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苗做事效率很高。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下午就备好船只——一艘堪称移动五星级酒店,造价高达十数亿,因倒计时前被官方勒令停运、不得已停靠私人港口而躲过一劫的16层豪华游轮。
负责对接的人是柳折意。
腥咸的海风拂过面庞,如今的柳折意仍一头毛糙短发,却再也不是那个鲁莽意气、需要队友们处处关照的小柳警官。
而是国内综合实力排名第二的狄索基地中,最受器重、最具名声的各兵种之首,因其强悍的战力及居高不下的胜率,有着‘一击必杀,百无不胜’的美誉。
左肩一条闪耀银光的机械长臂,她穿着黑背心和束脚长裤,作战靴,一身肌肉线条分明。
单手就地做着俯卧撑,上一秒犹冷酷地训斥队员:“再跑五十圈!别让我听到你们的抱怨声!连基础体能训练都受不了的人,没资格待在我的队里!”
下一秒看到来人,她原地跳起,用挂脖的毛巾抹掉汗。
“喂,林秋葵。”她大步上前,久别重逢,没有丝毫客套话,张口一句质问:“为什么要从海面过?你这是送死。”
唔……
说实话,还是挺冲动的。
看来军团收集到的情报也不一定属实?
林秋葵张了张嘴,尚未出声,对方又皱起眉:“你们迟到半小时,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点小意外。”
一个自称易康的基地势力半路跳出来,非要‘请’她们去易康做客罢了。
“已经解决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
那就行,柳折意拐回原本话题:“海上战斗百分百对人类不利,游轮本身也没有作战能力。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不过你非要这样做,我可以找姜苗再协商,把游轮换成军舰。另外我队里有四个水系、两个隐蔽系异能者,回狄索还能找到更多。同系异能者作用相加,应该能……”
“停。”
被一声声狗子哥哥叫得烦,祁越走慢几步,正用暴力恐吓包嘉乐改称呼。
好在是这样,不然冲着柳折意怎么听都不太善良的口吻,两人非打起来不可。
想趁小狗发现前结束对话,林秋葵语速略快:“你是说你也要去诺岛?”
柳折意嗯一声。
“可你刚刚说我找死。”
“……”
好像是有这回事。
“还说海上战斗不利于人类。”
“……”
这是事实。
“那你还想掺一脚?为什么?”
她随口一问,谁知柳折意居然愣住了,一抹红色迅速从脖子蔓延到耳尖。
好半晌才别过脸,憋出一句:“只不过觉得邱队会希望我这么做而已。”
——邱池舟,特别行动2队队长。
除柳折意,特别行动2队全员覆灭于去年兽潮,说白了都是因为林秋葵。
谁让他们曾经误会祁越是劫掠故尔监狱的不法分子之一,双方对峙,致使林秋葵队内意外产生矛盾。此后为了表达歉意,为了将功补过,他们才主动请缨,前往支援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庆存避难所。
那时,队友们悉数死去,自己又断了左臂,柳折意怨过林秋葵。
但现在不怨了。
……喂喂,队长是不是脸红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这副表情哎,有点恐怖……那个女的到底是谁啊?
远处响起队友们新奇的议论声,柳折意置若罔闻。
倒是林秋葵一句不用,她脸色一变,语气骤沉:“为什么?觉得我会拖累你们?”
“我没这样说。”
“所以你认为我还是以前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菜鸟女警,是吗?”
“没有。”
“甚至断了条手,比以前更没用,根本没资格做你们的临时搭档?”
“……”
出于一股不知打哪儿来的愤慨,柳折意一口气说了很多。
例如她是如何拖着残缺的身体回到永安,如何说服姜苗给她机会。
又如何费尽千幸万苦组建出一支以刑警、狱警、民警等职业的人为主的‘特别警组’,通过战绩逐渐打响名声。
以刑警专用的分析罪犯的模式,彻夜不眠地研究异种;背负着队友们的英勇与牺牲,一次次无惧生死地冲锋陷阵。
乃至忍受疼痛,为自己残缺的左肢接上一条需要定期维护的机械手臂。
她为今日付出良多。
刚开始柳折意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包括为什么要对林秋葵说。
不过说着说着她忽然明白了,原来在内心深处……她一直相信这个人的生命里,包含着特别行动队的一部分。
邵池舟为林秋葵而死。
林秋葵是邵池舟的延续。
换句话说,她的队长,她的前辈,那些无数个日夜里令她敬佩悲痛的离去,此时此刻都凝聚成了林秋葵的模样。
她正是在对他们做工作汇报,像刚刚侦破一个大案那样,事无巨细地描述,以后辈的姿态,期待着肯定与褒奖。
“我……还是有进步的,对吧?”
