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张仁是个很体面的人, 他并不急色,而且很会哄人,即便已经很久没有开荤, 他还是选择先来点优雅的。
琴棋书画他有三不会,也就是夫妻床头夜读书了。当然,读的不是云华那些话本子,哥嫂两个夜读妹妹的作品未免太奇怪了, 读的是张仁这些年来的精品收藏。
这里头他还挑得挺小心, 第一不选那些酸书生做大梦的,第二不要左拥右抱姐妹成双的,总之不能叫夫人看得不舒心。
这给了道玄反复思考的时间, 这很糟糕,越是犹豫不决,他就越是犹豫不决。
张仁手里的这本话本子,他虽然挑得小心,但架不住某位吕姓大手更名换号太频繁, 总有他不知道的小号, 终究还是不小心挑到了友人的作品。吕洞宾写话本是很有几斤几两的,比他文采好的没有他写得动人,比他动人的没有他文采好, 而且用词十分大胆。
这本《船娘》就属于连吕洞宾本人都满意得不得了的作品,写的是肤白貌美的船娘小江雨天撑船载客,遇到一位俊美风流的淋雨公子, 双方见色起意, 几番试探撩拨确定心意, 遂行事。
全书两千多字,有一千五百字的细节, 剩下五百个字用来带过船娘和公子的来历,最后的结尾,是一江水面上荡漾的涟漪。
总之,比现在市面上的那些美誉满全书的风流佳人,花前月下无数回,最后纷纷做了妾的结局好得太多。
在不知道这是吕洞宾开的小号的情况下,张仁还是很喜欢这本书的,王二妮和他靠在一起看话本子,时而会心一笑,时而脸颊羞红,灯烛下气氛逐渐暖热。
冬日里夫妻两人分两床被睡的,这会儿张仁悄悄把一只手伸进了王二妮的被褥里。
道玄看得目眦欲裂,这张仁贼子,顶着一张他的脸,对夫人做这么猥琐的事!当然,他已经忘记了,人家是老夫老妻,他只是在旁观而已。
妒火中烧之下,君子的操守也就顾不得太多了,道玄瞪着三只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躺在张仁的身体里。他没有抢夺身躯,只是紧张地感受着从躯壳那里传来的微微的触感,这是他魂力强大的缘故,换成其他人可不一定,所以荡魔要和张仁争。
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却已经能让仙人沉醉,他大气不敢喘一声,知道这是自己平生做的最大亏心事。
话本已经快要到底,情节也越来越大胆激烈,王二妮看着张仁凑过来的脸庞,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低声问:“等天气好些,包个画舫,去湖上散散心?”
张仁喉头紧了紧,看着满篇的船上事,点头。
话本翻到底的时候,这本张仁的精品收藏被毫不爱惜地丢在了床下,战况到激烈时,张仁的被褥都掀到地上去了,王二妮专为了过年簪在发上的精致凤钗不知什么时候也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王二妮正要去捡凤钗,手臂才伸出帐外,就被张仁肤色略深的大手拽了回去,带着嗔怒的声音隐没在床笫间。
芙蓉帐暖,一晌贪欢。
天快亮那会儿,王二妮施了个清洁术,两人身上都干爽起来,张仁已经心满意足躺平了,他到底还是个体面人,没有自顾自睡觉,而是抱紧了自家夫人,温言软语地说着情话。
在他体内,道玄像个死了很久的尸体在挺着,三只眼死不瞑目地瞪大,像是经历了很大的风雨,到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
王二妮也习惯了张仁的体贴,但到底还是在意他身体,拍了拍他的脊背,“好了,快睡吧,明天送前辈和彩儿走,你不是还有很多朋友要来拜年的吗?等这两天忙完,说好了跟我去一趟重秋星,再让人家医师看看。”
张仁把头在她颈窝里磨蹭几下撒娇,声音低沉地道:“不想见朋友,谁都不想见,只想跟你待一块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小宝宝发言。
但王二妮就吃这一套,她已经过了依赖旁人的年纪,转而想要被人依赖。即便张仁身高八尺,胡子一天不刮就半脸青,说话的声音低沉浑厚,可他撒起娇来是真的浑然天成,又像霞儿,又像星儿。
王二妮忍不住摸了摸张仁的头发,哄道:“你这是困了,睡吧,不想见就不见好了。”
张仁美滋滋地靠着王二妮的颈窝入睡了,冬天夜长,可这会儿天都蒙蒙亮了,这一觉睡下去,大约是真没法见朋友了。
王二妮等张仁睡熟,换好衣服出了卧房,留下张仁一人、啊不是,留下张仁和道玄两人。
一个满足熟睡,一个三魂七魄来回飘。
在今夜之前,道玄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无耻之徒,他行事光明磊落,以拯救苍生为己任,这和荡魔被人为教导出来的可不一样,他活了无数年岁,明确自身道路,并且至死不渝,然后昨夜……溃不成军了嘛。
身体上的愉悦只是很少的一部分,真正令人沉沦的是那种两心相悦的默契,是如水的温柔和爱意,像一条涓涓细流滋润他从未被涉足的心河。
长生久视,永恒孤独,这在他以前被视为寻常的东西一下子变得那么无法忍受。
假使现在让他回到全盛时期,没什么该死的七尊合一,他仍旧不死不灭,纵横宇宙,代价是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里。道玄觉得,这最好想都不要想,只是有那么一丝念头,他都觉得活不下去了。
这不是谁都可以的,不是随意寻个美人儿就能做到的,是正正好好的三千二百万劫苦修后,最后一世,得遇一人。
张仁还在呼呼大睡,道玄三魂不在七魄乱飞,恨不能此时抓起这废物本体,让他大口大口吞噬掉自己。
这道,他懂了!没什么前世今生,全都是一体的,三千二百万个转世身,都是一人而已,所以本体爱谁,无论你是神是魔是仙是妖呀,都逃不过这漫天情网,也不想逃。
大年初一的鞭炮声噼里啪啦,都是外头的,在内院就听不见,因为主家还没起,张府里虽然也有仆役的小孩子住着,却都很乖巧地出门点炮仗去了。
因为醉琼浆,云华一家都还在睡,小细狗睡在杨戬的床底下,打个嗝都往外冒灵气,也就是住在张府了,否则这样的小狗早就被妖怪抓去吃掉了。
而杨戬是昨夜喝得最多的人,现在浑身上下都泛着白光,竟是一夜之间灵气铸身,成就了星游仙体,额上天眼即便闭着,也隐隐约约有金光闪耀。
小姑娘们倒是都醒着,她们昨夜没人喝琼浆,带着酒气的东西似乎都不怎么讨小女孩欢心,彩儿正被霞儿压在梳妆镜前,作为大姐,她看彩儿头上总是不变的包包头不顺眼很久了。
一边编小辫,霞儿一边煞有介事地道:“二妹你放心吧,我的手艺很好的,一定把你打扮得像公主那样漂亮。”
彩儿看着镜子里两条大麻花辫的自己,犹豫了几下,还是没有开口。
姐姐看起来很沉稳可靠的样子。
半睡不醒的张府之中,有一个人,啊不是,有一个神魔陷入了沉思。太白看了一眼张仁的卧房,又看了一眼大昊天的客院,很是为难。
作为张仁眼里的亲人乖狗,他每天都会准时守在张仁门口,等他开门对他摇头摆尾求摸摸,可是大昊天的真身又住了进来,他到底去哪边合适呢?
主人只要开心摸狗就好了,可狗狗需要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很快,也用不着太白为难了,大昊天打开了客院的大门走了出来,而张仁那边并没有醒,太白松了一口气,很快冲上去,对着大昊天摇头摆尾起来。
大昊天很熟悉太白,要是在平时,他也会有闲心摸摸狗,可今日一早起来,他就愁眉不展的,捂着心口宛如一个壮硕西施。
太白摇尾巴的频率都下降了,谨慎地看着大昊天,这要放在宇宙里,妥妥是心情不好来个神魔烧烤的前奏,好在这是在张府,有主母在的情况下,他应该不会吃狗吧?
是的,即便被大昊天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太白还是对他保持着一种本能的敬畏,而且非常警惕,一般只有在大昊天吃饱喝足之后才凑近捡些剩骨残肢什么的。
大昊天没有在意狗不狗的事,他忧愁地捂着心口,有一点不敢见人,准确的说,有一点不敢见王二妮。
他打从生下来就没有接近过任何雌性,吃除外啊,好不容易有了非常非常爱的夫人,还生了五个宝贝女儿,正是幸福圆满的时候,可这个时候,他怎么就怀孕了呢。
大神魔的双目看向自己的体内宇宙,心口世界中,那裂缝的石胎,彩儿曾经的寄身之所,昨夜忽然诞灵,这是个算起来和夫人毫无关系的孩子。
按照大昊天对这个小世界文明的理解,他一个外室,现在又有了私生子。
捂着心口,大昊天觉得自己脆弱得快要碎了。
第072章 第 72 章
他这点脆弱无人发觉, 太白甚至连尾巴都夹起来了,感觉到一股十分危险的气息。
好在主母很快就来了,太白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逃开, 远远地看到那只蒙昧的黑狗正在刨坑,不由叹息,无知实在是一种福气。
王二妮本来笑吟吟的,准备送前辈和彩儿回家, 当然要是彩儿能留下来住几天就更好了, 可一见到大昊天那张脸,立刻脸颊泛红,眼神飘移几下。
实在不怪她, 昨晚她和这张脸帐里对看的时间要占三分之二,而且从前她去见昊天前辈时,都有一个心理准备过程,这时却是在最熟悉的张府里,他还穿着一身过来吃年夜饭特意换的凡人衣物。所以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张仁, 可那一下子的猝不及防, 还是让她感觉怪怪的。
大昊天沉浸在羞愧之中,没注意到这点不同,他飞快放下捂住心口的手, 干巴巴地道:“我、我该走了。”
他没提彩儿,王二妮心头一动,正想说些什么, 就见大昊天伸手一抓, 簪着满头绒花的彩儿就出现在他掌心里, 随后他像拎着一只小猫一样飞快消失掉了。
……唉,还是没能留下彩儿。
甚至没个飞行的过程, 彩儿只觉得眼前黑了两下,第一下被爹爹抓进手里和娘亲短暂对上了眼神,第二下眼前一亮,桃源村的小院子近在眼前。
彩儿感觉很神奇,拉着大昊天的胳膊问:“爹爹,这是什么法术?我能学吗?”
大昊天忧愁地把她放了下来,虽然心里还是挂着那诞灵石胎的事,但他语气还是很耐心,说道:“这是一种遁术,下等者五行遁术,中等者时空遁术,上乘者维度遁术,你现在的修为还不足够,只可以学最浅显的五行遁术。”
他又详细描述了一下五行遁术,听得彩儿一愣一愣,最后很犹豫地道:“金木水火土,见之则遁其中,听起来很厉害……”
可就是感觉很像逃跑用的。
父女俩还没说太久的话,院门就被敲响了,硬要说敲响也不太对,因为那是篱笆门,敲起来没什么动静。
敲门的几个住在李家大院的仙人,他们是来拜年的,顺便替大哥刺探一下情报。而且比起自家的胖仙人,这位和大哥长得很像的高人,很明显才是真的厨神,要是混熟一些,且人家和大哥没什么感情上的矛盾的话,他们不是还可以经常过来蹭蹭饭嘛!
