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被动主动

    “晚了。”

    宗泽将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太晚了。

    这份罪己诏下得太晚了。

    陆宰跪坐在宗泽面前, 鼻头一酸:“老朋友,你还好吧?”

    宗泽抬眼看向他:“饿了。”

    陆宰:“什么?”

    宗泽声音比之前更大了:“我饿了!”

    陆宰却忽然泪如雨下。

    宗泽:“你哭什么?”

    陆宰:“你又在哭什么?”

    “我哭了吗?”

    “嗯。”

    宗泽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泪痕,陆宰起身拉开了房门:“走吧。”

    这是宗泽来到滑州后, 第一次走出这间房, 他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从陆家出去, 走过两条街, 就是一间酒肆。

    酒肆里冷冷清清, 没有客人,小儿子没精打采地坐在长凳上, 手指头抠着桌面纹路;铛头拿着个镜子在窗边反射清光, 行菜则一屁股蹲在地上,抬头盯着屋顶上那晃来晃去的光斑看。

    小儿子是负责招呼人的伙计。铛头是负责记录菜单的伙计。行菜是负责上菜的伙计。

    “如今还未过完年, 百姓在家中与家人团聚,这才生意寡淡,明日元宵,应当会热闹起来。”

    “年。”

    宗泽念了一遍, 声音低下来, 又念了一遍:“是啊, 还未过完年……”

    伙计们看见有客人来, 当即站起, 热情地喊:“新年如意!鸿气东来!客官上座!”

    玩家们通过私聊提前一步得知消息, 告知了陆宰,滑州城其他人对此尚未知晓, 仍在高高兴兴把这个年过完。

    陆宰与宗泽实在高兴不起来, 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见客人如此, 伙计们就知晓他们是心里有事,便不一窝蜂凑上去讨嫌了。

    小儿子将人领到座位上,问要茶还是要酒,随后,给他们上了一壶。

    宗泽将第一杯茶洒到了地上。

    “她说自己酒品不好,不爱喝酒。”

    陆宰沉默着也对着地面敬了一杯茶。

    宗泽将第二杯茶倒向地面,小酒肆没有镶板砖,就是普通土地。

    “她连这个年也没有过完。”

    陆宰仍在沉默,只因他知道,这时候,沉默就够了。

    宗泽倒了第三杯茶,问陆宰:“你知道初次见面,她和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陆宰心中涌起了巨浪,他的瞳孔在颤动,他的手在颤动,就连声音也在颤动:“她死了。”

    “是,她死了。”

    那颗心不必剖出来,也知道是一颗丹心。

    她不是为了一个无所作为的君王去死,她是为了替前线作战的士兵讨要一份军饷,好好过一个年去死!

    “死家乎?死国乎?”

    “重要吗?”

    陆宰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微微垂下眼睫:“不错,这并不重要。”

    真是两个怪人。话奇怪,人也奇怪。但他们也确实特别难过。行菜将饭菜端上去后,特地观察了一下,发现他们一开始吃东西都是很慢。他明白,就像他,难受时也吃不下饭。但是,很快,他们又吃得快了起来,仿佛在愤恨着什么,每一口咬下去都好似在撕肉喝血。

    当他第二次上菜时,就听见了那花白头发的老人在说:“若当初是我去就好了。她还那么年轻,还未成家……”

    行菜深吸一口气。

    这老人家真可怜啊,看上去应当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坐他右手侧那个男人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如果是你过去,你要不到粮。”

    老人偏头去看他:“你觉得我不敢死?”

    “你敢!”那男人说得坚决果断,可他又说:“但你那时候不会想到去死,你会试图想其他法子,哪怕去偷去抢去骗,而非玉石俱焚。”

    老人默然。

    那男人再次露出之前那种嘲弄笑容:“所以你奈何不了他。”

    行菜这回懂了,原来两次嘲弄,并非针对老人,而是针对那个他们向其要粮的第三人。

    那人是谁?

    行菜还想继续听下去,但店老板已经在大声地叫:“小梁!小梁!”行菜连忙跑过去,阳光洒入酒肆,店老板拧着他耳朵,痛心疾首:“你在发什么呆!小官人们好不容易赶走金贼,让我们能好好过日子,你还不勤奋起来!还要不要娶媳妇了!”

    行菜诶呦诶呦叫唤:“王叔,我知道了!别拧别拧,我这就去后厨看看那道鱼羹好没好!”

    小伙子逃也似地钻进后厨,店老板笑着看他,又低头去算账本,一笔笔入账让他嘴角越来越高。明日就是元宵了,酒肆中会爆满客人,上一次元宵可没有这种盛景。

    多亏了小官人们!

    他轻声地哼唱歌谣:“花无君,马无怪,三更雨停犹有蜧。随了官人讨命债,便是眼中好世界。”

    老天爷啊,那么好的官人,一定要让他们长命百岁!

    *

    “老天爷啊,那么好的一个姑子,她为什么不能长命百岁!”

    云霞浮动,染红了宗泽半张脸。

    剩下那半张脸也是红的。那是怒火烧成的红,只因他知晓,一个能念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诗句的人,在昏君手下必然活不下去。有太多事情会让她以死明志了。

    陆宰说:“他们念过一句诗。”

    这么多天,宗泽早就猜到那些少年为何会有令牌,开封那边为何那么多天都没人来找他了。

    她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所以宗泽问:“什么诗?”

    陆宰直视宗泽双眼:“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宗泽愕然。

    宗泽忘神。

    “哈哈哈——”宗泽站了起来,如同醉酒,发狂地张开双手,拥抱空气:“所以我做不到代替她啊!”

    少年的血最热,他们会着眼于全局,却不会去权衡所谓利弊。

    我有丹心悬天阙!我有白刃雠不义!

    宗泽大踏步往门外去,陆宰喊他:“你去哪?”

    “你们不是想要留下我吗?”宗泽停下脚步,帘布半掀开,细小金尘在他身周浮动:“我去看公文。”

    怎能让她白死!

    你赵家不要这国家了,我们还要!

    一辆辆粮车从扬州城官仓里运出,运向各处前线,秦光弼也领走了属于开封的军饷,带上少女的棺木,启程回东京。

    行出一二十里时,他看到了路边有一老者,牵着他失明的妻子。秦光弼小心翼翼驱赶着车,以免撞到他们。老者却抱起脚边两个粮袋靠过来,往军饷上一放:“娃子!这两袋米你们拿去!”

    又走出五里,一位明显是大户人家的姑子紧张地捏着帕子,看见他们来了后,一羞头就走,转过路口,又躲在树干后偷看,看着秦光弼等人将自己留下的三五车粮食搬走。

    又走出了三里,豪杰呼朋唤友,围了过来,你放一袋粟,我放一袋米,野菜、面粉、腊肉……飞快放上粮车,又飞快离去。

    一里又一里,一人又一人,水滴到马鬃上,是下雨了吗?

    【私聊(八岁)】:我最讨厌下雨天了。

    【私聊(十九岁)】:诶?滑州那边下雨了吗?我这边没有下,还是艳阳高照。

    【私聊(八岁)】:好棒啊——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换张脸回来?

    【私聊(十九岁)】:不!升级打怪好没意思,以前网游时早就玩腻了。按照我之前在老爷子那里了解到的资料,金人骑兵并不可怕,他设计了一种战车阵法,能抗衡骑兵,事实上,历史上要不是皇帝拖后腿,宋军早就收复河山了。

    【私聊(十九岁)】:宗泽被赵构严禁主动过河进攻金人。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emmm当然,我就只记得这两个了,我对宋史实在不熟,换唐史我倒是能说出一二。

    【私聊(十九岁)】:反正,这两个共同点就是赵构把后腿都要扯断了,我觉得我们需要化被动为主动,也不能老是靠自杀,恶心他的次数多了,万一他免疫了怎么办!

    【私聊(八岁)】:我们要怎么化被动为主动?

    【私聊(十九岁)】:首先,先给圣城搞些粮。

    第362章 希望种子

    “首先, 不能让完颜构把持我们的粮食。”十五岁的青霓低声喃喃,手指在舆图南边某个地方画了个圈圈。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窑子,想了想, 叫来了玩家们。

    “你要去西双版纳?”其他人一头雾水:“去那边看孔雀吗?”

    “不。去种田。”

    “啊?”

    “打仗打后勤,不论如何, 我们的后勤都不能掌握在完颜构手里。”

    玩家们惊叹:“你居然会种田!”

    “没,我只学过一点理论, 所以我要去西双版纳,那边是热带季风气候,一年三熟, 一次不行我就试两次, 一年可以试三次, 总能实验出来科学种植的方法。袁老搞杂交稻也是在云南, 就是因为那边能一年多熟。当然, 就算是在游戏里, 我也搞不出来杂交水稻, 我的目的是研究出不用化肥的科学培育,基本上能达到亩产十石,对于宋朝, 这个产量绰绰有余。”

    游戏时间和现实流逝不一样,他也不怕在游戏里耗时长。

    窑火晃红了少年瞳孔,他语气坚决:“我要赢。就算只是游戏,我也想赢。”

    一股热流涌上玩家们心头,他们纷纷支持——

    “好!我去准备干粮, 供你路上吃。”

    “我去问一下崽崽有没有地图, 尽量别走弯路, 一年三次试验看起来很多, 实际上很容易就花掉了。”

    “水泥这方面你也不用担心。虽然它还没有彻底炼出来,但其他方面都攻克了,只剩下配比,这个多试验几次就能试验出来了。”

    “要不,我们挑几个人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十五岁的青霓拒绝得很干脆:“阵营战更需要人。”

    “那需不需要写几个字放进香囊里?比如‘袁爷爷保佑’,就当祈福了,政法大学考试还拜张汤呢。”

    十五岁的青霓顿了顿,明显迟疑了。

    “我还可以把那张纸叠成小星星。”说话的那个玩家拍着胸脯说:“放心,我手工活可好了。”

    十五岁的青霓点点头:“能多来几个大佬的保佑吗?”

    “啊?除了袁爷爷,还有哪些大佬?”

    “有很多,不过我不是农学院的,只记得几位。”十五岁青霓认认真真地说:“‘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杂交高粱创始人’牛天堂,‘早稻育种学科带头人’杨尧城,‘大豆专家’李艳华,培育出了‘珍汕97’这个特优水稻良种的颜龙安院士,培育出了‘明恢63’恢复系水稻的谢华安院士。”

    一个个名字被写进祝福里,叠成五角星,装进愿望瓶,放入背包格子中。

    小径上落满了春花,十五岁的青霓背着一包腊肉,踏上前往西双版纳的路程。

    第一日,遇到了一窝土匪,被抢劫一空,抛尸荒野。

    复活。继续前进。

    第二日,雨天失足跌落悬崖。

    复活。继续前进。

    第三日,把腊肉分给了路边一个快饿死的小孩。

    第四日,把腊肉分给一个老人。

    第五日,把腊肉……

    第六日……

    第七日……

    第八日……

    第九日,四日未食,饿死。

    复活。状态全满。继续前进。

    第十日,遇到老虎。

    十五岁的青霓看着那只老虎,想了想,平静地坐下来,对它说:“你快点,我赶时间。”

    老虎向他扑过来,将他咬死。半个小时后,十五岁的青霓复活。老虎又把他咬死,半个小时后,十五岁的青霓复活。老虎看了看地上两具尸体,纠结之后,再扑过去第三次,这回地上有三具尸体了,十五岁的青霓复活了第四次。

    老虎吃饱了。

    十五岁的青霓漠然地对照地图,跨过饱腹的老虎,继续往云南走去。

    老虎跟上他,一路跟到自己地盘边缘。

    老虎甩了甩尾巴,望着十五岁的青霓,又纠结地回头看了看那片山林,似乎是舍不得这份自助餐,嗷呜一声追过去。

    十五岁的青霓迟疑了一会儿,伸手去摸老虎的头,老虎竟然也没躲——大抵是吃饱了吧。

    “也好,云南太远了,我正缺个伴儿。”

    “你吃我,就不要吃其他NPC了,知道吗?”

    “吼~”

    一人一虎慢慢地向远方走去,山林里的雾气渐渐隐去他们身影。

    ……

    也没数是第几日,十五岁的青霓再次被土匪抓住了,他熟练地没反抗,只想等着快点死亡再复活,方便脱身。

    老虎没在他身边,出去给他捕猎了。

    可能是它发现这个两脚兽不吃东西,肉会变得不好吃吧。

    土匪有个军师,非常刻板印象地留着山羊胡子。

    军师捋着山羊胡子,很好奇:“这个世道,你一个人出门?”

    十五岁的青霓面无表情地点头。

    军师更奇怪了:“你是要去投亲?”

    十五岁的青霓面无表情地摇头。

    “稀奇稀奇,我们抓你时,你怎么不跑,也不反抗?”

    ……话好多啊。

    十五岁的青霓微微皱眉:“要杀就快些,不杀就放了我,我赶时间。”

    如果不是兑换马匹需要的好感值不少,他早就一路跑死马,死过去了。

    “赶时间?你一个小孩儿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我要去大理。”

    “大理那么荒凉,你去那里做什么,躲金人?”

    山羊胡子军师也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实在是眼前这个少年太怪异了,他一个人赶路,明明急着赶路,却不在乎会不会得罪土匪,被一刀杀掉。

    他那么着急,又一点都不急。

    “我要去那边培育稻种!”少年说这话时,对世事冷漠的眼睛里,倏然丰富了光彩:“亩产十石的稻种!我要把培育方法带回来!”

    “怎么会——”

    山羊胡子军师想要嘲笑他,这世上怎么会有亩产十石的粮种,那是在做梦,然而,与那眼中光彩对视后,辛辣话语便吐不出口了。

    半夜,一个匪徒偷偷摸进来,为他松绑。

    不是山羊胡子。

    那匪徒小声地说:“我饿过肚子。”

    只这么一句,再无其他。

    十五岁的青霓继续出发,老虎从暗处冒出来,跟在他身边。

    山路太黑了,伴随着少年惊呼声,一块石头从高处砸落,声音由大变小,最后完全消失在山底。

    “簌——”

    山林中亮起了火把。

    “簌簌——”

    一把接一把,照亮了山路。

    十五岁的青霓愣了愣,火光刺了他的眼,让他看不清是哪些人再山中举起了火把。只看得出来它们距离不一,高矮不定,一看便知道是自发前来,并非有组织。

    火把沉默着,将他送离了这座山。

    山过了又有河,大河广阔,十五岁的青霓推着木板,游了过去,中间淹死了好几次,好在他能复活。老虎在木板上。

    衣服湿了,他脱下来挂在树枝上,又从背包里取出新衣服,还有一个防水的竹简,一点一点记下记忆里种地有关的知识,写成纲领,打头就是“目标:去大理种出亩产十石的粮食”。

    写得累了,就把竹简往衣兜里一塞,打了个盹。

    醒来后,树枝上的衣服不见了,老虎叼着兔子刚回来,圆眼睛还有点蠢萌。

    十五岁的青霓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老虎头,继续往前走,走出几里路,又睡了一场觉后,衣服居然回来了,整整齐齐叠在他身边,还有一卷明显被打开过的竹简,衣服兜里多出了一小袋铜钱。

    用这小袋铜钱,他进了一处镇子,买了一些土特产,还顺便住了一晚旅舍。老虎留在镇子外,提前喂饱了。

    镇子里人都知道那旅舍是家黑店,可又不敢告诉少年,怕自己被报复,本以为对方要出事了,哪想到第二天少年平平安安地出来,一手抱一个竹简,旅舍主人送了他一辆马车。

    少年居然被放过了!

    镇里人诧异到了极点,日日夜夜琢磨着这事,终于有一天去问了旅舍主人:“那郎君是哪个富贵窝里出来的,让你不敢动?”

    “他是一个农人,一个要去大理种地的农人。”

    “农人?”

    “我戳开窗户纸等他入睡,他写了大半夜竹简,我偷看到了他写的东西……我希望他能活着。”

    ……

    一山复一山,一水复一水,云南就在那里,不知道丢了多少条命后,少年走进了西双版纳的山水中,身边永远陪伴着一只斑斓猛虎。

    他找到了当地的老农,请教了具体如何种地后,拿起了锄头,种下了希望的种子。

    第363章 政治战争

    自从十九岁的衣衣离开后, 宗颖安排好警哨巡逻,自己也披上了甲。

    虽说那些闹事士兵应承着等她带军饷归来,然而官家跑去了扬州, 这一来一回不得一两个月?士兵能安分那么久?

    恐怕生变。

    刀在鞘中, 鞘在桌上, 宗颖静静思索着自己应该怎么办,要如何安抚那些士兵?都杀了不可能,今日杀卒,明日金贼攻来,宋军就敢临阵溃散。

    可这粮要怎么来呢?杀豪强?开封现在哪来什么豪强啊, 早在战后拖家带口跑南方去了。

    如果是父亲, 他会怎么做呢?

    宗颖越思考越愧疚,昔日他看父亲坐在这个位置, 各方调动得心应手, 就连市场里飙高的粮价也能云淡风轻地降下来, 好似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直到他拿了留守权力, 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降要降到几文?太高了, 百姓会乱,太低了,百姓也会乱。

    外地商人售卖货物又要怎么处理?强行压低?人家战乱时期运送物资过来售卖, 就是为了牟利, 倘若不许卖高价, 他们不来开封,苦的也是开封百姓。倘若不管, 市场就又要乱了。

    还有这次军饷问题, 就算士兵个个诚信, 说等消息就等消息,但是,他们总不能不吃不喝干等着,至少粮食得发下去,可粮食打哪儿来?

    他确实没让开封乱起来,但也暂时没能让开封好起来。

    如果是父亲,此时他一定想出办法了吧。

    要不……去信给父亲?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宗颖又立刻把它按下去。

    不到最后一刻,他那自尊心让他不想只生活在父亲羽翼之下。

    “如果……‘借’粮呢?”

    宗颖腾地站起,取来开封土地归属权的资料,一页页翻过去,页数越翻越快,目光也越来越亮。

    “果然!”

    一州知事拥有向下发放土地的权力,若是种地的人变多,还能受到朝廷嘉奖。此地近大河,容易遭水灾,可也正是因着近大河,土地肥沃,阡陌连田,可开垦一千一百三十三万亩地!

    开封遭受金贼掳掠,死伤众多,如今,这些大多是无主之地!

    宗颖开始对外宣布:开封地多,价格便宜,仅需三十斤粮食就能买到一亩地,头一年税收还降到四十税一,不征兵,不劳役,你什么都不用做,来种地就行!

    开封是战乱地区,他作为现管,还真能做主收多少税——毕竟朝廷在这边是一点税也收不上去了。

    同时,他将那些士兵聚集起来,告诉他们:“现今东京仓中确实无粮,但南京必定有粮,官家南行仓促,来不及将之带走。”

    士兵们大为震撼:“小宗留守,你要带我们去抢南京?!”

    宗颖:“胡说!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说抢呢,那是借!”

    士兵连忙点头:“对对对,借,小宗留守,我们什么时候去借粮?”

    “现在!”

    于是,南京外就出现了一支大军,惊得现任南京留守关紧城门,将所有守城器械搬上城头,才冲下面喊话:“宗颖!你要反了不成!宗留守一生清正,为国为民,你莫要让他晚节不保,蒙羞天下!”

    他喊,宗颖也喊:“我不是来攻城的,他们也不进城,我就是路过!”

    现任南京留守翻了个大白眼。

    宗颖继续喊:“我来借粮!”

    现任南京留守面对底下大军,本来很有压力,听到这话时,当场瞪眼:“绝不可能!”

    现在这世道,粮食就是命,那肯定是能攒多少算多少,借粮?做梦!

    “不是向你借。”

    宗颖一挥旗子,身后五万人齐声大喊:“开封有良田,良田千万亩,三十斤粮可换一亩地!头年收税,四十税一!头年不征兵,不劳役!良地有限,先到先得!”

    一连喊了三遍,力求吐字清晰,城头上的人都能听见。

    听到他们喊话的南京人肉眼可见兴奋了起来。

    三十斤粮,居然可以换一亩地,还不是荒地!而且,头年税收四十税一!居然是四十税一啊!

    什么?开封容易遭虏兵?现在这世道,哪里不遭虏兵啊,好歹开封留守宗泽还用战绩证明了,虏兵在他手中讨不了好呢!

    现任南京留守:“……”

    现任南京留守站起身,提着刀就要下城楼。旁边亲兵拼命抱着他的腰:“不至于!留守不至于!”

    “彼其娘兮!宗家小儿无耻!”现任南京留守破口大骂,怒发冲冠:“居然公然抢人!不要脸!放开本官,本官要去和他单挑!”

    三五个亲兵死死抱着他,才没让人冲下去。

    南京人心浮动,宗颖满脸都是笑,一扬旗子,士兵们呼啦一声,赶往下一个城池。

    “无耻!”

    “败类!”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宗颖去哪个城下,离开后,哪个城头就充满了骂声。

    人口可是最珍贵的资源,宗颖这算是虎口夺食,要不是他带着五万人过来,能被守官当场投石砸死。

    当然,宗颖自己是脸上笑容从来没下去过。

    这样做虽然不厚道,但他是东京留守,不是其他地方的守官,而且,人口流动这种事情……各凭本事!

    小官人们的战术真好用!果然是莽就够了!

    三十斤粮不算多,大部分百姓都能拿出来,他们等着各城城门开了之后,带着三十斤粮食跑到东京,宗颖二话不说,来一个就批一个,先来的还有挑地权,但是有规定,每个人只能换十亩地。

    一开始仅有几个人过来,穿麻衣,踏草鞋,带的粮食也不多,在发现当真能换到田地之后,欣喜若狂,转身就往家里跑,跑得草鞋丢了一只也不回头捡,生怕回来得晚,田就被其他人挑光了。

    他们将消息带回去,消息又将更多人带回,东京粮仓里,粮食就慢慢多了起来,宗颖又迅速将这些粮食发给士兵,士兵得了粮食,抱怨之语就也慢慢消下去了。

    “如今正是春月,等今岁收成上来,就能再给士兵发粮,士兵得了粮,好好守着这座城不被金贼破坏,来年百姓才能再交税!”

    宗颖在心中算足了这笔账,脸上带笑,慢悠悠离开了自己府邸。

    接下来,就等着朝廷军饷下发了。

    她们是趁着年节过去的,新春年节,红红火火,官家心情好,应该能讨来军饷吧?说不定她们还能赶上新春的尾巴,回来过元宵节呢?

    *

    “赵构居然还有心思出宫过元宵节?”

    十九岁的衣衣先是皱眉,随后又舒展开眉头,露出一个笑容:“不过,正正好。”

    她此时已经换了一张脸,但依然是甜美可亲,微微一笑,令人望之心怡。

    这样的脸最容易使人不那么警惕。

    她还换上了男装,衣领高高,遮住了光滑脖颈,胸前更是一马平川,任谁来看,都只以为这是一个俊俏小郎君。

    小郎君一点也没客气地挤着人流过去,即将靠近赵构时,被一个高大男人拦了下来。

    十九岁的衣衣捏着伪音,音色清朗:“这位官人……”她低下声去,却正好能让对方听清:“昔日元帅府,我有幸见过天颜——不知康王可还有讲和之志否?”

    男人——韩世忠立刻切换成了冷漠模样,也压着声音:“滚!”

    少年笑吟吟:“官人不想讲和,焉知官家不想讲和?”

    韩世忠连眼神接触都不想和她有,厌恶道:“再不滚我就……”

    赵构已经注意到这边动静了,内侍康履之前吃得小腹滚圆,便慢吞吞走过来,问:“甚么事儿?”

    韩世忠警告地瞪了十九岁的衣衣一眼,猛然回过身,将她挡得严严实实:“酒店里的小儿子,姓王,见主上富贵,来问我们吃不吃茶酒。”

    然而,他肩膀后面探出了个脑袋,俏丽得不像话:“嗯嗯!大官,你去问一问你家主子……”

    韩世忠抬起手要把她按回去,少年又从另外一个肩膀那里探出头,像极了洞里的地鼠:“讲和吗?”

    康履和韩世忠脸色都变了。

    少年飞快地补上一句:“我有办法!”

    *

    元宵佳节,喜气洋洋,百姓和乐,游戏频出,吹箫、弹阮、歌唱、散耍之人众多。

    赵构也是弓马娴熟之辈,拿了游戏摊子上的弓和箭,对着二十步外那灯笼开射,一射就是一个灯笼破开。

    小贩在旁边高喊——

    “五个灯笼换一只兔子!中!”

    “十个灯笼换一只锦鸡!中!”

    “二十个灯笼换一头羊!中!”

    “官人好身手!”小贩把那头羊牵过来:“我这摊子支了半日,都没人能将它取走,还以为能保下这招财手段,不曾想结果在官人手上。”

    赵构得意一笑,康履行回来,探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笑就转瞬即逝了。

    “带去那茶楼里。”

    康履得到指令,指挥韩世忠把人带过去,韩世忠脸色臭得不行,反而是少年喜笑颜开,嘴巴甜得不行:“大官受累了,这事若是能成,我请大官吃饭!”

