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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小戎俴收

    头秃的杜望带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可怜头发找到了白未晞和崇云考。这两位最近也没闲着,雍国举国上下关于治河抗疫的一系列的命令都是从这里发出去,再假手给他人执行的。

    崇云考是国相,有开幕府的权利,按理来说应该在自己的国相府办公。但游雍刚刚入主司州,民心还不稳定,不好在此时大兴土木,因此崇云考现在在长安都没有自己的国相府,充当临时办公室的,是雍王宫一间名唤“东阁”的小宫殿。

    白未晞没有接受游溯的印绶,现在理论上还是白衣一个,连开幕府的权利都没有,因此游溯将东阁对面,一间名唤“西阁”的小宫殿划给白未晞,充作白未晞的办公地点。

    整个雍国最核心的权力机构就在这看起来狭小又破败的东西二阁中诞生,也因此,崇云考被人称为“东相”,白未晞则被称为“西相”。

    杜望来到东西二阁的时候,正好看见崇云考和白未晞都在东阁对坐饮茶,陪坐的是如今的左丞桑丘。三人说说笑笑,桑丘的脸上更是一派笑意盎然。

    杜望动了动鼻尖,闻出来三人喝的茶是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是两淮名茶,产地六安现在正处在王师和楚军交战的战场上,以至于六安瓜片现今极为难得,已经被商人炒到了天价。

    杜望想到自己每天为了粮食茶饭不思,这几人竟然还有心思喝茶,一时间满心泛酸: “几位当真好雅兴。”

    说着,杜望一一给几人行礼: “见过国相,左丞,白先生。”

    几人都给杜望回礼,崇云考邀请杜望入座,声音不咸不淡: “府君大人近日以来看起来颇为憔悴啊,最近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我遇到什么难事你不知道吗?

    杜望心里咆哮。

    宝宝心里苦,但宝宝说了: “下官为何事为难,难道国相大人不知吗?”

    这话说的实在是酸涩极了,像是一个无辜少女正怨怼着她没良心的情郎。

    崇云考闻言哈哈一笑: “府君大人说笑了,你出身京兆豪右,说动京兆豪右出钱出粮抗洪救灾还不是手到擒来?”

    杜望只觉得自己就像浑身上下都泡在了黄连汤里,就连每一个呼吸都是苦的: “国相大人别挖苦下官了,下官要是要的出来粮食,还会像如今这般夜夜辗转反侧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国相大人看看,下官的头发都白了。”

    崇云考仔细看去,还真让他发现了杜望头顶几根显眼的白发。崇云考当时便大义凛然地说道: “老夫知道,从豪右之家要钱要粮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府君大人必然为难。但是老夫也难,咱们就都勉为其难吧。都是为主公做事的,大家理应同舟共济,府君大人需要老夫做什么,尽管说出来。”

    杜望: “……”

    杜望恨不得吐血。

    勉为其难?

    你勉为其难什么了?

    勉为其难地在这里悠闲喝茶还配个红泥小火炉?

    话说的是真好听,就是仔细一琢磨,什么有用的话都没说出来。

    杜望心里骂骂咧咧。

    白未晞拢着身上的狐裘,也慢条斯理地对杜望说: “府君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我等虽然对司州人生地不熟,但总归不会看着府君大人一个人难的。”

    杜望想说的话就这么憋在了嘴里。

    好好好,你们人生地不熟,就该我这个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干活是吧?

    杜望也算看明白了,这几个人根本不想掺和进管司州豪右要粮的事。

    也是,雍王是想长久待在司州的。想要黎民百姓的信服,这次洪灾就不能不救;但想要长久地统治司州,就不能和豪右搞得太僵。

    权利从来都是自下而上的,没有司州豪右的认可,雍王溯只怕连治理司州的小吏都找不出来,又何谈让司州成为雍王的后盾?

    现在雍王又想从豪右口袋里掏钱赈灾来损有余而补不足,又不想因此让司州豪右产生什么想法,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杜望这个同为司州豪右的本地人去得罪其他的司州豪右。

    这样一来,雍王集团和司州豪右见面还能三分笑,被他选中的人也会因为成功在雍王集团中央站稳脚跟而对雍王溯更加忠心。

    要不是现在受苦受累是自己的,每天头秃的也是自己。杜望都恨不得为雍王殿下的手段叫声好。

    但事已至此,杜望看上了雍王这艘船想上,那不管游雍集团给他开出的船票价格多么的高昂,杜望也得咬牙买。

    因此杜望咬咬牙,咬得牙都碎了: “无妨,不是什么难事,下官没有什么困难,一定会将这件事为主公办好。”

    杜望的话音刚刚落下,崇云考就迫不及待地说: “那老夫就替司州百姓在此谢过府君大人了。”

    杜望苦着脸走了,临走之时的背景煞是萧瑟,仿佛秋冬之际无依无靠的落叶,让人忍不住为之悲叹。

    待杜望一走,崇云考顿时敛去了刚刚那副老油条的样子。他摸着自己长长的黑髯,意有所指地说道: “不愧是几百年的大家族,就是与众不同。”

    桑丘点头: “白先生说的果然没错,涉及到自身利益,他们竟是连和京兆韦氏的通好之谊都顾不得了。杜府君都没办法从司州豪右口袋里掏出粮食来,若是换作是下官,就只能建议直接抄家了。”

    人与人之间最坚固的关系就是利益关系,京兆杜氏想换的雍王溯的信任,却要京兆其他豪右出血,那怎么可能?

    要粮之事一过,这些本就是置散沙于一器的京兆豪右之家,之间的联盟只怕要如流沙之水了。

    想到白未晞接下来的计划,桑丘对白未晞深深行了一礼: “白先生的计谋天下无双,必然能让司州豪右争先出粮。”

    白未晞一点也不居功: “白某不过提了个主意罢了,具体实施还要看左丞大人的,此计能不能成功,全看左丞大人了。”

    桑丘的脸上露出堪称残忍的笑容: “白先生放心,这点小事,桑某轻车熟路了。”

    想到自己出了个什么损主意的白未晞: “……”

    在这点上倒也不用轻车熟路。

    ******

    王团出城是为了去看望他的“门客”们的。

    他出身京兆王氏,父亲是京兆王氏现今的家主,母亲是京兆史氏的女儿,他是母亲的第一个儿子。作为嫡长子,他注定继承京兆王氏的家主之位,因此从小便养成了高傲肆意的脾气。

    京兆王氏乃是先秦时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的后代,王团自幼崇尚这位老祖宗,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老祖宗信陵君公子无忌一样,追随门客三千,创下“窃符救赵”这样的神话。

    因此王团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养士”,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

    这次他要去探望的,便是一个被通缉的大盗。此人说是“大盗”,但王团觉得这是蔑称——这位名唤“束薪”的壮士也不是什么大盗。

    束薪是邯郸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束薪自幼行侠仗义,仗剑天下,专管不平事。这位侠义之士声名斐然,还在淮上地区遇到了自己的真爱,一个名叫“司月予”的男子。

    司月予是蜀人。

    蜀地多美玉,史书记载,夏朝时,夏后桀便为了美玉而攻打蜀国,蜀国不敌,不但献上美玉,还献上“琬” “琰”二女于夏后桀,夏后桀宠爱异常,甚至为二女冷落了妻子妺喜。

    司月予家便是蜀地代代相承的琢玉人,他的姓氏“司”古同“后”,有“子承父业”的意思。远古时代世卿世禄,世人将“子承父业”看作是非常荣耀的事,因此夏朝的君主便将“后”作为自己的称呼。

    据传,司月予的家中有一块美玉“春蚕”,是古蜀国蚕丛氏流传下来的美玉,记载了黄帝娶妻蜀山氏的女儿嫘祖,嫘祖之子昌意娶妻蜀山氏的女儿昌仆,从而将养蚕缫丝的技术从古蜀国传到中原的故事。

    现任蜀王贪图此美玉“春蚕”,欲将“春蚕”据为己有。司月予的父亲不从,蜀王竟下令诛杀司氏全族,将带着血的美玉“春蚕”拿到了蜀王宫。司月予侥幸逃过一劫,从蜀地辗转来到淮上。

    在淮上,司月予与侠客束薪相爱,束薪得知爱人的经历后,孤身入蜀潜入蜀王宫,将美玉“春蚕”偷了回来,为此得到了蜀王的通缉。世人皆知束薪身怀重宝,为避免被杀人夺宝,束薪不得不东躲西藏。

    但当他费尽心力终于回到淮上时,看到的却是爱人司月予的尸体。

    原来,蜀王花重金悬赏束薪与司月予的人头,束薪找不到,但司月予却是个再好不过的靶子,于是司月予的人头被献给了蜀王。

    蜀王却没要司月予的人头,而是将司月予的尸体悬挂在家中,就等着被回到家中的束薪看到。

    看到爱人尸体的束薪决心为爱人复仇,但他已被重金通缉,想要他的脑袋从蜀王手中换取赏赐的人太多了,束薪不得不为了活着而东躲西藏。

    就这样,束薪辗转来到长安,被四处养士的王团发现,王团便收留了束薪,将其安置在郊区的别院。

    如同往常一样,王团来到别院,正好看见其他的门客们喝酒划拳,束薪在一旁一个人喝闷酒。

    王团摆摆手,示意其他的门客们继续,自己则是将束薪叫到了一边。待到附近没有人能听到它们的说话声了,王团才对束薪说: “束薪兄,你不是想为妻子报仇吗?现在正好有一个机会。”

    闻言,束薪当场眼睛就亮了。自从爱人司月予死后,他懒得打理仪容,长发,长须乱糟糟的混在一起,配合着晶亮的双眼,竟无端显出几分恐怖来。

    被这样充满希望的绝望眼神看着,王团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咽了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维持镇定: “束薪兄,你可曾考虑过上阵杀敌?若是在其他的诸侯国有自己的身份地位,也许有朝一日,你就能亲自攻入蜀王宫,砍下蜀王的脑袋呢!”

    这句话让束薪眼中的光亮越来越浓,但很快,束薪眼中的光又落了下去: “我这样的身份,只怕参不了军吧。”

    晋室采用的是征兵制,即和平年代定期选人服兵役,一旦战时,这些平时服过兵役,受过训练的农夫就要拿起武器加入战场。

    而选择服兵役的人群时,大部分都会选择稍有资产的良家子,很少会有人愿意用穷苦无产的闾左贫民。

    毕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通俗来说,就是一个士兵,你在老家有田有地有房子,有父母有老婆有孩子,牵挂太多,这样的士兵在作战时必然勇猛,最起码不敢当逃兵,不会战事刚一失利就跑的无影无踪。

    再加上这些稍有资产的良家子往往能自备衣衫甚至武器,马匹,家中可以随时寄钱过来,朝廷匮乏军饷,这些良家子们也能活得下去。

    譬如大名鼎鼎的六郡良家子,家家户户祖传战甲,自幼便由家中自费训练,一上战场还自备兵马甚至是仆骑,如此带薪上班的优秀团体,一跃成为各大封建地主最爱的打工人。

    但是毫无资产的闾左贫农呢?连件衣裳都备不起不说,一看打了败仗,立刻就做了逃兵,往小树林一钻,鬼影子都找不到。

    朝庭对于逃兵的律法对他们来说毫无约束力——毕竟他们没有田产,也一般没有老婆孩子。

    而像束薪这样不但无产,甚至还有通缉在身的人,更不是军队愿意要的好兵源——

    无产意味着随时可能放弃责任当逃兵;

    有通缉在身,往往意味着服从性差,在战场上自以为是不服从上官,甚至鼓动营啸。

    军队需要的是听话的机器,不是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但面对束薪的担忧,王团却说: “这点你放心,户籍的事我会解决。”

    听到王团的保证,束薪当场对王团一拜: “公子放心,若有束薪出人头地的一天,必不会忘记公子的提携。束薪愿成为雍国将士,为雍国而战。”

    王团磕巴一声: “不,是……”

    “你们是谁?”

    “何人敢来此捣乱?可知这里是谁的地盘?”

    “京兆王氏的别院,你们也敢放肆?”

    王团的话完没有说还,便被阵阵嘈杂声打断。束薪皱着眉往前去,王团在身后喊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里。

    王团: “……”

    不是,我的话完没说还!

    但束薪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到前院了,王团只能跟在束薪的身后,想着等解决了这些不速之客,再和束薪解决这个不怎么美妙的误会。

    但当王团看到闯进别院的不速之客的时候,他当场就愣住了。因为这些不速之客正穿着破衣烂衫,脸上黄土抹面。

    鬼面军?

    鬼面军!

    怎么会是鬼面军!

    王团脸都白了: “尔等何人?可知这里是谁的别院?”

    这tm是本公子的别院!

    你们老大没和你们说,咱们是自己人吗?

