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连枝,她其实撒了个小谎,并没有像对应止玥说的那样,直接去集市上买猪蹄。
清晨的阳光簌簌落在门扇上,投射出一片冰凉的光影。外面的榉树叶在乱摇,仿佛在对房间里的静谧发出回应。
廊庑见有清风拂过,连枝终于下定了决心,轻轻敲了敲门。
房间极度安静,锁链垂落在地面上,被关在其中的木偶微眯着眼,好像睡着了,完全看不出几天前狂躁到要杀人的样子。
连枝怯怯地唤了一声:“朱朱?”
虽然于昌氏反对,但是连枝还是决定偷偷去找朱朱一次。
朱朱撑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可能也是觉得好奇,铁链子“哗啦啦”动了一下。她面无表情,红色的衣衫在地上血一样旖旎着,连枝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朱朱直勾勾地盯了连枝一眼,突然用手指在地上划拉道:不怕我再把你掐死?
连枝咬了咬牙。
这人怎么回事啊!
其实连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关心朱朱,要是搁在话本子里,简直就是中了邪魔。
连枝恼羞成怒:“你被铁链子锁着呢,怎么掐我?”
也是。朱朱想了想,在连枝浑身都紧绷,戒备地盯着她的时候,朱朱突然身子一歪,重新躺下去,很平静地在地上接着比划:终于学聪明了。
连枝这才意识到不对,脱口而出道:“朱朱,你会写字?”
朱朱说到底是个木偶,空洞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连枝,被封住的嘴巴微微一动,没有说话,但连枝居然从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咂摸出来了嘲讽的意思。
朱朱: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是个傻子?
连枝:“……”
连枝感到十分尴尬,也有点难堪,瘪着嘴道了一声哦,干巴巴道:“今天我要去孙屠户家买猪蹄,你需要我帮你带一点什么吗?
朱朱顿了一下,接着问:你为什么喜欢孙屠户家的猪蹄?旁边有名的卤味店不少。
“胡说!”连枝不满地反驳,“孙屠户家的猪蹄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猪蹄!你没吃过,就不许这样乱讲!”
这愤怒的呛声一出嘴,连枝就后悔了。
只是一家猪蹄而已,她何必这样反唇相讥呢?其实连枝自己都不懂为什么会那么喜欢孙屠户家的卤味,盐巴放得多,味道偏咸,不是特别符合她偏甜的口味。
但连枝就是觉得孙屠户的店铺很温暖,总是有阳光照着,旁边还有迎风开着的灿烂迎春花。
在冬天,孙屠户的店铺也是唯一一家亮着的店面……每次去那里,都像回到了家一样。
她很喜欢。
朱朱看着她,忽然低下了头,空洞的眼睛里好像有点悲伤和疲惫,也有淡淡的悔意,但这神情转瞬即逝,最后只是用手指比道: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请你离开。
这话实在太伤人了,连枝抿着嘴巴,头也不回地气冲冲把门关上。
她暗地里发誓,要是再找朱朱,她就不是木偶鬼,她是小狗!
连枝当下决定直奔她最爱的卤水铺子,用孙屠户家的美味猪蹄宽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然而,没想到的是,小贩却没好气地摇摇头:“孙屠户家好几天没杀猪了,早就断了货源。巧鬼难为无死猪之炊。别说猪蹄,猪大肠也没有。”
太懒了!
厉鬼暴怒,做屠户的怎么比做鬼的还要懒!
连枝气得发疯,冲上孙屠户的门连踹好几脚。木门不堪其扰,掉出来了一本堵门缝的破旧册子。她很心虚,趁着左右没鬼注意,赶紧捡起来这册子,这才怏怏地回了嗣通客栈,欲找应止玥好一顿诉苦。
然而还没等她踏入门槛,迎面喷来一股无色的雾雨,雾露细密,落在身上本有种仙气盈盈的梦幻,可惜连枝的一个喷嚏打断了纯欲氛围感的塑造。
“谁啊!”连枝没好气地嚷嚷,这水雾呛人得很,和忘川的巴氏消毒水味有的一拼。她一抬眼,正好看到陆雪殊,直接认定罪魁祸首,“是不是你摆的?好家伙,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想要谋杀我和姐姐!”
陆雪殊正在案板前切瓜摆盘,闻言也不反驳,只掀起眼皮,微微一笑。
随即,在连枝震惊的目光下,陆雪殊直接把左手边的荷叶猪蹄丢进泔水桶,端起摆好的果盘转进内室。
这可是上次应止玥买来,她没舍得吃掉的最后存货猪蹄子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剩连枝和被污染的猪蹄大眼对小眼,心痛到喘不上来气。
连枝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尖叫:“姐姐!”