    康履多看了她两眼,矜持地说:“不必了,你有这个心就行。”

    少年好像很遗憾。

    韩世忠好像很不耻。

    ……

    茶楼,包厢。

    赵构好像并不信任她:“讲和?你能劝动金国和谈?金贼兵马连下数地,会愿意和谈?”

    十九岁的衣衣倒是很淡定:“此前金贼不愿意和谈,是因着他们能打赢,可滑州一战,使金贼四太子折戟沉沙。四太子是金国国主完颜晟的侄子,金国皇位本该是兄终弟及,若完颜晟驾崩,就该传位于他弟弟完颜杲……”

    赵构听到完颜杲这个姓名,茶碗晃了晃。

    完颜杲在靖康年间是伐宋总指挥,正是他指挥了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攻破东京。

    现在也是这个人,作为南征总帅南下攻宋。

    “但是,金国国主完颜晟学习了中原制度后,想要实施父死子继,传位于他的嫡长子完颜宗磐。”

    赵构突然开口:“金贼皇家要不稳了。”

    他别的不行,对于这种内斗简直敏感到极点。

    十九岁的衣衣点头:“完颜晟想要父死子继就是做梦,且不说皇太弟完颜杲正盯着皇位,就算是金贼先帝完颜阿骨打的子嗣也不会愿意,毕竟皇位传给完颜杲之后,等完颜杲驾崩,皇位就会回到阿骨打这一脉,开始下一辈的传承。”

    你完颜晟想要父死子继?这不就是动了其他宗室的蛋糕吗!

    她继续说:“阿骨打子嗣众多,庶子却并不算在传承中,仅有的三个嫡子又接二连三意外身亡,只能传给阿骨打的嫡孙,嫡孙尚小,阿骨打一脉的利益,由庶子维护。若说之前反对声声势浩大,金国国主的念头被强行压了回去,可此次南侵,战功最高的二太子完颜宗望(斡离不)因风寒去世,四太子完颜宗弼(兀术)兵败身死,如今能顶事的只有大太子与三太子,武功皆不如前面二位,打个比方,算是我们意外帮金国削藩了。”

    “官家,我听说过一句话: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赵构瞳孔猛然张大,一息之后,他从方才的震撼中反应过来:“和谈……”轻轻念了一遍后,脸颊上陡然激动到发热:“不错!这时候去找金国,他们国主必然会愿意和谈!”

    在旁边持刀而立,贴身护卫的韩世忠心旌搖惑。

    怎么就突然愿意和谈了?如今于金贼而言形式正好,他们不是更应该一鼓作气,攻下大宋吗?

    韩世忠听不懂,赵构却很懂。

    大宋什么时候都能攻,不趁着阿骨打一脉元气大伤,皇太弟暂时未取到卓越战果,定下父死子继的规矩,很难说以后还有没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金国国主这么一搞,攻宋那几路金兵必然会强行回国与之抗争。而金国国主为了不让大宋影响他在国内的博弈,必然会答应和谈。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政治是利益的妥协。

    千百年间,从来如此。

    赵构看着十九岁的衣衣,非常欣喜:“此番和谈必然能成,金贼必然退兵,满朝公卿,竟不如君一人!”

    十九岁的衣衣脸上笑容依旧纯真无辜。

    还想和谈?不把你坑到底裤都没了,我就跟着你姓完颜!

    第364章 患起天子

    普通人:什么?金国要内乱了!还不快趁机打它!

    赵构:什么?金国要内乱了!还不快趁机和谈!

    皇帝也是人, 是人就能被骗,只要摸准欲望,就可以对此进行忽悠。

    强如秦始皇也会被长生所蒙蔽, 洒脱如唐太宗,你要是在长孙皇后病危时跟他说自己有特效药, 你看他相不相信。而赵构的命门就是活下去,不让自己和父兄一样被抓住, 和谈也行, 开战也行,只要不让他被抓走,什么都行。

    然而赵构这个人打心眼里就是个怂货, 忽悠他开战, 可比忽悠他和谈难一百倍。

    十九岁的衣衣拒绝一上来就挑战这么高难度,还是和谈好。

    “官家啊。”少年依旧保持着笑容:“虽然金贼也急着处理国中事, 但他们咬咬牙, 也不是不能接着打, 一群恶犬,总得填饱他们肚子才能……”

    赵构蹙起了眉头:“要给他们多少?如今大宋国力也不是澶渊之盟那时候, 能轻轻松松拿出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的岁币了。”

    十九岁的衣衣瞄了一眼赵构, 却并不先说自己的底线。

    了解过诈骗的人都知道,先放出底线的都是傻子, 为什么骗子要先打电话和你说你儿子女儿犯事了,需要钱摆平?还不是为了给你增添心里压力,让你自乱阵脚,一旦心慌了, 脑子就不好使了。

    “官家, 听闻金贼攻破了永兴军, 前河东经制副使傅亮率军投降,经略使唐重、副总管杨宗阂、提举军马陈迪、转运副使桑景询、判官曾谓、提点刑狱郭忠孝、经略司主管机宜文字王尚及其儿子王建中都战死。东平府兵马铃辖孔彦舟叛乱。又有金贼完颜宗弼攻陷青州,银术可攻陷邓州,萨谋鲁攻陷襄阳,拔离速攻陷均州,马五攻陷房州……”

    赵构越听,眼神越闪烁。

    说起来很可笑,但他真的不清楚外面战事居然恶化到了这个地步,不然他也不会停在扬州观望,早过江去了。

    战火让大宋纷乱,也阻碍了朝廷的探查。

    他又想跑了。

    可惜,十九岁衣衣的目标之一,就是不让赵构跑路。

    “金贼势如破竹,官家听了之后,可是想要南渡?”

    “这个……”

    “官家!关于这一点,我就不得不谏上一次了!”

    赵构现在听不得“谏上”这种话,这让他立刻想起之前两次“血腥谏上”,脚尖一下子绷直了,打量着十九岁衣衣的视线也变得警惕和狐疑起来。

    然而对方没有掏出刀子,反而是神情愤慨,大拍桌子:“都还没考虑过割地赔款,官家怎么能一心南下!这把百姓置于何地,把家国置于何地!”

    好混账的话!

    韩世忠听了,脸上都是一副格外想杀人模样,亏得房里只有他们三个,赵构还是背对着他,不然以赵构那小心眼,绝对死死记住他了。

    赵构听到这话,却是身体发飘,几乎要坐不住了:“所言甚是!甚是!”

    他确实不应该,都没尝试过和谈,就一心想着逃跑,也不想想,光逃跑能跑到哪儿去,迟早要被逮回来!

    赵构如今已经有七分信了眼前这年轻人,满脑子只想着让她给自己安太平:“君有何高论,速速说来,只要能说动金贼和谈,朕都可以答应!”

    “官家此前说到澶渊之盟,可还记得大宋正是签订了澶渊之盟才拖垮了辽国?”十九岁的衣衣开始发挥天赋技能——睁眼说瞎话:“澶渊之盟之前,宋辽交战不断,澶渊之盟之后,反而迎来了长达几近五十年的和平!百年间不再有大规模的战事!这叫什么?这叫花钱保平安啊!战争一开,苦的是百姓,区区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比起大宋税收,如同九牛一毛,打发打发叫花子罢了。”

    放屁!

    赵构没有脸红,但眼神也飘忽了不少。

    百年间不再有大规模的战事那是岁币买来的吗,那是辽国从萧太后之后就没什么明君了,国力日渐衰落,百姓困苦,政治腐败,靠的不是岁币,是对面国力衰退了!

    你看换成金国,靖康之耻赔了对面不少东西,皇帝都赔过去了,耽误金国继续南下吗?

    当然,对于政客而言,话不能这么说嘛。

    “正是因为真宗陛下英明神武,知道金钱可以腐蚀人心,方才力排众议,定下盟约——不割地,只给钱。辽国那群叫花子得了钱之后,果真成了暴发户,只知贪图享乐,被咱们养废了!辽人如此,金人亦能如此!”

    十九岁衣衣政治上确实不行,耐不住她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至少赵构听进去了,还听得全神贯注,捬掌大笑:“好!早听闻民间出高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这话太符合赵构心意,简直讲到他心坎去了。

    不用打仗,只需要给钱,金国还被钱财腐蚀,不久后就会自取灭亡。

    这办法好!这办法赵构喜欢!

    “而且,官家你想想,金人只是一群蛮夷,他们不会织绸缎,不会制瓷器,这些东西不还是要来大宋购置?我们将钱给他们,他们拿到了钱,又在宋国境内花销,这些钱也就是在他们手上放一放而已,放一放,又回来了,还能赚取利息。”

    越说越离谱,架不住赵构愿意相信啊!

    “朕愿意和谈,卿家快说一说,这谈……要怎么谈?”

    “官家能出多少价钱?我得知道国库还有多少银钱才行。虽说和谈便是漫天报价,坐地还钱,但我心里还得有个数才行。”

    “也不剩多少了……”赵构叹气。

    十九岁衣衣神色莫名。

    难道南宋初年确实特别难?赵构其实也不容易?

    “如今仅有巴蜀、江淮、荆襄等地能够收取财赋,岁入不满千万,能动用的金银钱绢,换算成铜钱,才二百万缗。”

    “……”

    幸好她帮宗泽当过一段时间会计,二百万缗换成银子,大概是……

    五十六万八千二百六十五两银子?

    好家伙,不仅够交澶渊之盟的费用,还够交重熙增币之后,每年银二十万,绢三十万的费用啊!

    富宋真不愧是富宋,可惜富的不是百姓,是皇帝和士大夫。

    十九岁衣衣一时被镇住了,赵构误会了她的沉默,斟酌着又开了口:“太少了么?二百万缗确实不多,我先前已经派人去变更茶、盐、酒三法了,若是金国那边愿意等等,明岁能再添三百万缗。五百万缗,这是底线,不能再添了!”

    “……”十九岁衣衣毫不犹豫地说:“五百万缗够了!官家快把银绢准备好,我带去和谈。”

    赵构忽然反应过来:“你要带着银绢去和谈?”

    天底下哪有这么和谈的,不都是先谈下来,再运钱财过去吗?这人该不会是来骗钱的吧?

    十九岁衣衣不慌不忙:“官家,今时不同往日,我要是先和谈,回头走漏了风声,王云官人便是我的下场。倒不如先斩后奏。”

    王云,一个在靖康年间领命去和金国商议和谈的文官,被愤怒的百姓活活打死在街头。

    赵构还品出了那么几分意味深长:就冲百姓前两日堵宫门口的做法,这事如果暴露出去,难保他们不敢冲击行宫。

    “好!就先把银绢带走!”

    “官家,还有文书,我私下带去,不然金贼如何能确认是大宋要与它和谈。”

    “好好好,文书,我这就写,还盖上印。”

    “文书上自称最好能谦卑一些,譬如那石敬瑭……”

    “好好好,谦卑,谦卑……”

    韩世忠视力很好,看着文书开头那一笔一划落下的“臣构言”,从骨血冷到了灵魂里,简简单单三个字,如同大雪压竹,像是要把他脊梁压弯,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可是我们大宋的皇帝啊!

    你怎么可以那么轻轻松松就写出这三个字!

    你怎么可以——

    “臣构言……”

    宋民还未称臣,宋君却已俯首。

    韩世忠咬着腮帮子,双手捏成拳,青筋一条一条暴起,又一条条舒平,疲惫充斥着那双眼睛,手指慢慢离开掌心,徒留月牙指印。

    他看着那少年高兴地拿着墨迹未干的文书离开包厢,官家也并不后悔,反而像终于了却了一桩大事,长舒一口气。

    “良臣。”

    “……”

    “良臣?”

    韩世忠这才被惊动,回神后连忙行礼:“官家,臣失仪了。”

    赵构好奇:“你在想什么?叫了好几声也没个反应。”

    韩世忠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臣在想内子。”

    “哦?”赵构大笑:“良臣也是铁汉柔情啊。”

    韩世忠拱拱手,没有说话。

    赵构又道:“不过良臣暂时不能想夫人了,朕有件要事需你去办。”

    韩世忠再次拱手,弯腰行礼。

    “这次和谈,你挑上一些人护送银绢,若那人是骗子,就杀了他,取他头颅回来。对了,不要告诉士兵你们去做什么,一切等瓜熟蒂落再说。”

    韩世忠沉默了一小会儿,点头:“臣……遵旨。”

    *

    在一个夜晚,一车车银绢离开了扬州,为了掩人耳目,走的陆路。

    黑暗的原野上方悬着一轮银饼,照亮了这桩羞耻而隐秘的交易,士兵们并不知道他们是要去和谈,依旧喝着酒儿烤着火,唱着歌儿吃着肉。

    泼韩五也在吃酒,酒水流了一襟,明明是和士兵们嬉笑怒骂,眼底却怎么瞧怎么像带着冷意。看到那少年吃了点肉,似乎要去河边洗漱睡觉了,韩世忠耐心等了几个呼吸,也起身,恍若无意地走在那人身后,出了营,再无他人。

    他跟了一路,脸上尽是挣扎之意,待到腰刀静悄悄出鞘,唰地一道寒光闪过天地,却是暗处伸来一柄剑,架住了他的刀。

    韩世忠正要反击,忽听得一道耳熟声音:“良臣稍等!”

    韩世忠定睛一看:“元中?”

    曾统站在一个背着棺材的人身边,捏着一支笔,指骨泛白。

    瞬刻震惊之后,韩世忠心中纷惑:“元中,你怎么在这里?”

    曾统却是反问他:“你又怎么在这里?”

    韩世忠刚想要说谎糊弄过去,却听到曾统悲哀的一句:“那些银绢,是要用去讲和是吗?官家宁可和谈,也不肯趁着金国政局不稳,进攻是吗?”

    韩世忠双目发怔。

    “你……”

    “哎呀,元中,我早说不要对完颜构抱什么期望啦!”背棺材的人拍了拍曾统肩膀,又笑着对韩世忠跟踪的那少年说:“哎!来给元中说说,咱们拿到了多少钱!”

    “二百万缗,等税收上来了,还能再拿到三百万。”

    “我就知道,赵构这家伙手里果然还有钱,回头放个炮仗,好好庆祝一下!”

    韩世忠握着刀柄的手在轻轻颤抖:“你们……”

    他再傻也猜到了,那少年出现在官家面前,绝对不是为了说服官家与金国求和!

    十九岁衣衣:“我们来自滑州,这些银绢我们要拿去养兵,一分都不私用,你现在不相信也没关系,这个车队终点就是滑州。”

    曾统:“我给他们作证。”

    韩世忠的喉结动了动,他没说信不信,只是用他颤抖的手举起了那把颤抖的刀。

    “你们这是欺君!”他的声音很大,整个平野里都能听见他严厉的呵斥声。

    十九岁衣衣:“欺君?”

    十四岁的青霓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小伙伴好像眼神都犀利了起来,像是踏上了战场一样。

    “没错,我们就是在欺君。”十九岁衣衣嘴角挂着嘲讽的笑,令人捉摸不透:“整整五百万缗,与其让他赵构拿去和谈,不如让我们拿去养兵,至少能抗金不是吗?”

    韩世忠冷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随你怎么说,我这种武夫也不似你们文人会说话,但我知道什么叫忠君。欺君罔上的逆贼!”

    “我知道,韩世忠,韩良臣嘛。忠君为良臣,就是不知……”

    十九岁衣衣似笑非笑:“方才要杀了我,假意我是骗子,以断了君上求和念想的人,究竟是谁。”

    韩世忠顿了顿,脸色愈发冷硬。

    然而少年忽然上前一步,用胸口抵着那刀尖:“来,你不是要杀我吗,对着这里挑进去,将心脏挑出来,我就会死!杀了我,再杀了这里其他两个人,银绢就到不了滑州,它们依然能回到国库中!”

    刀鞘是黑的,刀光是亮的,在她脸上映出一弯月。

    又映出满脸愤怒。

    韩世忠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刀尖却没办法更近一步。

    “韩世忠!你可有想过——”

    那气势陡然上升,少年目光如箭:“何为世忠!何为良臣!”

    “杀了我可是世忠?”

    “让将士无粮抗金可是良臣?”

    “哐当——”

    雪刀掉落在地。

    曾统提起了笔。

    “游侠列传——”

    “……侠问世忠:何为忠?何为良?使刀亡英雄,颈血热溅可是世忠?使将士抗金,干尸为粮可是良臣?世忠呜咽流涕,无法持刃。”

    “……臣统曰:天子之职莫过于安天下,天下不安,而为天子无德。臣闻战以勇而定势,以粮而定胜,故后勤不怠而有大功,虽敌御而日艰。”

    “然天子大憝,何也?军士不得不行险而夺粮,其患起于天子!”

    第365章 中二少年

    “老子没哭!”韩世忠梗着脖子, 异常大声地说。

    玩家们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嗯嗯,对,你没哭!”

    韩世忠用力甩了一下袖子, 别过脸去不看他们, 只看着曾统:“这群小子年轻, 不省事,你也不省事?钱是可以骗走, 却让官家知道金人能够议和, 便是今岁他被你们骗走国库, 银钱不够,明岁还不够?下一次又有谁能来骗他钱?”

    十四岁的青霓咚咚拍响棺材板:“我们啊!”

    韩世忠仅是愣了一下,便脱口而出:“你们还有骗术能用?”

    “怎么可能!”十四岁的青霓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又不是骗子!”

    韩世忠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做出回头去看营地方向这种打脸举动——就在那里,有着官家刚被骗走的二百万。

    十四岁的青霓:“骗术没有, 但我们能保证金国接下来一段时间一定会乱,你回去向赵构汇报时, 就说金国已经同意了求和。”

    韩世忠目光顿时火热起来:“金国国内大乱,就会退兵, 官家又不知对方为何退兵, 自然就会归结为和谈。”

    十四岁的青霓用力点头:“然后我们就可以拿到尾款了!”

    这需要韩世忠全力配合才行。

    关于这一点,他们之前已经谈妥了。

    “大宋想要直捣黄龙, 必然要越过朝中主和派。金贼想要南下全面占领大宋, 也必然要将国中各派系安抚下来, 只要在他们安抚下来之前,从官家那里拿到足够多的军饷, 我们就敢开战!”

    韩世忠默念一遍“臣构言”三个字, 脑子都好似热到要烧起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被贼人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也不知道千百年后,史书记载,他究竟是帮助大宋灭金的功臣,还是使宋灭亡的奸佞。

    但……

    他知道,他不想让“臣构言”真正出现在两国交会的文书上。

    “好,我一定帮你们瞒住官家,官家只会听到金国收下了二百万缗,答应了和谈这等消息。”

    “好!余下事情,就交给我好了。”

    “对了……我能问个事儿吗?”

    “哈?”

    “你身上那副棺材,究竟是作何用?”

    “噢!这个啊!它是我的百宝箱!”

    十四岁青霓将棺材翻过来,把手伸到里面摸。

    干花、金子、马鞍……

    一只干瘪的手从棺材缝里被抓了出来,韩世忠呆似木鸡,十四岁的青霓若无其事地把手又塞了回去:“出门在外,总要背些行李,这个棺材就很好,一来防贼和强盗,他们一看我背着棺材,就会认为我不好惹,省了不少事;二来,空间足够大,方便放银钱。”

    韩世忠干巴巴笑了两声:“是、是很省事。”

    曾统仰起头,望着天空,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

    车队重新开始上路,与之前没什么不同,没有多两个人,也没有少一个人,十四岁的青霓另有要事去做,那事有些危险,他倒是想让曾统留下来,可惜曾统识破了他的诡计,抱着竹简日夜盯守,十四岁的青霓不得已,只能同意让曾统跟随。

    另一边,秦光弼带着军饷日夜兼程,足足走了将近一月,方才回到东京。

    宗颖亲自出城迎接,一把抱住秦光弼,掌心在他背后用力拍,震得手掌发麻:“光弼乞粮辛苦了!”

    秦光弼问:“我离去这二月,将士可有再叛?”

    宗颖当即笑了起来:“你瞧!”

    将他领到仓库中,打开一看,米粮堆积,捧起满满一掌,在指间如沙流下,摔在其他粮食上,噼里啪啦作响。

    “这!这些粮哪来的?”

    “我赚回来的!亏得有这些粮,才能撑到官家发军饷!”

    宗颖将自己如何集粮说了一番,颇为自豪地问:“光弼你看我这手段怎样?可惜田地有定数,也集不来多少粮,你若晚一两个月回来,粮仓便要见底了。”

    本意是要炫耀,谁知秦光弼一滞之后,竟摇摇晃晃撞在米粮上哭了起来:“你若早知东京粮仓能再撑二三月,何至于兵行险招啊!”

    宗颖目定口呆,见秦光弼实在哭得厉害,忽诸意识到了什么,呼吸一下子窒住:“光弼,你、你在说什么?”

    秦光弼泪眼看他,才张嘴就被一口悲伤堵回嗓子眼里,半晌没说话。

    天上云遮了日。

    宗颖问他:“咱们姑子呢?”

    “……”

    宗颖拔高了声音:“咱们姑子呢!”

    “咱们姑子死了。”

    宗颖脸上明显出现了错愕。

    “……什么?”

    白云一点点退去,发红的日光抛在人身上,烘得人唇舌发干。

    秦光弼好像勉强找回了些许理智,却又像再也压抑不住:“她死了!”

    那嗓音如同狂风,撕扯而出。

    “她死在官家面前!死在对朝堂的失望之下!”

    “东京缺粮,你可知那些公卿口中说着何等言语?他们不关心军饷,不关心将士,只关心自己需不需要回归东京这战乱之地,他们说不如舍弃开封,政权退向东南,徐徐图之!”

    “话里话外便是不想给粮,咱们姑子便……”

    秦光弼轻声:“以死谏之。”

    宗颖痴挣在当场,一时间仿佛听不到声响,也看不见天地。

    怎么会死了?

    怎么人出去一趟,就是要个粮,就没了?

    以死谏之以死谏之以死谏之——

    宗颖满脑子堆着这想法,恍惚间好像听到秦光弼说什么……尸体带回来了?直接把前段时间还视若珍宝的粮仓撂在原地,转身拔腿就跑。

    ……

    宋军正在卸军饷,一半铜钱,另一半在去之前就询问过他们,就地换成了粮食。

    一份份军饷被抬下来,又当面迅速发放,发饷官拿着一个小册子,念到谁名字,谁就上来领军饷。铜子叮叮当当响,粮食哗啦哗啦撞,宋军听着这些声音,笑得几乎见牙不见眼。

    军饷车后面,还有两行人,拿着刀枪矛戈,他们中间好像是围了一条长块,黑不咕咚,没有落地。

    宋军便大声叫唤:“你们在护送什么呢?”

    金黄阳光下,那两行人脸上看不出来神色:“棺材。”

    太阳穴鬼使神差一跳,宋军下意识去问:“棺材里面躺着谁?”

    那两行人说了一个姓名,是十九岁衣衣为了方便宗泽等人称呼,起的假名。

    宋军们都认得这姓名,轻而易举将它和那个姑子联系在了一起,那姑子特别爱笑,好像天底下没什么能难住她,就连离开东京时也在笑,声音像鹅羽,扫着他们耳朵:“你们放心!这军饷,朝廷一定得发,我一定会带回来!大伙儿出生入死,绝不昧这点血汗钱!”

    没有哄骗,不是敷衍,粮食与钱如今扎扎实实发到了他们手中。一开始还担心不能发全,如今却发现,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份。

    “这是怎么回事!”宋军怒喊:“莫不是路上撞了泼贼,害了姑子!”

    这一路上叛军土匪定然不少,尤其是带了一车车财物,总有人会铤而走险,宋军误以为是路上出事,叫嚣着要让那些泼贱贼人头滚滚。

    “不是山贼。”

    “是天子。”

    “是天子啊!!!”

    那两行人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后面那一句话,沉默寡言了一路,好似就是为了这一刻,刻骨仇恨直白地从嘴里吐露。

    要说他们对十九岁的衣衣有多大感情,那也不尽然,相处时间还不足三个月,能有什么深刻感情?

    他们只是……感同身受。

    一方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一方是前去乞粮的军官,他们很容易就代入了后者,仿佛站在殿堂上,直面那些轻蔑与不屑。

    朝廷一边不愿意彻底放弃东京,让他们退过江,一边又觉得给他们下发军饷不值当,既要马儿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些天子与大臣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啊!”

    宗颖赶到时,便听到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喊,见到那些宋军眼神发生了变化,心下就是一凉。

    开封可是有一百八十万大军,其中大多数是他父亲安抚了贼寇后,将他们招安过来,以守金贼。战斗力确实不高,一群乌合之众,但一百八十万人,就是用尸体堆,都可以堆高过城墙,还能余下不少人冲锋。

    但是冲锋之后呢?

