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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毒医

    武丰走后,沈福仪兵分两路,一路由主簿李恩泉负责处理尸体,及姜宅善后事宜。一路由沈福仪亲自带队,会同县尉胡逊,走访姜家的邻居去了。

    姜家所在的街道名叫“天惠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而姜家的位子则正好在街西的尾部,他家的西面再无人家,所谓邻居,只有旁边隔一条巷子的杂货铺,和街对面打铁的蔡家了。

    沈福仪带人先上了杂货铺询问情况,掌柜说他跟姜家不熟,因为姜文英一直在外做官,儿子也一直在京做官,全家早已离开端溪县,跟邻居本无感情可言,因此虽然住得近,tຊ却无走动,彼此之间也毫不关心。

    沈福仪问:“姜文英是什么时候回到这老宅子来住的?”

    掌柜道:“二月份时来的。来了也不登门拜访,也不与邻居联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沈福仪道:“三天前,你可曾见过可疑人员出入姜家,或在这儿走动吗?”

    掌柜摇摇头,说忙着照管生意,顾不上留意这些。沈福仪又问三天前,姜家可曾有亲友造访?

    掌柜沉思片刻,倒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据掌柜所说,大概十天前,姜文英的亲弟弟姜文贤造访过姜家,除此便再无所知了。

    胡逊道:“姜家诸人的死亡时间是三天前,这十天前的访客恐怕没什么调查的意义吧?”

    沈福仪道:“留意一下也无妨。走,先去对面铁匠铺问问。”

    然而铁匠铺就更是一问三不知了。如果说姜家与杂货铺还只是隔了一条小巷,那么姜家与这铁匠铺,就隔了天惠街这一条大街了。加上铁匠铺内,打铁的声音分外嘈杂,眼睛也得紧紧盯着所要锻造的器物,故而铁匠铺的掌柜,对于姜家那边的情况是丝毫都没有留意。

    沈福仪也不勉强,就这样结束了对于邻居的走访,正茫然不知所措间,却见前方一人身背药箱远远走来,眯眼一看,才知是县里的郎中刘大用。

    沈福仪虽然年初才任职端溪,但刘大用也认得这是本县县主,便主动上前向沈福仪问好请安。

    沈福仪道:“郎中行色匆匆,这是要上哪户人家看诊啊?”

    刘大用道:“回沈大人,就是前面姜家,马上就到。”

    沈福仪道:“姜家?是姜文英家吗?”

    刘大用道:“正是。”

    沈福仪心中奇怪了,他心想姜家上下已经死了三天了,那么请郎中的人又是谁呢?难道说还是鬼魂不成?然而沈福仪虽然心中已经七上八下,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问刘大用道:“刘郎中,你去姜文英家是看什么病啊?又是什么人来请你去看的?”

    刘大用道:“大人有所不知,小的这是去复诊。七天前已经看过一回,就是姜文英的管家来请小的去看的,说全家有不少人头晕头痛,恶心欲吐。

    小的一一看过之后,觉得可能是近期天气骤暖,人体不适,因此才导致种种症状。于是便开了止晕止吐的药七剂,让他们吃吃看,并说好七天后前来复诊,今日算时间已经七天,因此小的又过来了。”

    沈福仪闻言大惊,县尉胡逊也觉得反常,对沈福仪道:“沈大人,听刘郎中之言,莫非姜家早在七天之前就已中毒?”

    沈福仪道:“很有可能。刘郎中所说的这些个症状,极像是中毒引起,只不过七天之前,好像症状还很轻微,没有完全表现出来。”

    胡逊道:“如此说来,姜家这是慢性中毒啊,可见凶手是长期地多次地对姜家进行了投毒啊。”

    刘大用越听越糊涂了,问:“两位大人所言,在下怎么听不懂呢?姜家什么时候中毒了,在下判断是天气骤暖,人体不适所致啊。”

    沈福仪道:“刘郎中误诊了。姜家全家上下,中毒身死,已经三天了。可以想见,七天之前,全家出现头晕头痛,恶心欲吐的症状,正是已经轻微中毒的表现。”

    被知县大人如此一说,刘郎中也是慌了手脚,哆嗦道:“沈大人,不知姜家人尸体如今停在何处,小的想去看看。”

    沈大人道:“就在姜家了。一起去吧。”

    于是沈福仪,胡逊一行又带着郎中刘大用重新来到了姜家,见主簿李恩泉正带人收拾尸体,打算往姜家村祠堂里送,便对他说:

    “李主簿,这位是刘大用刘郎中,他说他七天前曾经给姜家人看过病,这次是来复诊的,知道姜家人已经中毒身死,他想看看尸体。”

    李恩泉道:“县里仵作已经确认死亡原因了啊,何况尸体也已包裹起来了。”李主簿的脸色似乎有些为难。

    沈福仪道:“算了,挑其中一两具,打开包裹让刘郎中亲眼看看好了。”

    “是,大人。”李主簿答应一声,便挑了其中两具尸体,重新打开了。

    刘大用依然哆哆嗦嗦地挪着步,走到尸体前打量起来,他看着这两具浑身青黑的尸体,突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转头带着哭腔对诸位大人道:

    “沈大人,李大人,胡大人,小的有罪,小的有错,小的是不是开错方子,把病人吃死了啊。”

    说着说着,这刘大用还真哭了起来。

    沈福仪也觉得蹊跷,便问:“刘郎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方子中也用了毒药了?”

    刘大用点点头,道:“用了生半夏了,小的见过误服生半夏中毒身死的人,也是像这样满脸青紫的,再想想那方子是七天前开的,这些人又是三天前死的,会不会真是吃药吃死了啊?”

    沈福仪道:“姜家的药也是从你这儿抓的?”

    刘大用道:“没错,小的随身带着药箱,既开方,也抓药。”

    刘大用的话,令沈福仪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忙问刘大用七天前所开方子,有没有留底?

    刘大用点头说“有”,一边说,一边从药箱里将方子取了出来,交给沈福仪等大人们过目,上面果然开着较大剂量的生半夏,不禁令诸位大人面面相觑。

    沈福仪道:“刘大用,你明明知道生半夏有毒,为什么还开,而且还用这么大剂量呢?”

    刘大用道:“因为姜家人是恶心欲吐,小的又看他们舌苔白腻,符合使用半夏的情况。所以就用上了。”

    沈福仪道:“那你也应该用炮制过的半夏啊,怎么上来就用生品呢?”

    刘大用道:“因为小的医馆刚刚开业,姜文英家又是有头有脸的人,小的迫切想把他们的病在短期内治好,以求扬名,心想生半夏药性猛一点,起效也应该会快一点,就这样用上了。”

    沈福仪道:“你糊涂啊,医术事关生死,岂可存半点侥幸。”

    言罢,沈福仪又将县里仵作叫来,问他道:“康清,你对此事有何看法,说说。”

    康清沉思片刻,问刘大用道:“刘郎中,你在用生半夏之前,有没有洗过?生半夏固然有毒,但其毒性大都在其表面的黏液上了,如果你使用之前,仔细将这黏液洗去,按理不至于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啊。”

    刘大用支支吾吾道:“小的也不知道洗没洗尽,因为小的医馆开业不久,诸事繁忙,因此就把半夏交给我家娘子去洗了,也不知道她洗干净了没有。”

    沈福仪听得火冒三丈,道:“刘大用,只要本县在端溪一天,你休想再开这个医馆。你不学无术,为人马虎,视医药如同儿戏,你这种人连当兽医都不够格,何况当人医?来人,将刘大用绑起来,押送县牢收监。”

    “是,大人。”几个差役异口同声回了一句,便拿来一根麻绳,将刘大用捆绑之后,押了下去。

    而刘大用一走,沈福仪等人也困惑了。虽然仵作康清还是认为姜家是黑骷髅中毒的可能性更大,但沈福仪也没法再偏听仵作一面之词了,因为沈福仪认为,从因果来看,从事件发生的时间线来看,刘大用误开毒药致人身死的可能性都是明显存在的。

    因此,沈福仪认为这起“姜家中毒案”还得从长计议了。

    沉思良久后,沈福仪对手下道:

    “胡大人,你派人速将刘大用之妻抓获,并将刘家医馆所藏之生半夏,悉数收缴,另外,再派一路人,将姜文英的弟弟姜文贤请到县衙里来,本县也有话要问他。李主簿,你仍然处理善后,做好尸体的运送,停放与认领。”

    李,胡二人拱手抱拳,齐声答“是”,县衙诸路人马便这样分头行动起来。

    第十二章 粽子山(一)

    与此同时,宋慈领提刑司人马也已顺利抵达了粽子山。

    一如宋慈所言,从封川县到粽子山的路上,两边都是已开垦的农田,一马平川之外,更有农人来往于路上田间。仔细想来,歹徒是无法于此种环境下杀人行凶,埋尸换衣的。

    而过了粽子山之后,便进入了开建县的地界,这一路直到金桂山房也是稻田、菜田相夹杂,少有山脉丘陵可供藏身作案。

    思之再三,倘若法慧,法信真在半路被人劫杀,则最有可能的案发地点,确实只有在粽子山这一带了。

    封川县往开建县的路,是由南往北的走向,而粽子山是在路的右边,也就是路的东侧。那么对于粽子山来讲,它靠路的一边也就是山的西坡了。

    若凶手真在此处杀人作案,那么最便利的埋尸地,就是靠近路边的粽子山的西坡,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萧景望着茫茫山林,不禁叹道:“西坡底长三里左右,高也有一里左右,尸体埋在此处,不说沧海一粟,但tຊ也足够隐于无形了。”

    宋慈环视着粽子山一带的环境,道:

    “粽子山对面还是有大片良田,农人往来颇多,如果凶手在杀人之前毫无准备,而是现杀现埋,恐怕仍有极大的暴露可能。

    想来想去,凶手应该是赶在两位法师途经此地之前,就踩好了点,挖好了坑,只等法师一到,便迅速取了法师性命,将尸体拖上山去,埋于事先掘好的坑中。

    如是这样,则事先所掘的尸坑,绝不会挖在太高的地方,因粽子山的西坡,从山腰往上,草木渐稀,岩石渐多,难以藏身,若凶手带着两具尸体往高处爬,这是自找麻烦,自寻死路。

    因此宋某认为,凶手埋尸之所,必在西坡的低处,而且必然是草木茂盛之所在。

    如此,才可方便埋尸,也可方便脱衣,换衣,将自己假扮成和尚。因此,等会儿搜寻之际,要特别留意西坡低处,那些草木茂盛的地方。”

    按照宋慈的思路,搜寻范围大大缩小,提刑司的人分成高中低三组,从粽子山西坡的南端开始,依次向北搜寻。

    然后出乎宋慈意料的是,三路人马从南到北,地毯式搜寻一过,也未有任何异样发现。

    宋慈自言自语道:“莫非判断有误,粽子山并非命案现场?”

    周辕道:“要不拐个弯,去南坡,北坡搜寻看看?”

    萧景道:“南坡北坡虽与西坡相邻,但走过去还是须要多花时间与精力的。从常理来讲,歹徒不应舍近求远地去掩埋尸体,且南坡,北坡也是与农田相对,不比西坡更加隐秘,他们移尸去那里除了增加作案成本,与暴露的风险,没有任何好处啊。”

    周辕被萧景这么一说,倒也说服了,因此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倒是宋慈顺着周辕的思路,接着道:“除非发生一种情况,凶手便有理由舍近求远,将尸体带到南坡或北坡埋葬。”

    萧景好奇道:“请大人为下官开解疑惑,究竟发生何种情况,凶手会甘愿多走路程,移尸到北坡或南坡?”

