姑娘稍等。”兜兰说着,推开了大殿的门。
殿中已点好了宫灯,瞬间便将整个大殿明明白白的展示在了菱歌面前。
这殿中全然不似一个正得盛宠的女子所住的地方,摆设少得可怜,只有一方案几,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个美人榻,伴着素色的帷帐和屏风,显得大殿无比空旷。
这大约是整个宫廷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整个宫廷最寥落的所在。
殿中焚着沉香,说是青灯古佛,也是有人信的。
“宁娘娘……”菱歌没说下去。她不能说,宁娘娘似乎很是自苦。
从前她所认识的霍初宁,虽然安静,却也不是这样的。她也如寻常少女一般,爱笑,喜欢吃好吃的,喜欢做新鲜的事。
菱歌的心里搅动似的疼,兜兰也不打扰她,只为她上了一盏茶,便退下了。
菱歌坐下来,一口一口的啜着茶,她有很多话想和霍初宁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五年,她本以为自己变得够多,却没想到,原来没有人还能在原地。
属于她们的少女时光,都随着五年前那场浩劫一起,被埋葬了。
*
突然,殿门被猛地推开。
“阿瑶!”霍初宁轻声呼道。
菱歌猛地回过头去,只见霍初宁正站在门口,她着了少女时最爱穿的衣裳,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菱歌颤抖着站起身来,她太久没有听到别人唤自己,都险些忘了从前的名字,也忘了该怎样唤从前的人。
“宁……姐姐。”她的喉咙哽咽。
霍初宁快步走到她身边,紧紧将她揽每日更稳稳群夭屋儿耳气五二八一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背,道:“你还活着,阿瑶,太好了……我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了。”
菱歌温言道:“怎么会?我在,少衡哥哥也在,还有灵封哥哥,他也在的。”
霍初宁破涕为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你最能哄我开心。”
兜兰守在门口,也红了眼眶,道:“奴婢就说,怎么看着姑娘如此眼熟,没想到果然是瑶姑娘。”
菱歌这才恍然,道:“这位……这位竟是兜兰吗?”
霍初宁点点头,道:“这地方龙潭虎穴似的,也就只有兜兰愿意陪着我入宫来。若不是她,只怕我一日也撑不下去。”
菱歌心疼道:“这么多年,宁姐姐受苦了。”
霍初宁摇摇头,轻轻摩挲着菱歌的脸,道:“比起你受得苦,我这些苦楚又算得上什么呢?你这脸……倒与那时不同多了。”
菱歌道:“当时有人把我从青楼里救出来,将我送到了应天沈家,沈家长女菱歌早逝多年,沈家爹爹却一直舍不得注销她的户籍,便正好由我顶上了。沈家爹爹虽然因着感念我父亲的恩德愿意照顾我,我却怕连累他们。幸而江南水土养人,我少时脸上又胖,等长大了些,人瘦了许多,也白净了些,看着和从前倒像是两个人了。
只是一双眼睛再难改变的。”
霍初宁道:“是啊,我就是认出了你这双眼睛。我们阿瑶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
菱歌道:“姐姐才是大明第一美人,任谁也及不上的。”
霍初宁苦笑着道:“还说什么美人,不过是工具罢了。没有气运,偏有容貌,只是灾难。”
她说着,又看向菱歌,恨道:“当初谢家出事,京城之中也是风云大变。我爹不过是个蒲柳,虽是七尺男儿,却没半点担当。他从前一直跟着谢少保做事,为了避免被牵累,便听了我那姨娘的劝,想将我送入宫中。我娘不肯,为了劝他收回成命,竟撞柱而死。可怜我娘血溅三尺,却根本改变不了他趋炎附势的心,还便宜了我姨娘被扶正,坐了原本属于我娘的位置……”
霍初宁说着,泪如泉涌,道:“阿瑶,我要报仇。你的仇,我的仇,他们欠我们的,我要一点一点拿回来,那些痛苦,我要变本加厉的还给他们!”
“你陪我一起,好不好?”她似是哀求,又似是怨愤,道:“留下来,好不好?”