    杀掉官家?这没问题。但是杀掉官家之后,中华最后一道秩序就会崩掉,河南会霎时四分五裂,你拥护一个首领,我拥护一个首领,外敌还未消灭,就要先陷进内耗之中。金贼做梦都会笑醒,本来一切调度至少还有个朝廷分配,勉勉强强还算是拧成一条绳,分裂后,逐个击破是轻而易举。

    除非再出一个汉高祖。

    不论上首皇帝有多无耻,有多懦弱,在这个“家天下”中,他还不能倒。

    至少现今这局面不能倒。

    宗颖也恨,看到棺材那一刻,他恨得全身发冷,有那么倏瞬,他甚至控制不住去想——

    棺材里,为什么不是赵构!

    “我宗颖,生于宋土,长于宋土,绝不能做亡国的罪人!”

    晴天响雷,遮掩了宗颖切齿低语。

    宋军在响雷下格外激动。

    “为甚会死!”

    “我们为朝廷杀敌,朝廷竟然连军饷都吝于发放?”

    “这种朝廷,倒不如——”

    宗颖深呼吸,正要上前说话,秦光弼赶到,一把抓住他,低声:“不行。”

    群情激奋时上前,不会得到谅解,只会被人群怒而打死。

    “我不怕。”宗颖说。

    秦光弼依旧死死拽着他不放。

    你不怕,我怕啊!本来就死了一个了!再死一个,这东京就彻底完了!

    便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乱叫:“凡人们!迎接天神降临——啊——”

    一坨东西从天而降,砸进粮车里,侥幸没死。而宋军刚凝聚起来的气势,一下子就降了下去,刚才心里产生的造反念头也如同气球,迅速下瘪。

    “这是什么玩意?”

    宋军脑门上集体浮现了问号。

    不远处,玩家们手搭凉棚,探头探脑:“他没事儿吧?”身边放着一个大号投石机。

    从天而降的十六岁青霓从粮车里跳了出来,咧出尖尖小虎牙:“凡人们!本座的至交好友呢!”

    一股中二气息扑面而来,山谷里,巨蟒青霓偷窥到这一幕,羞耻得用尾巴捂住了脸。

    系统笑得在地上打滚:“衣衣小时候好可爱!”

    “……”

    巨蟒扭着蛇身,几乎要将自己扭成一条麻绳。

    “中二嘛!谁没中二过!我要是不中二,我还学不会伪声,学不来演戏呢!”

    “中二懂吗!顶过蚊帐假装白娘子怎么了!幻想过自己能和动物植物对话怎么了!想过变成光,收到猫头鹰通知书,灵珠子转世,手表假装神圣计划,钥匙按空格键前往快乐星球怎么了!”

    “只不过我十六岁的时候中二期严重了些!”

    系统:“哈哈哈哈哈——嘎——”

    笑声戛然而止,五彩小蛇把自己滚了过去:“衣衣救命!我打结了!”

    ……

    宋军盯着十六岁的青霓看,十六岁的青霓没看他们,左瞧右瞧,望见了棺材,一把扑过去,抱着棺材干嚎:“吾友!你终究还是没能过你的死结!可恨本座如今投胎转世,一身无量法力只恢复了一毫,不然本座一定要让害了你的人万劫加身,神魂俱灭!”

    宗颖:“……”

    秦光弼:“……”

    其他宋军:“……”

    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脚趾有些想动。

    十六岁的青霓背对着他们,趴在棺材上,秦光弼顿了一会儿,走过去问:“你是……”

    十六岁的青霓回头:“本座乃天上灵珠子下凡!”

    毫不客气剽窃了某三坛海会大神的身份,感谢宋朝没有《封神演义》。

    秦光弼:“……”

    秦光弼果断:“原来是灵官人,不知灵官人与我们姑子有何关系?”

    十六岁的青霓站了起来,满脸严肃:“本座前些时日掐指一算,发现我这至交好友死劫将近,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好友传信让我收敛她尸身,将她匕首带回山中安葬!还有她交与你的衣衫。”

    秦光弼这下信了他们关系匪浅。

    少女入宫之前,曾将外衣脱下,换上粗布麻衣,外衣则交由他保管,让他带回滑州。此前他不懂,现在他已明了,一定是少女早知朝廷腐朽,官家不作为,才携匕入宫,而那外衣,便是倘若朝廷不愿意交还尸身,她提前为自己准备的衣冠冢!

    秦光弼心下酸涩,道:“都在,在我车马中,官人请与我来。”

    *

    【私聊(十九岁)】:我削铁如泥的匕首和漂亮外观拿回来了吗?

    【私聊(十六岁)】:马上马上!

    【私聊(十九岁)】:那太好了,回头我去拿,这身装备可比我贵重多了!

    第366章 世界错了

    十六岁的青霓跟着秦光弼去拿匕首和外衣, 宋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缺了一开始那股气势后,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继续谋反?

    劲头过去后,还有点后怕, 不太敢。

    继续忍气吞声?

    那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但他们也实在没太大本事, 不然也不会混成山匪又被宗泽招安, 这年头可不是是个山匪就能凑成《水浒》, 再说,水浒里, 梁山泊还有小兵呢。

    这群宋军反复扭着衣角,转着刀柄,摸着一切熟悉物件, 脸上却是十分迷茫。

    他们不清楚,自己究竟还能做什么。

    难道其实错的是他们?

    他们不该奢望那么多?朝廷也就是拖了一会儿军饷, 饭也还吃得上,可能过一段时间,饷钱自然就会下发, 他们不该瞎闹腾?这样也不会拖累姑子了?

    当这个疑惑表达出来时, 宗颖羞愧地偏过头,没有回应。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不给军官发军饷,他们闹腾,错了吗?

    他们没错,错的是……

    “错的是世界!”

    十六岁的青霓大声说。

    所有人都转过去看他,目瞪口结。

    十六岁的青霓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面目深沉:“相信本座, 错的不是你们, 错的是世界!”

    有宋军沈楞之后,问:“为什么说……错的是世界?”

    “这个世界不公平!贵族公子生来富贵,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可做得将军,胸无点墨的蠹虫也能当个府尹太守。即使什么都不愿做,也能躺在锦绣堆里沉醉温柔乡。”

    “而你们,擅动脑也无书可念,善习武又可能吃得饱?即使天赋异禀,食不饱也力能扛鼎——噢,若运气好些,能去给废物公子当那鞍前马后的侍卫,便算极好的出路。”

    宋军心神一颤,脚底板好像有什么东西刺挠,坐立难安。

    “我看你们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成亲了吗,生孩子了吗,父母老了吗,兄弟姐妹需要你帮衬吗,亲朋好友看得起你们吗!”

    “你们兄弟姐妹长大了,也要成亲,成亲就要分家,家里本来就没几个钱,分到手里就更少了。等孩子长大了也要成亲,女孩家没几个嫁妆,夫家哪里看得上,嫁过去也会被磋磨,男孩家拿不出聘礼,哪家好女愿意嫁过来!”

    “但就军饷这点钱,你们帮扶得了家里吗!”

    全场宋军呆呆地听着,有几个人已经哽咽出声了。

    太难了。

    太苦了。

    平时他们也不细想,被这么一问,再仔细品味一下,简直悲从中来。

    而那“恶魔”依旧没有放过他们。

    “就算不帮扶家里,你们自己过,就这点钱,你们过得下去吗!是,军粮有朝廷发放,你们三餐不愁,但每个月饷银才四百文,能买个什么?”

    “你白日操练过劳,夜里转筋腹痛,问了医师,医师为你开了药,一服三百文,你想了想自己一个月饷银才四百文,向医师道谢后,决定自己忍忍。”

    “快过年了,妻子新衣得备上,你去成衣店转了一圈,好一点的衣袍要三百铜钱,你又去看了布匹,一匹麻布五百文,虽说买布匹能多做几件衣服,可你上月不曾剩钱,你咬咬牙,还是回去买了成衣。这个月才开始过,就只剩下一百文。”

    “士兵没有营房,你在外边赁屋居住,只赁了一间,你,你妻子,你孩子都挤在一间房里,地段特别差,出门买个菜要穿过大半个县城,一到下雨天屋里就满是污水,不过这样子,你每个月房钱只需要九十文,地段好房子,一间要一百五。”

    “但是,你只剩下一百文了。”

    “好在房主人好,答应你先拖欠着这个月的房租,你松了一口气。孩子想吃肉,可一斤羊肉要六十文,你舍不得,孩子闹腾,在地上撒泼打滚,你气上头,下意识打了孩子一巴掌……”

    “够了!不要再说了!”有宋军大喊出声,而后蹲下去,捂着脸痛哭。周围尽是眼中含泪之人。

    孩子想要吃点肉,自己都买不起,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奔头呢?

    ——唯一能盼望的就是有仗打了吧。至少活下来,有军功,就能往上升,打完一场后,抢些东西,也没人会管。如果碰上这时候,才是最幸福的时候,或许可以给家里抢到值一两头牛的财物。

    这种情况下,军饷拖着不发,他们怎能不恐慌,不气愤。

    十六岁的青霓看了一眼那崩溃痛哭的宋军。

    “你们难道是好吃懒做吗!”

    “你们难道是奢侈度日吗!”

    “你们难道不努力,不上进,不愿意提高自己,不肯去拼命吗!”

    “当然不是!可为什么辛劳一年,却好像花钱如流水,根本攒不到钱?”

    宋军脑子“嗡”地一声响,有人一把抓住少年袖子,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因为有太多的人高高在上,他们只有一成,却占据了这世界上九成的财物,你们穷,没钱,却以九成的人口,抢占剩下的一成财物。”

    “是这个世界错了!不是你们错了!”

    “你们需要有人重新分配财物,就像古时候。一家没房子住,百家去帮他建房,不收钱,而他也不需要做其他,只需要在百家要建房时,出一份力气!”

    “家里没田地,就由百家帮你开荒!同时,你也要帮百家开荒!大家平分田地,一个人能种多少亩地,就分配多少亩!”

    “你有一口饭吃,你邻居就有一口饭吃,你邻居有一口饭吃,你也会有一口饭吃!互帮互助,公家分配资源!”

    十六岁的青霓语气激昂,双臂一挥:“全世界的无——唔唔唔……”

    其他玩家正好赶到,一把将那张嘴捂住,对着宋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脑壳有疾!”

    十六岁的青霓:“唔唔唔唔!”

    其他玩家直接把人拖走。

    *

    “你记不记得,这个游戏背景是宋朝?”

    “记得!我本以为这个游戏世界普普通通,没想到还隐藏着玄机!迷惘的人们啊,天神会引导你们……”

    “闭嘴吧你!”

    八岁的衣衣挽起袖子,给十六岁青霓塞了一嘴,十六岁的青霓呸呸呸往外吐。

    十八岁的青霓一把将他扛起来:“反正武器和外观已经拿回来了,风紧,扯呼——”

    哈士奇们一溜烟跑回滑州,徒留下一群宋军心头火热,久久不息。

    这时候,宗颖还没意识到严重性,看到宋军似乎已经不骚动了,填满胸腔那股焦躁才有了些许缓解。

    他请了道士勘测风水,将十九岁衣衣的游戏躯壳葬在滑州城附近,至于赵构亲手给她写的碑文,宗颖直接就让人砸了,又恨恨踢了一脚,才为游戏躯壳立上宗泽所做之碑。

    他胆大包天,对天子不敬,宗泽和陆宰都看到了,却只是瞥了一眼,一声不吭。

    她躺在坟里,他们给她上了香。

    宗泽闷声道:“我不会让你白死……”

    他看向白马渡,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泣:“过河!我们会过河!这金贼绝不会嚣张太久!”

    宗颖俯身在碑石前放下一束春花,漂亮鲜嫩,洋溢着生机。

    “愿你轮回路上,四季长春,奇葩争艳。”

    他立在碑前好一会儿,才返程东京。那里还有太多事务要处理,还有一百八十万大军需要他调和,可别以为这些士兵就是一条心,他们之间时不时会起纷争,有时还会聚众斗殴,宗颖操心得本来就稀疏的头发更稀疏了。

    回到东京后,他喊来秦光弼:“这几日,军队如何?”

    秦光弼稀奇道:“他们这两日没有争吵与对打,我竟然有些不习惯。”

    “居然没吵……”宗颖话没说完,就止住了。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缘由——这两天姑子刚下葬,便是贼配军也知恩,又怎么会在这两日间起矛盾?

    倒也确实是这个理由,然而,那些宋军心里清楚,他们闷闷不乐,将脸埋进双掌中蹲坐,更多原因是那天,十六岁青霓说的话。

    他们不想,不想过那种生活——房间破烂,妻与孩子过年才能换一件新衣,想要吃口肉都舍不得,生病了更不敢买药。

    为什么会这样!

    其中一个宋军想得更多。

    他是农家子,从小替家里干活,一年到头歇息不了,干得汗如雨下。他勤劳,他不好吃懒做,双手磨出水泡,再把水泡磨平,磨出了一手茧,地里粮食却总是不够他们生存。

    遇上个好年,麦子丰收,脸上笑容还没下去,官府就叫人前来收税。

    税钱三百,但是官府要求“折变”,“折变”之后,税收徒增六七倍。

    然后是还贷,他家里种子是够的,可春耕时官府非说他们家青黄不接,将钱财强行借贷给他们。如今到了收成时候,得还。

    勒紧裤腰带,把这“贷款”还上,又得自负费用,将税粮运到指定官仓中,他家是四等户,官仓定程二百里。若是不愿意运,也可,得给官府上交“脚钱”,每斗麦要交五十六文。

    本以为这样就够了,省一省,挤一挤,还能过个好年。

    可是啊,官府又说:“这粮食运过去,地上多多少少会撒一些,堆放仓库也会损失一些,老鼠和麻雀会吃掉一些,这些损失,你们也要出,得‘加耗’,每一石税粮,得多加七斗。”

    那就再紧一紧好了,父母脸上笑容消失,可还能过,今年冬不买冬衣了,就算大雪纷飞,也总能熬过去。

    官府又说:“你们交个‘头子钱’吧,不多,每贯钱收取头子钱二十三文。”

    ——也就是手续费。

    交吧,没关系,熬一熬还能过,采橡实、蓄菜根、吃糟糠,熬过冬春就有夏粮了。

    牛革筋角税,义仓税,进际税,印契税,人头税……

    压得他们全家喘不过气来。

    父亲强打起精神,笑着说:“还好上一年也是丰年,我攒了一些交子,去兑换一些铁钱,能撑过这个冬天。”

    然后,朝廷改钞了。

    每三年印一次新交子,父亲也不慌,以前官府都会把旧交子回收,但是这一次,官府居然不按规定将旧交子收回去!

    他们的钱,突然不是钱了!

    一年积蓄,消失无踪,母亲受不住打击,便在某一日投河自尽。

    等到开春,他父亲决定把家里的牛卖了,凑够种子钱,已经谈好了人家,不日来牵牛,在那天之前,父亲拼命抽打家里那头牛,想要在卖出去之前,让它多给家里耕几亩地,那畜牲记恨,竟在解绳出卖当日,用自己的角去撞他父亲,肠子都撞出来了,挑在牛角上。

    他一下子失去了父母,天大地大,无处可去,孑然一身,于是当了山匪,最后跟着头儿被宗留守招了安。

    “我想去滑州。”

    那农家子突然开口,他这是要做逃兵,周边皆是宋军,但无一人阻拦他。

    “我想问问灵官人,我们家不好吃懒做,我们家不骄奢淫逸,可我们家为什么会家破人亡!我们家怎么做,才不会家破人亡!”

    “他一定知道办法,他的同伴捂了他的嘴,那些后面的话,一定是解决的办法!”

    “我要去滑州!”

    “我要去滑州!!!”

    第367章 无主之地

    第一天, 只跑了十四个人。

    第二天,跑了一百三十一个人。

    第三天,竟然跑了三千多个人。

    这些, 宗颖一清二楚,还清楚他们都跑去了滑州。但是,清楚也没用,根本抓不回来。

    “光弼, 你说这都什么事啊。”宗颖用笔杆敲了敲桌子, 一脸苦大仇深:“这抓又没办法抓, 那群兵一听说是要去抓那些人,一个个就消极怠工,但不抓吧,姑息逃兵,这军纪还怎么正!”

    “这确实没办法。你说让那些兵为这个事情抛头颅洒热血有点假,但是磨磨蹭蹭不干活总是可以做到的。毕竟, 他们心里也很想知道答案。”

    这事情已经涉及到切身利益了, 你为别人做事,可能打不起精神, 你为自己做事, 精神百倍。

    “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知道答案又不能立刻变现成饭, 你要是真给他们饭吃, 他们转头就能去滑州逮捕逃兵。

    “确实是个好办法, 前提是, 我手头能有赏钱。你也知道, 前些日子连军饷都发不下……”

    “哦, 那我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光弼快快说来!”

    “他们不是逃兵, 他们是被编去滑州军部,在那边抗金。”

    “……”

    宗颖见秦光弼不似作假,是真切认为可以这么解决的态度,双掌揉了揉脸,叹息:“那就先这样吧。去滑州便先不计较,倘若是逃去他地,绝不姑息!”

    *

    滑州城,那些士兵都被安排在了旅舍或者民宅。民宅由百姓热情地借出来,士兵从东京来,面对百姓如此态度,又是惑然又是紧张。

    百姓……不是怕兵吗?

    胡老三在厨房里炒了一碟豆子,香酥脆,拿到农家子士兵面前:“家里也没甚零嘴,官人吃点炒豆子填填嘴。”

    农家子士兵道了一声谢,又支支吾吾地问:“你们不怕官兵吗?”

    “怕嘞,皇帝出行俺们都不怕,围着车队看,但要是让官人来驱赶俺们,俺们就怕了,那些官人可不好惹。”

    “那……”

    “官人是想问,为甚俺怕,还敢收留官人吧?”

    农家子士兵点了点头。

    胡老三忽然间站起身,问:“你和俺来。”

    农家子士兵放下筷子,和胡老三出了门,就在街头,有一口被围栏围起来的井,井水清凉澈净,有妇人抬了桶井水归家,倒进盆里洗衣服,棒槌打在捣衣砧上,力道极大,水沫飞溅。

    胡老三指着水井:“你猜猜,这井多深?”

    农家子士兵琢磨了一下,这井约莫是民间自行挖成,还是在城里,能有十五六尺深就不错了,遂答:“十六尺吧。”

    “不,是八丈。”

    农家子士兵吓了一跳:“八丈井,你们动员一整个街道的人挖掘吗!”

    “不是我们,是小官人,他们亲自挖了整整一个月,挖出了这口深井,井越深,水越多,说不准哪天旱了,我们也不会渴死。”

    “他们亲自来?没有征力役?”

    “没有。”

    农家子士兵沉默了一下,由衷地说:“你们碰到了好官。怪不得你们不怕。”

    他们要是敢欺压这些百姓,这些百姓就敢去告官。他们不怕自己的善良被白白辜负,他们坚信会有人为他们撑腰。

    真好啊,他爹爹娘亲当年如果能碰到这种好官,也不会惨死了吧?

    胡老三没有注意到农家子士兵兴致不高,絮絮叨叨说着玩家们做了什么事。

    修城墙——没征过劳役,自己修或者让罪犯修。

    会着重照顾鳏寡孤独及残疾人,时不时到那些人家里一趟,以免他们生活不方便。

    “之前有一户人家,房顶塌了,有个男人小官人说这是什么……危房,就叫人动手拆了,拆了后又找人建上新房。那家女儿说要以身相许,吓得小官人直接蹿上了房顶。”

    农家子士兵禁不住笑出了声。

    他看向知事府方向,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期待。

    这个世界错了,错在哪里?

    为什么同样是人,我辛辛苦苦,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却依然那么穷困潦倒?你轻轻松松,吃喝玩乐,却能坐等田庄收成,享尽繁华?

    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在怀的人,不会告诉他们答案。富贵奢华,白玉为床的人,不会告诉他们答案。而他们,以前也不会去想那么多,活着就很艰难了,哪里有空闲去思考呢?

    但,这群官人一定会告诉他们答案。他们仁善爱民,年轻气盛,正是少年人,才敢打抱不平,揭露不公。

    有宋军奔跑过来,一大把胡子在颔下颤动,可他却兴奋如孩童:“快走!刚刚知事府那边传来消息,灵官人终于愿意见咱们了!”

    *

    玩家们很头疼。

    “这算什么?改了游戏进程吗?”

    “刚才问过系统了,系统说,这个游戏最大的进程就是没有进程,我们能玩出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居然这么自由!好刺激!”

    “先别管刺不刺激了,难道我们当真要跑步进入社会主义?”

    “臣妾做不到啊!”

    “废话,高炉都弄不出来,能做到个屁!”

    十六岁的青霓很不满:“你们当时为什么要捂嘴把本座拖走!若不是本座此世法力只留存了亿万分之一,你们早就万劫不复了,知道吗!”

    其他玩家:“不捂嘴拖走,难道要留下来给他们说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都联合起来?”

    十六岁的青霓很疑惑:“为什么不可以说!”

    “……”玩家们愣住了。

    对哦,为什么不可以说?他又不是说要开启工业革命,只是说一下纲领,引进一下思想,也没什么问题吧?儒家还能对外卖“天下大同”这观点呢,墨子还说过君王不要靠世袭,要靠选举呢。

    八岁的衣衣咬着手指:“因为当时下意识觉得社会进程还不到那个地步,然后就条件反射捂嘴了。”

    十六岁的青霓毫不客气地说:“社会进程那也要有人去走啊,没走过怎么知道不可以。”

    他跳了起来,从角落里翻出自制黑板与粉笔,在上面写下“土地、教育、养老”六个字,光线照在他认真的侧脸上,唇角抿直。

    那唇角动了一下。

    “我们也不是要让这个游戏飙升到工业化,也搞不出来蒸汽机,但是打土豪分地产总可以吧?”

    十岁的青霓急冲冲举手:“这个我知道我知道!看过纪录片,就是把土地从地主那里抢过来,再分给老百姓!”

    “给你加一分!”十六岁的青霓赞许地说。

    十岁的青霓一下子鼓起了脸:“才加一分啊!”

    十六岁的青霓:“你要是能说出来怎么分地,本座给你加十分!等本座恢复了法力,还可以保你长生不老!”

    十岁的青霓傻眼了。

    你问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怎么分地?她能知道打土豪分田地已经算不错了。

    其他成年玩家却是陷入了思考。

    “分地……好像确实可行。”

    “河北不正是有一堆无主之地吗,还开过荒了。”

    “你说放秦汉唐讲这个确实很天真,但南宋初年情况不一样啊,金人还没有完全吃下河北,南宋朝廷也无力顾及河北,偏偏金人烧杀抢掠,还把河北大户杀得差不多了,想找个豪强地主都难。”

    “妙啊!”

    “这环境可比伟大领袖当年开国那会儿宽松多了,至少伟大领袖还得对付地主呢。咱们连地主都不用对付,只需要一心抗金,把土地收回来,然后再分配就行了。”

    “对吧对吧!”十六岁的青霓快把鼻子翘上天了:“本座是不会有错的!本座从十六岁就开始研究如果穿越了,要怎么做了!”

    他兴致勃勃指向教育:“然后是这个,分地之后就开展教育,又不是说要一步到位九年制义务教育,先搞个三年行不行?如果三年也暂时没钱搞,先在军队里推行教育行不行?”

    “然后是养老!一开始没钱,做不到,好,发不了养老金。但是你每个月去老人家里看一看行不行?帮老人砍个柴,挑个水,慰问一下行不行?”

    “什么是共产呢,人没有房子,咱们会搞水泥,煤炭自己挖一下,大房子搞不了,做一个十平米的单人间小房子行不行?逼仄是逼仄了,但至少让人有个窝了啊。我们找人帮他盖房子,回头别人要盖房子,他也去挖个煤,烧个水泥,运一下砖头,帮个手,搭个忙,总不至于做不到吧?”

    玩家们齐呼:“做得到做得到!”

    让他们搞其他东西,他们不一定搞得来,但如果定下目标是“土地、教育、养老”,在南宋初年这个阶段,那还确实可行。

    “我知道了!”

    十八岁的青霓“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霎时掌风扑下,肉掌和木材接触那一瞬间。

    咔——

    木桌断成了两半。

    众人默默盯着她。

    “咳。”十八岁的青霓尴尬地笑了笑,双手把那两块木板合起来,颇有些猛虎嗅蔷薇的小心翼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太过激动了。我想说,那些宋军,我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怎么解决?”

    “前些时候传来消息,金贼不是把从相州到沃州这一带全坚壁清野了吗?我们这里离相州还有一整个州的距离,就和宋军说,来日过河,打下浚州之后,给他们分田地!免费分!”

    浚州,相州,磁州,洺州,邢州,沃州,这么多地,对于刚起步而言,足够了。

    玩家们欢呼:“这可比单纯玩阵营战有意思多了!”

    十六岁的青霓跳上了凳子,嚷嚷:“我厉不厉害!厉不厉害!”

    众人一起鼓掌:“厉害!太厉害了!”

