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回首,一张放大的人脸出现在视野上方。
“葵姐!”
“……江然?”
有种被蜘蛛爬过大腿的不适感,林秋葵反射性拉开距离:“你为什么在这?”
打着预言者的名义加入队伍,这一路走来,江然无非做了两件事:一、不看氛围脸色地抖机灵、反复发表无情商言论;二、见缝插针地吃吃喝喝。
自己包里食物糟蹋完了,还笑嘿嘿地找包嘉乐各种套近乎,硬是哄骗小孩跟他分享了好几块面包和矿泉水。实在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非童佳为大局着眼,估计压根没人想管他的死活。
不过管了又有什么用?十分钟前商量对策,童佳特地把江然放进优先撤离的那一队,结果呢?
当事人还不是玩得好一手阳奉阴违,仗着管道黑、下面情况乱,一个人闷声不吭地躲在岔道口,直到阿钢、叶依娜他们都走了,再兴冲冲地跳出来露脸。
这人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看着那张隐没在暗色之中、梦魇般的脸庞,林秋葵无话可说。
大约看出她的不喜,江然急忙给自己找理由:“这不是、不是因为东子嘛!那个叫阿钢的恋弟狂肌肉男,长得就特记仇,万一背地里暗算报复我怎么办?那个童佳也拽拽的!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果然还是你——您最靠谱,所以想跟您一起走,行吗?”
“林队长,”搭档刚牺牲不久,小张被夹在两人中间,不得不开口:“不然你们还是出去再说吧。”
当务之急是沿管道找地方落脚,林秋葵抽出手电筒,没再说话。
江然就当默认,握拳耶了一声,喜滋滋地放起彩虹屁:“我就知道葵姐你人美心善天神下凡大智若愚……”
也不知他那肉墩墩的身体是如何在有限空间里做到随意转向的,总归相当灵活,不亚于长蹼的壁虎,贴管壁爬得飞快。
三人来到和阿钢分别的双岔路口,糟了,这是个重要节点!
江然光速运转大脑,组织语言:“葵姐,前面有两条路,看标记老夏他们肯定走了右边那条。但是吧,我冥冥中突然有种预感,特别特别强烈的那种预感,说我们必须走左边那条路,不然一定会出事!你说这咋办啊?”
又是预言?
林秋葵抬手按压太阳穴,还没说话,那道神出鬼没的怪声再度袭来。
“……左边。”
喑哑的声线好比飘忽不定的风,远远近近地回响:“左边将通往控制室,那是你们最理想的中转站,不是吗?”
算起来,这已经是怪声第四次试图发起对话。
第一次问地球坐标。
第二次问她的来处。
第三次主动告知异卵所在地。
整支队伍里好像只有她和江然能听到,连精神能力濒临b级的包嘉乐都毫无察觉,足以说明发声者就是隐匿的高级异种。
可它为什么要和人类对话?
为什么打探消息,又为什么要告知线索?
总不能是闲得吧?
鉴于对方不曾表现出攻击性,林秋葵稍作斟酌,终于予以回应:“我怎么知道你没有说谎?”
“说谎,动词。”
对方接得很快:“指说谎话,隐瞒事实。”
它出声的刹那,双方建立联系,眼前的光陡然熄灭。
顷刻间,仿佛世界上所有颜色、有所声响都静静地睡去,古老而沉寂的氛围降临。
林秋葵置身绝对静止的昏暗中,抬眼依稀可见,那遥不可及的彼方,竖着一团瘦又长的轮廓。
祂约有四米高,外表呈现被机器挤压过的扭曲形状,周身散发着无比刺眼的光辉,光辉外又萦绕着浓郁的灰雾。
雾中数不胜数的颗粒物质,宛若遭到驯服的宠物,成堆依附在祂的——那是一个极其叛经离道的物件,以人类有限的见识,委实难以分辨它的身体构造,或它根本没有构造。因此只能含混地说,那些颗粒依附在祂……硕大的躯体上,缓慢地收缩,再膨胀。宛若一粒粒精致微小的体外心脏,宛若静谧宇宙中,亿万颗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行星,竞相向祂们伟大、神秘、至高无上的恒星献上热诚。
在直视该物之时,微小的人类如置山巅,如坠海底,沉甸甸的眩晕感和压抑感扑面而来。
恐惧如电流般快速蹿过皮肤,血液在身体里疯狂逆流。
——好可怕。
森然,阴诡,妄诞,猎奇……纵然你用尽人世间最险恶最丑陋的文字,也无法表述出祂的万分之一可怖。
然而与此同时,它又是那般卓越不凡,处处彰显着高级生命的深邃与壮丽,仅仅存在着就使人无法自抑地心驰神往。
望着祂,人们竟本能地想要臣服!想要归顺!