    宋慈道:“假设凶手有一块田,这块田刚好在粽子山的北坡下面或者南坡下面呢?如此,则北坡或南坡的安全性便大大提升了。因为尸坑所对着的,是自己家的农田,而自己家的农田没有外人来往出入,就可保整个埋尸的过程无人看见,也可保日后尸坑的安全。”

    宋慈的这一番推论,说得周辕和萧景的眼睛大放光彩,他们无不认为宋慈的推论有理有据,便建议事不宜迟,从速调查粽子山北坡、南坡下面的农田的归属。

    宋慈道:“粽子山可以说是封川县与开建县之间的界山,但范围上来讲,它仍属于封川县管辖。走,掉转马头,再回封川县衙。”

    到了县衙之后,要查出粽子山下这两片农田的归属,便不费吹灰之力了。

    从县里提供的资料来看,粽子山北坡下面那块地,是属于黄家村村民黄自安所有,南坡下面那块地,则属于沙溪村村民贾雄所有。

    土地归属确定之后,提刑司又马不停蹄,着手调查起黄自安与贾雄这两个人来。

    结果发现,贾雄的儿子贾震非常可疑。

    其一,据沙溪村保长与村民反应,贾震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失踪这么久,之所以没有报官,是因为贾震好赌,三天两头跟一群赌友混着,去各处的赌场赌钱。而且更可疑的是,贾震并非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实际上是个脚夫。

    封川县有一座山,名叫玉皇山。最高之处“玉皇顶”有一处“白龙潭”。这白龙潭的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喝了之后据说益处极多,往短了来说,能治眼前的疾病,往长了来说,能益寿延年。

    因此引得四面八方的客人,提着桶,挑着担,前来玉皇顶白龙潭打“圣水”,也有美其名曰叫“打龙涎”的,这是把白龙潭的水,比喻成是神龙之涎了。

    而来的客人中,又属老年迷信之人最多,这些人热情最高,体力又最差,让他们空着手爬上玉皇顶,都已经够呛,更别提还要提桶挑担地去取水,甚至拎着水下山了。

    于是乎这玉皇山便催生出了脚夫一行,干活的都是闲散的青壮年,专替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拎桶取水,而贾震所干的便是这一行当。

    宋慈认为,这一行最费脚力,也最磨损脚部筋肉,不出所料,贾震的双脚一定满是老茧与伤痕。

    而莲华禅院那个假法信的双脚恰恰是被砍去的,宋慈从一开始就认为,假法信的双脚一定有与众不同之处,而贾震这个脚夫的双脚就符合这一特点。加上他本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赌徒,且家里的农田偏偏又在粽子山南坡之下,则其为凶手之一的可疑度便大大上升了。

    想到这儿,宋慈也没有多加犹疑,便将假法信的画像出示在保长面前,想让保长辨认此人是不是贾震。保长将画像拿在手中,打量再三,十分肯定地说:“没有错的宋大人,画中之人正是本村的贾震无疑。”

    于是宋慈趁热打铁,又将假法慧的画像出示了,但这回保长就不认得了,看来看去也还是摇头,直说此人不认识。

    “贾震的亲友之中,也没人长得像画中人的,”保长又补充道,“当然,贾震这小子长年混迹各地赌场,不少狐朋狗友都未曾带入家门,这些人小的就不知情了。”

    宋慈点点头,也没有勉强保长,自带提刑司人马往贾震家的农田而去。

    第十三章 粽子山(二)

    站在贾震家的农田之上,宋慈仰望着粽子山的南坡,对众人道:“南坡的地势跟西坡很像,山腰以上也是岩石裸露,不利杀人,埋尸,换衣,因此,我等侦察重点仍在南坡的低处,特别是草木茂盛之处。

    搜寻时,仍以三组人马,分高中低三层,从西到东,依次推进。开始行动。”

    话音刚落,提刑司的人马便按宋慈的布置迅速行动起来,宋慈本人也手持一根长棍,摸索着前进。

    就这样到了南坡的中段,宋慈发现有一丛荆棘长得特别茂盛,而这片荆棘丛的后面,则是一小片平整的山地,上面寸草不生,但却铺满了枯枝败叶。

    宋慈见此处可疑,便用手中木棍轻轻拨去层层的干枯的枝叶,让下面的土壤露出。这时,一旁的萧景率先惊道:“大人,这片土地好像被翻动过。”

    宋慈二话不说,朝三位手持锄头的差役挥挥手,让他们过来。

    “大人,要往下挖吗?”其中一个差役问。

    宋慈用木棍划出一个长方形的区域,道:“往下挖,挖至一尺来深时,就要小心,动作切勿猛悍,以免伤损尸骨,证物。”

    “记下了大人。”差役回答过了,便一齐挥舞锄头,挖掘起来。

    当三人挖至一尺多深之时,众人惊讶地发现,那一块块被锄头勾起来的土壤中,竟然蠕动着一只只丑陋的蛆虫。

    围观者无不面面相觑,同时又心照不宣,大伙其实都知道,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于是宋慈令锄地者暂时停止了挖掘,先让差役在已经挖出的坑洞边摆上一只铜盆,盆中放置苍术,皂角之类干燥药草,开始烧烟。

    至于用这些药草烧烟的目的,自然是为了驱邪辟秽,因为宋慈认为,随着蛆虫的勾出,马上就会掘到更深处的腐尸了。为了避免尸毒伤人,因此宋慈为了安全起见,总是会以药草来辟秽。

    果然,当锄头落到两尺来深的土层中时,随着一件件衣服的勾出,终于露出了底下两具刚刚白骨化的尸体,一阵阵尸臭顿时扑面而来。

    宋慈令众人赶紧散开,以避尸气,周辕,萧景等验尸官则立即口含苏合香丸,头戴面巾,遮住口鼻,随时准备入坑验尸。

    约摸过了一刻钟光景,觉着尸坑中的尸毒已经散发殆尽,萧景,周辕才下到尸坑之中,将坑中的两具尸体抬到差役们刚刚铺好的草席之上。

    由于坡下是片片稻田,因此田边有沟渠之水流过,宋慈令差役去沟中打来清水,将尸骨上爬动的蛆虫全部冲净,也将尸骨上附着的污秽全部洗净,此时才开始真正验尸。

    首先是测定两具尸骨的各项生理数据,并一一记录在案,其次是死亡时间的推定,这一点从尸体腐烂情形再结合当地的天气情况,宋,萧,周三人都认为死者被埋至今在一个月左右,符合三人对于法慧,法信死亡时间的推测。

    接下来便是死亡原因的推定,这一点从全身完好无损的尸骨以及塌陷,粉碎的后颅骨,也不难看出,死者是如何死亡的了。

    事情发展至今,种种情形都已印证宋慈等人的推断,因此宋慈认为,眼下只须釜底抽薪,直接将死者容貌重塑出来,便可一锤定音。

    而容貌重塑tຊ之法,便是宋慈拿手的“依骨塑容”。

    塑容所用的泥土来自“永兴军路”万泉沟,宋慈巡视各地刑狱之时,这种泥土是必带的。只不过所带的都是干泥,塑容之时必须与纸屑,清水相伴和,才可最终用于塑容。

    由于尸骨只有两具,因此宋慈没有出手,而是指导萧景和周辕来完成这项差事。

    萧,周二人便各自挑了一个头颅骨,仔细对照着,开始捏塑。由于死者的致命伤,是后颅骨,正面骨骼完好无损,因此捏塑工作十分顺利。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个湿泥头模便捏塑完毕。而就在这两个湿泥头模成型之前,法仁和尚已经流下泪来,待泥模完全成型之后,他更是直接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法慧师兄,法信师兄”,哭得众人也不禁动容。

    宋慈拍拍他的后背,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又问他道:“法仁,你确定眼前这两个泥模,与你法慧师兄,法信师兄的容貌一般无二是吗?”

    法仁道:“简直一模一样,其实塑到一半我已经看出来了,只是尚未完工,才忍着不哭,这会儿见泥模成型,如同两位师兄复生一般,实在忍不住才哭了起来。”

    宋慈道:“人死不可复生了,你的两位师兄都是被恶人以钝器偷袭而死的。为今之计,在于尽快侦破此案,以告慰法慧,法信两位禅师的在天之灵。”

    法仁重重点了点头,抽泣之声渐衰。宋慈又对萧景,周辕二人道:

    “死者死亡时间,死亡原因,真实身份都以确定。现在把重点放到尸坑中发现的两套衣服,两双鞋子之上,不出意外,这两套衣服,两双鞋子,便是凶手平日所穿,而法慧法信的僧衣僧鞋,则被凶手换走了,换走之后,凶手便去了五郎山莲华禅院,成了武员外的座上宾了。”

    萧景,周辕一齐道了声“是”,便俯身检查起这两套衣服,两双鞋子来。很快,其中一套衣服和一双鞋子,便暴露出了它的疑点。

    萧,周二人发现,那套衣服与鞋子之上,都不同程度地沾染有彩色油漆。很明显,这套衣服与这双鞋子是真正的一对,是同一个人所穿,而这个人的身份极有可能是漆匠。

    而至于剩下的一套衣服与鞋子,那是农夫脚夫们最常穿的短衫芒鞋,不用多说,十有八九便是贾震的了。

    宋慈指着那套衣服与鞋子,道:“把它收好,回沙溪村核实。另外,法慧,法信两位禅师的尸骨,仍然暂埋于此,等通知了两位禅师的亲人之后,让他们直接来此地认领尸骨。”

    于是差役们将草席裹住的尸骨重新抬回到坑洞中,小心埋了起来。而尸坑中挖出来的两套衣服和鞋子,则被提刑司带走了。

    第十四章 假僧现形

    重回沙溪村已是暮色四合,贾震家炊烟已起,贾震的父母刚从地里回来,双双在家。宋慈令人将尸坑中掘获的那套疑似贾震的衣服和鞋子,拿出来放在院中,请两位老人辨认。

    一会儿,贾震的母亲便开口承认了,这套衣服,这双鞋子正是贾震所穿,原因是衣服上面的一个补丁,正是她老人家亲手缝的,而鞋子上的鞋垫也是她亲手做的。

    她看着这套衣服,这双鞋子,哭了起来。此时的她,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死在了邻县的莲华禅院,但凭直觉感到自己儿子犯了罪,做了坏事,这是肯定的了。所以她哭过之后,又跪下来哀求宋慈开恩,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希望能留他一条性命。

    宋慈见她身体虚弱,当时情绪又颇为激动,只好暂时隐瞒了贾震杀死禅师,毒杀武员外,最终又被人灭口的事实,只是委婉地说道:“老人家请起,宋某自有分寸,然而贾震失踪已久,其生其死,恐怕已不太乐观了,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宋慈尽量说得含蓄,好让老人家容易接受,至于其他的,他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毕竟人各有命,而命,都是自作自受。

    一会儿,老人哭声渐息,宋慈便适时地打开假法慧的画像来,问:“老人家,此画中之人是谁,您老可认得?”

    老人将画推远细看,也是摇头说不认得。宋慈又问道:“贾震平生可有做漆匠的朋友?”

    这回老人点头了:“做漆匠的朋友倒是有,柳塘岙的柳儒才就是。”

    老人的这一回答,令宋慈信心大增。

    从贾家出来之后,萧景对宋慈道:“大人,贾震是柳儒才的朋友,可见武员外以优越条件招揽法师之事,贾震定是听柳儒才说的。

    而柳儒才是漆匠,他本人又一直在法雨寺刷漆,没有作案时间,那么尸坑中发现的那一套漆匠的衣服和鞋子,十有八九就是柳儒才的另一个朋友了。而此人跟柳儒才一样,也是漆匠。而这个漆匠,就是假法慧。幕后黑手为什么要砍去假法慧的双手,原因就是漆匠的手,尤其是手部皮肤的纹理间,指甲缝,都难免残留油漆的缘故。

    下官猜想,当时柳儒才,贾震,与柳儒才的那个漆匠朋友,三人一定吃过饭,或碰过头。柳儒才把武员外重金招揽法师之事一说,他可能无心,贾震和那个漆匠却听进去了,听进去了,便一不做,二不休,果真做出了杀害法慧法信,自己假扮僧人,前往莲华禅院骗取好处的事情来了。”

    宋慈道:“说得好,你所说的,也正是宋某心里想的。”

    萧景道:“大人,接下去意欲何往?”

