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风口的猪
粘罕眼中写满了意外, 作出一副急切样子:“快快说来!”
玩家:“在说之前,郎君且先想一想,若忽鲁勃极烈上位,他会放过你吗?他有大心胸, 能包容一个灭辽攻宋, 同时还是宗室的大将吗?”
骗子第一招, 贩卖焦虑!
粘罕脱口而出:“不会!”
“为什么?”
“因为……”
粘罕以己度人。
如果我上位,会放过这些人吗?他们可是对皇位有企图!就算他们没有表现出企图,我一个篡位者, 外放那么多兵权, 我傻啊,必须把兵权收回来, 换上心腹大将。
粘罕平静地说:“因为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玩家一拍手:“就是这样!郎君, 咱们可不能任人宰割,要先发制人!就像行军打仗,要么按兵不动,要么动了就不能瞻前顾后, 对此后悔!”
粘罕激动不已, 只觉得这些话非常戳心:“我们要怎么动?”
骗子第二招,分析出来他想要什么,和他站同一战线上。
然后一定要先发制人, 比如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骗子”“我说这话你肯定不信”“听上去是不是很匪夷所思”……通常把这些话说出来,对方就会陷入一个思维误区:他敢这么说, 是不是其实不是骗子?先听听他说什么。
玩家默念十九岁衣衣给的守则, 严肃起脸:“郎君, 我知你不是十分信我……”
粘罕瞪起眼睛:“才见你时自然不信, 次后听你说京中情景, 有鼻子有眼,你又跋山涉水过来,俺粘罕怎敢不识好歹!”
玩家登时兴高采烈表示:“郎君好气度!”好似对他心悦诚服。
实际上,谁信谁傻逼。
粘罕怎么可能见个人来报信就推心置腹,深信不疑,他只是想要赌一把。如果能赌赢,那就是王朝至尊,如果赌输,如果这其实是政敌设的局,如果皇帝其实没驾崩,是假死,想要引牛鬼蛇神出来,如果……有很多如果,但如果因为那些如果就什么都不敢等,世界上便不会有那么多野心家了。
“先生快说来,我们究竟要怎么‘动’,请先生教我!”
玩家压低声音:“为今之计,唯有自立政权。”
粘罕猛地一紧下颔:“如何说?”
骗子第三招,不要怕夸海口!站在局外人角度,会觉得“不会吧,怎么可能有人那么蠢,这么简单就能入套”,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如果你穷到要当裤子了,有人和你说干了这票就能赚大钱,从前景到各项规划都列出来,看上去有理有据,你干不干?你不仅干,你还觉得你就是风口那头猪,你要起飞啦!
“自立看上去是个昏招——”
实际上是不是昏招,玩家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他只负责吹逼,画大饼。
“然而并非如此。斜也与斡本虽然各怀鬼胎,但是那也只是对他们而言,斜也这个谙班勃极烈手下文官多,斡本这个忽鲁勃极烈手下武官多,他们合在一起,仍然是那个威武大金。”
玩家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粘罕看着,也信了七八分。
“既然无人来通知郎君,这就证明他们都不觉得郎君能够被拉拢,若此时郎君班师,他们反而会先摒弃前嫌,对付郎君。斡本军权不弱,他倘若先让讹里朵按兵不动,等郎君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时,就能命讹里朵前来围杀郎君。”
粘罕瞬间绷不住,单手捏碎桌角,面无表情:“斡本这奸贼!”
这个设想很大可能会发生,而且,到时候斡本还会踩着他这个逆臣,积起巨大声望,一举上位。
岂有此理!干他!
粘罕:“可斜也手中军队不多,他若是来信与我合作呢?”
玩家作出一副沉思状,实际上……
【私聊】:快!外置大脑!
遥远的黎阳,另外一个玩家把这句话转述给陆宰和宗泽。
陆宰飞快地在脑海中思索,而后问:“当真只有两处势力对皇位虎视眈眈?金国皇帝那些儿子,一个都不想当皇帝?”
宗泽:“只要粘罕相信他们想当就行。”
陆宰:“不错,汝霖你点醒了我。如若吴乞买之子也想谋取皇位,他们必然会隐藏在暗处,帮助斡本牵制粘罕。”
宗泽:“如此,并非说是送那皇太弟斜也上位,斜也未曾注意到暗中还有一伙人虎视眈眈。不论斡本、粘罕谁先输掉这场夺位之战,另一方必然元气大伤,可斜也想要吞下这支败将不容易,多少得磕掉几颗牙。这时候,吴乞买之子便能跳出来摘桃子了。”
玩家们在旁边听得两眼转圈圈,纷纷在私聊里征集课代表。
【私聊(十九)】:意思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和蝉是斡本和粘罕,皇太弟完颜斜也以为自己是黄雀,没想到黄雀后面还有个猎人,也就是吴乞买那些儿子。
【私聊】:懂了!
【私聊】:谢谢小姐姐!
【私聊】:小姐姐赛高!
玩家稍作总结,告知粘罕:“郎君万万不要相信斜也,斜也连暗处敌人都弄不清楚,如何能与他合作?”
粘罕发懵:“暗处敌人?”
玩家:“郎君当真以为只有太|祖一脉在打生打死?吴乞买儿子就不觊觎皇位?”
粘罕:“!!!”
我怎么把吴乞买家那群小兔崽子忘了!女真经历过一段时间父死子继,然后才是兄终弟及,吴乞买的儿子想继承皇位,非常正常!
粘罕咕噜噜灌一大口酒,袖子在下巴一抹,手掌一拍桌子:“干!老子都没发现还有群小兔崽子,回头老子拼掉斜也和斡本,倒被蒲鲁虎那小子占便宜!”
酒水在桌沿滴下,流落成白线,玩家盯着线,心下一松:
太好喽,可以偷懒啦!
粘罕自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先生意思是,与其由我去与斡本和斜也争,倒不如引他们目光投向蒲鲁虎,而我隐藏在外,等他们争出个胜负后,再……”粘罕比了个斩首手势。
这可不行,你藏起来,这金国还要怎么分裂!
“万万不可啊郎君,郎君可知汉人政变?自古以来,汉人政变多是在半日到一日内,讲究一个雷厉风行。大军藏起来,能藏在哪里?必然要远离国都,等察觉到消息,让大军跟进,政变早已成功,我等便会被打成逆贼……”
“所以只能称国内混乱时,分裂国土,自立政权?”
“不错!”
粘罕一掌呼在木桌上,桌面抖三抖:“便是我自立政权,来日朝廷安定,他们任一一个上位,我仅是一军领袖,如何能抵挡一国之力?”
【私聊(十九)】:他动心了,接下来随便给他一个理由,他会愿意动手的。
【私聊(十九)】:毕竟别人千有万有,都不如自己有。
玩家瞟一眼私聊,一身鸡皮疙瘩生出。
粘罕那些心理变化,完全在她掌握之中,好……好……好酷啊!
玩家眼睛亮亮:等内测结束,允许退出游戏后,我一定要去学心理学!
粘罕斜眼看他:“先生?”
玩家微微一笑,摆出高人心有成竹模样:“这就要看郎君是想要由郎君强大起来的大金,还是想要一个强盛大金了。”
“怎么说?”
“若是后者,郎君按兵不动,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将兵权交出,归老田园……”
“不干!凭何要俺交出兵权!交出兵权,俺还能剩什么!岂不是被别人踩在脚下?”
粘罕完全没反应自己已经被带进一个节奏中——
最终胜者不一定会剥夺他兵权,也有可能是拉拢他。但在玩家一声声询问中,他不知不觉就陷进了选择中:要么交出兵权,要么自立。
玩家:“若是前者,郎君自立的同时,对朝廷拉拢弱小一方,打压强大一方,待二者调换过来,强大变弱小时,不要灭掉,再将它扶起来。朝廷一直混乱,郎君趁机慢慢发展,壮大自身,直到能够一举——”
“——吞下!”
“又或者,朝廷其他势力也学着郎君分裂,但这岂不更好,郎君就能逐一攻破了。比打仗,谁能比得过郎君?”
玩家循循善诱:“郎君,机会就在眼前啊!”
“在第一次进攻宋国之时,郎君也没想过能直接打到宋国国都之外,偏偏就是成功了,第二次更是一举破城,擒走宋国皇帝与宗室,这叫什么,天命在郎君这边啊!”
“郎君!机不可失!常人做不到,郎君你就做不到吗?那些庸才哪里比得过郎君!”
上吧!
你就是天命之子!
你就是风口那头猪!
粘罕气色越来越红润,分明狂喜得畅想未来了,还勉强保持着声音平静:“此事不宜声张,我先将分散出去的那几路兵马召回,召回后,便以陛下为奸人所害,国中奸贼林立为由,自立为王……”
“清君侧!”
“对!清君侧!”
第382章 半大少年
“先生辛劳多日, 底下士兵已准备好床榻酒水,先生且随我来。”
粘罕做足了礼贤下士,还抢先起身, 卷起帐帘, 请玩家先出。玩家也是装模作样拱拱手, 眼中迅速蓄起泪,仿佛深受粘罕感动。
好一副君臣相得模样。
将人送到其营帐后, 粘罕转身,走入译言通事帐中,帐中人抬起头,他身前桌案除去书籍与笔墨纸砚,什么也没有,纸上写着端方字体,一眼看去,格外清晰。
“小高通事!”粘罕大大咧咧走进去:“在作甚?”
小高通事连忙起身行礼:“参见郎君。”又说:“在将宋书译言为金文。”
女真人大多不通宋话宋言, 治理宋地全靠这些译言通事——也就是翻译官。
“你坐你坐。”粘罕摆摆手,一屁股坐下去,声大如钟响, 口沫横飞:“你来给俺说说, 宋人那边政变需要花多长时间,当真只要半日一日就能做成?”
政变?
小高通事盯着粘罕看, 粘罕面不改色。
小高通事温顺地垂下眼,只道:“确是如此, 若为兵变, 需得瞧军队所在, 慢慢打进都城。可若是政变, 如唐太宗, 早晨流血,午时便止。如宋太宗,斧声烛影,当晚动手,二日登基。”
虽然宋太宗斧声烛影究竟是不是干掉他哥赵匡胤,还有待商榷——说不定他哥是重病突然暴毙呢?反正小高通事就用来举例子了。
粘罕面上无一丝异样,只接着问:“你看我实力如何?”
小高通事睁大眼睛,回答得铿锵有力:“郎君军功为兄弟之长,又,陛下设立东西二朝廷,东朝廷乃斡离不郎君为主,建枢密院于燕山,西朝廷乃郎君为主,建枢密院于云中,待斡离不郎君病故后,郎君并燕京枢密院于西京,力压东朝廷,使得陛下不得不扶持东朝廷,遏制西朝廷——郎君军政方面,皆是其他兄弟所不及!”
粘罕扭了扭脖子,嘎吱嘎吱捏了捏指骨,露出狰狞笑容:“好,小高通事这么说,俺心里就有底了。”
粘罕审视着自身。
他也不是来个人说一通就自我膨胀,决定硬抗朝廷。可……如果朝廷本身就是藕断丝连,军政大权分为三份,一份在太|祖一脉手上,一份在皇帝手上,一份在他手上呢?
他的军功非常显赫,显赫到先帝完颜阿骨打亲自给他披衣,现任皇帝吴乞买赐予他铁券,除谋反外,其余罪行,一概不问。
他还曾经在现任天子私动国库时,领着大臣把人从皇位上拽下来,打了二十大板——要知道,吴乞买可不是什么傀儡皇帝。这事若放在中原,绝无可能发生。
有军功,有名声,振臂一呼必能一呼百应!
“好啊!”粘罕咧嘴笑,一把抓起小高通事:“还写什么,走,吃肉去!”
小高通事被迫站起,踉跄地跟在后面,到伙房后,手里就被塞进一个碗,碗里是大半碗米饭,热气腾腾,还有三五个大肉块,又肥又厚,油水把白米浸成黄色。
火头军窃窃私语:“郎君今日心情尤其好,俺们是不是不会被抽鞭子出气了?”
小高通事低头看着这碗肉,想到方才对话,简直想砸掉这个碗,去问那边正啃肘子的郎君,问他是不是想造反!
如果是,那真……真……
那真是天助我也!
高庆裔正站在逆光处,眼中好似布满亮光。
他在辽时,仅是辽东京户部司翻译吏,归降女真后,建功不少,直升兵部尚书,又被朝廷指派给粘罕,作为军前通事。
粘罕这人跋扈不驯,连皇帝都不太尊敬,别说拉拢他这个通事了,平时不过是当个翻译官使使,直到他在外交方面,完全站在女真立场,与宋国交涉时要求宋国“三换国书”,这才得到粘罕的赏识,可也就仅此而已,偶尔问问主意,要说多倚重……没有。
不过,如今时机已到!
粘罕郎君欲要染指皇位,若是能借机为郎君出谋划策,成为郎君家臣,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高庆裔想得心旷神怡,想完就立刻扒两口米饭,厚肉咀嚼得肉香四溢。
*
“一个势力,只有顶头老大想做一件事,那肯定做不成,必须得手下也想做。哪怕老大不想做,手下想做都行。这种手下多了,就会推动老大去做,到一定时候,老大不做都不行,毕竟他此时此刻已经不是代表自己,而是代表手底下一整个利益集团。”
“所以……”
“保佑粘罕手底下有几个想要从龙之功的人才吧!”
十三岁的青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阿门!”
至于阿门到底是不是这个祈祷姿势……不重要!心诚则灵!
门外,宗泽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新鲜甜瓜,喊她:“小官人,来吃甜瓜!”
“来喽!”十三岁的青霓一把蹦起来,冲过去抱住甜瓜不撒手。
老人家絮絮叨叨:“别直接啃,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心急,连削皮去瓤这点时间都等不了。”
十三岁的青霓立刻把甜瓜从嘴下拿开,捂住牙印:“好!”
宗泽又说:“你那些朋友快要回来了吧,我去给你们做些肉羹,按照路程,回来时正好是饭点……”
少女登时拦住他:“怎么能让您来做饭呢,您快坐下。”
好孩子要尊老爱幼!
十三岁的青霓挺胸。
我可是三好学生呢!
古代没有您这个字,因着与“你”读音相近,宗泽也没想到其他字上去。他吹胡子瞪眼:“我还没老到走不动道,怎么就不让我做事了!别以为我不清楚,你们这群姑子小子,就爱吃那一口肉!”
“这……不是怕您累到吗?”十三岁的青霓挠挠脸颊:“那我去帮您生个火?”
宗泽温和地拍拍少女肩膀:“不用,小官人去和鹏举练箭吧,你最近不是正在练习这个么?”
“哦!好!”
少女急冲冲往外跑,今天第一滴雨水滴到她发心,脚步急刹车,往屋檐下躲雨,突然后知后觉:“诶?鹏举是谁?”
……
“五郎!”雨停后,和岳飞会面,十三岁的青霓直接问他:“鹏举是谁啊!”
岳飞正在低头调试弓弦,闻言,有些不确定地说:“可能……听起来像是岳某之字?”
“听起来像?”
“毕竟……岳某没想过,相处这些时日,小官人还不知岳某之字。岳某可是将小官人们的名姓记得一清二楚……”岳飞开玩笑地说:“你们该不会连岳某名何都不知晓吧?”
“……”
十三岁的青霓冷汗直流,果断道:“怎么会!”
这种事打死都不能承认!打不死……我就考虑一下!
岳飞笑笑,也没真以为玩家们不知道他姓名,拎起旁边一壶酒灌进去一大口:“走!练箭去!”
十三岁青霓扛起她那把将近一人高的大弓:“走喽!”
【私聊(十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岳大佬!
【私聊(十八)】:岳飞!想要岳飞!SSR!
【私聊(十七)】:说起来我们能不能让完颜构帮忙找一下岳飞,他身为皇帝,找一个人应该很容易吧?
【私聊(八岁)】:他是皇帝,不是玉帝。
十九岁衣衣盯着那个ID,默默删回打到一半的“好主意,回头我试试”。
熟人啊!
这人迫真毒舌,还是不撞上去了……
十三岁青霓一边窥屏着这些私聊,一边抱着弓箭往前小跑,地上积水将鞋袜洇湿,她跑得很快活,还高高兴兴踩水。
“啪——”
不知道岳大佬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像电视上那种,胡子长长,眼睛大大,天天穿铠甲带头盔,满脸正义凛然!
“啪——”
哎呀,明年初二,听说到那时候老师会教岳大佬的《满江红》,不知道好不好背,字难不难写!到时候老师肯定还会科普一下岳大佬的其他知识点吧!也不知道岳大佬有没有什么字啊号啊之类的,武穆算吗?也不知道是字还是号……
“啪——”
“小官人!咱们在这里练箭吧!”
没留胡子也没穿铠甲,头上仅是简简单单黑头巾束发的岳小将军比划着这里到不远处那棵大树的距离,身体微微后仰,眯着眼睛举起重弓。
“我们比一比,谁射在大树上的箭多!”
“好!”
十三岁青霓从水坑里蹦出来,自信地拉开弓:“那肯定是我赢!谁输谁学青蛙叫!”
岳飞微笑:“好。”
“一——”
“二——”
……
“一二一!”
“一二一!”
监工玩家喊着号子,肩上是扁担,挑着泥土。
其他玩家也在一样挑担。
他们在做日常任务——
【挖水渠】。
之前应承过百姓不征劳役,他们就自己上手,喊着拍子,脸蛋在太阳下红扑扑。
“一二一!”
“一二一!”
“劳动最伟大!”
“劳动最光荣!”
“gogo!”
“喵喵!”
“吁吁!”
“咩咩!”
水渠中那些在挖土的百姓直起腰,一个个忍不住笑容。
这些小官人,果然还是半大少年啊。
八岁衣衣小跑穿过走廊,一头扎进陆宰办公房中,将表格拍在他桌子上:“来,符钧你看看这个表格,需要的粮食、工具、人工费和时日都做了个统计!回头拨个款,要给挖水渠的百姓发工钱!”
第383章 快乐种地
一听到要拨款, 陆宰感觉心口顿时疼了起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八岁的衣衣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不要付钱,这战乱当口,还是付粮食比较诚心!哦哦, 差点忘掉——还要日结!”
陆宰捂着胸口,心脏狂跳。
付粮食!还是日结!
新一年种子还没到收获时候, 还不知道粮食够不够撑过冬天, 之前主公坚持给农人免费发农具已去掉一笔钱, 本来还想给农人发牛, 要不是他抱着柱子声称如果要发牛, 先把他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主公们早就把那点钱财霍霍完了!
挖水渠好吗?好啊!能让农人浇水方便, 庄稼更丰收。
但费钱!
给百姓发工资好吗?好啊!干活发工资, 天经地义!
但费钱!
“既然主公不肯削减百姓, 那主公就削减一下自己吧。”陆宰面无表情:“以前一天三顿肉,现在三天一顿肉, 菜蔬管够, 平时用油拌一拌,也能送掉一碗饭。”
八岁衣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十分痛心:“符钧,你变了!你以前很心疼我们的!”
陆宰不由得露出牙齿森森:“因为没钱!”
梁红玉在旁边直笑出眼泪。
作孽哦!
她两个月前才来到滑州,又被指着往黎阳去, 和小官人们共事两个月,眼睁睁看着好好一个风花雪月的文士,现在被逼得抱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打, 满眼都是铜币。
八岁衣衣鼓鼓腮帮子, 小孩子龇牙:“那我们就天天去你家蹭饭!”
“我家里也没钱。”陆宰微笑:“主公又忘了, 陆某家资前几日已进公库, 国债还在袖中呢。”
“啊……我……”
小孩子眼睛骨碌碌转,指着表格:“你不仔细看一看吗?”
陆宰十分善解人意地低头,视线慢悠悠晃下去,接触到表格时,电光石火间,汗毛直立:“这……主公,这是哪位贤才所做,快快请来!”
梁红玉“咦”了一声,从自己办公桌上走过来看,立刻把满心震惊换成嘴边话:“这种记录方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将各项排列得明明白白,十分直观。”
梁红玉不禁想起自己以前在韩世忠军中给他算账的时候,各种项目乱七八糟,上一列还是粮草入库多少,下一列就是军械支出多少,算得一个头两个大,比烛光下绣衣服还让人眼花。
如果当时韩世忠军里能这么记,那得多省事啊!
“什么贤才?什么见所未见?”八岁衣衣一边诧异,一边探头过来,扫两眼后,小大人似拧起眉:“这种记录方法不是很常见么?你们没见过?”
陆宰和梁红玉一起摇头。
八岁的衣衣并不能确定究竟是宋朝没有这东西,还是已经出现,但还没传开。
她“嗒”地敲一声桌子,决定糊弄过去:“这方法我们地球村用好多年啦!至少……”她比划出一个数字:“至少二百年!”
八岁小孩理所当然觉得,这时间已经很大,很长久了。
陆宰继续仔细观察表格,越看越心动,越看越想用这种表格把之前那些账都给重新整理一遍。
他赶紧用左手按住蠢蠢欲动的右手。
不行,忍住,不能给自己增添工作量!
梁红玉满脸向往:“地球村究竟在哪里,我真想去看一看,那里肯定很多大贤吧?”
八岁衣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去问陆宰:“你准备直接把钱批给我?不核实一下?”
陆宰一边批条子一边说:“不用,我相信主公……”
“不行!不能这样!”小孩子认死理,还不懂什么是开后门,义正词严地说:“如果我们说什么,你就给什么,不去查一下是不是真事,这样不对!既然立过规矩,就应该遵守下去!”
陆宰愣神儿半晌,一时间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接。只一颗心又是诧异,又是欣慰,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前轻:“主公能有这样心思,很好……也能说是‘善治人者’了,以后定能治国。”
“不不不,治人我不懂,我只是看书看得多,肯在细节方面下功夫。真要治人治国,我一点都不会。”
八岁衣衣瞪圆眼睛:“书上说,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一定不能上头,不能贪名声!贪刀必死!贪刀必死懂不!”
陆宰点头:“懂。”
他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主公。
主公句句不会治人,事事都在治人。主公并非是用严苛法度去约束手下,而是用个人魅力去影响手下。
这就叫大智若愚!
他懂!
八岁的衣衣看着他:“你真的懂吗?”
陆宰再点头:“真懂。”
八岁的衣衣:“我来给你说我在书上看过的一句话,一个团队需要五种人,镇山的虎,敏捷的豹,远见的鹰,善战的狼,和忠诚的狗。人各有所长,就像我,我就做不来镇山的虎!你一定要找真老虎,把担子交给他,别给我!”
我只是一个八岁的大宝宝!撑不起来!
梁红玉被这句话惊艳了一下:“既然如此,小官人认为自己是什么?”
八岁的衣衣陷入沉思。
梁红玉满脸期待。
小官人总是能说出至理名言来,不知这回她能接什么……勤朴的牛?狡猾的狐?
八岁的衣衣:“……划水的鱼?”
梁红玉:“??”
八岁的衣衣:“……干饭的桶?”
梁红玉:“???”
八岁的衣衣一拍手掌:“对了!”
梁红玉期待地看着她。
“我知道了!拆家的哈士奇!”
……
“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这点……呃,主公一向很能贯彻到底。”
陆宰在与梁红玉单独相处时,试图让她相信:“主公平时都很可靠,只偶尔开一开玩笑。少年人比较活泼……”
“……”梁红玉终于忍不住:“把你家狸奴放树上的可靠?半夜让母猪大叫的可靠?炮仗埋牛粪里,炸了一地的可靠?”
这两个月,梁红玉是遍观孩子们有多熊,上房揭瓦,下河炸鱼,厨房里的盐都能被换成糖……
这已经是克制了,听说他们扬言要把金国——
“祖坟给他挖了!
祠堂给他拆了!
鸡蛋摇散黄!
蚂蚁窝灌水银!
狗都要给两巴掌!”