大昊天木着脸接待了这一批访客,问什么不答什么,态度不怎么好,但看起来还是很像正常人的,最后等仙人们说累了,他又打开篱笆门,把他们请了出去。
站在门口,仙人们面面相觑,郭直责怪道:“都是你们,我说了应该拎两串腊肉过来,空着手上门拜年就是很不对劲。”
胖仙人委屈地说:“还不是你们说我买的腊肉不好吃,不好吃那带给人家干什么啊。”
“人家这里的习俗就是要带年礼嘛!”
“别吵了,让我说几句……”
……
常年受到道玄感染的仙人们,在王家老屋门口争吵了有一会儿,推推搡搡地离开了,他们没注意到彩儿一直在篱笆门后面悄悄听着,小姑娘的眼神透露着一丝丝好奇。
新年伊始,张府也是客满盈门,张仁还在睡梦中,王二妮大大方方出来待客,好在过年家家都忙,谁也不会寒暄太久,多数是有孩子的带孩子来拜个年,没孩子的送些年礼往来,一个早上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张仁中午才醒,云华一家则是醉到了晚上,也就好在张府没什么需要上门拜年的亲戚了,到晚上的时候,张仁还兴致勃勃在外头练了会儿剑。
到这时他是真的确定了,昊天前辈给他喝的真是上好补药,他完全没有疲倦之感,昨夜一番激战也没有影响什么,感觉现在还可以上战场。
感谢大自然、不是,感谢昊天前辈的馈赠!
道玄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说话了,当然在张仁心目中,他早就死了。
张仁哼着小曲儿洗澡的时候,道玄没注意他准备做什么,直到洗澡中途,眼睁睁看着张仁摸出一小瓶花露滴在洗澡水里。泡了有一会儿,他又从浴桶边上拿了一盒香粉,很仔细地拍在容易有体味的地方。
虽然没有这方面的阅历,但这玩意儿实在容易无师自通,道玄惊觉张仁这狗东西昨夜还没尽兴,今晚还试图再战,看他准备得多充分,只差把自己从头保养到尾。
道玄已经在道德层面上谴责自己整整一天了,他从未做过亏心事,昨晚一失足成千古……悦,但他白天清醒了啊,反复告诫自己不要一错再错,总、总之事不过三。
这才第二次呢。
道玄做贼心虚,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和张仁说话,生怕他想起体内还有一个外来的魂,就这么等张仁搓完了香粉,满心期待地跟着张仁朝卧房走。
但张仁只是经过了卧房,道玄气得差点骂出了声,这狗东西去的是书房的方向!
张仁不懂道玄的急切,他是一点都不性急的人,慢条斯理地在书房里翻找出几本珍藏,看到阿黄在书桌上睡觉,还伸手拍了拍猫头。
阿黄被香粉的气息弄得鼻子抽动几下,很不耐烦地别开脑袋,喵呜一声,继续睡了。
张仁揣着几本话本回卧房的路上,还在水缸边洗了洗手,道玄知道张仁平时没这么讲究,他痛恨自己的无师自通,他跟张仁这狗东西实在是契合。
然而今夜,两个男人的算盘都落了空,张仁还没到卧房门前,就听见了里面小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他立即把话本反过来扣在窗口,用花盆挡住,然后伸手拢住大敞着一直露到腹肌的衣襟,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卧房的门,从一个散发着风骚气的成熟男人变成了温柔慈和的父亲。
霞儿和星儿正一头一尾占据大床,互相丢着枕头,朝儿和夕儿的小摇篮也被挪了过来,王二妮正给夕儿换衣裳,见到张仁进门,笑了笑,说道:“孩子们闹着要过来睡,晚上可能有点挤,你去书房搬一张榻过来吧。”
至于这榻是给谁睡的,那还用问吗?
张仁无奈地道:“上次就说不能再心软了,让她们自己分房睡的。”
霞儿耳朵灵,抱着枕头嚷嚷起来,“我们就要跟娘亲睡,就要跟娘亲睡,不然让娘亲到我们房里睡,爹爹一个人睡大床!”
张仁叹气,那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认了命,好歹夫人还是疼他,没有把他赶去书房睡不是?嘎吱嘎吱搬了榻过来,张仁给自己捶捶背,就见王二妮抱了厚实的被褥给他铺榻,心里又怪熨帖的。
道玄希望落空,又舍不得怪撒欢的女儿们,他也跟着张仁叹了一口气,从前见到这种情景,他只觉得可爱,而现在……小孩子是真的折腾父母啊!
霞儿和星儿正是猫嫌狗憎的年纪,家里的猫猫狗狗都躲着她们走,晚上一起睡更是不老实,时而这个捣鼓捣鼓那个,时而那个折腾折腾这个,没有一刻安定的,朝儿夕儿年纪小,倒是还很乖。
张仁八尺的个子缩在不大的榻里,躺了头脚落地,脚上榻头悬空,总之什么姿势都很累,道玄也跟着心累,但不知是不是小孩子们睡觉很有感染力,这一夜大人们无梦,睡得很沉。
第二天,张仁也没精力练武了,千盼万盼盼回了放假的丫鬟婆子们,尤其是照顾孩子们的丫鬟婆子,他给每个人都涨了一倍的工钱。
入夜,张仁做贼似的在女儿们的房门口张望几下,确认都睡下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翻出藏在花盆后的话本,叫值夜的丫鬟回去睡,再一次把自己洗得香香的,钻进了卧房里。
王二妮长发披散,靠坐在床头正看话本呢,当然不是那些不正经的玩意儿,是今年新上的一本演义。
张仁挪了过去,看了看王二妮手里的书,试探地问道:“夫人?要不要看些别的?”
王二妮头也不抬,摆了摆手,“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不要打搅我。”
张仁只好先把手里的话本放在桌上,坐在床边解开外袍,把外袍放在衣架上,回头又看了一眼王二妮,见她仍旧沉浸在书里,不觉有些失望。
道玄怒其不争,一本破书也争不过吗?枉你跟本尊长得肖似,身量都差不多了,都这个时候了,大胆一点,解衣解得风骚一点都不会吗?把夫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啊!
然而张仁不是他这等饿红眼的老光棍之流,老老实实解了衣裳,睡到被褥里。他把日日练武锻炼出来的,一身漂亮的流线型肌肉遮掩得一丝不露,只露个蠢脑袋,还在勾着头看王二妮在读的书,道玄一时气苦,只差气哭。
老子辛辛苦苦说服了自己,就落得个这样的结果吗?
王二妮一页一页地翻看演义,张仁起初还存着些小心思,但看着夫人翻书的样子,实在助眠,没过多久,他就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第073章 第 73 章
月朗星稀, 张府后厨院里,一头大肥猪正在仰望月亮。
这头猪的来历不凡,它是王二妮的陪嫁猪, 自打当年被带到张府来,这头猪就彻底摆脱了啃草的苦日子,过上了天天吃富贵人家泔水的生活。而且一连过了好几个年,它也没有被宰杀, 别说是猪, 就是那几只鸡也活得好好的。
张府的风水不仅养人,还养猫养狗养猪鸡,大肥猪都快记不得自己当年瘦得不见二指膘, 天天吃王二妮打来的猪草的日子了。它活得太久,每天的生活很规律,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直到今夜,它忽然开始对着天上的两个月亮思考起了猪生。
猪生应该不止眼前的泔水, 还有母猪和繁衍。
蒙昧的眼中渐渐有了些光彩, 这是兽类诞灵的象征,俗话说就是成气候了,要变成猪妖。
张府里所有的非人生物……没搭理它, 成妖就成妖呗,这张府里头妖还少了?
大肥猪思考了几晚猪生,终于在一个暖和的夜晚拱开了猪圈门, 在夜色掩盖下逃了出去。路上还撞见了太白, 不过太白也没理它, 跑了一头猪妖而已。
大肥猪离了张府,四处兴奋地闻嗅, 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后院找到了猪圈。一头油光水滑的小母猪正在圈里睡觉,刚睁眼就发现大肥猪拱开了猪圈门,它看起来肥壮而英武,宛如踏着彩云从天而降的猪仙。
快ῳ*Ɩ 到凌晨那会儿,约完会的大肥猪又摸回了张府,它压根就没想过逃跑,开什么玩笑,待在张府又不会被宰杀,还天天吃上等的泔水,哪个蠢猪才会跑哦。
当然,谁也没发现后厨猪圈里的猪偶尔自己跑出去的事,又没人专门看顾猪圈,都是后厨轮值,到点去倒泔水而已。
隔日一早,王二妮就把不大情愿的张仁拖了出来,今日是约定好的去重秋星缙云真人那儿复查的日子。
重秋星周遭小界受到这个中等大文明的影响,不少年节都是差不多过,尤其是过年,小界过年,重秋星上也是年节。所以王二妮没有赶着带张仁去复查,因为人家宗门里也是放年假的。
缙云真人治疗了多年的男人隐疾,对此也见怪不怪,总有些病人觉得吃了些日子的药就好得差不多了,什么医嘱都是把稳之言,相比那些擅自停药的,知道先来复查已经不错。
他也没多说,熟门熟路地先观察了张仁的面色,见他气色很好,有些犹疑地开始切脉。
张仁和王二妮都是紧张地看着缙云真人,等这位修士慢慢松开张仁的手腕,王二妮连忙问道:“真人,他现在身子怎么样?”
缙云真人感叹道:“仙子应该是为令夫寻到了对症的天材地宝,他如今已经神完气足,身体不再亏败了。”
张仁听了,也是松了一口气,但看到缙云真人欲言又止,明显还有未尽之言,立刻又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说出个但是来。
缙云真人语气放缓,只道:“但是……即便已经补足亏空,也不该立时就消耗起来,而且夫妻之事要有节制,以每隔三五日一次为宜,不可久持不泄,更不能一夜数次,这都是折损肾元的。”
他也是好几百岁的老人家了,说起这事来带着医者的语重心长,而且说话刻意侧过来不面对着王二妮,很讲礼数了。而张仁在他正面,对上老修士痛心疾首的神情,三十几岁的人了,一下子脸上臊得不行,几次想狡辩,都没能开口。
几乎算是训斥了张仁一顿,最后缙云真人下了结论,“是药三分毒,既然身子已经痊愈,老朽就不开药了,记住节制就没什么大问题。”
张仁臊眉耷眼地谢过了老修士。
王二妮付了诊费出来,就看到张仁郁郁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拉了他一把,低声道:“真人都说你身体好了,还不高兴?原本我就想说了,你有点……太拼了。”
话有些委婉,但张仁知道,他的确有这方面的毛病。最开始成婚那会儿,他和王二妮都是凡人,他那时虽然有些爱逞强,但王二妮会叫停。后来王二妮修为一进再进,几乎没有体力不济的时候,他就开始玩命了。
回去的路上,张仁和道玄一起臊眉耷眼的,张仁难受,是因为自尊心被老医师戳得破破烂烂,还要被夫人安慰。道玄难受,则是因为看完这该死的医师后,原本说好的回去租画舫游乐的事泡汤了。
是的,这事还是王二妮最先提起来的,也就是那会儿看了船娘的话本子之后,张仁还好,到底吃过见过,可道玄……他原本是万分期待啊!