    宋慈道:“再去柳塘岙,见陆祥,见柳儒才。”

    此去柳塘岙,正好经过封川县衙,宋慈一行饥渴难耐,便进去把晚饭吃了。吃饭时,封川县知县叶昭坐陪,宋慈便问他假法慧,假法信的画像有没有贴出去?叶昭说一早就已经贴出去了,但整整一天了,没任何人提供线索。

    宋慈道:“假法信的画像可以撕掉了,宋某已经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叶昭自然称“是”,无须赘言。

    吃过后,只稍事休息,宋慈便点了萧景,周辕,王勇,冯天麟,这二文二武四个人,与他同去柳塘岙。其他人一律未带,因寻尸,挖坑,验尸等等需要大量人员参与的工作已经顺利完成,剩下的事项,轻车简从既可。

    到了柳塘岙,宋慈先到了渔夫家中。陆祥见宋慈来到,喜出望外,将宋慈等人叫到暗处,道:

    “大人,这个柳儒才确实可疑。提刑司人马一走,这小子好像就按耐不住,想去外面了,但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这样进进出出,来回了三四趟,最终还是没出去,又回家呆着了。

    在下判断这是他内心惶恐,去留无定,六神无主的表现,因此,更可确定此人心中有鬼,便对他盯得更紧了。

    果然,到了日暮时分,柳儒才再次出门,去了邻村的牛鼻山。”

    宋慈道:“柳塘岙的邻村是什么村,柳儒才又去牛鼻山做什么?这些都知道吗?”

    陆祥道:“回大人,柳塘岙的邻村名叫黄梅坪,而柳儒才上牛鼻山是找人去了。因那牛鼻山上有座道观,道观不大,名叫三清观,小的看着柳儒才进去的,便在暗处潜伏下来。等他出来后,小的便进观去了,逮住一个道士,问他柳儒才来道观所为何事?那道士回答说是来找人。

    小的又问道士那柳儒才所找何人?道士回答说找的是一个在这里做事的漆匠,说那漆匠是柳儒才的朋友,但道士同时又说,这个名叫关贵的漆匠一个月前就匆匆结束工事走人了,说是要回外地老家,不在这儿干了。我又问他关贵是哪儿人,道士说是广州怀集县人。”

    宋慈道:“好啊陆祥,你为侦破此案立了一功。走,随我去柳儒才家。”

    宋慈一行推门而入之时,柳儒才正在闷闷吃饭,他见宋慈等人去而复返,且神情个个肃穆,不禁心生惶恐,表情也扭曲起来。

    宋慈单刀直入道:“柳儒才,你跟三清观的关贵,以及沙溪村的贾震是怎么认识的,以及你是怎么跟他俩说起,开建县武员外在重金招揽法师,前往主持莲华禅院之事的,全都一五一十如实讲来,如有半句虚言,休怪本官无情。”

    柳儒才本来就心虚,加上本性柔弱,良知未泯,被宋慈这么一说,不觉双膝一屈,就跪倒在了宋慈面前,嘴里连声说道:“草民知错了,草民知错了”。宋慈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便将柳儒才搀扶起来,道:“柳儒才,你既然已经知错,就是善莫大焉,现在当着本官之面,你把前因后果,据实讲来,不准隐瞒。”

    柳儒才定了定心神,道:“宋大人,诸位大人,请家里坐吧,小的这就跟你们讲。”

    于是宋慈一行也便随柳儒才进到了屋中,柳tຊ儒才搬了几把椅子,让众人坐了,沉思一会儿,道:“关贵,贾震这两人都是小的在赌场中认识的。小的好赌,这两人也是嗜赌如命之人,见多了,玩多了,也就认识了。

    我们三人虽然常常出入赌场,但本身算是有正经事做的人,所以口袋里还算有些闲钱,尤其是关贵,他去黄梅坪三清观做事以前,刚刚结束在‘如意山庄’的活计,得了不少工钱。”

    宋慈道:“你说的那个‘如意山庄’是何来历?怎么去如意山庄做事,就能得很多钱吗?”

    柳儒才道:“‘如意山庄’是我们封州大书商大富商顾琰的宅邸,顾琰是出了名的有钱,出了名的大方,所以我们都愿意去他那里做事。”

    宋慈道:“明白了。你接着往下说吧。”

    柳儒才道了声“好”,便继续往下说道:“当时正好过了元宵节,关贵有钱,小的也因为前一年的工钱刚刚结清,也有钱。两人就天天相约在赌坊碰头,慢慢地也就混熟了。混熟了之后,小的便将关贵介绍给贾震认识,后来就是三个人一起出入赌坊了。

    那段时间,除了小的之外,关贵和贾震手气都不好,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很快便输得见底了。那时,关贵虽然在三清观揽了份差事,但三清观给的工钱不多,经不起关贵三天两头输钱,而贾震在玉皇山当脚夫,来钱也不容易,很快也输得入不敷出。

    因此三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饭时,小的就常常听他俩抱怨。而他俩见小的手气不错,不仅没输,反而还赢了不少钱,就开始向小的提出借钱。

    这是小的最担心的事,可就是偏偏发生了。

    在牌桌上,酒桌上,小的也曾与他们称兄道弟,但小的心里知道,小的跟他们只是酒肉朋友,交情并不牢靠,因此借钱的事,就是想方设法地推脱。

    那时,小的在法雨寺做事。三月十二日下午,小的来到经堂刷漆,恰巧法雨寺方丈法度禅师,正好给他的弟子们讲武员外的来信,小的便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一会儿,小的听明白了,这武员外在五郎山建起莲华禅院,是为了保佑他儿子能考中举人,而禅院建好了,就缺主持者,于是便以优越条件来法雨寺请人。

    当时,法度禅师便指定了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前去,两位禅师也没意见,说当天就准备,次日一早便去。

    那天傍晚收工后,小的又与贾震,关贵在赌坊碰了头,小的便开玩笑说,咱们三人辛辛苦苦做事,所得还不如一个和尚。

    他们便问我此言何意?于是小的便将下午在法雨寺经堂听来的事,跟贾震和关贵讲了。讲完也没多想,就赌钱去了。

    然而奇怪的事也就从那天开始发生了。首先,小的从那晚起,便再没见过关贵与贾震出现在赌坊了。

    其次,小的听说贾震也没去玉皇山做事,而且也没回村,这人失踪了。关贵也一样,三清观那边放出消息,说缺一个漆匠,小的这才知道,关贵也离开这里了。

    这时,小的心里已经隐隐感到不妙了,直到宋大人拿着这两人的画像找上门来,小的便彻底想通了这两人突然失踪的原因了。

    但小的天生胆小,心中又有愧,于是便撒谎说不认识此二人,其实宋大人一走,小的便着急忙慌地去了三清观,想去问问那里的道士,关贵回来没有?

    小的心里害怕极了,小的虽然是个赌徒,但这辈子也就只会赌点钱,再出格的事就做不出来了。因此一想到关贵,贾震这两人可能因为小的所说的话,而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就惶惶然不可终日。”

    宋慈道:“如果事情真像你方才所说,你只是无意中说了武员外以优越条件在招揽僧人之事,而没有教唆关贵,贾震二人去犯罪,那么你是无罪的……”

    宋慈话还没完全说尽,柳儒才便又吓得跪了下来,一个劲向宋慈求饶道:“宋大人,天理良心,小的真没教唆他们犯罪,只是无心感叹了僧人轻松快活却能好吃好喝,赚好多钱,没别的意思,请宋大人明鉴。宋大人如若不信,可将小的带到关贵,贾震二人面前对质。”

    宋慈将他扶了起来,并没有针对柳儒才是否存在教唆事实,继续深究下去,向萧景,周辕等人招了招手,也便与柳儒才告别,出了院门,往封川县衙而去。

    半路上,萧景对宋慈道:“关贵,贾震是人死不能复生了,就算关,贾二人杀害法慧,法信,自己假扮禅师前往莲华禅院的阴谋,确实是柳儒才教唆的,也无从追查了,只能是不了了之了。”

    宋慈道:“没错,尽管柳儒才口口声声说要与关贵,贾震二人对质,神情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他曾经教唆过关,贾二人,不然我们第一次来到柳家,向他出示关,贾二人的画像时,他不该如此慌张,那一刻,他好像知道关,贾二人做了什么似的,不得不令人起疑啊。可惜啊,关贵,贾震二人已死,想要对质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像你说的那样不了了之了。”

    萧景道:“如今武员外死于假僧之手已经查清,二假僧是关贵,贾震假扮也已经查清,接下来要重点调查的,应该是指使假僧毒杀武员外,并将二假僧以及法雨寺十三名僧众灭口的幕后黑手了吧?”

    宋慈道:“是的,这才是此案的关键啊。急不得,今日已经人困马乏,先回封川县衙休息。”

    第十五章 七尸毒案

    等宋慈一行重回县衙之时,封川县知县叶昭已在膳馆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夜宵,宋慈谢过叶昭的殷勤,便携提刑司人马进入膳馆,正准备吃点心呢,却听县里衙役来报,说开建县金桂山房的管家武平有急事求见宋慈。

    宋慈对衙役道:“武平连夜来此,必有大事,快去请他进来。”

    衙役领命而去,将一路奔波,又急得满头大汗的武平迎了进来。武平一见到宋慈,话还没说呢,人先痛哭了起来。

    宋慈让他有事说事,不要哭,武平才抽泣着说道:“宋大人,出大事了,端溪县姜文英一家都被歹人毒死了,我家少主武德庭吃住在姜家,跟随姜文英备考州试,也遭殃了。”

    宋慈大惊道:“什么?你何时得到的消息?”

    武平道:“武员外被害当天,夫人派山庄的护院武丰前去端溪县请少主回庄,今日晚饭后,武丰从端溪县回来,痛哭流涕,说姜家主仆连同我家德庭一共七口人,都被人毒死了,端溪县知县沈福仪让武丰回庄,通知少主家人,前去认尸。”

    宋慈被武平这么一说,不禁皱起眉头深思起来,哪里还有吃夜宵的心情。

    “萧景,周辕,你们俩对此有何看法?”宋慈问。

    萧景道:“下官认为武德庭之死,不是被姜家连累,而是恰恰相反。”

    武平道:“萧大人此话何意?您是说姜家上下之死是被我家少主连累了?”

    萧景道:“正是如此。凶手真正想杀的人是武德庭,他先是指使假法慧,假法信毒杀了武员外,接着,几乎在同时又毒杀了武员外之子武德庭,这两起毒杀案,是可以放在一起来看的,不如称之为‘武氏父子毒杀案’。”

    武平道:“可凶手究竟为何要毒杀我家主人和少主呢?主人一直与人为善,发家致富之后,也不曾为富不仁,县里有事有难,都是主动出钱出力,主人是有口皆碑的大好人啊。”

    宋慈道:“凶手的杀人动机确实扑朔迷离,且等宋某去过端溪县后再议。今日已晚,你也不妨歇息于此,明日一早,随我同去端溪县查案。”

    武平道:“小的还是要连夜回庄,眼下全庄上下已人心惶惶,夫人连失至亲,打击太大,晚饭间突然口眼歪斜,四肢瘫痪,无法说话,也一病不起了。目前山庄已经天塌地隐,我若不回,恐有变故。”

    宋慈道:“也罢,明日宋某自带提刑司人马前去端溪,你就不要追随了,如你所说,眼下你的首要任务,便是维护好山庄上下的稳定。”

    武平道:“多谢宋大人理解,小的这就回去了。对了,武丰明日也将带人重回端溪,去领少主尸体,应该会与宋大人在端溪碰头。”

    宋慈道:“姜家上下与你家少主的尸体停在何处?”