多想狂喜地哭泣着尖叫着伏下身体!褪去人皮!成为其忠实的信徒!!
“你就是……跟我说话的……”
良久,林秋葵克制住浓烈的自毁欲,说话时,仍能听到唇齿战栗发出的轻响。
“是。”
那个东西答道:“听闻人类有对视的礼节,我们并没有眼睛,但希望能注视你,以此表示尊重。”
“……”
灰雾似火摇曳,不断蛊惑神经。
这是梦吗?
不久前,她刚产生过一段斑驳陆离的幻觉,这次又算什么?
不管怎样,林秋葵想,自己最好是保持冷静,平静。
不要过度思考意义,不要执着探究逻辑,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抵抗精神污染。
“……我不认为外星生物也需要遵守人类的礼节。”
不顾体内叫嚣的留恋,她硬生生将视线从那团怪物上挪开些许。
头脑中被海绵挤压、吸食脑髓的痛楚顿时有所减轻,吐字变得情绪有力许多:“另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请称呼我们为异种。”
“另外,我们正在回答你的问题,说谎是人类语言独有的词汇。”
……祂在说▇▇。
祂已经能够流畅地使用▇▇语言进行交谈,唯独发音仍不自然,形同▇▇▇——不,比那更劣质更离奇。祂是忽然双腿站立起来的猩猩和蟒蛇,生疏▇▇地辨认着字句,低沉的腔音还残留着一点嘶嘶、嗡嗡、咕咚咕咚的异响。很▇,却▇▇……
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
昨晚的晚餐分别是▇▇、▇▇、▇▇▇……
思维像水一样沙一样不受控制地溢散,受到相关影响,林秋葵大脑转的极慢,处理不了任何复杂信息。
所以她只能回:“听不懂,麻烦再说清楚点。”
异种:“……”
异种大约也没想到会面临这样的沟通难题,身体略一抽动,那些附着表皮的颗粒们惊得轰一下炸开。
“或许我们应该这样回答你——”祂沉思片刻:“说谎、撒谎,包括你们所定义的「谎言」、「虚假」、「真相」等衍生词,都是人类文化中独有的特殊概念,并不存在于我们的语言体系之中。”
“……意思是,你们从来不用「说谎」这个词?”
四肢不住地痉挛,林秋葵尝试跟上节奏。
随便说些什么,分散注意力,总好过没有边际的胡思乱想。
祂答:“是。”
“……你们不知道什么叫「谎言」,因为你们不分「真」和「假」。”
“在我们降生于这颗星球之前,是的。”
“……”
不可思议。
林秋葵得出一个对人类而言简直不可思议的结论:“你们不需要「说谎」,因为你们从不说谎。”
“是。”异种似乎很满意这个交流成果,重复了一遍:“我们从不说谎。”
有意试探对方的诚实性,林秋葵又问:“为什么自称我们,难道这里还有其他异种?”
“我们的语言中同样没有「我」这个词。”
异种说:“在我们的理解范畴中,「我」即是「我们」,「我们」即是「我」,我们并不明白人类为何要创造出具有重复意义的「我」。”
……这是什么意思?
按照常规解读,我意味着自己,我们意味着包含自己在内的众多人……
我对应个体,我们对应集体……
异种的语言体系里没有「我」,就寓意着……
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起来,林秋葵垂下眼睫:“……共同体。”
“是,我们生来即是「共同体」。”
一阵难以描述的高亢的音波贯穿耳膜,几秒后,颗粒们重新回到异种的身上。
“你很智慧,也很友好,是我们所接触的人类中最安静平和的一个。”
祂说:“我们非常享受与你的「交谈」。”
可惜林秋葵本人并不享受。
异种身上始终延伸一股奇特的腥臭味,臭中莫名隐藏着一丝丝微妙的花香,似潮湿墓土下腐烂的花茎。
这股气味化作无形的刀锯,不断切割着理性,让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居然能在如此诡谲的情况下,跟一只异种聊了这么久……
……这真的不是幻想吗?