    然而鬼面军根本没理会王团的话,他们分成两队,一队和王团的门客们互殴,另一队直奔库房,开始抢夺金银财宝和粮食。

    王团想阻止,但当他看到鬼面军手中的武器时,哪怕大部分不过是几根木棍,他还是悄悄地退后了几步,觉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区区不怎么贵重的身外之物,没必要为了这点玩意儿冒险。

    和王团一样想法的门客比较多,以至于大部分人都瑟瑟发抖地躲到王团身后,比王团这个真正的千金之子还要坐不垂堂。

    反而是束薪随手拿起自己的长剑,带着几个还算靠谱的门客,和人数是自己十倍以上的鬼面军打了起来。

    然而即便束薪勇猛非常,在面临十倍以上的敌人的时候,还是被鬼面军制服了。他被鬼面军压在地上,样子狼狈不堪,鬼面军的首领却对他说: “是条好汉,捆起来,别伤他。”

    束薪脸色涨的通红: “士可杀,不可辱!”

    鬼面军首领嘲讽他: “迂腐。”

    束薪: “……”

    没过多一会儿,去后院抢劫的鬼面军都回来了。首领点了点战利品的清单,嘴角露出满意的笑,转身就要走。

    王团松了口气。

    首领半路折返了。

    王团松的那口气憋在嗓子眼。

    首领走到王团身边,手中还拿着一把看上去十分锋利的长剑。这可不是其余人手中的木棍,而是正儿八经的真铁长剑。

    王团咽了口口水: “壮士,你缺什么可以和本公子说,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本公子可是京兆王氏的子嗣,你要什么本公子都能给你。但你若是伤了本公子,那就要遭到整个京兆王氏的追杀。”

    顶着鬼面军首领越来越尖锐的眼神,王团努力让自己不颤抖: “荣华富贵还是通缉满身,这个选择不难吧?”

    首领听到这句话都笑了: “听说你到处自诩是信陵君后代?公子无忌窃符救赵的时候,没想过后代是你这样的软蛋吧?”

    王团很想像刚刚的束薪一样来一句“士可杀不可辱”,但事实证明鬼面军首领没看错他,在真刀真枪面前,他确实是一个软蛋。

    王团狗腿地笑了笑: “您还知道信陵君呢?阁下当真博学多才,想做官不?本公子可以引荐。”

    鬼面军首领: “……”

    鬼面军首领将长剑横在王团的脖颈上: “再多说一句话,我杀了你。”

    身后的束薪大喊: “不准欺辱公子!”

    见到这时竟然还有人肯为了他说话,甚至是在束薪自身都难保的时候,王团竟有几分感动: “当初信陵君门客三千,今日某有束薪,抵得过门客三千。”

    鬼面军首领被这对“感天动地主仆情”感动得翻了个白眼: “有病。”

    说着,他低下头,拿走了王团腰间的佩玉: “这破玉倒是值几个钱,乃公就收下了。”

    说完,就转身带着丰收的大部队离开了。

    待王团估摸着这些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众人去解开束薪几人身上的绳索,王团在一旁骂骂咧咧: “这些王八蛋!”

    等王团回到家的时候,他还在对他的父亲大声谴责这些无耻之徒: “他们肯定不是鬼面军!”

    “为什么不是?”

    王团的父亲,京兆王氏的家主王无造悠闲地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 “你怎么知道,他们肯定不是鬼面军?”

    王团一时语塞。

    王无造“砰”得一声将茶杯摔在案几上,清亮的茶汤溅出几滴落到黄花梨的案几上,吓得王团一抖。

    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看上去一脸轻描淡写的王无造会在突然间变得如此盛怒,王团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便听见王无造用冷冰冰的声音说: “因为司州鬼面军的首领渡河就是你养的‘士’!你和鬼面军的首领暗通款曲,鬼面军怎么可能抢劫你的别院!”

    这话吓得王团当即跪在王无造的面前: “父亲明鉴,此事绝无仅有啊!”

    “明鉴?老夫的明鉴有什么用,要雍王溯的明鉴才有用!”王无造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传入王团的耳膜, “你以为,哪来的鬼面军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长安,出现在雍王溯的眼皮子底下!”

    这个瞬间,王团只觉得一股冷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冻得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凝固。

    王团磕磕巴巴地问: “父,父亲是说,这些鬼面军是雍王溯让凉州铁骑假扮的?”

    王无造的目光缓和了三分: “总算你还没有蠢到家。”

    王团不解: “父亲,雍王溯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句话刚问出口,王团便反应过来了: “为了粮食!雍王溯要赈灾的粮食!”

    王无造闭上了双眼,又恢复成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既然知道雍王溯要什么,还不去办?”

    王团瞬间逆反了: “凭什么!那雍王溯手段如此下作,父亲怎么能容忍?”

    王无造糟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嫡长子: “不然呢?不给?现在出现的这些鬼面军就是雍王溯给咱们的警告!现在交出粮食,所有人都有台阶下。若是不交,那下次的鬼面军再出现的时候,可就不是只抢粮,不伤人了。”

    王团顿时脸都白了: “父亲的意思是说,雍王溯会杀了我们?”

    “这些年被诸侯灭族的豪右难道还少吗?”王无造的声音冷静的堪称冷漠, “雍王溯甚至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因为我们是被逼成鬼面军的‘流民’杀死的。”

    王团一抖。

    见王团被吓得脸色煞白,王无造罕见地没有去哄自己的宝贝儿子,而是继续用冷冰冰的声音说: “雍溯不论手段还是心计都得常人,手下更有一批心随意动的凉州铁骑,如此雄主,便是不投靠,也绝不能在明面上反对。”

    “现在,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只要不过分,就当花钱买安稳了。”

    ******

    得一吃一叫虎狼之态,但得五退三,明明吃了二,却不会让人觉得虎狼,这就是蚕食的魅力。

    抵着豪右之家能接受的底线逼迫,他们就会一次又一次地退让,成为游雍可持续发展的粮仓。

    在白未晞这番不要脸皮的理论指导下,豪右的粮食一车一车地送来,白未晞让人在司州各大城市的中心都立了个碑,在上面记载了每家每户都为这次赈灾捐献了多少粮食,其中京兆杜氏以三千石的数据名列榜首,这样杜望这几天脸上都笑开了花,豪右们被逼献粮的不满也少了很多。

    但捷报并没有让白未晞的脸上露出笑容,因为他接到了一个让人很不愉快,十分不愉快,特别不愉快的消息——

    河东郡的一户豪右柳氏在安邑的嫡枝被灭门了。

    确实是灭门——根据传回来的消息,河东柳氏安邑堂上下一共一百三十口,没有一个人活着,包括奴婢。

    白未晞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震怒: “我记得,我下过命令,不可伤人性命!”

    桑丘忙给他倒了杯水,生怕这位心地善良的白先生听到这个消息被气死。

    桑丘解释道: “不一定是我们的人做的,下官三令五申不准伤人性命,下官敢以人头担保,绝对不是凉州铁骑做的!”

    “确实不是凉州铁骑做的。”游溯推门而入,黑色披风扬起,金线绘纹在光的照射下波光流转。

    游溯面色冷然地将一份资料递给白未晞: “白先生看看吧。”

    白未晞抿着唇看起了纸上的资料,发现这上面是一位樵夫的供词。

    据这位樵夫所说,河东柳氏安邑堂被灭门的那天,他正好给河东柳氏安邑堂刚送完柴。回去的路上清点报酬,发现河东柳氏安邑堂少给了他十文钱。

    安邑堂缺斤少两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最近樵夫的妻子生了病,看病买药要一大笔钱,平时咬咬牙就能放弃的十文钱现在成了救命的东西,樵夫放不下,便回身打算找管家问一问。

    结果当他回到安邑堂的时候,正好看见鬼面军破门而入,安邑堂大开的地面上满是鲜血与尸体。

    樵夫吓得路都走不动了。

    他理所当然地被鬼面军发现了,那时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拼命地磕头。

    好在对方并没有杀他,一个脸上有纹身的大胡子对他说: “去长安,找到白先生,替我给他送个东西。”

    那个大胡子给了他一小块银子作为路费,樵夫吓得瑟瑟发抖,大胡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恰巧半路上他遇到了追查河东柳氏安邑堂被灭门的事的官军,就被官军带到了长安。

    白未晞抿着唇,他没有问那个大胡子让樵夫带给他什么,而是先问: “那个脸上有刺青的大胡子是谁?”

    游溯递给他一幅画像: “如果情报无误,此人应该是鬼面军的首领渡河。渡河是吴越人,脸上的刺青是吴越人‘断发文身’的标志之一,但他只文身,不断发。年初的司州之乱就是他挑动的,汉王也是他杀的。”

    白未晞抿唇: “所以,他应该是一个接受过华夏文化的吴越人?怎么跑到司州来了?”

    游溯摇摇头: “不知道,这人根本找不到过去,没人知道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

    若不是脸上的纹身做不得加,再加上渡河一口从不掩饰的正宗吴越口音,只怕连他是哪里人都查不出来。

    白未晞看向手中的画像。画像里的渡河身高八尺,五官硬朗,蓄着长须,脸上刻着铜绿色的猛虎刺青,看上去英姿勃勃。

    白未晞道: “他看上去年岁不大。”

    游溯点头: “据见过他的人说,渡河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而且皮肤状态也很好,可能就二十几岁。”

    一个年轻的,来历成谜的吴越人,却成了司州鬼面军的首领,率领一群信徒在司州土地上兴风作浪。

    白未晞抿抿唇,这才问道: “他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游溯沉默了一瞬,没有回答。

    白未晞: “???”

    ******

    孟良疑惑地看向自家老大: “老大,你为什么要给那什么白先生一枚白色棋子?”

    渡河把玩着手中的黑色棋子: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此刻的渡河已经刮了胡子,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脸庞。他看上去确实只有二十几岁,硬朗的五官配合着微黑的皮肤,一派少年意气。

    孟良挠了挠头: “老大,你刮了胡子,我还有点不适应。”

    “不刮胡子,我怕我们离不开司州。”

    孟良一顿: “离开?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司州?”

    想了想,孟良不确定地问: “因为我们杀了安邑柳氏的人吗?”

    渡河轻轻地点头: “都明目张胆地对游雍宣战了,不离开司州,等着给凉州铁骑冲业绩吗?”

    这下子孟良更蒙了: “老大,那我们为什么要杀了安邑柳氏的人?虽然他们确实该死,但是……值得吗?”

    孟良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跟随渡河,就是因为渡河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杀人也讲究“杀亦有道”,但凡被渡河杀掉的人,就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安邑柳氏是河东柳氏的嫡枝嫡脉,平日里不但仗着自己主家的身份欺压旁支,更是肆无忌惮地兼并农户的土地,就连家中的奴婢也狗仗人势,干些欺男霸女的勾当。

    河东郡特殊的地理环境让诸侯王的势力不好插手只能安抚,导致安邑柳氏肆意兼并农户的土地多年都无人制止,所以孟良杀掉安邑柳氏的人毫无心理负担。

    但是这样的豪右多了去了,他们杀都杀不完,渡河为什么要选在这个特殊又敏/感的时候,通过杀掉安邑柳氏的人,来对游雍朝廷宣战?

    渡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孟良的话,而是抬起头,目光悠远地看向远方。

    不远处的道路上,一队运粮车队正慢腾腾地前行。用来运输粮食的都是肩高不足六尺的劣马,又拉着一车的粮食,因此走的并不快,马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抡起鞭子催促。

    渡河说: “这是运往冯翊的粮食。”

    孟良点头: “对,游雍说了,让黔首先在原地等待,冯翊郡守开仓放粮,就在冯翊当地施粥赈灾。”

    说到这里,孟良似懂非懂: “老大,我们要去劫赈灾粮吗?”

    虽然杀人越货的勾当孟良不是第一次干了,但是劫赈灾粮,孟良心底有些惴惴。

    好在渡河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渡河踢了一下孟良的屁股,骂道: “胡言乱语,赈灾粮也能劫?”

    看到渡河没有劫赈灾粮的意图,孟良松了口气。但如此一来,孟良更不解了: “老大,那你看着这些赈灾粮做什么?”

    渡河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回答孟良。就在孟良以为渡河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渡河缓缓开口: “今年年初,司州黄河水患,波及了冯翊,河东,弘农,河内,河南五郡,灾民近百万,但是汉王没有赈灾。”

    “他们冷眼看着百万生民卖儿鬻女,看着八百里秦川哀鸿遍野,却为了哄抬粮价兼并土地而不管不顾,所以我带着兄弟姐妹们推翻了汉王政/权。”

    “但是孟良,我问你,如果现在我让这些流民和我一起反抗游雍政/权,你说,他们会跟随我吗?”