    武平道:“离姜文英家不远,听武丰说是停在姜家村的祠堂了。”

    宋慈道:“好,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明日宋某自有理会。”

    武平一走,宋慈等人也失了享用夜宵的兴致,再说明日一早还要远行,便随意吃了几筷,各自回房睡觉去了。

    次日辰时,宋慈一行在膳馆用过早饭,便重上车马,一意往端溪县而去。

    抵达端溪县地界已是过了午时,宋慈只好先找了tຊ一家酒楼,人吃饭,马喂料,稍事休整。等到人马皆吃饱喝足,便继续赶路,一气来到了姜家村祠堂,想先检验停在这里的尸体。

    端溪县主簿李恩泉见宋慈驾到,忙趋前致意,同时速派差役往县衙去请知县沈福仪去了。

    宋慈先向李恩泉询问了此案的相关事宜,李恩泉也事无巨细,一一向宋慈禀明。

    宋慈与萧景,周辕等人仔细查看了祠堂中,尚未被认领回去的尸体,当下便否定了半夏中毒的说法。宋慈认为,半夏中毒深重者,固然会有脸色青黑的表现,但绝不至于浑身都发黑发青,而且也不会有七窍流血的症状。

    宋慈还是认同端溪县仵作康清的判断,认为死者是中了黑骷髅或鬼馒头之毒而死。

    李主簿道:“县主大人本来也是这样认定的,但被郎中刘大用一说,就被说迷糊了。”

    宋慈道:“不须迷糊。虽说断案之人,多数时候是须要谨慎甚至多疑的。但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有时也必须当机立断,而不能疑神疑鬼。

    就比如姜家的这起毒案,死者死于黑骷髅中毒,其实是铁证如山的,就不须过多怀疑。

    但凡黑骷髅中毒的,死者舌头嘴唇乌黑起卷,十只手指脚趾乌黑,浑身皮肤发紫泛绿,七窍流血,死前呕吐,而且身死日久,死者身上会像黑骷髅的表皮一样,慢慢长出一根根令人恶心的黑毛出来。这种情况尤其需要注意,因为许多验尸官,会把这些黑毛轻易地当成是死者身上自带的体毛,这便出错了。

    须知人体不同于兽类,不可能各处都长黑毛,而姜家的这起毒案,还有几具女尸,就更可以通过对女尸的检验,来确定尸体上的黑毛不是体毛,而是黑骷髅中毒后才长出来的毒毛了。如果说男子还有可能身长浓密黑毛,那么女子就很少见到了,更不用说是几具女尸同时见到身长黑毛的诡异现象了。”

    李主簿道:“宋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尸身长出黑毛这一现象,仵作未提,我等就更不曾留意了。”

    宋慈道:“也不怪你们,因为尸身正在加速腐坏,细小的黑毛不易发现,而较长的黑毛又容易当成体毛而失察,加上黑骷髅也好,鬼馒头也罢,都是难得一见的传奇毒药,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普通人对此缺少研究,也是情有可原的。”

    两人正说着,知县沈福仪便匆匆赶到了。

    “不知宋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沈福仪行礼道。

    宋慈道:“沈大人不必客气。方才宋某检验了这里的几具尸体,认为死者之死因,都系黑骷髅或鬼馒头中毒,而并非半夏中毒死亡,因此刘大用可以无罪释放了。”

    沈福仪道:“不过下官刚刚提审了刘大用的妻子谢氏。因刘大用的医馆开张不久,各种杂事缠身,他就贪图省事,把生半夏的清洗,炮制,统统交给了对于医术一窍不通的谢氏在做。

    据谢氏交代,她根本不知道生半夏表面的黏液有毒,还以为刘大用让她清洗半夏,是为了把药材洗干净一些,以使卖相好看,而她又觉得这批生半夏本来就挺干净,卖相不错,就随意用水一冲了事,之后,刘大用也没过问,就稀里糊涂拿来使用了,下官担心姜家上下之死,多少还是与这批生半夏有关吧。”

    宋慈道:“先说刘大用,如果沈大人所说为实,那么刘大用确实不能无罪释放了,他作为医者,粗率马虎,视人命如儿戏,是必须承担责任的。按律应处以杖刑,且永世不得再开医馆。

    再说到姜家上下之死,是否与这批生半夏有关,请问刘大用当时所开的方子还在不在,在的话请交与宋某一观。”

    沈福仪答了声“在”,便将刘大用所开方子递到宋慈手中。宋慈观览一过,仍坚持自己判断,认为姜家之死,与这批生半夏关系不大。理由是刘郎中所开的方子中,生半夏的用量虽然较大,但生姜的用量更大,而生姜是恰恰能解半夏之毒的。

    因此宋慈认为,姜家人即使吃了未洗净的生半夏而出现中毒症状,但因为有更大剂量的生姜在,所以不太可能导致全家中毒身死的惨烈结局。

    沈福仪似有被宋慈说服之意,然而顿了一会儿,又问:“小小生姜真能解生半夏之毒吗?”

    宋慈道:“能。不瞒沈大人,宋某本人还刚好中过半夏之毒。”

    第十六章 疑云密布

    听宋慈说他自己也中过半夏之毒,沈福仪更加好奇了,便问宋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宋慈如实说道:

    “沈大人看到宋某身边的两位护卫没有?这拿剑的叫冯天麟,拿刀的叫王勇。两位俱是武艺高强,侠肝义胆之士,而王勇在来我提刑司之前,是南恩州有名的猎人。

    去年十月,宋某结束了对于南恩州刑狱的巡查,破了‘十八罗汉案’,也收了王勇做护卫,便回到了韶州提刑司衙门。

    当时政通人和,太平无事,王勇便常常去提刑司附近的‘鹿鸣山’打猎,打来一些斑鸠,鹧鸪之类的给宋某下酒,宋某津津有味地享用了几个月,年后就出现了咽痛,失音,喉咙肿胀,吞咽困难等症状。起初,宋某以为是美酒野味吃得太多,导致体内上火生热,便自己给自己开了方子,吃了一段时间。

    然而药吃下去了,症状非但没有丝毫改善,相反却还在逐步发展,严重时呼吸困难,几乎便要死去。

    实在没办法了,宋某便让王勇带路,去逛鹿鸣山,想看看王勇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打来的鹧鸪与斑鸠。这才发现,王勇打猎之地,三三两两地长着一些野生的半夏。

    那半夏像玉米一样,一粒一粒的,晶莹剔透,圆润饱满,吸引了很多野鸟来吃,其中就有鹧鸪和斑鸠。

    直到此时,宋某才恍然大悟,知道了自己身上的症状原来是半夏中毒。

    王勇打来的斑鸠和鹧鸪,是经常以野生的半夏为食的,它们的肉中其实已经积累了半夏之毒,宋某吃它们的肉,也就间接地中了半夏之毒。

    明白了这一点,宋某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那办法就是吃生姜,姜能解半夏毒,是许多医书都明确记载过的,不会有错。

    宋某记得,当时自己是直接从厨房切了一片生姜来吃,你猜怎么着,就感觉生姜的味道根本不辣,不难吃,而是甜美舒适无比。宋某知道这是对症了,于是便天天吃,前后吃了一斤多生姜,原本那些症状便统统消失了。可见生姜能解半夏之毒的说法,是可靠的。

    这也足以说明,刘大用的这个方子,虽然用到了生半夏,但在剂量更大的生姜的监制之下,这方子是不可能同时毒死姜文英家七口人的。”

    宋慈的现身说法,令沈福仪再无疑议,从此排除了姜家上下是半夏中毒的干扰,重新回到了是黑骷髅或鬼馒头中毒的思路上来。

    宋慈又问他道:“沈大人,听说你还调查了姜文英的弟弟姜文贤是吗?”

    沈福仪道:“是的宋大人,因为据姜文英家的邻居反应,姜文贤十天前曾经拜访过姜文英,因此下官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宋慈道:“是吗,那姜文贤是何说法?”

    沈福仪道:“姜文贤说十天前的中午,他拜访了姜文英,并在姜家吃了中饭,然而回去后,身体便觉不适,下官问他到底有何不适?他说有些轻微的头晕,轻微的恶心欲吐感,但他没有多想,以为是酒菜吃多了,又吃得太过油腻所引起的。加上初夏时节,天气聚暖,他本来也有些头晕脑胀的,也就没有注意。”

    宋慈道:“看来姜家上下的中毒症状已经持久蛮久了,最早可追溯到十天前了。”

    沈福仪道:“宋大人的意思,是姜文贤的症状也是中毒反应是吗?”

    宋慈道:“没错,宋某认为,姜文贤也是黑骷髅中毒,只不过凶手投毒的方式,是由小量到大量,逐步推进,因此,十天之前姜家的饭菜之中,毒性还不大,所产生的症状也很容易忽略过去。”

    沈福仪道:“那就奇怪了,难道说这个投毒者可以自由出入姜家,能天天对着姜家的饭菜下毒而不被发现,这人莫非有隐身的法术?”

    宋慈道:“不须要隐身的法术,只须将毒药投入井中,投入水缸中便可。只要姜家的井水,水缸水有毒,那么毒性自然会通过每天的烹饪,带到饭菜之中,从而导致长期的慢性的中毒。”

    沈福仪道:“可姜家并没发现有水井啊。另外,如果井水或水缸水有毒,那么十多天来,姜家上下天天吃带毒的水,也没产生多严重的症状,怎么三天前一下子就全家毒倒了?可见就算是井水或水缸投毒,凶手也是二次投毒,甚至多次投毒啊,其中三天前的那tຊ一次投毒量最大,才最终一下子将所有吃饭的人毒死了。所以下官认为,这个投毒者一定是姜家的熟人,才能一次次进入姜家,实施投毒。”

    宋慈想了想,道:“沈大人言之有理,不过宋某刚来端溪,尚未进入姜家亲自查看,因此宋某先保留意见,等亲自查看过姜家的情况之后再说。”

    宋,沈两人正说着,金桂山房的武丰也带人赶到了。他们个个面如死灰,垂头丧气的,见了武德庭的尸体,就跪下来哭。

    哭够了,便问沈福仪是不是可以将尸体抬走了?沈福仪看了看宋慈,见宋慈没有提出异议,便同意了武丰等人的请求。

    武丰等人见知县大人同意了,便开始抬着尸体往外走。宋慈叫住武丰道:“武丰,你在金桂山房做了多少年了?”

    武丰道:“五六年了。”

    宋慈道:“你跟武员外是什么关系?”

    武丰道:“堂房侄子。”

    宋慈道:“你知道武员外,武德庭父子得罪过什么人没有?或者说有跟谁结过怨没有?”

    武丰道:“没听说过啊。员外也好,德庭也好,都是有情有义,乐善好施的好人啊,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也没听说与人结怨啊。怎么听大人的意思,好像凶手这次毒杀姜家上下,是冲着我家少主武德庭来的?”

    宋慈道:“没错。本官就是这样认为的。同样的毒药,差不多的中毒时间,武员外毒死了,武德庭毒死了,你觉得天下有这么巧合的事吗?除非本来就是处在同一个阴谋之中啊。”

    武丰道:“员外他平时应酬较多,三教九流,无不来往,还有可能与人结怨,可德庭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秀才啊。小的是金桂山房的护院,知道得最清楚,德庭根本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朋友都不交,就是埋头苦学的读书人,他能得罪谁呢?”

    宋慈被武丰问得语塞,见他情绪又激动起来,只好安抚他道:“你先将武德庭的尸体送回山庄,好生处理后事,宋某自会加紧调查,争取早日侦破此案的。”

    第十七章 井底黑魔

    武丰朝宋慈郑重一拜,便抬着武德庭的尸体出去了。宋慈顺着他的背影望去,发现祠堂门口停着一辆四匹马拉的大马车,武丰等人将武德庭的尸体放入车厢之中后,便赶着马车回去了。

    他们一走,宋慈便对沈福仪道:“宋某这就想去姜家看看,沈知县与我同去吧。”

    沈福仪道了声“是”,便引领宋慈,朝命案现场走去。

    姜家村祠堂离姜文英家,走路也才不过一刻钟路程,宋慈一行车马来去更是转瞬即到了。

    姜文英家的水井挖在后院,不太好找。因为这井建得十分特别,它是建在一座凉亭之中了,而这个凉亭,又刚好被后院茂盛的花木给挡住,因此,外人一进后院,便只见花木扶苏之中有一座凉亭,而不会想到这凉亭中间还有一口水井。

    沈福仪也大骂自己马虎,说当初只管楼上楼下地搜寻毒药,没想到凶手有可能在井水中下毒,也就不曾有意识地在姜家寻找水井了。

    宋慈道:“这水井建造得也太过隐蔽,位子偏,又被花木遮掩,沈大人不曾发现也算正常。走,过去看看。”

    就这样,两位大人带着各自的人马,来到亭中,果见亭中一口水井,水光粼粼。往下一望,只见井水一片黢黑,也显得这水井深不见底。

    “王勇,打一桶水上来。”宋慈道。

    王勇答应一声,便卷起袖子,用井口上架着的辘轳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放在了井沿边。

    “水很清澈啊。”沈福仪望着桶中的水,叹了一句。

    宋慈没有搭话,而是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起这桶井水来。

    突然,宋慈的眼中放出一道兴奋的光,他发现这井水之上,飘浮着一根极细极轻的黑毛,便将它从水中捞了起来,放在手心里细看。

    “宋大人,有什么发现吗?您手中的是什么东西呢?”沈福仪问。

    宋慈道:“如果宋某没猜错的话,这便是黑骷髅上面所长着的黑毛。”

    听宋慈如此一说,沈福仪的一双眼睛都睁大了:“宋大人,难道说这井中有黑骷髅?”

