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集安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陈小刀和长顺焦急地等在官署门口,远远看到策马而来的一行人,一溜烟跑过去,看清同乘的宁倦和陆清则,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长顺白日里去当了监军,回来就听说这么桩事,吓得差点晕过去,咬着小手帕要哭不哭的泪汪汪的。
陆清则骑马骑得腿都麻了,下马时一时不防,腿一软,差点摔了。
还好宁倦一直注意着他,及时伸手拦腰一扶:“老师小心!”
忍不住又脸热热的,悄咪咪在心里想,老师的腰可真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近几日没休息好的原因,陆清则感觉脑子有点晕乎。
这具身体小毛病忒多,三五不时地就出点问题,他都习惯了。
一同被带回集安府的还有于铮。
宁倦瞥了眼还在用小帕子擦眼角的长顺,按了按额角:“带他去于家暂住的院子里。”
长顺一秒收回小帕子:“遵命,陛下。”
陆清则看得有些好笑,拍了拍陈小刀的脑袋:“没什么事,去休息吧。”
他又往官署里走了两步,脚下没稳住又晃了一下。
宁倦拧着眉,劈手扶住陆清则:“老师是不是累了?我陪你回去休息吧。”
陆清则眼睛酸涩,估摸着大概是身体又快熬到极限了,收回手,懒洋洋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虽然我也很想让你休息,不过书房里整理了三堆文书,左边是最重要的,需要你来决断的,中间是一般重要的,我处理完了,你不放心就检查一下,右边是没必要搭理的,阿谀奉承吹嘘拍马。除此之外,你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去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宁倦:“……”
陆清则没看小崽子的一脸委屈,提脚就溜了溜了。
他可不想被宁倦发现身体有恙,又大张旗鼓、大惊小怪地逼他喝药。
回到屋里,陆清则洗漱了一番,便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只是一小会儿,他忽然从一股热意里醒来,头昏脑涨地睁开眼。
骨头里好似都在泛着微微的疼,浑身像被关在蒸笼里,喘息间,热气仿佛从五脏六腑里溢了出来,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因为意识模糊了许久,陆清则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在生病,恍恍惚惚地以为是屋内太热。
直到渴得喉咙发痛,想去倒杯茶,却在翻身下床时脚一软,摔在地上后,他蒙昧的意识才恢复了几分,迟钝地冒出两个字:不妙。
这个症状,像是发烧。
也像是……
陆清则心底陡然一沉,倒了杯温温的茶水,灌进喉咙里,温热的茶水淌过喉咙,带来几分清明。
他飞快思索起来。
来到江右后,他对自己身体的抵抗能力一直很有数,除了蒙着布巾,隔着一段距离见过灵山寺的灾民,再未主动接近过任何病患。
这场疫病应该不是空气传播的瘟疫,否则不止灵山寺,整个江右都早该沦陷了。
但不可不防。
陆清则轻吸了口气,攒了点力气,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底气足一些:“外面的兄弟,劳烦帮我把陈小刀叫过来。”
窗牗被轻轻敲了一下,代表守在外面的暗卫听了令。
陆清则的喘息有些沉重,闭了闭眼,摸出手帕,捂住口鼻。
总之,最好先不要惊动宁倦。
上次差点弄伤他,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那小崽子,遇到这种事,恐怕不会比陈小刀冷静。
就在陈小刀被叫起来,揉着眼睛,嘟嘟囔囔跑去陆清则的院子时。
还在书房处理公务的宁倦忽然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股焦躁的心慌不安。
与此同时,郑垚旋风似的跨进屋里:“陛下,人逮到了!方才丢进牢里拷问了一番。”
宁倦头也没抬地“嗯”了声。
“这伙山贼的领头大当家名为韦献,行刺您与陆大人的小孩儿是他收养的养子。韦献称自己从前受潘敬民指示,专劫官道,当初郁书荣等人联名上报朝廷,信件便是被韦献所劫。因潘敬民被抓,见到今晚的乱象后,韦献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恐慌之下,推出了养子刺杀陛下,意图引起混乱,趁机逃走。”
宁倦:“潘敬民呢。”
“臣提审过了,潘敬民的确认识韦献,但拒不承认有指示韦献劫道的行为。韦献山寨里有一半以上的贼子,有知情者,也有不知情的。”郑垚顿了顿,低声问,“陛下,怎么处理?”