“可是……”
菱歌几乎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她这是怎么了?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为谢家平反,为她父亲正名,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
她当然要留下来。
她要让那些陷害谢家的人一步步走向深渊!要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讨回公道!
只是……
“我,无法留在宫中。”她坦言。
“为何?”霍初宁不解。
“因为,我并非处子。”
只有处子才能留在宫中做女官,这是规矩。
处子(三)
“阿瑶!”霍初宁的眼中闪过一抹心痛。
菱歌咬着唇, 等着霍初宁质问自己。
可她却没有问她,只是握紧了她的手,温柔道:“是姐姐忘了, 你自青楼中走过一遭, 又怎能独善其身呢?”
菱歌没有反驳,只是道:“我愿意帮助姐姐,也会陪着姐姐,哪怕是在陆家……”
“别担心,我会做好一切的。”霍初宁清浅一笑, 神采奕奕的望着菱歌,道:“现在, 我可不再是躲在你身后的小姑娘了, 我是大明的宁贵妃。只手可遮天。”
菱歌怔怔望着她, 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似的。
她那个出尘如谪仙, 视权势如粪土的宁姐姐,到底是不见了。
“等帮父亲平反了,我就出宫去。”菱歌道,“我不愿在这里。”
“好。”霍初宁笑笑, 道:“我们姐妹齐心, 没有不成的事。那一天,很快会到的。”
*
翌日一早,霍初宁便派人随着菱歌一道回了陆家。
陆庭之还没回来,也许是衙门里有要紧事要办, 也许是单纯的不想见她。无论是哪种, 菱歌都松了一口气。
若说这陆家还有什么人是让她觉得又愧又怕的, 便是陆庭之了。
她想得有些入神,直到陆老夫人扶她起身, 她才回过神来。
“好孩子,虽说宫中并不是什么好过的地方,可到底能为你自己争个好前程,我再没有拦着你的道理。”陆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只盼着你侍奉贵妃娘娘几年,贵妃娘娘能为你指一门好亲事,也就是了。”
凭着菱歌的身世,只怕嫁不到什么顶好的人家,就算勉强议了亲事,大约也只配得上高门的庶子。可若是去宫中走一遭,得了陛下和宁贵妃的喜欢,便是嫁给高门嫡子也是说得过去的。若是得了陛下和宁贵妃赐婚,那便是王孙公子也嫁得了。
苏纨红了眼眶,道:“老太太不必烦忧,似菱歌这般通透的姑娘,既得了贵妃娘娘青眼,定能在宫里过得舒舒服服的。”
宋文清初时虽不喜欢菱歌,此时也不免伤感,道:“又不是不回来了,老太太和嫂嫂何必如此?”
她虽这样说,可眼中还是氤氲得很。
正说着,便见兜兰走了进来,她向众人行了礼,方道:“沈姑娘,东西已收拾好了。”
陆老夫人道:“去吧。”
菱歌缓缓松开陆老太太的手,道:“外祖母,两位舅母,还请你们费心照顾淮序,他年纪还小,我实在放心不下。”
覃秋和思夏领着淮序站在不远处,三人早已哭成了泪人,尤其是淮序,小小的一张脸都哭皱了。
陆老夫人远远的看了淮序一眼,道:“好孩子,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一日,淮序就是陆家正儿八经的少爷,决没有人能委屈他。”
菱歌感念道:“多谢外祖母!”
苏纨摆了摆手,道:“你且安心在宫中,不必为这些琐事分心了。旁的不敢说,淮序的吃穿用度,他玩什么吃什么,读什么书,都和予和他们是一样的。”
“是。”菱歌道:“舅母持家公道,我很放心。”
苏纨笑笑,道:“你照顾好自己才是要紧,若当真受不了了,便差人告诉我们,我们总能想法子把你保出来的。”
陆盈盈哭着鼻子道:“做什么去那劳什子的地方,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的不好吗?”
“不许胡说!”苏纨啐道:“你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哪里懂得你表姐的辛苦?她若不如此,她的前程,将来淮序的前程,要如何?”