自从进入诡异的研究中心后,究竟哪些是真实的经历,哪些是痴愚的幻想?
脑海中有道古怪的机械音提醒,濒临崩溃的意识仅容许他们再「交谈」一分钟。
林秋葵回忆起最初的话题:“为什么要告诉我通往控制室的路。”
异种:“我们想要你的答案,因此为你提供信息,但你看起来并不喜欢「礼尚往来」。”
祂对地球抱有强烈的▇▇……
礼尚往来不是这么用的……
“我不会给你任何答案,因为那是秘密。”
她突然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和冷漠态度:“你知道什么叫秘密吗?异种。”
祂沉吟着,态度谦和:“我们并不知悉「秘密」的含义,但我们也许该学着了解。”
……
视野被幢幢重影占据,自我极限拉扯,林秋葵最后道:“我该走了。”
出乎意料地,异种接受了她的意志。
“……我们会继续「注视」你,来自地球的入侵者。”
说完这句话,祂消散无形。
窒闷的管道内,江然犹在询问走哪条道。
林秋葵眼前隐隐发黑,自喉咙深处涌上一股铁锈味。
定了定神,她做出决断:“走左。”
“好耶!”江然喜不胜收,呼哧呼哧往前爬。
后面没再碰上岔道,三人左左右右拐过好几道弯儿,顺利来到中央控制室。
小张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小螺丝刀,准备拆下排气扇当出口。江然做了个探头看的假动作,顶着满脑门的汗叹气:“真麻烦,下面还有两只小怪等着呢。”
“有吗?”
小张小心翼翼地放下排气扇零件,低头巡视好几分钟,在偌大的控制手室一角找到两只光晕暗淡、半死不活的怪物。
“好像在休眠,也可能快要饿死了……”
他比划唇形,一点一点往后退,有意识地让出最佳的射击点。
余光瞄见林秋葵要掏枪,江然两眼发光,暗戳戳挤了过来,“葵姐,这俩小怪看着不怎么样,不然让我试试?”
前者忽地侧目而视,湿漉漉的长睫犹如沥血刀锋。
“想死一次试试吗?”
她不冷不热地问。
江然一噎,视线相撞不到两秒,竟吓得浑身发毛,再也不敢吱声了。
林秋葵转过视线,可能是表情太镇定的关系,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手指正在发抖,手腕抖,以至于伸出窗口的黑色枪眼都摇摆哆嗦了许久。
在与异种对话带来的持续负面影响之下,这回她用了平时三倍的时间瞄准目标,费力地扣下扳机。
砰砰!
连开两枪,好歹没打歪。
怪物死了,隐藏的威胁就没了,林秋葵放下枪,感到精疲力竭。
小张跳下地面,擦掉厚厚的灰层和蜘蛛网,发现这间控制室的独立电源好像乎因为短路很早就烧毁了,难怪队伍进入第二栋楼后,就没再迷路,更没碰上灵异电梯。
他向林秋葵要来备用的电源,取出包里的工具箱,就地开始维修。
当手心塞满螺丝的时候,小张反手向后,习惯性喊:“老梁,帮忙递个钳子。”
正常情况下,老梁是他的金牌搭档,经验足,脾气好,做事又快又利索,肯定立马递上对应工具。
只这一次,过了好几分钟,背后仅仅响起一道年轻男声:“这个行不?”
小张倏地扭过头,看到江然,没有老梁。
仿佛延迟到来的知觉,直到这一刻,他才尤其清晰地、深刻地意识到老梁死了,是真的死了,整个人不禁如破洞气球般泄力瘫软下去。
“哎,你、你怎么突然哭了?哭什么啊??”
面对肩膀无声抽动的小张,江然举着钳子给也不是丢也不是,一脸无措。
至于林秋葵,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径自抱着枪,闭眼靠在操作台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