宁倦的指尖点了点桌案,正要开口,长顺忽然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陛下,陛下,出大事了!”
看他慌慌张张的,宁倦的眼皮没来由地又跳了跳:“慌什么,说。”
“几刻钟前,林公子突然在院中倒下,昏迷不醒,”长顺顺着胸口,脸色惶惶,“奴婢赶紧去叫了陈太医,陈太医探过病症,确认林公子染了疫,与之接触过的于姑娘也出现了病症。”
说到这里,长顺的脑袋缩低了点:“然后……陈小刀也来找太医,说陆大人也出现风寒症状,方才将太医请进了屋里。”
宁倦怔了怔,浑身霎时一寒,手中的笔啪地坠落,猛地望向陆清则所在的院子方向。
从书房赶去小院时,跟在宁倦身边的暗卫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的样子。
竟连脸色都苍白了三分。
宁倦几乎是用跑的。
他脸上没有表情,耳中却在嗡嗡作响,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寒意几乎渗透了指尖。
这条路竟似天路般漫长,恍惚让他想起,当年他在兵荒马乱中,方从冷宫里被放出来受封太子,不过几日,便又被挟持般登上皇位时走的御道。
周围都是看不清的面孔,每一张脸都是空白的,唯有一双双意味深长的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御道茫茫渺渺,一眼望不到头。
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抵达院子的时候,院中已经站着许多人了。
陈小刀被陆清则叫过来,跑去找了相熟的陈太医,现在陈太医正在屋里。
他六神无主地抠着柱子,脸色惨白白的,见宁倦来了,才缓过口气:“陛下!公子、公子他……”
宁倦恍若未闻,步履迈得又快又急,目光没有停留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就要直接进屋。
忽而嘎吱一声,屋门打开条缝。
陈科提着医箱,满脸疲倦与忧容,从屋内走出来,见到宁倦,连忙关上门,上前两步想要行礼。
宁倦脚步一顿,沉沉地吸了口气:“老师怎么样?”
少年的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瘆人无比,陈科的眉毛都抖了下:“微臣探查了一番,陆大人眼下只出现了风寒症状,但是……”
但是,这场疫病就是有几日的潜伏期的。
许多染疫的病患,在前期便像染了寻常风寒。
等到三五日后,有些人身体弱熬不过,发病就会没了,命硬点的,熬半个来月,再在反复的折磨中不成人样地死去。
来到江右才十来日,几位太医能找出延缓之法,已是尽力,眼下对这疫病仍是束手无策,没有特别有效的药。
宁倦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陈科竟觉得向来少年持重的陛下,似乎晃了一晃。
仅一瞬之后,宁倦不声不响地越过陈科,就要直接跨进屋里。
陈科吓了一跳,立刻拦住他,语气急切:“陛下!林公子最先确认染疫,随后于姑娘也倒下了,陆大人与林公子接触过几回,万一……眼下还不确定陆大人究竟如何,您还是不要进去……”
瘟疫可不分尊卑贵贱,就算是天子来了,也照染不误。
宁倦可是大齐的皇帝!
此番他来了江右,已是冒险,若是染了疫,有个什么好歹,那就真要变天了!
宁倦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见陆清则。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陈科:“让开。”
陈老太医满头大汗,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热的,声音都变了调:“陛下,还是等几日……”
“朕让你,”宁倦盯着他,漆黑的眼底暗沉无光,嗓音发寒,“让开。”
那个眼神深潭一般,没有丝毫波动,冷沉沉的,陈科后背一寒,一时被骇住,生出股惊惧之感,心脏狂跳着,竟不敢再去阻拦。
陈小刀呆了半天,也反应过来了,推了把长顺,一起上前阻止:“陛下,小的进去照顾公子就好,您龙体贵重……”
长顺却没敢上前。
他跟在宁倦身边,实在太清楚陛下对陆大人有多看重了,手中的帕子几乎都要绞破——怎么就是陆大人倒下了呢!