    少年人还没嘚瑟够,又大声说:“和宋军说话这件事,交由我负责,行不行!”

    “行!”

    “当然行!”

    玩家们行动力很强,很快就在城外搭起了高台,让那好几千宋军过来。

    陆宰得知消息时,正在给狸奴做猫饭,君子本该远庖厨,然而他太爱狸奴了,不放心交给下人去做,便亲自动了手。

    做猫饭是一件很需要耐心的事情,因为狸奴不会说话,人不知道它爱吃什么肉,陆宰给它喂过虾肉,亲自去头去尾去壳,还拌了鱼油。

    也喂过鸡腿肉,亲手用剪子把肉一点点剪下来,还打了一个鸡蛋。

    所以,陆宰是一个很耐心,也很细心的人。

    听说主公们又想一出是一出,让好几千人围住自己,不考虑人身安全,他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微笑着,让岳飞带上万人去维持场内秩序。

    收拾摊子收拾得越来越熟练了。

    陆宰盯着猫饭,半晌,走到厨房水缸前,低头照影子:“最近头发是不是变少了?”

    不过还好,主公们应该也惹不出来更大的乱子了,顶天也就像绑宗泽那样,绑个其他大臣过来吧。

    第368章 官府不为

    岳飞手下的兵没有一万那么多, 但是傅选那里有两三千,再加上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有义军首领敬佩滑州声名,佩服玩家们悍不畏死, 自主带兵来投,满打满算已有一万七千兵卒了。

    岳飞从中抽调了一万人,分布在场地中, 维护秩序。东京宋军进入场地前, 需要把刀刃解下,他们也很配合, 因着是临时准备, 场地上没有桌椅, 他们索性随便往地上一坐, 眼巴巴瞅着台子。

    “都到齐了吗?”

    “齐了。”

    “岳统制也让你手下去找个树荫吧, 别晒伤了。”

    “多谢小官人,但是……”岳飞却是摇头:“既然要保护小官人们的安全,便是日头再火辣,他们也不能离开, 这是擅离职守,亦是不尊军令。”

    十六岁的青霓若有所思地点头, 笑道:“这方面我就不掺和了, 我们不懂军,岳统制懂,听你安排。”

    岳飞先是露出一个笑容,随后脸上又浮现出担忧之色:“小官人,有一句话我不知……”

    十六岁的青霓下意识:“不当讲。”

    岳飞愕然。

    十六岁的青霓咳嗽两声:“不好意思, 平时和朋友打闹, 说顺嘴了。你有什么话要与本座说?”

    岳飞笑了笑, 随后严肃起脸:“灵官人,某这些天在滑州,颇受百姓照顾,这在某行军生涯中,前所未有。”

    十六岁的青霓思索了几息,斩钉截铁:“因为你们以前跟的老大不好,跟着本座,收孝敬能收到手软!”

    岳飞温和了眉眼。

    别看这灵小官人嘴上说着什么孝敬,那也只是口花花一下,前两日有个漂亮姑子感念他恩德,想要给他当奴作妾,羞答答抱着枕席往灵小官人面前一站,灵小官人直接蹿上房顶,“本座”也不说了,大声叫:“别别别,组织不允许!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拿大姑子也不行!”

    不仅灵小官人这般做,其他小官人也是,面对百姓赠礼,能推辞就推辞,实在被硬塞了,就偷偷放回去,或者转送给其他穷苦百姓。他们要求自己,也要求手下士兵这般做。至于士兵军饷,被他们提高到一千文一个月,钱来自赵构前些时候给予他们的赏赐。

    士兵们有了钱,心里有底,再加上军纪约束,倒是确实没拿过群众一针一线了。

    “灵小官人。”岳飞微微叹了一口气:“滑州如今光景,皆赖阁下与阁下同伴。若你们出了事,一切都将烟消云散。某只希望阁下能稍微重视自己性命,这是某之心愿,亦是滑州百姓心愿,也是将士们的心愿。”

    “我懂,这叫人死政消!”十六岁的青霓眯起眼睛笑,开口说话时,小虎牙张牙舞爪:“你放心,本座可是天神下凡,灵珠子转世,能看透人心!本座掐指一算,这些人必然是真心来求教!本座当然要满足的向学之心!”

    岳飞:“……”

    算了,小官人们靠谱是真靠谱,不靠谱起来也是真不靠谱,他还是继续加强警戒吧。

    谁叫……他,还有他们,都舍不得小官人出事呢。

    *

    十六岁的青霓上了台,清清嗓子。

    “你们想要知道如何解决那个问题……”

    东京宋军全都齐刷刷抬起了头,紧张地盯着他看。

    “至今还没有答案。”

    东京宋军望着十六岁的青霓。他们来不及哗变,来不及伤心,一股他们也不明白的心情突如其来地席卷全身,蒙了心,便连思考也来不及做了,只是睖睖睁睁看着高台。

    滑州军汉不由得侧目。

    他们很好奇,究竟是什么问题,会让这三千多人不顾一切跑来滑州。

    三千多士兵啊,岳统制当初另立门户,也才拉走七八百人,就这,还和金贼打得有声有色。如果给他三千多人,怕不是能直接杀穿敌军!

    “但是,我知道,你们的苦难来自于一层层重税,来自于——”

    十六岁青霓褪去笑容,冷着脸,一字一顿说:“官府不作为。”

    难道小官人们要反了?

    岳飞脸色几经变幻,决定先听下去,听听小官人要说什么。

    他不想小官人们反了朝廷,如果小官人们真心要反,他……他就……

    岳飞咬了咬牙。

    他就将小官人们看管起来,不上报朝廷,小官人们肯定是对朝廷失望才走了错路,如果抗金成功,中土焕然一新,官家驱除奸臣国贼,想来小官人们会对朝廷,对官家改观的!到那时,再将他们放出来,小官人不会死,朝廷也不会知道此事,史书所记,滑州英豪也是忠臣义士,千古流芳!

    “加税这个就不必说了,大家都知道本朝赋税有多重,文治武功骨气雄心做不到远迈汉唐,总有一个地方要做到,比如加税,比如加税,还比如加税。”

    这嘴真毒。

    士兵们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十六岁的青霓环视一圈这群人,在身后比了两根手指。

    他不知道先烈是如何演讲才做到振奋人心,凝结出一支信念坚定,上下五千年最强的军队,大体纲领他能明白,实际操作就有些麻爪子了。

    但是!

    十六岁的青霓不自觉咧了咧小虎牙。

    他可以参考网上一则笑话——

    有记者问农民:你如果有一百亩地,你愿意捐给国家吗?

    农民:愿意!

    记者:你如果有一百万,你愿意捐给国家吗?

    农民:愿意!

    记者:你如果有一头牛,你愿意捐给国家吗?

    农民:不愿意!

    记者:为什么?

    农民:因为我真的有一头牛!

    ——农民真的有一头牛。

    ——所以,他只需要针对这头牛来说就行了。

    只要对准这些士兵家产,或者能够到却还未得到的东西使劲输出,他们会发挥出难以想象的动力。

    “我为何要说是官府不作为?”

    十六岁的青霓大声问:“咱们之中,有谁是农家子,站起来!”

    三千多宋军,站起来了两千多人,密密麻麻,浩浩汤汤,就连岳飞都不由自主伸出半只脚。

    十六岁的青霓随手指了一个人:“你过来。”

    那农家子宋军脸上不自觉显了红晕,在三千多袍泽目光中,紧张上前。

    十六岁的青霓问他:“家里有多少亩地,够用吗?”

    农家子宋军回答:“家中仅得我与父母,三口人,田地不过十五亩,不够用。谷物尚未收割,已非己有。”

    正如宋朝诗人所作之诗《田父吟》——

    年年上熟犹皱眉,一年不熟家家饥。

    山中风土多食糜,两儿止肯育一儿。

    只缘人穷怕饿死,可悲可吊又如此。

    有司犹曰汝富民,手执鞭敲目怒视。

    十六岁青霓冷不丁质问:“如此穷困,为何不开荒?既然十五亩地不够用,为何不开到二十亩三十亩,你们怎么这么懒惰!”

    农家子宋军怔住,嘴唇轻微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失望之色顺着目光流出。

    就这样吗?

    他期待了那么久的解决方法,就只有这样吗?

    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岳飞看了玩家一会儿,心中叹气一声,站出来解释:“小官人有所不知,开荒并非那么轻易,一人一亩地,得开荒五十日,但不是说你一岁就能开七亩地,坚持两三年就能得到二十一亩地。所谓春种夏管秋收,这些时日没办法丢弃农活,到了冬日,农人方有时间开荒,自秋十月到春三月,共一百五十日,一人能开三亩地。开荒又是体力活,需得提前攒下开荒粮,至少要省吃俭用两年,这两年间,还得无甚需要用钱的地方。”

    那农家子宋军亦苦笑道:“两年是很好,但倘若我们能攒下开荒粮,又怎能叫‘无余粮’‘寅吃卯粮’呢?”

    十六岁青霓这个问题,就相当于他去和比较贫穷的人家说:“买房很简单啊,你每个月存下一千块钱,只需要九年就可以在十八线小城市买一套八十平的房子了,是不是很简单!”

    那不废话吗,我要是能一个月攒下一千块,还能叫“贫穷”吗!

    十六岁的青霓又问:“浇水困难吗?”

    农家子宋军点点头,他将心情调节过来后,虽不知小官人问这些作甚,却也一板一眼地回答:“丰腴之地在富贵人家手里,俺家地比较偏,挑水要走十里路。”

    十六岁的青霓:“为何不挖个水渠?有了水渠,就方便浇水,不怕麦苗枯萎,粮食产量亦能倍增。”

    农家子宋军说:“十里地的水渠,非得集全村……甚至全镇人之力,挖个六七年不可。”

    岳飞也道:“小官人,如你说的这些,农人并非不懂。他们知晓有水渠能够及时浇水,使苗存活,他们知晓购置粪便可以肥田,使亩产增多,他们知晓要间种作物,才不会使地荒芜,他们知晓多开荒,才能多收粮食。可是,往往一场灾难就会使收成减少,天灾无情,他们倘若有丰年,攒下粮食,也没办法去请人挖水渠,买粪便,存作开荒,这些粮食,他们要藏起来,以备荒年。”

    十六岁的青霓:“如此说来,挖井也是同样的道理,你们知道挖水井有好处,却也无心力去挖了。”

    岳飞点头。

    十六岁的青霓问:“那为何,滑州城如今街街有水井?”

    “因……”岳飞猛然一住嘴,脸上流露出异色。

    十六岁的青霓:“没错。因为我们——官府,替你们挖好了井。”

    他站在高台上,衣衫簌簌。声音高昂。

    “官府有精力,有闲余,有钱财,能做到这些,但在我们到来滑州之前,官府没有做!”

    “这本就该是官府来做的事情——挖水渠,备水井,发放农具,收集粪肥,他们却把需要承担这些时间的风险与精力转移给你们!他们知道你们没钱粮,没时间,没勇气去拼一把,却依然不去做好这些分内之事!”

    “所以我说,你们的苦难还来自于——官府不作为!”

    就是这样子!

    就是这样子!!!

    这就是他们想要知道的答案!

    这些宋军好像浑身发烫般弹了起来,也不曾围住高台,只是捏着拳头,伸长脖子,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十六岁的青霓。

    一片静寂之后,不知道是谁声音干涩地开口:“还请小官人继续。”

    第369章 精锐之军

    这些话, 只要是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都可以扯出两句,现代人见怪不怪了,但放在古人面前,就能振聋发聩, 拨开云雾, 直抵中心。

    少年声音激昂, 如同鼓点打落——

    “我们信任朝廷,才省吃俭用给朝廷交赋税!”

    “修水渠,打水井,将大道修平,发放农具……这些难道不应该是朝廷来做吗!不然我们交上去那些赋税是用来做什么呢, 用来给他们吃喝玩乐吗!那可是我们一整年的收获啊, 倘若不需要上交官府, 我们可以用来给妻子儿女买新衣服,可以在集市上挑我们喜欢的物件,可以让日渐老去的父母享受享受高床软枕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年到头,吃肉之数五根手指就能数清!”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才是朝廷应该做到!”

    “我知道你们想说,修水渠, 打水井, 朝廷会征劳役, 更耽误农时。可, 难道滑州城的水井, 是我们征劳役修出来的吗?”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征劳役, 但是,自古以来就是对的吗!”

    岳飞瞳孔骤然一扩大,强烈刺激让他整个人都木在原地,无法回神。

    自古以来就是对的吗?

    自古以来……就活该百姓吃苦,钱上交给了朝廷,还要出劳力、费时间,为朝廷起工事吗?

    台上有鼓,十六岁的青霓单手执起鼓槌。

    “咚——”

    恰似春雷破冬,惊天化雨来。

    “我希望能有那么一个世界,人人有衣穿,有肉吃,有家住,不为钱财而发愁,不为病痛而哭泣,四海皆兄弟,举目为同志!”

    “这是诗经所说‘乐郊’,这样的乐郊在哪里,我不知道,我们还在寻找,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或许它只是一个美好的梦。”

    隔着空气、清风与日光,十六岁的青霓认真地看着他们:“但是,我们会想办法找到它。”

    “首先,我们要让人人吃上饭!滑州城的同袍们每个月可以领到铜钱一千,他们算是能让家人吃饱喝足,还能租一个地段不错的房间了。”

    东京来的宋军哗然,露出震惊之色,猛转头看向滑州将士,滑州将士立刻抬头挺胸,脸上笑容又骄傲又刺眼。

    更有将士得意炫耀:“我们家主公说了,我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士,绝不能苦了我们!”

    保家卫国的将士啊……

    东京来的宋军不知为何鼻子一酸,眼中满是艳羡。

    他们就没有这样的面子,没有人会专门出来说一句他们是保家卫国的将士,只会说他们是贼配军,骂他们是赤佬。

    十六岁的青霓伸手蹬腿,忽然往高台栏杆上跳,摇摇晃晃站在栏杆上。

    “但是!”

    他站得更高了,那声音就传得更远。

    “这样还不够。我们认为,仅仅是将士有饭吃,不是我们想要的世界。我们想要百姓也有饭吃,家中也有余粮。”

    “滑州可耕之地足足有五百四十万亩,滑州城中有四万人,我要给每个成年人都分地!分十亩地!不拘男女!”

    分地?

    分地!!!

    是分,不是卖,更不是租!

    东京宋军身体蓦地绷紧,又失落地吐出一口气。

    人家分给滑州的人,关怀的是滑州百姓,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却听少年脆生生说:“只要迁入滑州户籍,就能分地!”

    东京宋军:“!!!”

    “真的都分吗?”

    “我将我家里人迁过来,也能分吗?”

    “等我家小子长大了,也会给地吗?”

    十六岁的青霓:“给!都给!人人都分!你们,还有你们的子子孙孙,都有份!”

    便连滑州将士也躁动了,他们想要张嘴欢呼,却又激动得舌根发麻,说不出话来。

    至于滑州近黄河,容易遭遇洪涝灾害……还是那句话,都穷得不行了,谁会去计较这些地不够好。只要不是每年一次水灾,他们都能过得下去!

    人群中忽地有声音问:“这地分了,还需要交税吗?”

    “要啊。”十六岁的青霓是少年心性,在高处也不老实,方才还是站着,如今又蹲在栏杆上,非常大胆地松开手,冲着底下人比了两个‘五’:“但是每个人只收十石税,没有其他杂税,每年只要上交十石粮食,余下收成都是你们的。”

    十石多吗?很多,普通田地亩产才二石,十亩地也才二十石,一下子就去了一半。

    但是……

    又有人高声问:“真的没有其他税吗?人头税也不收吗?”

    “不收不收!有十石粮食就够了!一切从简,每年秋收交十石粮,余下粮食是吃是卖,都随你们,那些都是你们的粮食。”

    农家子宋军差点吃了自己舌头。

    十石粮,如果不收任何杂税,这个税收真是太少了!比某些嘴上说着十税二,行仁政,实际上杂七杂八税往死里收的政权好太多,

    祖宗!你就是我们的活祖宗!

    农家子宋军当场表示:“官人,我要入滑州城!”

    他的声音淹没在人海中,其他人一个比一个喊得大声,生怕落后其他人,自己就迁不进城了。

    “安静!”

    “先安静!”

    十六岁青霓叫了两声:“我还有——”

    他站起来指着北方,正想说什么,脚下就是一滑:“诶?”整个人就往台下栽去。

    岳飞头皮炸了起来,眨眼间就要往那边扑过去,想将人接住。

    有人比他更快。

    岳飞惊愕地停住了脚步,瞳孔在震动。

    他看到了——

    小官人从高处往下摔,半点不怕,还有闲心张开双臂拥抱蓝天,笑声清脆,金乌飞进眼中,在溶溶一片日光中坠落。

    一片柳叶轻飘飘落下,下面是一个又一个士兵,他们扑身上前,堆在地上,叠成小山,这些打过仗的兵好像忘记了东西从高处砸下来,砸到身上有多疼。小官人掉到他们身上,闷哼声过后,他摸着身下肉垫,有些茫然:“你们这是做什么?”

    岳飞在心里为他们回答。

    ——因为,你真的为我们带来了一头牛。

    他迟疑了一会儿,走过去将十六岁的青霓拉起来:“小官人可有恙?”

    “本座没事!看看他们有没有事!”

    那些将士也没事,就是被砸到的地方有些疼。高台说是高台,受限于时间与工艺,其实就两个人那么高,十六岁的青霓要不是往后摔,容易砸到后脑勺,将士反应也不会那么大。

    “既然都没事,我们来说一说金贼的事吧。”

    等人都扶起来,看过身体状况后,十六岁的青霓才接着说:“大家都知道,北方有金贼虎视眈眈,就算我们分了地,金贼也会来抢、来烧,孤城素来难守,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打过去,将金贼打出河北之地!打下来的那些地,就可以分给各位的子子孙孙!”

    士兵们看向北方,眼神一瞬间变得不善了。

    什么百战之兵!什么精锐之军!什么家国大义,民族存亡,都比不上一句——

    给你们家分地!

    有地了,你们家人就不用世世代代给地主阶级做佃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整年,三分之二粮食却要被地主拖走,剩余三分之一才是给你勒紧裤腰带过活。

    有地了,你才有底气对着地主阶级挺起腰板。因为,你不靠他们吃饭了!

    但凡犹豫一秒,你都对不住你自己!

    不就是打金贼吗!打!就算死在战场上,那也要打!

    *

    玩家们开始了登记。

    “姓名。”

    “陈康。”

    “哪个陈,哪个康?”

    农家子宋军站在桌前,有些手足无措:“俺也不知道,俺家里人就这么叫,俺就这么听着。”他灵机一动:“小官人替我想一个字吧。”

    “……”玩家们惊呆了,名也就算了,姓还能挑一个同音的吗?

    其他一部分将士也惊呆了。

    原来这么简单吗!他们不念书,不识字,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想自己究竟叫什么名了吗!

    于是,那些将士也嚷嚷起来。

    “小官人给俺想一个!”

    “我也不识得念了三十年的名是哪一个字,小官人也替我挑一个字吧。”

    “俺爹说,俺名叫‘草’,是路边常见的‘草’,这个字咋写啊。”

    玩家们连忙维持秩序:“别急别急,一个个来,慢慢来!”

    十六岁的青霓抬头看着农家子宋军,想了想,说:“父母大多希望孩子健康长寿,你的‘康’应该就是健康的康,它这么写。”

    他先在纸上写下一个“康”字,又在纸上写出“陈”字。

    “一般来说,陈姓应该就是这个姓。陈康,分地十亩,喏,印章已经盖好了,你留下你的家庭住址,等可以分地了,我们会让人来找你。”

    农家子宋军又报了个地址,等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到了他手里时,他将纸叠成豆腐块塞到胸口处,小心翼翼退到一边,另一个士兵连忙上来:“我叫曲岸……”

    ……

    “岳统制你怎么站在这里?”

    岳飞没有去登记,他回头,十八岁青霓那副昂藏身躯便出现在他眼中。

    “岳某在想事儿。”

    “嗯?什么事?是汤阴那边的事吗,你放心,我们很快就能打过去了!”

    岳飞和她对视,还年轻的岳小将军纠结了一会儿后,还是神色复杂地问出了口:“你们是想要……自己做官家吗?”

    “没有啊。”十八岁的青霓很自然地说:“我们对做皇帝不感兴趣,太累了。”

    岳飞松了一口气。

    不是造反就行。

    “如此,你们想作甚?”

    “就像刚才在台上说的那种,我们想让每一个人都有衣服穿,有饭菜吃,有房子住!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这么做行不行,百姓会过上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人生,可能会更好,可能会更坏。但是,不去试试,那就永远不行。”

    说着说着,十八岁的青霓就愤愤不平起来:“百姓很好满足,朝廷却半点不作为,百姓要走的路坑坑洼洼,八百年不见修一回,皇帝要走的驰道,年年翻修,明明八百年都不见走一回!算了,他们不修,我们自己修,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说是不是,岳统制?”

    “……”

    “岳统制?”

    “确是这样……”

    岳飞说不出来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

    他也是农家子,年轻时种地为生,田地和岳家无关,他是去给人做庄客。便是小官人们口中,累死累活一整年,所耕粮食不属于自己的那种人。

    如果真的可以做到那样一个世界,百姓能自给自足,人人都有地,人人都有衣,他……他也想为此献上一份力。

    “某在家中行五,小官人若是不介意,唤某一声五郎吧。”

    第370章 苦苦官家

    “分地?”

    陆宰睁大了眼睛:“好办法, 主公真是想出了好办法!”

    “那当然!”十六岁青霓骄傲得像只麻雀,在屋檐跳跃:“早说了,本座智谋独断万古!有些东西, 只靠拳头保护不了, 还要靠脑子!只有拳头,就是莽夫而已, 只有拳头, 你珍视的一切迟早会被算计走, 而本座!懂得变通, 剑走偏锋, 这世界才由本座来主宰!”

    还没有到中二期的玩家和已经过了中二期的玩家, 要么扭头,要么望天, 帮人羞耻的毛病把他们烫得坐立不安。

    陆宰微微愣住, 而后目光定在了十六岁的青霓脸上, 呼吸急促:“主公所言甚是, 要懂得变通,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人要会剑走偏锋!”

    就像主公们,朝廷对义军不发军饷, 他们就将地分了, 自己凑齐军饷去打仗。他要拯救这个国家,就不能一心只指望着官家幡然醒悟。他要学会用手段, 和朝廷斗智斗勇!

    有些东西,他得替主公拿到才行, 比如与唐时那般的藩镇自治权……

    靠朝廷, 不如靠自己。

    他将这想法与宗泽一说, 宗泽沉默之后,便默许了,只不过,宗泽有一个要求:“必须从朝廷那边拿到藩镇自治。虽说官家猥懦,对不住忠臣良将,可宗某也决不做那乱臣贼子。”

    陆宰反射性笑了一下,又收敛起笑容,严肃地说:“我心亦然。”

    *

    一行车队即将驶进滑州城。

    打头的军爷身体精壮,下颌处胡子拉碴,也不知多少天没清理了。

    军爷打马从车边经过,车辕上盘腿坐着一个少年郎,粉面雪齿,貌若好女。这人看见军爷,敲了敲自己有些麻的腿,笑着说:“韩良臣,前面就是滑州了,你快可以交差了,还板着个脸干嘛?”

    韩世忠狠狠勒了一下马,马鼻子大声响出一口白气,他也哼了一声:“我可不是信你,我是信那曾元中和曾经将家财取出,资助抗金军队的陆符钧,还有聚闯兀术大营,受金贼忌惮的五十义士!”

    五十义士?

    少年郎——也就是十九岁的衣衣眸子里顷刻间染上笑意:“你如果信这五十义士,那肯定没信错,他们都是个顶个的英雄好汉,巾帼豪杰。”

    韩世忠将眉头微微扬起:“这话中听。不曾想,你这样的草莽倒也识得儿女英雄。”

    十九岁的衣衣微微一笑,正要继续说下去,远处忽然传来嬉笑声,“他”——或者,她抬头看过去,笑容便挂不住了。

    韩世忠也看了过去,就看到一群少年男女打打闹闹着走来,一路招猫逗狗,无所事事。他忍不住感慨:“滑州真是个太平地方,俺也有好些时日不曾见到少儿如此耍闹了。”

    然而十九岁的衣衣却是从车上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啪”将手掌拍在少年男女其中一人肩上,对方额头前那卷乱翘的毛蹦了蹦,懵头懵脑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呀!是你!你回来啦!”

    韩世忠惊讶:他们居然是熟人?

    十九岁的衣衣笑容灿烂:“小英雄,出来玩儿啊。”

    对方咳嗽一声,颇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也这么叫——是、是啊,出来逛一逛。”

    “今天日常做完了吗?”

    对方脸上顿时出现心虚表情。

    十九岁衣衣又扭头去问十八岁的青霓:“水泥做出来了吗!”