    孟良愣在当场。好一会儿,孟良才说: “应该不会吧……他们都只想活着。”

    加入鬼面军的都是活不下去的兄弟姐妹,就像孟良。而那些能够活下去的人,在游雍政/权对司州进行了初步治理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家。

    当时孟良还对这墙头草一样的行为大声斥责,痛骂他们竟然为了游雍的小恩小惠抛弃自己的兄弟姐妹。

    但当时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有人对他说: “孟大人,您行行好吧,小人就是个普通的农民,就想好好活着。”

    游雍赦免了平民百姓加入鬼面军的罪行,并承诺会给他们分配土地,只要为游雍政/府耕种五年,五年之后,土地就可以划归到他们各人的名下。而在这五年期间,他们作为游雍政/府的佃农,税率是十税三,比给豪右的五成甚至六成少的多。

    所以鬼面军的兄弟姐妹们心动了,他们悄悄地跑下了山,甚至没有和孟良说一声,就好像这些曾经和他们互道兄弟姐妹的鬼面军是什么吃人的恶鬼。

    更让孟良觉得心寒是的,明明说好的啊,除了渡河这个老大的地位不动摇之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兄弟姐妹。

    没有什么“孟大人”,也没有什么“小人”,他们都是兄弟姐妹啊。

    可是到头来,只有孟良将这句“兄弟姐妹”当了真,别人只会在背后小声嘀咕“这位孟大人真奇怪,竟然不喜欢别人叫他大人”。

    那一刻,孟良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

    最终,还是渡河出面,对那些人说: “你们走吧。”

    看着那些人忙不迭离开的背影,孟良觉得心寒。

    从那时起,孟良就明白,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没有退路的。而一个人但凡有了退路,鬼面军就不再是他们的选择。

    所以,这一刻,孟良向现实低头: “那些流民会接受游雍的赈灾,根本不会反叛。”

    “所以啊,我们的任务完不成了。”

    话是这么说,渡河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任何的伤感: “传信给窦太主,就说司州不可图。”

    孟良点头,随后又问: “老大,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渡河的目光看向东方: “齐国,我们去齐国。”

    孟良得令,转身去准备给窦太主季峨山的信。

    渡河的目光却在这时又转到西方。透过重重叠叠的山峦,渡河仿佛看见隐藏在群山之后的喧嚣城市,与城市中击筑而歌的白衣少年。

    渡河摸着怀中的黑子,喃喃道: “白先生,渡河渴望与您相见的那天。那时,渡河持黑子,先生持白子,我们对弈一盘吧。”

    渡河的目光落到山川上: “以山川为棋盘,”

    他的目光又落在行人身上: “以众生为棋子。”

    “我想看看,究竟是你是对的,还是我才是对的。”

    恍惚间,渡河想到他唯一一次遇到白未晞的时候——那时候的白未晞甚至没有正眼看他,而是对另一个闻名而来的儒生说: “法古王本身不过是无能者对现实不满的狂怒,才有了过去才是好的,现在都是错的。”

    “真正的能者,只会向前看。”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渡河停住了迈向白未晞的脚步。他只是从人群中注视着这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听着他用渡河从未听过的义理将儒生奉为圭臬的“三代之治”批的一文不值。

    他说: “燧人氏钻木取火,人类始食熟食,在此之前,人类不过茹毛饮血,与野兽何异?”

    他说: “有巢氏建造房屋,人类始有居室,在此之前不过择木而栖。”

    他说: “仓颉造字,人类始有文明,在此之前人人目不识丁。”

    他说: “可见古王没什么好的,远古时代远不如今。”

    对座的儒生面红耳赤,可是却找不出合理的语言来驳斥这番大逆不道,最终也只能憋出来一句: “歪理邪说。”

    站在人群中的渡河却在心里默默反驳: “不是这样的。”

    “远古时代纵然茹毛饮血,择木而栖,目不识丁,但人人平等,在圣王的带领下安乐富足。”

    “现在虽然看似生活条件比远古之时好得多,但却处处是剥削,是压迫。”

    “古王就是比今王好。”

    渡河喃喃: “白先生,我会向你证明,三代圣王垂拱而治,那才是天下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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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每个支持正版的小天使,爱你们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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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小戎俴收

    渡河的行为实在是猖狂,他给白未晞送了一颗白子的事已经成为了司州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白未晞都觉得别人看他的目光分外有深意。

    这一刻,白未晞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要谢谢渡河,要是没有渡河先生的神来之笔,只怕司州豪右还不能这么痛快——

    瞧瞧,司州豪右已经在说服游雍增兵了,杜望甚至对游溯说: “若是主公愿意增兵,下官愿破家支持。”

    别说地处关中的京兆,扶风,冯翊三郡,就是处于山西的河东和处于河洛的河内,河南,弘农三郡,现在都纷纷来问,游雍的军队什么时候到四郡驻扎。

    没办法,实在是鬼面军太tm可怕了,一动手就是满门被屠寸草不生,相比之下只是收点保护费还知道要可持续发展不能竭泽而渔的游雍政/府,那就是小天使啊。

    没了豪右的暗中捅刀子,在白未晞和崇云考两人殚精竭虑地控制下,赈灾的事情一步一步地被安排下去,灾民几乎都被控制在了冯翊,没有南下京兆。

    在充足的粮食的供应下,灾民们重建了家乡,已经回乡准备冬耕了。

    而这个时候白未晞才知道,原来之前农户不愿意冬耕宿麦,是因为之前不晓得哪位诸侯王殿下脑袋一拍,想出了个好主意。

    “所以,他们强行占据了黔首冬耕的成果,还大言不惭地说若是没有他们,黔首早就被盗匪们杀掉了?”

    白未晞不可置信: “冬耕出来的宿麦,一粒都没给黔首留下?”

    桑丘心有戚戚地点头: “对,就是这样,以至于黔首们都以为冬耕是无偿给朝廷耕种,因此并不愿意。”

    白未晞无语凝噎。

    “不过现在好了。”桑丘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现在黔首们都说,哪怕冬耕的宿麦全部上交,他们也愿意为朝廷耕种。”

    “这都多亏了白先生。若非此次赈灾出了成果,黔首们信服雍国,哪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桑丘对白未晞深深一揖: “桑丘代司,凉二州的百姓,多谢白先生。”

    白未晞连忙扶起桑丘: “左丞大人谬赞了,此次行为乃是雍国上下所有人之功,更是仰赖主公仁政明治,白某岂敢贪天之功,以为己力?”

    “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背后有个大名鼎鼎的典故——每个华夏学生都耳熟能详的《介之推不言禄》。

    毕竟屈原给了端午一天假,代价却是“论《离骚》之难背兮,学子直呼第一”,而和清明合并出了一天假的寒食节却不用背《介之推不言禄》,性价比高了何止几倍。

    说回《介之推不言禄》。

    晋文公重耳回到晋国登上君侯之位后,独独忘记了给曾经给他割肉以食的介之推赏赐。而对于这样的行为,介之推认为重耳能重新登上君侯之位是“天实置之”,和人是没有关系的,因此重耳本就不应该给他奖励。

    如果因为扶持君侯登位就向君侯寻求赏赐,那便是“贪天之功”,国君赏赐这样的人,是“上赏其奸”,黔首崇拜这样的人是“下义其罪”,这样的行为是“上下相蒙”,这样的人“难与处矣”。

    白未晞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想法——他不想居功,不想成为日后被杀的驴,所以桑丘想吹,还是吹游溯吧。

    桑丘感受到了白未晞的想法,默默地闭上了嘴。

    这时,陈纠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白未晞曾举荐他当官,但是由于白未晞没有接受游溯印绶的缘故,陈纠也拒绝了游雍的印绶,以至于现在还是一介布衣。

    布衣无法戴冠,陈纠也还是过去的打扮,粗布麻衣,发带束发,一副和白未晞如出一辙的简朴。

    白未晞邀请陈纠坐下,陈纠则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册子交给白未晞:”先生,这是学生这些日子以来观察官吏的记录,想法都写在上面了。 “

    白未晞收了书册,却没有第一时间观看,而是问陈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我听说你在外面不肯接受当地官府的供给,日子过的很是清苦。倒也不必如此,你为官府工作,拿些报酬是应该的。 “

    陈纠却说:”学生已经拿到应有的报酬了。学生不是雍国的官吏,自然不能接受雍国官府的供给。 “

    桑丘看的啧啧称奇。

    他倒是听说了,白先生带来的这个“学生”在雍国官府的作为。他是被白未晞派下去记录官吏行为的,白未晞要求他将自己看到的官吏的行为全都记下来,用来判断现任的官吏能否继续使用。

    消息传出,四方的官吏哪个不敬陈纠三分?他们给陈纠安排了最好的住处,有的甚至还送了孝敬银子,结果陈纠不但什么都没接受,甚至连官府为他准备的住处都没去,而是自费住在各地的小客栈里。

    而哪个地方的哪个官员对他这位“使者”都做了哪些孝敬,都被陈纠一五一十地记在了本子上,让无数官吏暗戳戳骂这人就是块硬石头。

    但陈纠来不只是给白未晞送这份《司州官吏观察报告》的,他来找白未晞,是因为另一件事: “先生,学生回程的时候看到了很多流民都在赶往长安,学生询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他们说,他们是来感谢先生的。”

    白未晞一愣: “感谢我?”

    陈纠点头: “对,为了感谢先生在这次赈灾中为黔首们尽心尽力。”

    白未晞不由皱起了眉: “对外不是说都是主公的功劳吗?”

    现在的通信并不发达,隔着郡县,谁知道长安城当家做主的人究竟是谁?现在很多偏远的地区甚至连司州换了主人都不知道。

    白未晞和崇云考在对外宣扬时都很注意维持游溯作为“雍王”的名头,愿意将所有的功劳都记在游溯的身上,哪怕这货实际上只不过是垂拱而治,一天到晚啥事都不操心。

    但能垂拱而治,放心地将权力全部下放,也确实称得上是“圣王”了。

    而对于这件事,桑丘给出了答案: “是主公让的。主公说了,赈灾一事都是白先生和国相处理的,让司州豪右出粮的主意更是白先生出的,所以在此事上白先生当居首功,国相次之。”

    白未晞: “……”

    白未晞语塞: “这件事国相知道吗?”

    知道还由着游溯胡闹?

    桑丘点头: “知道。国相说,主公说得对。在赈灾一事上,白先生出了很多主意,时时劳神夙夜在公,若非白先生,赈灾一事绝不可能处理得这么快,故而白先生当居首功。”

    因为崇云考就没处理过赈灾,毕竟凉州地处四百毫米等降水线之外,土地本就不适合种植粮食只适合放牧,再加上现在又不是小冰河时期,以至于崇云考执政雍国快二十年,这还是第一次搞赈灾。

    第一次接手这种事,崇云考自己也一脸懵逼,很多事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

    “这件事与其说是老臣在处理,不如说都是白先生在把关。”

    这是崇云考的原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桑丘也在场。更何况,桑丘也是亲眼看到白未晞对于赈灾一事是怎样的上心,西阁的灯火夜夜点到夜半,桑丘和整个雍国的人都看在眼中。

    白未晞叹了一声: “就算主公不愿居功,也没有将所有功劳都推到臣子身上的道理。”

    桑丘却道: “白先生还是多虑了,主公才不是那些嫉贤妒能的君王。主公心胸宏大,礼贤下士,才不会昧下臣子的功劳。”

    白未晞顿了顿。好一会儿,他才笑道: “左丞说得对,是白某狭隘了。”

    游溯果然有两把刷子,白未晞忍不住想,怪不得后期发育完全上了六神装的游溯能走一路定一路,凡游雍大军所过之处,不但百姓皆是箪壶携浆以相迎,就连各路官吏都争相投效,甚至出了著名的《束薪千里投雍王》。

    毕竟现在就连他都开始觉得,游溯当真是一个好老板。

    甩开这些杂乱的想法,白未晞开始去想,如果不能阻止黔首自发到长安来,那么怎么处理这件事,才能得到利益的最大化。

    于是白未晞去找了游溯。

    白未晞问: “对于黔首自发入长安这件事,主公有什么想法吗?”