难受的一人一魂忽然有些融合的趋势,同时开口道:“说好了看完医师就去租画舫的。”
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委屈,谁都没分清谁,张仁以为是自己想说的,道玄以为张仁也想说这个。
王二妮先是一愣,然后笑道:“那就租画舫,带上云华天佑他们,还有孩子们,我们就当出去游玩一趟,好不好?”
张仁蔫蔫摇头,不是和夫人两个人去画舫玩,他不想去。
王二妮都不知该怎么哄他,不过缙云真人的话她是真的听进去了,定了五日一次的期限,她定了就不准改。三天前张仁已经拼过一次,至少要再等两天。
张仁据理力争道:“那再过两天,租画舫。”
他是真的坚持,因为这事他也琢磨了有些时日,再加上刚才融合时,道玄的那点执念全灌入他脑子里了,他眼巴巴地看着王二妮,只差委屈地嘤嘤几声。
没法子,只能应了他。
年节一过,气候迅速变暖,不止人间春日降临,就连月宫上,也久违地有一株不知多少万年的月桂长出了新芽。
老树逢春,本是佳景,但王追月嗖嗖两下探手一捞,就毫不留情地把月桂树上的新芽全部摘下,捞在掌心凑成了一小把嫩绿。他盯着这抹嫩绿看了片刻,凑近过去一口吞住,很珍惜地咀嚼到没有任何滋味,才遗憾地咽下。
放在两三年前,他压根想不到自己会因为一点难吃的新芽而欣喜万分,没法子,这该死的月宫甚至没有可以种植的种子,他挖遍了这里的土,也没翻出啥可以吃的草,炊金馔玉只是个形容罢了,除了他,谁会真过这字面意思的日子啊!
王追月现在总算明白了,人的名字从来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他不喜王追月这个名字,很喜欢叫做王大壮,正如他热爱种田养猪的生活,而非在这孤零零的月宫之中饿着肚子做清修仙人。
可他偏偏就成了。
初来月宫时,王追月不过元婴修为,来这里的第十天,他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啃了一节碧玉雕藕,就直接踏入飞升境界。又过十一二日,他吞了两颗紫金丸,成就仙体。
再然后服食了一根笛子,一架箜篌,半张座椅玉扶手……总之他现在已经不清楚自己是个啥境界了。
一声长叹,吃完月桂嫩芽的王追月又饿着肚子开始了四处觅食,正当他看中了一面墙,准备去吃的时候,忽然心头一动,感觉血脉之中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血亲之死。
他先是一惊,随即定了定心,他和王二妮的血脉联系不浅,应该不会是这样轻浅的感应,也不像是侄女的感应,当初他回到小界时是打听过家中境况的,仿佛那时跑掉了一个后娘生的……三姐儿?
呼名有所应,王追月的境界已经非常高,自然隐约有了判断,毕竟和他没有任何感情,王追月停顿片刻,还是继续拆玉砖吃了起来。
与此同时,王二妮也按了按心口,感觉到血脉联系之中断了一根,她比王追月更快反应过来,眉头拧了拧,心情略有些复杂。
是三姐儿啊。
她的感应更清晰一些,察觉到三姐儿不是死在小界里的,而是在重秋星。她能感受到的是三姐儿似乎是一尸两命而死,有很重的怨气没有消散,虽然对这个妹妹有些芥蒂,但王二妮还是很快联络上了出云真人那里,希望他帮忙查一下三姐儿的事。
毕竟姐妹一场,死得这样凄惨,倘若有什么冤枉,她也会帮一帮。
出云真人那里很快应了,只是调查还需要一点时间,王二妮也没有催促,只是心里多了这件事,过了两天,张仁再次提出租画舫的事时,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只说过两天。
道玄和张仁一起蔫头耷脑了,两天又两天,两天何其多哦。
果然又过了两天,出云真人那边传信,把三姐儿这几年发生的事都整理了一下,也查明了死因,出云真人亲自过来送的调查报告,洋洋洒洒写了很多,总之就是四个字,咎由自取。
三姐儿当初被卖去做了炉鼎,不过她运气似乎有些不错,没几天那个邪修就被过路修士打杀。三姐儿那时年纪还小,比着王二妮的遭遇,编造了些从小被打骂,所以杀了血亲之类的事。修士动了恻隐将她收做徒儿,后来又花费了符箓带她上界去,也就是重秋星。
然后三姐儿就遇到了一个仙门公子,踹了带她上界的修士去做仙姬,也就是妾了。
想也知道,会收用未长成的女孩,那仙门公子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三姐儿跟着他得宠了一段时间,招摇得意,打杀了不少姬妾。前段日子有个已故姬妾的兄长得了奇遇,一下子龙飞冲天,来兴师问罪。
人家还在来的路上,那公子已经匆匆打杀了怀着孕的三姐儿,试图把罪责全推给她了。
第074章 第 74 章
王二妮看完, 眉头紧蹙。
出云真人窥看了一下她的脸色,安慰地道:“仙长,人死已矣, 何况还是伏法而死,为这等人伤心不值得啊。”
他也是人老成精,三姐儿身负孽债,这点上是没法遮掩的, 而她对那位救助她的修士和那仙门公子的说辞都差不多, 无非是些家人打骂,父母不慈,兄姐残暴之类的话。她甚至把王二妮的经历都编了进去, 说爹娘要卖她进窑子,这才失手杀血亲。
换成旁人,这种可怜丫头多的是,没什么不好相信的,但出云真人先认识的王二妮, 第一眼看证词就不相信王二妮会打骂三姐儿, 何况卖女儿不卖大的,反过来卖个当时才七八岁的,这也不合情理哇!
王二妮不算伤心, 三姐儿最开始是杀了王小弟跟着贩仙人逃走的,在逃走之前还把贩仙人引到了张府来,给那贩仙人指了王二妮, 当初还是同样筑基修为的孤阳子吓退了贩仙人。
要是她年纪小被哄骗也就罢了, 可她这编造身世的样子不是很精明的吗?那她带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之王二妮只是摇了摇头, 想到三姐儿死时的怨愤不甘,犹豫片刻。
“真人, 她死时怀胎多久了?胎儿诞灵了吗?”
出云真人一怔,随即道:“快七个月了,应该是诞灵了,胎儿无辜,也是孽债。”
没有脱离母体的胎儿,还没能形成自己的气运,是依附母体而存的,三姐儿偿还孽债,自然也就连累了腹中胎儿。
王二妮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可怜了孩子。”
只这一句话罢了。
出云真人宽慰了她一会儿,倒是王二妮不好意思了,只道:“实在是麻烦真人了,这件事我不准备管,但还请真人看顾一二,三姐儿罪有应得,她那夫君也不是好东西,倘若没能得到应有的下场……”
话没说完,出云真人点头,和煦地笑道:“仙长安心就是,这事犯在老朽这儿了,绝不会轻轻放过。”
其实她的担心很有道理,那仙门公子到底出身不低,即便是有新秀崛起,他这边都打杀了三姐儿顶罪,倘若那新秀底气不足,确实很有可能收下三姐儿的人头和一些补偿了事,这可不是王二妮想看到的。
证词上既然说两人一起害死了许多无辜女孩儿,那两个残暴之人,就黄泉相会去吧。
出云真人的话出口,王二妮安心了,送他一直到传送阵处,又顺路去看了看彩儿,抱着懂事的小姑娘,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为人父母啊,最不忍心听到的就是这样的事。
彩儿是很懂事的,感觉娘亲好像心情不佳的样子,一个下午都腻在王二妮身边,虽然不好意思,还是学着星儿妹妹的样子撒了撒娇,惹得王二妮亲了好几下她圆嘟嘟的小脸蛋。
到了快傍晚的时候,彩儿才小心地问道:“娘亲心情不好?”
王二妮不想和孩子说三姐儿的事,只是揉了揉彩儿的头发,柔声道:“娘亲只要见到彩儿,心情就好起来了。”
彩儿晕乎乎的,一头扎进王二妮的怀抱里。
大昊天正坐在门槛上编筐,时不时朝屋里瞥上一眼,这编筐的手艺他是一看就会的。
至于他为什么编筐,是前些日子开春那会儿,他送彩儿去张府上学回来,就听见不远处的一户农家里,那农妇抱怨丈夫整天啥事不干,她丈夫说腿疼要休息,农妇就去砍了竹子来,让他削了篾片编筐去。
有一句话让大昊天印象深刻,是那农妇呵斥丈夫:“一天天的啥也不干,就知道躺在床上睡大觉,老娘跟了你实在倒八辈子血霉,呸,还想换一个婆娘,你去问问哪个女人愿意找个半瘫子过活的!”
大昊天起初没在意,直到他也躺到了老屋的床上,不吃不喝等彩儿等了一个下午。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不干活的半瘫子,于是晚上接了彩儿放学回来后,他就去山上弄了一大堆竹子来堆在院子里,非常踏实朴素地用双手开始削蔑片编筐。
第二天王二妮送彩儿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在编筐,当时有些新奇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每次来,大昊天都在编筐,从在院子里编筐,到坐在门槛上编筐,只差在她眼皮子底下编筐。
编了他也不知道卖,编好的筐一个摞着一个,堆得比老屋都高。
和女儿腻歪了一会儿,王二妮仍旧客客气气地和大昊天道别,临出门的时候很小心,因为筐摞得太多,她怕自己动作一大,就把院子里堆成堆的竹筐给带倒了。
真不知前辈怎么就迷上编筐了呢?
彩儿送王二妮一直到村口,一回来就急急忙忙地问,“爹爹,娘亲为什么心情不好?”
大昊天其实没有窥看到什么,他最近都忙着编筐呢,不过女儿发问,他还是自然而然地感知了一下,老实地道:“她现在心情没有不好了,是见到彩儿之后好转起来的。”
彩儿捧着小脸,羞答答地说:“这个彩儿知道嘛。”
大昊天抽出一根篾片削平整些,平静地道:“你娘亲有一个妹妹,怀着孕死掉了,她有点为小孩子难过,之所以不告诉彩儿,是怕吓到彩儿。”
彩儿点了点头,她才不会被吓到呢,她每天看爹爹做饭的,也许是因为看她是幼崽容易心软的缘故,各种各样会说话的食材都跟她告过饶,只是爹爹说吃过血食的生灵都可吃,她就一个都没有理。
摸着自家养殖的小金龙,彩儿还警告道:“嗷嗷,你可不要吃血食哦,不然就会被爹爹打死吃龙肉的。”
大昊天抬了抬眼皮,他怎么会吃自家女儿养的宠物龙。
小金龙吓得鳞片都要白了,连连点头,很懂事地拿头去蹭彩儿的手。
编完手里的筐,大昊天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行色匆匆地道:“爹爹出门一趟,彩儿在家要乖乖的。”
然后他就化出一道神念出去了,出去的那道神念还带了一把油纸伞,而原地还留着大昊天的躯壳,也不是没有生机的躯壳,他仍然拍了拍身上的竹渣木屑,去给彩儿做晚饭了。
至于人在,为什么还要叮嘱这一句,只能说……仪式感吧。
地府维度,枉死城中。
旧鬼超度,新鬼又至,今日的枉死鬼有三万六千九百五十二个,在鬼差的打骂驱赶中浑浑噩噩进入枉死城。城中群鬼乱舞,唯独高台之上,有一尊佛正在念经。
新鬼是最不安分的,新死的怨气比老鬼强大太多,往往有新鬼发现这一点,就会去欺凌老鬼。三姐儿是孕育之时被活活打死,以前有邪修专门制造此类怨鬼,称之为鬼子母,也证明了这类鬼魂的强大。
在走了几天流程后,她被两名鬼差押送而来,因为单独一个无法制服她,而进了枉死城,鬼差就松了一口气,向着高台遥遥一拜。
三姐儿眼中流淌血泪,挺着高高的肚腹,也看向那一尊佛,很快,鬼容失色。
什、什么情况?她当然认得张仁的那张脸,当年姐姐嫁给张仁,她很不相信的,一度认为王二妮使用了什么下作的法子迷惑了那位富家老爷。
后来她见识得多了,才慢慢放下了那份酸妒,毕竟张仁一个凡人中的普通富户,哪里比得上对她百依百顺的仙府郎君。
可恩爱不过几年,仙郎成了恶鬼,要拿她去顶罪,开什么玩笑?她虽然也折磨死了一些贱婢,可那病秧子不是他自己打杀的吗?说什么看她不情不愿心里窝火,她不过是在边上刺了几句,又玩笑一样提了几种有趣的刑罚罢了,又不是她动的手!