    “咳咳,这……”

    没等她说完,十九岁衣衣看向八岁的衣衣:“医疗技能学得怎么样了,存活率够三成了吗?”

    然后又看向十三岁的青霓:“之前不是自告奋勇要绘制滑州地形,将整个滑州的贼窝都清扫一遍吗,地形图呢?”

    “又收拢了三千多士兵,他们住哪?安排好住所了吗?”

    “统量好滑州地貌,确定过哪块地肥沃,哪块地贫瘠了吗?分地可不是一拍脑子就能分,哪块地靠水边,哪块地石头多,哪块地一到手就能种,哪块地要除野草,怎么分得公平,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什么都没有干?那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玩家们灰溜溜地垂下脑袋。

    游戏进程是他们自己选的,现在却在摸鱼……

    第四天灾啊第四天灾,你们不能再堕落下去了!

    十九岁衣衣回头看到韩世忠古怪的目光,顿时脸一红。

    她刚才被羞耻心左右了,才刚夸过那些家伙“英雄好汉,巾帼豪杰”,他们就冒出来,揪揪东家女NPC的头发,掀掀西家小贩NPC的箱子,整个一群游手好闲二世祖,她一时忍不住,就……

    咳咳,她平时很稳重,没那么冲动的!

    韩世忠却是神色奇异地看着她:“你刚才喊什么?小英雄?他们难道就是……”

    十九岁衣衣:“对,他们就是那五十义士。”

    玩家们忽然兴奋起来。

    “什么什么,粉丝吗!”

    “哇,第一次有粉丝从其他城市过来诶!”

    “要签名吗!”

    “要合照吗!”

    “要试试举高高吗,我们可宠粉了!”

    韩世忠被这些孩子气话语包裹起来,整个人都发傻了。

    这些人和他想象中那种沉稳持重,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少年英杰,完全不一样。

    可是,他们又确实是少年,是在灌木丛里翻找果子,头顶肩上满是叶子,脑袋钻出来朝你笑的少年。

    “在下韩世忠,字良臣。”他郑重地自我介绍,介绍完,又侧头看向十九岁衣衣。

    这少年郎瞧着外貌年岁也不大,完美融入那群少年之中。

    韩世忠惊疑不定:“你……”

    “我吗?”十九岁衣衣忽然笑了:“自我介绍一下,这群家伙的同伴,也曾不知天高地厚,闯过金贼营寨。”

    这一回,脸红的人换成了韩世忠。

    *

    二百万缗银绢到达滑州,陆宰被第一时间告知这件事情。

    “这些钱哪来的?!”陆宰蹲在装满财物的竹筐前,不顾形象地抱着那些银帛,宛如石像一动不动。

    他前两天还为滑州城的财政而忧心呢!

    就算分出去的地能种粮食,变成税收交上来,那可还要一整年!他都打算把山阴老家那边的宅子变卖,换来钱财支持主公抗金了。

    “你们这是去打劫了哪家富户?”

    “富户?”八岁的衣衣愣了一下:“也算吧,毕竟是皇帝。”

    陆宰:“嗯?官家?官家不是刚下发军饷,怎么又送了一批来?”

    八岁的衣衣遂把他们同伙诈骗皇帝的事情给陆宰全说了一遍,最后理直气壮地说:“这钱与其让他拿去求和,不如让我们拿来抗金,至少我们真心想将金贼赶出中土。”

    陆宰:“……”

    宗泽:“……”

    陆宰转头到桌子上给说了一大串话的八岁主公倒了水,递过去,这才满脸匪夷所思:“官家……就如此容易被骗了?他也不怕是韩世忠设的局?”

    八岁的衣衣掐着手指算了算:“满打满算不超过一炷香时间,赵构就被说服了。”

    宗泽冷哼一声:“若是说服他主战,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八岁的衣衣:“所以才要用骗术,从皇帝陛下手里骗到打仗的本金。”

    这本该是朝廷理应付出的钱,如今却要用骗术来换取……

    赵构的形象在陆宰和宗泽心中更加一落千丈,土崩瓦解了。

    他们心情复杂:“至少接下来出兵的赏钱,绰绰有余了。”

    “不止接下来,还有接下下来,接下下下来!当初给契丹岁币,可是年年都纳贡的。”

    “可不能简简单单放过他,这钱,他就应该出!”

    “等以后南方经济稳定下来,国库和私库增多了,还要让他增贡!如果我们有人在朝廷,能够时刻知道岁入就好了,压着他的底线要!”

    “这样他是不是就没有钱建造行宫,骄奢淫逸了?”

    听到这话,八岁的衣衣眼中含泪:“再苦一苦官家,骂名我来担!”

    第371章 衡量生命

    “这二百万缗银绢, 我们想用来给百姓退税。”

    玩家们和陆宰、宗泽商量:“滑州百姓不算多,二百万用来退税,足够了。”

    “退税?”陆宰与宗泽面面相觑, 怔在座位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何要退税?”

    往上翻遍千八百年, 哪怕是仁宗时期,哪怕是汉时文景治事时期, 也没听说过给百姓退税这种政策, 若要收拢民心,免税减税不就好了?

    玩家们比陆宰二人还困惑:“退税就是退税啊, 朝廷压榨百姓那么多,我们不退税,百姓要如何将今年过下去,再省吃俭用, 那也要省得下来才行。”

    陆宰干巴巴地说:“我们可以给他们发种子……”

    “那平时吃什么?”

    “平时……”陆宰说不出话来了。

    宗泽狠下心来,说:“吃野菜, 吃麦糠, 吃树皮, 他们总能找到东西吃, 撑到秋收。这二百万缗不能动, 打仗非常费钱,你们有钱了也不能挥霍。譬如新收的三千多人, 你要给他们发饷银,一人一千文, 是你们定下的规矩。”

    玩家们对视了一眼。

    出于同一个人的思想, 让他们很多时候都能拧成一条绳。

    “当然, 这是我们的规矩, 必须履行。”

    “但是。”他们异口同声:“这税我们也要退。”

    宗泽皱眉:“为何?”

    陆宰也反对:“主公,为了全局,须得做出一些舍弃,不能因小失大。”

    国家国家,先有国再有家,为了一些人不被饿死,而置有可能出现的财政危机于不顾,这样如何撑起一方势力!

    这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没有大局!

    陆宰认真地说:“主公,若是国破了,喋血中土,他们纵然是活下来,也要受尽屈辱。”

    “唔。”十八岁的青霓想了想,说:“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吧。”

    “洗耳恭听。”

    “有这么一个国家,它的士兵在打仗,这场战争很重要,你们可以想象成燕云十六州在大宋手上,而金国对它进攻,若燕云十六州被攻破,金国就能彻底威胁到大宋,将大宋视为刀下牛羊,任他宰割。”

    陆宰和宗泽皆颔首。狂风从窗口灌进来,声音太大,影响得人声都变小了,陆宰起身去关窗,一棵小树花枝招展,好似在朝他招手。

    “……”

    小树也不知由滑州哪个百姓栽下,听说是果树,来日会结果。

    ——主公们不收百姓的赠礼,百姓便和主公们斗智斗勇。

    风大,陆宰抬起手,袖子遮掩唇角,轻轻两声咳后,窗户慢慢合上。

    身后,主公依旧在说:“在这个国家,出现了一味神奇药材,这味药材对于治愈伤口有奇效,倘若运去战场,能让更多士兵活下来,可它实在太稀少了,稀少到此国开国国公都用不上。”

    宗泽发出感慨:“确是很珍贵的药材。”

    十八岁的青霓忽然话锋一转:“你们狎过妓吗?”

    陆宰脚步一趔趄。

    宗泽老脸一红:“你一个大姑子,问这作甚!”

    虽说本朝士大夫以狎妓为风流韵事,携妓同游乃是常见欢乐手段,可这些怎么能跟一些大姑子说,她们还未出阁呢!

    十八岁的青霓瞥了他们一眼:“那就是狎过了。”

    “咳咳!”

    “你们对妓有何看法?”十八岁的青霓观察着他们脸色,慢条斯理地说:“轻视,看不起,就算有同情心里,也仅限于写两首诗词描绘一下她们的凄惨,依然会欣赏她们歌舞,接受她们服侍。”

    ……这个语气好像有些怪异。

    陆宰尚未回过味来,就听见主公紧接着说了下去:“这些妓大多数身上都带了病,花柳病、杨梅疮、霉疮、秽疮……怎么称呼都行。”

    话音刚落,陆宰和宗泽脸色就瞬间难看了些许,他们当然知道这些病是什么,只觉坐立难安,皮肤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神奇药材能够治这些病,如果是你们,会把神奇药材给妓用,还是给前线将士用?”

    宗泽脱口而出:“自然是给将士用,他们还在打仗呢。”

    陆宰记挂着方才那怪异语气,补了一句:“便是我得了这病,也不该占用这神奇药材。燕云十六州不能失!”

    “是啊……甚至都不用去衡量,这药材就该送去前线,你问一万个人,一万个人也会说,应该送去前线。”

    十八岁的青霓表情复杂。

    她承认,如果这个问题拿来问她,她也会做出和陆宰、宗泽一样的回复。

    “我们能给出很多理由:权衡利弊,大局为重,牺牲一人拯救千万人,这是为了整个国家,为了这个国家中千千万万户人家。”

    “我们唯一给不出的理由是:我们没有把她们当人看。”

    “而那个国家的掌权人却是做出了一个决定:从前线将士的神奇药材中调拨一批,去治好那些苦命女子的病。”

    “怎么会……”陆宰心神震动:“怎么会有这样的国家掌权人?”

    他难道不懂权衡吗?

    他难道不知道燕云十六州和区区妓|女的命,孰轻孰重吗?

    他难道不怕将药材调走一批,会让前线出事吗?

    他怎么会不懂,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怕呢?可,正是因为懂,因为知道,因为怕,做出这样的举动,才会让人头皮发麻。

    宗泽张开嘴,想要说话,想要呼吸,脸色血红,却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如果这群小官人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被这样的思想所教导,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已是显而易见。

    十八岁的青霓盯着二人,认认真真说:“我们不是为这大宋而战,我们是为百姓而战,这是我军宗旨。”

    “苦了百姓千百年,也该让他们甜一甜了。”

    必须退税!

    “符钧,宗留守,淮南米价一斤十文,二百万缗铜钱能够买来粮食一亿五千四百万斤。滑州百姓四万人,给他们退税,让他们从二月到十月这八个月里能够有饭吃,仅需要两千万斤粮食。”

    客房里,十九岁的衣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露出了微笑。

    陆宰看向十八岁的青霓,她面目坚毅。

    他又看向十岁的青霓,她对着他点了点头。

    看向十六岁的青霓,他对着他笑,牙齿雪亮。

    他他他,她她她她——他们,已经铁了心要退税了。

    要不是他知道主公们对造反不感兴趣,他都要想岔了——仁义爱民方为煌煌正道,其余诸般算计,皆不值一提。

    陆宰眼前模糊了起来,他深呼吸一口气,起身道:“好,那就退税。”

    他不怕主公们别出心裁,异想天开,他只怕主公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一个势力,掌权者倘若没有自己的思想,会非常可怕。

    他跟了一些仁义血勇的主公——这岂不是他们当初吸引他的那一点?

    宗泽想了一千种拒绝的话,然而每一句话后面,都跟着一句话“苦了百姓千百年,也该让他们甜一甜了”的影子,那句话如影随形,钻进他骨血里,让他没办法忽视。

    “好吧……”宗泽闭了闭眼。他妥协了。

    怪不得陆宰会认这些少年做主公,他好像……也要被征服了。

    *

    “退税?真的给退税了?”

    滑州百姓手上一哆嗦,几乎要把掌心铜钱撒在面上装了铜钱的麻袋上。

    这真是太新鲜,太稀奇了,千百年来,谁给老百姓退过税啊?

    听说有位仁宗皇帝,驾崩后百姓纷纷罢市,主动为他哭丧,就连乞丐和小孩子都在为他焚烧纸钱。然而,纵然是如此得民心的仁宗皇帝,也不曾听闻他作出退税之举。

    要么是减税和免税,过往压榨上来的税收,那当然是将错就错,放入国库之中。

    “娃她妈,快来看啊,小官人给我们发钱了!说是给我们退税!”

    “好多钱嘞!我们可以买肉吃了!还可以给娃儿买件新衣服!”

    “你快出来!”

    岳飞正好是负责这一片城区的退税,他叮嘱那百姓:“老丈,如果你要粮食,还信得过小官人,可以去知事府前做个登记,来知事府买粮,粮价一斤十文。”

    ——玩家们没算人力物力溢价,他们打算自己去运输,这样就可以省钱了。

    那老丈没有任何迟疑地点头:“换别人我是不信的,那些官特别坏,会骗我的钱。但小官人不一样,官人啊,你别以为老汉我没念过书就不懂事,以前哪里有官府会退税啊,这税钱一定是小官人自己掏出来的。”

    “还有打金贼。”老丈撇撇嘴:“听说朝廷有什么西军,那什么鸟西军,敢北上一步?我们能过上好日子,多亏了小官人,我怎么会不信小官人。”

    岳飞微笑:“倒是岳某多言那一句信不信了。”

    老丈瞅了瞅他,弯腰在麻袋里翻动,抱出三分之一的钱,踢了踢麻袋:“后生,你把这袋子拿回去给小官人,你帮我跟他们说……”

    *

    “他们说,你们连敢战士都不是就主动去迎战金贼,赵官家不管你们的钱粮布帛,他们管!”

    ——敢战士就是朝廷在民间招揽的非正规军。

    岳飞将那些话带回,同时还带回了十万钱。钱财沉重且烫手,没有一个士兵敢偷藏,那一枚枚铜钱是一颗颗真心,他们相互间说,若是连这样的钱都要贪,手心明天得生烂疮!

    第372章 过河过河

    “崽……咳咳, 符钧!春耕快开始了,能不能趁春耕开始之前,把黎阳打下来?”

    玩家们把陆宰拉到黄河边上,隔着奔腾大河与白马浮桥, 眺望黎阳。

    “你看, 现在去攻打最合适, 我们这边, 百姓依旧可以春耕, 他们那边没办法出城耕种,士气天然就会低下。”

    陆宰忽然侧过头,看了玩家们一眼。

    玩家们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服。

    没有不干净的地方呀。

    “怎么啦, 符钧?”

    “主公这个法子极好。”

    陆宰唇角微弯。清晨水雾亲密沾粘在广大袖袍上,珠子滚落, 滴答溅湿了土地。他站在河边, 看着这群少年,眼里心里都是开心。

    主公们……成长真是快得惊人,若说之前,还只是靠着一股孤勇往前冲,如今已经能思考打仗时机以及攻心之策了。

    他给玩家们加细了分析:“黎阳确实要打。虽说之前岳统制和王统领遵朝廷指令, 过河收复故土, 确有明效,卫州已全面收复, 浚州亦收复了大半。可惜人少力浅,收复后也没办法维持,金贼很快便卷土重来, 将他们击退。”

    玩家们齐齐点头:“然后岳统制就加入滑州, 和我们共同抗金。”

    “不过, 幸好黎阳县县令有些本事,挡住了金贼攻势,勉强守住县城。我们此次进攻,实是乱臣贼子所为,黎阳仍是大宋的黎阳,可……”

    陆宰稍作停顿,调整气息,免得等会儿话太多,一口气喘不上来:“若要抗金有效,上下必须拧成麻绳,万万不可分成多股势力,朝廷那边不曾给我们实权,让我们能随意调动各城兵力,我们只能偷偷打算。”

    这不是忠臣应做之事。

    陆宰几乎要羞于启齿,白皙脸颊仿佛涂抹了胭脂,但他还是表情坚定。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主公们说的对,想要拯救大宋,必须学会变通。军饷缺乏,就去骗!权柄不够,就去抢!

    “岳统制那边不必担忧,虽他忠君爱国,我自能说服他,主公一心只进攻便是。”

    八岁的衣衣眼珠一转,发挥胡说八道天赋:“符钧!你这就说差了,谁说这不是忠君爱国了!难道任由金贼打进来,将官家擒去金国国都与太上皇他们聚首,才是忠君吗!不!这才是乱臣贼子,真正的忠君是什么?逼君抗金才是忠君!”

    “是、是这样吗?”

    “没错!你仔细想想,官家是想做大宋皇帝还是阶下囚?官家为人优柔寡断,正需要我们为他做决断,拿主意啊!”

    好像突然被惊醒——让玩家来说,其实是被忽悠瘸了,陆宰郑重点头:“不错,只会附和官家,那是佞臣,逼君抗金才是忠君!”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对皇帝没什么忠心的倒是无所谓,然而如岳飞、宗泽、韩世忠之流,一边失望,一边又受忠君爱国思想所牵掣,听到“逼君抗金才是忠君”话语后,瞳孔骤然扩大,仿若茅塞顿开。

    *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十三岁的青霓一边念一边比划,胳膊张得大大:“在游戏里,这首诗居然是李清照为我们写的诶,而且写了有好几个月了,这才传到滑州,如果没有人推波助澜,古代传消息传得好慢啊。”

    其他玩家立刻被吸引过来:“什么什么!易安居士专门给我们写了诗?居然不是原创,差评!”

    “没办法,你让策划做游戏还行,让他仿造易安居士写一首新诗,这不是逼死人吗?换句话说,要是有这个文采,还做什么游戏啊!”

    “策划是管这个的吗?”

    “不知道!”玩家超响亮回答。

    反正不管是不是借用,可把玩家们高兴坏了,这是什么!是彩蛋,是特殊头衔!

    十三岁青霓:“走走走!不是要打仗了吗,咱们把这个贴城门口去,提气!”

    ……

    宗泽背着手,站在城门口处,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上面那首新诗,阳光很好,他闭上了双眼。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句真好啊,那群小官人不正是如此吗,他们像是一轮轮红日,辉煌夺目,从海面一线跃出,以迅雷之势驱散了暗沉,为世间万物镀上灿烂光芒。

    那是希望之光。

    生是人杰,死是鬼雄,生担道义之标,死全浩气之身。

    岳飞却是看着后两句,缓缓念出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一句又是在嘲讽谁?谁要过江东?

    答案在心里徘徊,让岳飞回想起了陆宰劝他时,说过的话。

    顺从官家实乃佞臣,逼君抗金方为忠君。

    若是任由官家乱为,那……六十八岁高龄仍在坚守开封的宗泽,喋血太原宁死不降以命报国的太原守军,干尸为食游击金贼的河北义军,也不过是金贼所修宋史中,一则则笑话罢了。

    岳飞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抗金!他要抗金!

    身边人慢悠悠开口:“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岳飞与宗泽都侧头看向突然念书的陆宰。

    韩世忠径直开口:“听不懂。”

    陆宰:“就是说,六国破灭缘由在不想抗秦,只一心想着贿赂秦国,退一步则退百步,直到退无可退,被秦国吞灭。”

    韩世忠:“早这么说啊,俺是粗人,听不懂你们这些文人的话。俺也觉得,还是得打,求和求不来太平。你们尽管打,俺回去面圣后,不给官家说这边的事,等官家发现时,你们或许都把浚州收下来了。”

    宗泽睁开眼,他倏忽笑了一声,不知多少讥讽,多少嘲笑。

    “咱们这四个人啊,是……”

    “乱……”

    他指了自己。

    “臣。”

    指向陆宰。

    “贼。”

    指向岳飞。

    “子。”

    指向韩世忠。

    “史书之上,也不知要如何记载我们了。”

    韩世忠很无所谓:“俺一个赤佬,能不能上史书还不知道呢,如果是俺家红玉在,也会同意俺这么做的。”

    陆宰玩笑一般说:“陆家世代清名,果然要终结在我这不肖子孙手上了。”

    他们看向岳飞,岳飞沉默了一会,坚定地说:“天日昭昭。”

    “天日——”

    “昭昭!”

    *

    黎阳在黄河对面,整个滑州城都动员了起来,物资分配到每一支队伍手中,粮食一遍遍清点,战争经费规划好后分发到各部门,攻城器械从开封运了过来,士兵出现在粮行、糖行、盐行门外,手持指令,要实施战时管控,以免有商人恶意挑高这些物资的价格。

    兵马、医疗、粮食、器械……

    滑州宛若精美器械,每一个齿轮都在转动。

    民众早就得到了消息,一点都不怕。

    “你们听说了吗,小官人他们现在准备好了,要开始向金贼反攻了。”

    “俺要让俺儿子去参军!和小官人一起打仗,俺放心!”

    黎阳只与滑州是一河之隔,黎阳县令眼睛里满是震撼:“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要干什么!”

    当陆宰亲自操刀的劝降书送到黎阳县令桌头时,黎阳县令暴怒地将拳头砸在城墙上,一团深色洇晕:“蟊贼!蟊贼啊!以为本县令不敢与你们这群国贼交战是吗,传令下去,黎阳誓不与其共存!”

    “咚——咚——咚——”

    宗泽亲自执桴鸣鼓,两万军汉皆出城门,跨过浮桥,直奔黎阳,大蛇旗在风中仿若驾雾拿云。

    他扯高了嗓音,苍老声音一声接一声,好似要将它嘶哑——

    “过河!过河!过河!”

    第373章 赤心报国

    “黎阳县令秦百祥是元符三年进士, 靖康末,由时为康王的官家任命防守黎阳,多次击退金贼。可惜黎阳是小城, 便是击退了金贼,大半储备也没了, 前些时候还上表, 请求开封调度物资到黎阳。”

    宗泽对于黎阳县内状况门清:“用不着多大功夫,再加一把力,可以在春耕之前将黎阳攻下。”

    十六岁的青霓举手:“我来!本座定要让此地成为秦百祥之坟墓!”

    宗泽听了这话, 问:“灵官人预备如何攻城?”

    “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十六岁的青霓将双手交叉叠在颔下, 装出大BOSS风范:“杀人诛心!”

    韩世忠起了兴致。

    打仗他在行,但是杀人诛心没试过啊!

    “要如何杀人诛心,难道是搜查他有没有亏心事,揭露出来?”

    “很简单啊, 你听我说!比如, 一名太学生在街上骂:赵构是奸细!他被抓了起来, 并被判以五马分尸, 罪名有两个, 一:涉嫌主战。二:泄露了大宋最高机密。”

    韩世忠脸上笑容一瞬间凝固了。

    “还比如说, 抗金将士向朝廷请求支援,朝廷说:勒紧腰带。将士说:请给腰带。”

    宗泽一把捂住心脏,只觉得那处绞痛得厉害。

    “再比如说, 金国派人来出使大宋,大宋官员为了吓住金国, 告诉使者, 我大宋有神药, 人食用后, 可日行千里。使者回报金主,金主半信半疑,决定派人来打探,大宋官员很慌乱,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小吏幽幽地说:告诉官家金贼打到城下了,官家不一会儿就能从南京跑到扬州。”

    十六岁的青霓一拍手掌,得意洋洋:“他要是奸臣很难办,他是忠臣就好办了,对付忠臣有对付忠臣的办法……诶!崽崽你怎么吐血了!”

    玩家们吓了一跳,团团围住陆宰,惊慌:“医生!医生呢!”

    陆宰拿出手帕捂着嘴,轻轻咳嗽几声,摇头:“无事,只是不慎被诛了一下心。”

    唉,为主公们头疼一百天,也不如官家气他一次,这一点上,官家确实让人望尘莫及。

    陆宰要笑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回头我将它们写在纸上,让岳统制将这些纸射进县城里……到确实是杀人诛心了。”

    岳飞缓缓叹气:“是啊,小官人看得很透彻,对付忠臣有对付忠臣的办法……”

    这办法太妙了,妙到极致,差点把他们这边几个人先一步送走。

    *

    黎阳县令秦百祥发现数十支箭从墙头之外射来,落进城里,黄纸满天飘散。

    “难道又是劝降?”秦百祥不屑一顾。

    他宁可殉城,也绝不会对逆贼卑躬屈膝。

    黄纸飘到他面前,他随手一抓,拿来一看:“……”

    “噗——”一口血灼在了城墙上。

    “秦长官!”“秦长官!”

    秦百祥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听到了那些县官小吏惊慌失措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好像化作闷响,在他耳边来来回回撞击。

    黑幕在他眼前晃开,秦百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便是此时,五指也还不甘心地抓着那张黄纸,其他人强拽也拽不开。

    县官与小吏将人搬回府邸中,再到墙头看外面大军乌压压一片,心头沉甸甸。

    “诸君,这要如何是好?”

    “长官昏迷不醒,我们要如何守城?”

    “我们坚守不降……”有人抓着空中飘来的黄纸,纸张慢慢被捏出褶皱:“可会有援军?”

    城头一片失声。

    如果城外是金贼,让金贼攻进来,他们父母子女必定保不住,会被那些蛮人欺辱玩乐,可城外是宋人……

    抵抗之心,好像在缓缓变软。

    说话那人又发问:“你们知道,肯定不会。官家都从南京跑到扬州了,他自己都不要河北这片土地了,我们难道还要赔上一家性命给他卖命?”