    游溯正在书房里看兵书,见到白未晞来便立刻将兵书放好,端坐在主位上,一副十分尊敬的姿态。

    听到白未晞是为这件事来的,游溯无所谓地说: “先生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太傅这样的无所谓,白未晞都忍不住怀疑游溯这人是不是一个只知道打仗,不懂朝政的傻大个。

    但在历史上能终结近百年乱世的人,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糊涂鬼。

    那就是真的心大到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白未晞叹了口气: “主公,来长安的黔首有几千人。”

    言外之意是——你知道的,这是多大的政/治资本。这场秀做好了,对游溯的加成可能比成功赈灾还要大。

    然而游溯却依旧是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 “他们是来感谢先生的,先生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白未晞却摇头: “不,他们感谢不是臣。”

    白未晞抬头,清淡的目光落到游溯的身上: “他们是来感谢主公的。”

    “感谢孤?”游溯一愣,随即笑道, “桑丘没有和先生说吗?孤已经昭告世人,这场赈灾是由先生和仲父一起主持的。”

    白未晞: “但是主公在宣传的时候,却隐去了国相的名字。”

    游溯的手顿了一下,才说道: “这是仲父要求的。”

    白未晞反问: “那主公便应该知道,仲父为何拒绝在民间扬名。”

    游溯不言。

    白未晞替他说: “因为国相明白, ‘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是没有好下场的,所以国相愿意将扬名的机会都送给主公。那主公也应该明白,臣也是这么想的。”

    好一会儿,游溯才说: “先生应该知道,孤不是那种人。”

    这话说的甚至带着几分委屈,像是在控诉白未晞竟然把他和那些生怕被臣子抢了风头的诸侯相比。

    白未晞: “……”

    白未晞竟然觉得游溯此时像极了撒娇时候的二狗。

    可怕。

    将这个可怕的想法驱逐出脑海,白未晞才说道: “主公应该听过徙木立信的故事。”

    游溯不知道白未晞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提起这个故事,但他还是点头: “自然听过。”

    毕竟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有名了。

    当年卫人公孙鞅入秦,以法家霸道说服秦孝公,秦孝公决意变法。而公孙鞅主持大局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当时秦国的国都栎阳集市南门处立了一根三丈长的木杆,承诺若有人将这根木杆运送至集市北门,便赏五十金。

    一开始,黔首都不信有这样的好事,但有一个人真的将木杆徙木于北门,公孙鞅立刻给了这个人五十金。

    从此,黔首便知,现在的秦国政/府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政/府,过去由于秦国政/府朝令夕改而造成的人心不附成为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秦人人人信赖的政/府。

    秦因此而兴。

    白未晞说道: “主公,我们现在在做的事,就是‘徙木立信’。”

    黄河水灾对黔首来说是一场天大的灾难,但对游雍集团来说,却是一个掌控司州的契机。

    七十余年来,司州换了太多的诸侯王,以至于司州的黔首对新来的游雍政/府都处在一种“不信任”的状态当中——

    谁知道这个雍王能在司州待多久?

    也许明年他们就滚了。

    也许他们在滚之前还要在司州大捞一笔。

    正是这样的不信任感,导致了游雍初期的政令难出长安城,那时他们遇到的困难比之当年的公孙鞅更甚。

    公孙鞅面对的老秦人只是觉得政府会朝令夕改,但白未晞面对的司州黔首可是觉得游雍政/府随时可能滚蛋。

    迟迟无法推行的政令让白未晞都有了几分焦急,而此时的黄河决堤却成为了游雍成为司州真正的王的契机。

    灾难处理的好也可以转化成政/治资本,只要这场灾难游雍处理的足够完美,那么他们就会得到司州黔首真正的信服。到那时,游溯便是司州各种意义上的王。

    而现在,这场几千人自发来到长安的举动,相当于黔首们想要亲自为游溯戴上这顶冠冕。

    在这个时候,游溯竟然想要别人分享这份荣耀,他脑子被驴踢了?

    白未晞恨不得揪着游溯的耳朵告诉他: “主公,这份‘信’,只有你自己才能接。”

    听完了白未晞的话,游溯竟然依旧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白未晞的话。他偏过头,像是在思考。

    白未晞简直要被游溯气吐血了: “主公在犹豫什么?”

    邀名养望的事别人求都求不来,您老人家怎么还犹豫?

    游溯回答他: “孤在想一个问题。”

    游溯的目光落到白未晞的身上。

    白未晞坐在大殿靠前的位置,这个位置日光照射不到,肃穆的大殿像是给白未晞整个人都打上了一层阴影,让白未晞融化在一片虚无中。

    就好像……他不是真实的。

    他是一个游溯幻想出来的人,今日他可能在这里,明日他就可能在别处。他和游雍集团没有任何的关系,甚至也和任何人没有任何关系,即便是他名义上的学生陈纠,和他也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关系。

    或许,唯一和白未晞关系很深的人,是他养的那条奇奇怪怪的狗。

    游溯说: “之前先生曾与孤说过,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关系。”

    “啊?”白未晞一愣。

    这句话他确实说过,因为游溯总是用各种各样的语言试探他的来历。有时候白未晞觉得烦,就会随便说几句打发游溯。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关系”这句话自己究竟有没有说过白未晞已经记不得了,但根据游溯的表情和这句话的内容来看,这句话大概是白未晞说的。

    但白未晞不太明白游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句话: “主公什么意思?”

    游溯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句话孤曾想了许久,又和仲父谈论了许久,才得出一些结论,先生要不要听一听?”

    白未晞: “……”

    不,我不想。

    但游溯想说: “孤身上的关系是什么呢?孤是父王的嫡长子,所以生来便是雍国的继承人;孤是凉州铁骑的统帅,所以孤使用凉州铁骑如臂指使;如今孤是雍国的王,雍国的臣民都要匍匐在孤的脚下。”

    “但……如果孤没有这样的关系呢?”

    游溯皱起眉,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疑惑: “如果孤不是父王的儿子,孤就无法继承雍国;如果孤不是父王的儿子,孤甚至无法成为凉州铁骑的统帅。如果这些身份孤都不是,那么孤会是谁呢?”

    白未晞: “……”

    还未等白未晞说话,游溯便又说道: “仲父是陇西崇氏的庶子,是雍国的国相。如果他不是陇西崇氏的庶子,那么他会成为雍国的国相吗?答案好像也是否定的。即便雍国的国相不看出身,但仲父若是没有陇西崇氏为他准备笔墨纸砚,他连书都没得读,又如何成为一国国相?”

    白未晞: “???”

    白未晞一脸懵逼: “主公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兄弟,你这是悟出了什么?

    游溯没有回答白未晞的问题,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 “孤又分析了很多人,越发觉得先生说的是对的。一个人如果脱离了他的外在身份,他就不是他了。”

    雍王游溯和一个普通农夫游溯很明显不会是一个人;

    雍国国相崇云考和一个普通樵夫崇云考也不会是一个人;

    脱离了自己的身份,剪断了自己身上的关系,他们就不再是自己。

    “但是,有一个人是不同的。”游溯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白未晞的身上。

    这句“但是”成功让白未晞的表情僵硬在脸上。

    游溯明显看到了白未晞的尴尬,但是他却并没有停止说下去的动作,反而继续着这个让白未晞尴尬的话题:

    “先生是不同的,你剪断了身上所有的关系,你还是先生。”

    “先生是谁呢?孤常常在想这个问题。”

    白未晞的脸色冷了下去。

    “先生是桃林乡的创始人,是名震司州的先生,更是孤奉如上宾,多加信赖的先生。但是,没有这些身份,先生却依旧是先生。”

    游溯终于露出了他的目的。图穷匕见,白未晞却从未想过,游溯会向他展现匕首的锋利。

    游溯说: “孤这才发现,先生好像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系。”

    他不是游雍的臣子,所以有一天他离开游雍,游雍政/府依旧会运转。

    他是桃林乡的创始人,但桃林乡有自己的乡三老,乡啬夫,乡游徼,白未晞和桃林乡的关系是单方面的——

    桃林乡尊敬甚至崇拜着白未晞这个创始人,但是他们并不依赖白未晞。而从白未晞的角度上看,他和桃林乡的关系则是那样的微弱,微弱到他轻轻一扯,就能扯断他和桃林乡的关系。

    白未晞在崇云考面前是谦卑恭顺的晚辈,但是他和崇云考的关系却轻飘飘的如同微风。

    白未晞是陈纠的先生,但白未晞自己不肯接受游雍的印绶,却让陈纠做游雍的官。

    而白未晞和桑丘呢?没相处过几天的朋友?上下级?

    白未晞和游溯呢?没有君臣关系的塑料君臣?

    游溯都觉得自己的这个发现有些出人意料: “白先生,孤不明白,为何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关系竟然如此之淡?”

    淡到一旦白未晞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也许会有许多人为他默哀,但是他们会悲伤,会惋惜,却不会为了白未晞痛彻心扉,也不会有人的生活因为白未晞的消失而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个世界上,白未晞是游离的。

    游溯喃喃: “白先生,你不肯接受孤的印绶,是因为整个雍国,都没有什么是值得你眷恋的吗?”

    所以你婉拒和雍国产生关系,婉拒和雍国的黔首产生关系,也婉拒和雍国的王产生关系。

    白未晞嘴角的笑容都要挂不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整理好了脸上的表情,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没有那么难看。他想努力憋出一个笑来,但很可惜,他失败了,他的脸僵硬到他根本做不出任何表情。

    白未晞最终放弃了笑出来,维持着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淡淡地对游溯说: “主公想多了,臣只是想将扬名立万的机会留给殿下而已,这对殿下有好处,也对雍国有好处。”

    “那对先生的好处是什么?”游溯竟然执着起来, “先生宵衣旰食夙兴夜寐,竟甘心无人知道自己的付出吗?”

    白未晞目光微凉: “有很多人都知道臣的付出,臣不觉得委屈。”

    “可是孤替先生委屈。”游溯竟然直接拍板,分外地强势, “孤觉得先生委屈,先生便是委屈。为了不让先生被委屈,孤会将先生应得的都还给先生。”

    白未晞瞬间抬头,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尖锐,冷冰冰的,像是打磨了上千遍的利刃。

    游溯却毫不示弱地与白未晞对视,眼底是不甘示弱的倔强。

    最终,竟是白未晞先败下阵来。他冲着游溯拱拱手,说: “主公想怎样就怎样吧。”

    得到了白未晞的示弱,游溯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他站起身,走到白未晞的身前,和白未晞隔着案几对坐。

    游溯的身体微微前倾,突破了让白未晞觉得安全的距离,这让白未晞感受到了几分冒犯。他不满地看向游溯,却听到游溯说:

    “孤也不想做什么,孤只想先生做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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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小戎俴收

    游溯抚着自己的脸愣愣出神,脸上不见被甩了耳光的愤怒,反而露出一种微妙的惊诧,就像是在……回味。

    他的脸上是一个清晰的巴掌印,透出的红色显示出给游溯这个巴章的时候,它的主人是多么的愤怒,又是多么的用力。

    这是白未晞在游溯的脸上留下的痕迹。

    白未晞好像有点应激,在那句“孤只想先生做孤的人”说完之后,游溯直接就挨了白未晞一耳光,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那个耳光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当时白未晞眸中的怒火毫不隐藏地全部宣泄到游溯的身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表达着愤怒。

    但是愤怒着的白未晞却是那样的真实,就好像一夕之间,冰冷的黑白水墨画有了颜色。

    摸着脸上的巴掌印,游溯痴痴地笑了起来。

    在一旁看到游溯这蠢样子的崇云考: “……”

    崇云考都看不下去了: “主公!”

    你这一副被打了耳光还跟思/春一样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游溯傻乎乎地笑: “仲父,他打了孤一耳光。”

    崇云考: “……”

    别说了,一会儿全天下都要知道你被白先生打了一耳光了。

    崇云考很想眼不见心不烦再不看这糟心玩意儿,奈何这糟心玩意儿是他老板,他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工作。

    崇云考无奈道: “那老臣去把白先生叫来,让他再给主公一耳光?”

    察觉出崇云考的调侃,游溯这才摆正了脸色。他整理了一下衣摆,看上去又有了几分少年君王的威仪。

    游溯对崇云考说: “仲父,此次黔首入长安,你让桑丘看着点,别出什么事,让好好的好事变成坏事。”

    崇云考领命,毕竟白先生已经被他不省心的主公气走了,这件事就只能他这个老人家来处理了。

    但崇云考万万没想到,即便他自认已经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事到临头竟然还是出了意外。

    黔首入长安的时间已经快到年关,崇云考便干脆将黔首觐见的日子定在了除夕那一日,想要借此让游雍的名字在司州大地上生根发芽。

    除夕那日天公作美,纷纷扬扬的大雪飘然而落,天色却是一碧汪洋。放眼看去,举目都是纯洁的白。

    白未晞跪坐在门前,悠然地轻击自己的筑。清扬的乐声绕树而行,直直钻入游溯的耳朵。

    游溯停下脚步。

    直到白未晞击完这首曲子,游溯才踏进白未晞的院子。

    一个又一个脚印连成一条笔直的路,从门口越过无数风雪,抵达白未晞的面前。

    游溯道: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好兆头,孤替司州黔首多谢白先生的祝福了。”

    白未晞抬起头,便看到游溯踏雪而来。飘扬的白雪落在游溯的肩头发梢,让游溯看上去少了几分冷硬。

    此处没有案几,门口的台阶又窄,游溯跪坐而下,他和白未晞的距离无限接近,近到他们的衣摆甚至在此时交缠在一起,黑与白交织,无端的缱绻。

    游溯笑道: “先生好雅兴,他们为此次黔首入长安忙的脚不沾地,先生却在此击筑,悠闲得很。”

    这是继那一巴掌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却平常的像是不过昨日才刚刚见面,今日又见了一面。

    没有生疏,没有尴尬,有的只有游溯的不作不死: “难道先生是对雍国没有眷恋了,想随时抽身离开吗?”