    宋慈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凶手并非多次投毒,而是一次性将黑骷髅投入了井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黑骷髅的毒性被井水稀出,而姜家人吃了这井水,便引发了中毒反应。

    至于为什么一开始毒性反应比较轻微,三天前却突然把全家上下一次性毒死了,那是因为黑骷髅最毒的部位是它最里面的核,而核中所藏之毒,也恰恰是最后被井水稀出的。那么具体是什么时候稀出的呢?回答就是三天前。一旦三天之前,黑骷髅核的毒性被井水稀出,姜家上下一吃之后,便中毒身死了。”

    沈福仪如梦初醒般地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过这井很深,要如何才能将井底的黑骷髅捞上来呢。”

    宋慈道:“黑骷髅虽然大毒,但这井水很深,水量很大,如果只有少数几枚黑骷髅,是难以通过井水将人毒死的。因此宋某认为,凶手必然投放了一整袋黑骷髅,像泡药似的扔在井底。

    因此,等会儿可先用竹竿探底,看看竹竿会不会在井底碰到什么东西?如果碰到了东西,再用钩子把它钩起来。”

    宋慈话音刚落,王勇便去一旁的竹丛,砍倒了一根竹子。宋慈又令他用刀将竹枝,竹叶全削干净,一根长竹竿便到手了。

    沈福仪则命人去准备钩子,以便后续使用。

    王勇拿着竹竿,来到井边,将这竹竿伸到井中,直到碰触到井底,便开始来回地拨动,果然,没过多少功夫,王勇手上的竹竿便碰到了阻力。

    “大人,井底有东西,质地不硬,感觉是一只麻袋。”王勇一面摇动竹竿一面说道。

    宋慈道:“好,你先把竹竿收起来,等县里的差役将钩子送来。”

    不一会儿,差役拿着两杆大秤回来了,并问宋慈与沈福仪,这大秤上装着的钩子能不能用?宋慈回道:“可以用,把秤钩拆下来,绑到长竹竿上去就行。”

    于是差役们便将秤钩拆下,又用绳子将其绑在了竹竿之上,交给了王勇。王勇再次将竹竿伸入井水之中,试探了多次,那竹竿上的钩子便终于钩住了井底之物,王勇小心翼翼地将竹竿往上收,那井底的东西也便慢慢地被王勇钩出了井口。

    这回,所有人都看清了,眼前这一袋黑黢黢的丑陋之物,正是宋慈所说的黑骷髅。王勇解开麻袋一数,一共得二十五枚黑骷髅,而且每一个黑骷髅的表面都被人用刀割过。因此,黑骷髅的表面,都留着一道道裂痕。

    对此,宋慈向众人解释道:“烧过鱼,尤其是烧过大鱼的都知道,鱼背上,鱼身上割它几刀,会更容易入味。那么这批黑骷髅也是如此,凶手之所以要在黑骷髅上割这么几刀,就是为了方便将黑骷髅核中的毒素稀释出来。”

    仵作康清道:“宋大人,黑骷髅这种毒药的来历您可否知道?”

    宋慈道:“当然知道,它是当地的一种大蝮蛇死于冬眠的洞穴之中,而恰巧当地的一种毒虫地虱,又进入了这条蝮蛇的蛇胆之中,然后在特定的温度,湿度之下,这颗蛇胆经过一个冬季的漫长演变,才在地底结成了黑骷髅,而来年春天,又生根,发芽,开花,最终变成一种真正的毒药。”

    康清道:“没错。所以说黑骷髅这种毒药极难长成,也是极其罕见的,到现在,即使连当地的百姓,很多都认为黑骷髅,鬼馒头,那只是传说中的毒药,实际根本不存在。其实都是因为它的演化,生长,是天时地利种种巧合所造成,因此可遇而不可求。而这个凶手,竟然能一下子得到二十五枚黑骷髅,这不是很奇怪吗?”

    宋慈摇头长叹道:“是啊,对此宋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此药你们当地药局能够买到吗?”

    康清道:“如何能买到,官府早有禁令,任何药局都不得出售黑骷髅,鬼馒头,采药夫也不得私自售卖,违令者惩处甚严。到如今,许多采药夫压根就不认得黑骷髅与鬼馒头了。”

    第十八章 毛人谷(一)

    听康清这么一说,宋慈又是一声长叹。他知道康清所言非假,黑骷髅、鬼馒头这两种毒药,实际比野山老参都稀有难得,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而凶手却能一次性得到如此之多的数量,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便又问康清对此有何看法?

    康清道:“在下认为这个凶手,一定来自‘毛人谷’,即使不是来自‘毛人谷’,也一定与‘毛人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毛人谷’?这是何地?”宋慈问。

    康清道:“此乃本县tຊ最南端的蛮荒之地,山深林密,花草藤蔓如织,四季浓雾缭绕,更兼毒瘴充塞其间,而毒泉遍地。如此险恶之地,鬼神都避之唯恐不及,但偏偏就有一人栖居于此。”

    宋慈道:“此人是何来历?竟然能在如此险绝之地生存,则其人不是有绝世武功,也必有高超的医术,否则安能不伤不死?”

    康清道:“宋大人说得不错。此人正是有高超的医术才得以在毛人谷中生存下来,而此人的医术又不为治病救人,却恰恰是为毒人害人。

    此人以豢养各种毒蛇,毒虫为乐,以培育各种毒花毒草为荣,此人本是茶林山天师观中的一名普通道士,道号‘常清’,因对诸般毒物痴迷,遂被天师观逐出,孤身一人隐居在毛人谷中制毒育毒,便自号为‘毒阎罗’。

    至于毒阎罗制毒用毒之手段何等高超,在下仅举一例,宋大人便可知晓。”

    宋慈道:“请速讲来,宋某愿闻其祥。”

    康清接着道:“在‘毒阎罗’隐居于‘毛人谷’之前,这个山谷并不叫毛人谷,而是叫‘黄云谷’,因为此谷常年云山雾罩,浓云密布,故有‘黄云谷’之名。

    而为什么‘毒阎罗’进去之后,此谷便叫做‘毛人谷’了?原因便在于‘毒阎罗’居然用他的毒药,驯化了几个‘毛人’来为他做事,渐渐地,‘毛人谷’这个名字便被百姓们叫响了。”

    宋慈道:“南方蛮荒之地,多有毛人传说,但恐怕未必可信,‘毒阎罗’所驯化的究竟是‘毛人’还是猿猴,县里有考证过吗?”

    康清道:“并非猿猴,确是毛人无疑。不管县志,府志,还是历代文人笔记,都曾记载黄云谷中的毛人,描述也大都相同——

    高达丈余,身披红毛棕毛或黑毛,双腿直立,如人般行走,奔跑。其善笑,善怒,野性十足,采野果,抓野兽为食,觅山洞为居。

    当地见过‘毛人’的百姓,也说‘毛人’除了体魄雄伟,头骨高耸,体毛浓密之外,五官四肢一如人样,只是粗野丑陋一些而已。他们还将‘毛人’作了区分,男的叫‘人阳’,女的叫‘野婆’。

    但在‘毒阎罗’住进黄云谷以前,谷中的‘毛人’对于百姓还算温和,偶然在深林中撞见,也不抓人伤人。

    而当‘毒阎罗’住进黄云谷,部分‘毛人’被他所豢养以后,也不知‘毒阎罗’给他们喂了什么药,总之这些‘毛人’性情大变,变得暴躁好淫。每当春天一来便会发情,一发情便会出谷来抓人,如是‘人阳’,则出谷来抓女人,如是‘野婆’,则出谷来抓男人。黄云谷也从此被叫成了毛人谷了。”

    宋慈惊道:“居然还有如此之物,如此之事?宋某怎么从未听说过呢?”

    康清道:“主要是宋大人刚刚来我广南东路不久,而这‘毛人’抓人事件,近两年又没怎么发生。因为出事一多,当地百姓,过往行人,都有意避开了黄云谷。

    但以前发生过,只是县里都上报到州府,州府又上报到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司,也并未知会与提刑司知晓,因此宋大人至今不知‘毛人谷’之事,也是正常的。”

    宋慈道:“听你的意思,这谷中的毛人在发情期间是抓过不少男女进去的是吗?”

    康清道:“没错,前几年尤其频繁。”

    宋慈道:“那么这些被毛人抓进去的男女,后来又怎么样了?”

    康清道:“后来?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因为一个都没有跑出来。”

    宋慈道:“一个都没有出来?几年前被抓进去的,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出来吗?”

    康清道:“是的。这就是毛人谷让人闻风丧胆的原因啊。”

    宋慈道:“既然这样,州县两级官府以及经略安抚使司,就没想过对策铲除这些毛人,与背后的罪魁祸首‘毒阎罗’吗?”

    康清道:“对策自然是想过的,但没用啊。烧谷吧,怕火势控制不住,绵延到其他山林,最终烧毁农田,果树,村庄,甚至城市。派兵进谷剿杀吧,又屡遭败迹,为之奈何呢?”

    宋慈道:“不过几个毛人而已,虽然高大有力,但也终究是血肉之躯,怎么就没法剿灭呢?”

    康清道:“因为毛人谷中最厉害的不是毛人啊,而是‘毒阎罗’和他豢养,培育的毒蛇毒虫,毒花毒草啊。官兵一进去,不是被毒花毒草迷晕,就是被毒虫叮咬,引发各种稀奇古怪的症状,要么被毒蛇咬中,直接死亡。本县前任知县严崇道大人,便因被谷中的毒虫咬伤,周身皮肤溃烂,提前致仕返乡的。朝廷这才派了沈大人前来接替的。”

    沈福仪道:“康清所说句句属实。下官来到端溪县衙之时,曾见过严大人一面,他的说辞与康清是一致的。他让下官务必小心那个毛人谷,说里面到处都是毒蛇,毒蛤蟆,毒蜥蜴,毒蝎子,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飞来飞去的毒虫,加上毒瘴如烟,毒花毒草又散发无形毒气,其恐怖诡异简直如地狱一般,确实是易进难出,九死一生之所在啊。

    而且官兵进去后,‘毒阎罗’还会跟你在毛人谷间捉迷藏。毛人谷幽深浩瀚,毒物遍地,‘毒阎罗’能把最彪悍的将士玩得团团转,玩得伤身害命,魂飞魄散。”

    “然而有一种情况例外,”康清又补充道,“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只有一个人,你也能平平安安地进去,平平安安地出来。”

    宋慈好奇道:“你说说,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康清道:“‘毒阎罗’这个人有两大脾性,一是痴迷于毒物的探索与养育,一是视财如命,秉性贪婪。那么他这样一个隐居于深山穷谷,制毒养毒的危险人物,要如何赚钱呢?回答就是吸引谷外之人,进到谷中,向他购买各种毒药。他便是靠这个赚钱,发财。

    然而上面讲过,毛人谷乃毒物遍地的恐怖之地,外人又该如何平安进入呢?办法就是进谷之前,先好好洗澡,把自己身上的气味全洗没了。

    然后,再将金子或银子放入一定量的水中,像煮药一样地煮汁,一般都是三碗水煮成一碗,或五碗水煮成两碗。

    金水,银水煮出来后,将它放温或放凉,最后再找一块干净的布帛,将金水,银水擦在身上,使身上充满金银之味。如此,便可以进入毛人谷了。

    因为毛人谷中的毒物,皆为‘毒阎罗’所驯化,它们会伤害任何一位擅自闯入者,但不会伤害身上带着金银味道的人,因为这些人,是来与‘毒阎罗’做生意来的,是‘毒阎罗’的财神爷,自然不能伤害他们。

    这是‘毒阎罗’为谷外的买家们留出的一条活路,谷外之人要想进入,只有这一种方法,而且一次只能进去一个。超过一人,谷内的毒物照样发动攻击,毫不留情。

    因此,如果官兵想要通过这种方法去抓‘毒阎罗’,也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只能进一个人,就算进去的是关羽,张飞,单凭一人之力,也难全身而退。