三姐儿怨愤难平,在身死那一刻就带着腹中胎儿转化成了厉鬼,要去咬死那负心郎,可仙府有仙府的手段,两名道者喷血化符,将她重重打入地府维度,她又和鬼差撕扯不休,这是真正的激烈缠斗!
牛头打她不过,马面过来相帮,最后黑无常匆匆而至,一掌将她魂体打伤。
站在枉死城中,看向那尊佛,三姐儿呆滞半晌,随后鬼脑子实在转不过来,长啸一声,抓过几只老鬼,开始啃噬起来。
她要壮大魂体,成为鬼王,返回阳间,杀了所有让她怨恨之人!尤其是王二妮,她的好姐姐,三姐儿现在越来越觉得,当初没能杀死姐姐,导致她气运不好!
是的,即便在上界待了很久,三姐儿还是相信那贩仙人说的话,断了所有血亲,才能将血脉气运归她一身,因为、因为她见过听说过的那些天骄人物,好像没几个有亲眷的啊。
老鬼在她鬼爪下挣扎呼救,高台之上,佛眼微睁,一道幽微金光打落,顿时化为囚笼将三姐儿困在原地,手里的鬼也挣脱开去。
厉鬼在金光下不断被消磨魂力,直到遍体鳞伤,三姐儿的腹中有婴孩啼哭声传来,不少老鬼都纷纷避让开,同时惊讶万分,这只天然的鬼子母,竟然鬼体诞胎,就地生子。
赶过来的大昊天把鬼子捞在手里,揪着胎毛看了看,皱巴巴一只挺丑的。他满意地对鬼佛抬抬手,只道:“罪鬼留下,孩子我拿去另投好人家。”
鬼佛颔首。
第075章 第 75 章
那尊恐怖的大神魔离去之后, 枉死城中众鬼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叫鬼神惊,鬼魂本已是生命的最低维度,绝大多数的鬼魂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而强大到能震慑住这样的鬼物,只有生命维度强到了一种极致,体内生机浓郁到影响周遭的地步。
昔年宇宙初开,万灵混沌, 有文明之始萌芽, 始有文字出,那时宇宙之中处处充满浓郁生机,天雨粟, 鬼夜哭,几乎将地府维度侵蚀到不存。
差不多也是同时期,太山遇敌濒死,意外勾连地府维度,稳固住了此界, 开辟阴曹, 这便是地府的由来,以前这里被称为鬼界来着。
而鬼佛,只比这地府之主晚来几百万年而已, 他是昊天三千二百万劫之中第一个诞生的神级智慧,悟道之初就知晓自己的归宿,便也第一个来到这地府, 超度了无数年月的鬼魂。
今日的经文诵念完, 鬼佛起身, 有一头青龙俯身相就,竟是屈身为坐骑的模样, 正是那国主元照。
鬼佛上了龙背,元照一声龙吟,带着鬼佛遨游天际。
地府的天黑白如水墨,鬼佛从前从未质疑过太山的审美,如今也忍不住叹息,只道:“这天太阴沉了。”
元照笑道:“是有些,不过生死两界要是差不多风景,那地府也早该人满为患,尊主看了无数年这样的风景,怎么今日独有此叹?”
鬼佛不答,闭目。
他想起那日的粉花裙裳了,在黑白水墨的地府之中,仿佛天地之间唯有那一抹亮色。
少顷,鬼佛开口道:“元照,你是我诸弟子之中最有佛性之人,如今我将离去,这枉死城交托与你,你能担当此责吗?”
元照愣住,有些无措地道:“尊主,我、我入门时日尚短,那些师兄师姐们跟随尊主多年……”
鬼佛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佛是不讲这些的,讲的是悟,讲的是法,入门多年的老僧未必比得过青年人一霎开悟,佛理精通不代表悟性通透,何况元照有这份缘法。
元照见鬼佛不言,自己慢慢消化了下去,过了会儿,他小心地问道:“尊主要去哪儿?”
不是他说,总听枉死城的老鬼们说他这师父在这里待了多久从未离开过,怎么他才来没几年,尊主就要离开了?
鬼佛睁开眼,看向地府终年不变的水墨天空,只道:“是虚是无,是吾归宿。”
元照叹息,太佛了太佛了,佛得他都听不懂。
而鬼佛也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他活了太久太久,从很年轻的那会儿他就知道自己最终的结果,而后悠悠岁月,全都是在等待中度过啊。
在两次见到大昊天之后,他就知道,近了,离他融合的日子近了。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唯大智慧者安之若素,鬼佛感到心情平静,可平静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起那日见到的粉花裙裳。
也许,太久没有见颜色了吧。
一片莲瓣坠入水面,惹得万里涟漪动。
人间,小界。
今日是早就答应了张仁的,租画舫游玩的日子。
张仁一早起来就在镜子前换了好几身衣裳,颜色深的他嫌老气,颜色浅的他觉得不庄重,样式庄重的,他又嫌穿戴起来像中年富商,总之没一件看得顺眼。
王二妮看得好笑,只道:“折腾来折腾去的,你想去画舫上吃晚饭?”
张仁有些不情愿地道:“没什么好看衣裳,都显得老气。”
王二妮真想带他出去看看,别人家三十几岁的男人都要抱上孙子了,就算张仁成婚晚,家里不也是孩子满地跑?本来就是中年人了嘛,甚至她认识他那会儿,他都三十了。
然后就听张仁低声道:“我昨天去租画舫的时候,还听人说,现在春日里风光正好,出来租船游乐的,除了年轻小夫妻,就是带着美妾的富家老爷……我就想打扮得年轻些。”
王二妮心里温软,捧起张仁的脸,认认真真端详道:“没事,我家老张看着还很年轻,咱们在一块儿那么登对,不会让人错认的。”
张仁的那点别扭心思才被哄好了。
其实王二妮说得没有错,她跟张仁看起来的确很有夫妻相,即便比张仁小了很多,但她看起来是很稳重成熟的,看着要比实际年纪大一些。而张仁也远比同龄人保养得当,他个头高,又经常练武,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很不一样。
这是王二妮比较朴素的想法,实际上两人站在一处时,谁都不会错认,又何止登对二字可以形容的。
道玄也跟张仁一样紧张,他从来没有过一次像样的约会呢,何况还是画舫啊!那天的话本子他早就倒背如流了,如今这可是直接实现梦想啊!
这事也是提前和府里打好招呼的,如今白天家里的孩子都在上课,是专门请了西席先生过来府里教学的。人也是老熟人,几年前张仁为三姐儿和王小弟请的那位西席先生伏林,这位先生当时还是刚中秀才,如今……已经算是成熟的秀才了。
举人哪有那么好考啊!伏林先生自打从张府这儿失业,就收拾收拾去了别人家的私塾当客师,挣得少干得多,自身的学业也耽搁了,考了两回,两回不中。
如今被张仁返聘,真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何况比起几年前教的那两位,如今张府里的几位小小姐和杨小公子,已经算得上极好的学生。
伏林从前没有受过小学生的毒打,直到去了私塾教课,才发现能当富贵人家的西席是多么舒坦。包吃包住,学生不多,而且一家姐妹亲戚,不会教着教着突然你骂我一句,我踹你一脚。想教多久教多久,教累了就让孩子们去玩,在府里也不怕丢。
张仁昨日就交代了伏林,让他在傍晚放学的时候多布置些功课做,最好小孩子做完功课就要闹着睡觉的那种,伏林刚收了这个月的工资,哪有不应的,思考着是布置多少张字帖比较合适呢。
云华这边也有交代,主要是交代了一下去处,防止要是在画舫过夜,家里人找不到着急。
云华才不着急,反倒很有兴致地询问在哪儿租画舫,她又有了新话本的灵感。
张仁揉了揉太阳穴,看着云华欲言又止,这破灵感咱不能丢了吗?哥真不想去县衙大牢赎你啊!
租画舫的地方在龙兴县城外一处大湖之上,平日里这湖是捕捞鱼获的好地方,到了春日里,附近的渔民们会清洗干净渔船,等待游人租船观光。因为这处大湖在几百年前曾有著名诗人在此送别友人,赋诗三首,其广告效应类似于“烟花三月下扬州”,所以几百年来客流不绝。
租船是租船,租画舫是租画舫,好的画舫上下几层,房屋几十间,一般小地方少见,要在春日好时节,繁华之地才会有成批的画舫停驻。
这些画舫有的是富贵人家租了游玩观光,有的是生意极好的青楼乘船揽客。这是有分别的,青楼画舫点的是红艳花灯,有姑娘在外头的,富贵人家的女眷一般都在画舫内,隔窗赏景。
不要说富贵人家不租只买,画舫需要长期保养,能自家有一艘画舫的很少见,又不是经常要用的玩意儿,何况还是龙兴县这样的小地方。
张仁也没有一掷千金的习惯,他货比三家,花了大半天时间,才定下一艘二层画舫。租金现付,租一天一夜,提前一天铺了自家的地毯被褥等物,讲明了是要与夫人游船,不许船夫们上二层房间打扰。
一切准备停当,张仁带着王二妮上了画舫,两人在二层楼上临窗观景,迎面的春风微凉,湖面上波光粼粼,正是好光景。
张仁深吸一口气,笑着道:“这挑画舫可是有讲究的,夫人,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是怎么挑的这一艘?”
道玄恨不得锤死张仁,人都在画舫上了,人家话本子里没超过几百个字就进了正题,你这狗东西是吃得太饱了,在这带着夫人研究起了挑画舫的细节一二三?
但王二妮就是吃张仁这风花雪月的体面套路,很配合地道:“我不知道,你说说呢。”
张仁嘴角上扬,指着画舫的四周木梁,道:“这第一嘛,先看画舫的材质,船只以木料为主,首先木材要……”
他这么说着,不远处忽然传来箫声,王二妮摆摆手,张仁只好郁闷地闭上了嘴巴。
王二妮听那箫声婉转,在湖面上以水传声,越发显得动人。忽然抬眼看向不远处,只见一艘老船上,一个船夫正在摇橹,船头一位青衫男子正在吹洞箫,他是宽袍长袖,风吹衣动之下整个人翩然如仙,一派风雅之色。
张仁摸了摸鼻子,他是假风雅,找点话题以便进入正题,人家这是真风雅,比不得比不得。
王二妮看他尴尬的样子,低声道:“好啦,不听了,再跟我说说怎么挑画舫吧?”