当她这样问林秋葵时,其实相当于跨越生死的距离,落寞地询问着邱池舟,问宋子申,问金小龙,李强,周明,吴勇,楚胜男,江游星,还有张玲和洪玥。
死去的人是不会回答问题的,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她竟奢望奇迹。
然后林秋葵给她了。
“当然。”她说,百无不胜柳折意,这七个字,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说这话时,微微偏着头,眼睫扬起,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
就像一座神像,沉静而理性,伫立在弯曲险峻的长路一旁,目送人们来了又走,从不被他们复杂多变的情绪裹挟。
可她始终都在这里,始终注视着你,以最真实的角度见证你每一次蜕变与新生。
“……谢了,这就是我想要的回答。”
柳折意有些别扭地垂下眼睛。
林秋葵:“需要再拥抱一下么?摸摸头说你好棒之类的?”
?
听到关键词的小狗拉响警报,速速赶来,双眼黑漆漆地瞪柳折意。
柳折意嘴角微抽:“你正常点。”
罪魁祸首:“开个玩笑。”
“……”
好烂的笑话。
再也别说了谢谢。
半小时后,林秋葵等人登船,海洋绿洲号正式起航。
目送硕大的船体远去,柳折意默念一声保重,转身离开。
而绿洲号内,整整十六层楼,酒吧、餐厅、游泳池、篮球场、足球上、高尔夫场、棋牌室、健身房、攀岩墙、桑拿房、中央公园、水上乐园……所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娱乐场所这儿简直应有尽有!
即便其中有一部分设施由于现实条件限制,没法再运转,剩下的那些也足够乘客们——主要是包嘉乐小朋友玩到疯。
尖尖的船头推开波浪,阳光一片明媚,怪物自动避退。
生平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船长惊愕不已:“前阵子有好几批人下海,我眼看他们刚离开港口不到五十米,立刻被无数只怪物们水下撕碎了。”
“哪怕是异能者,最多也没走出一百米!就像陷阱,我知道这些怪物会伪装会忍耐,已经做好有去无回的心理准备,可是这都好几百米了,它们居然还没动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艘船上存在连它们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
那个b级异能者?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个疑问另有他解,无奈异能者们一口咬定,只是侥幸。
不管怎样,确定水生异种们没有攻击游轮的意图后,大家戒备的神经渐渐松缓下来,由此迎来史无前例的悠闲假日。
夏冬深喜欢游泳,叶丽娜不在糕点房就是在三楼书屋里。
叶依娜一天到晚泡在健身房、攀岩壁,到头来数包嘉乐的日程表最为丰富多彩。
又打篮球又踢足球,带着妮妮小黄小白——他的儿童天团不说,还想叫上祁越。
祁越打了个喷嚏,跟着林秋葵逛了一圈,漠视包嘉乐热情邀请,自己打了会儿游戏机,顺手用坏几件健身器材。为数不多的新鲜感消退后,很快被地板摇来摇去、双脚踩不着实地的体验搞得晕船,
可以说是晕得一塌糊涂。
整个下午都无精打采、情绪低迷,拽着林秋葵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一会儿翻身一会儿转向,问他哪里不舒服又不肯说。傍晚没有胃口,不吃东西,跳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言不发地搞破坏,拆窝。
一直折腾到晚上十一点多,经过夏冬深和包嘉乐双重治愈,他终于觉得好受一点,老老实实卷被角睡着。
林秋葵给他盖被,自己披上外套,轻手轻脚来到甲板。
月光下,水面波光粼粼,低浮一层浓重的灰烟。
漫天星辰低垂,形成的弧形光带在天空中蔓延变幻,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周围一片寂静。
她走到围栏边,透过茫茫大雾,隐约可见黑色的海面下,有些粗壮的、模糊的东西在翻涌。
它们对食物的垂涎几乎到了难以压抑的程度,一见人便忍不住把触腕、把吸盘、把黏糊糊的肉色身体都露出水面,悄悄攀上船底。然而受到某种力量的意志,它们不舍的嘶叫着,哀求着,最终愤怒地收回肢条。
——海妖就在附近。
林秋葵知道,它会来见她。
果不其然,下一刻,噗噗两声水响,声音的来处正是海妖的所在之处。
幽微难明的光线下,它立在雾中,上半身基本保持人形,却又远比人类健硕,苍白。
明明身体是□□的,白而顺滑的皮肤中,隐约掺杂一丝非人的淡青色。肩膀宽直,肌肉虬结,晶莹的水珠连结成串,一颗颗纵横下坠。
漆黑的图腾则宛如一条长蟒,自脖颈蜿蜒缠绕至腰腹、后背,形成的视觉效果比刺青更诡异,比立体画作更惊悚,散发着连刀锋都不及的冷冽感,叫人难以长久直视。
可它的脸,浓眉高眼,高挺的鼻梁,下颚线条典雅而坚毅,极具古希腊雕像的美感。
长发卷曲,湿漉漉地垂落身后,披在肩上,奇异地不带任何性别符号,仅像一块被打湿的法兰绒布。
稠密,柔软。
黑得无比纯粹,质感无上美妙。
这样一张脸同这样的躯干连接,好比原始粗野与高雅的极致结合,矛盾又猎奇,焕发出完全不属于人间的艺术光彩。
海风腥咸拂面,林秋葵勾起被扰乱的发,别到耳后。
“是你吗,洛厄斯?”