    ‘毒阎罗’身边的那几个毛人就很难对付了,更别提‘毒阎罗’本身也是武功高手,加上可以随时发号施令,让周遭的毒物都行动起来发动攻击,所以这么多年了,毛人谷一直是当地百姓的一个噩梦,而‘毒阎罗’也终于没人能够抓住他,制服他。”

    宋慈道:“你方才说官兵入谷进剿,容易被谷中的毒花毒草迷晕。那么买家独自进谷,难道就不会被谷中的毒花毒草迷晕吗?毛人或者毒蛇毒虫,还可以通过人身上的金银味,来辨别是敌是友,从而决定要不要展开攻击,但毒花毒草所散发的毒气,应该是无差别对待吧,花草又分不清是敌是友,按理说买家进谷也会被迷晕啊。”

    康清笑道:“宋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因为‘毒阎罗’用来攻击闯入者的毒花毒草,都不是野生的,而是他自己培育的,名字叫‘九姑娘花’,‘九姑娘草’。

    这“九姑娘花”的地上部分,看去是一片绿叶红花,美艳至极,也没什么毒性,把红花摘下,放在屋中,既美丽鲜艳,又香气动人,甚至可以煮茶喝,喝了润泽肌肤,清新口齿,提神醒脑,聪耳明目,好处极多,但它的根部却剧毒无比,奇臭无比。与地上部分,判若云泥。

    ‘九姑娘草’也一样,地上部分碧绿的长条形叶子如上品美玉一般,晶莹剔透,娇嫩欲滴,而其根部也是与‘九姑娘花’一样,又毒又臭。

    这‘九姑娘花’,‘九姑娘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就是根据这两种花草的特性,结合当地妇孺皆知的大美人‘九姑娘’的典故取出来的。

    这九姑娘并非良家女子,而是当地青楼‘红玉轩’的花魁。但此人多tຊ才多艺,性情清高,向来卖艺不卖身,多少公子王孙,投钱砸宝,只想一亲芳泽而不能。于是,有好事者为了泄愤,就编出谣言,说九姑娘虽然容貌艳丽,国色天香,其实脱了鞋子,脚臭无比。

    ‘毒阎罗’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有趣,当时,他也正好在毛人谷培植出这两种地上红花绿叶,百种风情,地下根部毒如砒霜,且奇臭熏天的奇异花草,正愁没取名,听了九姑娘的事,就把这两种药草命名为“九姑娘”了。

    而既然‘九姑娘花’、‘九姑娘草’的致命部位在其根部,那么它的作用也就任由‘毒阎罗’来控制了。当官兵前去进剿之时,毛人和谷中的毒蛇毒虫,会将入侵者入谷的消息向‘毒阎罗’去作通报。

    ‘毒阎罗’知道有人入侵毛人谷之后,便会把各处的‘九姑娘花’、‘九姑娘草’给挖起来,让它们露出根部,以使根部的毒气飘散到空中,风中。如此一来,进剿者随风吸入毒气,轻则头昏目眩,恶心呕吐,重则昏迷不醒,如同死人。”

    宋慈叹道:“原来如此。不过‘九姑娘花’与‘九姑娘草’的毒气,对于谷中的毛人和‘毒阎罗’本人不发生作用是吗?”

    康清道:“‘毒阎罗’既然能培育出这两种毒花毒草来,想必是有专门的克制之法吧。”

    宋慈点点头,道:“本官明白你的意思了。既然这‘毒阎罗’以制毒养毒为乐,为生,那么想必他在‘毛人谷’中,也培植了不少黑骷髅是吗?”

    康清道:“是的,这是在下的一点推测,让宋大人见笑了。”

    宋慈道:“你所讲之事,极其重要,宋某岂能见笑。而且从‘毒阎罗’的行为来看,此人培植黑骷髅,并私相售卖的可能性极大,你方才所说,是为此案打开了一个大突破口啊。”

    此时,沈福仪有些为难道:“宋大人,其实‘毒阎罗’除了靠制毒贩毒为生之外,杀人越货也是他的一大收入来源。”

    宋慈吃惊道:“什么?他还杀人越货?你这么说可有什么证据吗?”

    沈福仪道:“没确凿证据。只是路过毛人谷的客商,常常会莫名失踪,我们官府前去调查时,好几次在毛人谷内发现了失踪者的衣服,但衣服内的盘缠已被搜刮一空。

    所以下官分析,是‘毒阎罗’指使毛人们干的。毛人可能事先潜伏在路边的草丛中,见客商路过就顺手拖入毛人谷,将钱财抢走了,而无用的衣物则随手丢弃了。”

    宋慈道:“如你所说,无用的衣物被毛人随手丢弃了,那么客商的尸体呢?有在衣物旁边发现吗?”

    沈福仪道:“尸体未曾发现,因为……因为……”

    沈福仪的脸色微微泛红,似乎有难言之隐,令其无法启齿。

    宋慈道:“断案之人,心如止水,没什么不好说的,你尽管讲来。”

    “因为毛人性淫,”沈福仪接着道,“上面不是说过吗,毛人在发情期间,本来就会出谷来抓路过的客人,下官认为,这些被抓进谷中的客人,其身上的钱财一定是被毛人搜刮之后,献给‘毒阎罗’了,至于客商本身,则被毛人拖入更深的谷地,被他们糟蹋了。尸体恐怕也遗落在了毛人谷的腹地,无从寻回了。”

    沈福仪说话至此,满脸沉痛。听他说话的人,也个个义愤填膺,冯天麟,王勇,陆祥等护卫的胸膛高低起伏,似乎在这胸膛之中,塞满了悲愤之气,而这一股股气,正在不断冲撞着他们的胸腔与内心。

    宋慈浓眉深锁,沉默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提刑司全体听令,做好准备,速发毛人谷。”

    沈福仪听说宋慈要亲往毛人谷,不禁担心道:“宋大人,毛人谷乃万分险恶之地,大人不可亲临险境,不如让下官前去为好。”

    宋慈道:“沈大人还要留下来主持县里事务,不必随我同去。宋某既任提刑,便应忠于职事,此案的矛头既然指向了那里,宋某只能奋力向前。只是宋某于此地可谓初来乍到,还须向沈大人借一名向导。”

    沈福仪道:“康清是本地人,对南面一带很熟,可让康清随大人前去。康清,你愿意吗?”

    康清自然愿意效力,便带着宋慈一行踏上了前往毛人谷的路途。

    第十九章 毛人谷(二)

    抵达毛人谷,是当日的黄昏。只见此地山路崎岖,怪树丛生,群山绵延,林深草密。从山间,从林中,不时传出各种兽叫鸟啼,在各个山谷间悠远地回响。

    据康清所讲,靠近毛人谷的这条路,是贯通南北的捷径。当时,这毛人谷还不叫毛人谷,而是叫做黄云谷,因此这条路也被叫做黄云道。

    在“毒阎罗”入谷以前,这黄云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热闹非凡。沿路各种点心摊,茶水摊,以及兜售土特产的农人,应接不暇。

    如今这番烟火气都尽数消散了,人们都不再走这条凶险之路,而是改走与其并行的另一条官道了。

    那条官道在茶林山脚下,名字就叫茶林道,距离黄云道约十里路远。

    然茶林道直路少,弯路多,走这条路南下,其实是要多费力气的,但为了避开毛人谷,客人们也在所不辞。因此,如今的人流都涌向茶林道了,便显得这黄云道,毛人谷,更加凄凉,蛮荒。

    然就在这蛮荒的所在,满眼青翠之中,一面杏黄色的酒旗凌空挑出,定睛看去,见上面写着“黄云客栈”四个大字。宋慈一行本就饥渴难耐,看到此处竟有客栈,无不喜悦。

    这客栈前后三进,都是两层,客栈门前摆着一排木头架子,上面陈列的,全是各色兵器。

    不时有客人站在兵器前,向掌柜询问兵器的价格。掌柜都一一地予以说明了。

    掌柜四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其貌不扬,只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稳重沉着之气。

    宋慈等下马走近,问掌柜道:“掌柜的,客栈门前售卖兵器,是何道理?”

    掌柜的上下打量着宋慈及提刑司的一众人马,但因众人皆穿便服,掌柜也并未看出他们是官家的身份,便提醒道:

    “客官看着是走南闯北的商户吧,估计是初来此地,不知前面毛人谷的凶险。诸位不妨先看客栈门边所贴的告示,看过之后,自然就晓得这里之所以售卖兵器的原因了。”

    宋慈这才注意到客栈的门边贴着一张黄纸黑字的官府告示,便带人走过去浏览起来,才知这告示是端溪县衙所发,用于提醒过往客商,如须赶时间,走捷径,非从黄云道经过不可,那就尽量避开每年三月到九月这半年中的时间,因这半年之间,是前头毛人谷中毛人相继发情的时间,毛人常常出谷来抓人,不可不慎。

    而如果非要在三至九月间,于此黄云道上过,则能结伴便结伴,能带兵器,便带兵器,以求自保云云。

    “客官,这回看明白了吧,”掌柜在宋慈身后说道,“如今正值毛人发情期,小的奉劝各位不如改走十里之外的茶林道,那茶林道虽然蜿蜒曲折,不好走,但至少安全啊。”

    宋慈道:“掌柜真是实在人啊,换作其他开客栈的,巴不得人人都从这黄云道上过,你倒好,反而劝人家改走茶林道,这年头做生意的没几个像你这般实心眼了。”

    掌柜道:“客官有所不知,小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小的心中并无‘利益’二字,所说的话,完全出于一片公心而已。”

    宋慈道:“你是经营客栈的,怎么说心中无‘利益’二字呢?”

    掌柜道:“讲利益,要赚钱,就不会在这鬼地方开客栈了,你说是吧?这一路上你也看见了,有几个活人在走?小的要是靠这几个人赚钱,那是自讨没趣。”

    宋慈道:“那你在这开店的目的是为什么呢?”

    掌柜的眉头突然皱紧了,脸色阴郁的有些吓人,只听他咬牙切齿道:“为了亲眼见证毛人谷的覆灭,为了亲眼看到‘毒阎罗‘的灭亡。小的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官家不会永远放任这些畜生的。”

    说着,掌柜的眼圈竟有些泛红。宋慈又问:“听您的口气,似乎跟‘毒阎罗’有仇是吗?”

    掌柜道:“对,有仇。不瞒您说,小的本来尚有一女为伴,女儿名叫翠喜,长得乖巧美丽,前年随我从泷水县北上,经过此地,不想却被谷中毛人拖进丛林里去,再没回来。小的本来也不想活了,但有老母需要奉养,又抛不下,只好苟活着,在这儿开起了客栈,一是想陪着女儿的亡魂,二是想给来往客人提供些方便,三便是要见证这谷中恶魔的毁灭。”

    宋慈同情掌柜的遭遇,便说了些安慰的话,又问了掌柜的名姓,知他姓程名占,泷水县人氏……

    两人正说着,却听tຊ前头有人呼喊道:“快跑,快往回跑,毛人出谷了,毛人抓人了……”

    宋慈等人循声往前一望,便见四五个人正惊慌失措地往客栈方向跑来。忙迎上去问:“怎么回事?前面出事了吗?”