说完,就拉上了帘子,拉着张仁进屋。
第076章 第 76 章
张仁挑画舫是真有讲究, 他不要那种崭新的,新船下水问题多,而且也贵, 他挑的是用了几年半新不旧的画舫,不仅价钱公道,船上人手也都用熟了的。
最要紧的是,这两层画舫的木料很舍得下功夫, 只要不开窗, 很隔音的。
当然,王二妮会隔音的法阵,可感觉上很不一样, 总之这又是一场快乐的游玩。
中午那会儿上的画舫,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王二妮把张仁踹下了床。这就够了,再多的都是逞强,从前她不怎么管这个, 但自从看过医师之后, 王二妮就严格把控了时间次数。
张仁和道玄都有些意犹未尽,但又幸福得很,厚着脸皮又爬回床榻上, 这次没有动手动脚,只是和往常这时候一样,抱着王二妮腻歪起来。
先前进屋的时候, 那箫声过了会儿便停, 吹洞箫是很费力的一件事, 不可能一直吹下去,如今过去这么久, 那小船也在湖面上游荡了一圈折返,两人在榻上半睡半醒的时候,箫声又至。
道玄不大能欣赏这种单一的乐声,他听惯合奏了,刚想和张仁抱怨几句,又连忙憋了回去。
这么多天都没和张仁说话了,生怕被他发觉什么,而张仁也没有多问他一句,以道玄的头脑怎么猜不出来张仁的想法?多半是以为他无了!这个时候发声,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这点自制力……道玄真没有,他随心所欲习惯了,从前还真没几个人能管他,就算是死到了地府里头去,好像太山能把他怎么一样。
道玄索性就从张仁的体内出来,当着夫妻俩的面开始自言自语,魂体的动静无人发觉,张仁仍ῳ*Ɩ 旧在抱着王二妮甜言蜜语。
王二妮听得耳朵要长茧子了,推了推张仁,瞥他道:“好了,成天没个正形,咱们几时回家啊?”
张仁还有坏心思呢,他辛辛苦苦折腾这一趟出来,可不是为了就这大半时辰的,他轻咳一声道:“租的是一天一夜,到明儿早上收船,夫人,我们难得出来玩一回,在这里过夜也不错的。”
王二妮还是有点犹豫,“晚上要是霞儿她们找不见爹娘……”
张仁摆摆手,“不是和云华说好了吗,晚上他们帮忙带孩子,而且功课多呢。”
是的,黑心的西席先生伏林收了钱就给办事,给每个孩子都布置了二十张字帖,作业量是平时的五倍那么多。
王二妮白了张仁一眼,这做爹的,为了出来玩还真狠心。
朝儿夕儿年纪还小,得以躲过一劫,在伏林那里上课的是霞儿星儿彩儿三姐妹,还有杨戬……嗯,或许还要带上杨戬的小狗。
这只被暂时命名为小白的细狗很灵性乖巧,如今天天跟着杨戬上学放学,伏林也觉得小狗有趣,特意在张府学堂里安置了一张小垫子。
每次上课的时候,小细狗就趴卧在垫子上,有时候睁大眼睛好像在听课,很讨先生欢心,但大多数时候为了不打扰小主人和小小姐们上课,小白都是很乖巧地在睡觉,连打鼾的声音都放得很轻。
这就太过分了!
霞儿从鼻子里发出委屈的哼哼,手里抄写着字帖,时不时看向正在舒舒服服睡觉的小狗,揉揉酸痛的手腕,只差哭出声了!
看向腿跷在桌案上,正在悠闲翻看话本的先生,小姑娘恨得咬牙。
多俊的一张脸,多毒的一颗心!
星儿写字帖的速度最快,因为她一向很认真,她也是第一个完成作业的,此时外头已经月朗星稀,星儿揉了揉手,喜悦地道:“先生,我写完了!”
伏林看了一眼外头,点点头,“嗯,你下学吧。”
第二个写完的是杨戬,他交了字帖,拍醒自己的小狗,给了霞儿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也欢欢喜喜地离了学堂。
彩儿……彩儿不在这里,她一向是把作业带回家去写的,所以学堂里,只剩下一个满脸惨淡的霞儿。
其实时间真的不早了,伏林现在自己回家都要摸黑走路的,他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走到奋笔疾书的霞儿身边,问道:“还有几张字帖?”
霞儿委委屈屈地说:“十二张。”
伏林麻了,他平时傍晚下学,整整拖了有三个时辰这么久,这小丫头怎么做到三个时辰只写了八张字帖,还一副奋笔疾书模样的?
收起空白的纸张,伏林张望一下,只道:“好了,收拾纸笔,早些去洗漱睡觉吧,这未完的课业……”
霞儿带着欣喜期待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伏林俊朗温柔的脸庞显得更加温煦,和声说道:“明日再补。”
霞儿终于气哭了,一路哭一路走,也就是没学会骂人,不然得骂上一夜。
而彩儿嘛,人在床榻上,抱着枕头美滋滋地看着玄光镜,里面是一些猴群正在打闹游戏的景象,外间,有十来个大昊天正在桌子上谨慎地抄写字帖,这是他第一次落笔写字,但每一个字都和字帖没半点区别,甚至门槛上还坐着一个编筐的大昊天。
彩儿一边看猴,一边对身边的大昊天抱怨道:“今天不知道先生怎么了,突然布置这么多课业,整整二十张字帖呢!我看到霞儿姐姐都要哭了。”
大昊天也很生气地点点头,看了看彩儿细弱的手腕,“就是,怎么能布置这么多课业,小孩子,要多休息多睡觉。”
字帖没一会儿就写完了,神念归身,大昊天揉了揉彩儿的脑袋,说道:“课业完成了,彩儿也应该睡觉了。”
彩儿盯着玄光镜里的猴儿看,撒娇地晃了晃大昊天的手,“爹爹,爹爹,我还想再看一会儿,小猴子好可爱啊,让我多看一会儿嘛。”
大昊天受不住撒娇,但也很坚持,犹豫片刻,说道:“乖乖睡觉,爹爹拿只小猴子给你摸摸,好不好?”
彩儿立刻高兴地答应了。
大昊天就从心口世界捞出了一只可爱的小猴子,小猴子前一刻正在树上啃树叶,下一刻就被人抓在了手里,但丝毫不惊慌,双目中带着一种人性化的迷茫,被大昊天塞在彩儿的怀抱里。
边上的金龙敖傲看得眼热,这就是至强者啊,一念而为蒙昧生灵开智,这小猴本该蒙昧而生,蒙昧而死,如今被至强者开启灵智,就算没有被养,回去之后也能做个长生妖修。
彩儿和小猴玩了一会儿,她平时这个时候已经睡着了,今天却精神奕奕的,直到大昊天揉了揉猴头,小猴立刻感觉自己困了,很自来熟地睡在了彩儿的枕边。
彩儿看着小猴熟睡,慢慢地也被感染,渐渐感到困倦,也睡了过去。
大昊天松了一口气,把小猴子揪起来扔回心口世界里,神念入界,又看了看距离猴群不远的那枚石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石胎里的生灵越长越像猴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胎教?
反正大昊天是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长得像猴也没有什么,对于这只私生猴,他实在没想好要如何安置,不如就放在心口世界里,许他个与天同寿,快活无边吧。
与此同时,大昊天的那一抹去了地府带走鬼子的神念,正在无边宇宙里游荡,看着手里皱巴巴的鬼子,有些发愁。
虽然是说了要送去个好人家,可什么样算是好人家呢?而且鬼子染了母体的凶戾之气,生下来也是个反骨仔,一般的良善之家,也撑不住,他要是出手消弭了这股凶戾气,也等于把鬼胎的本质给消掉了。
这抹神念跨越无数星河又落在一处中古文明星,见此间人穿戴犹如夫人所居的小界,先起了几分好感,随后一念扫荡整颗星球,拎着鬼子到了一处府宅门前。
陈塘关总兵李靖府。
是他寻了好几天时间,踏遍几十万颗星球才寻到的,最适合鬼胎的人家。倒不是别的,大昊天看透时空维度,窥见前因后果,他手里这皱巴巴的玩意儿无论投到什么样的人家都是悲剧,唯独在这一家,能够向死而生。
目中星河流淌,大昊天大步进了府门,看见李靖之妻殷素知正在榻上午睡,他压根不进房间,把鬼胎搓成个球踢了过去。殷素知陡然从睡梦中惊醒,除了感觉腹中有些微微胀痛,没有其他任何异样。
神念高高兴兴往回走,路上正好撞见几个神魔聚餐,他更高兴了。
几个神魔被这抹神念一口吞下,随后嘎吱嘎吱消化了一阵,因为懒得唤狗,所以连难吃的硬骨头也给吞吃干净。
太白微微动了动鼻子,抬眼醒来,正看到放学回来的杨戬,身后跟着一只摇头摆尾撒着娇的小细狗,杨戬时不时停下来摸摸小狗头,一副很疼宠它的样子。
太白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再次闭上双眼,罢了罢了,小狗愿意跟就跟吧,等以后你这小狗就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天大的机缘啊。
唉,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管儿孙我享福。
第077章 第 77 章
暮春时节, 草木越发繁茂,气候一日日转暖,道玄只觉在这小界之中度过了他最为快乐的时光, 至于张仁吞噬他魂体的那点磨损,他压根不在意这个。
从魂体的状态来看,他大约还能以这样的形态再存活个十几二十年。
道玄一点都不为自己进入生命倒计时而遗憾难过,反而数着日子, 觉得自己更加有盼头了。人间夫妻, 能相处个十几二十年也算缘分不浅,何况张仁是会老去的啊,到那时候, 他也讨不了夫人欢心了,死就死了吧。
是的,道玄也就知道这个,不知道张仁这一世虽然是炼化归一的终结,但他不是死后飞升, 而是肉身成圣。
不过跟着张仁虽然占了很多便宜, 快活得道玄都要乐不思蜀了,但他还是有和人交流的欲望。如今时间是一半一半的,张仁只要出门不在王二妮身边, 他也就出门去找兄弟们聚聚。离的最近的当然是桃源村那几个,不过住得远的也就是神念一动的事,众仙们常在猫猫山聚会。
猫猫山的三花猫妖背地里磨爪子, 磨得尖尖亮亮的, 它这里才不是什么猫猫山!这叫茂儿山!