“嗷嗷——”
哈士奇们在狂欢,陆宰在揉着太阳穴头疼。
梁红玉目光落在他身上,噗嗤一笑:“不过,我知小官人们确实是好主公。”
老百姓给他们捐粮食,他们不肯受捐,非要打欠条,说是什么……国债。
再没有人当主公时……能像他们一样好。
*
西双版纳——或者说,勐泐来了一个奇怪的人。
这人到来时,衣服破破烂烂,身边还跟着一只老虎,时不时嗅他,不像是关怀,更像是看他什么时候死。
但这个怪人一直没死,还拿起锄头,天不亮就开始种地。
“他大老远从中土跑过来,就是为了来这边种地?”
傣泐部落里的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那怪人。
他们有十二个部落,每个部落跑来几个人看,就有几十个人围在田垄边,指着怪人笑:“他连锄头都不会拿。”
“他没有牛吗,居然在自己犁地,这哪能来得及哦!”
“听说他来这边,是想要学种地,提升亩产……这还用特意学?一年收割两次,勤奋一些一年收割三次,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有口粮?”
“他在捡粪便,是想要沃壤?哪有直接把粪便翻进去的,也不知道要沤一下。”
“哎哎,他怎么过来了?”
怪人走过来,大老虎卧在不远处,这些闲人悻悻散开大半,还有几个二愣子试图跟老虎主人掰腕子:“瞅啥!”
——当然,云南话是不是这么说十五岁的青霓不知道,反正通过翻译软件,他耳朵里听到的就是这种话。
喉咙里传来干涩刺痛,咽下空气时,那口气顺着喉咙慢慢滑下,胃部挤压蠕动,饥饿与酸水反涌。
十五岁青霓清楚,这是饥饿条和口渴条见红时,身体发出的警告。他翻了快一天的地,没有吃饭,身体在剧烈抗议。
再等一等……
就像以前每次打游戏,非要达成什么目标才去吃饭那样,十五岁的青霓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请教土人:“这个粪便,要怎么沤?我让老虎给你们抓兔子,可以教我一下吗?”
那几个人明显懵逼起来。
你……你这个人怎么不按常理应对呢?我们嘲笑你,你还来问我们?
他们一时间没说话,十五岁的青霓吹一声口哨,那假寐的老虎懒洋洋睁开眼睛,甩着尾巴慢吞吞行来。傣泐部落里的人当下脊背冒汗,双腿打着冷颤:“你、你想干什么!”
十五岁的青霓:“摸吗?”
“诶?”
“给你们摸老虎,教我。”
*
十五岁青霓从傣泐部落里的人那里学会如何沤肥,如何选种育苗。
“粪便不能太多,太多会把庄稼烧死,也不能太少,太少就起不来作用。具体需要多少,要看感觉,没办法教,你种几年就能体会到了。”
十五岁青霓认真点头。
傣泐部落里的人瞅着少年白白嫩嫩模样,虽然坐在田垄上,怀里抱着锄头,身上依然透露着一股纯稚学生气,天真且……看上去并不能吃苦。
学种田也只是为了好玩吧,能坚持多久?一季?两季?
怀着这样的疑惑,在星河布满夜空时,傣泐部落里的人看到那小少爷一样的人拖着木头到田边,砍下旅人蕉的巨叶撑在头顶上,支起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棚子。
秧谷还未下泥,秧田里好似有窸窸窣窣声音,十五岁青霓竖着耳朵,捏着木叉,踮着脚走过去。
星光流映,少年挥舞着木叉,和老鼠在星空下搏斗,一不小心踩进泥里,又迅速拔脚,追逐着那些皮毛油滑的畜生跑上岸,身后是一连串黄脚印。
“他或许……”并不是想要闹着玩。
傣泐部落里的人低声呢喃。
老虎伸出手掌一拍一按,老鼠在它掌下吱吱惨叫。
“干得漂亮!”刚夸完,十五岁青霓耳朵一动,听到新的声音,迅速抬起木叉,就是一剌,黑暗中,老鼠在木叉缝隙里挣扎,被虎掌扒拉过去一口咬住,半个鼠身从虎牙里滚出,鼠尾巴在残余知觉中抽搐了一下。
少年摸摸老虎皮毛,眯起眼睛笑。
种地游戏真快乐!
“走!还有其他老鼠要扑灭,不然回头秧谷下泥,会被老鼠吃光。”
第384章 最强辅助
下粪需要沤肥, 一亩地下多少斤粪要根据不同的土质和不同的作物品种而定。
十五岁的青霓打算将每个一分地圈起来,在里面按照“不放肥” “放十斤肥” “放二十斤肥”“放三十斤肥”……诸如此类,共圈一亩地, 等成熟之日,就能通过作物收成多少来确定寻常一亩地需要施肥多少。如果一分地九十斤农家肥还不是最优数量,等下一季就往“一百斤” “一百一十斤”这样, 继续围试验田。
当然,鉴于堆肥也要时间, 四十五天到六十天, 第一季是赶不上了,只能等第二季。
“但是我要去哪里找那么多农家肥呢?”
十五岁的青霓躺在小棚子里,头枕着老虎前肢,没有一点睡意。
黑暗中,老虎在他脑门上、脸上、脖子上嗅来嗅去,十五岁的青霓一巴掌打回去:“别闻啦, 还没死呢!”
老虎“嗷”一声,委委屈屈趴好, 闭上眼睛, 假装在睡觉。
十五岁的青霓依旧躺在那里, 眼睛注视着棚顶蕉叶, 眼中尽是冷静。
山里?好像没那么多粪。
路边?如果有,早有农人捡走了。
建公共厕所?倒是没问题, 但积累起来需要时间,他等不了那么久。
蕉叶被少年挪出一条大缝, 透过缝隙能看见天穹星光璀璨, 看着看着, 他看到天边有流星划过, 拖出莹白长尾,渐渐消失不见。
田野附近好似隐约传来土人向神祈祷的声音。
神……
神!!!
十五岁的青霓蹦起来,翻看角色|界面:“够啦!够啦!能够请出修改器啦!”
少年手舞足蹈,老虎睁开眼睛看他,满眼困惑。
这人怎么突然间就傻了?
十五岁的青霓捡起鞋子穿好,走出棚子,漫山遍野找个偏僻地儿,又用山泉洗过手,这才打开商场界面,购买道具——
【向母神祈祷】!
*
浓墨在空中晕开,波纹一荡,黑蟒缓缓浮现,盘在地上,足有三层楼高,那双金色竖瞳冰冷地望着他。
“何事?”
蛇信嘶嘶,激得少年后颈一凉,毛孔收缩。
按照游戏道具动作指引,十五岁的青霓规规矩矩双膝跪地,山间风大,吹得衣衫鼓猎。他微微垂头,恭谨地请求:“请母神赐予孩儿……”
树影缭乱,风卷雷鸣,山野中隐约好似显出金戈铁马之相。
身逢乱世,他会向神明索取什么呢?
千军万马?
神兵利器?
还是无上皇位,荣华富贵,天下太平,四野丰收?
蛇瞳静静凝望,映着少年发心。
“粪便一百斤!”
啥玩意儿???
母神尖细瞳孔扩大成圆球。
十五岁的青霓:“请母神赐予孩儿粪便一百斤!”
系统对此适应良好,在黑蟒青霓脑电波中说:“我就知道,不管哪个年纪,衣衣肯定得出人意料!”
黑蟒青霓:“……”
十五岁青霓久久听不到答复,认真想了想,加一句:“什么粪便都成,牛粪、马粪、猪粪……人粪都成,只要够一百斤——如果不冒犯,能不能再把粪便装木桶里?”
“……”黑蟒青霓面对这离谱要求,强行维持着“神祇不在乎”的逼格,只是静静望着他。
神能做到,但神并不保证会给你做到。
十五岁的青霓想着道具介绍里那50%的失败率,忧心忡忡。
一次一千好感度呢,要是失败了,下一次把好感度积累起来,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攒点好感不容易,希望策划做个人吧。
“策划”打开商城。
哦,不是面向玩家那一个,是第四天灾系统宿主能看到的那个商城。
系统也在旁边忧心忡忡:“衣衣啊,虽然你多了个心眼,在道具详情页面标注道具使用只有一半成功率,好方便在玩家提出一些奇葩事情时能够拒绝,但是咱们商城也不是什么万能商城,像你说的那些断肢重生、眼球再生、凭空造物、观星望气……那都做不到,总不能玩家次次祈祷,次次失败吧?就像这次想要粪便,我们也没办法给他凭空造出来啊。”
青霓:“我们这是什么系统?”
“啊?”系统茫然:“第四天灾系统啊,还能有什么?”
“还有呢?”
系统一愣,五彩小蛇壳子楞头楞脑地吐了一会儿蛇信子,才迟疑地说:“你是指……游戏商城构成?如果背景是现代,商城里就都是现代道具,如果是修真,商城里就都是修真道具,魔法界就是魔法道具……这种区别?”
“没错!统统你还没有傻到家。”青霓很欣慰:“我们在古代,商城就是售卖古代物品的商城!”
“那也不卖大粪啊!”
“但是卖这个啊!”
系统瞅了过去,商场界面上赫然显现——
【商场(乱世)】
【出售——】
【狐狸】:会狐狸叫。(可选种类)
【鱼】:可鱼腹藏书。(可选种类)
【龟】:背上自带河图洛书。(可选种类)
【长颈鹿】:冒充麒麟。
【白蛇】:温顺通人性,可配合你在人前被斩。
【黄鸟】:自带衔军旗。
……
【童谣】:AI编写,自动传播。
……
【独眼石人】:指点地点深埋,定时定点冒出(石人造型可改)(可选石头种类)(金/银/铜/宝石/钻石/黑石不包含其中)
……
系统扫描到【独眼石人】时停顿下来,嘀咕:“奇怪,我记得以前第四天灾系统古代战乱版,商城里这个‘独眼石人’,‘可选石头种类’后面没东西啊。”
五彩小蛇茫然地把自己打成中国结,吊在黑蟒蛇尾处晃来晃去:“难道我记错了?”
青霓:“问问主系统?”
“好嘞!已经发送啦!”五彩中国结猛然高高晃起,“衣衣,你要从哪里变出农家肥啊?让那些狐狸白蛇现场排泄?”
青霓:“……”
“嗯?”
青霓嘴角抽搐:“只是能把动物变出来,又不是能控制它们生理状态,怎么现场排泄?”
“那……”
黑蛇骄傲地扬起下巴:“你知道……有个东西叫鸟粪石吗?”
【滴滴——】
主系统恰好这时候回复它信件。
【还不是你宿主,搞什么‘铁水也是水’,把‘纯阴骨’用去炼铁!】
【呵,以后还想这么钻空子,想都别想。像这个石人,我就猜你宿主会用来变成矿石人,我已经把那些有用的矿石都封印了!】
系统:“……”
那你有把鸟粪石封起来吗?
五彩蛇脑袋扭向那边空地,随着黑蟒沉沉一声:“允。”大地缓缓裂开,宛若陶瓷撞击后出现裂痕,一个鸟粪石独眼石人从土地中探出,先是头,后是上半身,最后是整个石人都出现在人前。
系统:“……”
哦,看来没有。
“一百斤。”
黑蟒吐信,阴风呼啸,宛若鬼哭狼嚎。
十五岁青霓盯着那个蓝灰色石人,它来自大地,在黑夜中生出,独目透露着阴森可怖的气息。少年被注视时,身体本能产生颤栗:“这是……”
黑蟒:“鸟粪石。”
十五岁的青霓深深呼吸。
原来是鸟粪石,这确实是一种肥料,还很好用,在化肥还未出来时,它比农家肥更好用。
神祇就是神祇,大手笔啊!就是……
十五岁青霓咽咽口水。
回头还得做一个对照组,需要多少斤粪便才能和一斤鸟粪石产生的能量一样——毕竟,农人也很难找到鸟粪石。
幸好没只要九十斤,果然,做什么事情都得以防万一,不能准备得恰到好处,一旦出问题,那就没办法补救了!
黑雾涌起,十五岁的青霓都没有看清,那条大黑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开始干活!”十五岁的青霓活力十足,正要把鸟粪石背回去,忽然想到一件事:“等等……如果粪便和鸟粪石能量不一样,人粪和牛粪一样吗?猪粪呢?马粪呢?我是不是还得多做几个实验组?”
少年表情一寸一寸僵硬在脸上,仿佛漫画里那样,如果来一阵风,说不定能吹成灰。
“好……好多工作……”十五岁的青霓抱头蹲了下去。
不少人觉得种地是项没技术含量的活,但青霓一直觉得,种地才是特别注重技术的活计,所谓侍弄庄稼,精耕细作,这里头学问可大着呢。
得慢慢研究,
“果然,想种出亩产十石的庄稼,没那么简单啊。”
十五岁的青霓重整精神,背起鸟粪石石人,一步步往自己那亩地走去。
少年单薄的肩膀越走越厚实,脚掌冒过水泡又被磨平,化成厚厚的茧,他的身影弯曲,很少直起来,庄稼却一天一天,从脚踝高过膝盖,又到腰间,直到胸口……
十五岁的青霓在等待第一季度的丰收,这样可以让他调整实验方向。
十四岁的青霓也在等待,等待金国会因为皇帝死亡走向何方。
【私聊(十四)】:就算金国分裂是因为我们在背后搞风搞雨,但是,如果赵构死了,难道国内其他势力就那么乖巧,一动不动?别闹了,他们各自也有谋臣呢。
十四岁的青霓在私聊里跟其他玩家逼逼。
【私聊(十四)】:我记得最近民间不是有个势力自称是什么‘信王’,好像是皇亲国戚?我就不信赵构死了,他能坐得住?赵构自己有儿子,那些宦官不会拥护那小太子上位?还有国内起义势力……说不定会学秦末打着公子扶苏旗号,他们找个人说是赵大多少多少代子孙——我就不信那些人能乖乖坐住!
“哐哐哐——”
【私聊(十四)】:嗯?有人敲门,我先挂啦!
十四岁的青霓跑过去把门打开,就看到曾统脸色难看地站在外面。
“怎么啦?”
“那些混账!”曾统忽然激动起来,愤怒布满脸:“金贼为了凝聚国力,要在太庙献俘!”
第385章 牵羊之礼
献俘宗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一种对祖宗炫耀和打击敌国心气的形式, 中原各朝各代也没少过宗庙献俘,将俘虏拉去拜祭宗庙,或割耳, 或献首, 或当众处死,或宽免释放, 金国也有这种形式, 但由于金国羊文化盛行,女真人喜羊, 穿羊皮衣服是富贵象征, 他们献俘与中原献俘流程不太一样——
他们会让俘虏赤|裸上身,给俘虏披上羊皮, 手上缚绳由金人牵行, 当作牛羊一样献给宗庙。
诨名, 牵羊礼。
当年辽国灭亡于京后,辽帝及宗室也受过这种羞辱。
就是因为了解辽帝受牵羊礼之事,曾统才难以接受。
十四岁的青霓看向曾统右手,那里鲜血淋漓, 卷着刀伤。
汉人信奉“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 寻常不会自残,能逼得一个文人对自己割手, 用疼痛来压下悲愤, 足以证明他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
血手在门框上印下痕迹,曾统咬牙切齿, 怒目圆睁:“这群野蛮人!畜生!远瞧是兽, 近观方觉侮了禽兽!会须断其犬脊, 销其粪骨,啖其毒肉,溷浊中宜葬,沸炉中千锤!”
这并非是在忠心钦徽二帝,不管二人是不是昏君,到这地步,他们代表的是一国颜面,侮辱他们,就是在侮辱汉人。
曾统怎能不怒,怎能不悲。
少年踮起脚,摸摸曾统脑袋:“不难过,不难过啊。”
曾统想试图笑一笑,嘴角扯了半天,也没能弯起来。
十四岁的青霓将他拉进房里,直接问:“你有什么想法?”又谨慎地让他离柱子、墙壁、桌角、宝剑这些东西八百米远,“你不会想要殉国吧?”
曾统沉默着摇头,眼中光芒暗淡。
十四岁青霓往他这边靠来,捧起他的手,往伤口一捏。
“嘶——”
热血从缝里流出,岩浆在掌心沸腾,疼得曾统心中那些情绪忽然后撤,留出一片清明。
他默默缩回手,幽怨盯着少年看。
对方却理直气壮:“别难过,现在还不是什么难过时候,皇帝被侮辱怎么了,民间不知多少百姓被金贼侮辱,那俩皇帝至少有宴席开,有酒肉吃呢。现在要思考的是……宋金两国交战,发生牵羊礼这种事情很打击士气,我们要怎么防备士气下降?”
曾统看向窗外,落日沉入地表一半,黑夜急剧降临,一股压抑笼罩天地,笼罩己身。
他看了很久落日。
他想要像少年那般潇洒,只顾着眼前,脑子却又实在没办法动起来,疼痛过后,那些屈辱如同污垢复回,堆在脑海里,填塞所有空隙。
再回头,曾统发现少年竟然头一歪,在桌椅上打起盹来?
曾统错愕。
脑子迟钝地开始思考,曾统想了想,把人搬到床上,盖好被子,自己坐在桌前,心中影像一下子是帝国受辱,一下子又跳到那一句“皇帝被侮辱怎么了,民间不知多少百姓被金贼侮辱”,茶水喝下去一壶又一壶,睡意怎么也没来,睁着眼睛到天亮。
然后他把十四岁的青霓摇醒,大声说:“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十四岁的青霓抱着被子,睡眼惺忪:“嗯嗯。”
曾统:“其一,就是主辱臣死,写一篇锦绣文章,痛骂金国畜生行径,然后一头撞死,留下千古美名,兴许还能以热血激励国民。”
“嗯嗯。”
“其二,忍下屈辱,安抚国内百姓,以待来日直捣黄龙,以金贼性命雪耻。”
“嗯嗯。”
“如果我在金贼太庙前,我会选前者,但我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当含辱忍垢,留有用之身,以待来日。”
对于有心气的文人而言,那是当真敢拔剑自刎,随国而去。曾统捏紧拳头,伤口崩裂,小股小股血液从拳头缝里流出,他对着十四岁的青霓作揖:“昨夜,亏得官人当头棒喝,将统喝醒。”
“嗯嗯。”
曾统看着眼前人脑袋一点一点,失笑:“去睡吧。给我留半张床。”
十四岁的青霓倒头就睡,抱着被子滚进床里面,曾统褪去外衣与鞋袜,侧身自盖一被,下午醒来后,迷迷蒙蒙一看,床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字条——
看你那么难过,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有第三种办法,你留在这里,我去牵羊礼上大闹一场。
他当时居然有在认真听?不是在睡觉?
他要去大闹金国宗庙?
他不要命啦!
石火电光中,曾统手脚冰凉。
*
大片槐叶在风中落下,被马蹄踏踩,马飒如流星,跨过一山又一山,白日从沈州出发,黄昏就到了会宁府。
“没想到我还会回来。”
十四岁的青霓嫌弃地看一眼那城门。
本来他和曾统在吴乞买驾崩第二天,很快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会宁府,以免被卷进是非中,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人走到沈州,因为牵羊礼又得巴巴赶回来。
先数一数装备……
棺材,在。
钓鱼竿,在。
匕首……哦,匕首之前扔作案现场了,没关系,再兑换一把,一样削铁如泥。
少年蹲在屋顶上,单手托腮,陷入沉思。
虽然纸条上说得那么豪迈,但他其实一点行动计划都没有。
要做什么才算是大闹一场呢?
就在十四岁的青霓小声嘀嘀咕咕,试图梳理出一个行动计划的时候,一个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气急败坏:“那小孩,你怎么随便上人屋顶!”
熊孩子半点不脸红,笑嘻嘻挥手:“借用一下,借用一下。这就走。”他往旁边一翻,灵活地跳到另外一家人房上,踩着屋顶就跑,将瓦片踩得啪啪响。
拜六月天气所赐,并未发生什么阳光之下,大人暴起,操着扫帚和熊孩子开始追逐战——这种戏码。十四岁的青霓揉着自己胳膊,感觉皮肤有些发烫。他找了个小山丘,站在阴面,拿出钓竿和完颜蒙适尸身,开始进行甩竿技巧练习。
“砰砰砰——”
“砰砰砰——”
烈日之下,受过化学处理的僵硬尸体被满地乱砸,如同一个榴弹,指哪砸哪。
“这操蛋世界,居然靠钓鱼佬当救世主……”
虽然也算不上拯救世界啦……
十四岁的青霓抬头看天,太阳白亮。
“就像转头看到昊天上帝给自己家里换电灯泡,那灯泡是太阳一样离谱。”
六月六日,金国皇太弟下诏,征求文人给女真找一找女真是哪个祖宗,有什么事迹。
六月七日,献俘于太|祖庙。
……
朱皇后很虚弱,成了俘虏后,铁匠花十金就能购得帝姬为妾,她这个皇后,也不过是金人肆意践踏的胜利品。
或者说,正是因为皇后这身份,才引来更多小人折辱。
黎明时分,数千金兵闯进她们居住之所,在帝姬妇女尖叫之中,推搡着她们前往阿骨打庙,这中间不免有人故意摸两把胸臀,看着这些贵女哭啼忍辱,便哈哈大笑。朱皇后踉跄着往前走,举目尽是惶惶面孔,四周好像被泪水淹没,呼吸都是潮湿,耳畔泣声扭曲,细细密密地在耳膜中回荡。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谁又能来救救我们呢?
朱皇后绝望而惊恐地感觉自己被那些虏兵推到前方,他们七手八脚扒起她衣服,那些手油腻又恶心,汗黏连在她身上,肠胃都在痉挛。
他们给我套上了羊皮。
他们把我当畜生看。
他们把我牵着走。
“爹爹——”
“妈妈——”
“救我!”
朱皇后听到身后帝姬在哭喊,她去看她丈夫赵桓,对方充耳不闻,低头乖觉地让金虏为他腕上缚皮条,兔子急了还咬人,他却像一头羊被牵走,推搡之间,皮条如尾巴游动。
懦夫!
窝囊废!
朱皇后失望地移开视线,就要一头往那些金贼身上撞去,想要为女儿短暂地撞开那些恶贼。
——她也分不清,哭喊的究竟是不是自己亲生闺女柔嘉了。
与其一会儿受辱,不如就让她现在被打死。
一只脚踩了她,朱皇后一惊:“赵桓!”
少帝赵桓阴着脸:“你别闹事,连累我等。”
“赵桓!”脚背被踩得发酸发痛,朱皇后眼睛也很酸,几乎要酸出泪来:“你还是不是男人!”
赵桓脸皮厚比开封城墙,自然不会因为区区一句话就羞愧。
朱皇后惨笑一下,再也没说话。
“说什么话呢,还不快走!”
在他们交谈时,脚步就停了,金兵用力推他们,太庙吱呀打开门,如同锈刀摩擦在青石上。白旗打在他们身周,像是展品柜旁那些标签。
“俘宋二帝!”
“俘宋二后!”
“俘叛奴赵构母、妻!”
“俘宋诸王、驸马!”
“俘宋两宫眷属!”
宋帝、后、诸王、驸马、妃嫔、王妃、帝姬、宗室妇女、奄人均被披上羊皮,押进太庙中。金人喧嚣着笑,指指点点,宋人皆是垂着头,想要掩面,手又被捆缚,只能尽力以头发遮脸,踉跄走进金人太庙中。
“跪!”
那些金人齐声喊。
你宋人今天就要跪我们金人祖宗!
宋诸人耻辱得眼中渗处血丝,没有一个先跪下去。金兵“呛”一声拔|出半截刀,二帝想到之前毒打,身体一抖,结结实实往下一跪。
有金人揉了一把眼,结结巴巴:“他、他们跪啦?”
便连目前正掌权的皇太弟完颜斜也和与他争权的完颜斡本亦是呆滞。
赵桓去碰朱皇后小腿,朱皇后梗着脖子,像块石雕一样立在那里。
情形一时凝滞。
片刻后,完颜斜也扭头问:“你们没人和他们说,俺们女真也不是特意虐待他们,这献俘仪式……宋国国主和国后,不必跪?”