宁倦理也没理陈小刀。
除了灌入四肢百骸的恐惧与担忧,他心底还隐隐藏着一分怒意。
陆清则出了事,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找他,而是找陈小刀。
甚至还想瞒着他!
他没把陈小刀活剐了都算不错了。
没有人敢再拦宁倦,他走到门前推了一下——没推开。
门被闩住了。
老师不让他进去?
宁倦眼眶一红,心口都在发颤,又推了一下门,忽然就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死死盯着那扇门,声音蓦地拔高:“孙二!拿刀来!”
少年皇帝此刻仿佛一只濒临失控的野兽,理智系于紧绷待发的细弦之上,随时可能崩断。
在场无人敢反驳,暗卫屏住呼吸,上前正想递刀。
宁倦忽然听到门后传来声游丝般的、低哑虚弱的声音:“果果。”
很轻很轻,只有紧靠在门边的宁倦能听到。
濒临失控边缘的理智猛地收束。
宁倦急促的呼吸止住了,死死咬着牙,控制着声音,却掩饰不住地发抖:“老师,让我进去。”
“别闹。”
陆清则本来躺在床上,处于半昏半寐之间,听到外面的声响,才跌跌撞撞地扶着墙靠到了门边,将门闩上。
此时他彻底没了力气,软倒靠在门边,身体忽冷忽热,太阳穴也在突突直跳着,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地发黑。
他撑着发着高热的脑门,意识有点模糊,但理智尚存,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听老师的话,回去。”
宁倦的喉头一哽,眼圈更红了,额头抵着门,声音里几乎有一丝乞求:“老师,让我进去看看你……”
小皇帝从小到大倔强又拧巴,上一次陆清则看到宁倦情绪失控,还是因为他晕船时差点伤到他。
陆清则靠着冰凉的门板,脑子里混沌了一瞬,模糊地想:这孩子,不会又哭了吧?
堂堂天子哭哭唧唧的,他又不是真要死了。
“我没事,就是寻常的风寒。”陆清则花费了时间,才重新整理好乱成一团的思绪,嗓音很哑,闷闷地咳了几声,“风寒会传染,若是你也病倒了,江右谁来管?去忙你的事,等我好了就来见你。”
往日只要陆清则这么哄一哄,宁倦就会很听他的话。
这次却没那么好哄了。
谁来管?爱谁管谁管!
宁倦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了三分冷静,但若是陆清则站在他面前,细看之下,定能察觉到他眼底的癫乱。
外面安静了半晌,陆清则以为宁倦已经走了,忽然听到少年轻轻的声音:“如果我非要进来呢?”
陆清则怔了怔,迟钝地察觉到一丝不妙。
下一瞬,窗棂砰地一声被破开。
门前的脚步声抽开,陆清则眼前模糊,勉力抬起头,就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外面利落地翻了进来,大步朝着他这边急急走来。
……这小兔崽子!
陆清则心里骂了一声,下一刻就感到一阵令人眩晕的腾空。
宁倦破窗而入,把他抱起来了。
陆清则气得闭着眼,好半晌没能缓过来,等到被放到床上时,才抓着宁倦的领子,嗓音沙哑得不行,恼怒道:“你作什么死!不怕染疫吗!”
如果是寻常风寒,他躺几天,喝点药便好了,左右他也习惯了。
但如果是染疫了,再不幸地传染给了宁倦呢!
“那又如何。”宁倦红着眼瞪着他,冷冷回了一嘴。
陆清则给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时间感觉自己活像回光返照了,甚至有力气骂人了:“回来时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要把自己置入险境,你是大齐的皇帝……”
“我在你面前就只是大齐的皇帝吗?”宁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陆清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听到林溪染疫,传染了于流玥的那一瞬间,他都要吓疯了。
陆清则却听不清了。
那一丝愤怒把他最后一点力气也燃烧殆尽了。
他眼睫阖着,眉尖深蹙,额上覆着层薄薄的汗,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病态红,唇瓣却苍白而干涸,整个人的生机都衰弱了下去,仿佛一朵枝头行将枯萎的海棠花。
宁倦顿然收了声,心尖一抽一抽地缩着,疼得厉害。
分明回来时还好好的。
他看着陆清则,发了几瞬呆,倏地扭头看向外面,厉声道:“药呢?!”