而茂儿山的隔壁, 就是吕洞宾跟随新师父钟离真人的清修之地,刚来的时候, 吕洞宾踌躇满志想要学法学道,最好是那种在天上飞得呱呱叫的神奇术法。
但钟离真人冷笑一声,给他指了指堆积如山的道门法典,让他先通读背诵。除此之外,一天两顿,过午不食,吃的是清粥小菜,米是自己担上山的,水是自己挑的,菜是自己种的。
吕洞宾疑心自己被老乞丐卖给这位钟离真人当奴隶了。
近日接连几个晚上,远处山中常有猫叫人笑之声,钟离真人起初夜观天象试图算出点什么,但随后放弃,告诫吕洞宾千万不要往那边去。
他这一说纯属白说,吕洞宾早被勾起了兴致,昨日钟离真人坐扇而飞,说去赴友人约,吕洞宾立刻收拾齐整出发前往猫耳山。
嗯,他从钟离师父那儿听说的就是这个名字,而且这山确实有两个尖尖,看起来很像一只猫的耳朵。
离山越近,越是有猫。先是三三两两的猫猫窜入林中,然后是不怕人大肥猫大大方方露着肚皮睡在山间溪边,吕洞宾忍不住凑过去,在几只猫猫的肚皮上醉生梦死了一会儿。
然后就到后半夜了,山中的奇怪声响越来越近,吕洞宾猛然清醒过来,推开怀里那只正在咕咕噜噜撒娇的白猫,再次向着山中进发。
此时,道玄正在几只陪酒猫的簇拥下和兄弟们聊天,占据猫猫山的那名兄弟叫赵公明,这是按照小界的文字换算的名姓,实际上在赵公明自身文明的语言来算,这三个字是一个词,大约类似于“招财”“有钱”之类的。
赵公明怀里抱着一只三花猫,正是此间原本的山主,此时生无可恋地盘在赵公明的怀里,听着仙人们谈天说地。
其实就是吹牛皮。
正如道玄最近挺爱吹自家夫人如何如何爱慕自己,对他又怎么怎么好,基本都是把张仁的经历偷过来说。他的这些兄弟们大同小异,这个说自己家的公主对他千依百顺,那个说他娶的千金小姐也很温柔懂事……只要不是脸上还顶着一点淤青的话。
娶了妻的仙人们各有各的倒霉是真的,那位当初说要吃软饭的仙人也的确凭着一张俊脸吃上了软饭,可公主不是好伺候的呀!
他不过是一个月要在外面浪半个月,时常和兄弟们聚会,所以夜不归宿罢了,公主就骂他是浪荡子,骂他脏身子,说瞎了眼才嫁给他,今晚出门时,被她一拳打在眼眶上。
青眼仙人看着道玄滔滔不绝的样子,谨慎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脸庞,不由叹息。
嫂子看来确实很温柔,不像他外表光鲜内里一地鸡毛……他确实还没发现自己眼眶青了,找凡人吃软饭是套了一层外壳的,外壳的伤势又没法让魂体感到疼痛。
赵公明正美滋滋撸着猫,忽然听见道玄说到自己,抬起了头。
道玄语重心长地道:“兄弟啊,我知道你喜欢养猫,这地方确实不错,山清猫秀的,但是……你这猫是公猫啊,再怎么养也养不出个媳妇儿的,你还是要好好打算的呀。”
三花猫对着道玄哈了一口气,它知道自己是公猫,但它也没想过和这撸猫野人作伴好吧!
赵公明憨憨笑道:“大哥,我没想过那些,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找个媳妇儿管我做什么?我还剩下百多年寿元,就住在这山里养养猫很不错的,对了大哥,我家猫还会喂我吃鱼呢。”
他也小小地炫耀了一把。
道玄叹了一口气,这是他放招的前摇,赵公明深谙这个流程,果然就听道玄故作叹息地道:“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家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这日子得多美,像你们嫂子,她对我情深一片……”
赵公明抱着猫,低着脑袋听着,他知道大哥和他聊一会儿就会找旁人的,这里这么多兄弟呢,够大哥聊到天亮。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个人影从林中冒了出来,很震惊地叫道:“大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道玄抬了抬脑袋,看到胡子拉碴的吕洞宾跑了过来,仙人们面面相觑,都不认识这个野人从哪来的,怎么对着他们大哥喊大哥。
吕洞宾见到这么多人也有些发怵,不过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毛茸茸的猫咪,让他稍微安下了心,小跑到了道玄边上,呐呐半晌,惊道:“大哥,嫂子把你赶到这里的?你不是已经跟嫂子道过歉了吗?”
是的,在吕洞宾这里的逻辑是这样的:他先是在桃源村王家老屋遇到带着彩儿生活的大昊天,认为张仁是因为在外头有人被嫂子赶去外头住,后来又在张府看到张仁,觉得张仁已经取得了嫂子的原谅,然后他就入山修道了,结果他居然又在距离龙兴县几百里的山里头看到大哥和一群人聚会。
这哪是聚会啊,分明是野人聚居!
吕洞宾惊问道:“大哥,这里离你府上几百里路啊,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嫂子把你丢在这里的?她怎么能这样?”
道玄看着百十号兄弟都用诡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轻咳一声,看着吕洞宾道:“你不要胡言乱语,我是自己来和兄弟们聚会的,你嫂子还在家里等我。我并不是被赶出来的,夫人贤惠,你不要乱讲。”
道玄汗流浃背,为了夫人的名誉,他不得不在吕洞宾这里冒充起了张仁。
吕洞宾将信将疑,他和张仁相处很多年了,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多陌生的兄弟,张仁交友广阔他是知道的,可这么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还是感觉怪怪的。
道玄当然看得出来吕洞宾的疑惑,他急忙拉过做驸马的那位,在此间小界他也算得个上流体面人士,给吕洞宾介绍起来。
“来来来,洞宾兄,这位是周碧道友,他、他是大公主的驸马,来,驸马爷,这是我的兄弟吕洞宾,他是山中修道人,也算小有所成。”
成仙万载的周碧不尴不尬地和小有所成的吕洞宾相对拱手行礼。
然后道玄又拉了一个刚刚入仕途不久的仙人,这位是经由驸马保举入仕的,算是裙带关系上位的,但大小是个官,说出去也有面子。
只把仅有的几个体面人介绍了一下,剩下的打渔的种地的算命的要饭的在山里养猫的,道玄一个都没介绍,吕洞宾那里也算放下了心,知道大哥不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就行。
而且,大哥的面子是真的大啊,吕洞宾只剩下一点点疑惑了,就是说……为啥人家堂堂驸马爷,也叫他大哥为大哥呢?不对,为啥驸马爷也在山中像个野人似的席地而坐,饮酒撸猫呢?
而仙人们维护着道玄的那点面子,热情邀请吕洞宾入席,还给他分配了几只貌美的猫猫相陪,吕洞宾撸着猫喝着酒,时不时和仙人们说些他的修道心得,仙人们连连吹捧,吕洞宾也有些得意,来敬酒的都不拒绝,不多时就醉倒了。
此时夜尽天明,凌晨时分,仙人们各自散去,做驸马的那位还道呢,“我家公主贤惠,必然等了我一夜,我这就回家去了,大哥,诸位,咱们下次再会。”
说完,驸马爷顶着个乌眼青飞走了。
仙人们三五成群地散去,道玄把吕洞宾拎起来,扔到隔壁山中,吕洞宾的居所,然后哼着小曲回龙兴县了。
到了张府门口,道玄就看见一头大肥猪也明显在外头浪了一圈回来的样子,大肥猪没发觉他,踏着厚重的步伐回到猪圈,美滋滋睡下。
道玄伸了个懒腰,穿窗而入,看见张仁和王二妮睡在床榻上,一脚踩在张仁身上,很爱怜地蹭了蹭王二妮的脸颊,然后躺进张仁躯壳内,美滋滋睡下。
哎呀,这日子,怎么就这么美呢?
第078章 第 78 章
仲夏之月, 始有蝉鸣。
今年和往年不同,府里的姑爷杨天佑要参加秋天的乡试,也就是秋闱, 这一个夏季他都要埋头苦读,温故知新,实在辛苦得很。
同样是秀才,西席先生伏林就光棍许多, 他已经连考两次都没中了, 虽然今年也还是报名,但他压根不努力,也就是在教小孩的间隙把过往的书籍读一读。
因为科考的那些东西他其实很熟, 考试和个人才华固然有关系,但那说的是顶级的那一小部分才子,而后面的底层一批,主要是靠运气。
比起科考,现在伏林在张府待久了, 感觉还是这份工作比较重要。不说举人考不考得上, 就算考上了,他难道就能立刻去考会试,去选官?城里也有几个举人办私塾呢!好的官位轮不到, 差的还不如在老家教小孩。
霞儿实在讨厌他,悄悄地找到张仁,问:“爹爹, 能不能把伏先生辞了啊?他总是针对我!”
张仁连忙细问, 得知这针对指的是督促她练字, 对她比别人更加严厉,经常给她布置额外作业, 不由沉默片刻。
他一个孩子们眼中的慈父,难道要告诉女儿,这其实是他特意要求的吗?几个孩子里,霞儿这个做长姐的最为学渣,她倒不是不认识字,也不是不聪明,就是没有那个耐性读书写字,至今还是一笔狗爬字。
霞儿还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张仁呢,她也就是太过单纯,没有添油加醋的习惯,就见张仁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脑门,故作为难地道:“可是辞了伏先生,换来的先生可未必如你意啊。”
霞儿不相信,她就见过伏林这一个先生,她目前为止遇到的所有人里,伏林是最坏的一个。
张仁回想起自己幼年读书的经历,虎着脸说:“那些比较坏的先生,每天先是让你读书,读几十上百遍,然后抄写几十上百遍,等你把那些书读得要吐了,他又慢慢给你讲解其中的意思,最后还要你把所有的注解再抄写背诵几十上百遍。”
霞儿差点吓哭了,张仁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现在外头的不少先生都是这样干的,而且……
“伏先生至少年轻好看些,外头一些先生,四五十岁的,拉着个脸,长着白胡须,还动不动要拿戒尺打人的。”
霞儿将信将疑,最后又做了一次争取,“那爹爹能让他少布置点作业吗?”
张仁想到霞儿那一笔狗爬字,坚决地摇摇头。
霞儿很失望地离开了。
张仁仍旧在书房里理账,账都是下面各家店铺送来的账本,他要再理上一遍,以免有人做两面账,贪他的钱,折他的货,这都是他多年以来做熟了的事。
书房外蝉鸣阵阵,张仁慢慢会完账,伸了个懒腰,看这天时,差不多到了孩子们下学的时辰。
张府的学堂是原先的一处客院改来的,客院的卧房连同厅堂一起打通做成学堂,原本的厢房改做书房,里头也有屏风竹榻,是给西席先生小憩之用,院中有一株很大的桂花树,课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就时常在树下玩闹。
只要进了学堂,院门就不给打开的,要到傍晚下学才会开院门,张仁到的时候,院门外已经有个慈祥的身影在等待了。
在张仁眼里,大昊天就是个慈和老人的形象,他大步上前,笑脸相迎道:“前辈还是怎么准时,如今一天热过一天,前辈还往来接送彩儿,实在辛苦啊。”
他这仍然是话里有话,想让老人心疼彩儿大热天来回上下学,倘若有一次两次彩儿留下来居住,那时间长了,这里也就成了彩儿第二个家,女儿还是他的。
但大昊天虽然不理解,可就是不接他这话茬,至于什么天热不天热的,彩儿和他学习各种术法,玉骨冰肌自生凉意。再不然,他直接把这小界笼罩入他灵气覆盖范围,调整寒暑就是,怎么可能热到孩子?