负责这事的金人脸色惨白。
没想到偷个懒居然能出这么大纰漏……
“俺也没想到,这宋主……会带头跪下去啊!”那金人大声地说,试图挽救。
第386章 悲愤交加
十四岁的青霓收回了钓竿。
玩家视力特别好, 太庙大门还开着,让他清清楚楚看到里面情况。
“跪跪跪,跪你祖宗跪!”
血直往脑门上涌, 十四岁的青霓冲天冲地那股劲儿还没过去,做事也不计较什么后果, 左看右看, 抱起那八百斤重的棺材,原地猛转三圈,对着太庙就是一抛。
陀螺风声呼啸而至, 庙中众人一愣, 下意识抬头……
“哐——”
一个重物从天而降, 冲破屋顶,瓦片碎了一地, 其他人连忙或是后退,或是转头,或是抬起袖子遮脸。
重物轰然坠地, 烟尘四起, 金兵们抱头蹲在地上, 就要扯嗓子喊一声“敌——袭——”, 场中却先出现两声惨叫:“啊——”
“我的腿!”那两道声音哀嚎:“救命!救命啊!”
风烟散去, 一口大棺材赫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棺材下面是道君皇帝赵佶和靖康帝赵桓,二人皆是脸色苍白, 趴在地上,从大腿往下都被压到棺材底, 背脊仍在起伏, 整个人都是瑟瑟发抖。
朱皇后忽然有些想笑。
她刚才脑海里闪过一句话:既然选择跪下, 那就不必起来了。
真合适眼前场面啊。
到底是谁出手?简直大快人心!
“什么声音!”
“不好!”
“还来?快躲开!”
警戒的金兵大声呼喊,有那么几个没躲开,大石块肆无忌惮地从天上落下来,滚雷那般密集。
一金国宗室当场惨死,脑浆都被砸出,太庙外边战马嘶鸣,身边惨叫不绝于耳,皇太弟完颜斜也狼狈地往旁边躲,一块木桩飞来,砸中完颜斡本屁股,“嗷”一声叫,完颜斡本龇牙咧嘴。
完颜斜也又是恐惧,又是惊怒:“这国都究竟是谁在维护,怎么会让人把石砲推进来!”
他们还以为这些飞石来自投石机。
有金人将领视力卓绝,脸上露出惊色:“不是石砲!是人!是宋人!”
怪不得石头不往宋人俘虏那边砸!
“?!”
随着将领话音落下,金人之间流转出一片诡异寂静。
也不怪他们如此,任谁听到刚才那些落石不是来自投石机,而是来自人手,都会说不出话来。
这力气也太夸张了!
这还是人的力气吗!
“他往这边来了!他居然单枪匹马过来!”金人将领有些腿软,眼睁睁看着那宋人冲过来,双手用力,就将一个金兵高高举起,重重摔在地上。
如此野蛮!如此悍勇!
怎么会有这种宋人!
但这些都和朱皇后无关。
她痴痴盯着二帝脑袋看,又瞧向有些裂开的棺材板,再望望自己双手,似乎在琢磨这双手能不能把棺材板抽出,砸爆那两个男人狗头。
可惜,自己只是一个柔弱女子,扑蝶都能出汗。
朱皇后万分遗憾地收回视线。
赵佶和赵桓拼命拍打着棺材木:“救人!救人啊!”
宋国宗室瞧着金人没心力顾着他们,相互间解绳,松松手腕后,着急忙慌就要上前去抬棺材,也有人替朱皇后解开绳子,朱皇后突然大步上前,高声喝道:“不许救!”
那声音非常霸道,落在地上,还有回响。
赵桓慌里慌张地训斥:“皇后!你想要做什么!你要弑夫么!此非贤妇所为!”
赵佶呻|吟着,提不起力气来责骂人。
他感觉到被棺材压住的那条腿非常疼,之前更是听到一声清淡脆响,也不知道是骨头裂开了,还是腿直接断了。
呻|吟喘气声如同波涛一样起伏,赵佶眼中满是惊慌。
我的腿是不是没了?
我是不是不能走路了?
儿子赵桓似乎也在害怕这点,不去理他那皇后,对着诸王宗室骤然抬高声音:“你们心中还有未有君父,还不快来把我们解救出来!”
诸王宗室面面相觑,迟疑着跨动步伐,忽有一群人小兽一样拦在朱皇后身前,是那些帝姬,她们弯下腰,消瘦的背高高耸起骨头,瞪着这些人。
朱皇后抱着自己胳膊,羊皮之下,双臂冰凉。她却在笑:“你们是不是傻,有军队的皇帝才是皇帝,至于这两人……是害我们沦落至此的畜生!帝姬养在深宫中都能认识这一点,你们是被金贼打坏了脑袋?”
说完,朱皇后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回身望着二帝,冷笑一声:“你们早该死了!”
赵桓:“毒妇!”
赵佶:“悔不该叫你进我赵家门!”
朱皇后一低眼,便看到二帝气得脸颊都凹陷进去,似乎在用力撕咬着腮帮子,把那当成她的肉。
“你们知道吗?”朱皇后柔柔地说:“你们早就该死了。”
“你们应该死在北迁路上,绝食明志,自缢而死,以身殉国,激励士卒,但那时候,死的是资政殿学士张叔夜。”
“你们应该死在大骂金贼的殿上,便是被拔了舌,挖了目,断了手,也不能屈服于金贼,你们是大宋颜面,你们有气节,大宋才能有士气,但那时候,死的是吏部侍郞李若水。”
“你……你……”
瞧着朱皇后还在不紧不慢说话,赵佶和赵桓表情几乎要扭曲了。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谁管那些人殉不殉国,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的腿!
赵桓回头看一眼自己那双腿,感觉得到尖锐刺痛在慢慢变轻,他没有高兴,反而陷入无尽恐慌,额头上密布一层湿漉汗水。
有痛感才能治,如果连疼痛都感觉不到,那就证明这腿彻底废了!
赵佶也在怕,他当即点名:“赵杞!你还愣着作甚,你这逆子,是要眼睁睁看着你父受制于这恶妇么?”
赵佶第六子,景王赵杞却别开眼,只扶着自己母亲乔贵妃。
“逆子!逆子!!!”
赵佶几乎咬碎牙。他看向其他人,其他人同样扭头低眼,不肯与他对视。
朱皇后:“可知为何如此?”
赵佶不吭声。
远处是那些金兵在小义士重棍打击下,惨叫哀嚎的声音,于太庙回响,格外清晰。朱皇后说话声响在宋人耳中,却比那些声音还清晰。
“因为……”她表情格外复杂:“会救你们的忠臣,早在北上时死光了。”
留下来的人不恨他们吗,怎么可能!只不过是碍于环境,怕其他人都是忠君/孝父之人,怕说了会被其他人针对,远在异国,本来就受金人欺压了,再被同乡人排挤,日子还过得下去?
赵佶与赵桓脸色微变,去看其他人,那些人没有一个反驳,只是沉默。这难道不是默认?好似一个大耳刮子,搧在他们脸上,二帝气得脸红脖子粗,直骂:“你这个毒妇!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朱皇后讥讽:“跟着你们这样的禽兽,不狠毒,我早就死了。”
“你……你……”二帝目瞪口张,气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朱皇后:“如果李纲李伯纪在此,此人忠心耿耿,纵然是被你们伤透心,也依然选择原谅——这就是忠臣,可惜这里已经没有忠臣了,你们后不后悔?”
她似乎在这事上不依不饶,分外固执:“若是你们真心悔过,我便让他们搬开棺材。”
忍。
先忍下来。
赵佶与赵桓憋屈地开口:“后悔,朕……我们不该那么对忠臣,悔不该不听李伯纪之言,才使得开封城破。”
说到此处,二帝潸然泪下,朱皇后冷眼看着,知道他们并非真心悔过,只是回忆起以前还是大宋皇帝时的快活日子,再想到在金国这边受尽屈辱,这才后悔没听忠言。
“光是说后悔不行,不作数。”朱皇后说:“你们下罪己诏,立刻就下,下完便救你们出来。”
赵桓快疯了:“一个罪己诏至少五六十字,还要思索,等我下完,我的腿还能要吗!”
朱皇后笑了起来:“陛下,只有这样,才能让妾身消气,在妾身眼中,陛下可不是陛下,而是……”她眼笑如弯月:“仇人。”
赵桓愤怒地动一下身体,腿好似已被折断,只传来些微痛楚,那些骂言涌到舌尖,又被惊吓得咽回去。
为了腿……
为了不变成瘸子……
赵桓悲愤无比:“好!罪己诏!我下!”
“朕无德……”
他开口正在念,朱皇后突然出声:“等等。”
赵桓猛然止声,差点咬到舌头:“又怎得了?”
朱皇后侧头对景王赵杞说:“景王你识字,他念什么,你记什么,记在心里,回头抄录出来,若有一日有幸归国,这文书需得存档,如此方能留史。”
赵桓:“……”
赵杞深深看了皇兄一眼,对朱皇后躬身作揖:“谨听皇嫂之令。”
赵桓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了:“行,你记,随你们记!快些开始可以吗,我的腿要不行了!”
赵杞拱手:“皇兄请念。”
“朕无德,亲、亲政二载,中原未、未靖,开封之外攻城器械犹未尽除……除……”
赵桓念得磕磕绊绊,声音中都带了哭腔。
他怕啊。
等罪己诏念完,他的脚还能有知觉吗?在金国这种地方断脚,和等死没区别了。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百姓困悴,四海沸腾……”
“……皆朕阙失,有负万民之望!”
“念完了!朕念完了!快把棺材移开!”赵桓喜极而泣。
腿还有救!
朱皇后知道这个棺材压不了太久,等金人那边腾出手,他们也会把棺材搬开。如今也只是出一口气:“那就搬……”
又一宗室突然开口:“罪己诏是述己之罪,陛下认了自己政策失当,认了自己误了臣民,助金贼开国城,对于张叔夜这等忠臣自缢而死,自己却苟且偷生一事还未向天下万民致歉,这罪己诏不太完整。”
朱皇后满怀歉意:“是我不是,却将嵇仲忘了。”
——嵇仲是张叔夜之字。
她看向赵桓:“陛下再重下一次罪己诏?”
“你……你……你们……”赵桓悲愤交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在身前地上。
第387章 不屈其节
如果不是现在受制于人!
如果不是金兵忙着对付捣乱太庙之人, 以及保护金人贵族!
我堂堂一个大宋皇帝,怎会被逼到如此地步!
赵桓悲愤之余,望着朱皇后的眼神里, 流露出怨毒。
朱皇后先是一凛,而后徐徐开口:“你恨我?想要杀我,灭我九族?”
赵桓苍白脸上特意表现出一丝讨好:“皇后说笑了,我知皇后素来贤良, 也确是我辜负臣民, 皇后是在谏言,我又怎会想杀你呢?”
不待朱皇后回应,他便对着柔嘉公主喝道:“柔嘉, 如何为人子女?还不快将你母亲扶坐下去!”
柔嘉公主身体一抖, 不自觉的就仓促起步, 要过来。
可不能让她听从赵桓, 否则,逼君气势好不容易被营造出来,就会立刻被瓦解掉。余下皇亲国戚便会本能“忆起”这二人是皇帝, 将会再一次依附到他周围。
朱皇后抬高声音:“可当不起这声皇后!”
柔嘉公主不由得停下脚步。
朱皇后讽刺道:“赵桓,你见过冻得睡不着, 需要自行找柴火茅草燃烧取暖的皇后?你见过被贼军调戏, 皇帝吭都不敢吭一声的皇后?你见过种地自养的皇后?”
不会吧不会吧, 你们不会觉得这俩玩意还有生杀大权,不会以为他们在金国吃香喝辣, 金人还将他们当皇帝对待, 好好维护他们帝王尊严, 他们依然想杀谁就杀谁, 想折磨谁就折磨谁吧?
不会这么天真吧?
皇后都要自己生火取暖, 种地饱腹,你一皇帝算个球球。
诸宗室男女、奄人听出朱皇后言下之意,打量二帝时,眼神更加不对味儿了。
皇权至上,不是皇帝至上,皇帝没有权力,连条狗都不如,至少一般人还不敢随随便便打狗,怕被冲着脚上来一口。
于妇女俘虏而言,她们顺从二帝将他们救出来,并不会让她们在浣衣院中过得很好,他们不顺从二帝救人,亦不会过得更差。
说得不要尊严一些,以前她们的夫/主是二帝,如今她们沦落为俘虏,被投入浣衣院后,她们名义上就是金国皇室的女人,怎么,你赵桓和赵佶,还有那么大本事,还有那个银钱,买通金人在浣衣院中对她们施虐?
至于男子俘虏……如果连两个残废都不敢反抗,那也真是活该被欺压。大家都得下地干活,自给自足,要真将人逼急,半夜摸进屋里,锄头一砸,就能让二帝知道,什么叫“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朱皇后很成功地就用几句话,让这些人经过些许动摇后,又迅速站在她这边。
但凡二帝手里有两兵也不会如此,可……这不是没兵吗。
小算盘被打翻,赵桓愤怒地盯着朱皇后看,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拳头击打肉|体的声音越来越激烈,战况似乎不小,血腥气味飘来,猛风吹起,如同人在呜咽,又像是饿狼在低吟。
赵佶这个人胆子不大,想到过一会若是战况卷到棺材边,其他人有脚能跑掉,他们可不行,刀剑无眼,万一一把刀砍过来……
“大郎,你就再下一个罪己诏吧。”赵佶劝说赵桓:“如今最紧要,还是先从棺材底下离开。”
赵桓想着勾践卧薪尝胆,想着唐宣宗装疯卖傻韬光隐晦,想着……想着历史上那些忍辱负重事迹,赵桓张张嘴,还是不太能说得出口。
“轰——”
正在战斗的那边,不知道是哪个金兵被打飞了敲棒,棒子夹着气浪飞旋上顶,瓦片在这一击下碎裂迸溅,哗啦啦落下一堆,好几块径直溅到赵桓脸上。
如果刚才不是敲棒飞过来,是一把刀呢?
如果不是飞到屋顶上,而是往我脑袋飞来呢?
赵桓越想越怕,惊恐地:“这就下!这就下!”
他逼着自己去构思一份新罪己诏,生死关头,才思竟也敏捷起来,数十字一气呵成。
“如今可还有异议!”赵桓迫不及待地说:“还不快搬开棺木!”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起去看朱皇后,等她指示。
朱皇后点头:“挪开。”
众俘虏心底浮起遗憾,不知是谁仗着藏在中间,还忍不住发出叹息,叹得赵桓和赵佶脸色铁青,想要找出是谁,视线扫来扫去,只觉得每个人都是,每个人都有可能。
四个身体体壮的成年男子围着棺材,各自占据一角,太阳穴鼓起,双手慢慢将棺材往上抬。
一边抬,一边龇牙咧嘴,口涎从牙缝里渗出。
“这玩意好沉。”
“那壮士莫不是把投石砲搬来了?”
“什么投石砲啊!”其中有人耐心钻研过女真语,便嚷嚷:“方才听金人所言,是我宋人壮士抱住棺材,将其投掷过来,恐怕就是来破坏这太庙献俘,谁知道一不小心,砸到陛下与太上皇。”
这是什么?这是在世西楚霸王啊!
那项羽举鼎,也不过如此吧?
众俘虏啧啧称奇,二帝可不管来人是不是力大无穷,他们感受着身上重负在慢慢变轻,简直喜极而泣。
终于……终于……
朱皇后:“等等。”
“哐当——”
“啊——”
朱皇后话音刚落,棺材又砸了回去,砸得那几条腿如死鱼尾巴一样抽搐,赵佶与赵桓上半身弹起,惨叫声脱口而出。
松手那人连忙道歉:“手滑,手滑……”
赵桓简直崩溃:“我的腿——”
赵佶伸着脖子试图去看腿,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该不会要半身不遂了吧?
赵佶万分惊恐,想动又不敢动,腿像被钻孔一样疼,他抽着气问:“朱氏!你这是故意折腾我们父子?”
朱皇后盈盈一拜:“陛下说笑,妾不敢。”
太上皇与皇帝一般,同样能够被称为陛下,然而此时此刻赵佶听到“陛下”这个称谓,却是有些绷不住,面红耳赤。
甚么陛下,在金国,哪来甚么大宋陛下。
赵佶好像有些心平气和了:“你想要作甚?”
朱皇后:“只有一份罪己诏,不算数,你们有两个人,还得要一份,余下一份你们谁去下诏都行。”
赵桓骂道:“你是否有疾!”
这人怎么这样啊,一开始就说要下两份罪己诏不行吗?非得下完一份再说!这不是故意玩人?
何止二帝,其他人亦是傻在当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听错了。
虽说二帝如今确实管不到她们,天家女眷……如韦、邢二后及帝姬、王妃,入洗衣院的入洗衣院,赐给金国贵族的赐给金国贵族,但朱皇后这么做,也太不给二帝脸面了。
她难道真的不管不顾了?
好几个金人宗室也学过汉话,一边远远窥着十四岁的青霓靠蛮力冲破封锁,一边注意到朱皇后这边,待事情发展成如今地步,一个个目瞪口呆,好几个脑袋扭过去,瞅着朱皇后打量。
这女人……够劲啊!
发现金人宗室目光,二帝宛如发现救命稻草:“救救我们!你们陛下可说过,会给我们封侯做公的!”
但没一个金人过去。
皇太弟完颜斜也更是直接表明:“你们汉人可是说过,匹夫之怒血溅五步,这汉女倒是个女中豪杰,若是怀里藏刀子,给我们来个血溅五步,可如何是好。”
更何况……
完颜斜也看向十四岁的青霓。
这里还有柄刀得提防,这时候谁动,谁就容易出事。
皇位近在眼前,他如果被这刺客杀死,岂不是白白把位置让给完颜斡本这逆臣?
那柄刀冲了过来。
此人一看就知道不会战斗,可那一身蛮力实在令人无法近身,当他夺走一根敲棒之后,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那棒子打到谁胳膊上,谁就手折!
“他身材既不魁梧壮硕,眼神也不是狼那般犀利冷酷,竟然使三百人近不得身!”
可怕,太可怕了!
“他怎么跑那么快,身上又无甲胄,也无盾牌,一快便会容易失误——他不怕失误,不怕死么?”
完颜斡本越看十四岁的青霓越心惊,只感觉有猛兽正冲他耳边喷洒热气,背后大汗津津。
像他这样的统帅,越能看出这种悍将有多可怕。
“能不能调弓箭来!”他大声吼。
便有金兵欲哭无泪:“人太多了,怕误伤!”
今日在拜太庙啊,金人宗室贵族特别多,谁敢冲这里面放箭,想造反是吧!
而且,这片场地,骑兵也施展不开啊!
“他过来了!他过来了!快躲开!”
金人宗室乱作一团,齐刷刷选择不硬拼,往后躲。
二帝惊喜地冲着十四岁的青霓喊:“壮士!快来救驾!”
他们慌张许诺:“若能带朕往南去,朕许你为相!”
“不!为王!异姓王!”
其他俘虏也连忙道:“壮士!救救我等!”
十四岁的青霓冲到这边,敲棒上血迹斑斑,这玉冠锦衣的少年郎把脸上血点抹掉,打量着他们,苦恼地说:“这么多人,我带不走。”
这意思就是,至少可以带走一个人?
众人惊喜之余,正要争抢,却在这时,朱皇后以迅雷之势随手拽了身旁一个帝姬推进十四岁青霓怀中:“求求壮士将她带走!”
十四岁的青霓惊愕侧头,那帝姬也愕然看着他。
朱皇后:“壮士快走!莫要停留!至于这二人——”她指着赵佶和赵桓:“为此等君父搭上性命,不值得!”
二帝目眦欲裂:“毒妇!”
这可是唯一能逃脱的机会啊!
其他俘虏哭喊着:“壮士也将我们带走吧!”
“救救我!”
“壮士救命!”
“砰——”
所有声音一静,俘虏们扭头,看到朱皇后从棺材上收回彤红手掌,厉声道:“别误了壮士!此等霸王之姿,来日必可挥兵北上,将我们救出!”
她看向十四岁的青霓,有不舍,也有期盼:“壮士快快行去,金人恐怕很快就要调弓|弩前来了。”
“好,我先走了!”
十四岁的青霓对帝姬干脆利落地说:“跳我背上,别磨蹭!”
帝姬也知此时不是羞怯时候,往少年背上一趴,紧紧抱住人,眼见着少年一手将她托住,另一手挥舞敲棒,往太庙大门冲去。
二帝声音都撕破了:“壮士别走!”
“壮士救驾啊!”
“回京之后,必有重谢!”
今日今时,是他们离逃脱这等人间炼狱最近的一刻,可他们只能绝望地看着那壮士风一般来了又走,甚至连一丝关注都没给他们。
怎么会这样!
我们可是皇帝啊!
与二帝此刻如丧考妣的样子不同,宗室这些人在失望过后,又很快振作起来,希望之芽在他们心里生长。
这些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年背影,生怕一个错眼,他就死在金兵乱棍之下。
这是希望。
他不能死!
方才柔嘉帝姬不在朱皇后身边,她并非是被推走那人,心中忽有所动,鬼使神差侧头,看见母亲朱皇后正穿着羊皮,跪坐在阿骨打庙门口,怀里还抱着一具金贼尸体。
那尸体是之前小壮士一敲棒拨过来的,小壮士力气很大,金贼头骨都被敲凹进去。
“妈妈……”柔嘉帝姬呼唤出声,不知为何,她心里有种不详预感。
她母亲没有回应她,反而是以手梳理了头发,又脱掉羊裘,帝后羊皮下面还能着素衣,帝后之下的俘虏才不给穿衣,只披羊皮。
朱皇后就这么穿着素衣,披头散发,凝望着十四岁的青霓。
虽然小壮士今日大闹太庙,让金贼蒙羞,可等小壮士离开,金贼依旧会继续献俘,羞辱他们!
她还是会被披上羊皮。
还是会被迫行牵羊之礼。
听闻还要入宫沐浴……
“太|祖皇帝乎——”
她忽然笑了一下,这个距离,小壮士肯定能够听到她的呼喊。
“妾乃大宋皇后!”
“乃武康军节度使朱伯材之女!”
“妾乃朱琏!
“绝不受此等弥天大辱,令祖宗蒙羞!”
——请告诉大宋臣民,这皇室,至少还有一人身怀气节!
——请,他们切莫失去士气!
朱琏抱着那具金贼尸体,在其他人未曾反应过来之时,一头撞向门柱子。血花绘在柱子上,缓缓拖出红条。
第388章 殉国了吗
帝姬听到朱皇后那几声高呼, 死死咬住自己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影响到小壮士。唇都咬出了血,染红少年衣衫。
她趴在十四岁青霓背上, 将脸深深埋起来。
耳边是喊杀声, 兵器碰撞声,那些风声翻涌, 却似乎与她无关。
这是皇后为她找的生路。
在场那么多人, 为何偏偏选她?
因为她是女人, 留在金国更容易受辱吗?可在场女子众多,又不是非她不可。皇后亲女儿柔嘉亦是女子,而且才七岁, 更值得怜惜。
因为她年岁稍大, 不会乱挣扎, 不怕阻碍壮士突围吗?可, 听话懂事, 年纪稍大之人, 此处比比皆是, 更别说皇后亲儿子赵谌也才年方十一, 受过靖康大难, 小小年纪便很是成熟稳重了。
种种缘由皆不是,之所以是她,仅仅是因着她当时离皇后殿下最近,事态紧急,对方哪能思量那么多,手边是谁, 自然就将谁推过去。
帝姬几乎要为这种温柔痛哭出声, 最后也只是更加咬紧下唇, 不让自己哭出来添乱。
约莫一盏茶时间,她听到骏马喷鼻声。
小壮士将她放下来,问:“会骑马吗?”