“不是还有大哥吗?”陆盈盈抽泣道。
提到陆庭之,菱歌不觉心头微颤。
“盈盈!”
菱歌见苏纨还要再训斥她,赶忙拦住了,温言道:“盈盈,我之前和你们说,凡事都要靠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做。如今,我做给你们看看,好不好?”
陆盈盈吸着鼻子,道:“好是好,可是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会常回来的,就算你嫁了人,我也要去你婆家见你呢!”
“表姐惯会打趣我的。”陆盈盈说着,却破涕为笑了。
菱歌见状,也就安下心来,又嘱咐了覃秋和思夏几句,方才起身离开。
*
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雪,却不是鹅毛大雪,反而淅淅沥沥的,像是雨,却比雨更凉些。
菱歌站在门廊上,抬头望着天边,伸手去接那雪。雪很快落在她掌心,只一瞬,就化了,再也消失不见。
也许,她与陆庭之就是这般,露水情缘。现在正好,他们终于走到自己注定要走的路上去了。
“等等!”
陆辰安急急跑了过来,他刚下朝,身上还着了朝服,肩头落满了雪,湿漉漉的。
他停在菱歌面前,低低的喘息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才红了脸,挤出几个字:“这就走了?”
“是啊,”菱歌故作轻松,道:“不过也没什么,等过些日子,总会再见的。”
“过年的时候,能回来吗?”他问。
菱歌道:“也许要留在宫里陪娘娘……”
陆辰安了然的点点头,旁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他只是看着菱歌,从眼睛到耳朵尖都是红的。
“我……”
他正要开口,便见陆予礼也跑了过来,道:“二哥的马骑得飞快,我可赶不上……也难怪,二哥是有要紧的人要见,有要紧的话要说……”
“闭嘴!”陆辰安打断了他。
陆予礼看着他二人的模样,道:“不会吧,二哥你什么都没说吗?”
“我……”陆辰安想要争辩,菱歌却笑着道:“我该走了。”
她望着陆辰安,眼睛明亮而干净,不带半分杂意。
陆辰安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保重。”
陆予礼道:“二哥不是该说,菱歌在宫中要好好照顾自己吗?”
菱歌笑笑,道:“二表兄的心意我都明白,也不必多说了。两位表兄也是一样,等到两位表兄成亲的时候,我定会回来讨杯喜酒吃的。”
陆辰安听她说着,脸“蹭”地一下红了。
陆予礼拼命朝陆辰安使着眼色,可他却只是垂着眸。
菱歌见状,只微微行了礼,便随着兜兰一道离开了。
*
直到上了马车,菱歌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兜兰将暖炉递到她手中,道:“姑娘别担心,您与娘娘表面是主仆,实则是姐妹,娘娘是极心疼您的。您若是想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若是想家人了,随时回来也就是了。”
菱歌苦笑着摇摇头,道:“我既然想好了要与宁姐姐一道,便与他们纠缠得越少越好。”
兜兰心里明白,菱歌与霍初宁要做的事并不容易,不觉叹息,道:“奴婢瞧着陆家上下待姑娘都是真心实意的,实在替姑娘可惜。”
她说着,欲言又止的看着菱歌,最终也没把心里的话说出去。
菱歌知道她想说什么,便只是握紧了她的手,道:“我们都知道什么日子是好过的,什么日子是不得不过的,你选了陪宁姐姐,我选了入宫,都是一样的。”
兜兰道:“姑娘你不该懂得这些的……”
菱歌道:“我也不想懂,可到底还是不得不懂了。”
“奴婢瞧着陆家二公子待姑娘似乎是……”
菱歌神色微凛,道:“兜兰,你若真心待我好,便不要将今日之事告诉任何人。我只是陆家的一门亲戚,再无旁的牵扯,明白吗?”
兜兰正色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的。不该说的话,奴婢一句都不会说。”
菱歌点点头,掀起帘栊,凝眸向外看去。
若她当真只是沈家孤女,也许她会为自己盘算,能嫁给陆辰安,已是她能够选择的夫婿中的最优选。可是现在,既然上天给了她为父亲平反的机会,那么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一定要闯一闯。
而儿女私情……
她冷笑一声,她这样的人,还配去想什么儿女私情?