    白未晞: “……”

    白未晞微笑: “臣只想弑君。”

    听了白未晞的警告,游溯却丝毫不想停止自己的作死行为: “没关系,孤不怕,要是先生不解气,可以再扇孤一耳光。”

    白未晞: “……”

    有病。

    白未晞默默收回击筑的竹片,将筑放在一旁,问: “主公还不去前殿吗?”

    游溯却不着急,他偏头看向白未晞的筑。筑身上绘着秋水蒹葭,冷然却不悲戚,像是白未晞这个人一样,遗世独立又宛在水中央。

    游溯问: “这把筑有什么来历吗?听其音色,不像是无名之辈。”

    但游溯失望了,因为白未晞对他说: “这确实就是一把毫无名气的筑。”

    因为这把筑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是白未晞参考了无数的资料,复原图后,亲手做出来的筑。琴身,琴弦用的都是星际世界的复合材料,故而音色上佳。

    但这并不影响这把筑在这个时代的平平无奇: “让主公失望了,它只是一把乡野之筑。”

    “它有名字吗?”游溯又问, “若是没有,孤可以给它取一个。”

    白未晞冷冰冰地打断游溯的自以为是: “有了,叫‘在水一方’。”

    自己的心意被拒绝,游溯也不恼,他又问: “那先生的狗需要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吗?”

    白未晞: “???”

    王二狗: “???”

    等等,战火是怎么烧到我身上来的?

    一旁看戏吃瓜的二狗目瞪狗呆。

    “晞晞宝贝,狗爹讨厌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狗爹命令你,你今天不可以和他睡!”

    白未晞的眼皮跳了跳。

    游溯差点绷不住表情。

    白未晞深呼一口气: “主公,咱们走吧。”

    说完,他也不等游溯的反应,直接转身就走,像是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恐怖的小院子里再多待一秒钟。

    游溯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慢慢踱步到王二狗面前。王二狗揣着爪子,一派猫氏优雅地和游溯对视。

    游溯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二狗的头。

    二狗炸毛: “愚蠢的人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可是你狗爹高贵的头颅!”

    游溯装作听不懂二狗的话,又摸了一把二狗的狗头,才在二狗面前慢悠悠地说: “不愧是白先生的狗。”

    二狗无能狂吠。

    等游溯到达明兴殿的时候,游雍的领导阶层班子成员几乎已经到齐了,乌压压的黑色官服让明兴殿看上去多了几分拥挤。

    崇云考出列: “主公,黔首们已在朱雀门等候,请主公移步。”

    朱雀门就是雍王宫的南大门,崇云考让黔首在朱雀门外等候,便是存着决不让黔首进入雍王宫的主意。

    游溯点点头,又带着乌压压的一群官员走到了朱雀门前。

    通体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 “吱呀”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下分外刺耳。雪还在下,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让朱红的大门都被褪去几分鲜艳。

    当朱雀门被打开,白未晞一抬眼,看到的便是风雪中瑟瑟发抖的黔首们。他们的脸都被冻得通红,身上的棉衣看上去很新,显然是崇云考让女工现做的棉衣。临时赶制的棉衣并不合身,带着几分蹩脚的可笑。

    然而当黔首们看到从朱雀门出来的贵人们时,他们却顾不得寒风呼啸,便直直地跪在地上,冲着那些贵人们歌颂“寿考万年” “万寿无疆” ——

    此刻他们已然忘记了,他们的初衷是来长安感谢那位主持了赈灾的白先生,而不是雍国的王。

    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这都是《小雅》中《信南山》篇的句子。恍惚间,白未晞想到,就在不久之前,游溯也在对他说起《信南山》的篇章。

    游溯说的是瑞雪兆丰年,黔首则在歌颂统治者的伟大。

    他们好像是一样的,黔首敬统治者为神明,统治者又敬自然为神明,他们都是神明的信徒,期盼着神明为天下带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但他们从未一样过,白未晞想。

    白未晞忽然间就对这些歌功颂德意兴阑珊起来,哪怕这场歌功颂德中,他也出了一份力。

    他想念他的小院子了。在他的小院子里只有风雪呼号的声音,只有他的筑流淌出他爱的音乐,还有二狗傻乎乎地在雪地里打滚。

    他的小院子里没有这些让人意兴阑珊的歌功颂德。

    就在白未晞要为这场充满政/治意义的作秀而打哈欠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白未晞抬头看去,就见黔首中央的一个人突然晕倒在地,吓坏了周边的人。

    他的脸冻的通红,浑身上下瑟瑟发抖,看上去像是被冻晕了一样。

    出现这样的意外毫无疑问是一场非常不愉快,甚至很是糟糕的事,因为这很可能被反对者拿去大肆宣扬。

    崇云考当即上前请罪: “臣有罪。”

    他跪在雪地上,任由雪化成水,打湿了他的官服。

    游溯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 “这种事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仲父何罪之有?起来吧。”

    崇云考诺诺应是,又吩咐医官为倒下的黔首治病。众人尽皆散去,这场作秀竟然有了几分虎头蛇尾的意思。

    游溯对白未晞说: “白先生,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在惩罚孤,惩罚孤偷走了先生的荣耀?”

    这句话是游溯低下头在白未晞的耳边说的。此时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前面,其余官员默契地落后几步,在北风呼啸中,官员们大概是听不到游溯和白未晞的对话的。

    想到这一点,白未晞便对游溯说: “主公想多了,不过是黔首御寒的冬衣不够暖和罢了,这个世上没有神仙。”

    又被白未晞怼了回来,但游溯却在此时显露出几分乐此不疲的找骂: “那么就是孤在觉得,是孤亏欠了白先生。”

    白未晞甚至懒得理他。

    然而很快,游溯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医官对他回禀的消息是: “主公,这,这可能是时疫。”

    说完这句话,医官直接吓得跪倒在地上。十二月的天冷飕飕的,雍王宫的宫殿有地暖,但是由于目前游雍政/府财政短缺,因此游溯下令停了地暖,明兴殿的地面上冷的刺骨。

    医官不像其他重臣还有一个厚厚的靠垫,他只能径直跪在地上,感受腊月地面的冰凉。

    但地面传来的冰凉此时对于医官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事,他的心可比这冷冰冰的地面凉多了——

    医官现在有点担心,雍王殿下会先骂他一句庸医,然后让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好在他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雍王殿下只是十分平静地问了一句: “你刚刚说什么?”

    平静的像是海面下隐藏的惊涛骇浪,让医官在寒冬腊月惊起了一身冷汗。医官将头重重地磕到地上,隐隐有鲜血从他的额头与地面的交界处流出。

    医官没有抬头——他也不敢抬头,他就着这样卑微的姿势说: “回主公,是时疫。”

    这一刻, “时疫”两个字在呼啸的风声中准确无误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没有听错,长安确实是爆发了时疫。

    明兴殿刹那间便炸开了锅,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整个明兴殿顿时乱成了菜市场。

    游溯看向白未晞,却见白未晞正蹙着眉,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显而易见,这场面白未晞也是第一次见。

    就在这时,韦由房出列说道: “主公,臣以为此时应当将在场所有人隔离,然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将得了时疫的人全部隔离,然后还能做什么?

    当然是一把火一了百了。

    这是个比对受了洪灾的黔首视而不见还要狠辣的主意,但上次韦由房提出要对流民视而不见时,韦杭之跳出来骂他,杜望也跳出来骂他。

    而这一次,这个比上次还要血腥的主意一经提出,整个明兴殿却安静如鸡,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反对。

    那可是时疫!

    游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问崇云考: “仲父怎么想?”

    崇云考闻言出列,却是沉默半晌也没有说话。很显然,他沉默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他的想法——他支持韦由房的决定,只是不想亲口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他的沉默只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而明哲保身,而不是在否认这个提议。

    游溯又问桑丘: “左丞的想法是什么?”

    桑丘出列,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终只能颓然地低下头。

    游溯的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他又问杜望: “右丞也无言以对吗?”

    杜望深深作揖: “臣有罪。”

    游溯都要被这些人气笑了: “你们别告诉孤,雍国朝堂面对时疫,只能想出来这么个方法。”

    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直面游溯的怒火。

    游溯深呼一口气: “白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时落在了白未晞的身上,那些目光充斥着复杂,似乎是又想白未晞能拿出什么方法来,又觉得若是真的让白未晞拿出解决办法,他们的脸上实在是无光。

    白未晞出列对游溯作揖,说道: “臣以为韦大人言之有理,当务之急确实是先将疫民隔离。”

    朝堂上刹那一静,这一刻,所有落在白未晞身上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变成了惊讶,似乎是没有人能够想到,仁政爱民的白先生,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游溯瞪他: “白先生!”

    白未晞叹了口气: “主公,方案不是一时就能拿出来的,总要时间。”

    听这语气,白未晞是打算抗疫的。

    游溯松了口气,但这句话却引来了韦由房的责问: “白先生,这是时疫,方案可容不得你慢慢想!你要知道,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有人感染时疫,一旦没有及时管控,整个长安甚至京兆,司州都有可能变成一座死城!”

    这就是这些肉食者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牺牲这些疫民的原因。

    在时疫面前,天生的王侯将相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和普通黔首也没什么区别。时疫不会因为他们出身尊贵而对他们网开一面,死神的镰刀会无情地收割所有人。

    当引以为傲的阶级无用之时,天潢贵胄开始恐惧了,韦由房毫不留情地开口道: “白先生,你要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黔首,让长安变成一座死城吗?”

    白未晞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白某何时说过,会让长安变成一座死城?”

    “你现在的行为,就是拿所有人的命去赌!为了一群低贱的黔首!”韦由房近乎暴怒地质问, “难道在白先生的心中,那些低贱的黔首比我们所有人的命都贵重吗?”

    “几千黔首而已,因时疫而死,谁能说出半句不是?”

    “韦大人,你的祖先也曾是黔首!”白未晞的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韦由房反唇相讥: “韦某的祖先乃是夏禹之后,豕韦彭祖!”

    “但夏禹也曾是黔首!”

    韦由房一愣。

    白未晞毫不犹豫地打碎韦由房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远古时期,天下经三皇,过五帝,夏禹虽为黄帝之后,难道没有曾为黔首的先祖?”

    “太康失国,大羿僭位之时,少康难道不也是区区一黔首?”

    “豕韦失国后,韦氏一族又当了多少年的黔首?”

    “韦氏先祖筚路蓝缕方有今日之京兆韦氏,难道先祖的栉风沐雨,就是为了让韦大人今日在此大放厥词的吗?”

    “你……”

    韦由房失礼地指着白未晞,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未晞没有理他,而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直到所有人都在他的目光下低下头来,白未晞才一个接一个地质问:

    “国相大人,白某记得,陇西崇氏的祖先在大晋开国时是一介屠户?”

    他的目光落到桑丘身上: “左丞大人,你的先祖在追随高祖之前好像是位引车卖浆的商户?”

    他又走到杜望面前: “右丞大人,京兆杜氏是在武帝时期发家的吧,那时京兆杜氏的先祖甚至是一介赘婿,在征战时被优先征发,才因在战场上战功赫赫而开创京兆杜氏。”

    望着一个个低下头的天潢贵胄,白未晞用堪称嘲讽的声音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白某以为诸位早该懂得,怎得如今认了个从未见过的祖宗,就瞧不起自己的出身了?”

    当年晋高祖不过也是个黔首,在秦时做着微末小吏,响应着那位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侠士,揭竿而起,竖起反秦的旗帜。

    只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存在的时间实在是太短,短到说出这句话的人在不久之后就成为了新的王侯将相,还想要自己的子孙后代也成为王侯将相。

    当新的王侯将相诞生的时候,他们便开始由衷地期待王侯将相是“有种”的,不想另外的自己学着现在的自己一样,反抗自己打下的帝国。

    所以大晋的高祖认了高贵的祖先,他的身边那些屠户,商人,地痞流氓通通摇身一变成了圣人之后,你认这个祖宗,我选那个祖宗,然后扒拉扒拉算算,咱们都是高贵的贵族。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这样成为了一个笑话。

    但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白未晞没有再理这些被他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王侯将相,他转身对游溯说: “《尚书》有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民不宁,则天下不宁;天下不宁,则君王不宁。”

    “诸位可还记得,朝廷南渡之后是如何一步一步失去对北方的控制的?北方诸王又是如何一步一步控制了整个北方的?”