她问:“谁给你起的名字?”
他答:“人类的书本。”
“当我们发觉人类会为身上每一个部分、每一个组织器官命名时,我们认为我们也应该有。于是我们非常谨慎地捏起人类引以为傲的发明,被称为纸的脆弱物质,一种逐渐被人类文明淘汰的古老的信息承载工具,从「字典」中挑选出我们所喜爱的人类语言系统中的文字,按顺序组成姓名。”
音色十分低沉,声调称得上温和。
林秋葵靠着栏杆:“这样做不违反你们的共同体意识?”
“姓名是另一种用于区别、方便交流的工具,无论我们称呼你为「林秋葵」,「对话者」抑或「入侵者」,都不影响你的本质。同理,无论大脑、心脏抑或手脚,当它脱离个体人类的时候才会沦为泛指,失去自己的姓名。我们便是这样考虑的,只有我们之中方能有「我」,只有种族之中方有「姓名」存在的必要。”
“你们学会用「你」了。”
“是的,如果你认为这种词汇能令交流更顺畅,我们也可以用「我」来代替我们。
只要铭记自己的本质,异种们并不排斥学习人类的文化。
林秋葵边想边回:“那你们学会说谎了吗?”
“不。我们不愿学习。”
“下一个问题,什么是对话者?”
“能与我们实现交流的人类,能够直视我们原始形态的人类。”
“这样的人有多少个?”
“很少。”说到这个,洛厄斯好像有点失望,以鱼尾拍击水面,溅起水花。
“我们不愿与怯懦的无知者对话,无法链接虚弱的自身混沌者。而贪婪者的思维在我们面前无处遁形。”
“我们试图与更强者对话,但那些足以抵御脑波冲击的人类不是憎恨我们,便是对我们怀抱不屑。他们不愿平等地看待我们,不愿与我们交流不同文明间的奥义,因而我们最期待的对话者依然是你,林秋葵。”
“我将姓名告知于你,这便是我们所认为的最符合「友谊」的行为。”
月亮落下头顶,发出蒙蒙的白光,驱走了一些雾。
这是异种洛厄斯的领地,现在轮到它提问了。
“回答我,你是如何识别出我的。”
“在循环里?”
“是的。”
它游近了一些,代表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很简单。”
林秋葵低眼看它:“第一个回合,你低估了我的免疫力。既然我能是为数不多的对话者,能跟你们正常交流,自然也能在你的精神系异能中保有一定理智。况且我的队友们实在太过反常,想不发现都难。”
“当然,你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第二个回合,我不清楚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你刻意回溯到清晨,确实合理化了队友们的许多表现。唯二的漏洞在于,我是一个惊悚类电影爱好者,几乎看过市面上所有相关电影,其中有关异形的内容,不管发生在海洋还是太空,多少有些共同之处,就是我们统称为‘套路’的东西。”
“只要你足够熟悉套路,就很难上当。”
“其次,你太不了解祁越。我爱他,他爱我,一般情况下他会为了我妥协没错。但你凭这个认定我们之间就只是简单的命令者和遵从者的关系,未免错得太离谱。”
“另外,祁越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格。他绝不会让我轻易地死掉。”
“相信我,处在相同情景下,一旦威胁到我,祁越只会不计代价把你的地盘搅得天翻地覆,拉着你和你的宫殿一起陪葬。而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被脆弱压倒。”
闻言,洛厄斯沉默半晌。
祂想,也许祂们永远都不会懂得人类所谓的「爱」。那太复杂,也太怪异,着实超出祂们能够接受的范畴。
第二个问题,祂问:“你们通常如何养育一个婴儿?”
“为什么问这个?”
她可没听说过异种还能繁衍的噩耗。
大约能实时获取人类的思维,洛厄斯决定予以解释。
这也是祂们给予「朋友」的特殊待遇。
“请不要轻易用人类的认识衡量我们,我们的生命传承方式与你们截然不同。”
它道:“我们从不繁衍。”
……这么说,是人类的孩子?
这下棘手了。
林秋葵想。
一个人类的婴儿,却落到异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