    其中一个身着浅绿色麻衫的客人喘着粗气道:“出事了,没想到我们结队而行,又手提兵器,毛人也会主动来攻击啊。太可怕了。一个女的被拖进林子里去了。”

    “大概在什么位子?”宋慈问。

    那人用手指指方位,道:“大概便在那一块。”

    提刑司的几个护卫听得热血沸腾,纷纷问宋慈要不要去救人?宋慈便点了冯天麟去查看情况。

    冯天麟二话不说,施展轻功提纵功夫,便往前头飞跃而去。大约到了麻衫客所指的地方之后,便使了一个“旱地拔葱”,高高跳上路边一颗大树,攀爬至顶,往下俯视。果见在一片密林之中,一浑身长毛的人形怪物,正拖着一个女人往林深处行进。

    冯天麟再施“草上飞”绝技,紧追不舍,随着距离越近,冯天麟也越发看清,眼前这怪物,想必就是康清,沈福仪口中的毛人了,便一跃来到毛人面前,阻了他的去路,果见这怪物确实跟人长得一样,只是身量奇高,约摸有一丈余,毛发又浓又长,呈红棕色,覆盖住除了五官以外的全体。

    毛人见冯天麟孤身来挡,便将手中的女人放在一边,捡起地上一截干枯的木头,咆哮着向冯天麟打来。那木头碗口般粗,一丈来长,虎虎生风地向冯天麟横扫过来。

    冯天麟左闪右躲,避开几招,也不正面格挡,突然一记“流星飞渡”,疏忽之间,近到毛人身前,一剑便刺在了毛人心口。

    毛人大怒大叫,似欲发狂,冯天麟笔直往上一跳,一剑横劈在毛人的颈上,毛人闷叫一声,只见一颗硕大的毛茸茸的脑袋便从他的脖子上掉落下来,滚进一旁的灌木丛中去了。

    再看眼前这无头毛人,却不马上倒下,而是挥拳又向冯天麟走了几步,这才轰然倒地,一动不动了。

    冯天麟也不敢耽搁,扶起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想尽快离开,谁知那女人浑身发软,两眼紧闭,一探鼻息,已无任何生气,而一摸头发,则黏黏糊糊的全是鲜血。

    冯天麟明白了,他想起方才毛人是拖着女人的一条腿,往林深处走去的。如此,则女人的头部一直贴在地面,不断与地上的树桩,石头撞击着。可怜她一介弱女子,如何经不得起这般残暴地摧残?

    想到这儿,冯天麟便想抱着她的尸体离开,却见前方草丛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放眼一看,见一条条或大或小,颜色各异的蛇,正向他这边游来。

    冯天麟心中叹一声“不妙”,只好抛下女人的尸体,以上乘轻功飞一般地逃离了此地。

    正待冯天麟即将出谷之际,眼前一片草地上,却惊现几件血衣和一只空无一物的包袱,冯天麟停下来粗略一看,那血衣明明是男子所穿,便可见不是方才那女人留下的。而血衣一身绫罗,华贵非凡,又可知血衣的主人是富贵之人了,然而如此蛮荒之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单留一身血衣在此,岂不蹊跷。

    于是,冯天麟便将血衣匆匆塞入包袱之中,拿在手上,出谷而去。

    回来之后,冯天麟当着众人之面,将事情一说,众人一是惊叹康清,沈福仪所言不假,二是夸赞冯天麟武艺高强,竟能单人诛杀丈把高的毛人,三是感慨毛人谷的凶险,竟然连冯天麟这样的绝世高手,也没能从里面带出被害者的尸体来。

    冯天麟问宋慈道:“大人,要不要多派人手,去毛人谷中,将女人尸体带回?”

    宋慈想了想,道:“不可。如果女人未死,尚值得各位冒险一救。但既然人已死去,单单为了寻回尸体,则不宜将活人之性命,押到这场无把握之仗上去。

    毛人谷深不可测,险不可测,如今你我对此谷一无所知,不可贸然进谷,以免重蹈昔日进剿官兵之覆辙。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众人见宋慈说得有理,也便没有再说,而是把话题引到冯天麟从谷中带出来的那一套血衣之上了。

    仵作康清的意见十分明确,他认为这就是“毒阎罗”驱使谷中毛人,劫杀过往客商的罪证。

    “衣服如此华丽,而身上一文不名,包袱明明带着,而包袱之内,却空无一物,显见此人随身之财物已落入‘毒阎罗’之手,而尸体嘛,想是被毛人拖进谷中去了。”康清补充道。

    宋慈道:“宋某在想,毛人为什么不连衣带人,先整个拖入谷中呢?然后‘毒阎罗’如果要钱,就把身上的钱搜出来占为己有,毛人发情,就占用客人的身体便好,如此尸体也好,衣服也好,都留在谷中,不易被人发现,岂不更加隐秘,更加有利?”

    康清道:“此事小的也想过,一开始想不通,但后来都想通了。”

    宋慈道:“是吗,你说来听听。”

    康清道:“其一,被害人衣物丢弃在山谷边缘的情况是偶然发生,大多数时候,毛人正是像宋大人方才所说这么干的。

    其二,毛人虽然与人相近,但聪明才智毕竟与人差距甚远。他们的脑子很简单,发情了,就抓人,抓了人就迫不及待地扒衣服,不像人,即使犯罪作案,也考虑得十分周到长远。

    其三,凡是会像宋大人所说那样去干的毛人,一定已经被‘毒阎罗’完全驯化,调教成熟了,而那些做起事来莽撞粗鲁的,想必是未经完全驯化,正在调教之中的毛人 。”

    宋慈道:“言之有理。这毛人谷作恶多年,你们端溪县是不是已经积案如山了?”

    康清道:“倒也未必。因为许多失踪之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未留一丝蛛丝马迹。亲友们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失踪于何处,便不知道往哪个衙门报案。

    途经毛人谷的人们,都是走南闯北的客商,这些人本来就行踪不定,脚步踏遍由南至北整个大宋的土地,这样的人失踪了,不见了,如何确定他具体失踪在何处呢?在亲眼见到他的尸体与衣物之前,恐怕谁都不敢下这个定论,顶多也是私自猜测,此人可能已被毛人拖走,葬身于毛人谷而已。

    在小的印象之中,有衣物发现于毛人谷的失踪案件,大概六七起吧。这六七起案件,罪魁祸首无疑是毛人谷中的‘毒阎罗’,只是拿他没有办法而已,因此,也不能完全说是积案或悬案。”

    冯天麟道:“大人,要不我趁夜色,突袭毛人谷,将那‘毒阎罗’杀了?”

    宋慈道:“不可。毛人谷毒物遍地,你不一定能全身而退,纵使要刺杀‘毒阎罗’,也必须于事先做好充足准备,这是其一。

    其二,‘毒阎罗’现在还不能死,此人与‘武元钧中毒案’,‘姜家七尸毒案’都有密切干系,这些大案的线索还须于此人身上寻求突破,刺杀他的时机还不成熟。”

    “是,大人。”冯天麟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宋慈沉默了一会儿,派人将程掌柜请了进来。程掌柜见了宋慈等人,先行了礼,问了安。宋慈令人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之后,便将血衣在程掌柜面前出示,并问他可否见过这衣服的主人?

    程掌柜仔细端详一番,道:“不曾见过。看这衣服想是富贵中人。但如今这毛人谷,黄云道,臭名远扬,富人贵人哪里还敢走这条道的,走这条道的都是苦命人。富贵之人都改走茶林道了。”

    宋慈道:“从衣服上所沾染的血迹来看,这富人是死于昨日深夜或今日凌晨,此人为何夜不投宿,非要深更半夜走这凶险的黄云道,还非要经过毛人谷呢?”

    程掌柜道:“如果真像客官所说,此人是深更半夜经过毛人谷,那就更加不可思议了。要么这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鬼,只有鬼才有这个胆子,敢大半夜地走这夜路。”

    宋慈道:“掌柜的,你再好好想想,此人确实不曾前来客栈投宿是吗?”

    程掌柜道:“确实没有。如此华丽的服饰,小的如果看到过,碰到过,一定会有印象的。”

    萧景道:“黄云客栈是开在黄云道的北端,但如果此人是从南边而来,那么经过毛人谷时,还不曾看到前方有黄云客栈的存在,那当然也就没办法投宿了。”

    程掌柜道:“这位客官言之有理,不过说来说去,一个富贵之人,半夜三更走这荒山野岭的险道,也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南边虽然没有客栈,但官府一路告示都白纸黑字贴着,且南边多茶棚,卖茶水的也会随时提醒,这人半夜来此,实在古怪。”

    宋慈望着这血衣,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先tຊ令掌柜退下,做生意去了。

    萧景道:“大人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宋慈道:“听康清说,‘毒阎罗’原本是茶林山天师观中一名普通道士,道号‘常清’,我想明天一早先去天师观拜访,会会‘毒阎罗’昔日的师傅,师兄弟。今晚先在黄云客栈用膳,也在这里住下。人马远道而来,不如早些歇息。”

    “是,大人。”众人齐声答道。

    第二十章 天师观(一)

    初听茶林山这名字,还以为是普通的茶山,其实到了跟前,才知此山也是挺高峻的,只是没有毛人谷这般幽深宽广而已。

    其上亭台楼阁,繁花异石,飞禽走兽,碧潭银瀑,目不暇接。而天师观便坐落于它的高巅。提刑司人马一路登攀,来到天师观中,正是上午巳时。

    住持自号清虚散人,五十左右年纪,黄发黄须,连眼白也泛黄,看着少了些出尘气,而多了些烟火味。

    宋慈出示了腰牌,自报了姓名,自道了来意,清虚散人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等宋慈说完,才慢悠悠道:

    “宋大人所说的这个‘毒阎罗’,俗名左巢,道号‘常清’,但他其实只是观里的一个打杂,平时就是种菜、买菜、烧火、做饭。

    他是八年前自己来投的,说是蜀中人氏,蜀中大旱,才来此地谋生。贫道见他人虽丑陋,但心思灵活,手脚利落,便收留在观中。

    由于观中有藏经阁一座,向观内弟子开放,而阁中所藏,除了道经之外,最多莫过于历代医典,左巢虽非我观中弟子,但却也颇好读书,我念其有慧根,网开一面,准他入藏经阁读书。

    谁知此人心虽灵敏,而性却顽劣,他不看道经,只看医经,这倒也罢,可虑的是,他偏好钻研一些霸道方子,到后来又专攻毒药,毒物,毒方子,并为此如痴如狂。

    更有甚者,他为了试验这些毒药,毒物,毒方子的药性,竟偷偷趁炒菜做饭之机,将毒下到其中。我观中弟子吃了他做的饭菜之后,上吐下泻的有,走火入魔的有,疯癫致狂的有,耳聋眼瞎的也有。

    要不怎么说此人阴险,他下毒也并非连续每天都下,而是会隔很久,待前事被人忘却了,他再启动后事,直到有一天下毒之时,被我观中弟子活捉,这事才算败露。

    不料此人竟还会武功,三两下撂倒了我的徒弟,便跑出观中去了。直到那天,我才惊叹此人隐藏之深,可是悔之晚矣。”

    宋慈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此人还不是被您给赶出天师观的,是他自已逃出去的?”

    清虚散人道:“是啊,所以外头的传言很多都是捕风捉影。”

    宋慈道:“既然左巢毒害了观中如此之多的弟子,天师观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清虚散人道:“谁说无动于衷啊,当时他跑掉之后,我亲率观中弟子,分多路去追,不想此人身手敏捷,行动如风,加之此地多山,多树,多密林,他又偏偏穿梭其间,如野兔般乱蹦乱蹿,终究还是被他跑了。我们无奈之下,只好报了官,官府也组织人力多方搜索,可茫茫大千世界,藏龙卧虎尚且不易发现,何况一人?

    我们也是过了多年,才知他落脚在十里之外的黄云谷,但到那时,即便知道也无能为力了,因为根本没人能冲破他布下的‘毒阵’了。官兵过去,也无非白白送死。

    但虽说无法冲破,仇恨也是无法磨灭的,我们天师观虽与黄云谷只隔十里路,然而却是不共戴天,老死不相往来的。我们巴不得这个‘毒阎罗’能被高手所杀,以解天师观多年之恨啊。

    不说别的,如今四方百姓都知这个臭名昭著的‘毒阎罗’,是从我们天师观出去的,他们一腔愤怒不敢去‘毛人谷’发泄,便都发泄在了天师观与贫道的头上了。

    前几年,三天两头有人来天师观谩骂,打砸,泄愤,如今虽然泄愤者少了,但天师观的名声也已被左巢给彻底败坏了。

    在左巢出事之前,天师观香火旺盛,香客不绝,您再看看如今,门可罗雀,场面何等凄凉。这都要怪左巢这个畜生啊。”

    清虚散人说得情真义切,宋慈等人不禁为之动容。

    宋慈既无法反驳,便只好提出告辞。但清虚散人却要坚留宋慈一行在观中吃饭。他说冯天麟杀了毛人谷的毛人,除掉了左巢这畜生的罪恶帮凶,帮天师观出了一口恶气,这顿饭无论如何要在天师观中吃。

    清虚散人说得真诚,宋慈一看随从,也就萧景,周辕,冯天麟,王勇四人,并不太多,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清虚散人见宋慈答应了,便高兴地叫来一个年轻道士,道:“怀清,今日提刑司宋大人在此用餐,你替我传达下去,午膳务必精心准备,不可怠慢。”

    怀清道:“是,道长,会好好准备的,请放心。”

    清虚散人道:“下去吧。待酒温饭熟,再来相请。”

    说完将手一挥,怀清便兀自退下了。

    宋慈望着怀清远去的背影,道:“道长切莫太过客气,粗茶淡饭即可。”

    清虚散人道:“宋大人勿虑,贫道自有分寸。”

    宋慈道:“既如此,宋某也无话可说。眼下用膳尚早,不如观中走走看看,道长以为如何?”