马车外风雪正浓,街上的小摊贩都忙着收罗自己的东西,连叫卖声都渐渐止住了。
“哒哒!”
远处传来如战鼓般雷动的马蹄声。
在京城里,这样的马蹄声只有……
她心头一窒,却没把帘栊放下去,反而朝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那队人马来得极快,也走得极快。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只看见一张黑色的大氅从她眼前掠过,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是陆庭之吗?
她不由得去想。
他赶得那样急,是为了去见她吗?可他又怎会不认得宫中的马车,又怎会不知道她已离开了陆家?
她怔怔望着那队人马离去的方向,直到街上再无那行人的影子,她才回过神来。
“走罢。”她轻声道。
兜兰有些担忧的望着她,道:“姑娘……若是后悔了,还来得及。宫门一入深似海,娘娘的苦奴婢都看在眼里,实在不忍心姑娘也受这种磋磨。”
菱歌摇摇头,道:“走罢。”
兜兰叹了口气,向车夫道:“回宫。”
“是!”那车夫应了,手一扬鞭,整驾马车便掩在风雪里了。
“方才那些人,大约是锦衣卫吧?”兜兰想引着菱歌说些话,因此找起了话头。
“我没看清楚,可那样的马蹄声,大约是锦衣卫才能有的。”
兜兰见她来了兴致,不觉压低了声音,道:“听闻昨日梁厂公告了锦衣卫一状,想来今日锦衣卫有的忙呢。”
“哦?”菱歌抬起头来,道:“什么状?”
“听说梁翼死了,死在了诏狱里。”兜兰看着她的眼睛,道:“据说……东厂刚刚查出梁翼身后的人,他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狱里。梁厂公本就与陆指挥使不睦,便趁此机会狠狠告了他一状。”
“什么?那陛下如何反应?”菱歌呼吸一窒。
“陛下震怒。”兜兰道。
风波
菱歌抿唇不语, 她看着掠过车窗外的天空,微微的有些出神。
云朵重重的压下来,劈头盖脸的,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兜兰道:“姑娘, 这看着是要变天了。”
“是啊,要变天了。”菱歌说着,转头看向她,道:“娘娘希望我去哪个局?”
后宫有六局,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 各司其职,各不相同。
兜兰道:“娘娘私心里是很想把姑娘留在自己宫中的, 可若姑娘在永宁殿, 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菱歌道:“我省得的。”
更何况, 只要能帮上宁贵妃, 她本来也没什么不肯做的。
“娘娘希望,姑娘能去尚食局。”
“好。”
*
尚食局。
宁贵妃上下打量着菱歌,她已换了宫装,虽然与旁的宫女穿得一般无二, 可在人群中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娘娘放心, 奴婢定会好好照顾沈姑娘的。”杨尚食道。
宁贵妃点点头,道:“厨房油烟味重,菱歌虽是女史,却也是家中娇养惯了的, 别让她做了。”
杨尚食道:“是, 那便请沈姑娘去药房吧。”
宁贵妃没说话, 可瞧着神情却是默认了的。
杨尚食见状,便道:“娘娘与沈姑娘定还有许多话要嘱咐, 奴婢先告退了。”
宁贵妃微微颔首,见杨尚食离开,方瞥了一眼门的方向。
兜兰会意,立即走到门边将门阖上。
宁贵妃这才看向菱歌,道:“住在这么个地方,委屈你了。”
菱歌笑着道:“这里窗明几净,又不用和旁的宫女去挤大通铺,已是很好了。”
宁贵妃道:“你这孩子,总是能看到好的方面。我本想让你直接做司药,又怕树大招风,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只能委屈你做女史了。”
菱歌道:“我不懂这些,若是贸然做了司药,只怕会惹出祸事来。于姐姐也不好。倒不如从女史做起,女史也算是女官了,吃穿用度总不会差的。宁姐姐放心便是。”
宁贵妃道:“你陪着我踏入这种吃人的地方,我怎么能放心呢?等再过些时日,我想法子把你安排在我身边才好。”
她说着,环顾了一圈,总是没有找到地方坐下,不觉皱了皱眉。
菱歌笑着道:“姐姐是仙女,自然该去仙女待的地方,以后有事,姐姐让兜兰来唤我过去便是了。”
宁贵妃叹了口气,却也再受不住这屋子里的潮气,道:“你总是善解人意的。等晚些时候,你来一下永宁殿罢。”
“好。”菱歌应着,陪着宁贵妃一道走了出去。
*
见宁贵妃走了,菱歌才去司药司报道。
司药司的掌事女官姓潘,人生得瘦而精神,道:“你既到了这里,便不再是什么官家小姐,我也不管你是何背景,又是谁的人,若是做事不勤谨,一样要受罚。知道吗?”