    县官小吏都看向这人。他家里人丁稀薄,人到中年了,也只得一个儿子,如珠似宝护着,之前杀金贼时,他冲在最前面,如今要投降宋军了,也是冲在最前面。

    “是不是很诧异,我为何变得如此之快?”

    那人缓缓向他们展开手中黄纸,笑容古怪:“你们有人识字,来,把它念一遍。”

    便有一名识字的小官将脸凑过去:“一名太学生在街上骂……”

    他停住了,视线好似被烫到,没敢再看。待身后人催促,方才结结巴巴念下去:“赵……赵构是奸细。”

    身后一片哗然。

    “怎么可能!”

    “真的吗!”

    “必然是那些贼子想要乱我们心智,官家是大宋官家,是天子,有何必要做奸细!”

    拿黄纸那人平静地说:“继续听下去,你们就知道为什么了。”

    小官继续念下去,字不多,也就二百余字。

    第一则笑话念完,这群一心抗金,心念国土的县官小吏几乎气坏了,气得浑身都在抖。

    “胡言乱语,官家怎么会不愿意……会不愿意……”

    他们想要骗一骗自己,然而剩下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他们甚至没办法骗自己……气得浑身都在抖,是在气外面的人污蔑官家,还是在气官家不愿意抗金,舍弃了河北,舍弃了他们?

    第二则故事念完,这些县官小吏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心口绷得紧紧,好似有什么情绪在堵塞、膨胀,撑得难受。

    到了第三则故事,猛然有人狠狠踢一脚城墙,看着细碎土块滚落。

    “他狠心去了扬州,我们为什么还要抗金!啊?我们为什么还要守着这个县城!反正我们是宋官,金贼就算是打进来了,也要招揽我们,百姓如何与我等何干。赵官家都走了,连月俸都无人发,一群迟早要饿死的玩意,卫什么国啊。”

    拿黄纸那人在短暂沉默之后,嘲讽地晃了晃黄纸:“这张纸,对付的就是你我这样的人。”

    一声又一声沉重呼吸在城头响起,城外大军并未趁此攻城。

    拿黄纸那人又道:“你们听……”

    听什么?

    城中四处响起了杂音。

    是百姓在疑惑:“官家当真是奸细?”

    是百姓在愤怒:“官家当真去了扬州?”

    他们本来被官府瞒着,先前还不知金贼南下消息一传到南京,行在便连夜逃离,朝臣都是第二日上朝时才发现官家人没了的。

    “你们听到了吧,百姓……或许也不想守这座县城了。”

    便在这时,宗泽孤身一人策马来到黎阳城下:“我等进攻黎阳,并非是想要自立为王,而是为了团结一心,更好地攻打金贼。诸君皆是大宋忠臣,老夫在此,只厚颜请诸位,与我等一同做一做这乱臣贼子。”

    黎阳县官小吏异口同声:“你如何能证实你所言为真?”

    宗泽:“我乃宗泽。”

    城头陷入失声之中。

    宗泽名声之鼎盛,他们也有耳闻,临危受命、老骥伏枥、短短数月便将沦落到吃人存活的开封整顿成和平样貌,又在金贼攻来时,亲上城楼指挥,大破敌军,使其溃散。

    谁都有可能谋反,宗泽绝不可能。他手下团聚了一百八十万军汉,却从未调转方向南下。

    沉寂许久后,城头上一个竹筐垂了下来。城上面有人喊:“你若真是宗留守,可敢孤身入城?”

    宗泽二话不说,坐到竹筐里,竹筐慢慢往上拖拽,岳飞滚了一下喉结:“宗留守孤身前去,万一城中人暴起,将他杀了祭旗……”

    陆宰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这老朋友性子倔,让旁人代替他去,他定然不会愿意。”

    宗泽想要试试说服这些人投降。

    “你们都是抗金义士,不该消磨在内战之中。”他对县官小吏们说,用了“义士”这个称呼。

    何为义士?忠义的义。朝廷都没有发赏银鼓励他们抗金,不是靠忠义来抗金,是靠什么?

    宗泽进去了整整一天没有动静,玩家们已经忍不住,叫嚣着要攻城了。

    第二天,城门打开了。

    黎阳县令秦百祥在清醒过来后,与宗泽谈话了一宿,在春雨朦胧中,开城“投降”。

    有美少年调笑:“如何,本座便说此地会是尔之坟墓!”

    秦百祥怔愣之后,苦笑:“是啊,吾如今却是行尸走肉,坟中人了。”

    *

    太行山中,这队金兵万万没想到自己能败得那么狼狈。

    在宋将王彦的指挥下,五百宋军接着山形地利将他们两面夹击,赶着他们逃向北方,赶着赶着,周边宋军好像越来越多,好似将他们用口袋装了起来,转个弯就少了几个同袍,再转个弯就再少几个同袍,宛如梦魇,如影随形。

    金兵眼中饱含恐惧,不知为何一向任由他们欺凌的宋军竟然能如此威猛。

    尽管势头正好,王彦也没有冒进,保持着他一贯谨慎作风,花了大半天才吞掉这支队伍。

    宋军们兴奋地扛起战利品,扫荡了这支金人小队,弓箭、酒、奶还有马都是他们的了。山里游击不需要马,这些马都是肉食!

    “都统!”他们欢呼着问:“今日大胜,可能痛饮?”

    王彦哈哈大笑,声音充满豪气:“今日兄弟们又扬了金贼一处寨所,俺要与兄弟们大口吃肉大口吃酒!”

    “都统威武!!!”

    军汉兴高采烈带着战利品回共城西山中的营寨里,王彦入了书房,便见自己那幕僚在拿着算盘算账,遂问:“怎这般苦着脸?”

    幕僚阴阳怪气:“大口吃肉大口吃酒,都统大气啊。”

    王彦眸光闪动:“粮食还有多少?”

    幕僚没好气道:“你只要别时不时赏一下,还能再吃半个月。如今只有五日了。”

    王彦往门框那里一蹲,彪形大汉委屈得像个小孩子:“都是拿命去拼的汉子,说不准哪天就是断头饭了,不吃好喝好俺怎么忍心。”

    他又笑道:“何况,俺也不知俺什么时候就死在金贼的敲棒下了,俺带着这支孤军,能痛快一日是一日。”

    幕僚抿紧嘴唇。

    “近来朝廷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吗?”王彦期待地问:“有没有派新兵前来收复河北?俺也不要他们带来的军粮,能看到河北被收复就成。”

    幕僚手臂本能地一紧,纸张下压的细碎声响了起来。

    王彦敏锐地竖起耳朵:“什么声音?”

    幕僚条件反射地:“没什么!”

    王彦看了他好几眼,道:“是不是有消息了?”

    “……”

    “让俺看看这纸上写了什么!”

    王彦将那胳膊下压着的黄纸抢过来,他识字,大眼一扫,飞快看完了纸上三则故事,随后……

    “撕拉——”

    “这都是什么混账话!”王彦恼怒:“这打哪儿传来的,谁在暗地里捣鬼,坏我士气!”

    “不是捣鬼。我此前瞒了下来,不曾与你说,怕你悲戚。官家他……听闻金贼南下,早已逃离南京了。此前不知他跑去了何地,如今看来,应当是在扬州。”

    幕僚一字一句地说完,一字一句地问:“都统,你如今知了……这金,还抗不抗?”

    酒水如线,飞进将士口中,笑闹声在营寨中响亮,王彦却打心里发寒。

    他回头看了看场中战鼓,又低头看了看脚下黄纸碎屑,好半晌,一道沉声响起:“抗金!你给俺出个主意,俺们能去哪里。”

    幕僚咬牙:“北上太原!那里金贼多,粮草也多,但若是成不了,就会亡在那里!”

    王彦慢慢站了起来,影子深深笼罩了门口:“好,就去太原,太原原是俺大宋重镇,便是死,俺也要死在中土!”

    “兄弟们那边如何说?”

    “俺自会去问!你先帮俺做一件事。”

    ……

    “事情便是这样,俺会北上去太原,你们若想来,就和俺来,你们不愿意,便各自拿上一日口粮,离开吧。”

    营寨中渐渐无声,将士们红着眼睛,酒水不小心流到地上也无人去扶酒坛子。

    许久后,有人颤声问——

    “官家当真不管我们了?”

    “我们真成孤军了?”

    王彦叹息一声,作为回答。

    又是一片无声。

    还有人问:“都统你又如何?”

    “俺么?”

    王彦从暗处走出,方才阴影挡了他的脸,如今走到明亮处,场中顿时四处是抽气声。

    却原来,王彦脸上多了八个刺字——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

    他们并不知道,原先王彦得知粮食不多时,便想要刺字以示决心,但那时候,他想的八个字是“誓竭心力,不负赵王”。

    王彦指着这张脸:“俺的决心在这儿!”

    将士们泣声遍地:“吾等之所以抛妻弃子,冒死与公奔赴河北,便是一心为国家雪耻,如今竟使公心中不安,问出吾等愿不愿意相随,令吾等如何自处!”

    遂纷纷起刀,在脸上刺下“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

    世称“八字军”。

    第374章 请不要走

    滑州军快要进黎阳了。

    “砰——”

    “砰——”

    “砰——”

    黎阳县城里, 几乎家家户户都迅速关起房门,扒着门缝往外面看。

    其中一个正往外直瞅,门缝外突然多了一只眼, 他“啊”地叫了一声往后摔。外面传来喊声:“你扒着人家门口看干什么呢!”

    “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人,怎么满大街都没人呀。”八岁的衣衣把眼睛从门板上挪开,有些委屈:“他们躲什么啊,我又不会进去翻箱子。”

    十九岁的衣衣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她这队友年纪应该不大,不然就会知道……“他们就算听别人念了大宋笑话,对赵构失望, 也不代表他们就对其他军队抱有期望了。在古代, 军队像匪徒,刮地三尺才是常态, 他们害怕到躲起来也很正常。”

    “哦哦!”八岁的衣衣又回头打量了一下那间屋子。

    门由木板拼接成,有些发霉发黑, 一看就知道没什么钱清理。而且, 估摸着也没年纪稍大的孩子,不然,普通人家会支使孩子去干活, 至少可以让孩子把门板上那些霉菌刮掉。

    没有孩子, 普通人家……

    她蹿到十九岁衣衣身旁:“如果让张娘子抱着金哥儿过来和这些人说,我们不是坏人,会不会比较有用?”

    十九岁衣衣眼睛一亮:“好主意!张娘子是个妇人,金哥儿是她孩子,才四五岁,回头抱着往那里一站, 与门中人唠嗑唠嗑, 在公职人员还没有建立起群众信任前, 让百姓来说话比我们说破嘴皮子都好使。”

    八岁的衣衣:“除了她们,还可以请圣城里其他百姓来帮忙!至于军队,先不进城了吧。”

    滑州城中百姓很乐意帮这个忙。

    这些百姓一听说小官人需要他们,毫不犹豫放下手里活计赶到滑州,挨家挨户去敲门,操着一口乡土音:“老哥啊,大姐儿啊,看一看俺们小官人,他们是会干事的官人嘞,不是那些黑心肝!”

    黎阳百姓透过门缝窗缝偷偷看,看见这些说客一个个和他们一样,衣服上打满了补丁,皮肤粗糙发黄,一笑起来,满嘴黄牙。

    但,这就是草民,和他们一样的草民,他们在说不要怕那群军官。

    “俺们小官人对俺们可好了,他们看瘸子家没水,还会帮他挑水,你们见过谁家官人会帮挑水了!”

    “俺们小官人还给俺们分地,每人分十亩地,税只收十石,没有杂税!俺们可以活下去了,再有个丰年,俺们还能给娃娃攒些家底!”

    “不骗你们,俺又不图你们钱,这破门,小官人用斧子一砍就进去了,骗你们开门图什么啊!”

    “小官人还给我们退税了,退了好多铜钱,换成粮食能换五石大米!整整五石!今年都不用发愁了!”

    说着说着,他们居然在各家门口架起了锅,从腰上解下一袋米,放进小锅里煮,还掏出来小块腊肉切成肉末撒进去。肉粥香味从门缝中飘进去,躁动着黎阳百姓的心。

    “老哥啊,大姐儿啊,出来吃口肉粥吧,听小官人说,你们之前被金贼抢了地里秋粮,如今还是勒紧裤腰带过嘞。”

    有些人家,孩子咽了咽口水,哀求家里人:“爹爹,妈妈,饿……”

    黎阳百姓犹豫不决,不敢开门,却又偷偷将门拉开一条缝,让自己看外面看得更清楚。

    外面那些人说:“出来吧,我们也饿过。”

    千般思绪都败在那句“我们也饿过”上,不知是哪家,鼓起勇气拉开门,才踏出半步,便被滑州百姓热情拉住手,拉到小锅前,盛了满满一碗肉粥。

    “小官人说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他们帮助我们,我们也帮其他人,大家一起努力活下去。吃吧,俺家里还有米,都是小官人退下来的税,官府多收的税,小官人退给我们啦!”

    一个人开了门,陆陆续续就有其他人开门走出来,每一个人都得到了春风里一碗热粥,暖洋洋了全身。

    他们发现,这些人当真没有骗他们,那些军汉入城后,竟然没有闯进他们家抢东西,也没有侮辱女人,有军汉看到谁家土墙破了洞,立刻就招呼其他军汉搬来石头堵上。

    他们还说:“明日一早到城门口来,记上姓名,印个手印,给你们分地!成丁一人十亩,不分男女!”

    有家寡妇忍不住追问:“女人也给分地吗!俺家里没男人!”

    那军汉大声说:“分!而且,我们主公说了,谁要是抱着吃绝户的心思,就等着我们带上刀枪上门收拾他!这是新法!”

    寡妇顿时满脸喜色。

    她家里原先难道没有地吗,但这世道,倘若家里没个男人,没个儿子,就算有地也会被抢走,官府还不管这个。若是有新法,若是新法当真给她们女人出头,她们心里就有底了。

    如果没有立法,分给她再多地,她也不敢要!

    这寡妇一晚上都没睡,翻来覆去,一不小心脑袋撞了床柱,哎呦哎呦捂着脑门叫唤,可同时又忍不住撕着头发:“疼的!没做梦!”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了起来,朝霞为那张脸涂抹了胭脂。她对着铜镜,目光扫过白额头、挺鼻梁与红嘴唇,尤其是嘴唇,像是菱角,红润饱满,引得很多男人想要咬一口。

    寡妇门前是非多,美艳寡妇门前尤其多,就算去报官,官府也只会说让她自己收敛收敛,如果深居简出又怎么会有男人来骚扰。

    寡妇有时候也会想,或许真的是她太不检点,眼波太风流,才让那些地痞无赖缠着她。好人家姑娘就不会有地痞无赖纠缠。

    她裹上外袍,想了想,又把领口松了些。

    她以前不这么做,但如果能用这具身体让分地的官人不会故意忘掉给她分地,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如果她有地,就能招个男人来入赘。她就不会受欺负了。

    寡妇摇曳着腰来到城门口,她来得太早了,等了一个时辰那些军汉才搬着桌椅过来。

    “黄三娘,女,家住大树巷三门,分地十亩,具体分到什么地,还请等我们丈量过黎阳周边土地。这张条子你拿回去,等我们上门通知。”

    黄三娘低头看着那张条子,脸上表情震惊中带着茫然。

    就这么给她了?没有不规矩的目光,没有毛手毛脚,没有暗示她献出身体,等这些军汉丈量完土地,就会给她分地?

    黄三娘迟疑了一会儿,用手指勾了勾那军汉手心,军汉抖了一下,迅速将手收回,正色道:“黄娘子,条子收好就可以归家了,我这儿还要等下一个人登记。”

    黄三娘拿着条子,一步三回头离开这张桌子,桌子后那个军汉对她全然目不斜视,她也不知道等她离开后,那军汉拉着他同袍,语无伦次:“你要给我作证,和主公说,我真的没有欺负妇女!上回有个劣货借着登记田地,对妇女行奸,威胁那女人不许说出去,他可是被主公直接拖出去一百军棍打死了。我真的没有那想法!我记着咱们军纪呢!”

    同袍也是心有余悸:“放心,我给你作证,你就是老老实实登记!”

    ……

    “黄娘子!黄娘子!”

    黄三娘听到身后有人叫,神情凝重起来,而后又强撑着变为笑靥。

    果然还是来了吗……

    她转过身去,看清来人后:“原来是小官人,小官人有何事唤妾?”

    来人是十九岁的衣衣。她快步走过来,直白地问:“我听那些县官说,时常有地痞无赖来骚扰你,是哪些人,你认得出来吗?”

    黄三娘愣住,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思,将这少年郎带到其中一个无赖家外,看着她踹门,揪住那无赖头发,暴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说:“让你耍流氓!让你耍流氓!”

    无赖被打得哭爹喊娘,整张脸被青青紫紫淹没,或许是心里不服,扯着嗓子喊:“是那贱女人先勾引我的!她一个寡妇经常上街,从我家门口走过,不是想找男人是做什么!”

    十九岁的衣衣冷笑一声,一拳打在他眼睛上,打得无赖痛苦哀嚎,手指抽搐,眼睛周围尽是青紫:“我觉得你这张脸在勾引我的拳头,我这就满足你!”

    黄三娘眼中闪着泪光,她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又张,说不出话来。

    将这个人打完,少年郎又带着她去其他地痞无赖家,一一打上门,一个一个警告:“今天和过去不同了,因为我们来了。今日只是打一顿,回头等我们立了法,再敢缠着人家姑子,就判你们流氓罪,丢去劳改!劳改就是做劳役,十年起步!”

    教训完后,方才转身对她说:“黄娘子你安心回去吧,以后他们来一次,你尽管来报官一次,如今换了人当家做主,过去官府不管的事,我们来管。你要是怕男官像之前那些官员那样说三道四,我们还有女官。如果你认识其他被欺负的女人,也可以带她们来报官。”

    黄三娘迟迟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把微开的领口整理好。

    她知道,她再也不需要做这种事情了。

    十九岁的衣衣疑惑地发声:“黄娘子,是我哪里说得不明白吗?”

    黄三娘忽地上前,掏出一张干净手绢,替十九岁衣衣擦掉溅在她手背上的血珠。只是低头那瞬间,泪水划过脸颊。

    “多谢……”

    她颤着声音问:“你们……会走吗?”

    第375章 日盼王师

    十九岁衣衣愣了愣, 旋即有些无奈。

    系统怎么推算让NPC问出这种话,他们当然会离开,每个游戏都有存活周期, 迟早会被玩家们玩腻的。

    但是, 话不能这么回答。

    黄三娘便见到对方沉默片刻后,轻轻地笑:“会,任何人都会死,任何人都会离开。”

    黄三娘失神在原地,泪珠子不停往下掉。

    又听她说:“但我们离开后,会有人变成我们。”

    黄三娘声音里带上了紧张:“是谁?”

    “是任何不愿意回到旧时光的人, 是任何想要守住新生活的人。”十九岁的衣衣看着黄三娘,认真说:“我们不会永远在这里,但永远会有人在这里。”

    黄三娘咬了咬腮帮子,小声问:“你们这儿, 要人帮忙吗?妾识字……”

    少年郎惊喜:“太好了,你来帮我们将黎阳百姓登记在案吧, 我们这边女官还是太少了些,回头我们给你发工钱!”

    “妾不用……”

    “大家都得发工钱,不能只有你不发, 这样别人也不好意思要了!”

    黄三娘听了这话,不住感叹:“还是小官人想的周到, 妾区区女流,还是见识短浅了些。”

    “可是……”十九岁的衣衣摸了摸鼻子:“我是女扮男装啊。”

    黄三娘错愕,呆怔当场。

    少女笑着推了推她:“回去休息休息,午后来帮忙登记, 我们这边可缺女流了。”

    黄三娘精神恍惚地回了自己家, 坐在铜镜前发呆, 脑子里好像想过了很多,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呆坐半个时辰后,她跪到家中小佛堂前,佛前燃灯,低声祈愿。

    “愿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保佑小官人一生健康平安!”

    “我佛慈悲,信女愿将今生半数寿命赠与小官人,惟欲其离开人世越慢越好。”

    *

    “俺老韩倘若年轻个一二十岁,不曾投身官家,俺一定要来你们手下当兵。”

    韩世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军队,对百姓秋毫无犯,笑脸相迎,百姓也愿意顺服他们,这样的军队……

    他唾了口沫子,低下声去:“该死,俺居然觉得这军队比朝廷那边正军更像是王者之师。”

    “来我们手下当兵?”十三岁的青霓只听到韩世忠正常音量那几句话:“到了我们手下就要认字念书了。”

    “念书……”韩世忠呆住,他嘴硬:“当然,念书……念……哦!我念过不少书,用不着学。”

    十三岁的青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后面那句是什么?”

    韩世忠揪了揪自己头发,没好意思直接说不会,支支吾吾半天,嘴硬:“俺没念过这本书,俺先生没教过。”

    十三岁的青霓满脸怜惜:“《论语》都不教,你这先生该不会是个混日子,随便糊弄你的吧?”

    陆宰毫不客气拆穿:“韩良臣何时读过书?怕不是见到书本就犯困。”

    韩世忠:“……”

    他们是边走边聊,韩世忠突然三步并两步,一把拎起小贩身前竹篓里那只公鸡,鸡翅膀被绳子拴住,这鸡没办法蹦跶,韩世忠一拎就拎起来,问小贩:“你这鸡怎么卖?”

    身后,十三岁的青霓和陆宰哈哈大笑。

    韩世忠假装没听见。

    他付了钱,拎着那只鸡回来,就好像之前没聊过读书话题一样,把鸡塞给陆宰:“来,陆大总管,让厨房今晚给我杀只鸡!”

    陆宰一身文人袍子,手上拎着一只被强塞过来的公鸡,公鸡仰着脖子“咯咯咯”叫,大约是知道自己要被端上餐桌了,身体拼命扭转挣扎,鸡毛到处扑,鸡爪子被捆起来了还有劲蹬腿,爪子上还沾了鸡屎!

    陆宰杀了韩世忠的心都有了,这泼韩五倒是笑得不行——反正他也不在陆宰手底下做兵,可不怕这“滑州第一谋士”给他穿小鞋。

    笑着笑着,十三岁的青霓幽幽来一声:“你夫人不是说要来滑州,与我们一同抗金吗?”

    韩世忠笑声戛然而止。

    对哦!他是不需要和陆宰共事,他夫人需要啊!

    这事情是他到滑州没多久后,就和玩家们交代了他那夫人名姓,样貌,身上还会带甲胄。然而民间通常不许私藏甲胄,除了一些退伍军士家中可能会放着一副甲,在官府那边登记过就没问题,除此之外,谁家里但凡搜出甲胄,那就是谋反大罪!

    韩世忠也是冒着风险做这事,提前支会玩家们一声,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把他夫人下狱了——倘若没有这次差事,他原是打算给陆宰去一封信的。

    “咳咳,陆先生,你大人有大量……”韩世忠连忙把公鸡接过来,蹲下去给他拍了拍袍子,嘴上秃噜着浑话:“就把俺这粗人,当个屁放了吧!”

    陆宰:“……”

    陆宰盯着韩世忠,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韩大官人不必如此,某不是什么小气之人。”

    晚上,韩世忠咬着又老又塞牙的鸡肉,再看看别人都吃得很香,再从兄弟碗里抢了鸡肉,一吃,嫩香。捂着腮帮子幽怨看着陆宰。

    就这还不小气?专门搞了一只鸡煮老了放在他面前,这还叫不小气呢!!!

    *

    去时车载银绢,走得慢,回来时没有大物件,甩了车骑马,回程速度就快了。

    韩世忠归心似箭。

    “红玉的甲胄一造好,她就要启程了,希望我能赶得及送她。”

    甲胄可不好做,造了三个月才快要打造好。

    梁红玉又去问了一次工匠,工匠之前都是“快了快了”,今日才给了她一个确切答复:“大后天你来拿,穿上试试合不合身,哪里不舒服还得调。”

    梁红玉这才心满意足离开匠所,漫步在扬州街头,看似在观赏扬州繁华景致,一颗心早飞到滑州去,向往着与义士们并肩作战,共立功业!

    ——如今最新消息传来,原来那些义士并非来自黎阳,而是来自滑州。

    孩童在街上玩耍,稍大那孩子扯着一个小孩嚷嚷:“我要演义士,你演金人四太子!”

    其他孩子蹦蹦跳跳:“那我们呢?”

    “你们三个是金兵!你们五个是宋兵!”

    大孩子举着一把木剑,呜哇呜哇地喊着:“四太子,我今日必杀你!”

    演四太子那孩子立刻抱头求饶:“好汉!别打了,我认输!”

    “那你退不退出宋国!”

    “我退出!我这就退出!”

    “哈哈哈哈,小小四太子,哪里是我们大宋义士的对手!”

    大孩子在欢呼,其他小孩子围在他身边“啪啪啪”鼓掌,被木剑拍身上那小孩也在激动地跳,努力往中间挤:“到我了吧!到我当义士了吧!”