听到屋内的声音,长顺心惊胆战地跑到窗边:“药在厨房煎着,马上送过来了!陛下,您、您要不出来吧,一会儿奴婢来给陆大人喂……”
屋内却没声儿了。
显然是压根儿没把这话听进去。
屋外一群人面面相觑,心里焦急,却很清楚——平时就只有陆大人能劝动陛下,陛下也只听陆大人的话。
现在连帝师大人本人的话也不管用了,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宁倦打湿了帕子,心无旁骛地给陆清则擦了额上的汗。
他出了很多汗,发丝也微微被浸湿,乌黑的发凌乱地沾在雪白的脸颊上,强烈的对比看得人惊心动魄。
宁倦垂下的目光滑到陆清则干燥的唇瓣上。
平时老师总是姿态松懒,说话时带着笃定的从容,浓睫一眨,便满眼笑意,时时爱捧着杯热茶,薄红的唇被浸得湿润如花瓣。
现在却一副病态的苍白。
他的指尖按在陆清则眼角的泪痣上,慢慢下移,感受着指下肌肤的滑腻滚烫,直到他不曾敢触碰过的唇瓣边,顿了顿后,指尖按了下去。
是一种枯萎的柔软。
从小到大,宁倦经常看到陆清则生病。
他很厌恶这种代表着衰微的病气出现在陆清则身上。
仿佛陆清则会就这样离开他。
陆清则其实并未彻底昏死过去,只是身体与意识都被高温煎熬着,意识浑浑噩噩的,模糊感受到冰冷的触碰,昏沉的意识冷不丁被拉回了一瞬。
高热之下,陆清则的唇瓣愈发干燥,甚至有些干裂,宁倦正想去倒杯茶水,手腕忽然被一片柔软的高热圈住。
沙哑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呼吸,从身后传来:“陛、陛下……”
那只手的力道软绵绵的,下一瞬就无力地滑了下去。
宁倦心底一突,反手用力地抓回去,倏地转过头:“老师?”
陆清则的瞳孔有些散乱,聚不了焦,脸上浮着虚汗,脸色苍白得可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防呛了口气,陡然咳嗽起来,却因为实在脱力,咳也咳得没甚大动静,单薄如纸的身子发着颤,仿佛要将最后那一口生气也咳出去般。
宁倦简直胆战心惊,慌忙半跪下来,给陆清则轻拍着背:“别急,老师,你想说什么?”
陆清则终于又在昏蒙中捡回一点清晰的意识,勉强撑开眼皮,嗓子嘶哑到不行:“别怪罪林溪……咳,别耍小孩脾气,即使林溪不是小世子,也该给他们姐弟送药。”
宁倦静默下来,没有立刻答应,眼底含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没有听到回复,陆清则抓着他的手紧了三分,语气加重:“果果……你还听老师的话吗?”
一阵窒息的死寂之后。
宁倦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陆清则的手掌紧紧回握住,低声道:“我听话。老师,我听你的。”
君无戏言。
听到宁倦的回应,陆清则紧绷着的心弦一松,闭上眼,彻底陷入了昏迷。
宁倦一动不动地僵坐在床前,掌中的手还在发着烫。
少年俊美的眉眼笼着一层阴翳,嗓音幽冷,缓缓补充:“但这一切建立在你没有染疫之上。”
初登基时,宁琮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侮辱陆清则,他却什么都做不到,从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要保护好陆清则。
什么武国公,小世子,卫鹤荣……他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能够稳稳地抓住本该属于他的权力,护住他心尖上唯一一片柔软之处。
宁倦慢慢低下头,额头抵在那只瘦长的手上,来到江右后几乎事事顺遂,直至此刻,恐惧与担忧的阴影笼罩,他忽然生出些无力感。
“老师,你若是死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