菱歌道:“司药说的是。”
潘司药看着她的履历,皱眉道:“半点不懂药理,一切还要从头学起,也不知杨尚食将你派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她说着,看向身边的女史,道:“倩蓉,以后就由你来带她吧。”
倩蓉道:“是。”
她很和善的走到菱歌面前,挤了挤眼睛,道:“菱歌,你随我来吧。”
*
菱歌随着她一路走到药房,倩蓉是个很活泼可爱的女子,虽自小就入了宫,却仿佛并未被宫中规矩磋磨,菱歌几乎不信她是在宫中长大的。在说起宫中诸事的时候,看着她如数家珍的模样,菱歌才相信她真的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
“潘司药的性子就是这样,待人总是冷冷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其实人不坏,这些年,她一直很护着我们底下人的。”倩蓉一边说着,一边拿出药房的账本给她瞧着。
“这些是药房的药材,若是哪种药没了或是用得比平日里快了,你便去和潘司药说,她会着人去采买的。”
菱歌瞧着那账本,上面的药倒是不少,可都是些滋补的药膳,与太医院的药品大不相同。
“你要学些药理,宫里的主子虽不算多,却都是要进药膳的,若是弄错了药性,可不是玩的。”倩蓉正色道:“此事不急,你跟着我们慢慢学也就是了。我也是学了好多年才知道些皮毛的。”
菱歌点点头,道:“你这药理是自己看医术学的吗?”
倩蓉道:“大部分时候是自己学,不过潘司药定期也会请太医院的太医们来为我们授课的。”
她说着,面颊一红,道:“太医们……讲得很好。听他们一节课,倒比我们自己读十日的书强。”
菱歌笑笑,道:“那我下次得了空,可要好好听听。”
正说着,便见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倩蓉一看见来人,赶忙拉着菱歌上前行礼,道:“高公公。”
菱歌见是高潜,便也温和一笑,道:“高公公怎么得空来了?”
细细算来,上次夜宴他还算帮了自己一次,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可这份恩情菱歌还是要记的。
高潜笑笑,道:“沈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唤奴才高潜便是。”
“那高公公也唤我菱歌便是。”
高潜微微颔首,道:“只怕奴才不配。”
菱歌道:“我们一样在宫中当差,细论起来公公的位份还比我高许多呢。若论配与不配,倒是我不配了。”
倩蓉轻轻拽了拽菱歌的衣袖,低声道:“要自称奴婢。”
菱歌一怔,有些窘迫的红了脸,道:“奴婢失言……”
高潜极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道:“主子们不在,不必如此计较。”
他说着,又看向倩蓉,道:“昨日里的枸杞党参炖鸡陛下很是喜欢,进了不少。还劳烦倩蓉姑娘与潘司药说一声,如今冬日里,这些温补的膳食可以多呈些过来。”
倩蓉笑着应了,道:“如此小事,何必劳烦高公公走一趟的。”
高潜含着笑,道:“应该的。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他故意用了“我”这个称呼,而没有用“奴才”,好像是生怕菱歌不自在似的。
菱歌道:“我送送公公。”
高潜点点头,便转身向外走去,他掀起帘子,由着菱歌自那门帘中走出来,才轻轻地将帘子放下。
菱歌只觉门帘带起的风拂过她的发髻,而高潜的手便一直放在她头顶上三寸的位置,直到门帘彻底停下来,他才收回手来,道:“外面风大,不必送了。”
菱歌与他向前走了几步,道:“我是想谢谢你,那日宫宴……”
高潜打断了她,道:“那日你不过是走错了路,我引你入席,不过是份内之事。”
“可……”
高潜笑笑,道:“你如今在宫中,自当小心。那日走错了的地方,万不可再去了。”
菱歌见他目光郑重,便道:“是。”
“你还想问什么?”高潜眼底笑盈盈的,似乎是看出了她眼中的不解。
菱歌迟疑片刻,道:“我想问,你那日为何要帮我?”