    大孩子恋恋不舍地把木剑递给小孩:“你小心些,别弄坏了啊。”

    梁红玉远远看着,脸上浮现出自己也没察觉的微笑。

    很快,我也能去滑州了……

    梁红玉又暗暗可惜之前滑州守城时她居然没在,她在等甲胄打造好,而等滑州守城成功消息传到扬州时,已经是那之后两三个月了。

    “岳——云——”

    街头有老妇人在喊叫,那大孩子当时跳了起来,跑过去,一头扑进老妇人怀里:“婆婆!”

    老妇人瞪眼:“怎么不穿鞋子!”

    梁红玉定睛一看。

    哎呀,这约莫七八岁大的小男孩还是赤着脚,也不怕跑跑跳跳时,踩到东西划了脚掌。

    叫岳云的小男孩挠挠脸颊,浓眉往下耷拉,黑亮亮的大眼睛四处乱瞟:“之前穿啦,好多汗,湿黏黏不舒服就脱了,没丢!在我腰上绑着呢——婆婆,我们找到爹爹了吗?”

    “唉,哪能啊,康王现在是官家了,哪能去向他打听事情。”

    老妇人用袖子给小男孩擦去额头上的汗,擦完后又叹息一声:“我们先在扬州住下吧,再打听打听你爹爹消息,外面到处是战乱,我这个身子骨也不能带着你们四处走。”

    老妇人给孙子穿上鞋,牵着他往回走,话语就慢慢断断续续,听得不太清了,隐约还能听到“相州”这些字眼。

    相州?

    梁红玉追了上去:“等等!那老妪,等等!”

    老妇人回身,和气地笑:“姑子有甚事?可是要问路?老身并非扬州人,对扬州也不太熟。”

    “不是,我……我想问问相州那边的情形。”

    *

    梁红玉邀请请祖孙俩到摊子上坐,边吃边说,老妇人自称姓姚,姚妪推拒了两三次,还是败在了梁红玉的热情之下。

    热腾腾的芝麻芯圆子被端了上来,梁红玉推给姚妪,姚妪又朝着孙子位置推了推,岳云便埋头吃起来,不一会儿又吃出一身热汗。

    另外两碗芝麻芯圆子也很快端了上来,姚妪轻轻吹了吹,小小咬开一口皮,露出里面的黑芝麻糊。

    “相州啊……金人从相州撤离了,他们要把相州的人也带走,我和我孙子孙女躲进山里,躲了小半个月,好几次差点被发现了。”

    “带人撤离?”梁红玉脑子里迅速浮出“坚壁清野”四个字,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别以为坚壁清野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战术,好像很轻松就能把人迁走,给敌方留下一座座空城,实际上……

    “他们把老人和小孩赶进房子里烧死了,烧了好大火。”岳云抬起头,眼瞳沉黑:“我都看到了,孙爷爷孙婆婆被烧死了,孙叔他们家,只有孙叔叔和孙伯伯被拉走了。好多家都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才八岁,还不明白,金人只要青壮年,那些才是劳动力,如果把老人小孩一起迁走,拖慢速度不说,还要多吃一份粮食。

    姚妪叹气:“造孽啊。”

    岳云:“他们一路离开,一路烧,庄稼被烧了,房子被烧了,带不走的都被烧了。我们往南方走,好多村子也只剩下破屋破墙了,有个姊姊好像也是躲了起来,我们看到她时,她坐在破屋前面,不说话也不笑,也没有哭,就呆呆坐着,和她说话她也不理人,婆婆说她家人可能没了。”

    梁红玉咀嚼着芝麻芯圆子,犹如嚼蜡。见微知著,相州都这样了,整个河北不知出现了多少苦难。

    河北民众日日盼王师,殊不知,王师早已从南京跑到了扬州,来日说不准还要过江……哪里还会有王师呢?

    第376章 王师不来

    王师没有, 两人一棺材这种奇葩组合倒是行走在河北,越来越往北去,预备深入金国。

    这棺材里那具尸体, 还是具多用尸体。

    “搞定!”

    十四岁的青霓双手叉腰:“我就说我钓鱼无敌!”

    曾统张了张嘴,想吐槽,又默默憋了回去。

    十四岁的青霓转头:“怎么样怎么样, 我钓鱼技术不赖吧!”

    “我……”

    我真没见过把鱼钩穿尸体上,再将尸体从高处垂放到山寨中, 把土匪吓晕过去这种操作。

    “非常不赖。”曾统艰难地开口:“至少我半夜出来去茅房, 有个东西从高处落下来趴我肩上,长了尸斑的手还从脖子旁边垂出来, 我不被吓死也要被吓晕。”

    十四岁的青霓扫了一眼满地尸体, 有些是吓死, 蹲坑时掉茅厕里淹死, 上石阶时滚下去摔死,慌不择路时一头撞死,更多土匪是被吓晕后,十四岁的青霓从天而降, 一个手起刀落, 将人剁死。

    生得不一定光荣, 死得肯定很憋屈。

    “这些都不重要!”十四岁的青霓一脚拨开挡路尸体:“能单刷副本就行!”

    相处时间久了, 曾统也大致理解了少年口中那些奇怪话语。比如他把土匪寨子称为副本,单枪匹马挑了寨子, 就是单刷副本。

    这人说话随心所欲,不管其他人听不听得懂, 做事也是一样随心所欲。

    曾统:“你之前说要去会宁府, 那可是金贼国都, 你去那里作甚?”

    “唔。”十四岁的青霓走进营寨厨房,从里面拎出两块肉,打算洗洗烤了。

    哦,曾统负责烤。他自己厨艺不行,本来曾统也没下过厨,但吃了两天他做的饭,第三天就学着自力更生了。

    “现在还不能说,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没法成功,但是我想试一试。”

    “好吧……”

    看来短时间内是没办法解决心里这个疑惑了。

    曾统接过那两块肉,在上面捏了捏,手感饱满有力,感觉上是块好肉。

    但是……

    “我不太敢吃。”

    十四岁的青霓把垂到眼前的几根发丝拨到旁边,茫然地看向曾统:“为什么不敢吃?”

    曾统委婉:“不能确定它是什么肉。”

    少年盯着那块肉,心中咯噔,嘴上说:“该不会是《水浒传》那种人肉包子吧?”

    曾统“咦”了一声:“什么《水浒传》?”

    “就是一个话本,写了一群人落草为寇又被朝廷招安,我小学三……我九岁那年看过,至今都忘不了里面经常出现黑店,十家黑店里有八家搞了人肉包子,还有……”

    十四岁的青霓顿住,决定后面那一段就不说了,黑店后厨挂着一排人腿,太刺激了,万一把曾统吓出毛病来怎么办。

    这人胆子小,第一次见面就被吓晕过去了。我可记着呢!

    想到这里,十四岁的青霓不免得意地抬头挺胸:“我可真是个好朋友!”

    曾统狐疑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我说这两块肉还是扔了吧,回头我看看能不能在山上打些猎物。”

    猎物没打着,倒是发现了一个村落,村里都是河北宋人,人也很和善,天蒙蒙亮被敲开门,得知是旅人,还请他们进屋坐下,打了井水烧热,搅一搅隔夜饭,勉强盛了两碗稀饭端上来。

    主家一时间也不知道谈什么话暖场,就干巴巴问:“客人哪里来?”

    “我们从河南来,刚翻过那座山。”

    见十四岁青霓指的是西边那座山,主家失笑:“官人不愿说便不说,如何诓我?”

    “啊?我们没骗你啊,我们确实是从那座山过来,山上还有土匪,钓……咳,杀了一整晚才杀光呢。”

    十四岁青霓歪头想了一下,加上一句:“他们都是坏人,当时我……我看到一个少年在河边抓鱼,他们就冲过来,不管不顾杀人翻尸,肯定不是什么侠盗,我就把他们一锅端了。”

    曾统侧头讶异地看着十四岁的青霓。

    怪不得去河边去了两刻钟才回来,还发现山中有匪窝,原来是目睹了这种事。

    主家一拍大腿,眼睛圆睁:“那山上土匪,当真吃二位对付了?”

    “我可以带你去山上看看,尸体还在寨里堆着,血迹还没干呢。”

    见少年说得信誓旦旦,主家惊得身体一震,竟然也顾不得还有客人在,歪歪斜斜往外走,眼看着就要撞到门板上了。

    十四岁的青霓:“哎!”

    主家这才回魂,靠着斑驳墙壁才支撑住身体,不说话,又是呆愣愣站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官人,你是不知,那些土匪三回五次过来这边烧抢,村子里已经被逼死很多家了。就和往年连年大旱,死了许多人那样,无甚区别。俺们也没地方去,只能生受着……不想而今天降菩萨,俺要去告诉乡亲们!”

    他出了屋,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大声嚷话,三两句说了事情经过,喜得村子里人放了爆竹,热热闹闹上山,发现山中营寨里果然布满了土匪尸体,就将早准备好的斧头、锯子一类拿出来,砍了木寨墙下来当柴火,搬了寨中桌椅回家,翻出地窖里那些粮食,互相商讨后觉得人不能不知恩,就把粮食抬下来,全放到十四岁青霓面前。

    十四岁的青霓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带不走,你们给我们做几样方便吃食,馒头烙饼这些,我们带走就行。余下你们自己分一分。”

    “好!”

    村里人很快就行动起来,大块馍馍一个接一个上笼,切了薤,切了芸,作为馅包进馍馍里面。

    有老人拉着十四岁青霓的手,瞳孔中闪烁热切:“你们是不是王师?是先锋,因此才仅有两人在,待一会儿,就有大军走来这里!”

    村子里其他人聚集在门口,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眼睛好似蕴着光。

    老人下意识忽略了二人还未作答,激动地说:“我听说王师要打过来——他们肯定会打过来的,把金贼赶走,乡亲们都相信这点。你们大军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可以带路,我们知道好多条小路!”

    “这……”

    十四岁青霓觉得就连骨头都在发痒,身体不自在地扭了扭,也只能愧疚地说:“我们不是王师,王师……也不知何时会来。”

    ……

    “时至今日,某仍能记得那日情景。”

    “粗重的呼吸,寂静的场面,陡然爆发的哭嚎,那一张张心如死灰的脸,还有老者张开嘴,却死活喘不过来的气。”

    “我开始思索——”

    “这些是我于行在随波逐流时,不会去思索的东西。”

    “我开始思索,那样一个朝廷,值得它的民众那样爱戴么?”

    “百姓爱大宋,大宋爱百姓么?”

    “思忖这些大逆不道,或许在让我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曾统随笔》

    *

    老人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十四岁的青霓连忙给他急救——他确实会一些简易急救,都是去敬老院当义工学会的。老人缓了缓,终于不至于厥过去,仍然瞪大眼睛:“你说——咳……咳咳……你说不知何时会来是甚心思?”

    少年往四周看,其他村民也在看着他,他抓了抓头发,抿了抿唇,把赵构跑去扬州的事说了一遍——这些村民可能连十里地都不一定出过,不清楚扬州在哪,但他们知道,赵官家在往南跑。

    或许他们知道地球是个球时,才能安慰自己,往南跑绕一圈还能跑到河北,官家没有放弃他们啊!

    现在,十四岁青霓只是想让他们与其在无望中痴等王师,不如去指望:“河北有很多义军队伍,他们真真切切在为将金贼赶出河北而战。朝廷不会给义军发粮,他们全然是靠自身信念坚持下去。”

    老人愣住了,其他村民也愣住了,他们好像有些明白了什么,犹豫数息后,不再南望,而是开始审视起这片土地,它满目苍夷,河北民众却一直没有放弃它。

    他们也是……河北民众吧?

    有村民提起墙角锄头握了握,种田汉子力气不会小,一锄头下去,地里就是一个小坑。

    他们有力气。

    可是,他们好像也才知道……

    哦,原来我也是有力气的。

    曾统脸色时红时白,看着这些百姓,好几次握住了腰间剑,又好几次松开,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磨了磨牙,瞪十四岁的青霓一眼,又无奈地别过头去,自欺欺人。

    他们在村子里休息了一日,第二日,包袱里多了不少馍馍,有荤有素。

    十四岁的青霓一拍脑袋:“哎呀,忘记说了,你们别吃山匪寨里那些肉,还不知道是什么肉呢。”

    村民们都是一怔,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曾统对着少年摇摇头。

    算了,已过去一整日,恐怕早下肚了,还不如别说出来,万一里面真有人肉,还是无知无觉比较好。

    便在这时,老人也拎着自己准备那小包馍馍过来,听到十四岁青霓的话,随口道:“官人放心,人肉不是那个味道。”

    其他村民这才恍然大悟。

    十四岁的青霓也放下心来,与村民告别,背着大包小包馍馍和曾统继续上路,走出一段路,回头看,那些村民仍站在村口,远远望着他们,似乎许多人手里都握上了镰刀、锄头、斧子、锹这些农具。

    第377章 你是女郎

    午休时, 曾统取出了笔墨,再在平整青石上摊开泛黄纸张,记一下昨日见闻。

    这只是简单的记载,若要转成史书, 他还得抽个空闲时间, 将这些记载整理归纳精炼,才能化为文字, 写到白纸上。

    曾统记忆力很好, 那些百姓神情与话语都能记得个七八成。墨迹在黄纸上描黑, 写着写着, 写到老者话语时, 曾统摸了摸下巴, 自言自语:“这话好像有些奇怪?”

    “他吃过人肉。”十四岁的青霓探头过来看时,眨着大眼睛:“可能是因为灾荒,也可能是因为这次河北浩劫。”

    曾统盯着纸上那张话看,看了很久。

    “我以为我会怜悯和唏嘘。”他有些茫然:“可我没有。”

    什么感情也没有。

    难道我是一个畜牲, 对此无动于衷?

    “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经历过。我说肚子饿你会想到什么?辛苦了一整日没来得及用饭, 饥肠辘辘, 拖着又软又麻的腿走向厨房, 没两步就麻得动不了了,你捂着肚子, 心急如焚等着那股麻劲过去, 又恼又气, 觉得这双腿怎么如此不争气, 好饿, 快要饿死了。”

    曾统忍不住摸了摸肚子。

    “但是如果问那位老人, 他就会一下子想到农田干旱开裂, 跪在地上哭,眼泪滴在枯萎禾苗上也没办法救回来。褐色树皮已经被扒得见了白,人像猪一样拱在地上吃土,旁边小孩子吃了很多,肚皮大如鼓,气若游丝对父母说好饿,肚子好胀。孩子死了,父母眼里哭出了血,旁边人感受不到那份悲伤,他偷偷去瞄小孩尸身,吞咽口水,脸上一片挣扎表情。”

    “你没见过,想不出来那有多可怕,‘岁饥,人相食’对你而言仅仅是一句惊悚的话。这不是你的错。”

    曾统望着十四岁的青霓,忽然觉得少年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

    脸蛋还是那般青涩稚气,眼中却好似带着一股温和悲悯,好似他经历了数百个春秋,观遍人间悲欢离合。

    这一刻,他不像是少年,更像是位耄耋老人。

    “之君?”曾统干巴巴地叫了一声,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啊?”

    转念之间,那种感觉就消失了。十四岁的青霓疑惑地看着曾统:“怎么突然叫我?”

    曾统:“你刚才……”

    “刚才?”十四岁青霓摸了摸下巴,咧开嘴露出大白牙:“是不是说得很棒,突然间想到的!”

    我居然能想出这样一段话,可把我骄傲坏了!先叉会腰!

    “……”

    这一刹那,曾统就像是在翻看话本,看到剧情即将高潮的地方,发现后面几页被人撕了。

    *

    “唔。”

    寂静山谷里,黑蟒化作少女,皱着眉头,手指按上了太阳穴。

    按照志怪传说,能化人的蛇至少得有五六十年,怎么也不该被称为少女,但那张脸实在太嫩了,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模样。

    一条五彩小蛇冲了过来,口吐人言:“衣衣你没事吧!”

    青霓忧愁着脸:“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时不时头疼一下。难道是因为盘着树睡觉,睡不舒服?可我明明觉得很舒服啊。”

    “我给你揉揉!”小蛇从脖子那里爬上头顶,蛇身冰凉,青霓后颈那处立刻被激起了鸡皮疙瘩。

    蛇尾在左边太阳穴揉了一会儿,又在右边太阳穴揉了一会儿:“有没有感觉好点!”

    “好像是好点了!统统你真好!”

    “那当然!”

    五彩小蛇在她头顶到脖肩这一块起伏盘亘,丝丝吐着信子:“第四天灾系统没有检测身体的功能,衣衣,你身体不舒服,要不我们终止任务,回去检查一下吧?”

    青霓摇摇头:“看见宋朝这样,半途把我那些分|身撤走,我于心不安。”

    她安慰系统:“没事,对于手头工作没完成的正常人来说,偶尔头疼一下很正常。你看我也没什么大事,也没有恶心想吐,更没有昏厥眼前发黑。”

    “是吗?”系统把自己团成球:“我不是人,你可不能骗我!”

    青霓信誓旦旦:“中国人不骗中国系统!”

    ……

    “我们是哪国的系统?”

    主空间,两个系统在闲聊。

    “哈?系统还有哪国的说法?一定要说,主系统是哪国的,我们就是哪国的,但没系统敢去问主系统,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就是突发奇想,人有国籍,系统有没有国籍而已。”

    “其实你要是真想知道,撺掇001去问呗,它可是主系统唯一一个亲手制造出来的程序,不像咱们,由工厂统一生产。”

    “……”

    “……”

    两个系统光彩奕奕地闪了一下,统一决定绕过这个话题。

    谁敢去糊弄主系统的大宝贝疙瘩啊,那可是主系统当人来培养,就连“系统守则”都没有给它刻入运行规则中,而是要求它记录下来。

    系统记录东西,当然不会消失,但如果不去特意搜索,依然会沉到内存最深处。

    ——正如人的记忆。

    ——它希望它能像人一样拥有着无限可能。

    头顶上传来了“嘟嘟——”声,它们抬头,不出意外,是工厂里又生产出来了几个萌新系统。小系统们拟态成光球,绿色数据光带连接着它们,前面牵着后面,磕磕绊绊滚了出来。

    负责看守工厂的系统,拟态壳子是树妖,多条树枝伸出把它们捧起来,抖了抖,抖一次,小系统就哆嗦一次。

    “我看看‘系统守则’有没有印进去。”树妖系统开始念:“第一条……第二条……第四百零二条:人脑非常神奇,哪怕是系统也没办法完全探究,系统禁止对宿主大脑做动作;第四百零三条:补上一条,由于新研制出魂穿模块,允许往人脑里面灌输原主记忆,但不允许灌输多人记忆……第四百零五条:补402,最新一步进展,可以往大脑里灌输知识,但禁止一次性灌输超过1T的量,容易撑爆大脑……第五百条:尽量不要让大脑去负载系统才能做到的运算,这会使大脑负荷过重……第六百条……”

    念完整整一千四百一十一条许可与禁忌,树妖系统满意地放下了小系统们,轻轻拍了拍光球:“很好,没出差错,你们可以去接任务了。”

    小系统们蹦蹦跳跳离开,树妖系统伸了个懒腰,开始躺平。

    那两个系统继续窃窃私语。

    “046的爱好真是奇特,明明系统一扫描就能对比有没有缺漏,它非要念出来。”

    “谁说不是呢?”

    *

    “这里就是金国国都上京会宁府?终于走到了!”

    十四岁青霓等着城门一开,拎着棺材就往里面冲,像是秃鹫瞅到了腐肉,守门金兵差点没能把人拦住。

    对方叽里呱啦说着女真话,曾统听不懂,却也不慌张。来之前十四岁的青霓就和他说过,自己会说虏语,尽管这人岁数不大,看着不像精通异族语言,曾统依然决定信他,毅然决然便跟着来了。

    在十四岁青霓耳中,金兵所说的话是被系统自带语言翻译器翻成了这样:“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还有,怎么背着个棺材,这里面是不是装着东西!”

    他早就找了个地自杀,捏了一张金人脸,如今更是娴熟说着女真话,那些金兵压根没发现这皮子底下是个汉人。

    十四岁的青霓把棺材放了下来,表情自然:“这里面是尸体,他被腊肉腿砸死了,我送他回来下葬。”

    那金兵乐了:“还有人能被腊肉腿砸死?”

    十四岁的青霓严肃地点头。

    金兵迟疑了一下,对着棺材缝去嗅,感觉好像是闻到了尸臭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懒得要求对方开棺了——平白得罪人,就挥了挥手:“进去吧。”

    “好嘞!”少年一用力,再次轻轻松松把棺材背起,周围金人皆是一片惊呼。

    好大的力气!

    守门金兵一把拦住曾统:“站住!这个是干什么的?”

    十四岁的青霓回头看,解释:“我抓回来的宋人,不能带进去?”

    金兵瞧了瞧曾统一副文人模样,便也放他进去了。

    走在会宁府街头,曾统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就这么轻松进来了?进入金国国都居然如此容易?

    又看一眼少年“易容”了的脸,曾统揉了揉自己眉心。

    哪里是轻松,要不是云之君会易容,装成金人,也没这么容易进来。唔,这点也给他记入传记里去。

    也不知道他跑到会宁府来,究竟想做什么。

    十四岁的青霓找了块布将棺材包裹得严严实实,直接背棺材,人家旅店老板不给他进去。

    进房后,他迫不及待地把棺材放下,看似是从棺材里薅出来一个包袱,实际上是从背包空间里拿出来的。

    手指轻轻一挑,就将包袱结挑开,里面是之前在开封买的女装。

    少年抱着女装,拖着棺材就去了床上,还解下床帘,又用厚重被褥挡住:“别偷看啊!我至少要搞两刻钟到半个时辰。”

    曾统:“???”

    十四岁的青霓摸出一把刀,对着自己心口就捅了进去,半个小时后,新角色从原来的尸体上爬了起来。角色还是之前那张脸,至于金人外表那个尸体,被他团吧团吧塞进了棺材里。

    ——真是一个万能棺材!

    少年穿上女装,梳了个女发,从床帘后面跳出去:“怎么样?好看吗?”

    用的还是少女伪音。

    曾统:“!!!”

    曾统耳根又红又烫:“你是女郎?!”

    第378章 死不瞑目

    “当然不是, 你想什么呢。”

    十四岁的青霓把下裳往上一撩,曾统未及细想就把头扭开。

    少年不解地问:“你转头干什么?转头怎么看证据?”

    曾统:“……”

    曾统眼前一黑,缓了一下心跳, 这才慢慢说:“我不要证据了, 你先把裳放下去, 我相信你是个男子了!”

    哪家女郎能有他这么虎!

    “哦!”十四岁的青霓松开下裳,跑曾统面前:“来看看,好看不!”

    “你别学女子说话!”

    “啊?不好听吗,我伪声很过关呀。”

    你还“呀”!

    “这是甜美款,如果不够可爱, 还有御姐款,冰山款,机械音, 人|妻……”

    曾统闭着双眼,满脸痛苦:“别说话!”

    十四岁的青霓默默闭上了嘴, 也闭上了那多变的嗓音。

    然而, 方才那些声音已经钻进曾统耳朵里,虽说他不知道“御姐”“机械音”是什么, 耐不住这混小子说一句话换一种声音,上一句音色还是沙哑性感, 犹如雨落在大理石上摩擦, 下一句就是金石相击,硬冷而声调平稳, 无波无澜, 无情无欲。

    光听声音就……

    呸呸呸!这是男的!男的!

    曾统深吸一口气, 一股甜香幽幽而来……

    “?!”

    曾统立刻就呆了。

    你一个男人, 居然还有少女体香?

    好半晌才睁开眼睛, 看到少年把自己怼在铜镜前,手指沾着什么液体就往唇上抹。

    甜香从液体那里传来,似乎是蜂蜜。

    曾统盯着蜂蜜,脸上表情十分精彩:“你在做什么?”

    “在准备骗以为女人身上都带着体香的傻狍子。什么少女幽香,心神一荡……让他们对着蜂蜜闻去。”

    “天底下八成男人对女的都有误解,就喜欢脑补什么女子体香,实际上,除了少数天生异香,大多数不是香囊就是熏香,或者胭脂香气。傻狍子很好骗,随便搞点清香、甜香、奶香,不浓烈的香气,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捡到宝了,找到的是天然体香的大美人。再上个裸妆,就是天生丽质,可惜现在没有化妆品……”

    十四岁的青霓回头,看了一眼曾统脸色,迟疑地开口:“你不会也觉得刚才那香气是少女体香吧?”

    曾统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那就好。”少年转回头去继续补妆了。

    他学跳舞,经常上舞台表演,舞台上不化妆,灯光打过去就会显得气色特别暗淡,所以他自学了一些化妆手法,如今正好用得上。

    补完妆,十四岁的青霓想了想,从包裹里拿出两个馍馍,又掏出两颗红枣往上面塞,再左右往胸里塞。

    曾统:“你在——”

    算了……

    他蹲下去,痛苦捂脸,直男大半辈子,第一次被女装大佬冲击,他已经不想去问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了。

    十四岁的青霓叫他姓名。

    曾统呻|吟:“让我缓缓……让我缓缓……”

    “那我自己出门了!”