帝姬轻轻摇头:“不曾学过。”
“那你坐我后头,我带你,先说好,我没带过人,坐得不舒服你尽量忍忍。”
再不舒服,能有在金人胯|下受辱不舒服么?
帝姬又轻轻点头,少年这才放心扶扶马鞍,翻身骑上去,带着薄茧的五指用力握住她一只手,虎口收紧,帝姬便被那股力道拉着,踩镫上马。
马儿飞奔,自由之风拂起她发丝,泪水在帝姬眼中打转,她平日里不大爱哭,今天不知怎得,一次次哭意涌上,好像自己还是靖康前那个娇气公主。
我不想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小壮士问她。
帝姬将腿稍微收一收。
如小壮士自己所言,他确实没带过人骑马,也不知发生了甚,上马之后,她的腿便别得有些疼,痛感从大腿生出,尖锐地从上部往下刺。
她强撑着不吭声,直到身前人问她名字。
“妾无字,名嬛嬛,封号柔福”赵嬛嬛声音还是那般又细又轻,但能对外男说出自己姓名,而非仅是封号,又已是她最大勇气。
“哦。”
柔福帝姬?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十四岁的青霓认真去想,没想起来。他对宋史确实不太了解,如果这是李世民家公主,他就能如数家珍了,什么长乐公主李丽质,什么晋阳公主李明达,高阳公主、新城公主、清河公主……
——当然,李世民家公主也落不到这地步。
“你接下来准备去哪?我把你送回赵构那里?”
搭着他肩膀那只手猛地收紧,然而手本人过一会儿,却依然是柔声说:“多谢壮士,便将妾送往九哥那儿吧。”
十四岁的青霓纳闷:“你如果不愿意,直接说啊,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去哪儿,回头过得不好,这不是让我愧疚吗?”
“不……妾不是……妾……”
帝姬又紧张又害怕,竟是结巴起来,“妾”了半天也不曾往下说。
她怕小壮士不耐烦,然而好半天,小壮士也没催促她,这才让她将那口气顺下来。
赵嬛嬛又是感激,又是恭敬地说:“是妾不是,方才不该对足下隐瞒。妾不想回东京,可也不知自己能往何方去。”
“赵构不在东京,他跑扬州去了。”十四岁的青霓解释完之后,直接问:“如果你不介意呆在前线,我的军队在滑州和黎阳……”
赵嬛嬛欣喜:“妾不介意,只要不让妾与皇家人相处,妾在哪儿都愿意!”
“但你去那里,可就没什么帝姬待遇……”
“妾会女红,可以缝缝补补,自赚些钱财养活自己,也无需旁人将妾当帝姬供养。”
“那成,我带你去……黎阳吧。”
不过,十四岁的青霓先在沈州停下,一把将帝姬扛下马,在赵嬛嬛本人仍懵逼时,又把她稳稳放好。
沈州有些宋人文士,见少年是把人扛下来,而非抱下来,不免震惊:“好不怜香惜玉。”
十四岁的青霓听之不闻。
笑话,你搬煤气罐是扛容易还是抱容易?又用不着你动手,你当然可以瞎逼逼。
装模作样在身上摸来摸去,其实是从系统背包格子里拿出一块蜜糖,塞给帝姬:“给你,吃点甜的,心情会好很多。”
转身走进旅店,上楼敲门。
赵嬛嬛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蜜糖含进口中,那么甜,那么快乐。
望着少年背影,赵嬛嬛有一点点想哭。
我从噩梦中出来了。
*
曾统听见敲门声。
这个时间……谁会来找?
难道……
曾统瞪大眼睛,心脏随着敲门声砰砰砰直跳,他又很快拼命甩头,想要将那道想法从脑海中抛出。
怎么会呢!如果小官人当真去大闹金人宗庙,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回来!
门被拍响半天,曾统一直没回应。直到门外飘进来熟悉声音:“奇怪,离开了吗?”
曾统盯着那门看,好一会儿,才脚步飘忽地过去,打开门,英气又漂亮的少年本是转身要离开,诧异回头,冲着他挥手笑,“嗷”一嗓子:“我回来啦!”
曾统一把将人拉过去,就要“砰”一声关门,对方努力挣扎:“等等!后头还有人!”
曾统看过去,发现是一靓丽少女,无意识将眉头皱起,淡淡说:“一起进来罢。”
等人进来后,将门一关,销上锁,曾统才气冲冲对着少年脑门一敲:“你还知道回来!金贼太庙有多危险你也不想想,你万一出事,要我怎么办!我连你尸首都没办法抢回来!我……”他哽咽一下,“我连让你入土为安都做不到!”
少年迅速低头:“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这动作熟练得让曾统心头一梗,突然心疼起陆宰来。
这人如此熟练,他以前到底做过多少次这种事情,想想就让人心酸。
……算了,现在先心疼心疼自己罢。
曾统迅速用视线扫遍少年全身,发现没有伤口后,松一口气:“没闯进去么?这也无妨,人不曾受伤便好。”
“啊?我闯进去啦!”
“!!!”
“不仅闯进去,我还把他们太庙砸啦!你是没看到,屋顶瓦片哗啦啦往下掉,那些金兵脸皱得像抹布,表情特别精彩,我抢过他们敲棒直往里冲,棒子打到谁,谁就非死即伤!喏!敲棒在这里,你别看它像是泡过番茄汁,这上面都是血!”
曾统不知道番茄汁是什么,但不妨碍他听懂一整段话。
也不妨碍他看出来,那敲棒确实经历过一场恶战,少年双手握着棒子,微微抬起下巴,特别神气。
曾统大开眼界:“你居然如此神勇。”
“还好,还好啦!”十四岁的青霓笑出牙花子,牙齿雪白得刺眼。
曾统紧张地问:“可有受伤,千万别自己忍着,很多将士都是战场上活下来,却倒在伤口发脓那一关。”
“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伤,都好啦!”十四岁的青霓一把撩起袖子,笑容灿烂:“你看,有些地方被刀风刮到,不是什么大事,现在都结痂了。”
曾统瞧着那手上横七竖八几道血痂,没办法和少年一样笑出来。
十四岁的青霓满脸嫌弃:“你别哭啊,我只哄小孩子,不哄你这种一把年纪的。”
曾统:“……”
曾统哭笑不得,一时间竟被十四岁青霓连消带打,将难受心情刮去大半。
十四岁的青霓眼神闪了闪,微微别开脸,试图不让曾统看到自己脸上表情:“不过,我之前扔棺材砸太庙屋顶时,好像不小心砸到二帝……”
曾统惊喜:“他们殉国了吗?”
十四岁的青霓愣住:“没、没有……”
当时赶着突围,没补刀。
曾统:“哦……”
这语气里,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但是……”
“嗯?”
“皇后朱琏殉国了。”
十四岁的青霓将当时情形描述一遍,曾统攥紧手心,默然片刻,对着北方行臣礼:“恭送大宋皇后殿下。”
十四岁的青霓问他:“你要记下来吗?”
曾统认真点头:“自然。这些事迹不应当被埋没在尘埃中。”
不论是朱皇后的大义,还是眼前人强闯金人太庙毁坏牵羊礼,都应当被记载下来。
少年眨眨眼睛,露出古怪笑意:“来!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赵嬛嬛被推到曾统面前。
“这是柔福帝姬!她当时就在太庙中,亲眼目睹了整件事,方便你完完整整将它记下来!”
比如赵佶和赵桓下跪,这俩玩意儿不遗臭万年,白白浪费他那么好用的一副棺材,那可是又能当储物工具,又能用来打人的棺材呢!
【私聊(十四)】:你们觉得呢!
其他玩家深深觉得他说的对。
他们把这事和陆宰一说:“符钧你觉得呢?虽然二帝做这种事很丢人,但我们不记,就会把话语权拱手让给金人啊!到时候他们怎么记,就由不得我们了啊!”
陆宰明显被劝动了。
“我在士林中也算有些名声,能够请动一些史学世家的人,改日我请他们来吃饭。”
“然后写点东西!”
陆宰一愣。
奇怪,主公们怎么眼睛亮亮的?
“符钧?”
“对,然后写点东西。”
第389章 来了别走
“当时我一个敲棒杵在地上, 大地龟裂,野草飞溅,那些金贼就吓得像孙子一样, 惧我力大,不敢近身!”
“他们口中呼着楚霸王, 裤|裆那里有一股子腥味, 我都不敢大口呼吸, 为了破坏牵羊礼,我才咬牙冲阵!”
“二帝?他们简直不堪为帝!金贼才说一个‘跪’字,只让帝后之下的人跪, 他们想让自己生活过得好些,就主动下跪, 讨好金贼,简直羞煞我等!太|祖爷爷啊!你复生来,看看你弟弟这些子孙后代吧!你当年南征北战,单……”
【私聊】:单骑冲阵砍敌方主将!一条杆棒等身齐, 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
十四岁的青霓瞅一眼私聊,揉着泪眼——昨晚通宵玩牌没睡好, 接着嚎:“单骑冲阵砍敌方主将,一条杆棒等身齐, 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 可有想到我们大宋皇帝如今竟是这般软骨头!”
他带着帝姬和曾统回到黎阳,没几日, 陆宰就借着自己山阴陆家的名声,广邀名士大儒民间史家齐聚, 大家吃吃喝喝交际几天, 陆宰这才图穷匕见, 告知他们自己真实意图。
再经过一番交流,众人欣然答应将这些记入民间史中——日后若有机会,说不得还能被宫廷史家记载进官史中。
十四岁的青霓负责口述当时情形,说到夸张地方,其他人看向赵嬛嬛,帝姬便羞怯一点头,给小英雄作证,那些人就持着半信半疑态度记录下来。
十四岁的青霓更可劲吹了:“当时太庙中,金贼对我大宋帝后还算保持着一丝底线,旁人都是袒身拜祭,独他们还被披上素袍。那金人礼官高呼‘跪’,金贼皇太弟完颜斜也言:我学汉言汉礼,知帝王不可辱,这二位宋帝与宋后便免跪拜罢。”
众人讶异:“这金贼倒还有些风度。”
赵嬛嬛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十四岁的青霓:“道君皇帝却言:吾之女入汝之宗室,宋金为一家,汝祖便是吾祖,吾虽不才,亦愿为金宋友好相交添做一砖瓦,跪一跪又何妨。”
“金贼皇太弟惊诧,问:你当真愿意跪?”
“二帝跪得干脆,可怜朱皇后,禀守忠贞,大节不亏,却被赵桓拉其袖,欲硬要其跪,朱皇后痛斥其不顾祖宗社稷,人怨神怒。挺直脊梁,绝不下跪金贼太|祖,却被二帝埋怨,言其不为君父考虑。”
少年一捂脸,说得双目赤红,涕泗横流。四周名士大儒无不脸色难看,咬牙切齿,怒目冲冠,更有人拔剑出鞘,怒砍桌角:“真是无耻之徒!枉为人君!”
说来可笑,在说玩家凭靠力大无穷冲阵时,他们都保持半信半疑态度,若非帝姬颔首认可,他们也不会那么利落下笔,但一说到二圣投贼,一个两个连追问都不曾追问,就认定事态发展定是如此。
玩家们在私聊聊到这个话题。
【私聊(十九)】:很简单啊,毕竟之前二圣才秀过操作,把赵家皇位当足球踢。你见过听到异族南下,装中风,要传位太子的皇帝吗?他们见过。你见过发现江山摇摇欲坠,坚决不接受皇位,最后是众大臣生拉硬拽,强行披上黄袍推上龙椅登基的太子吗?他们见过。你见过太子登基没几天,据传半身不遂的太上皇就立刻下床,健步如飞逃离开封,宛如医学奇迹吗?他们见过。
玩家们恍然大悟。
这是见识过二帝各种破下限操作,导致他们听到二帝下跪时,不是“卧槽我们皇帝怎么是这种货色”,而是“他们果然是这种货色”。
“可怜了朱皇后……”
这回说的是真话。
十四岁的青霓没精打采低头,难过地说:“我离开太庙没几日,就听闻金人替朱皇后收敛尸骨,将其好生安葬,那皇太弟还下诏封其为靖康郡贞节夫人,赞其‘怀清履洁,得一以贞。众醉独醒,不屈其节’。”
陆宰咳嗽两声,脸色潮红,双目冒火:“虏贼亦知崇尚刚烈,汉人天子为何不能守节!”
恨不能持刀帮二人守节!
守节是没办法帮他们守节了,但帮他们遗臭万年倒是可以。
金人太庙中,二帝的反应和朱皇后的反应被一同传出去,在有心人——某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子赵构推动下,很快便传遍大江南北。
多少人吃饭时摔碗痛骂:“咱们这二位陛下,我圣宋究竟是缺他们税收了,还是缺他们享受了,两个男人,竟不如一女子心怀大义!”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
“君不见神器霜,江山光,大河尽沉汉忠良~”
“血点抛作老泪茫,滴滴红影照宋皇~”
“只怕宋皇忧可忘,帝跪金庙妾跪乡~”
“他们在唱什么?”李纲好像没长耳朵,“谁跪金庙?”
赵构将他推出来顶锅,摘去他官职,却也不曾将他贬去其他州,就留在南京。然而,行在匆忙离开南京,前往扬州时,无一人将他叫上,李纲站在南京墙头,疲软地倚扶城墙远望扬州,老半天后,最终笑笑:“老啦,真的老啦……”
他踩着夕阳下城楼,如今踩着夕阳呆木头那般问:“谁跪金庙?”
南京留守约李纲出来听戏,此刻直接炸毛:“还能有谁,当然是北方那俩玩意儿!跪金贼太庙,晚上还能睡得着觉?不怕老祖宗半夜站他们床头?”
李纲:“……”
南京留守连忙去看他:“伯纪?”
李纲木木地站着,没有反应。
南京留守脸色脆白如纸:“伯纪?伯纪?你还好么?快应我一声!”
李纲:“……”
南京留守有一瞬间失去心跳,扭头对旁边差役:“快去请医师来!”
差役拔腿就跑,匆匆挤开人群冲到一堵墙前,攀着墙头就翻了过去,跳过小路,冲进路旁医馆中。
听到要给自己请医师,李纲眼球微微转动,本人却依然是消沉模样,一声不响。
医师气喘吁吁跑过来,抓起手就诊脉,李纲只任由他摆弄。
“高温,脉急,气短……”医师诊断过后,镇定地说:“抬他去医馆,我替他针灸一番就能清醒——他这是受刺激了,方才是否看到听到甚么?”
“如此便好,幸得有医师在此。”南京留守吐口气,紧接着说:“他听说北方那两位太上皇跪拜金贼太庙,就……医师?!”
医师平静地抬手摸自己额头,面无表情念:“高热但无汗——我如今心不静手不稳,无法为这位病患下针,我师父在医馆,可以请他来,不过,切勿告知他二帝之事,我师父年纪大,受不得刺激。”
南京留守慌忙点头,将李纲扶过去,幸好那老师父针灸之法了得,随意扎入几针,李纲就清醒过来,也能控制四肢与躯干了。他脸色仍有些难看,却能对南京留守说:“让我静静,我需要静静。”
客流没那么多时,老医师稍微能休息一会儿,搬着椅子往门口一坐,晒晒夕阳:“今日真奇怪,怎那般多昏厥过去的病人,从脉象来看,全是被气的。”
他嘟囔两句,也是随口一问,见没有人回答他,便继续垂头慢吞吞捣起药来。
入夜。
李纲推开门,出去看月亮,仰头沐浴在月光下。
“月啊月,你能否坠落,将那有辱国体的孽障砸死?”
月亮不会说话,没办法回答他。
他亦知,这是奢望。
今夜不知几家人喝醉,也不知几家人踢墙打门,门一闭,便也听不到谁痛骂二帝,看不到谁偷偷从枕头底下摸出俩小人,拿针狠狠扎进去。
——威望之损从兹始也。
*
“砰砰砰!”
“符钧!符钧!符钧!开门啊符钧!”
“你有本事睡觉,你有本事开——”
门忽尔被拉开。
“主公……”陆宰下意识按住眉心,重音:“这‘深更半夜’,主公来找某为何?”
玩家们一把将人推进门后,脚跟推上门,重重关门声后,他们雀跃地说:“别睡啦!快起床干活!”
陆宰:“……”
我刀呢!!!
“……主公又有何奇思妙想?”
玩家们搓手手:“符钧,虽然我们地盘才刚起步,但是人才一定要开始准备了!你找来那些大儒都是你特意挑选过,满心国仇家恨,在各地支持抗金的名士,可以留下来办学校!抗金可是重活啊,谁知道要打多少年,少年强则中国强!正好人都在这里了,我们把他们留下吧!”
陆宰:“……”
陆宰眼前一阵眩晕,试图挣扎:“他们里好几位都已过花甲之年,放到朝廷中,都可以辞休了……”
“人老才好啊!人老成精!”
陆宰:“他们年老体弱,恐怕难当教学重任……”
“哎呀,又不是让他们教经史子集,就是提高一下人民识字率!”
“而且黎阳这地方多舒服啊,依山傍水,山清水秀,正适合养老,而且有我们在,他们还可以不受兵灾!”
“对啊对啊!符钧!一定要想个办法把他们留下来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陆宰:“……”
陆宰:“真想让他们留下?”
“真的!”玩家们纷纷从身后拿出干瘪的麻袋,跃跃欲试:“如果你不方便,我们可以自己来!”
陆宰眼前一黑。
诸位老友,是陆某对不住你们,让你们跳进狼窝……
第390章 拼音字母
用麻袋还是太不礼貌了, 虽然第四天灾不在乎,但陆宰在乎。
“你们等等,先让我想想要如何将他们劝留下来。”
陆宰没发现, 他越来越像那种纵容熊孩子的大熊家长。
“让我想想……”
同类总是更了解同类,陆宰这种文人,最能摸准文人心思, 尤其是某些文人,有理想, 有追求,最方便被对症下药。
他想出一个计划, 而玩家们为这个计划添砖加瓦——
他们贡献出汉语拼音表。
“来!和我念, a——”
“嘴巴张得大大, 就是啊(a)!”
玩家用树枝指着黑板,对面前一个个孩子大声说,有个似乎五十岁左右的文士匆匆走过, 又停下脚步,好奇:“这是在作甚?”
他在问陆宰,陆宰站在树荫下,清瘦得像根青竹。
“青竹”侧身看他, 微笑:“主公言,抗金是长久之计, 若是这一代不成,就要寄望于下一代,如今正是在教这些农家小子女儿认字。”
文士若有所思点头, 也站去树荫下看, 看着看着, 忍不住提点:“学认字, 怎不教他们切韵之学?不论是《广韵》还是《集韵》,都可以让他们更好记住。”
陆宰没有回复,只是笑着摇摇头,继续看那边教学。
玩家拿树枝敲着黑板,肃穆地说:“a上面有个棍子,横着就念‘啊’,啊哟的‘啊’,棍子往右边翘起来,就念‘á’,‘啊?小兔崽子还没拔草?’的‘á’,记住了吗?棍子翘起来,就是要打人了!”
学生们笑作一团:“记住啦,先生!”一个个像是鹅那样,挺长脖子,张大嘴:“á!á!á!”
以后他们念到这个音,就会想起午后偷懒时太阳透过枝叶映在眼皮,想起爹爹发现他们还没有拔草,气急败坏拎起棍子的怒吼。
他们深深记住了它。
文士都被气笑了:“陆符钧,这算什么教认字,那个东西像是鬼画符,歪歪扭扭,它是字吗!你们这不是误人子弟……你笑什么?”
“辛兄,你这般为他们愤愤不平,不如亲自教教他们?”
文士转过头盯着陆宰直看,好几个呼吸后,才豁然省悟:“你是想骗某留下来教书?那你可得打消此念头,某欲归济南府,举族南下,奔赴行在,若是抗金,某倒是能捐些财物,若是留下教书,难,难,难。”
陆宰道:“我确有这心思,可惜……既然辛兄无这意愿,我也只能作罢。”
辛姓文士再看几眼那边教学,便摇着头离去。
后边陆陆续续有人看到教学场面,皆是露出困惑神色,停住脚步询问,然后稍微听一会儿后,便如同辛姓文士那般不赞同,猜出陆宰意图后,更是连连拒绝,转身离去。
约莫一上午再加一下午,辛姓文士再次经过此地,发现这里竟已围上一圈人,他们瞳孔大睁,映着上方蔚蓝天空,和黑板上那些奇形怪状图案。
不止一个人轻轻拍着自己脑袋,好像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场面:“不可能……怎会如此……这样居然也能认字?”
认字?
这才一天不到,就能认字啦?
辛姓文士承认自己被勾起了趣味,他走过去,发现那块黑色板子上奇怪字符已是换成“妈妈”“我”三个字。
不对,不是没有字符,字符写在汉字上方,不知要作甚。
“唔,有点意思。”辛姓文士饶有兴致地观望。
那位小先生指着“妈妈”二字,说:“现在是第八个课时,前面七个课时教过你们不少音节,来,拼一拼——这个字怎么念?”
咦?不教他们念法,他们又不认识这个字,这要怎么念?
辛姓文士心底刚浮现这道思绪,便见到那些农家小孩大声念:“么,啊,妈,妈妈!”
“怎么可能!”
“居然真的念出来了!”
围观文士议论纷纷,辛姓文士也无法再维持稳重模样,瞪大眼睛:“怎么回事!他们学过?”
那位小先生又指向“我”字,小孩子们又大声说:“窝,哦,我!我!是我!”
“好!下课!”
“哦哦哦!”
孩子们快乐地蹦起来,又齐刷刷对着玩家鞠躬:“谢谢先生!”
玩家:“先别谢,今天课后作业是记住前面七节课的拼音,还有教你们认的字,每个人去陆先生那里领一套木板,上面刻着拼音图案和字体,回去记熟,明天抽背和默写。”
不管是古代和现代,学生都很讨厌课后作业,顿时一个个耷拉下脑袋,去陆宰那里抱木板。
辛姓文士拉住一个小孩,用树枝在地上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问:“小孩儿,来念念这几个字。”
那小孩起初一脸茫然,随后看向玩家,又是害怕又是祈求:“先生?”
玩家小跑过来,低头看:“她还没学会这几个字呢。”随后信手在“宇”字上标好拼音:“而且她还没把音节学完,按照今天课程,她只会拼这个字。”
小孩探头过去,看到熟悉的图案时,高高兴兴喊:“我知道我知道,它念雨!和下雨的雨一样!”
玩家露出笑来,夸她:“五娘子真厉害,学得很认真!”
小孩麦色脸上露出红晕:“爹爹说,不能白拿先生的粮食,要认真学。”她喜气洋洋地比划:“每天一升米,只要来上学就能拿,爹爹念叨一天啦,说家里每天省下一升米,过年就能多扯一尺布!”
辛姓文士拿过木板,发现上面并无“宇”字,也就是说这小孩之前根本不认识“宇”。
不认识却能念出来!
辛姓文士愣了一会儿,扭头去看陆宰,陆宰与他对上视线,唇角便往上扯。
有主公如此,他很得意。
“……”
辛姓文士狠狠翻出个大白眼,不去看这种小人得志。他看向玩家,想问,又怕问的是人家家传绝学,惹来恶感,简直急得像是狸奴爪子挠脚心,静不下来。
“小官人,敢问为何会如此?”
这事不问清楚,他睡不着!
玩家琢磨着该怎么回答。
宋朝读音和现代读音当然有差别,她和其他玩家对着系统翻译器开开关关,不停说话,通宵试验,才确定,虽然读音有差别,但翻译器很给力,随着他们心意完整把拼音读音翻译过去。
也就是他们念“b”音,那边必然会听到宋朝“波”的读音。
“这是我们家乡儿童启蒙时所用读物,只有六十三种图案,记下来后,再配合字典,可以认识天下所有字。”
当然,字典现在还没有,但他们可以自己编!