高潜道:“你信不信?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机缘。而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想结个善缘。”
他顿了顿,道:“你若不信这些,也可把我想得功利些。我在宫中谋生,自然步步谨慎小心,能多一个朋友,自然不会想要多一个敌人。”
这倒与菱歌印象中的奸佞太监金喜不同,他那个人,是没事都要坑害旁人的。当年,他为了一己私欲篡夺着陛下远征瓦剌,害得无数大明军士惨死,连陛下都被瓦剌所俘,差点酿成灭国的大祸。不过因果报应,他也死在张家堡那场战役之中了。
菱歌见他真诚,便也坦然,道:“那巧了,我也喜欢广结善缘。”
高潜浅浅一笑,菱歌这才发现,他生得风光霁月,举止自有风度,与京中那些贵公子一般无二,反而性子更加内敛温和,让人觉得亲近。
原来太监也并非全是坏人。
她莞尔,道:“阿潜,以后没人的时候,我便这么唤你。”
高潜道:“如此甚好。菱歌。”
*
见高潜走远了,倩蓉才掀开帘子悄悄走了出来,她走到菱歌身边,笑着道:“你原有这么一尊大佛罩着你,那这后宫再无人敢欺负你了。”
菱歌笑着道:“什么大佛?”
“高潜啊,在这后宫之中,有他相帮扶,倒比殿下、娘娘的还要管用。”
倩蓉羡慕道:“你是官家小姐,自是不在乎的。若是似我这般的寻常女史,得了高潜的青眼,还不知如何欢喜呢。这些年来宫中流行对食之风,不知有多少女官倾慕高潜,可他都看不上。如今我算是知道缘由了。”
菱歌道:“你别乱说了,若是让潘司药听了去,定要罚你的。”
倩蓉低声道:“你不知道,这后宫上有陛下、娘娘,可我们头上的天却是司礼监。这高潜便是司礼监掌印高起的干儿子,又在御前侍奉,你自己想想他有多厉害?”
菱歌点点头,道:“再厉害又如何,到底越不过主子去的。”
倩蓉道:“你这么想就错了。有时候,这下人得了陛下的喜欢,也能翻天呢。想当初金喜公公不就是……”
“奸人误国。”菱歌掷地有声。
倩蓉赶忙去捂她的嘴,道:“这种话再不能说的。”
“金喜已死了,你怕什么?”菱歌不解。
倩蓉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方低声道:“他虽死了,可党羽尚在。”
“谁?”
“司礼监。”
风波(二)
菱歌虽早知道自己面对的形势不会简单, 此时此刻,却是真正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境地。
司礼监手眼通天,又极得陛下信任, 若当真是他们沆瀣一气陷害了他父亲, 只怕这平反之事便是难上加难了。
她一路盘算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永宁殿。
兜兰见她神色有异,便上前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菱歌摆摆手,道:“娘娘呢?”