    “是民心所向!”掷地有声的声音炸裂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大河动荡,遗祸兖,幽,青,冀,徐,司,并七州,使燕地,齐地,楚地,雍地之民在一夕之间无家可归,造成的流民何止千万。”

    “面对天灾如此,当时的朝廷使怎么做的?他们宁可拿出钱粮请辅助祈福,也不肯救助北地黔首,所以北方叛乱不绝,背弃了放弃他们的天子。”

    “而北方诸王平乱,还了几地的安宁,从此将朝廷的国土变成自己的私产,朝廷的政令再也无法在诸王的封地内通行。”

    “诸位可又记得,王祖父和先王为何不停朝廷号令,僭越为王?因为西羌入侵,匈奴犯边,而凉州一地却无兵无粮,家家缟素。可凉州黔首的血都要洒光了,朝廷去吝啬一兵一卒。”

    “诸位可又还记得,蜀地为何而反?因为朝廷以蜀地为天府之国便索求无度,赋税严苛,更有甚者黔首喝水打柴都要收税,搞出来‘水税’这等让人啼笑皆非的东西,这才有了蜀民怒杀斗食吏,竖起反抗朝廷的大旗。”

    “肉食者索求无度,朝廷上下贪墨横行,黔首食不果腹而无路,衣不蔽体而难求。士恶朝廷之粟而不食,农欲耕种而不得安,工终年劳作而无所获,商行千里却客死异乡。天下黎民欲求生而不得,方有鬼面军揭竿而起,黔首赢粮影从。”

    “诸位竟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农民起义的过程再来一次吗?”

    大殿之内许久都没有人说话,唯有游溯恨不得为白未晞喝一句彩。

    “主公应当还记得,臣与主公将过的徙木立信的故事。”白未晞深深作揖, “主公,此时此刻,正是此‘信’传于整个司州,甚至是整个天下的时机!”

    “时疫不救,则赈灾一事全然付诸流水,黔首刚刚对雍国建立起来的微弱的‘信’就会瞬间化为乌有。但若救此时疫,则天下皆知主公贤明;百姓以主公为贤君,这才是主公欲逐鹿天下,最大的本钱!”

    白未晞俯身再拜: “天下于主公面前,望主公慎之。”

    不需要什么慎之,游溯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这些疫民就这样白白死去,因此他连犹豫都没有,便干脆利落地对白未晞说: “时疫要平,黔首要安,这点在孤的心中从未动摇,先生无须犹疑。”

    “抗疫一事孤便交于先生主管,先生要什么都和孤说,孤必定会满足先生的所有要求。”

    当时的白未晞一派淡然地向游溯道谢,端的是仙风道骨,文质彬彬,因此游溯从未想过,这个从来行事不疾不徐,端庄稳重的白先生,最后会给他送来这么大一个惊喜。

    当听到桑丘的报告的时候,游溯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桑丘苦着脸,听声音都快要哭出来了: “白先生把自己和疫民都关在隔离区了。”

    桑丘说: “当时白先生下令,要将所有的疫民都带进隔离区,还让凉州铁骑满城搜捕和疫民接触过的人。”

    “但当时黔首抵触的情绪太大,还搞出了骚乱,以至于在隔离区前白先生不得不说,他承诺一定会将疫民成功地带出来。说完,为了显示他对承诺的郑重,为了让黔首相信朝廷不会眼看他们去死,白先生他,他……”

    最后那几个字桑丘实在是说不下去,他声音中满是哭腔,问: “主公,现在该怎么办啊?”

    “砰”的一声,游溯摔碎了手中的茶杯。

    ————————

    溯溯:我老婆不打别人只打我,我老婆一定很爱很爱我

    晞晞:……有病

    ******

    第26章

    小戎俴收

    崇云考急匆匆地赶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游溯堪称愤怒的声音:

    “孤管得了他吗?孤是他的什么人啊!”

    “他能听孤的话吗?孤的话对他来说好使吗?”

    “你在他面前都管不了他,孤凭什么管他啊?”

    崇云考: “……”

    崇云考进入明兴殿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愤怒之极的游溯和被喷的闭麦的桑丘。听到声音,桑丘冲崇云考摆出一张苦脸,意思是让崇云考救救他。

    崇云考先向游溯行了一礼,才问: “主公缘何如此?”

    游溯冷笑: “仲父不知道吗?”

    崇云考: “……”

    听这语气崇云考便知游溯是知道什么了,他俯身跪在地上,请罪道: “臣有罪。”

    不久之前崇云考也曾如此弯腰下跪请求游溯的宽恕,只是上一次,游溯轻飘飘地揭过,和崇云考说不是什么大事,而这一次,游溯却冷眼看着崇云考跪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良久都没有叫他起身。

    地面传来的冰凉从膝盖蔓延至全身,崇云考甚至觉得自己的腿都被冻得无知无觉,但他一动都不敢动,因为他感受得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多么的冰凉。

    这是崇云考第一次在游溯的身上感受到这样冰凉的目光,比三九天的风还要让人心冷。游溯从来都把崇云考当成仲父对待,何时有过这样不近人情的时候?

    这一刻,崇云考忽然间意识到,这个高坐明堂的少年君王已经不再是他看着长大,亲开蒙的孩子。

    游溯是君王,天下之人都是君王的臣子,君王对他所有的臣子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当然也包括君王的仲父。

    崇云考的身体压得更低了: “请主公治罪。”

    游溯没有答话,空寂的大殿寂静到崇云考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好一会儿,就在崇云考以为这份寂静会持续到天荒地老的时候,游溯终于开口了。游溯问他: “仲父何罪之有?”

    崇云考没有起身,而是就着这样卑微的姿势回答: “在白先生找到臣,提出要将国政托付于臣的时候,臣便知道白先生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必然伤及其身,但臣没有阻止反而默认,此罪其一。”

    “明知白先生有舍身之义,臣不但没有上书言及主公,甚至还极力隐瞒,此罪其二。”

    两项大罪单拎出来,其实还是第二条比较重要——你可以看着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但你不能瞒着老板啊。

    臣子合伙瞒着老板来了个大的,还让老板不许生气?

    那是老板,不是hello kitty。

    然而让崇云考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的眼中明显罪二更重,但是到了游溯眼中,却是罪一更大。

    游溯甚至没有追究崇云考瞒着他的事,而只在乎白未晞的安危: “所以,仲父,你告诉孤,为什么你明知道白先生会做出舍身的事情来,还要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崇云考半晌没有言语。

    又是一阵寂静。没过一会儿,崇云考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却感受到游溯的衣摆落在自己的身边。

    游溯的声音响在身侧: “仲父,你不打算给孤一个解释吗?”

    崇云考只能重复着那一句: “臣有罪。”

    游溯的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桑丘跪坐在一旁,他看着不远处沉默的君臣二人。明明游溯和崇云考之间的距离那样近,近到二人的衣摆都在交叠,但是这一刻,桑丘看到了那条横亘在游溯和崇云考之间那条无形的天堑。

    仿佛在这一刻,这对在之前还相合的君臣已然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桑丘只感到一阵惶恐: “主公!国相只是为了主公,为了雍国,还望主公恕罪!”

    但这个理由显然没办法让他的主公平息暴怒,游溯甚至更愤怒了: “一句为了孤,为了雍国,你们就冷眼看着白先生去死吗?”

    游溯的怒火向桑丘喷涌: “桑丘,孤问你,你是真的没有办法阻止白先生吗!”

    桑丘一时讷讷。

    游溯的质问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剑,撕开了桑丘为自己披上的虚伪外衣。

    他真的没有办法吗?

    不是的。

    再不济,他甚至可以直接打晕白未晞,把白未晞带回来。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冷眼看着白未晞把自己困在隔离区,然后急慌慌地对别人说: “白先生要为了雍国去死了!”

    崇云考也好,桑丘也罢,甚至还要再包括许许多多的雍国官吏,他们在乎的从来不是白未晞的死活,而是如果白未晞真的去死,会给雍国带来多少好处。

    桑丘愧疚地低下头。

    游溯失望地看向身前的二人,拂袖而去。

    他出了雍王宫,骑上自己的坐骑“先路”,一路疾驰到隔离区。他纵马的速度太快,以至于道路上的行人只感觉一阵风吹了过去,待再抬起头时,便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隔离区是在长安城郊一处临时隔离的村庄,因为疫民进入长安城时曾在这座村庄留宿一晚。当游溯赶到时,便看到这座村庄门前已经被凉州铁骑包围得滴水不漏。

    此时的凉州铁骑脸上都带着一块用布和棉花做成的东西,游溯知道,这是白未晞搞出来的,他叫这东西“口罩”。

    游溯勒马于门前,呵斥道: “开门!”

    然而此刻,这些平日里如臂指使的凉州铁骑却在此时背叛了游溯。他们不但没有听从游溯的话打开村庄的大门,甚至还聚到一起,阻拦游溯的前进。

    游溯眸色一凉: “孤说,让开!”

    然而守门的侍卫却径直在游溯面前跪下,说: “主公,白先生有令,谁都不准进来。”

    “白先生的命令?”游溯都要气笑了, “怎么,白先生说的话就是铁律,孤说的话就是儿戏?”

    侍卫低头: “属下不敢。”

    游溯拿马鞭指着他: “那就让开!”

    侍卫不让。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游溯的目光如剑,却割不破这些侍卫筑起的高墙。

    就在这时,陈纠从村内走来。他的脸上也戴着口罩,并没有跨出大门,而是在门内远远冲着游溯行礼: “见过主公。”

    见到陈纠还陪在白未晞身边,游溯松了口气。他对陈纠说: “白先生呢?让他出来!”

    陈纠理所当然地摇头: “先生说了,身在隔离区内的人,除非时疫被消除,否则谁也不能出去,包括他自己。”

    游溯: “……”

    游溯只觉得自己被气个半死,但眼前并没有能让他撒气的人,他只能咽下所有的怒火,强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来: “那你让白先生出来见孤。”

    这一次,陈纠依旧摇头: “先生说了,他怕将时疫传染给主公,因此无法拜见主公。”

    实际上这句话是陈纠美化后的结果,因为白未晞的原话是: “我要是出去见他,怕是要被他揍上一顿。”

    陈纠为了自家先生的面子着想,决定讲这句话换个好点的说辞。

    说完,像是怕游溯还要继续纠结一样,陈纠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游溯: “主公,这是先生让臣转交给主公的信。”

    游溯沉默半晌,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拿过来。”

    侍卫没有第一时间将信封交给游溯,而是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来,他将瓶子最上方奇奇怪怪的瓶口对准信封,按了两下一个机关,便有“水雾”从瓶口中喷出,落到信封上。

    等信封全部被“水雾”沾满,侍卫才将信封交给游溯。

    游溯将信封拿到手中,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游溯问: “这是酒?”

    侍卫点头: “白先生说,这是纯度很高的酒,不能喝,是用来消毒的。”

    游溯一愣: “消毒?”