张仁见他不理,又旁敲侧击,很是心机,“对了前辈,村里附近水源多,想必蚊虫也很多吧?前辈可备了艾草薄荷药膏等物?要是没有备的话,我府里还有一些,给前辈送来。”
大昊天还是不理他。
张仁叹息,这老人实在太孤僻了,彩儿这样活泼可爱的孩子,跟着这样的老人过活,他实在难过。
他倒是不知道,最近彩儿开发了新游戏,每天晚上都在大昊天的体内宇宙遨游,玩一折一折的游戏。她在这方宇宙无数小界里得天独厚,顺风顺水,想玩什么玩什么,扮公主都扮腻了,这可比霞儿星儿和杨戬摘几朵小花扮公主有意思多了。
霞儿还很心疼彩儿这个老二呢,总是想拉着彩儿玩游戏,连最喜欢的公主角色都愿意让给她。
距离下学时间不远,大昊天能透过门看透学堂里面,这会儿是写作业的时间,霞儿写一个字就磨半盏茶的墨,不知道还以为她的墨水比别人容易干些,星儿和杨戬都是老实孩子,很用功,埋头努力写着。
彩儿嘛……她用了障眼法,正施着他前段时日编出来的自动抄写术来应付作业。
大昊天一瞬间感觉心口毛茸茸的,鼻子发痒,整个人像一汪水要化掉了。
今日的作业不算多,除了霞儿又要拖堂之外,先出来的是彩儿,然后是星儿,杨戬牵着小狗也出了学堂,彩儿一看到两个爹爹都站在门口,顿时喜笑颜开,一头扎进大昊天的怀里。
张仁脸上笑容微微凝滞,好在星儿很孝顺,也扑了过去,张仁一把把她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大昊天瞥他一眼,什么东西。
他立刻把彩儿举得更高,张仁身高不及他,要是踮着脚举怕摔了孩子,只能悻悻地收手,结束这场男人之间的对决。
杨戬背着小书包牵着小细狗,朝着不远的家中走去,其实就在一个府邸里,要不了几步路,杨戬经过老桃树的时候,在树下乘了会儿凉,离着那把插在树边的三尖两刃刀只有一点点距离。
却毫无察觉。
小细狗绕着三尖两刃刀转圈,杨戬也没注意它,这个季节已经有蝴蝶了,他在树下抓蝴蝶,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直到玩累了,再次背起书包,绕着被封印的三尖两刃刀,牵起了小细狗。
入夜,张仁还在为了傍晚的事耿耿于怀,和王二妮嘀咕道:“夫人,你说前辈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个孤寡老人,来咱们府里住着,有人给养老还不好吗?非要天天带着彩儿来回奔波,这马上就六月了,彩儿多大一点点啊!”
王二妮摇摇头,“前辈有神通法力,甚至不是像我这样来回飞,县城和桃源村那点距离,他带着彩儿眨眼的工夫就到。”
张仁还是不高兴,“彩儿是我们的孩子,前辈又不收她为徒,也不定个正经名分,连干爹义父都不算……”
王二妮蹭了蹭他的颈窝,这一点小小的脆弱立刻让张仁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拢住了王二妮的肩膀,“怎么了,是我说错了话吗?夫人你别难过,我知道彩儿是前辈救下的,你不高兴,我以后不说了。”
王二妮闷闷地道:“是我那时候,不小心丢下了她。”
张仁抱紧了王二妮,“夫人,你别难过,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这是前辈的恩情。夫人活着,彩儿活着,我们一家都好好的在一块儿,就足够了。”
王二妮想起那天面对於菟文明,面对广寒星时,那一场毫不犹豫的自爆。她那时候,并不知道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可就算她知道呢?她对彩儿愧疚,是因为知道,这孩子是注定会被她舍下的啊。
她大约,并不能算一个慈爱的母亲,她有更多更多的想法,多的她自己都害怕。
默默抱紧了身侧的张仁,王二妮忽然想,她要和这个男人共度一生,这是她的承诺,也是她最初最好的一段爱情,可若有一日张仁死去了,她会为他守着这张府千年万年吗?还是会下到地府去,等待他一个完全陌生的来世,来一场生生世世的爱情?
不,她不会的。
这漫天星辰,宇宙长河,她真的想去看一遍,像阎罗,像荡魔,像羿,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至强者,直到星尘埋骨的那一日。
王二妮忽然吻住张仁的唇。
我不是好女人,也不是好人,我贪得无厌,野心勃勃,但我今日……还爱你。
今晚不是王二妮定好的日子,自打张仁去看过医师,她就非常严苛地规定了夫妻时间,总之张仁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这种规律。
道玄也习惯了,他现在白天基本都待在张仁身体里,晚上则会出去浪,但不管怎么浪,一到了规定的日子风雨无阻绝对回来。
但今晚,无人打扰无人掺和,这一夜疯狂而热烈,张仁被打得溃不成军,夜半时分,用换身衣服的借口背着王二妮偷偷吃了好几颗药。
然后,再战天明,厮杀整夜。
第079章 第 79 章
清晨的张府一片宁静, 只有两三个觉少勤快的婆子井边打水,浆洗衣裳,仆役们一般要比主家早起一会儿, 之所以到了清晨还这么安静,是因为最近张府的主家们越起越晚了。
云华小姐那里倒是很正常的,原先姑爷起得早,现在夜夜温书, 早上难免困倦, 而小姐嘛,她本来就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张仁老爷倒是个自律的人,他十年如一日早起练武呢, 但这两天也是越起越晚,府里的老人家们是很把他当成孩子看待的,哪怕张仁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可老爷还不是老爷的时候,他们也是看着张仁一天天长成的。
是嘛, 老爷人到中年了, 懒怠就懒怠吧,谁家富贵老爷整日挥汗如雨。
张仁连着晚起了两天,这会儿人还在被褥里睡着, 因夏日天热,张府里被王二妮施了术法,倒也不是很热, 至少晚上还要盖一层薄被。
王二妮坐在梳妆镜前简单挽发, 她的首饰很多, 但其实常戴的只有几样,全是张仁逢年过节送她的, 有时候不年不节也送,他是少有的爱逛金银楼的男客,弄得人家出了什么新样式,都主动上门来让他过眼。
取常戴的凤钗时,王二妮还在首饰盒里看到了一颗宝珠,她不知道是双子融合前,魔子拿了全副身家塞进这珠子里,当做离别赠礼放在她枕下的,这一番殷切之情……被王二妮当成张仁很寻常的一次惊喜。
她也没有遇到个漂亮东西就输入一点灵气试探的意思,今日难得拿起宝珠,也就是对着光欣赏了一番。
就又放回去了。
连着两日放纵,王二妮也觉得有些脸红,规则是她自己定下的,打破的人也是她,再不能这样了!
张仁还在呼呼大睡,王二妮挽好头发出了卧房,没多久,叫醒了女儿们,又让人去喊杨戬来,督促他们吃过早饭,那边伏林先生也来上工了,张府的早晨开始了。
伏林在学堂落锁前还对王二妮行礼,道:“今日家中有急事,来迟了些,失礼了。”
王二妮摇摇头,笑道:“是我们劳累先生了,先生家中有事先忙也没什么,事情已经解决了吗?”
伏林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斟酌片刻,说道:“是我老家乡里的一个大娘,她家女儿去镇上赶集未归,已经失踪了两日,她久寻不到,打听到去报官需要写状纸,所以请我代笔。”
他眉头拧了起来,但还是很快松开,只道:“希望无事吧。”
大姑娘十五六,无故失踪最有可能的是被人拐卖,其次私奔,再倒霉些也可能是遇人不淑,私奔被拐卖,总之是很不好外传的一件事,能告诉给王二妮知道,伏林也是比较信任主家人品的。
他说这话时,孩子们还都堵在学ῳ*Ɩ 堂门口呢,听了这话,王二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霞儿火急火燎地道:“报了官就能很快找到人吗?这要不赶紧找到,会不会死掉了啊!先生你还上什么课,赶紧找人去啊!”
她看样子很急,只差飞出去帮着找了。
星儿假装没有拆穿她,霞儿姐姐是很善良不错,但这里头很有可能掺杂了些私心,比如昨天作业没写之类的。
伏林低头看着霞儿焦急的样子,倒是有些意外,那大娘找到他只是因为他住在城中,会写状纸,他们其实没啥亲戚关系,只是同乡认识的人罢了。
他虽然也为那姑娘担忧,但也仅限于帮着写了状纸,而这小丫头跟那姑娘就更远了,仅仅是因为听说了这件事,就急成这样,也是赤子心肠。
王二妮按住急得要飞的霞儿,对伏林道:“先生不要着急,那位大娘的住址告诉给我,我去找一找她。”
她学到的术法之中,有专门的占卜起卦之术,但这需要关联物,比如失踪之人的血亲,要是有她本人用过的器具就更好了。
伏林连忙告知了她,然后王二妮就把霞儿塞进了学堂里,温柔地道:“这事大人来管就可以了,你跟着先生好好上课。”
霞儿抱紧了小书包,那里头的作业本上一字未动,她昨天偷了杨戬弟弟的小狗在屋里玩来着。
而与此同时,就在王二妮出门不久,县衙官府来了一位县丞两个小吏,张仁被从睡梦中叫醒,打着哈欠迎接了来人,这县丞不是当初给他做媒的老县丞,而是两年前老县丞告老之后新换的,对张仁这种本县富户也很客气。
张仁揉了揉眼睛,给县丞和小吏上了茶,也不多废话,笑着问道:“县丞来寒舍,不知有什么要事?”
年轻县丞打量张府一应陈设,点点头道:“张老爷,时间紧迫,我就开门见山了,近日皇后娘娘的两位兄长代天驾巡而来,明日就到我县中,要在此过夜,住上几日,这事你也知道,原本接待上官都是借用县里许老爷家的清园……”
张仁有些不妙的预感,果然就听县丞叹道:“可就是昨天晚上的事,许老爷家的那位老夫人夜里咳痰,去世了,新死过人的园子可不敢给两位国舅爷住啊!”
张仁还想再挣扎一下,“宋老哥家宅富庶,他去年才翻修过一次,亭台楼阁比我这里精致许多。”
县丞无奈道:“实在是时间紧迫,宋爷家里十八房妻妾二十多位少爷小姐,一天一夜怎么好搬动?张老爷,县爷那里你也是知道的,才纳了宋家的小女儿……”
张仁叹了口气,他也实在不是和人为难的性子,只道:“让上官住几日也没什么,我带家里人到别苑住就是了。”
县丞不由大喜过望,说实话,借用富户家宅的事不好强征,万一闹到上官面前也不好看,张仁能答应实在很不错,他连忙保证道:“这样,馆驿的人下午过来,张老爷府上不用惊动人手,这家宅现在什么样,还的时候还什么样。”
张仁也只好对县丞拱了拱手。
宋富户家里妻妾儿女多,不好搬动,但张府里的人丁也不算薄了,可不是张仁和云华兄妹两人相依为命凑合过的时候了,而且要得急,下午就得全家搬走,也是件很麻烦的事。
太白也觉得麻烦,实际上家里住着主母这样的仙人,一般天道会格外照顾些,很多的麻烦都是直接消弭掉。
但府里又还有张仁这个变数,说是凡人这一世就是铁打的凡人,他的气运都影响到了王二妮的气运,使得她蒙在一层气运屏障之中。她又低调,仅有几次人前显圣也都是在重秋星,仙人的声名没有在这小界传扬开,也就避免不掉张仁的凡人命数。
凡人啊,就是各种麻烦各种折腾,免不了的。
对搬家这件事,接受得最快的是霞儿,伏先生那边正要检查作业呢,她爹、她亲爹就来了,让她得以去收拾自己的房间,毕竟家里要来两拨人,县衙馆驿的人手和国舅爷那边伺候的人手,人多手杂,一些珍爱的贵重的物品就要收拾走,免得麻烦。
云华很不高兴,她东西太多收不走,她的住处又很精致漂亮,免不了被贵人女眷居住,这就很难受了。
杨天佑揽住她肩膀,温声细语地安慰,很快就把人给哄好了,张仁见了难免满意,他这疯丫头妹子就是属百炼钢的,杨天佑这绕指柔正克她!