    十四岁的青霓打开门轻轻出去,曾统犹豫着挪开手掌,眼睛看了一下又立刻闭上,深深觉得牙疼。

    这人居然还会莲步轻移!身姿居然还能凹出窈窕来!苍天啊,这还有天理吗!这是个男的啊!

    我居然觉得一个男人好看?!

    曾统“啪”一下给了自己一巴掌。

    大概是还没睡够吧,睡醒了就好了。

    曾统木然着脸,往床上躺,被子蒙过头,过了一会儿睁着眼睛把脑袋从被子里拿出来,又过了一会儿翻个身,又又过了一会儿,又把身体翻了回去。

    “……”

    “啪——”

    曾统再次给了自己一巴掌。

    *

    刹那间,街头仿佛被人按下暂停键,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维持着之前姿势,出神望着前方。

    汉人女子中有国色天香,街上轻盈走来那人更是其中翘楚。

    “少女”穿着单薄素衣,长发简简单单以布条束起,雪肌莹透,绰约清瘦。

    她从谁身边走过,谁就不觉放慢了呼吸。一缕发丝飘过行人脸侧,清清香气如同竹林风动,那风也带上了痒意。

    “所以这就是衣衣你这分|身出门前还往头发上抹发膏的原因?”

    系统远程监控,大为震撼。

    黑蟒青霓也大为震撼:“我没想到他还能这么会。”

    系统喃喃自语:“或许是因为……不管哪个衣衣,本质都是戏精吧。”

    十四岁的青霓悄悄打量路上人反应,颇为心满意足。

    好看吧好看吧!真不愧是我捏了三个小时,一点一点调整细节的脸!放进现实向全息游戏里,果然是大美人!

    “少女”脸上浮现出一抹笑,笑意划过双眸,好似星河潋滟,容光将天色暗淡。

    “砰——”

    不知道是谁目不转睛之时,没收住脚,一脑袋磕在了柱子上,磕出了个方方正正的红印子。

    ……

    街上出现绝代佳人这种消息,总是能传得很快,但这些并不值得一国之主专门跑出王宫去看。

    玩家也不急,就是天天出门,往酒馆里一坐,耐心等了两个多月,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移沙土古思带领本部来归附金国。

    金国皇帝吴乞买对此非常高兴,亲自赏赐了十匹好马,七十头猪,三百万钱给移沙土古思,如今又是五月,女真是渔猎民族,四五月打糜鹿,八|九月打虎豹,年终方歇,吴乞买为了显示出对这次归附的看重,组织了一场游猎。

    虎皮鞍,雕羽箭,夏风强劲,骏马嘶鸣。

    曾统讽刺:“蛮夷就是蛮夷,游猎竟也不曾先将百姓驱走,不怕冒出个刺客来?”

    “女真立国才十三年,规矩都还在慢慢摸索,哪里能顾得了方方面面。”

    十四岁的青霓甜甜一笑:“而且,这样才方便我动手!”

    曾统抬手捂住了眼睛:“你别这么笑!”

    “哦,我只是熟练一下,免得到时候怯场。很难看吗?”

    “并非如此……”曾统僵硬着身体:“我仅是不想混淆你究竟是男是女。”

    “噢!”

    一阵窸窸窣窣解腰带声音传来,曾统这个读书人羞愤欲死:“我知道你是男人,你不用证明了!”

    解腰带声音又从善如流改成系腰带的声音。

    曾统闭着眼睛,没看到十四岁青霓脸上那恶作剧的神色。

    诶嘿!真好玩!

    *

    女真人游猎技艺出众,就像擅长游泳的人不会觉得自己能淹死,吴乞买也不认为自己会栽在打猎上。

    没有提前清场不说,听到动静,拿起弓箭就靠过去,那是一条河流,深不见底,水面粼粼波光晃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摇起涟漪。

    吴乞买拉起了弓。

    “哗啦——”

    美人从水下冒出头,青丝凌乱地贴在白颈上,手中白鱼扑腾,“她”俏皮一笑,眼中流转清灵剔透,衣衫贴在身上,胸前两点若隐若现,看得岸上人喉咙干涩眼睛发直。

    不知是哪个士兵目眩神迷,头昏脑胀,弓箭没拿稳,砸在马颈上,马儿长声嘶鸣,美人这才发现岸上有人。

    “啊——”“她”羞恼地一手捂胸,背过身去……

    小心翼翼地把有些歪了的“胸”正了正。

    吴乞买不是荒淫好色之人,但美色送上门来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当下手一挥:“带回去!”

    美人泫然欲泣:“不要~不要~不要啊~”

    吴乞买心下一热,龙头梆硬,便连游猎也中止了,迫不及待将人带回宫中。

    十四岁的青霓:“呵,男人。”

    吴乞买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转头一看,美人还在哭泣:“不要~不要~不要啊~”

    大概是听错了吧。

    吴乞买调转马头,驶到马车车窗外,美人靠在窗边轻泣,一股甜香沁人肺腑。

    “好香……”

    不是脂粉香,也不是花囊香,是美人身上自带的体香,吴乞买心头一荡,在美人含泪注视下,作出承诺:“朕乃大金国主,你从我为妃,朕必待你如珠似宝。”

    美人转过身去不看他。

    这金国皇帝还没完全精虫上脑,等马车进了宫后就喊奴婢把美人扶进殿中,再让奴婢给美人搜身,瞧一瞧是不是刺客,身上有没有利刃。

    十四岁的青霓表面平静,心中起了计较。

    这可不能让人搜身。

    嘤咛……这玩意怎么弄来着,难道要嘤一声?这世上真的有嘤咛一声这种声音吗?算了,还是……

    “唔。”

    吴乞买刚转身,就听到身后一声美人娇吟,转头便见美人跌在地上,裳摆不小心往上拉了一些,露出光洁的小腿。似乎是感觉到视线,那小腿不自在地往下裳里缩了缩,美人半恼地瞪了他一眼。

    吴乞买豪迈大笑,挥手让宫人全都下去。

    区区一个小女子,能做什么?

    他视线火热盯着美人,美人似乎认命了,娇羞一扭头:“你来,我给你看个大宝贝!”

    美人手指捻着裙子下摆,慢慢往上掀,吴乞买醉酒那般,脚底发飘地走过去。

    然后,在他走近,蹲下时,那裙子猛然掀开,露出了颇有份量的物件。

    吴乞买瞳孔地震,当头一棒,整个人都好像要裂幵了。

    十四岁的青霓一刀捅过去,小刀撞到护心镜,然而力量基因加持了少年力气,“砰——”一声镜碎后,刃尖破皮开肉,透了心脏。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声音也恢复了少年音。

    “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吴乞买死不瞑目。

    第379章 预演驾崩

    “你居然还带着护心镜, 真谨慎。”

    十四岁青霓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弯下身去,用匕首拍拍死人脸:“幸好我等级高。”

    吴乞买瞪着眼睛, 脸上还留存惊惧之色,也不知道是因为看到那物件后心神震荡, 还是因为发现自己被刺杀, 心中慌乱惧怕。

    人死得透透的, 也没办法问。

    少年就地一坐, 穿着裙子托着腮。

    “我要怎么逃出去?”

    “直接冲出去?”

    “我又不是项羽,项羽好歹还有马,步战想冲阵,也太难为玩家了。”

    “死遁?”

    十四岁的青霓拉扯着耳边所垂发丝, 陡然跳起来:“对!死遁!”

    把吴乞买尸体扛起来扔到床上,放下床帘,十四岁的青霓一点也不惧怕地爬到床里侧,对着自己就是一刀。

    旧身体脱落,半个小时后,新身体出现。

    “就叫你二号吧!”

    二号身体换了张脸, 也很漂亮,但是不如旧身体绝色。十四岁青霓拿起那把小刀,毫不犹豫又是一刀,二号身体也脱落下来, 再过半个小时,玩家再次复活, 复活后那张脸, 又是一张新脸。

    小小一张床, 三具尸体并列其上。

    一号旧身体, 二号新身体,还有吴乞买的尸身。

    十四岁青霓仗着有马赛克存在,看不到血腥场面,像拆洋娃娃一样,把自己那旧身体肢解成一块块,用包袱一装:“果然,这个大小能塞背包格子里!”

    我真聪明!

    出宫后再把包袱烧掉,完美无缺!

    将染血小刀往床上一扔,再给二号身体脸上扑满脂粉,少年拍拍手,钻出床帘,背包格子里还有一件新女装,被他换上。身侧就是铜镜,镜面倒映着少年脖颈,轻微红痕错落其上。

    ——全是捏角色时,捏出来的。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些护卫看到宫殿里走出一名陌生“女人”,皆是一愣,随即看到“女人”脖子上那些红痕,便朝着她露出暧昧笑容。

    双飞啊!

    陛下玩得真刺激!

    “女人”远走,那些护卫还在小声交谈:“没想到陛下在房间里还留有宫人。”

    “也可能是妃嫔。里面还有一个呢,折腾那么久,陛下一定特别喜欢。”

    “谁能不喜欢,那女人长得……像是妖精变人,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人。”

    宫殿巨大,床榻离门口又远,护卫听不到动静亦不曾瞎想,只暗暗艳羡这就是帝皇生活,遇上美人那也唯有皇帝能够享用。

    “你就这么走出来?没人拦你?”曾统目睁口呆。

    十四岁青霓大口大口吃饭,抽空回一句:“是啊!”空气中不再若隐若现甜香,饭香让曾统完全没办法把这人和之前那美人联系在一块。

    第二碗饭……

    第三碗饭……

    眼见着少年捧起第四碗饭,曾统嘴角抽搐,心底突然冒出一句话:看来以后和他相处,不用担心时常想起这人女装,害怕尴尬了。他平日里做派,压根没办法让人将他和倾国倾城大美人联系起来。

    曾统努力将思路从吃饭上面移开,去思索这件事情,越想越心惊。

    云之君在把控人心这方面,确实有些门道。

    那些护卫没有去询问那陌生女人——

    陌生很正常,谁平时敢观察妃嫔长什么样啊。

    至于拦下来盘问?

    别闹,给你一百个胆子,你个外男去靠近皇帝刚宠幸过后的女人?二愣子才敢这么做!给皇帝办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正是抓住护卫们这种心理,他才敢直接开门。

    但是……

    “为什么要留一具尸体在宫里?”曾统被少年三言两语忽悠,以为一号尸体身份另有其人:“你们长相都不一样,就算是想要用他来假装刺客身死,那些护卫也能看出来脸不一样吧?”

    “没事,我涂了厚厚一层粉。”

    十四岁的青霓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排骨,夹起,塞嘴里。

    唔,真好吃!

    “很厚很厚一层粉,回头他们把粉去掉,露出下面真容,就会下意识以为美人并不存在,这才是美人的真实面貌,三分靠丽质天成,七分靠脂粉打扮。”

    “那还有同伙呢?你假装妃嫔离开宫室,待他们回过神来发现金主已死,必然会把你视作同伙追查。”

    十四岁的青霓停下筷子,困惑地看着曾统:“他们想找就找啊,我易容了。”

    脸都不是一张脸,能找得到才怪。

    曾统一时怔然,随后又拍手大叫:“好好好,一环扣一环,好啊!”

    最后那声“好”被他拖得长长,脸上布满兴奋红光。他“噌”一下站起来,在房中走路,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我宋国苦金已久,如今金国国主驾崩,金国必然大乱,到时候大宋即可趁虚而入——”曾统一时咬牙切齿,又一时大笑,“入”字语音刚落,他便转身对着十四岁的青霓一拜:“此番多谢阁下冒险,于水火中挽圣宋天倾!”

    “……”

    十四岁青霓把扒饭的头埋得更深了。

    “嘀——”

    这声音只有玩家能听得见,十四岁的青霓默默把虚拟界面打开。

    【私聊(十岁)】:兄弟!大兄弟,活干得怎么样?金皇帝死没死?

    【私聊(十四)】:我办事还不放心!死得特别干净,我亲眼看着血条从红色空成白色!

    【私聊(十岁)】:好耶!如果金国大乱,四分五裂,我们就不杀完颜构,如果皇权平安过渡,我们就找机会干掉完颜构!

    这才是他去刺杀吴乞买的真实意图。

    不确定把赵构杀掉,大宋是变坏还是变好?正好旁边有个金国在,可以用来做实验。

    十四岁的青霓心虚地偷瞄曾统。

    这人现在这么高兴,等以后知道自己实际目标是赵构,刺杀吴乞买仅仅是一场演习,他估计会气得和自己同归于尽。

    *

    “啊欠!”

    赵构打出一个喷嚏,身体刚开始抖了一下,后面便停不下来,从双腿止不住发抖,到身躯不停颤栗。

    这里是茶楼一处小隔间,房中仅有韩世忠作为护卫。

    韩世忠一眼就看出来——

    官家在害怕。

    “良臣啊。”赵构闭着眼,试图表现出风轻云淡的样子:“自你回归,已过两月零六日,不是说金国已答应和我圣宋讲和,为何金兵依旧在攻城略地?前些日子,西京都被烧了!”

    西京离扬州不远,金兵迟早会打到扬州来,赵构是真怕啊,努力想压制,然而越压制身体越不受控制,不停地抖。

    韩世忠不慌不忙上前:“那金贼确是将表书收下,愿与宋划黄河为界。”

    赵构怒道:“那为何金贼还在我宋土!韩世忠,你莫非怀有二心,将钱粮私吞?”

    “官家何出此言!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韩世忠哐当跪下,虎目含泪:“官家也知那金国党争锋锐,只那大金国主应下和谈不算,这中间必然要经历一些推拉扯皮。将领靠着战争发财,动了他们钱袋子,他们未必不会有怨言,兴许就是想要拖延一些时日,向朝廷讨要好处。金国已不再对前线增兵,金国那些将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不假时日,必然退兵!”

    赵构这才转怒为喜:“当真?”

    假的。

    现场瞎编的。

    我怎么知道那些小官人在谋划甚,谋划两个多月也不见动静。但是,现在也只能信他们了。

    韩世忠硬着头皮:“官家且安心,确是如此!”

    赵构这才急忙把安抚韩世忠:“良臣,朕赖之。方才是朕过于心急,朕如何会不信良臣。”

    韩世忠将脑袋往下低:“臣知晓,臣赖得官家赏识,方能显名于朝野,官家于臣,有知遇之恩。”

    赵构看不到韩世忠双眼鼓瞪,自然也瞧不见失望之色在那双眼睛里流淌。

    他走到窗前,心急如焚,对着北方翘首以盼。

    金国那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扯皮完啊。

    *

    另外一边,金兵护卫依旧在守着那扇不可能有人打开的宫殿大门。

    从白天守到黑夜,护卫们交头接耳,偷偷摸摸用目光去瞄那扇大门,满脸崇敬。

    “不愧是陛下,如此强悍精力,居然一口气做了三四个时辰!”

    从黑夜守到白天,护卫们再次交头接耳,面红耳赤用目光去瞄那扇大门,满脸震惊。

    “又一夜了,陛下真是全金国最勇猛的汉子!龙精虎猛不减当年!”

    到了早朝时分,护卫们嘀嘀咕咕,难掩钦服:“要早朝了,陛下还未尽兴,这……咱们是叫是还是不叫呐?”

    有护卫壮着胆子去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再敲大声一些,还是没有动静。

    护卫们感觉到不对了,互相鼓劲,推开门蜂拥而入。

    不一会儿——

    “不好了!陛下凉了!!!”

    第380章 唯一皇位

    护卫匆匆赶到朝堂:“不好啦!陛下驾崩啦!”

    完颜斜也:“什么?这么快, 我还没准备好。”

    “???”

    护卫傻眼看着完颜斜也这个谙班勃极烈(皇太弟),这句话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

    完颜斜也心里叫一声“糟”。

    表现得过于明显,过于迫不及待了, 这还没登基呢。

    这也不能怪自己,幸福突然来敲门,天降皇位, 谁能把持住!

    他连忙补救:“陛下怎会驾崩, 昨日还圣体康健,外出狩猎,你这泼贼, 莫要胡言乱语!”

    护卫申辩:“陛下确是驾崩, 昨日强抢汉女回宫,今晨迟迟不见起,眼见着朝会时间将近,我等商议之后,闯进殿中,便见陛下与那汉女一起横尸床上!”

    完颜斜惊讶:“马上风?”

    护卫:“床上掉有匕首, 肯定是刺客!”

    这话一出来, 朝堂上各方势力脸色立刻变了。

    完颜斜也刹那反应过来, 扑倒在地,大声悲泣:“陛下, 如何恁地驾崩!如今时节正好, 指望陛下趁胜灭宋, 一统中原,你却倒在这里, 若无陛下, 臣等不知往何处去!”

    其他大臣也是呼啦啦下跪哭喊, 中心思想在于:陛下你怎么就那么去了呢,你那么英明神武,没有你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完颜斡本冲上去一把揪住传话人,好似已顾不得身份:“陛下正值壮年,便是独身面对,区区一女子怎会有能力害死陛下,莫不是暗藏玄机?”

    说到暗藏玄机时,视线若有若无扫向皇太弟完颜斜也。

    如果皇帝突然去世,得利最大的是谁?当然是其继承人。

    ……反正不管是不是,完颜斡本也要把这屎盆子扣到完颜斜也头上。

    我是太|祖长子,女真初始本就是父死子继,自世祖之后才转为兄终弟及。皇位本就不该传给吴乞买,该传给我!

    完颜斡本横眉怒眼,心中转起千百回计较。

    皇太弟完颜斜也没有立刻跳起来与其对峙,反而对着后宫方向“咚”地磕个响头:“臣恭送陛下!”

    为了皇位,不寒碜。

    周边大臣感动地瞧着这一幕:“谙班勃极烈对陛下真是一片赤忱。”

    皇太弟完颜斜也未曾针对完颜斡本,然而看他对兄长这般情深,自然有大臣站出来帮他说话:“陛下突然去世一事确实蹊跷,可这蹊跷之处在哪,未曾可知。”

    比如宋国有话叫贼喊抓贼。

    可惜这句话不能说,指向太明显,大臣硬生生将其咽回喉咙。

    金国朝堂就这么互相攻讦了起来。

    完颜斜也是皇太弟,作为继承人,在朝堂上势力不小。但完颜斡本与他一同执政,可以说是军方领头人,势力同样巨大,完全不惧完颜斜也。

    双方你来我往,明讽暗刺。

    我说是你派出杀手,你早有图谋!

    你说是我早就搜罗好绝色美男子,培养女态,透露陛下出游消息,让美男子守在路上,假装被强抢进宫。

    ——一开始以为是女人,后来验尸是,才发现刺客是男扮女装。

    ——至于护卫口中,假装妃嫔中途离开的第三人,已经被双方刻意无视了。

    急着抢皇位呢,那人是不是真凶,重要吗?

    便连吴乞买之子完颜蒲鲁虎亦不曾下大力去搜寻,反而在专心对着完颜斜也和完颜斡本煽风点火。

    私底下,他对谋臣说:“我乃人主之元子,凭何不能登基。我父生前便私底下与我说,欲行父死子继之政,如今去世突兀,焉知是否斜也、斡本这两名国贼打听到消息,怕皇位传给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皇位只有一个,大家都想要皇位。

    完颜斜也:“幸好粘罕不在朝,我知他也是狼子野心,惦记着帝王之位,封锁消息,一定要在他发觉之前,将皇位拿下!”

    另一边,完颜斡本也是这么对手下说:“封锁国都,绝不能让朝中人向粘罕传递消息!”

    粘罕手里,可是有伐宋大军的!万一他领着大军回来……

    “他们都得凉凉!”十四岁的青霓兴奋搓手:“就算粘罕是忠臣,按兵不动或者一心进攻大宋,那么多路金军,完颜讹里朵也是?完颜挞懒也是?完颜娄室也是?就像马群,只要乱一个,迟早会全乱。”

    少年指着地上一粒石子,意气风发:“就像是这颗小石子,开始时它小巧玲珑,并不被人重视,但它终有一日会累成千仞大山,将金国撑得分崩离析!”

    曾统换了好几口气,激动得手都在抖。

    金国会不会崩塌他不清楚,但皇位之争,自古都要流血,内斗掉一两个……这就是大宋的机会啊!

    十四岁的青霓:“他们一定会封锁消息,我们得帮他们一把!”

    曾统坐直身体,唯恐天下……唯恐金国不乱:“怎么帮!”

    十四岁的青霓:“他们不是要封锁消息吗,我已经让人把这些消息带给金国那些将领了!”

    【私聊】:报告!一号已待命!

    【私聊】:报告!二号已待命!

    【私聊】:报告!三号已待命!

    【私聊】:报……

    玩家们早就三三两两潜伏在金国部队周围,人数不多,分散躲藏,就算是金兵斥候也办法发现。

    接到消息后,他们改头换面,变成金人面孔,冲向各军营大门。

    “急报——”

    “我要见郎君!”

    “国都有急事!快带我去见将军!”

    “快!再慢些,神器就要易主了!”

    ……

    三太子完颜讹里朵最先接见玩家,玩家假装自己是完颜斡本的人。

    “你说什么?陛下?驾崩?”

    讹里朵第一反应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等朝廷信使过来就行,怎么完颜斡本还专门偷偷派人过来通知?

    第二反应才是:等等,这确实跟我们有关系。

    “陛下当真死于刺杀?”

    玩家点头:“刺客还是男扮女装,陛下以为其是弱女子,不曾防备……”

    讹里朵立刻明白过来。

    这是一个机会,不管刺客是完颜斡本派出,还是完颜斡本发现完颜斜也心怀不轨,都是一个一不小心就会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必须协助完颜斡本把这事安在完颜斜也头上,他们和完颜斡本皆是太|祖一脉,皇位到完颜斡本手上,以后兄终弟及,才能轮到他,或者他儿子。

    想通这一点,讹里朵对着玩家,笑容便更加真诚起来:“小兄弟,辛苦你从国都快马加鞭赶来了。”

    “不辛苦。”玩家耿直地问:“讹里朵郎君可要回京?”

    讹里朵没回答他。

    讹里朵在思考。

    此前他实施坚壁清野政策,就是发现滑州宋军比起其他宋军,更有一股强悍劲,他弟弟兀术在过往行军打仗从无败绩,对上滑州军却是接二连三落败,最后还命丧敌手。如果还让将士分散在滑州附近,极易被逐个击破。

    他让他们坚壁清野,退到滹沱河之后,便是方便将兵力集中过来,不再分兵,先专注于攻下淄、青二州。这样,滑州军想要进攻,要么先长途奔袭出千里,进攻真定府,要么耐下心来慢慢修复坚壁清野后,受到严重损伤的州府。

    当然,如果是后者那就更好了,滑州军还未修复完全,他们女真兵马就能借骑兵之威袭击滑州军。宋人没马,金人可多着呢。

    但,如果要助斡本上位,他就得断然舍弃之前军策,领大军归京,威压完颜斜也这个谙班勃极烈(皇太弟),把刺杀一事推给他,打着为先皇报仇的旗号,杀掉完颜斜也。

    所以……

    “归京!”

    讹里朵毫不犹豫地勒令大军放弃淄、青二州,转道北上。

    大宋什么时候都能打,皇位可就那么一个!

    *

    “归京。”

    无独有偶,完颜粘罕那边,也是收到消息后,就立刻启程往回赶。

    理由都想好了:“完颜斜也此人驴心狗肺!竟然刺杀陛下,我为宗室,又是兄弟间最年长最功高之人,绝不纵容此事!”

    什么?陛下究竟是不是完颜斜也杀的?既然他是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那就肯定是他杀的!不是他杀的,也必须是他杀的!

    大义在我们这边,怕什么!冲!

    玩家暗戳戳火上浇油:“弑君之人怎能做谙班勃极烈!我等必要为君父报仇!待斜也伏诛后,陛下已无弟弟,便该轮到郎君这一代了。郎君为长兄,自然该郎君上位。”

    粘罕满意地笑了:“你从国都逃出,特意将此事告知我,待我日后为君,必不负卿。”

    玩家露出纯洁无辜的笑容。

    然后,玩家继续浇油浇油再浇油:“可我听说讹里朵郎君那边也在往回赶,他在青州,咱们在宋国西京,相差何止千里,郎君要如何赶在他面前回去?讹里朵郎君必是要帮助忽鲁勃极烈的。”

    粘罕眼睛当场就红了。

    如果让讹里朵先回去,完颜斡本肯定会提前登基,而他才走到一半,完颜斡本必然会借此发挥,以他擅自行军为由,剥夺他军权,换上他们的人。

    “不行。不能回去,赶不上了。”

    粘罕后悔极了。

    我怎么就冲那么快呢!现在深入宋土是深入了,可回程也回得慢啊!

    玩家笑容灿烂:“郎君,我有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