    侍卫对于这个新名词也是一知半解,白未晞虽然对他解释过,但实际上他没有听明白,只是学会了“消毒”这个词,用来对询问的人装逼。

    但装逼不能装到老板的头上,侍卫只能尴尬地说: “属下也不知道。”

    游溯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他打开信封,也想知道白未晞都给他写了些什么东西。

    【主公亲启:见字如晤。】

    【时疫爆发,世事难料,此诚为雍国生死存亡之际,时疫消则雍国兴,时疫泛滥则雍国亡也忽焉。故臣愿尽绵薄之力,为主公宏图伟业之砖石。】

    说的倒是好听,游溯真的是好感动啊。

    他冷笑着继续看下去,就见接下来的几百字都是白未晞对他的夸赞溢美,从个人品格夸赞到功绩彪炳,一副“我都这么乖了你就别和我计较”的心虚感。

    看到这里,游溯已经不气了——毕竟他上辈子欠了白未晞的。

    前半截信中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白未晞对他说自己找到了治疗的时疫的药房,并且向他承诺,自己绝对不会得时疫。

    游溯纵然依旧担心白未晞的健康,生怕这三伏天都要穿狐裘取暖的瓷娃娃就这么折在时疫里,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选择信白未晞的话。

    而信的后半截则是白未晞对他的请求——亦或者说是要求。

    白未晞向他要了几样东西:

    第一样是青蒿。白未晞在信中说,他已经找到了此次时疫的解决方法,主要的药材就是青蒿,因此想要根治时疫,就需要大量的青蒿。

    第二样则是干净的水。隔离区的水白未晞不敢多用,因此需要游溯派人每天运送干净的水来。

    第三样是柴。隔离区的人需要将水煮沸才能喝,再加上寒冬腊月,乡村的茅草屋并不保暖,因此需要大量的柴火。

    第四样是棉花和棉布,这是用来制作口罩的,白未晞还在信中委婉地表示,村落中会针线的人不多,因此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游溯运过来是的指做好的口罩,而不是单纯的棉布和棉花。

    第五样则是酒。白未晞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大概就是高纯度的酒可以避免时疫的传播,但必须是高纯度,白未晞甚至贴心地画上了蒸馏设备的图纸,告诉游溯一定要将酒蒸馏成高纯度的再送进来,不然没有用。

    高纯度的酒很费粮食,因此白未晞提出可以用葡萄代替,并且委婉地劝谏,虽然葡萄按照市价比粮食贵的多得多,但是现在是战时,粮食的战略作用显然是比葡萄更大的,因此请游溯不要心疼奇珍园里那点葡萄。

    游溯看了只想骂人。

    但主公最后还是维持住了作为主公的尊严,他没有像个泼妇一样骂街,而是十分温和地对陈纠说: “孤知道了,白先生要求的一切东西,孤都会做到的。”

    陈纠向游溯深深施了一礼: “多谢主公。”

    游溯摆摆手,只觉得心累,这一刻他是真的很想将白未晞拽出来打一顿,可惜人拽不出来。

    游溯只能让陈纠带话: “告诉白先生,让他注意安全,孤……”

    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样,游溯的话语顿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纠以为接下来的话游溯不会再说了的时候,游溯终于开口了:

    “孤在长安,等着白先生回来。”

    陈纠愣了愣。这一刻,他好像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但是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能将这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压在心底,对游溯说: “臣会向先生转达的。”

    游溯终于离开了,陈纠也能回去向白未晞复命了。

    白未晞在信中没有和游溯提及过他的近况,实际上现在白未晞的状态其实有点糟糕。

    他不会得时疫这是真的,因为王二狗对他说: “晞晞宝贝,这不过是一种疟疾罢了,你的身体里有疟疾的抗体,是不会感染疟疾的。”

    王二狗的保证让白未晞有了抗疫的最大本钱,所以当他意识到黔首对被隔离一事是怎样的抵触时,他当场便决定和黔首一起进入隔离区。

    只要他在隔离区,黔首就会相信他们是会被救助的,而不是被集中到一起,等着被一把火烧干净。

    但是除了不会感染疟疾之外,白未晞在这个隔离区简直没有一点金手指。

    寒冬腊月,乡村中都是茅草屋,没有地暖,没有火炉,白未晞每天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二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对于这个问题,他没有一点好的解决办法。

    白未晞从小到大生活的星球平均温度已经达到了五十度,白未晞的基因适应的也是最低气温不会低于三十度的世界。但是现在在大晋,即便这个时间段不处于小冰河期,不会发生连淮水都结冰这样离谱的事,但对于白未晞来说,也还是太冷了。

    每日被冻得瑟瑟发抖也就算了,白未晞还要工作。

    还!要!工!作!

    资本家都知道工人工作的环境不能太冷,但很显然,地主老爷们不知道这件事,以至于白未晞只能每天在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同时还要处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

    白未晞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二狗看着一摞摞的竹简,心疼地看了眼自家宝贝: “晞晞宝贝,要不你休息会儿?”

    白未晞却摇摇头: “一会儿的吧……走,咱们去见见那个人。”

    王二狗立刻瞪大了眼睛: “走!”

    二狗跟在白未晞的身后,走出这间其实也没怎么太暖和的屋子,来到了风大雪也大的屋外。

    虽然外面的温度真的很低,虽然白未晞现在也真的很冷,但白未晞还是由衷地感谢这场大雪——

    在寒冷的天气里,时疫传播的速度是远比气温高的时候慢的。可以说,如果不是这场时疫爆发在冬天,现在被隔离的绝对不止这么几个人。

    白未晞走到村落的中央,那里有一个双臂大开,被绑在柱子上的人,这人还得到了四个彪形大汉轮流看守的绝佳待遇。

    看守他的人都是凉州铁骑,是自告奋勇愿意入隔离区的六郡良家子。

    而被绑的这人之所以能得到这么高级的待遇——

    一条鞭子挥到了这人的身上: “说,是谁派你鼓动疫民的?谁是你的后台?”

    风雪未停,这人的棉衣却已经被扒了下来,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还沾染着血迹的粗布麻衣。麻衣被风霜染了色,如今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但这个看上去就落魄而狼狈的人气质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狼狈,他甚至冲着鞭笞他的侍卫嘲讽般地笑了一声: “没有谁是乃公的后台,这都是乃公自己的行为。”

    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没有人教导你?那你为何要鼓动疫民造反?”

    魏嘉至今都忘不了那天。

    原本那日,他和袍泽一起奉白先生的命令将疫民和与疫民有过接触的人送到隔离区,眼看就要完成任务,人群中却忽然惊起一道惊喝: “他们会杀了我们!他们以为我们得了时疫,要把我们和得了时疫的人关在一起!”

    人群顿时骚乱起来,无数的哭泣声传入魏嘉的耳膜,让魏嘉无端的烦躁。

    谁要杀了他们?他们知道什么?

    要一把火一了百了是的司州本地的豪右,是白先生据理力争,才为这些疫民争夺出一线生机。明明隔离是为了救他们,救所有人,可他们竟然说雍国会杀掉他们。

    简直是无稽之谈!

    魏嘉当场便呵斥道: “闭嘴!这是在救你们!”

    然而,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无礼严肃,或许是肉食者们在黔首中本身就没有一点信誉度可言,疫民的哭泣声没有止住,反而更加悲切。

    而人群中的那人又说: “之前司州发生时疫,当官的将十万人都烧死了!十万人!他们现在也要烧死我们!”

    魏嘉还没来得及破除这个谣言,疫民们却已经呼号起来:

    “我不想死!”

    “救救我!我的孩子刚出生!”

    “我刚娶了媳妇,老爷们行行好!”

    “我只是和那些疫民说了一句话,就一句,我没有得时疫,放我出去!”

    当这句“放我出去”传入众人的耳朵中时,像是打开了什么恐怖的开关,一时间所有疫民都开始重复着这句“放我出去”。

    悲歌逐渐成调,魏嘉的心里逐渐不安起来。

    下一秒,他的不安得到了验证: “既然当官的要杀了我们,不如反了!”

    “对,反了!反了!”

    “我们要活,我们不要死!”

    “我不想死!”

    对死亡的恐惧打败了对阶级的恐惧,人群突然开始不受控制起来,魏嘉和袍泽们即便抽出冰冷的铁剑和毫不管用。

    这些被驯服已久的温顺绵羊突然就变成了饿狼,牧羊犬没法一口气对付这么多只饿狼。

    就在魏嘉决定大开杀戒的时候,一道如清泉般清澈的嗓音突然传了过来: “诸位请安静。”

    这道声音不大,却奇异的让沸腾的人群如同瞬间被扬汤止沸。魏嘉抬头,就看见一身白狐裘的白先生从不远处走来。他衣袂翻飞,所经过之处,连风都为他停留。

    魏嘉和袍泽齐声道: “白先生。”

    听到“白先生”这个名字,疫民们都冷静下来。好一会儿,一个人才问: “是桃林乡的白先生吗?”

    白未晞冲他笑了笑: “是白某。”

    得到了白未晞肯定的答复,问话的疫民直接哭了出来: “是白先生……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见白未晞只是一个露面就将事态稳定下来,那道恼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他又怎么样?别忘了,我们就是来长安拜见他,才出了这样的事的。”

    魏嘉被这句话气得当场横眉冷对,但这一刻,不用他亲自动手,那人竟然直接就被身边的抓住了。

    那人拧动身体半天也没挣脱桎梏,不由呵斥道: “你们在做什么!”

    他直接被身边的人揍了一拳头: “你敢污蔑白先生!乃公刚刚看你四处鼓动,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人: “……”

    你刚刚骂游雍的时候不是很起劲吗?怎么眨眼就翻脸?

    白未晞冰凉的目光在这人身上转了一圈,这才对疫民说: “此次隔离的命令是白某下达的,为的是控制时疫,不让时疫蔓延到无法解决的程度,也是为了能给大家最好的治疗。”

    “白某在这里对天发誓,让诸位进隔离区是为了救治,而不是杀死。”

    说着,白未晞甚至向前走了一步,对着疫民保证: “为了表达白某的诚意,也为了能更好地处理隔离区的事宜,白某已经决定,接下来的日子里,白某也会进入隔离区,和诸位一同向时疫宣战。”

    说完,白未晞第一个进入隔离区。

    第27章

    小戎俴收

    一想到自己敬爱的白先生竟然被逼得进入可怕的隔离区,魏嘉下手的力道便更重了几分: “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咬着牙说: “都说了,没有人指使乃公!”

    魏嘉气得又是一鞭子。

    白未晞制止了魏嘉的动作,魏嘉后退一步,护卫在白未晞的身侧。白未晞走到这人面前,他看着这人满眼的不屈,淡淡地说道: “你名唤刘仲,京兆郡刘家村乡三老的次子。”

    刘仲的眼皮跳了跳,他瞬间用如同恶狼般的目光紧盯着白未晞,像是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这样迫人的眼神却并没有让白未晞有半分退缩,他甚至还前进了一步,离刘仲更近了一步: “你的父亲刘三老在刘家村做了几十年的乡三老,在刘家村很有威望;你的兄长刘伯待人和善,村里的人都说,以后他或许会继承乡三老的位置,成为新的乡三老。”

    “你的家庭幼时十分和睦,但是后来,申王的军队攻入关中,在关中烧杀抢掠,你所在的刘家村一夕之间被屠戮一空,你的妻子,嫂嫂甚至是母亲都被申王的军队侮辱,父亲和兄长更是没有一人活了下来。”

    “而你,当时刘家村有名的浪荡子,因为在城里和别人喝酒赌钱而逃过一劫,从此为了生活,你四处讨生,最终被京兆王氏的嫡长子王团收在麾下。”

    迎着刘仲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睛,白未晞笑道: “觉得很惊讶?”

    刘仲闻言冷笑: “少用这种手段吓唬乃公,乃公不是被吓大的!”

    但说完,他还是补充了一句: “这都是乃公自己的行为,是乃公看不惯你们这些贵族老爷将我们黔首的命不当成命,和公子无关!”

    “你!”魏嘉又气得要抽他。

    但听了刘仲的话,白未晞却直接笑了出来。

    刘仲眯起了眼: “你笑什么?”

    白未晞道: “没什么,白某只是在想,当初王团给了走投无路的你一条活路,如今你怎么卖起旧主来,毫不手软啊。”

    刘仲的脸色当场一变。

    ******

    王团跪在地上,身侧是碎裂的瓷片,还有将地毯沾染的一片杂乱的茶水。

    王无造冰冷的声音传进王团的耳朵: “我再问你一次,刘仲的事,当真不是你指使的?”

    王团都快哭出来了: “爹,真的不是儿子啊!儿子哪里敢啊!”

    鬼面军的渡河前几日悄咪咪地滚了,当时得知消息的王团气得摔了不知道多少件瓷器,但转头冷静过来之后,王团只觉得心里发冷。

    他之所以投资渡河,就是觉得渡河非常人,虽然他自认自己没什么本事,但是看人的眼光还是遗传了自己的老祖宗信陵君的,自己的眼光肯定没有错。

    但是他没想到,他认为非常人的渡河,竟然就这么滚了。

    就这么滚了?

    说好的一起反抗雍王暴/政呢?

    王团甚至觉得雍王都没对渡河出过手,渡河自己就怕了雍王,自己悄咪咪地滚蛋了。

    于是王团知道了,他的投资失败了。信陵君不是谁都能做的,老祖宗还是他老祖宗。所以,王团消停了,再也没掺和过鬼面军的事。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老爹会抓着他的耳朵问他,有没有参与进隔离区门前鼓动黔首造反的事。

    王团: “……”

    当然没有啊我的爹!你儿子从良了!

    王团恨不得指天发誓: “爹,你信儿子,儿子真的没有!”

    王无造没有说信还是不信,而是继续用冷冰冰的语气问: “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在隔离区门前鼓动黔首造反的人,就是你养的门客,刘仲!”

    王团: “……”

    王团期期艾艾: “爹,刘仲是谁啊?”

    他养的门客有点多,现在能让他记住的就束薪一个。在经历了上次的美好误会之后,王团现在在想怎么把束薪塞到雍国的军队里去。

    见到自家老爹满脸的不相信,王团又要哭了: “爹,儿子真的不认识刘仲啊!”

    王无造心累: “你不认识,雍王可认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都争相举报,说那个刘仲是你的门客?”

    这一次王团真是欲哭无泪: “父亲,儿子连刘仲是谁都忘啊!”