    清虚散人道:“贫道正有此意。宋大人请。”

    于是宋慈等人便在清虚散人的引导之下,随意在观中散步,说说笑笑,消磨时间。

    到了午时二刻左右,怀清又找到宋慈等人,说酒食已备,并将众人请到了专供清虚散人用膳起居的地方——宇泰定斋。

    宋慈一看这个斋名,就知道它是出自《庄子》一书,便一面看着“宇泰定斋”的匾额,一面吟咏《庄子》中的话道:“‘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好名,好名啊。”

    王勇道:“四个字的房名好像从来没见过啊。”

    宋慈笑道:“不然。本朝的东坡居士被贬惠州之时,修房建舍,定立房名,便喜欢用四个字。如‘德有邻堂’,‘思无邪斋’便是。”

    清虚散人笑道:“宋大人说得是啊。不瞒您说,贫道这四个字的斋名就是从苏东坡这儿得来的灵感。只不过他是取自《论语》,贫道是取自《庄子》,儒道有别嘛。”

    正说着,进来两个举着托盘的年轻道士,托盘内好酒好菜,香气四溢。年轻道士一碗碗都放在桌上。

    清虚散人道:“开始上菜了。宋大人,各位大人,坐下来吧。”

    于是宋慈等人也便来到桌前,一一坐定。两个年轻道士端着托盘,又一连上了几回菜,才将房门一关,出去了。

    宋慈等人看着一桌丰盛的酒菜,个个有些发蒙,清虚散人也看出了众人的诧异,便解释道:“宋大人,诸位大人,我们是正一道天师派,不戒酒肉,只有‘四不吃’而已。”

    宋慈道:“‘四不吃’?是哪‘四不吃’,愿闻其详。”

    清虚散人道:“不吃牛,因其劳。不吃乌鱼,因其孝,不吃鸿雁,因其贞,不吃犬,因其忠。是所谓‘四不吃’。”

    宋慈道:“牛因其劳,雁因其贞,犬因其忠,都好理解,乌鱼和孝有何关系,希望道长为宋某开解。”

    清虚散人笑道:“宋大人有所不知,因乌鱼每到产卵之时,两眼如瞎,无法觅食,而小乌鱼为防其母饿死,便会主动游入母鱼嘴中,甘愿充当母鱼之食物,岂不孝心可嘉吗?”

    宋慈摇头道:“就这一条宋某还是接受不了,从小鱼来说是孝,从母鱼来说岂非残忍?”

    清虚散人道:“母鱼双眼如瞎,不能视物,它也不知所吃的是自己生的崽啊。”

    宋慈道:“这中饭被道长这么一说,气氛有点沉重了。”

    清虚散人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来,各位大人,吃酒,吃菜,把这气氛调一调。”

    清虚散人的热情健谈,令宋慈等人如沐春风,这顿中饭最终吃得谈笑风生,其乐融融,双方都非常满意。

    酒足饭饱之后,宋慈便说要回去。清虚散人殷勤不减,又亲自将宋慈一行送出山门,直至山脚,眼看着宋慈等人上了马,往前行去,他才转身兀自返回了。

    他一走,宋慈便收了笑脸与和气,表情立时变得肃穆起来了。

    “各位饭吃了,酒喝了,人家也热情招待了,怎么样,谈谈此行的看法吧。”宋慈道。

    萧景道:“天师观十分可疑,清虚散人十分可疑。”

    宋慈道:“是吗,具体说一说,让大伙听听。”

    萧景道:“天师观自从出了‘毒阎罗’之后,名声已毁,香客已绝,这个不假,清虚散人没有说谎,我们从进去到出来,也没见什么香客。然而再看天师观中的道士,却个个好吃好喝,油光满面,衣着光鲜,试问钱从哪来?这是可疑之一。

    其次,既然天师观失了香tຊ客,少了香火钱,为何天师观中不见萧条破落气象?其楼阁,其摆设,为何还这般讲究,透着富贵之气呢?这是可疑之二。

    还有,整个天师观,从楼阁到摆设到人,都是光鲜亮丽的,为何观中所供奉的尊神,不管三清还是玉帝,其头上,其背上,其肩上,却落满了灰尘,没人擦拭呢?这是可疑之三。

    有此三处可疑,恐怕天师观并不简单啊。”

    宋慈打趣道:“萧景不地道啊,人家好吃好喝招待他,他却时时处处在挑人家的毛病。不过宋某要说,这毛病挑得好,挑得妙。何为提刑司?专挑坏人毛病,专使坏人不快的,就叫提刑司。”

    众人朗声大笑一番,心情又不觉松弛了下来。

    宋慈又接着道:“方才萧景说了天师观三大可疑之处,下面宋某再补充几点。其一,午饭前,清虚散人陪我们在观中散步之时,神情一直是紧张的,警觉的。中间,宋某想去一些地方,都被他以‘无甚可观’为由阻止了。

    其二,从常理来说,送客人出门是没错的,但从没听说从山上一路送到山下,非亲眼看着客人上马离开而不罢休的。

    宋某原本以为,清虚散人大概送我们出了山门,也就回去了,或者顶多再往下送个百数十步,也就到头了,实在没想到,他会如此执着地送我们到山脚。

    而且这中间,宋某一再请他返回,他都不回,说我们是贵客,理应送到山脚。果真如此吗?还是他在恐惧什么?非要亲眼看到我们离开才安心?

    其三,不知你们发现没有,就在山腰处的荆棘丛中,缠绕着一条女人的发带。”

    萧景,周辕等人面面相觑,都说上山下山之时,都有留意山路两边,但这条女人的发带确实没有发现。

    宋慈接着道:“如今是草木繁茂的四月天,茶林山上绿树芳草,苍翠欲滴,而这条女人的发带又刚好是绿色,不仔细看,再加几分运气,实难发现。”

    萧景道:“会不会是某位女香客,发带没系牢,而茶林山上,山风又大,便在上山下山之时,被风吹走了发带,缠绕在了一旁的荆棘丛中?”

    宋慈道:“从发带面料的质地与色泽来看,这发带不旧,甚至可以说是崭新的,它遗落在山路边,应当就在这几天之中。

    而天师观是坐北朝南,上山之路,也是由南往北,蜿蜒地通上去的。如果说这女人的发带是因为没有系牢,而被猛烈的山风吹到路边,那么最近几天刮的是东南风,这发带理应被风吹到西坡才对。怎么会落在东坡的荆棘丛中呢?”

    萧景道:“大人是什么看法?”

    宋慈道:“宋某的看法,这发带是被人故意抛掷出去的。只有借着人力,这发带才有可能落在东坡之上。否则,无风之时,就自然会落在山路上,有风之时,就会被东南风吹到西坡。”

    萧景道:“女人为何要故意扔掉一根崭新的发带呢?难道说是被人强行掳上山去时,慌乱之中,灵机一动,摘下自己的发带,抛在路边,以引起过往之人的注意?”

    宋慈道:“没错。你方才不是说了天师观的三大可疑之处吗?宋某也补充了清虚散人的种种可疑之点,宋某认为,这天师观,并非是真正的道观,道观只是虚有其表,实际更像是强盗的山寨。

    这伙强盗,显然比其他强盗要来得狡猾。他们懂得伪装,说得明白点,就是让强盗窝以道观的形态存在,让强盗以道士的面目出现。从而瞒天过海,混水摸鱼。

    如果想法更加大胆一些,宋某甚至怀疑天师观与毛人谷之间有勾结,清虚散人与‘毒阎罗’左巢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宋慈的这一说法惊得众人张口结舌,萧景也是深受震撼,但他一向知道宋慈的作风是严谨求实的,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而一旦说了,就想必是已有充分的依据在手,便向宋慈请教如此推测之理由。

    宋慈道:“清虚散人说‘毒阎罗’左巢是蜀中人氏,是八年前来到此地的,之所以来,是因为蜀中大旱……这话完全是胡编瞎造。他或许不知道,宋某在升任广南东路提刑官以前,曾经做过一年左右的司农丞,对于我大宋各地的丰收,饥馑,水涝,干旱等情形一清二楚。蜀中各地,如成都府,嘉定府,潼川府等地,已经连续十多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了,何来的‘蜀中大旱’?可见清虚散人是满嘴胡说,信口开河。

    由此可以想见,他所说的有关‘毒阎罗’左巢的身世,经历,所作所为,入观出观前后的种种事情,也必不可信。

    现在宋某的看法,是倾向于清虚散人和‘毒阎罗’左巢,有计划,有预谋地布下了这场巨大阴谋,实施了这起惊天大案。

    该阴谋大致来讲,共分两步。

    第一步,先由精通医术与各种毒药毒物的左巢,进驻黄云谷,并在黄云谷豢养,培植大量毒物,并驯化黄云谷中的毛人,来进一步营造黄云谷的恐怖气场,败坏黄云谷的名声。

    而黄云谷一旦变成‘毛人谷’,其恐怖的名声传扬开去之后,直接的一个影响,就是黄云道几乎荒废了,惜命的富人贵人们,更是不敢走黄云道,而纷纷选择走茶林道了。而至此,也便来到了阴谋的第二步。

    这第二步,完全是承接第一步而来。当那些有钱人不敢再走黄云道,而改走茶林道之后,茶林山上,天师观中,清虚散人及其门徒们,便可伺机动手,杀人越货了。”

    萧景叹道:“下官明白了,原来这是一出‘声东击西’之计啊。这很像是我们用簸箕在河里抓鱼,手脚拼命在河水的上游使劲,驱赶鱼群往下方游去,因为簸箕的口子就张在河水的下游了。

    而‘毒阎罗’左巢与清虚散人之间也是如此配合的。一个拼命把毛人谷塑造成一处恐怖之地,连累黄云道也从此无人敢走,至少富人们惜命,是全都绕到茶林道去了。而茶林道便在天师观下,清虚散人正好张开口子,在茶林道上等着富人们如鱼群一般的游进来。”

    周辕道:“难道说毛人谷中发现的那套富人血衣,也是清虚散人故意扔在那儿的?”

    宋慈道:“没错。他们就是这样混淆视听的。人,明明是茶林道被劫被杀的,而血衣仍然扔到‘毛人谷’去,造成一种富人路过黄云道,被‘毛人谷’中的毛人劫持杀害的假象。

    你别忘了,就在来天师观之前,我们已经通过血衣上的血迹,推断出死者的被害时间,是在昨日深夜或今日凌晨。如此深更半夜,还有哪个富人会走黄云道?程掌柜不是也说此人古怪吗,明知前路危险,还偏不听劝,非要半夜来走。其实此人何曾走过黄云道,最有可能的,是人在茶林道被杀,血衣连夜被扔在了‘毛人谷’中,以使杀人之名,嫁祸谷中的毛人。

    而如此一来,毛人谷也会越传越可怕,那么,游向茶林道的鱼也便越来越多。其结果便是养肥了天师观中的这一帮假道士。”

    萧景道:“如果真是这样,则‘毒阎罗’左巢的收入来源,其大头也一定是来自天师观的分红。什么制毒贩毒,也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

    宋慈道:“哪来那么些人去‘毛人谷’这种地方购买毒药的?买了毒药又想做什么?左巢要是想靠这个发财,无异于痴人说梦。沈福仪说‘毒阎罗’左巢的一大收入来源是杀人越货,这才是说对了,只是他不知道左巢杀人越货的真正手段而已。”

    周辕道:“大人接下去有何打算?”

    宋慈道:“先回客栈,等到夜色降临,派天麟潜入茶林山,暗中侦察。如果真像宋某所推断的那样,则天师观必于夜间会有动作。”

    于是宋慈一行便先回了黄云客栈。冯天麟一到客栈便先休息了,以便养足精神,应付晚上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