“娘娘在。”兜兰说着,脚下不敢耽搁, 急急扶着菱歌朝暖阁走去。
*
暖阁里已生了地龙,暖和得如同春天。
霍初宁着了件薄衫, 倚在窗边的美人榻上, 半打着瞌睡, 半翻看着手里的书。
菱歌走进来, 正瞧见她这副模样,美得如同画卷。她头上还簪着从前菱歌送给她的那支凤头钗,凤嘴上衔着一颗红豆,宛如泣血。
这钗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还是少女时杨惇送给她的, 看起来也是他在街市上随手买的物件。她那时向往名仕风流,不喜欢这些首饰,只觉首饰粗鄙,反而是一贯冷清的霍初宁看上了这首饰, 她便随手送给了霍初宁。
现在倒不同了, 许是年岁上来了, 许是受多了磋磨,她倒觉得这些金金银银的俗物顺眼得紧, 让人安心。
只是没想到,霍初宁贵为娘娘,珍宝无数,竟留了它这么久。
霍初宁见菱歌望着自己的钗子出神,便也不打断她,只静静的为她斟了一杯茶。
“潘司药性子古怪,在她手底下做事,你受苦了。”霍初宁声音清淡。
今日之事,她大概都知道了。
菱歌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道:“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讨好卖乖,我惯常会做的。”
霍初宁没想到她不避讳说这些,不觉握住了她的手,道:“等此事了了,我便想法子把你从司药司弄出来。”
“出不出来的我倒无所谓,我只想向姐姐打听一件事。”
“你我姐妹,你说便是。”
“我那个表兄……陆庭之,如今如何了?我听闻,陛下因为梁翼死在诏狱里的事大怒。”
霍初宁盯着她,眉间微皱,道:“你与那陆庭之,很是亲厚吗?”
“不算亲厚”,菱歌思忖着道:“陆家待我有恩,我希望陆家上下都好。”
霍初宁道:“什么恩不恩的,你啊,就是太善良了。”
菱歌见她不肯答,便道:“今日,我见到高潜了。”
霍初宁抬眸看向她,道:“你都知道了?”
“不算知道。”菱歌认真的望着她,道:“我想听宁姐姐你说,当初,到底是谁害了我父亲?”
“你以为呢?”
“我本以为,是陛下昏聩,听了谗言。”菱歌道:“当初景泰帝病重,陛下被困于南宫,却抱着陛下将皇位交还于他的希望。可景泰帝却一心想传位给当时的太子朱灵封。当时孙太后还在世,便派人去找我父亲,希望父亲能替陛下说话,让景泰帝遵守当初即位时的约定。”
霍初宁冷笑一声,道:“当时陛下率兵被瓦剌所俘,让景泰帝即位也是情势所迫,孙太后又舍不得自家儿子的帝位落到庶子手里去,便与景泰帝约定,待景泰帝百年之后,将帝位交还给陛下。可处在权势之巅,人的心都变了,哪里还会记得什么约定呢?”
菱歌恨道:“父亲是景泰帝的肱骨之臣,却更是大明的臣子,为人最是正值忠义,他本欲第二天去见景泰帝,陈情此事,求景泰帝还位于陛下。可不知为何,第二日一早,陛下便发动了夺门之变,更下令诛杀我父亲,说我父亲意欲立太子朱灵封为帝。全无实证之事,却赔上了多少人命,简直荒谬至极!”
霍初宁攥紧了她的手,道:“是啊!荒谬至极!从谢家覆灭,到我母亲身死,我进宫侍奉,都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
她说着,忍不住颤抖起来,却一滴眼泪都没掉,道:“凭什么?就因为他贪恋权势,就因为他要为自己正名,就要杀这么多人!阿瑶,我恨这世道,我恨这皇宫里的每一个人,恨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要问到底是谁害了你父亲,我告诉你,前朝所有得势的官员,后宫作威作福的司礼监,他们都有份!若细论起来,当年挑唆着陛下发动夺门之变的,有四个人,他们各个都得到了重用,平步青云,而他们,就是害死你父亲的凶手!”
菱歌呼吸一窒,道:“这四个人,是谁?”
霍初宁道:“如今的内阁首辅杨敬、司礼监掌印高起、我那个好哥哥霍时,还有……锦衣卫指挥使,陆庭之!”
她说完,颇有些残忍的看向菱歌,观察着她的反应。
可菱歌只是默默记下了这些名字,道:“宁姐姐,容我问一句,这些消息,姐姐是从何处得来的?是否真切?”