玩家想了想:“如果不信,你可以问几个生僻字,看我认不认识。”
辛姓文士将信将疑,写下“饕餮”。
哎呀!
玩家眼前一亮。
这两个字她刚好认识,不用去问系统啦!
“饕餮!”玩家自信满满说,“在我们这套启蒙读物里,它涉及‘t’‘ao’‘ie’这几种音。”
辛姓文士又写出好几个生僻字,诸如“匸”“烎”“嫕”……每一个字,这半大少女都能念出来,直让其他文士大儒侧目。
而且,每个字确实都有相应图案,有些图案还重复了,有些大儒脑子灵活,摸索出几个音怎么拼,尝试之后:“这……这……”
能拼出来!
和他们认知里那些字是一个音!
这种办法比自古以来任何一种蒙学都更简易,如果它能推广,必然能让更多人识字!
私塾里有很多孩子,他们家中有能力将他们送去学习,然而他们天资不是很好,有些人学《千字文》都学得磕磕绊绊,如果……如果他们会这种叫“拼音”的知识……
大儒们围着玩家,对拼音赞不绝口,称赞着称赞着,就不好意思地提出:“它实在是于文学上有大用,不知可否……”
辛姓文士感觉这事难以启齿,嘴巴张张合合,方才吐出:“此物是家传之学,若是小官人愿意,我们也可众集财物,将它购下。”
上钩啦!
玩家轻轻一拉唇角:“不必,我们本就准备将它拿出来。我们要建一所书院,启蒙学便是此物,除此之外,还有……”
这一次,这些文士大儒终于肯静下心来,认真去倾听这所书院的规划了。
那小女孩儿还没有离开,此刻看着她这位先生在一众大儒间侃侃而谈,眼里亮着星星。
好神气啊!
我也想这样!
如果我认真学习先生那些知识,我也可以这样么?
第391章 带头盗墓
除去拼音, 玩家们对于这所书院还有其他计划,将它和盘托出后,随着他们越说越深,那些文士大儒越听越入神。
陆宰中途慢悠悠离开, 很快又慢悠悠端着吃食回来:“吃些腊肉干填填肚子?”
那些文士把手一挥:“不必, 我不饿, 别来打扰我!”
陆宰端着肉干坐回树荫下,目光在这些文士身上投来投去, 他们正一个个激情澎湃地询问着书院细节,没发现有人正玩味注视。
“果然。”陆宰轻笑摇头, 不疾不徐地夹起肉干:“读书人只要心有志向, 就无法逃过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诱惑。”
自己不也是如此?
昨夜浏览完主公们那一份《书院企划书》,陆宰几乎是睁眼到天亮。
什么青教版教科书,拼音,还有什么奖学金,助学补贴,义务教育……一桩桩, 一件件,都奔着让天下人都能读得起书去。
有教无类!
这才是有教无类!
儒家子弟怎会不为之动容?
*
“粮食, 钱,钱,粮食……”
十四岁的青霓愁得都想要给自己换个白发外观了。
书院是个好设想,政治正确和三观理念要从娃娃抓起, 知道归知道,可……这些都要钱啊!
“费时一年, 水泥终于出窑——水泥可以用来建书院, 粮食可以自己屯田种, 肉……也可以自己养六畜,一开始不招那么多学生,可以先四五十到一百这样来,心急吃不成热豆腐。不过,如果能有钱那就……”
少年捏起拳头,砰砰砰直锤桌子。
身后传来怯怯声音:“恩公很需要钱财么?”
十四岁的青霓:“对!很需要!”
他逼逼叨叨,也不管赵嬛嬛能不能听懂:“我们就是一群穷鬼,装备都得从死人身上扒,玩游戏多久了,别说紫装,连身绿装都凑不齐!要是有一身极品装备,之前刷副本怎么会那么难打!”
“房子要自己建,武器防具要自己买,田要自己种,幸好策划还有点良心,不用精炼装备,不然精炼到14+,突然爆破,装备炸了,我的血管也要炸了。”
赵嬛嬛攥紧手指,又慢慢松开:“妾……妾……知道一处地方,可以窃取财物。”
十四岁的青霓态度突然变了,激动地攀住帝姬肩膀:“是哪里!”
赵嬛嬛眼一闭,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皇陵!”
这话让玩家大为吃惊:“你说什么?”
他是不在乎盗不盗墓,反正是游戏里,但古人不是很在乎这玩意儿吗?
“这会不会不太好?”
赵嬛嬛说出口后,反而是神色慢慢坚定起来,她睁开眼睛,认真地说:“传闻曹孟德为军费设立摸金校尉,妾不懂营生,不识商业,只能出此下策。恩公不取,金贼野蛮,早晚会下手,与其被蛮人夺去,不如将其作为军费抗金。诸位先祖九泉之下,想必亦能安息吧。”
“!!!”
玩家脸上表情从茫然变成恍悟:“我知道啦!这一定是传奇任务!”
这回轮到赵嬛嬛满脸茫然。
恩公又说奇怪的话了……
恩公又蹦又跳,朴实地表达喜悦:“赵嬛嬛,你真是帮我们大忙啦!”
见他这么高兴,赵嬛嬛也抿唇一笑。
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
【私聊(十四)】:来活啦来活啦!
【私聊(十四)】:盗墓吗!人数不限!看过《盗墓笔记》优先!
【私聊(十四)】:不要透露给NPC知道!
没有告诉陆宰,没有告诉宗泽,十四岁的青霓连曾统也没说,带着一群小伙伴,直扑西京洛阳巩县邓封乡。
由帝姬指路:“皇陵就在——”
“这儿?!”
十四岁的青霓指着面前那乱七八糟的入口:“这是皇陵?”
他走上前,往墙面轻轻一拍,粉稀里哗啦往下掉,就好像之前早就被人刮过一遍,如今轻轻一碰便支撑不住了。
赵嬛嬛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也许?”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屏住呼吸,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去看皇陵。
烟火燎烧出来的焦黑,砖石散碎,其中还零落着尸骨。
空气中传来玩家们窃窃私语。
“这是已经被劫掠过了吧?”
“好惨,火烧皇陵,和火烧圆明园差不多吧?”
“里面陪葬品肯定早就被轰抢光了。”
“这些骨头也不知是大宋哪个皇帝皇后的骨头,都分不出来是手骨还是腿骨。”
赵嬛嬛从呆怔中清醒过来:“怎会如此,此地不是一直有屯兵么?”
赵嬛嬛记得,至少有八千禁军守卫在周围,名号为“奉先指挥”,最低者,身高也有五尺三寸。他们便是在夜间也要宿守陵寝,绝不许擅离职守。
很快,赵嬛嬛便反应过来。
如果金贼当真要来侵犯皇陵,区区八千禁军,能阻挡什么呢?
可……
负面情绪缓慢从赵嬛嬛心中升起,虽说她准备将皇陵中珍宝盗出来当军费,但她绝没想过侮辱先人尸骨。
赵嬛嬛:“——”
“谁干的!”
她身边传来一声愤怒喊叫。“咚——”赵嬛嬛转头。就看到十四岁的青霓一脚踹在柏树树干上,枝叶簌簌往下落,靴底是小坑,鞋印深深印在柏树上。
其他玩家也叫嚣:“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我们要大闹一场!”
“为了墓里金银!”
“呸!是为了圣宋荣耀!连我们尊贵的陛下的陵墓都敢盗,尸骨都散落一地,这群无耻小人!”
“懂了!为了大宋皇帝的头盖骨!”
他们仿佛看到天崩地裂似,一副不能接受模样。
帝姬:“……”
你们怎么比我这个赵家人还生气?
玩家们围成小圆圈,远离赵嬛嬛,细微议论声响起。
“他们这是在盗我们的钱!”
“没错,不能原谅!”
“既然皇陵都这样了,洛阳是不是早就沦陷了?”
“打听打听是哪个王八羔子抢我们的钱——不对,抢大宋皇陵,我们要去他的地盘捣乱!”
这十几个玩家把空荡荡的皇陵图片往私聊里一贴,其他玩家登时发怒。
【私聊】:我们的钱!
【私聊】:谁干的!!!
同一个游戏,同一种玩家,都是一样不讲理。
有一条消息跳出来。
【私聊】:我大概知道。我人不是在完颜粘罕军中吗,听说粘罕前些时候就把洛阳烧了。
【私聊】:原来是他!粘罕?你等着!他现在人在哪?还在洛阳里吗?
【私聊】:这倒没有,他帐下通事,一个叫高庆裔的人给他出了主意——他不是想要自立为王吗,高庆裔建议他去抢自云中由燕山、河间,至旧河以南的景州、德、博、东平等地,他原先就有个朝廷在云中,高庆裔说,钳制这些地方会比较容易对抗金廷。
玩家们:“……”
两眼转圈圈。
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我们要选哪个地方下手啊?
他们集体转头看向赵嬛嬛,一双双眼睛像是小太阳,热情得让赵嬛嬛心头直跳。
他们是不是要把帝姬卖了,换个好价钱?
“赵嬛嬛!”他们连名带姓,叫得十分自然:“你在东京时,听没听过什么大臣?”
能让深宫中帝姬都听过的名声,想来一定是个能臣吧。
赵嬛嬛稍作思索,迟疑:“李纲李伯纪?”
他曾在金贼铁骑下保住东京,宫中流传着他的事迹。到靖康二年事之后,她们流转各地,女眷中偶尔也会泣泪一句:“若是李伯纪没有被排挤,若是李伯纪在靖康二年能在东京便好了。”
十四岁的青霓一脚踩在皇陵中枯死的小花上:“好!就他啦!”
李纲人在南京。
玩家们便从西京又跑到南京去,打听到李纲住宅,麻袋重出江湖,李纲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已在马车中颠簸了。
——玩家们的行动力一向是杠杠的,说做就做。
在某条溪水旁,玩家们将李纲身上绳索松开,为他打水洗漱。
水面映着李纲那张懵逼的脸。
李纲直觉这些人并不想伤害他,便果断开口:“诸位义士——”
这可真是恭维了,就像是后世随便逮着个男的就能叫先生一样。
“能否将纲放回南京?纲对天发誓,绝不泄露诸位义士面容。金贼将至,纲欲要与南京共存亡,若放纲回去,纲心甘情愿欠诸位一个人情。”
李纲的人情——尽管他如今已是被迫辞职在家,但人脉还在,他的一个人情,价比千金。
十四岁的青霓:“放你可以,你得帮我们判断一件事。”
“何事?”
“燕山、河间、条县、德、博、东平等地,哪个比较重要?”
李纲毫不犹豫:“燕山。”
“哦。”
一个麻袋套过来,李纲眼前黑黢黢。
他心中一急:“你们不是说我回答之后,就放我离开么?”
外面传来少年声,清越却任性:“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们,你先跟我们去一趟燕山,放心,一定护你周全!”
“你——”
李纲想骂人。
这是哪来的文盲,燕山都不认识,那可是战略要地,毗邻幽云十六州!我能骗什么?我是能移山填海把燕山从阴山附近搬离,将这道防线断掉么?
什么义士,这就是一些土匪!还是一群不识地理的土匪!
第392章 余音绕梁
孩子静悄悄, 准是在作妖。
曾统和陆宰不同,陆宰要盯着几十个人,没办法面面俱到, 不像曾统, 只盯着那一个。
“我已有二三日不曾见之君。可知他去了何处?”曾统略带羞耻地喊出:“灵珠子天神?”
十六岁的青霓正坐在树枝上捧着梨,双腿乱晃, 听到这话,眼神飘忽,当即咬一口梨子,转头:“呸呸呸!怎么那么苦, 又苦又涩, 难道没熟?”
曾统:“阁下可知之君如今在何处?”
“啊!本座道场中丹炉尚未熄灭!”
晚风轻轻地吹, 少年转身往树下跳, 风飞拂长发,下树之后, 像是一只兔子在逃窜, 三两下不见踪影。
曾统:“……”
很好, 一定有鬼。
并且,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曾统脸黑成煤炭,挨个去问,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玩家告诉他, 多逼问几句, 那些少男少女就嚷嚷着:“我们绝不会出卖任何一个兄弟姐妹!再问就自杀!”唬得曾统纳闷之余, 再不敢多提,只心里自个儿琢磨云之君去向。
应该不至于直接去弑君……吧?
*
燕山府。
深夜。
一蓬蓬火燃烧在木棒顶端, 金兵擎着火把在城中巡逻, 看似警戒深严, 实际上,金兵哈欠连天,三三两两挨在一起说着鸡毛蒜皮的事,有几人还抱怨:“甚么夜巡,又不是那前头打仗地方,难道还能有宋人夜袭?”
“这你们就不明白吧,粘罕郎君哪里是防着宋人,他是防着——”那人往会宁府方向努嘴:“那边呢。”
如此一说可就精神了。
人大多爱八卦,不分男女,这群臭军汉更加凑成堆,嘀嘀咕咕。
“之前俺们还在宋人西京逍遥,突然便要回军,受行军鸟气,只是不归京,来这燕山安身歇马。却不好看。”
“管他甚么好不好看,粘罕郎君千里来此,心里定是有底儿,俺们跟着他冲,拿功劳便是好看!”
“郎君他是不是想当皇帝?”
“俺们这是不是从……从……”
“从龙之功?”
“对!”
“你们莫瞎说,郎君可不是造反,小高通事说,陛下被谙班勃极烈暗杀,郎君要为陛下报仇,这才反出朝廷。是谙班勃极烈先动手,郎君没法子,只能占了燕山反抗。”
“对!俺们是西朝廷,中朝廷弑君,他们才是叛徒!”
我们是师出有名!
军汉们达成一致,一个个昂首挺胸,踏着硬气步伐在燕山府中巡逻。
“俺去撒泡尿。”
一个金兵小跑离开,兽皮长靴在地砖石上哒哒响。
“嘘嘘嘘——”
他站墙角旁吹口哨,热气升腾在墙面,解决完事情后,抖抖鸟,裤子一拉,腰带一系,这才回去追小队。
路过一座破烂小庙,透过窗隙还能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金兵没当回事。或许是乞丐吧。他这么想着,小跑归队。
一连三四天都是平安无事,巡逻金兵们更加懈怠了,还有不少人索性来都没来,偷懒直摆在明面上。
小队队长也懒得管。
不过,半途去撒尿那个金兵倒是天天在队里,每天晚上从那小庙前经过七八回,有时能看到烛火亮堂,有时又寂暗无比。看着似乎没什么问题,撒尿金兵却总想闯进去看一看。
倒不是哪里不对劲,只是好奇点火夜里,他们在做什么。于是,在某天晚上他离开队伍,一脚踹开庙门——
大风裹着月光从一片空档中泼入,他看见七八个少男少女在小庙里拿着剑花里胡哨地劈砍,嘴里还发出“阿达”“我挡”的声音。
旁边一个少年披头散发站在木桶上,人摇来晃去,桶也摇来晃去。
“海草海草,随风飘摇,海草海草……”
烛台旁边,一名少女蹲在那里翻着本书看,一边翻,口中一边发出可疑怪笑:“嘿嘿嘿……”
一个老人坐在麻袋里,那麻袋颜色鲜艳又漂亮,麻袋口落在他膝盖边,他满脸生无可恋,旁边是一个女子,柔柔弱弱,正小心翼翼地哄人:“梁溪先生,恩公他们没有恶意的,他们只是……只是……”
金兵:“……”
简直群魔乱舞!
这种震撼与精神冲击促使他“啪”地往后大退一步,外面大风还未停,天上电闪雷鸣,庙里昏暗中,亮现一双又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本来想要再计划计划,既然已经被发现了……”
“怎么样?”
“莽!”
哈士奇们冲栏而出。
“芜湖!”
“哦豁!”
“冲冲冲!”
他们把李纲和赵嬛嬛抬上一辆板车,塞进几个盾牌组装固定的小空间里。
“这里就是堡垒,你们别探头啊!”
“冲冲冲!”
板车快不可言,李纲和赵嬛嬛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坐着周秦时那些战车,上下颠簸,偶尔还“砰”一下,仿佛撞到什么东西。
稀里糊涂就被搀上战场第一线,李纲心脏狂跳,听着外面由少到多,不断传来金贼官兵喊杀声,板车和钝器剧烈碰撞声,还有那群土匪欢呼着,好似对莽撞冲阵非常欢喜。再看看缩在他身旁,浓郁黑暗里也安安静静的帝姬,顿时心头一软,道:“帝姬莫怕,老臣先前无法救护君王,如今绝不会让这些蛮人伤帝姬一分一毫。”
“嗯……”赵嬛嬛轻声说:“妾没怕。”
明明心脏在小空间里怦怦跳,就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去啦,她依然是语气坚定:“妾没怕!恩公特别厉害,那些金贼绝不是恩公对手!”
李纲沉默一会儿,终究没问出来——
这些土匪,到底给帝姬灌什么迷魂汤了?好好一个天家贵女,和他们东奔西跑不说,遇到被堵在城里的境况,居然能坚信区区十几个人,可以打赢城池守卫?他们是三头六臂,还是金刚转世啊?
李纲张开嘴,还想说点什么。外面绰的一嗓子嚎来:“那边有生化武器!快抢过来!”
什么?
什么武器?
李纲茫然。
外面传来一声宋言喊叫,应当是宋人,被掳来燕山府。他恰好和李纲同乡,让李纲准确无误地听懂乡音——
“伤阴积嗮!不去剥猪猡,手大来抢粪车做啥!”
……
“冲冲冲!”
“冲冲冲!”
玩家们抢了一辆粪车,在城里横冲直撞。
金兵小队队长怒喊:“你们出气力啊!你们上去啊!”
然而金兵们看着那辆粪车往自己冲过来时,只知道疯狂躲避。
“快让开!”
“快跑!”
粪便从桶里咕噜咕噜冒泡,溅撞四周。车子一拐弯,哎,那墙上就多了一滩东西,往人家门上一撞,车子撤开后,地上就多出长条痕迹。
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靠近,生怕自己被泼一身。
见队长催得急,有金兵捏着鼻子喊:“你有气力,你怎不上!”
金兵小队队长躲在柱子后面,探出头来看粪车行动轨迹,话是突突来,人却不敢出柱后一步。
“他们只十来人,你们上去!和他们拉近距离,和他们近战!用敲棒敲他们天灵盖!”
“区区十来人就能大闹燕山府,让郎君知了,没你们好果子吃!”
然而任他怎么说,那些金兵只远远虚围着玩家们,愣是不敢上前一步。
嫌脏。
弓箭手还没到位——谁大晚上巡逻带弓箭啊。这些金兵都鬼精着,只想等弓箭手过来,射杀这些宋贼。至于现在……能躲就躲吧。
如果把人躲丢……
金兵们看看周围一群同袍,胆子也大起来。
听宋人说,有个话叫法不责众!怕什么!
他们怕了,玩家们可就支楞起来了。
玩家们向来是一群逮着竿子就能往上爬的混账玩意,见金兵这么慌乱,更加喧嚣了。
“粘罕!你出来啊粘罕!”
——粘罕是汉语讹误,不过没关系,反正系统已经自动且智能帮他们翻译成“粘没喝”。
玩家们吆喝:
“有本事抢钱,你有本事出来啊!”
“完颜粘罕不要脸,完颜粘罕不要脸,抢了钱就跑路!”
“国相撒改的长子完颜粘罕不要脸,抢了钱就跑路!”
“王八蛋粘罕,吃喝嫖赌不给钱!欠下三十五万万,带着小姨子跑了!”
“我们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只能北上讨债讨债讨债——”
“完颜粘罕王八蛋!你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
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这声音穿透半座城,元帅府里,粘罕扯着裤子一边穿一边单脚往外跳,憋得满脸都是红色。
谁抢钱跑路了!
谁在外面骂人,还造谣!
草!
第393章 吕布之勇
“你们听说没有, 郎君欠了别人的钱,被人上门要债啦!”
“郎君出征还带着小姨子呢!”
“听说郎君在外面吃喝嫖赌不给钱,大肆赊账后, 带着小姨子跑路,不然怎么会从洛阳跑回燕山府!”
“原来是这样!”
……
“放屁!俺没有欠钱, 也没有吃喝嫖赌, 更没有带小姨子出征!他们造谣!”
粘罕气到爆炸, 胸膛剧烈起伏,到某一刻立时变成头晕目眩。
在他对面,坐着最近荣升幕府第一谋士的高庆裔。
至于玩家?他干不来这个活, 此刻正在粘罕手底下吃喝玩乐, 摸鱼混日子——这反而让粘罕对他更放心, 更相信他所说, 来告知皇帝驾崩消息只是为了搏一场荣华富贵这个理由。
高庆裔忙不迭站起来给粘罕倒水,粘罕忍过眩晕后, 冲他挥挥手:“没必要, 小高你坐着。”
粘罕脾气暴躁, 经常在军中鞭挞士卒,但对高庆裔这个谋士倒是非常礼遇。
“小高, 你来分析分析这件事情,那些人闹一闹燕山府是图啥?既没让俺伤筋,也没让俺动骨,随意闹一闹, 昨晚看到弓|弩手近前就推着车子跑了。他们图啥?”
高庆裔十分恭谨地说:“郎君幕府之中, 我并非擅观人, 郎君该去寻……”
粘罕有些不大高兴:“俺让你说你就说, 老是推给别人算什么事儿!”
高庆裔还想推辞, 粘罕不耐烦:“小高,这话俺只说一次,旁人的话不中听,俺觉得你的主意才最合俺心意,俺让你说你就说!”
高庆裔便只好开口——他也真不是谦虚,他擅长政略,而不是擅长猜别人想什么啊!
“那些人长着一副宋人面孔,郎君可切莫真以为他们来自宋国。”
“为何?”
“郎君你想,宋国如今自顾不暇,来招惹我们有什么好处?何况是这等小打小闹都算不上,既没有烧咱们粮草,也不曾屠杀咱们治下百姓。仅是说郎君吃喝……”被瞪一眼,高庆裔从善如流地改口:“仅是散播郎君那些谣言,于宋国而言,有何意义?”
证明粘罕是个人渣败类?可问题是,粘罕对于宋人而言,本就是人渣败类啊,都入侵中原了,还指望人家是好人?
高庆裔断言:“只有朝廷那边,才会出此下策。”
他说:“斜也与斡本相斗已是水深火热,听闻斜也棋高一着,卸去斡本那一方军权,讹里朵带大军回京并未成功逼君,反而让斜也寻到机会孤身入营,说服麾下将士反绑主将……”
“俺知道俺知道!谁让斜也终究还是皇位第一继承人,俺们女真人顺从首领。讹里朵那人……俺早先就说过,他太宽厚,不适合领兵打仗,如此重要之事,他不先把士兵逼向自己这方,就带人回去,这不就是等着被叛嘛。可惜最后还是让斡本跑回他的东朝廷。”
粘罕好像吞刀子那样,满脸不高兴:“这些俺都清楚,你快继续,怎说只有朝廷会这般做?”
高庆裔脸上笑容十分无害:“郎君,朝廷这是急了啊。郎君宣布西朝廷自立,中朝廷中有恶人暗害先帝,郎君自立非是为皇位,而是为先帝报仇,先立住大义,此前不知引来多少百姓投奔,民心所向,中朝廷那边坐不住,又约束不住百姓,就只能往郎君名声上泼脏水。一个吃喝嫖赌,欠账不还的人不算令人失望,君王重要的是功绩,而非这些品德小事,但做下此事却没能收拾干净,反而让人找上门闹,最后对方还大摇大摆跑了,如此便能打击郎君威信。中朝廷正是如此念头。”
粘罕很认真地思考,两腿往椅子上一盘,十分豪放——就是那种东北坐炕的姿势。好一会儿,他忽然醒悟:“他们怕我威望高过他们,宋国不怕这些。他们用宋人想要嫁祸宋国,反而漏出破绽,让小高你看出来!”
“不错!正如郎君所说!”