连枝顾不得再心痛,火速跟着冲进去找应止玥。
不过是短短几天的功夫,原本简陋破败的客栈已经大变样,灰突突的屋子边缘是明亮的十五盏连枝灯竞相开放,桧木浴桶花纹繁复,华贵柔软的朱色丝绒毯铺满整个房间。
应止玥正歪在生前同款的禺氏玉小塌上,也不知道陆雪殊是从哪里淘弄来的这些东西,不过她向来是享福惯了的,也懒得管,只插了块西瓜送进嘴里,转而看向连枝:“买好猪蹄了?”
没有猪蹄了,这两天因为孙屠夫罢工,猪蹄精都成了稀有物种。
连枝本来被这一片装潢晃了眼睛,被应止玥这么一提起来才想起来,再看旁边端上冰碗的陆雪殊,简直是火上加火。
呸,好不要脸的一个小白脸,居然比她还能讨姐姐欢心,枉她之前还替他说好话!
连枝愤怒地告状,说到猪蹄的下场,还掉了两颗珍贵的女鬼眼泪:“如果不是他,猪的蹄髈已经在我的胃里快乐地徜徉,和其他的猪伙伴开心玩耍,怎么会沦落到与泔水桶为伍的下场?”
然而令连枝惊讶的是,陆雪殊竟然这么能忍,任由她添油加醋,中途还帮应止玥加了个抱枕。
“说说吧,怎么回事。”其实,应止玥开始面对陆雪殊还有几分尴尬,但是他整个一没事人的状态不说,还细心地帮她把需要的、不需要的全都给布置好了,连从前的小姝都没有这么贴心。
既然陆雪殊不尴尬,那她就更不应该尴尬了,索性也跟着装无事发生。
听到应止玥问了,陆雪殊放下添水的茶壶,露出个无辜的微笑:“如果这客栈里但有我也就罢了,可是还有姑姑。姑姑喜洁,可猪蹄味本就腥臊,再加上有旁的野鬼作祟,我怕惊扰了您的清净,这才自作主张,设了一道小的屏障。”
他叹了口气:“没办法,我的心中装不下太多东西,只惦记着姑姑的事情,反而忽略了连枝小姐的心情。”
陆雪殊神情抱歉,这才转头看向连枝,还不等他开口道歉,连枝已经气歪了鼻子,急急打断:“歪门邪理!胡说八道!孙屠户家的猪都是香猪,死了也全是香猪精,你才骚呢!”
她就说怎么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清新脱俗的茶味,好家伙,这陆雪殊其实是绿茶精转生的吧!
还有,怎么原本还是“大人”、“大人”的,一转眼就变成“姑姑”了?
可恶的绿茶精!
但是应止玥没被带跑题,反而从斜倚着的状态坐直起来,把要捋袖子干架的连枝唤过来,带了几分严肃道:“你去了城北的孙屠户家?”
连枝迷茫地点头:“是的,因为孙屠户好久没开张杀猪,所以鬼界的猪精都断供了。”
看两个人都沉默了,她难得忐忑起来:“姐姐,发生什么了吗?”
“于二少爷娶的第七房新媳,正是孙屠户家的女儿。”
连枝露出几分讶色,随即同情起来:“我想起来了,是前几日因为于家走水,结果不幸身故的那位姑娘吗?真的可惜了。”
关附于家和屠户家的女儿缔结婚约,这消息一放出的时候,可真是惊呆了无数人眼球,不知有多少人艳羡。孙屠夫家里的门槛都差点没被踩破,礼物都没地方堆了。大家纷纷说这孙家的女儿是鲤鱼跃龙门,下半辈子的生活都不用发愁。可惜就是太倒霉,才刚过门就因为走水离世,怕是连夫婿的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应止玥没时间感叹命运,她轻轻闻了下连枝的袖口,随即皱紧眉,“你身上确实沾了厉鬼的气息。”
“厉鬼?”连枝这下迷茫了,“可我不就是厉鬼吗?”
不仅是厉鬼的气息,还有点淡淡的符咒香气。不过应止玥做鬼的年头尚短,能闻出来这一点极其细微的气味,还要感谢她多年熏染香料锻炼出来的技能。
应止玥回她:“厉鬼能杀人,自然也可以杀鬼。还有,你经常去孙屠户家,难道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吗?”
连枝迷茫地问:“是谁啊?”
“朱朱。”
连枝一愣。
应止玥想起之前有人给她讲过的故事,难得带了几分厌恶转过头,问道:“陆雪殊,你有探听到什么吗?”
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陆雪殊竟然真的知道:“这两日,有人看到九宿道观的道士出入孙家。”
“九宿道观?”不知为何,连枝身上起了点鸡皮疙瘩,放下了刚才纷飞的思绪,抿抿唇才颤着声音问,“这些道士是做什么的,孙屠户找他们有什么事?”
“传闻中,九宿道观的门中弟子有一项秘技——”
“可起死物,而生啖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