霍初宁道:“我伴在陛下身边多年,若连这些都查不出来,也不必谈什么报仇了。更何况,陛下如今最倚重的便是这几人,至于为何倚重他们,你可想过?旁的先不谈,就是陆庭之,他不过是个岌岌无名之人,为何能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你可想过?”
她说着,有些担忧的望向菱歌,道:“菱歌,那日我看得出,你与陆庭之的关系……并非寻常,可男女之情向来只会是牵绊,而你我既要报仇,便绝不可被牵绊。这偌大的京城,我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菱歌抿唇道:“姐姐错了,我与陆庭之只是亲戚,并无旁的。因着我是陆家人,他对我多加照拂,于我有恩,仅此而已。”
霍初宁听她如此说,便松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起先我还为你担心,陆庭之行事狠辣,连他师父都杀,何况旁人?”
“他师父是……”
霍初宁眯了眯眼睛,道:“上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章鹤鸣。他将陆庭之带入锦衣卫,却被他所设计,死在诏狱。这样冷血的人,又岂会是良配?更何况,他还与少衡不睦。”
菱歌赶忙问道:“我正想问姐姐,少衡哥哥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谢家牵累的?”
霍初宁避而不答,只摇了摇头,道:“等将来,你会明白的。他心里的苦,不比我少。”
言罢,她便替菱歌理了理衣衫,道:“你如今入了宫,便离陆家那些人远着些,等将来出宫之时,姐姐为你安排一个好亲事,陆家那些人便配不上你了。”
菱歌道:“陆家的人很好。”
霍初宁叹了口气,道:“罢了,你的事我不便多问。你如今在司药司,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她说着,便从袖口中掏出一个信笺,递给菱歌,道:“这上面是我需要的药材,有的易得,有的也许需要费些功夫,左右你在司药司,总有机会得到的。”
“姐姐需要进补,为何不让司药司去采买?”菱歌不解。
霍初宁苦涩道:“这是帮着怀孕的方子。”
她见菱歌不语,便解释道:“陛下不喜后宫女子有孕,因此不许宫中女子吃这样的东西。每次侍完寝,陛下都让他身边的太监给我服下红花,红花极阴,日久天长的,我的身体便难以有孕了。”
“我不懂,姐姐既然恨陛下,又为何要怀他的孩子?”
“因为大明的规矩,一旦陛下驾崩,无子女的妃嫔便要殉葬。”此时,霍初宁的眼底才有了些氤氲之色,道:“我不要陪他一起去死。阿瑶,我要活着啊!”
菱歌这才陡然惊醒,大明的的确确是有这样一条规矩的。先太后孙氏之所以能活着做太后,便是因为她生有陛下这个儿子。而其他无所出的妃嫔,便随着先帝一起,被埋在陵墓之中了。
菱歌此时才明白,霍初宁为何要让她去司药司。
菱歌点头道:“宁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把这些药送过来。”
霍初宁略略平复了情绪,道:“对不住……阿瑶,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就算是少衡,也没法把这些东西带到宫里来。”
菱歌上前抱住了她,安慰道:“姐姐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霍初宁靠在她肩头,道:“答应我,除了我,谁都不要相信。不要信朝堂上那些人,不要信宫里的太监、宫女,哪怕是少衡……”
菱歌一口答应下来,道:“好。”
“明日便是除夕,陛下那日会去陪皇后,你来陪我一起守岁,就像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好。”
霍初宁听到她如此说,才满意的浅浅一笑。
菱歌也笑,却笑得有些不达心底。
兜兰站在一旁,有些担忧的看着菱歌。
*
菱歌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已很晚了。
倩蓉见她回来,便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嘟哝着道:“没碰着什么人吧?”
菱歌低声道:“没有。”
她笑着滚到被子里,道:“以后我回来晚,不必等着我。”
倩蓉点点头,道:“你初入宫,还是别总往外跑了。”
菱歌道:“我省得的。”
倩蓉这才放下心来,很快又裹回被子里,没有多少时候便睡着了。
菱歌脑子里却是神思清明,她想着霍初宁的话,不觉攥紧了五指,直到天空泛白,才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