“哼!他们先下手,俺可不能让他们觉得俺好欺负,小高,你来拿个法子,俺也去恶心恶心中朝廷!”
高庆裔明白这话里意思,恐怕粘罕不仅是想要恶心对方,还想对那边来个狠的,如果可以伤筋动骨就更好了。遂叉手示意:“定遵主令。”
两个人都在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思考,可惜,偏偏作出这件事的……
“这群土匪就不是正常人!”李纲暴怒!
赵嬛嬛给他倒一杯茶。
李纲老泪纵横,恂恂接过:“帝姬折煞老臣了。”
他轻轻抿一口,再把茶盏放下,愤怒开口:“嘴上说着不识地理,问哪个最重要,实际上,燕山府闹完,又去河间府,河间闹完又去条县,还……还……”
李纲张张嘴,本来想说玩家们发觉“拖把沾粪”便利之处,每次都用这招神挡神死佛挡佛死,但是实在没办法让这些污言从自己口中冒出,气得拿手直捏眉心:“简直有辱斯……”
赵嬛嬛递过去一块白雪糕。
李纲泪流满面:“帝姬切莫如此,老臣愧对太上皇,愧对诸皇帝姬,怎能得此殊荣。”他几近谦恭地小口小口吃完帝姬赐食,帕子擦嘴。
转头猛地把气一提,再积气势:“这群匪类!还说要盗皇陵!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
赵嬛嬛小步跑到旁边桌上,把金桃拿起,又跑回来递给李纲。
李纲一口气又被打断,但他仍是感激涕零:“多谢帝姬厚爱。但能否让老臣将话说完?”
赵嬛嬛细声细气:“先生,这是金桃,妾最爱吃。”
李纲大为感动:“帝姬……”
赵嬛嬛瞅瞅他,低头,又瞅瞅他,又低头,如此几次后,才鼓起勇气:“先生吃下金桃,能不能别说恩公他们坏话了?”
李纲感动的表情立刻僵在脸上。
“还有……”赵嬛嬛在李纲震惊目光下,抿抿唇,不好意思地说:“盗皇陵是妾所提议,与恩公无关。”
“……”
半晌,李纲捶足顿胸。
好好一个帝姬,怎么就误入了匪窝!
*
“哈哈哈哈——”宗泽难得那么开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决定去找陆宰分享喜悦。
陆宰听见宗泽大笑声接近,惊讶回身:“汝霖,你难道是知道……”
宗泽微微睁大眼睛:“难道你也……”
陆宰拿起桌上算盘拨拉,高兴地说:“滑州和黎阳大丰收,一人十亩地税,你猜猜我们这次秋收收获多少粮食?”
原来不是他以为的那个……
宗泽遗憾之余,又笑着说:“多少?难道有三十万石?”
“是八十一万两千五百二十石!”
陆宰爆出一个惊天数据,宗泽突然安静下来,好像没什么反应,陆宰用力拍一下他肩膀:“汝霖?”
宗泽一阵滞呆:“怎么会那么多!”
陆宰给他解释:“汝霖,你应当清楚国中诡名户有多可怕,元丰年间,神宗根括户口,淮南东、西路共有户口百三十万,其中诡名户竟达到了四十七万户,约占三分之一。而如今滑州与黎阳经由金贼劫掠,重新登记户口,也是清查诡名户,去除老人、孩童、疾病残疾卸,那些壮年劳动力,竟足足有四万余人,耕地八十万亩,税收二分之一,便是八十一万两千五百二十石!”
宗泽激动出一身鸡皮疙瘩:“谁不知诡名户害处,然而难以制止,如今根括诡名户,竟有如此功效。”
粮食收获比他猜测的,足足翻两倍有余,足见诡名户之余朝廷,就是粮仓硕鼠,百害而无一利!
“不止是诡名户被根括出来,主公以募役代替差役,使农人不误农时,可以更好地打理田地。”
“水利方面,主公亲自动手挖掘水渠。”
“耕牛方面,我们没有太多牛,是主公用自己气力帮一些难以耕种的人家犁地。”
陆宰说着说着,慢慢停下来,竟有些楞头呆脑。
后知后觉——
原来那些少男少女已经做了那么多事情?
宗泽激动得一掌重重拍向桌面,桌子没事,倒是差点把自己拍脱臼。
“好,好,好!”他说不出来别的话,只能连声说好。
陆宰:“我此前刚去看过一户人家,这家人在黎阳也仅是勉强不饿死而已,然而今年居然能端着陶碗,大口大口吃饭,每个人饭底下,还埋了一块肥肉,你是没看到,那肉肥得都在抖油。是他们手中有余粮,卖出一小部分换来的。”
陆宰当然不会天真觉得他们已经富裕到每顿饭都有肥肉,但……能多一顿饭有肉,他都高兴。
宗泽如同柱子那般挺立,嘴角带着微笑。
他喜欢听这些变化,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当初选择投入那些壮士麾下,十分有意义。
或许,他应该改口了。
“符钧,我方才大笑并非是因着粮食丰收,而是我发现了一些义士,勇武不输主公,个个有吕布之勇,或许能为主公招揽之。”
安静二三息之后,陆宰反应过来:“你……”
宗泽打断他:“别婆婆妈妈,说这些有的没的。他们身上有一些特殊地方,很能够打动心还未凉的人,你对此不是深有体会?”
“……是啊。”陆宰回忆起过往,脸上只余下微笑。
宗泽:“我所说那些义士,此前做了一件大事——他们居然闯去金地,挑衅金贼,闯入金贼重地燕山府大闹一通,又大摇大摆离开,听闻金人那粘罕元帅衣衫不整从府中出来,气急败坏调兵阻拦,却没能留下任何一人,丢了好大一通脸。”
陆宰非常新鲜:“除却我们主公,竟然还有人能如此悍勇?杀入燕山府,又毫发无损杀出,确实有吕布之能,若是可以想法子招揽过来……”
宗泽:“再打听打听他们离开燕山府后去往何方,定要与他们有交集,如此才能够招揽下来。”
陆宰郑重点头。
……
陆宰:“情报来了,他们去闹了河间府,杀了三进三出!”
宗泽:“果真是吕布再生!再探查!”
陆宰:“情报来了,他们在条县与金贼沿巷而战,勇武非凡,金贼骇其彪悍,不敢近身!”
宗泽:“果壮士也!再探查!”
陆宰:“情报来……我——彼其——”
宗泽:“嗯?符钧怎口吐脏话?”
陆宰拿起情报,塞给宗泽看。
宗泽低头:“彼其——”他急急将脏话吞下。
更详细的情报传来,比如那些壮士是如何让金兵不敢近身。
——靠一辆粪车,直杀得金人步兵溃不成军。
外面都传是吕布之勇,没说是这种吕布啊!!!
第394章 不畏生死
这画风是不是有些熟悉?
陆宰与宗泽相互对望, 良久,陆宰干巴巴地笑:“应该……不会?”
宗泽一阵牙疼:“但世间哪来那么多相似行事之人。”
陆宰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主公们是什么时候跑的。
“他们人太多,还总是到处溜达……”陆宰说到一半, 说不下去, 拿手拍拍脸, 让自己精神一些:“汝霖, 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宗泽:“为今之计, 只能捂死消息, 暂时不可让外界知晓他们来自滑州, 否则新仇旧恨, 金贼定会大力搜捕。”
陆宰颔首:“然后?”
“然后。”宗泽侧头, 盯着夕阳西下, 镶上金边的天空:“只能相信主公了。”
相信他们, 一定会回来。
*
玩家们在回程路上。
十四岁的青霓撑着伞蹦跳在雨中,雨点打得又快又急, 他侧头看向李纲, 笑声也像雨珠:“真不需要我们背你吗?”
李纲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水里, 雨水、尘土与沙粒正在他下裳上滚动,再无任何文人的端庄和儒雅, 更是勉强在暴雨中抬头, 皮笑肉不笑:“不、需、要!”
赵嬛嬛趴在某个玩家背上, 担心地看着李纲:“梁溪先生……”
李纲转头看她, 皮笑肉不笑瞬间转成温和微笑:“帝姬放心, 老臣没事。”
十四岁的青霓一脸嫌弃。
能有什么事, 他离李纲就半臂距离, 就算不小心脚滑他也能提前把人拉住。
“能有什么事, 等出去金国地盘,我们就把你送回南京,保证全须全尾!”
这下总不至于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吧?
谁知道李纲听到这话,反而中气十足地喊:“谁说我要回南京啦!”
十四岁的青霓好一会儿都忘记眨眼睛:“你不回南京?”
李纲:“君王北狩,便是豁出去这条命,我也要看顾好帝姬!”他一边说,一边用警惕目光扫视玩家们。
十四岁的青霓更加震惊:“你要和我们回黎阳?”
李纲:“没错!”
十四岁的青霓皱皱鼻子:“不要!”
李纲:“你说什么?”
少年大声:“就是不要!”
李纲根本没想到居然还会有势力拒绝他加盟,瞪大眼睛:“你有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
十四岁的青霓:“你脾气那么火爆,我才不要带个教导主任回去!”
李纲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做梦,谁想教导你们这群土匪了?谁想和你们扯上关系!”
十四岁的青霓:“真的?”
李纲:“真的!”
十四岁的青霓抬起手掌:“击掌为誓?”
李纲倔脾气上来,立即和少年击掌。
又哼一声:“你们以为你们是五十义士吗?同样是出自黎阳,他们敢赴金贼四太子的宴,你们就只会胡闹。”
“你对五十义士很推崇?”十四岁青霓敏锐地问。
“自然。”
李纲精准而客观地形容:“他们当初应约,看似莽撞,实则不得不如此,宋人安逸良久,缺乏血性,又被金贼击溃信心,正需要血勇来洗刷耻辱,重立信念。他们粗中有细,而你们冲击燕山府……唯剩鲁莽而已。”
十分出乎李纲意料,被这么对比,那些风风火火的少男少女竟然半点气愤也无,一副与有荣焉模样:“是吗?你也这么觉得吗?我也是这么觉得!”
李纲:“……”
竟是又想气又想笑。
这些匪类是听不出好坏怎地!
“哎哎!这马怎么不听使唤!”
骏马甩头踢蹄,撕扯缰绳,牵马的玩家们不论如何安抚马背,拉拽笼头,都没能让它们安静。
难道是因为暴雨连绵?
还是因为大雨随着风,将枝叶草丛劈打摇晃,风入林中穿叶声过于密响?
李纲抬手抹雨水,眼睛从手指缝隙中,看见草丛里趴卧一个丑丑大脑袋,似乎刚打过一架,橘毛被什么东西坑坑洼洼啃过,雨水顺着脑门“王”字斑纹滑下。
“有大虫!”
玩家们听见李纲那一声,急急看过去,果真对上一双兽瞳,锁定着他们,缓缓起身朝这边行来,皮脂厚实,黑纹凶猛,绷紧着四肢随时可以将他们扑食。
“老虎!”
“是老虎诶!”
玩家们半点不带怕,兴冲冲把这里当成动物园。
十岁的青霓腿脚一蹦,跳起来冲过去:“看我一个滑铲!”
送肉上门,老虎都惊呆了。虎掌带风将十岁的青霓按在地上,爪子从肩膀撕开数道血肉,爪尖无意识地把筋勾出。它低头嗅嗅爪下人脑子,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吃。
这两脚兽怎么看上去好像脑子有病?
十岁青霓被虎爪按住后,抱着毛茸茸胳膊使劲往上抬,可惜她不是力量属性,根本挣不开,笑容当场凝固。
“我就知道,滑铲杀虎行不通。”十岁的青霓嘟囔:“等内测结束,我一定要带着游戏录像去发个帖子。”
她说着话,眼珠子骨碌碌转,目光流连在虎掌上跃跃欲试。
如果我咬一口老虎,能把它咬疼吗?
玩家们哄堂大笑。
“你刚才打算做什么?难道真打算一个滑铲过去,从老虎身下滑过,刀子划破老虎肚子,内脏掉了一地?”
“居然还真有人相信这个啊?”
“你这一下子属实给我愣住了,我都没反应过来,你就上去了。”
“哈哈哈哈哈——你是想笑死我哈哈哈哈好继承我的银行余额吗哈哈哈哈哈——”
他们嘻嘻哈哈,仿佛根本不在乎同伴死亡。
李纲残存的本能让他叫出声:“救人啊!”
“不用急啦。”
“现在救也来不及了,我们还没老虎动作快。”
“你不觉得这妹子超酷的吗,她是真敢上去试验啊!”
李纲:“……”
不仅不觉得,还疑心,到底谁才是那即将丧身虎口的姑子的同伴。
“啊呜——”
不是老虎,是十岁青霓“啊呜”一口就咬上去:“呸呸呸!好多毛!”
李纲越来越迷茫。
不仅是这些少男少女漠视同伴生死,就连那少女本人,也是一副“无所谓”“我还非得试试能不能进一步激怒大虫”的态度。
那是大虫啊!
它能把你们拍飞,震得你们七荤八素时,把你们脑袋拧下来,肠子拖出来!
“吼——”
老虎被咬一口,愤怒地用爪子将十岁青霓抛起,腥风与血盆大口一前一后咬向少女柔软的小腹。她的同伴们这才向老虎冲来,但怎么看也不想想要救人,而是想要打老虎。
李纲急得团团转,赵嬛嬛被放到地上,也焦急得看向那边。
大雨停了,人与老虎的搏斗也停了,这群家伙里有三两个力大无穷的怪物,团结在一起竟然也能挡住老虎不落下风,再加上身上刀子削铁如泥,没多久,老虎便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吃肉啦吃肉啦!”
“卧槽,这不是国家保护动物吗!”
“反正是游戏里,怕什么?”
“这老虎打人贼疼,我这脸都被撕下来一大块肉。”
“我胳膊还断了呢,谁带着斧子,我把它劈掉——”这人胳膊被老虎撕扯掉一半,有些地方血肉还勉强黏连着肩膀,却好似不知疼,与同伴谈笑风生。
他们支起锅,有说有笑,好似身上伤口不复存在。
第一个挑衅老虎的少女被扶坐在一边,小腹被虎牙撕开大口,肠子往外蠕流,血与雨水混杂,浸泡着她。尽管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却仍是带笑:“怎么样,我刚才威风吧!”
“超厉害的!”
“如果还有下次,我一定要试试其他战术!”
“今天真刺激!”
“我也觉得!”
他们把老虎破开,切割了肉扔进锅里煮,锅水咕噜咕噜,他们谈笑声响破天际,什么悲痛之情,不存在的。
“你死之前,给你吃口老虎肉!”
“那我可要撑一撑,在肉熟之前别把血条掉光。”
这些人聚在一起,肆无忌惮,大声说笑,好似生死也并非可怖之事。李纲不由自主往他们那边看去好几眼。
真是令人羡慕的勇气。
十岁的青霓终究也没有吃上一口老虎肉,在欢声笑语中渐渐闭上眼睛,没有挺过来。
李纲摘了路旁花与水果,放在这个他之前不太看得惯的少女尸体前。
为她沉默。
他想:如果是在战场上,你这般勇敢,一定会是那种勇冠三军的人物。
老虎肉熟了,没有盐,没有香料,就是一块熟肉,一人分一块,赵嬛嬛也有一块,十四岁的青霓看她泪眼朦胧:“别哭啦,你不觉得她咬老虎的时候,非常猛吗!”
玩家们看赵嬛嬛那副难过样子,也没有去特意安慰她,依然在嘻嘻哈哈。
“该吃虎肉啦!哈哈哈,我要把老虎骨头收集起来,安在我断手这里,再固定五个虎牙当手指,威不威风!”
“威风!”
“我来吃最大那块肉!”
“滚滚滚!”
“放火烧城,盗墓,吃老虎,这日子越来越有判头了。”
“来来来,最大这块肉给咱们的滑铲勇者。”
一个盛肉的碗放到十岁的青霓面前,尸体上方一个吃不到肉的灵魂怒瞪着他们。
赵嬛嬛犹豫一下,问玩家们:“她去世了,你们不难过么?”
“啊?”
扒肉的十四岁青霓抬起头,茫然:“不难过啊,为什么要难过。”
赵嬛嬛:“可……她死了!”
十四岁的青霓愣怔一下:“不错,她死了。”
赵嬛嬛便见少年沉思片刻,对她倏而一笑:“你也会死,我也会死,活得快乐最重要啊。”
赵嬛嬛木愣愣望着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李纲凝视着他们,忽然发觉再说什么,已无太大意义。
这些人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疯疯癫癫无视生死,并非是凶顽无情,他们只是……在让生命快活起来。
想去闹金人城池那就去了,想试一试单挑大虫就去试了,丢掉性命也无妨,同伴会载歌载舞为你欢呼。
李纲轻声说:“真让人羡慕啊……”
不畏生死,少年行。
第395章 我又行了
“天天吃肉天天吃肉天天吃肉……”
十四岁青霓一骨碌从地上蹦起来, 拿老虎骨头磨成的骨刺对着路边石头就是一顿狂刺,刺耳摩擦声陡然响起, 让周围人直皱脸。
“烤肉和炖肉轮着来, 我快要吃吐了!而且还特别腥!要不是饥饿条需要补充,我都下不去嘴!”
谁不是呢!
另外一玩家脸色也特别不好看,但还是打起精神来:“也没办法, 我们这些人没一个会做菜,将就着吃吧,等回黎阳之后, 肯定会有很多好吃食物在等着我们!”
李纲默默吃着肉不说话。
赵嬛嬛安慰恩公:“露宿荒野,没有薄荷胡椒紫苏葱矾去腥, 吃起来有腥味很正常, 恩公已经尽自己所能, 做得很好啦。”
十四岁的青霓抓抓头发:“我去跑跑马。”
他将碗往旁边一扔,上马就奔走,陶碗好似心烦气躁地转上一圈, 才平稳在地面上。
两刻钟后,他骑着马又跑回来, 马上多了一个中年男人, 看上去好似四十出头,在马背上挣扎,脸上满是愤怒。
李纲瞅着这场景,对此陌生人一下子就亲近起来。
这是土匪们又绑来一个人啊!和我一样!
十四岁的青霓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快来!找到人做饭啦!”
一群玩家围上来,把中年男人从马背抬起, 仿佛野人抬野猪, 眉开眼笑:“好耶!”
“芜湖!”
“终于可以不用吃那些东西啦!贼难吃!”
中年男人气急败坏:“恁弄啥哩!恁咋摽人!敢摽我, 看我不摆治死恁!”
十四岁的青霓乐了:“河南人啊。还好我有个河南同学, 学过两句方言。你自己技不如人还想整治我?”
他张嘴就来:“别嗷嗷啦,你那两下子通不粘弦咧!”
中年男人十分意外:“老乡?”
十四岁的青霓又换回官话:“不是。认识你们乡人,学过两句乡话。”
中年男人便不再吭声,却在十四岁的青霓解开他缚手绳时,短剑猛地刺出。
“恩公!”赵嬛嬛原先坐着歇脚,此刻蓦忽从座位上弹起。
短剑没入小腹,热血淬了冷刃,中年男人表情肉眼可见变得不悦:“你怎么不躲?”
反击要切实打击到对方,自己才能愉悦,对方放水那有什么意思。
少年摸摸鼻子:“你不是在生气吗?让你捅一剑——一剑不够,你想捅个三剑六洞,也不是不行。”
中年男人二话不说,将短剑抽出来,又是一刺,少年果真没躲,任由短剑刺进去,血肉吞进刃尖,吞过刃身,几乎要吞到剑柄,将整个剑柄塞进身体中。这过程中,没出现一声痛呼。
对方笑吟吟问他:“还要再来一剑吗?”
中年男人有一瞬失语,推短剑那只手也不由自主停下来。
那少年大声说:“你来!我叫一声就不是好汉!”
豪气冲天。
“好!”中年男人赞道:“好汉子!”
他把短剑拔|出,烫热血液有几股喷溅在他虎口处,“俺两清了!”
在他家乡话里,我才是我,俺是我们的意思。
中年男人将短剑收回剑鞘中,转身就要迈步,突然传来扑风声——然后他就被扑倒了,下坠后在地上翻滚两圈,四肢撞到地面,大脑一片混乱,仍记得喊出声:“恁干啥叻!”
十四岁的青霓扑过去,一手捂着流血腹部,避免自己血条掉得太快,一手压住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背后,地面出现一圈巨大裂纹:“我要吃好吃的!”
“日你个小崽!”
“我要吃好吃的!”
“你个齐孙!”
“我要吃好吃的!”
“你会不会说别的话!”
“我之前看到你烤肉了,闻起来很香,我受够肉入口又腥又难嚼了!”
“那你就抢人?”
中年男人被十四岁的青霓带跑,不知不觉恢复官话,李纲和赵嬛嬛松一口气。
终于能听懂了,不容易啊。
十四岁的青霓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们一对一PK,我赢了你听我的,不管我是要你包里哪件装备,还是要你自杀掉经验一直到掉级,你赢了,也可以这么对我,就是把我杀掉都行。”
游戏里都这样啊。
“而且你也答应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刚才!树林里!你对我用刺枪了!你还红名了!”
刚才他在树林里烤肉,这少年就跳出来,大喊着:“PKPKPK!你输了就和我走!”
尽管不知道“PK”是什么意思,后面那句话他听懂了。
他当时把这小崽子当成土匪,抬枪就攻击,对方一脸兴奋冲过来,嚷嚷着“你红名了”,然后……然后他被怪力抽飞,枪也飞插进树干里,再然后,他就被绑起来,连人带枪扔上马背。
这就是你说的答应?!
中年男人嘴巴抖动,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李纲好心帮他说:“土匪!”
中年男人立刻用力点头:“土匪!”
两人对视一眼。
中年男人:“难道你也是……”
李纲点头。
二人眼中顿时升起惺惺相惜之意。
这被打断在十四岁的青霓给中年男人塞菜刀的动作里:“烤肉!”
中年男人抵死不从:“我牛皋绝不屈从!”
虽然他无事可做,虽然被抢走并不会耽误他什么,但别想了,他不会屈从匪类的!
他可是兵!
汝州驻军的射士!
就算现在成了起义军,也绝不会和匪徒同流合污!
“那好吧。”总不能强逼人做饭,“你目前有事要做吗?”
牛皋下意识:“没有。”
随即,他就发现自己回答错了。对方一听他这么说,便兴高采烈地回答:“那我就绑到你愿意帮我做饭为止!”
所以刚才如果说有事,就会被放走吗?
牛皋瞳孔地震,一丝血线顺着嘴角流下来。
十四岁的青霓:“来个人把他捆起来,我去那边包扎一下!”
半个小时后,偷偷换了一具新身体的少年跑回来,还顺带又带回几只山鸡:“我就不信这次赌不赢!”
李纲:“赌?”
“十分之一概率能做得好吃,那我做十次,肯定能做出一道美味的菜!”
十四岁青霓嘴里说着能气死数学老师的话,开始把鸡摁热水里拔毛。
旁边是其他玩家给他欢呼鼓舞:“钓鱼佬加油!”
“钓鱼佬你一定可以的!”
“都说熟能生巧,你肯定不是我这种不管摸多少次锅都做不出美食的厨房杀手!”
“你刺杀成功那金军万夫长完颜蒙适,这是胆大心细的活儿,做菜就是要胆大心细,你一定能做得很好吃!”
“?!”
牛皋、李纲和赵嬛嬛同时转头,看向那少年。
少年嘴角咧开,双手叉腰,让人不忍直视。
“还有那金国皇帝,也被你杀死了!这刀工,还有谁能比!还有谁!”
牛皋瞪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还有把金贼的厕纸换成荨麻叶,害得他们在战场上摔下战马!这奇思妙想……特别适合做菜啊!什么私房菜,自创菜,开发新菜,不都需要想象吗!”
厕……
似乎一年前,宗泽守东京那一战,就是因为有几名金兵摔下马,导致阵型大乱?