王二妮不在府里,这是很正常的事,她平时飞来飞去,有时候还要离开小界去别的地方,张仁也很习惯了,一应繁杂事务他都处理停当,又把王二妮的衣物首饰等物都装箱带走,拉拉杂杂套了好几趟大车。
王二妮那边正好找到了伏林说的大娘,也许是病急乱投医,那大娘拿着状纸去了县衙,但县衙正忙着明日招待两位国舅爷的事,并没有理她。
大娘哭着回到歇脚地,就被王二妮拦住了,向她说明需要一点发丝血液等物占卜,老人家毫不犹豫拔了几根头发,咬破手指递给王二妮,一口一口叫着仙人慈悲。
王二妮一边细细地询问大娘,那失踪的女孩儿名姓和生辰八字,一边起卦占卜,直到一缕青烟化为娉婷人影,勉强能看出一些美貌的轮廓,可少女长发凌乱,衣衫不整,还少了一只手。
大娘急切问道:“仙人,如何了?我家玉娘现在在哪儿?求求仙人发发慈悲告诉我吧!”
王二妮抿了抿唇,索性加大灵气输出,青烟化成一副水墨画卷,她看清玉娘周遭情景,迟疑片刻,干涩开口道:“枉死……城。”
披头散发的玉娘浑浑噩噩地混在一群新鬼老鬼之中,远远见得高台之上,鬼佛诵经之景。
失踪了两日……不、是死了两日。
大娘急道:“什么城?那死妮子是不是跟人跑了?仙人,就两天,她跑不远的对不对?”
王二妮低垂下眸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收起灵气青烟,不曾发现高台之上朝她瞥来的一眼。
佛在高台,苦海无边。
第080章 第 80 章
张家在城中有两处别苑, 一个是三姐儿和王小弟住过的宅子,是很好的一处宅院,但是自打出了血案就没再派人去打理过。张仁低价挂了牌打算卖出去, 但这大宅尴尬得很,有钱人不愿要,没钱人买不起,只能一直搁置。
还有一处在城南, 说来也是父母心肠, 是云华还小的时候,张父张母为她置的地,怕张仁败家, 怕她日后没有好嫁妆。
只是宅子还没落成他们就双双去世了,于是张仁又接过来盖,前后盖了三四年,不过后来云华不打算搬,就一直留在那儿了, 如今是几个老仆打理着。
张仁指挥着家仆把各处收拾的箱子分门别类安置, 因为只是暂住几天,大部分东西是用不上的,最好原样封存, 再搬回去的时候就会方便很多。
霞儿和星儿高高兴兴地在陌生的宅院里乱跑,她们这个年纪正是爱玩闹的时候,张仁没奈何, 只能追在后面叮嘱。
“别乱钻, 别乱撞!不要跑出门去!”
孩子们嬉笑着跑去后院了, 张仁揉了揉太阳穴,让两个伶俐的丫鬟追过去, 一回头看到小杨戬乖乖地站在父母边上,叹气。
多乖的外甥啊。
张家这里忙得脚不沾地,两位国舅那里是一点都不急的,路上大国舅还特意在每村每镇都停留一段时间。这是代天驾巡,回到国都还要向天子汇报见闻的,而同样领的差事的小国舅就满腹怨气了,他什么事都不干,每日就和几房小妾在车厢里饮酒胡闹。
今日赶路的时间比较长了,总算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一处小村庄,大国舅曹景休松了一口气,下了车马,对车厢里的弟弟说道:“景植,我们到地方了,且在此地找个人家借宿吧。”
小国舅曹景植从马车上下来,只见是一处小村,村口有石碑老树,树是老桃树,石碑上书桃源二字。
曹景植满心不乐意,抱怨道:“我听人说,再走一两个时辰就到县城了吧?何必要委屈住宿在这小村不毛之地。”
曹景休则摇摇头,“三更半夜,城门落锁,岂能视国家法度于不顾,何况咱们舟车劳顿,在这里歇一歇也是好的,就近找个富户安身吧。”
倒不是大国舅吃不了苦,非要找富户借宿,而是他这一行车马有好几百人,就算护卫可以露营,但他和弟弟加上弟弟路上收纳的一些妻妾,服侍的丫鬟,怎么也有十几号人需要安置。
进了村庄,不多时就经过了大昊天的老屋,好吧,实际上是王家的老屋,但一行人对这片地方熟视无睹,车马自然而然绕行,不多时就到了李家大院门口。
仙人们正睡着呢,他们名义上还是仙人,但早就是死去的亡仙了,倘若地府回转,饮一碗孟婆汤,倒是能够再轮回千把年。可如今打定主意要在这小界养老,魂体暴露在正常维度之中,便也没有太多神通法力,更别提什么天道规避。
两位国舅爷府上的老管家去敲响院门,不多时,胖仙人殷洪打着哈欠来开门,看到门前乌泱泱一群人,也没怎么惊讶,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才慢悠悠地道:“借宿啊?”
他这态度实在不像见贵人的,老管家刚要呵斥,就见大国舅上前几步,笑道:“是啊,这位老哥,可否容我们在这里借宿一夜,这更深露重一大家子,没片瓦遮头实在难过得很。”
殷洪也是和气仙,点点头,只道:“地方大得很,不过主卧是我们兄弟几个在住,你们另外找地方睡就行,院子里,树底下,有个地方靠靠吧。”
前头说的是主家找个房间住,后头说的是那些护卫家仆,李家大院地方真的不小,这几百号人可以倚靠着睡。
大国舅连声道谢,小国舅就要嚷嚷起来,凭他的身份,难道要去住下人房?这什么主家这么没眼力见,见到他们这一行官身,还敢说这样的话?
殷洪只见这人嚷了一声,就被为首的曹景休按住,有些懒怠地看了两兄弟一眼,忽然笑了,“有意思啊。”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完,他仍旧打着哈欠转身回屋去了,倒也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行人按照大国舅的吩咐,女眷找了干净的房间安置,其余有地方睡的就挤一挤,实在睡不下的就去廊下树底对付对付,他则是和弟弟去了还算不错的厢房睡了,才睡下不久,外头几声鸡鸣响起。
小国舅脾气素来恶劣,听见鸡鸣就有几分恼怒,趁着兄长熟睡,叫来恶仆,怒道:“去把院子里的鸡给我宰了,炖锅汤来喝。”
他命令完,迷迷糊糊又睡下了。
恶仆出了门就撸起袖子,朝着仙人们养的几只百年鸡妖恶狠狠地扑去。
为首的鸡妖翅膀一挥,让老婆们布阵,没多久,院子里传来惨绝人寰的尖叫之声。
大国舅小国舅同时被惊醒,一开门就看到院子里险些被几只鸡打死的恶仆,为首的公鸡正威风凛凛地挥翅膀打人,那翅膀在日光下真如一把铁羽,闪着锋利的光芒。
小国舅差点气歪鼻子,怒斥道:“曹忠,大早上的你跟我这闹什么呢!”
让你去宰鸡,你差点被鸡给宰了?你特么的不是杀人如麻第一打手吗?几只鸡就把你扇成陀螺了!
曹忠脸肿得跟猪头没什么差别,还要分心答话,没几下就被公鸡一爪子抓烂了脸,疼得只知道惨叫连连。
大国舅实在看不得这个,连忙派几个护卫过去……拉架,看起来确实是这样,母鸡们被拉开,个个就变得温顺起来,而那只打得最凶的公鸡,也低下头打理着自己的羽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曹忠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这会儿殷洪又端着个茶碗出来了,这是要洗漱呢,看见院子里一大群人围着个曹忠,笑眯眯地说道:“不用浪费药了,这人今天当死,你看,我数三个数啊。”
“一。”
“二……哎呀,没数好,他死得好快。”
殷洪咕嘟嘟喝了几口水,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微微摇头,只看着大国舅道:“你是个有缘之人,莫念亲情,莫念红尘,不如现在归去吧,终南山有你的仙缘。”
说完,也不等众人如何反应,抬起手一挥,一行人就从李家大院全须全尾回到了桃源村口,连那个死掉的曹忠都在。
大国舅曹景休惊疑不定,小国舅也惊得脸色发白,又激动潮红起来,抓着大兄的袖子连声问道:“大哥,什么缘?什么仙缘?咱们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既然你有,我怎么会没有?”
曹景休眉头紧锁,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终究只艰难道:“什么仙缘,要拿亲情来换?不管这些,启程去龙兴县城,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为重。”
说是这么说,兄弟二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命人就地安葬了曹忠,向着县城而去,但还是不时回望桃源村。
桃源村李家大院,殷洪洗漱完,擦了一把手脸,锤锤腰,去给他那帮只会吃不会做的懒鬼兄弟煮饭了。
他近来还摊上别的事了呢,给赵公明的猫煮猫饭。这不是夏天了嘛,猫吃得少还爱吐,赵公明求爷爷告奶奶求到他这里,没奈何,只能煮上猫饭了。
龙兴县令带着县丞小吏还有一干衙役等人殷勤地等在城门外三里亭处,远远见到两位国舅的仪仗行来,顿时热情万分地相迎。
两位国舅都没怎么搭理他们。
大国舅曹景休还算厚道人,虽然被昨夜的“仙缘”弄得心里空落落的,但还是勉强应付了县令几句,跟着入了城门,来到了一处名为张府的大宅院安置。
比起昨夜的农家大院,这县城富户人家自然要舒适许多,虽然比不上他们在国都的府邸奢华,但和寻常的避暑庄子,城外别苑还是相差无几,连小国舅都惦记着仙缘,也顾不得挑刺,这让县令县丞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张府里各处都被馆驿上的人布置好了,原先张仁和王二妮住的主卧里,床榻都被搬走换上了新的,两位国舅带着的物件被一样样搬来安置上,至于国舅本人嘛,大国舅去了县衙忙差事,小国舅就在街面上带着十几个家仆无所事事闲逛。
因为仙缘一事,他心里藏着事,也没像平时那样眼珠子专往长得好看的妇人身上瞟,他这人就这毛病,不爱风尘,专爱强迫良家。
家仆知晓他的习惯,就算主子没吩咐,也四处张望替他寻摸,没走多远,就有个家仆拉了拉曹景植的衣角,喜道:“二爷,您看,那位夫人貌美身段好,难得的是气度不凡,您在路上委屈了那么久,也有段时间没尝过贵妇滋味了吧?”
曹景植想说我尝你个鬼哦,这破小县城还有贵妇人?县令家的夫人对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不过一转身回头,一看,还是露出了邪笑。
确实是个气度不凡的美妇啊……
这样想着,他就朝着人走去,那边街对面,王二妮指尖绕着一股青烟,身侧一左一右黑白无常,身后判官满头大汗拼了鬼命正在翻着生死簿。
正在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