一个联想转瞬掠过心头,李纲盯着十四岁的青霓,迈出半只脚,踟蹰片刻,又停住不动。
如果真的是呢?
如果这些匪类其实不是他想的那样无法无天呢?
想知道是不是,但李纲又实在拉不下脸去问。
赵嬛嬛的想法就很简单。
恩公本来就那么厉害啊!恩公能做到这些不是很正常么!
*
十四岁的青霓被小伙伴们捧得飘飘然。
天晴了,雨停了,他觉得自己又行了!
遂决定起锅煮鸡腿。
牛皋眼睁睁看着少年把鸡腿砍下来后,也没清血水,就往锅里丢。煮熟一啃:“呸呸呸,怎么还是那么腥!再煮煮!”丢回锅里,过了一会儿捞出来,咬一口后捂着腮帮子惨叫,“肉怎么那么老!我的牙!”
……什么刺杀金国皇帝,刺杀金国万夫长,这真的是这小崽子能干得出来的吗?
牛皋呆如木鸡。
那群少男少女在旁边提意见——
“是不是盐太少了?再放一些?别放多,小半勺就够了!”
“我试试!”十四岁的青霓又丢了另外一只鸡腿下锅,十分钟后……“好咸!!!而且还有腥味!”
“听说鸡蛋能去腥,弄点肉炒蛋试试?”
“好主意,先下肉还是先下蛋?先下蛋……诶诶诶!蛋怎么糊了!”
“要不试试整个鸡下锅煮吧?”
眼看着对方准备再糟蹋一只山鸡,牛皋实在忍无可忍:“血腥味血腥味,你们连血都没清干净,当然会有腥味!”
新手清理血水,不在表面划拉几下再泡水,当然难以清干净。
玩家们相视一眼,豁然开悟:“我们以为鸡腿肉上划拉那几下,是仪式感呢!”
原来不是啊!
十四岁的青霓:“我会了我会了!让我来!”
很快,鸡肉炖好了。
“你一碗。”
放到赵嬛嬛面前。
“你一碗。”
放到李纲面前。
“还有你一碗。”
放到牛皋面前。
“我也一碗!开动!”
十四岁的青霓一口咬下鸡腿肉,惊喜发现:“果然不腥了诶!”
大半碗下肚,侧头:“嗯?你们不吃吗?”
李纲和牛皋齐刷刷摇头。
看你们之前那架势,不敢吃,吃不起,谁知道入口会是什么奇怪味道。
赵嬛嬛倒是想给恩公一点面子,但盯着那碗小鸡炖蘑菇好半天,始终下不去嘴。
“不吃就不吃!我自己吃!”十四岁的青霓把碗从他们面前拿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在金国国都捡到的蘑菇,“我再吃个小鸡炖蘑菇!”
同样参加盗墓小队的十三岁青霓惊讶:“你还爱吃蘑菇?”
“以前不喜欢吃任何菌类,后来有一次吃到一家烤肉店,口蘑特别嫩特别香特别好吃,渐渐就去尝试了。”
“哦哦!”十三岁的青霓点头。
反正她不喜欢吃,吃蘑菇后的感觉就像是晕车,她绝不会喜欢上蘑菇!
第396章 弓如满月
“真香!”
哦, 不是十三岁青霓在说话,是十四岁。
十四岁的青霓埋头吃饭,约莫吃了三四十分钟, 一抬头, 喉咙好像被掐住, 声音急停。
诶?特殊剧本吗?
少年下意识晃晃脑袋,身前不远处那棵矮树变成顶天立地大树,如同神话传说中的建木。低头一瞧,原本踩在脚下的草, 如今比人还高。
与此同时,脑子连绵不绝传来晕晕醉酒感。
“世界变得好、好大……”
十四岁的青霓摇摇晃晃往大树那个方向走, 绕过好多如大树挺拔的高草,感觉自己像只憨态可掬的大狗熊。
因为脑子晕晕, 直接撞上树干。少年歪着脑袋看“建木”, 一只手还揉着通红额角。
我是谁?
哦!我是一头大熊,要下河抓鱼!
十四岁的青霓又摇摇晃晃往河流走去。
“榴莲牛奶!榴莲牛奶!”
十三岁青霓喊了好几声, 对方也没回他, 反而伸出手, 在虚空里胡乱拨弄,仿佛眼前能看到什么。
她听到另外一个玩家迟疑地说:“该不会……蘑菇中毒了吧?”
十三岁青霓脸色一凛,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双手。
那是一双柔软细腻, 但力气很大的手。
旁边又传来一声:“不好!他要跳河了!”
十三岁青霓蹬蹬蹬几步上去,猛地出腿, 把人扫倒, 然后骑上去, 对着肚子就是咚咚咚几拳。
“你快吐出来啊!”
“因为这个死了也太逊了!”
“库洛里多所创造的库洛牌呀, 请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 我以你的新主人小樱的身份命令你,封印解除!”
那拳头猛捶,让李纲轻轻倒抽一口气。
这是真打啊!
牛皋:“……”
突然对那小崽子之前举动没有怨气了。他们对自己人也是那么狠。
“好疼……”
十四岁的青霓眼前光景慢慢扭曲回真实样子,他还没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樱樱樱’,你干什么!”
牛皋大为震撼:“他还嘤嘤嘤?”
他扭头问李纲:“这……你们这个队伍正经吗?”
玩家们:“当然!”
李纲:“大……概?”
牛皋:“???”
那边,十三岁青霓目光炯炯:“你好好想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十四岁的青霓撇撇嘴:“在吃蘑菇啊,你们都不吃,那就只有我吃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
十四岁的青霓一瞬间失去说话功能,三五个呼吸后,他讪讪道:“谢、谢谢啊。我可能是吃到毒蘑菇,得了视物显大幻觉症。”
“你可以把可能去掉。”十三岁青霓瞅着他:“你多大了啊,我才……咳,我都知道路边蘑菇不要随便乱吃,没听说过‘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这首儿歌吗!”
十四岁的青霓特别委屈:“我还以为吃下蘑菇可以加BUFF。”
“你以为你是马里奥啊!”
总之,幸好没有因为吃毒蘑菇稀里糊涂丢掉一条命,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十四岁的青霓自知理亏——主要是,他还想热情地把蘑菇分享给其他人,到了一处金人山寨外,自告奋勇去探查,回来后,拎起大刀,兴高采烈:“是小副本!”
其他玩家也立刻拎刀的拎刀,拿矛的拿矛。
牛皋困惑地看李纲,李纲态度很好地为他解释:“这或许是他们的家乡话,小副本意思就是遇到了金人兵寨。坐在原地稍等片刻,他们灭了寨子,就会回来。这一路都是如此,”
原来他们还灭了一路金兵。
牛皋忍不住问:“你数过么?”
李纲想了想:“一路走来,走过三四个州府,也约莫灭了七八个兵寨,具体多少个头颅也没数,不过……”他指指后面那好大几车东西:“都是抢来的物资。”
触及到记忆,李纲多感慨了两句:“他们在这方面很有耐心,从打探情报到计划路线,哪怕花费小半个月都能潜心去做。像极了趴在网里,耐心等待狩猎时刻的蜘蛛。”
但,同时那些土匪如果在路上遇到小股金兵,又会一窝蜂冲上去,没有任何秩序。态度和对付金贼营寨是天差地别。
李纲口中的那群人,和牛皋认识的那群人完全是两码事。
他忽然升起好奇心。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一等,就等了两三天,一直到第四日入夜,玩家们灭完金人寨子回来,牛皋也没想通。
他们搬了不少战利品回来,放到车上,由力气大那几个把车子拉着走,边走还边朗声喊口号:“一二一!一二一!”
忽然,前方路上跑回来斥候玩家,一溜小跑,吐字清晰地说:“兄弟姐妹们!前面有宋人村庄,金贼在劫掠他们!抄上家伙,我们走!”
牛皋此刻没有被绑起来,他跳起来,就要去找自己那柄长|枪,比他更快的是那群少男少女,他们明明才刚打完一场战斗,身上尽是血污,此时却勃然大怒:“什么!快带路!”
“居然敢劫掠宋人,既然撞上了,那就是他们倒霉!”
“冲冲冲!不杀金贼狗头,誓不为人!”
他们毫不犹豫上马,跟着斥候玩家冲过去。
还留了一部分玩家在原地,他们需要保护好李纲、赵嬛嬛还有牛皋。
看玩家们频频望向村庄模样,牛皋深吸一口气,提起枪,在他们警惕目光中,说:“我过去帮忙,不会跑,你们放心。”
同时,李纲也开口了:“你们若想过去就过去吧,我会带着……”他看了一眼牛皋,改口:“姑子躲起来。”
余下玩家们互相嘀咕了一小会儿,转头看着李纲他们:“走!一起过去,那里有个高坡,应该能观望战局。”
玩家们和李纲、赵嬛嬛在坡上,牛皋提起长|枪就往坡下冲。火把映亮村庄里数百金兵,都没有穿戴甲胄,武器也都是敲棒,只有少数拿着大刀。他们在村庄里肆意杀戮,炫耀着自己肌肉,以欺辱平民为乐。
这村子里都是普通百姓,面对金人铁骑,简直是怕到骨子里,大多数人连抵抗一下也没有,一个个被驱赶着蹲到村子中心。
有那么少数十几个人抄起农具、家具——多是锄头菜刀什么,试图反抗,身后是家中老弱妇孺,然而普通人怎么斗得过官兵,很快就被那几百金兵围起来,用敲棒殴死。
他们家人惊慌失措逃跑,却又很快被金兵追上,敲棒对着天灵盖重重一敲……金兵们围起又散开,中间空地只多了许多尸体,旁边还零零溅着血迹,以及一柄用来自保的镰刀。
“快跑!”老人拉着自己七岁的小孙女拼命跑,想要跑出村子,跑进树林里,躲进灌木丛中。
躲进去就不会死了……
村口越来越近,老人眼中升起希冀光芒。
身后是弓弦声响,一箭射来,“噗”地透入他大腿。老人随即摔倒,小孙女被推出去,老人猛地睁大眼睛:“快跑!跑进树林——”
话没说完,已经被赶上来的金兵一刀砍掉脑袋。
金兵吐了口唾沫,一肚子怨气:“晦气,还要我追上来。”
他羡慕地回头看,那边是同伴们兴奋的吼叫与大笑,伴随着妇女哭喊声,尖叫声,衣服撕破声……惊恐绝望的哭喊是最美妙的音乐,引得他心痒痒,然而金兵看到那小孩跌跌撞撞往村口跑,只能长长“啧”一声,大步追上去,挥刀就要砍下去,空中抛射来一支羽箭,精准穿入他肩胛骨,吃痛之下,大刀砰然落地。
小孩撒丫子就跑,金兵握着肩胛骨那处羽箭,抬头看向村口。
黑暗里射来几支箭,穿过火把,“咻咻咻——”村口火把尽数熄灭,天地重新陷入黑暗中。
大地忽然传来震动,金兵脸色一白,这是他最熟悉的马蹄声,杂乱无章,践踏中野草乱飞。
但,对他出手,绝不会是金人。
“咻——”
箭矢冷冷穿透金兵眼珠子,在人生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黑墨中泼然跳出高头大马,少女飒爽驰骋,手上弯弓第二次拉开,弓如满月。
第397章 勉勉强强
泼墨黑夜中, 紧随十三岁青霓之后的,还有其他玩家。
马飒如流星,载着他们飞也似奔向村庄中心。
先到者永远是羽箭, 数支连过, 灭掉火把。金兵们发觉不对时,视野里只剩下黑暗,本能靠成一团, 将腰刀或敲棒拿在手上, 其中会宋话者发狠大喊:“俺们人头就在此处,狗日的想要老子人头,就来试试!”
旁边村民个个口呆目瞪,身躯颤抖。
小娃娃靠着母亲小声问:“是来救……”
被母亲堵住嘴训斥:“别出声!”
鬼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算同样是宋人也不可信,万一是山匪或者官兵呢,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 都不是好东西!
小娃娃被捂住嘴,眼珠子骨碌碌转, 拿眼去看来人,天黑, 看不清, 只听见一连串打斗声。兵器入肉的野蛮与激发勇气的怒吼交织, 不一会儿又变成首领声嘶力竭地指挥,金兵狼奔豕突的慌措。
似乎是来者占上风。
一二十个呼吸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小娃娃在母亲怀里, 扒着胳膊往外伸脖子, 怎么推也推不回去, 正在母亲着急时,“噗——”火把重新点燃,遍地血腥,马上跳下来一少女,运动过后,脸颊微微发着健康的红。
她将弓箭往马背上一挂,侧头看他们:“你们没事吧!”
其他少年也翻身下马,其中一个还踢了踢其中一具金人尸体,志得意满:“谁是狗日的?谁要送人头?”
可惜,那名金兵再也不可能回答他了。
这下,村民们才相信来者是想要解救他们,连忙上前,哭着拜谢:“救命之恩,受我一拜!”拜谢完,他们便一边哭泣,一边收拢同村人尸身,空气中凝滞着悲痛。
村子里原先有二三百人,如今只余半数不到,多是老弱妇孺,那些青壮年要么反抗时被杀死,要么束手就擒时被杀死,他们都不如老弱让人放心。
“爹爹妈妈——”失去父母的孩子在哭泣。
“咚——”失去丈夫的妻子昏厥在地。
即将失去女儿的老人颤巍巍进厨房,倒了些许膏油进破碗里,用手指小心翼翼抹到一妇人唇缝中:“乖女啊,你别舍不得啦,舔一舔油花,好上路!”妇人有出气没进气地躺在地上,眼角眨出泪珠,拼尽全力去抿一抿平日舍不得食用的油腥。
好似有一层重重的壳压在村民背上,将他们越压越弯。
他们在哭生死,也在哭生活。
没有青壮年,就算这次活下来,以后可该怎么过啊。
十三岁的青霓面露不忍之色,扭头就走。
十四岁的青霓正在四处张望,看到她要走,蹦跶过去:“你要去干嘛!”
十三岁的青霓:“我去把我那一份战利品给他们。”
十四岁的青霓瞧向远处那些村民衣衫褴褛模样:“我和你一起!”
“等等,还有我!”
“别忘掉我啊!”
这消息一个传一个,所有玩家都加进来,他们拉来好几车钱财粮食,还有金兵使用过的武器与马匹,居然还有好几头牛。
少男少女们笑起来时有一口白玉牙,整齐又干净:“这些东西给你们,有粮食,有钱,有武器,还有几头耕牛,应该能让你们接下来日子过得不那么难。”
撑到下一次粮食收获之时,村子就能起死回生了。
村子里再一次响起震天哭声,还有连绵不断的道谢,直让玩家们手忙脚乱。
“别跪别跪啊!”
“不、不客气,道谢我收到了!”
“这附近还有没有山贼,我们去清理一下——诶诶诶,你别哭啊!”
“我不饿,真的不饿,不用开火,也不用杀鸡!”
便在这时,一个小娃娃扑进十三岁青霓怀中,眼睫上挂着水珠:“姊姊别走好不好,你一走,又会有新的人来欺负我们!”
十三岁的青霓抱着小娃娃,有些不知所措。
小娃娃的母亲急冲冲跑过来,把小娃娃拽出来,对着十三岁的青霓不停道歉:“是我没看好孩子,恩人你别听她的,她人小,瞎说。”
小娃娃在她怀里挣扎,小手扑腾:“我没胡说!宋官家欺负我们,金官家也欺负我们!”她很激动地说:“不管在哪里,都会有人欺负我们!但是恩人没有欺负我们!他们还让别人也不欺负我们!”
母亲脸上表情染上苦涩,却更加坚定地把小孩抱走,用力捂住嘴。
“其实……”十三岁的青霓和小伙伴们私聊过后,开口:“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
母亲无意识松开手,小娃娃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本能地向十三岁青霓那边蹦两步,脚一滑就扑摔在地。
十三岁青霓把小娃娃扶起来,认真地说:“留下来不行,我们还有其他事,但我们可以带你们一起走,去我们的城池中定居。”
“真……真的吗……”有村民愣愣问。
他们怎么会不想这些恩人留下来,恩人会走,金兵迟早会回来,可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呢,恩人们明显有事,用人的善良来胁迫恩人,这是禽兽行径!
所以,在小娃娃恳求时,他们没吭声。
但……
恩人太善良了呜呜呜呜,居然要把他们带走!
十三岁的青霓:“真的!”
村里人再次扑通下跪:“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他们从枯浅的井里打上些许水,仅有这一些干净的井水倒进水囊里,献给玩家们。又挖了个简易小坑,将亲人尸体埋葬,百姓无钱置办棺材,也只能用草席或破布粗粗卷起尸体。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帮家长搬搬小器具,叠叠衣服,听家长喋喋不休:“你们一定要记得恩人大恩知道么?”
北地严寒,八|九月便有雨雪了,十月的夜晚更是寒冷。
赵嬛嬛窝在火堆前,脸蛋红扑扑。
她呢喃:“圣贤之所为,万民皆所愿也……”
每一个经过玩家们的村民,都会小小弯腰,对着他们鞠躬行礼,全是心甘情愿。李纲凝望着这一幕,一直没说话,唯有瞳孔微微震动。
不过,他听到帝姬的呢喃时,硬是把脸一板,倔强地说:“他们哪里称得上古之圣贤,我看他们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危害,一拍脑袋就做了。”
道出这话时,李纲觉得自己简直臊得慌,竟然能说出此等瞎话。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带百姓上路和自己上路,是一回事吗?如果说平时自己走,一天能走四十里,带上百姓,一天能走十里就不错了。
要是以前不需要在意赶路时间,但村庄里死了一堆金兵,谁知道他们大部队在哪里,会不会来追击。这完全是直接把危机接过来,帮百姓抗住报复。
想着想着,他又哼一声:“古之圣贤,英伟,刚猛,勤勉,虚心,爱民,善谋略,他们也就占个英伟、刚猛和爱民,勉勉强强吧。”
赵嬛嬛将冷到发红的手放在嘴边呵气,很茫然地回忆:哪家圣贤标准是这样的?周公、孔子、孟子、荀子?好像都不是……
*
“嗒——”
数日后,数百金人骑兵闯进这村庄中。
有十数金兵下马,探查踪迹,回身向万夫长汇报:“人已离开此地二三日。”
金人万夫长扶着刀柄,扫了他一眼:“往哪个方向去?”
有金兵蹲下去查看车辙,回来汇报:“他们在往西去。”
万夫长大笑:“定是贼子踪迹,走!一定要让这群贼子知道俺们厉害,竟然敢杀俺们兄弟!”
……
“好像有金兵要追上来了,大概十五分钟……哦一刻钟后到。”玩家斥候飞奔到队伍中,汗血宝马喷出灼热鼻息。
“啊!”
村民们顿时躁动起来。
“金兵来了?”
“一定是因为之前村子的事!”
“这可如何是好!”
“恩人将我们放在此地吧,再带几个小孩子走,不要管我们了。”
“怕什么!”十三岁的青霓举起弓箭,大声打断他们的话:“我们斩杀金人四太子,破四太子大军的时候,那些金兵还不知道有没有上战场呢,就算他们有十倍百倍之数,也不是我们对手!”
虽然话里有些夸张和吹牛成分,但确实很快安下村民的心。
其他玩家也说:“我们是不会丢下你们的,护送任务让任务对象出事,我们丢不起这个人。你们别乱想,说过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就一定会带到!现在,你们先躲起来,等我们打赢!”
十五分钟时间,村民们依次钻进附近山野里。李纲和赵嬛嬛为了不拖后腿,也躲了进去。
他们回头看,看见那些少男少女向着他们挥手,逆着白日,好似坠进光里。
明明已经看不到少年们的脸,这些村民却不约而同坚定——
他们一定是笑着的。
*
十三岁的青霓侧头看牛皋:“你不走?”
牛皋慢慢吞吞地擦拭着枪身:“你们喜欢吃鱼汤吗?”
十三岁的青霓:“喜欢!但好久没吃啦,我们都不会做。”
牛皋笑起来:“打完这场,我给你们做鱼汤。这是我的拿手好菜。”
他想:如果我们没有死在这里。
“好!”十三岁的青霓高兴地说:“那我就等着喝鱼汤啦!我要喝两碗!”
第398章 付尾款吧
数百骑兵纵马奔腾, 三十里转瞬即逝。
等他们跑过玩家们埋伏的地点时……
“攻击人!”
十三岁的青霓下令。
她张弓搭箭,“崩——”一声,箭弦轻响, 从金兵身后放冷箭。
除箭以外,还有石头和滚木, 由大力玩家抬起抛过去。
牛皋看看自己这柄枪, 再看看距离,从玩家手里要走一张弓, 数十支箭,也冲着金兵身后招呼。
“啊——”
“啊——”
等金兵反应过来时, 大部队后面早被|干翻了七八个人。
“卑鄙无耻!居然放冷箭!”金兵万夫长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直接带着兵马回防。
金人骑兵分成两股,疾冲向玩家们,又在快接近时往旁边拐弯, 向着玩家们那边射箭, 射完立刻往后奔。惹得玩家们骂:“这些骑兵好快, 还不贪心,射出一箭就跑, 后面又衔上。他们以为这是塔防还是跑传送带!”
十三岁的青霓冷静地观察战场,说:“这才是轻骑兵的战术, 之前攻城其实是禁锢了他们实力。”
十四岁的青霓问:“我们也上马,骑兵对骑兵?”
“不, 不要拿我们的业务去挑战人家的专业, 再怎么说,金贼也是狩猎为生, 说得夸张一些, 可能人家能跑会跳之后, 就开始练习如何上马了。”
“那要怎么办?”
听到他问,十三岁的青霓笑了:“当然是以长攻短!他长,我们比他更长!”
牛皋静静听着,不免露出思索之处。
这些人长处在哪呢?难道是特别擅长射箭,预备用箭雨来打击骑兵?还是擅长列阵作战,将金贼分化吞吃?
十三岁的青霓把手一挥:“把我们的长矛一号抬出来!”
力量基因的玩家们迅速跑去后面,抬出了一个十五米长,多圆木拼接而成的……
牛皋:“长矛???”
这是长矛?我读书少,你别骗我!这东西都快五十尺了!这叫长矛?这是攻城守城时用的撞竿吧!
“对呀!长矛!就是比普通长矛稍微长了一点点!”
说完后,十三岁的青霓就指挥:“上!撞他们!”
大力玩家们抬起巨无霸长矛就往金兵那边撞,矛尖不能精准刺进去敌人身体没关系,反正矛身一扫,就能横扫下去一大片骑兵。
“啊——”
“啊——”
战场上满是金兵惨叫声。
他们也想射箭,可骑射距离不够,大多数骑兵普遍距离不超过三十二尺,精骑不超过六十五尺,那五十尺巨无霸长矛,已经足够扫下大多数骑兵了。
静止时倒是可以射得更远一些,百步穿杨都没问题,问题是……骑兵静止射箭,你还当什么骑兵!那还不如步兵,至少步兵没“站”那么高当靶子。
金兵万夫长看着那四处横扫的巨无霸长矛,勃然大怒:“日你奶奶,你们这群没种的宋……”
巨无霸长矛拍过来,好似惊涛拍浪,在骤然扩大的瞳孔中越变越大,金兵万夫长一时忘了呼吸和移动。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尖叫着四处躲避,那些被扫下去的金人落马后呻|吟一片,他们本可以后撤,但战场上太乱太拥挤了,若是一开始有队列时还好,如今队伍乱了,原先骑兵与骑兵之间留着的奔跑空隙,被其他骑兵三三两两间错进来,跑也跑不动,躲也躲不开。
“拉开距离——”
“拉开距离——”
有金兵扯着嗓子吼,但只有少数人试着去做,大多数人发现队形乱了,心也就乱了。更有甚者惊慌之中,马蹄重重踩在落马同袍身上,直踩个肚破肠出。
金国有百战精兵,训练有素,不会一受到挫折就惊慌失措,但这种精兵并不会出现在此地,干打家劫舍勾当还擅自追踪敌人,玩家们面对的这群金兵只是古代的普通士兵,战损率超过5%就会溃败奔逃的那种兵。
金兵万夫长倒是身经百战,可此刻只他一个稳住没用,看着巨无霸长矛袭来,他只能够顾着自己,用高超骑术闪躲,矛杆从他身边歪过,拍到他亲信肩膀上,巨力汹汹,那根手臂“咔嚓”一下,软垂下来。
矛尖则刺进另外一个亲信身体里,从另一面穿透而出,战场上仅留下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啊——”
牛皋满脸震撼:“打仗居然还能这么打……”
一个长杆撑开距离,对方打不到他们,他们却能打到对方。
不过。牛皋看了看玩家们,又看了看战场,无声叹息:也只有这些人能那么做了,一个个力气又大,又听指挥,搁别人军中,找到七八个“项羽”来做这种事情就是一个难题。
“他们要跑了。”牛皋观察着战场,得出结论:“没办法追击。”
想追击就上马,上马就比不过金人骑兵,这一站看似对面落下风,实际上他们死伤并不是很重,至少能活下三分之二的人。
“那也没办……咦。”少女声音一停,牛皋下意识看向她,就见少女“芜湖”地欢呼一声,把弓一扔,从后腰拔|出大刀:“怕什么!”
“冲!”
她笑容灿烂:“我们的援军到了!”
远处,突现大蛇旗挥舞。
【私聊(十八)】:我们和五郎来接应你们啦!
箭雨随着私聊看完,倏然而至。岳飞骑着大马,静止在射士身后,上半身像木板一样挺直,抿着唇角不苟言笑。十八岁的青霓拿泼风大刀向玩家们招手,随着她动作,劲装之下,精悍线条起伏。
……
两面夹击之下,金兵溃败,玩家们不收金人俘虏,直接砍了他们祭旗。
人前,岳飞没问,人后,他找上十三岁的青霓:“你们怎么会深入金国之地?”
要知道,在陆宰来找他,让他想办法带人潜过去接应时,他差点魂都被吓没了。
小官人们真是忒胆大!
“呃……”十三岁的青霓决定捡着说:“我们听说粘罕烧了西京,还抢了皇陵,气不过,又听说他和金贼朝廷分裂了,就来他的驻地捣乱。作为大宋子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君父被人打扰长眠呢,你说是吧!”
她这么一说,年轻的岳小将军便有些无措地回答:“是……是这样,但也不是……”
他卡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句,严肃地说:“你说过,一昧顺从君王不是忠君,逼君抗金才是忠君,岳某如今也说,皇陵被抢掠确实令宋人耻辱和心痛,可若是因此让你们丧命,才更令宋人心痛。倘若当真想要洗刷这个耻辱,当学唐太宗,厉兵秣马,静待时机,一雪前耻,而非是胡乱出击,让敌人抓住机会歼灭尔等。”
十三岁的青霓用力点头:“嗯嗯!”
岳飞:“……”
岳飞自己也是刺头,非常清楚面前人态度……那就是虚心认错,死不悔改。
张显忽然闯进来:“喝鱼汤啦!”
十三岁的青霓当即蹦起来:“来啦来啦!”
丢下岳飞冲出去,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岳飞看着小官人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张显瞅一眼自己大哥,惊讶发现,大哥嘴角竟然勾了起来。
刚才有发生什么好笑的事吗?
岳飞也瞧了一眼张显:“你昨晚没睡好?”
“很明显?”
“嗯,眼皮底下都青了。”
“哦……”
张显揉揉耳根,也不知道是搓红,还是原先就红。他不大好意思地说:“怕……怕他们出事,睡不着。”
岳飞拍了拍他肩膀,微笑着出了这片隐秘地带,走向空旷大路。
张显下意识往前迈两步,跟在岳飞身后。
大路边,牛皋在履行诺言做鱼汤,并且试图教会玩家们:“野外没有去腥的配料也没关系,可以先给鱼放血,然后翻鱼腮,取腮片。再往腮后摸……摸到了吗?那里有一块骨头,带着很多牙齿一样的东西,这块骨头叫鱼腥骨,把它撬出来扔掉。然后是刮鱼鳞,去鱼皮黑膜和鱼腹黑膜,鱼筋也要去掉——这样就不会腥了,能记住吗?”
玩家们用力点头:“记住了,鱼鳃、鱼骨、鱼鳞、鱼筋和鱼膜!”
“那你们试试?”
“好嘞!”
很快,两份汤出锅,牛皋盛了一碗玩家们那锅,一进嘴里,直接虎目含泪。
玩家们不好意思:“就算很好吃,你也不用感动到哭出来啊。”
牛皋艰难地咽下鱼汤,这个铁打的汉子,面对以为的生死危机也没后撤,此刻退离鱼汤十步,拿出水囊狂灌,好一会儿才崩溃地说:“你们是怎么做的,这鱼汤比黄连还苦!”
玩家们老老实实告诉他自己炖鱼汤的经过,听着步骤好像没问题?牛皋问了又问,拿出刨根问底架势,最后才在一个玩家口中得出:“啊?有没有把鱼胆弄破,不记得了,可能……大概……清理内脏的时候,手劲确实有些大?”
牛皋:“……”
玩家们:“要不我们再……”
牛皋:“别别别,还是吃我那一锅吧!”
*
扬州。
十九岁的衣衣托韩世忠把赵构约了出来。
面对赵构,女扮男装的少年露出憨厚老实的笑容:“官家,金人朝廷那边托我问问你,秋收都过了,可以付尾款了吗?”
第399章 难以启齿
尾款这个词在宋朝有没有出现过不重要, 反正赵构听懂了。
他是偷偷摸摸过来的,虽然朝廷上大多是主和派,但靖康之耻刚过没几年, 不可能把求和摆在明面上,这容易激起民愤。
在这个隐秘茶馆隔间中,他头上戴着毡笠, 非常厚, 往下一压就能遮住上半张脸, 身上穿着黑衫夹绵衣,脚边还放着担架子, 好像随时可以在大街上吆喝叫卖:“糖糜、羹酒、时新果子!”从贵贱通服的直脚幞头,到绑住衣袖以便劳作的绳索,再到方便劳作的合裆半长裤, 从头到脚挑不出一丝毛病,怎么看怎么像个典型的小贩。
“金贼当真已经退兵了?”
“官家难道没派人打听过?西京已无金兵,不过他们仍在边境虎视眈眈。”
那确实。
赵构确实派人打听过,今年后半年,是他过得不那么胆战心惊的半年, 大股金兵从城池中撤离, 小股仍在骚扰, 好在宋军可以解决。那些噩梦好像从他生活里剥落, 一切又歌舞升平起来。
“这……”
正是太过确定,才想要准确问一问,以防万一。
赵构轻轻吸一口气, 将心绪平静下来:“金贼退兵便好。”他看着十九岁的衣衣, 半真心半假意地说:“哈哈哈, 亏得有卿在方能解救这危卵江山, 满朝公卿,危急之时,不如卿一布衣!”
他会装,十九岁的衣衣比他还会装。
“只可惜金贼欲壑难填……”少年流露出遗憾的表情:“一直催促着要那剩余三百万缗,我人微言轻,无法拖延些时日,他们说……说……”
“说什么!”
“他们说,秋冬已到,马乏粮缺,若不给他们交付尾款,便要南下了。”
赵构下意识想摸自己的玉扳指,摸了个空才回忆起来为了表现得更逼真一些,自己早就痛快地将这些东西解放到宫中。
“要给。”赵构和颜悦色地说:“三百万缗需要准备些时日,十日后我让韩世忠在老地方交给你如何?”
十九岁的衣衣拱手:“谢陛下。”
这种比官家更正式一点的称呼,让赵构更加和颜悦色了。他决定破格封这少年一个大官,毕竟此人很有才干,以后出使金国的差事都能放心交付。
他就这么和十九岁的衣衣说了,十九岁的衣衣毫无诚意地假笑:“官家,我不太想做官。”
就算是秦皇汉武唐宗明祖这些我都不考虑折腰,你赵构?得了吧!
“我其实是纵横一脉传人。”十九岁的衣衣面露向往:“我不想做什么官,我只想像周时纵横先辈那般,以自身三寸不烂之舌化解本国危机,还请官家给我这个机会,此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来日功成身退,寄情山水。”
什么纵横传人,都是胡说八道,架不住赵构想相信。还有一个,不图名,不图利,只想实现一番抱负,实现完之后,即刻离开,全程隐于幕后,连奖赏都不要的人更令人放心吗?
“官家,我能不能讨个赏儿?”
“???”
赵构面色僵硬:“卿请说。”
“我想请求一个武将……”用来当技能训练师,“用来保护我日后深入金国。”
赵构大大方方:“好,那就韩世……”
“我有人选了,他叫岳飞!”
被打断说话。赵构似乎也没生气,只是疑惑:“岳飞?”
“对对对!他是个武官,不过我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儿,还请官家帮忙查询。”
“可。他长何模样?”
“不知道!”
“???”
“只知道是大小眼,其余一概不知!”
“在任官职?”
“不记得了!”
“……”
“他字鹏举,写过一首词,开头那句是‘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你对他甚也不知?哪里人不知?哪个官职不知?长相也不知?”
“对!”
赵构:“……”
赵构一阵窒息,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不过,至少知道姓名和字,再加上大小眼长相,应该不难找。
“行,朕答应你。”
十九岁的衣衣仿佛耳畔出现轰鸣声,炸得她心脏狂跳。
太好啦!有赵构这个皇帝插手,很快就能找到岳大佬了!
岳大佬刚喝完一碗鱼汤。
十三岁的青霓则干完两碗鱼汤,一碗白饭,意犹未尽地靠着树坐,摸摸圆滚滚的肚皮:“五郎啊,来,坐,别那么板正,像我一样躺平!可舒服啦!”
岳飞犹豫着往地上一坐,也倚靠树干,双腿微微倾开,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把身体往下滑,调整了个更舒服的躺平姿势。
十三岁的青霓:“不错吧?”
岳飞:“是很不错。”
张显往这边看来,看了两眼后,和其他军汉叨叨:“这算不算学好三年,学坏只需要三个呼吸?”
那军汉看看上司,下意识一点头,然后又飞快摇头。
*
从出发去盗墓,再到回归黎阳,玩家们跑出去两个多月,干的事情可是惊天动地。
当时干得有多快乐,现在就多痛苦——耷拉着脑袋排排坐,听陆宰和宗泽碎碎念这样特别危险,特别让人担心,特别不顾全大局。
十岁的青霓从李纲身后跑过去,再从宗泽身后转回来,仗着敏捷基因,窜来窜去,给玩家们扮鬼脸。
玩家们龇牙。
陆宰捕捉到他们的心不在焉,板着脸很不高兴:“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说的不该!”
玩家们垂头:“该!”
陆宰:“你说你们这是主公的样子吗,一个两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知不知道这会让人有多担心!”
玩家们就快把头低到地面上了:“嗯……知、知道……”
陆宰缓下脸色:“我知道主公心中自有计较,也知道主公比起生死,更在乎其他东西,比如荣耀,比如骨气,但主公不在乎,我们没办法不在乎,如果主公实在想做,便和我们商量商量,让我们拿出个实用章程来。”
他虽是在笑,却十分认真:“这不正是谋士的职责么?”
“符钧~”玩家们感动得泪眼汪汪。
“不过……”陆宰忽然一指十岁的青霓,“主公们也该稳重一些。”
比如像这位!
十岁的青霓突然被拿来当典型,本来在蹦来蹦去作怪,一个急刹车,在陆宰转头那一刻,霎时立正站稳,满脸沉重:“我也觉得他们太不稳重了。”
陆宰欣慰点头。
其他玩家磨牙。
放屁!这家伙当时也去了!只不过后来他们集体忽悠李纲和赵嬛嬛,说死去那少女是她双胎姐姐,钻系统空子而已!
为此,系统还加补丁,只放出五个双胞胎名额,而且用完即止,禁止一号多用——毕竟一个小团体,个个都有双胞胎,这不合适。那五个名额早就被抢光了。
十四岁的青霓大声咳嗽起来。
陆宰担忧:“主公可是着了寒?”
十四岁的青霓:“崽——符钧!赵官家的尾款已经从扬州出发啦,还有一个月就能到这边,我们要不要扩军?手底下人还是太少了!”
陆宰思索:“是该扩军了。”
十四岁的青霓再接再厉:“招兵买马是不是需要口号!”
陆宰琢磨:“是该有个口号,要什么样的口号呢?”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或者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还是更简洁一点:誓扫金贼,直捣黄龙,奋不顾身?
他没看到玩家们眼中闪着诡异光芒。
“符钧!我们都想好啦!”
很久很久之后,陆宰都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接话。
为什么要接那句:“是什么?”
玩家们对视一眼,激动地大喊:“弩|箭维护尊严!石砲即是荣耀!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芜湖!”
“帝国万岁!!!”
“???”
简直震撼陆宰和宗泽全家。
“……”
“……”
“……”
陆宰和宗泽反应过来,异口同声:“不行!!!”
丢不起这个人!
玩家们眼巴巴看着二人,就像是饥肠辘辘的客人,充满期待盯着烤肉炉。
“真的不行吗!”
“可是我们好想要诶!”
“你们不觉得这话很有气势,很能提劲吗!”
陆宰、宗泽:“……”
并不觉得。
陆宰双眼紧闭,眼皮颤动,拒绝去看主公们可怜兮兮的目光。
宗泽默默咽下一口老血:“别的都可以,这个不行!”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
“太……”宗泽:“你们不觉得太难以启齿了么?”
“不觉得!”
“反正不行!”
再两大文臣联手镇压之下,哈士奇们只能委委屈屈低头:“哦……”
然后选了一个比较亢奋人心,还能让普通百姓都听得懂的大白话口号——
“进攻!进攻!进攻!”
玩家们骑着大马,挥舞着大斧头。
赶得黎阳附近土匪仓皇逃窜,哭爹喊娘。
妈耶,这群官兵怎么那么闲,不是说准备出兵收复故土了吗,走之前居然还专门清理一遍附近匪徒?
第400章 原煤含硫
“这是我们接下来的计划。”
“第一, 继续扩充队伍人数,严加训练。鹏举,这事交给你。”
“是,飞领命。”
“第二, 继续准备军需。武器、甲胄、马匹、粮食……越多越好。汝霖, 能办好么?”
“可以。只是甲胄出了些许问题, 不知为何, 甲胄锻造出来后极其脆弱。”
“脆弱?”陆宰微微皱眉, 夜色和他墨色长袍融为一体, “怎会如此?难道是工匠不上心?”
宗泽摇摇头:“我亲自监督, 锻造出来的甲胄还是如此, 我又试着连换七八次工匠,依旧无法解决。”
他还想到一件事, 大宋武备早就糜烂不堪,铁甲如纸那般脆,此前他是愤怒于朝廷不作为,连军需都不上心, 如今看来……会不会是朝廷其实也无力锻造甲胄?
陆宰也想到这个可能, 一张白皙俊脸憋得通红, 好一会儿才说:“既然如此, 先准备其他军需。但甲胄这块也不要放松, 尽快查出来缘由。”
宗泽干脆利落:“好。”
岳飞烦躁地一拍桌子:“那为何从金贼军营中收缴来的铁甲就能用?难道大宋被天厌?”
“鹏举!”
这话可不能说,尽管大家心里都在嘀咕,但一说就满室色变。
岳飞咬着腮帮子, 咬得脸颊微微凹陷。
喧闹仿佛由远而近, 房门猛然被推开, 像是死水被突然搅和进新鲜活力, 玩家们每一个音调都是活泼雀跃。
“周围匪徒已经清干净啦!那些新兵蛋子也见过血——诶,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个脸色那么难看。”
陆宰先起身,拱手:“主公。”
宗泽也拱手:“主公。”
岳飞却只是道:“小官人,我们在商谈铠甲之事。”
“铠甲?不是说正在打造……是铁不够?”
“铁足够,但那些铠甲无法使用,特别脆弱,兵刃很轻易就能穿透。”
玩家们都是一怔。
铠甲不是打造出来就能用吗?从来只有以次充好,居然会有认真锻造后,铠甲不能用的情况?
“难道是步骤出错?”
“便是这点最可怕,一切步骤皆是如往昔,千百年传承,如今竟然无法锻造优质铁甲。与之相反,金贼所披甲胄却是可用。”
“我我我!我有办法!”十岁的青霓咋咋呼呼:“既然金国那边甲胄能用,那我们打听一下金国那边是如何锻造铠甲,模仿着来,不就好啦!”
岳飞很意外:“咱们细作已能参透到金贼军器监中?”
陆宰正要开口,就听见主公不假思索:“可以啊。”
他闭上嘴,微妙有些闷闷不乐。
如此重要之事,他身为主公麾下重要谋士居然半点不知,主公是不是要和他生分了?
十岁的青霓:“你们先商谈其他事情,金贼军械那边,我们自然另外有人去探查。”
陆宰不吭声。
宗泽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只能帮他开口:“好。”
十岁的青霓:“符钧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陆宰:“嗯?”
十岁的青霓:“我们有事要和你说。”
黎阳县的县衙在县中央,玩家们建造的书院在县外,想过去需要穿过大半个县。
如今虽是晚上,县中依旧灯火通明,不穿鞋袜的小孩儿到处跑,小贩拿起搭巾擦擦汗,面前小锅爆着肉,油花滋哇滋哇蹦,食肆中时不时跑出店员,抱着食盒,匆匆忙忙给人送外卖。
他们见到玩家们都会露出笑容,急刹住行动,拱手作揖。
“见过小官人。”
“小官人这是要去往何方?”
“小官人吃我这肉不?不要钱!”
“我这儿有朵漂亮花儿,给小官人簪上。”
夜市很热闹,人撞人,然而玩家们所到之处,人群都会主动散开,生怕把人挤到。
宋人男男女女都爱簪花,路过一个卖花摊子,那小贩扒着十岁青霓,非要免费送她一朵大红花,还要帮她簪上。
旁边卖糖人的老头不甘示弱,非要将糖人塞十岁青霓手中,塞完就扛着摊子跑,不给玩家们还东西的机会。
牛皋坐在一个小摊子前,将馄饨皮吐掉,咬出里面肉馅吃,看到这一幕,有些惊叹:“他们原来那么受欢迎。”
小贩正在收拾旁边桌子,听到这话,自豪挺胸:“那可是小官人啊,他们给我们分地你知道不,我除了这摊子,家里还有二十亩地!搁在以前,想都不敢想,现在我请人来给我种地,我自己支个小摊,前些时候还给我女儿买了一盒唇脂,以往我们这些小人物,哪里有闲钱买这不能吃的玩意。”
他踮起脚往那边伸脖子:“可惜我这摊子离得远了,不然我也想让小官人尝尝我的手艺。”
牛皋嚼着肉,不知是被肉馅里的汁烫到,还是其他什么,脸颊剧烈抖动一下,又归于平静。
玩家们艰难地带着陆宰来到县外,惊魂未定往后面瞧:“没有百姓跟着出来吧!”
“好像没有!”
“太好了!”
“我这糖人怎么办?”十岁的青霓手里抓着那根龙腾九霄模样的糖画,一脸懵逼。
其他人哄笑:“只能吃了呗,人家老爷爷都为了不被我们还回去,速度直奔刘翔了,你吃了吧。”
十岁的青霓逐捧着糖画,先对着龙须啊呜一口,她那些同伴们就问她:“好吃不?”
十岁的青霓:“好吃!非常甜!”
陆宰咳嗽了一声,拉回正题:“主公们寻吾,所为何事?”
“有一个事情,关于书院里那些大儒……符钧你想个办法,让他们不要把宗族迁到这里来。”
“嗯?为何?宗族是一项助力,他们愿意把宗族迁过来,正是代表他们要上我们这条船,与我等同心。”
陆宰想不通,这不是好事吗?
十岁的青霓三两口嚼掉龙头,擦擦嘴角糖渣,急迫地说:“不行的!他们过来肯定会买地!”
“买地又如何?”陆宰不解:“土地是根……”
“不能让他们来买地,他们只能接受我们分给他们的土地,但他们肯定不愿意接受分地。我们实力还不够强大,所以暂时不能惊动他们。”
十岁的青霓说得不够清楚,越说越急,看到陆宰依然是茫然模样,快要急哭了。十八岁的青霓将话头接过,说:“符钧,我们想要建设这样一个国家,这里面不分贫富,人人有地种,有屋住,有粮吃……”
陆宰的视线迅速扫过周围,没发现外人,才再次落到十八岁青霓脸上,他没有说话,唯有急促起来的呼吸显示出他的不平静。
十八岁的青霓接着说:“你应该能想到,如果此时过来一些宗族,我们就得花大力气去限制他们买地,还要动刀枪强迫他们接受一人只能拥有二十亩地这样一个‘恶政’,刚起步就陷入内斗,对我们而言非常不利。”
河北是一个大地主大多被收割干净,只有一些小地主苟延残喘的地方,是他们最好的起家地点,但如果冷不丁迁来一些宗族,或许其他势力会欢欣鼓舞接收,但对他们来说就是得不偿失。
“这个事情我们想不到还能交给谁,一旦泄露就是打草惊蛇,唯有符钧你,我们信你!”
这句话砰然击过来,陆宰重重喘了一口气,艰难地吐字:“可我不是地里刨食的农人,我是陆家人,山阴陆家,耕读之家,也是你们口中的大宗族。”
你们……为什么会信我?
“但也是你,在金人打过来时,几乎散尽家财只为捐助官兵抗金。后来我们需要钱时,你还把家里的地卖了。”
十八岁的青霓想说,你对土地不重视,你重视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家国大义,比如仁爱百姓,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同志,又觉得这样说太冷硬了,就握住陆宰颤抖的手,脸色认真:“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符钧,我们需要你。”
陆宰瞳孔猛然睁大。
*
第二日,陆宰一心一意投入忽悠老友们不要把宗族迁过来,还不能让他们发现不对的“战斗”中,而潜在粘罕手下混吃混喝的玩家也收到任务,精神抖擞起来。
终于又到洒家的用武之地了,哈哈哈!
他想办法从粘罕那里拿到手令,晃晃悠悠走进军器监,也不和匠人套近乎,就是盯着那些工序看,时不时伸出两根手指做手势。
一张张照片神不知鬼不觉传到私聊界面,被玩家们整理成文字,交给宗泽。
“这当真是金贼制造铠甲的技艺?”
“当然!童叟无欺!我们的人还亲自砍过那些盔甲,非常坚固,不是纸糊那种。”
“可……”
宗泽站在军器监中,顶着一脸煤屑,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他们用的工艺,就是我们用的工艺,一步不差。”
同样的步骤,金人锻造出来就是铠甲,宋人锻造出来却是纸糊一样的玩意,这是为什么!
难道我们圣宋当真是受天谴了不成?
偌大军器监里一片死寂,打铁声音都停了下来,炉火呼呼腾烧,映得室内如同地狱烫红。
十八岁的青霓捏着煤屑在指尖搓,黑碎屑纷纷扬扬落下,眉心紧锁。
奇怪,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知识点……是什么来着?
远在西双版纳的十五岁青霓盯着私聊,脸色从一开始的茫然,到苦思冥想,最后恍然大悟。
【私聊(十五)】:原煤含硫炼铁会发脆。
【私聊(十五)】:这游戏真不赖,居然连这点都参照现实。
【私聊(十五)】:幸好我当生活玩家时了解过这些,南方地区煤中硫分高,北方地区煤含硫低。大宋没能成功收复燕云十六州,又因为树木砍伐过度,转而发掘出煤炭来当燃烧物——他们不知道原煤含硫炼铁会发脆,当然就想不通为什么铁甲突然就没办法防御刀剑了。
【私聊(十五)】:有些好奇……宋崇文,会不会也有这一部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