    他学信陵君门客三千,但这些人怎么配得上京兆王氏的嫡长子挨个记录生平?王团能记下的不过是那几个特别出名的罢了。刘仲是谁?王公子怎么知道?

    见到儿子这怂样,王无造也信了这件事王团确实不知情。毕竟自己的儿子什么样自己心里有数,他的儿子眼高手低惯了,和鬼面军首领渡河暗通款曲就是他儿子最大的能耐了,就这还要偷偷摸摸。

    找人公然造反?他的蠢儿子没这么大胆量。

    但这次不借机敲打敲打他这个年少无知的儿子,下次没准王团就真敢直接揭竿而起了。因此王无造冷着嗓音说: “你给我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门。”

    这下子王团哪里还敢反驳自家老爹的话,他当即连连点头,说了一句“爹我这就回去闭门思过”后,麻溜地滚了。

    见到儿子滚了,王无造终于褪去冷然的面色,脸上露出一股无奈来。

    算了,亲生的,还能怎么办?

    王无造摇摇头,对管家说: “备车,去杜府君的府上。”

    杜望得知老友来了,穿着常服便出门相迎。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戴冠,隔着老远就对王无造道: “失礼了,你可不能转身就走啊。”

    王无造笑了: “真要走,就不会来了。”

    二人笑着相互行礼,王无造这才跟着杜望进门。等进了书房,王无造示意杜望屏退所有的奴婢,这才对杜望说: “我既然是来求你的,就不和你绕弯子了,想请你帮个忙。”

    杜望幽幽地叹了口气: “是阿团的事?”

    杜望一开口,王无造就知道,杜望什么都知道了。而杜望都知道,八成意味着……

    王无造问: “雍王也知道了?”

    杜望苦笑: “你是觉得,司州有瞒得过雍王的事吗?”

    王无造沉默。

    空气都仿佛在凝滞,带来让人窒息的憋闷感。好半晌,王无造问: “之前阿团和鬼面军的事……”

    杜望轻叹: “主公心里记着账呢。”

    王无造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主公心里记着账呢”,这意味着雍王溯什么都知道,只是王团还没有实际做出来什么事,再加上没有证据,所以雍王溯没有发落。

    但这就是悬在王团头上的一把刀,什么时候雍王溯想发落了,这把刀就会降落在王团甚至整个京兆王氏的头上。

    王无造苦笑: “你肯和我说这些,就是雍王还不想拿京兆王氏开刀。雍王要什么?”

    杜望小声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这次的动乱是谁挑起来的你也应该有数,主公容得下小动作,但人都是有底线的不是。”

    王无造深呼一口气: “可以,这份投名状,我京兆王氏交了。”

    王无造向杜望行了一礼: “劳烦转告雍王,阿团年纪还小,我会好好教他的。”

    杜望回礼: “无造兄放心,阿团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坐视不理。”

    ******

    魏嘉指挥袍泽将运送来的物资一一入库,交由陈纠清点。

    一个老者看到了,大着胆子上来询问: “兵爷,这些都是给我们的?”

    魏嘉斜着眼睛看他: “不然我们几个人吃得了这么多?”

    被一个年轻人用这样的语气对待,老者却并没有任何的不满,反而笑呵呵地说: “兵爷说的是,是老朽想差了。”

    陈纠拍了魏嘉一下: “别这样。”

    说着,陈纠对老者笑道: “老人家,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就这脾气。”

    老者忙道“不敢”,陈纠走近老者,询问道: “老人家,一起走走?”

    老者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就很年轻的贵人是什么意思,但他也没有拒绝,而是跟在陈纠身后,慢吞吞地避开人群。

    待周围没什么人了,陈纠才问: “老人家,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老者闻言答道: “老朽名唤‘钱伯元’,是钱家村人士,受到乡邻们的举荐,忝为三老。”

    “原来是三老,失敬。”陈纠向钱伯元行了一礼之后才问, “既然老人家是三老,那怎么到这里来了?钱家村?如果晚辈没记错的话,是在河东郡吧?”

    “对,是在河东郡汾阴的一个小乡村,老朽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钱伯元道, “这几年黄河水患频繁,钱家村屡屡遭难,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这次黄河水患却有贵人相助,老朽感念之下,便想来长安亲自感谢那位白先生。”

    陈纠像是不经意般问道: “老人家怎么知道是白先生在主持救灾?”

    钱伯元愣了愣,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样。好半晌,他才不确定地说: “好像是一些外乡人说的。”

    外乡人?

    陈纠立刻问道: “什么样的外乡人?”

    在这个通信不发达的时代,村子里来了外乡人必然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这个钱伯元必然记得那些外乡人的特点。

    果不其然,没思考多久,钱伯元就回忆出那些外乡人的特征来: “他们长的都挺高挺壮的,一口关中口音。贵人知道的,虽然河东郡是山西口音,但是我们和关中人也算是近邻,乡里也不是没有来过关中人,因此当时并没有多想。”

    “那些人说他们是来行商的,并且在谈话过程中提起,这次黄河水灾就是白先生主持赈灾的,说有很多人都要去长安感谢白先生,还问老朽要不要带着钱家村的乡亲们一同去。本来老朽是不想来长安的,但是……”

    说到这里,钱伯元有些犹豫,像是在纠结接下来的话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见钱伯元似乎心有顾虑,陈纠忙道: “老先生,这里没有别人,晚辈更是先生的弟子,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见陈纠做出这样的保证,钱伯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道: “贵人这可是你说的,千万别说给别人听啊。哎,要不是当年老朽的小孙子也曾是白先生的学生,这些话老朽是真的不想说。”

    顿了顿,钱伯元特意压低了声音: “那些商人和老朽说,雍王要磨灭白先生的功劳嘞!”

    陈纠的眼皮跳了跳。

    “雍王要磨灭白先生的功劳”这句话显然是假的,因为陈纠比谁都清楚,事情的真相是他家先生一点都不希望扬名,但是雍王溯却偏偏要让世人都知道,赈灾是白先生的功劳。

    所以,有人告诉了钱伯元错误的话,让钱伯元误认为白先生呕心沥血地赈灾,最后却是别人来摘桃子。

    所以, “老先生,你来长安,就是为了让雍王将先生该有的名誉还给先生?”

    钱伯元点头: “不然老朽千里迢迢来长安做什么,真要感谢白先生,立个长生祠不就好了,多简单方便。”

    陈纠: “……”

    原来是这样。

    原来所谓的“黔首自发赶来长安感谢白先生”这句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根本就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才引发了后续的一切动荡。

    偏偏这句假话是他亲自告诉先生的。

    我真蠢,真的,陈纠想。

    陈纠匆匆告别钱伯元,立刻找到了白未晞。

    此时白未晞正在指导医官如何将青蒿取汁。

    这场时疫是疟疾,白未晞请王二狗比对了此次时疫的样本,确认这次时疫是用青蒿素可以解决的,因此才让游溯准备了大量的青蒿。

    精密的仪器没有,但简单制作青蒿素还是比较简单的。简单来说,就是抓一把青蒿,用两升水浸泡,通过搅碎过滤的方式提取出汁液,再喝下去就行。

    只是说着简单,但实际做起来还是很麻烦。因为生怕抗疫之事因微末细节毁于一旦,白未晞对一些细节处的要求很高,高到医官都觉得离谱。白未晞生怕医官偷懒,简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盯着。

    陈纠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白未晞在寒风中教导医官每一个步骤应该怎么做的场景。

    陈纠唤了一句“先生”,白未晞看到陈纠,立刻走了过来,问: “怎么样?物资都清点入库吗?账本记得记清楚,别搞出模棱两可的账目来。”

    陈纠点头: “都记清楚了。”

    顿了顿,陈纠又说: “先生,借一步说话。”

    医官意识到这二位可能是有话要说,因此十分自觉地告退,将场地留给了二人。

    白未晞问: “怎么了?”

    陈纠将刚刚他和钱伯元的对话向白未晞复述了一遍,请罪道: “先生,都是学生的失误,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阴谋,请先生降罪。”

    白未晞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真要怪罪,就怪罪主公吧,问问主公都干了些什么,让这些司州豪右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陈纠一愣: “这件事是司州豪右做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未晞意味不明地笑笑: “都说了啊,这件事要问主公。”

    ******

    京兆史氏是传承千年的家族,先祖最早可以追溯到造字的仓颉。仓颉之后在周时历代为史官,故以“史”为姓,传承至今。

    然而这一次,京兆史氏的雕朱大门前,却迎来了一队装甲的士兵。这队士兵均骑着肩高六尺的骏马,人马披着黑色铠甲,长/枪在光下阵阵发寒,领头之人则擎着一面黑底的紫骍旗。

    紫骍又名紫燕骝,是武帝时期通西域后,从大宛带回的名马,据闻第一代雍王便是骑着一骑紫骍驰骋疆场,打得西羌跪下来叫爸爸。

    因此紫骍旗从此就成了雍国的兵旗,此旗一出,必然伴随着无数鲜血与凯旋而归。

    而现在,紫骍旗出现在了京兆史氏的大门口。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京兆史氏大门紧闭,没有一点要开启的意思。

    游洄举起长/枪,对着大门内的人喊道: “虎威将军游洄在此,请京兆史氏家主一见。”

    门内很快有声音传出: “兵甲相连,这就是虎威将军的礼数吗?”

    游洄笑了: “本将军亲至,史氏却大门紧闭,这就是几千年京兆史氏的礼数吗?”

    说完,游洄也不再和门内的人废话。他做了一个手势,说道: “把门撞开。”

    一根硕大的撞木被几名士兵抬着送到了史氏的门前,然而就在士兵要撞门的时候,大门竟然就这么打开了,京兆史氏的家主史子都就这样一个人走了出来。

    “子都”在历史上通常被作为美男子的代名词,史子都也当真没有辱没这个名字。根据资料记载,他今年三十余岁,却还尚未成亲,因为他学是的道家,一心想修仙。

    史子都看起来也确实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贵族间流行的都是儒袍,克己复礼,优雅端庄。但史子都却穿了一身道袍,他未戴冠,任由长发散落,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但游洄对这位仙风道骨的道长先生实在是友好不起来,他看着史子都就想冷笑: “怎么,不是大门紧闭吗?”

    史子都轻飘飘地说: “寒舍陋室蓬门,经不起将军的撞木。”

    他用堪称平淡的目光看着游洄,像是他不过是在和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相逢于林下,顺其自然地互道一声安好。

    但游洄和他素昧平生,不是他多年未见的好友;这里是长安城的中央地带,也不是想象中的萧然世外居。

    游洄没读过多少书,他只觉得史子都装逼。

    md,最烦装逼的人。

    当然,白先生例外。

    游洄摆摆手,下令: “把他抓起来。”

    身后的士兵齐齐上前,史子都却丝毫不见惧怕,他冷淡地看了游洄一眼,质问道: “史某所犯何罪,竟要虎威将军当街捉拿?”

    “你心里没点数吗?”游洄道, “你京兆史氏之罪罄竹难书,竟还问本将军你所犯何罪?”

    史子都淡然: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游洄: “……”

    md,真烦这些读书人。

    游洄干脆摆烂: “说不过你,赶紧带走。”

    说完,游洄直接打马离开了。

    史子都: “???”

    游洄回到雍王宫复命的时候,游溯正在明兴殿处理政务。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只有零星几本书册,更多的还是竹简。

    即便现在司州已经开了几家造纸坊,但是因为游雍执政司州的时间尚短,这段时间又接连出了督促冬耕,黄河水患,赈灾,抗疫等几件大事,造纸坊并没有在司州各地推广,仅仅只在长安城附近开了几家。

    游溯还记得,当时白未晞对他说: “主公,农耕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其余都是次等。现在推行造纸坊,必然耽误冬耕,不如待明年夏天春耕也结束后,再行推行。”

    可现在不过短短几月,那个提出这条建议的人已经孤身入隔离区,不知道过的怎么样呢。

    一想到这里,游溯连政务都不想处理了。他放下竹简,出神地看着一旁的灯。

    在不久之前,游溯用的灯还是造价昂贵的纱灯。但是现在,轻薄又廉价的纸代替了纱,让灯的造价一下子便降低了很多。

    游溯见到的第一盏灯还是在桃林乡白未晞的小院,后来他缠着白未晞亲手给他做一个。或许是他缠的太过分了,白未晞终于还是扛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亲手给他做了一盏灯。

    当时白未晞还说,等造纸的工坊在司州遍地开花的时候,普通百姓也能用上更加明亮的灯,而不是只能就着微弱的烛火,甚至是更加廉价但是却伤眼的煤油灯。

    也不知这个想让全天下都用得上灯的人,现在身边有没有一盏灯?

    怎么又想起白未晞了?

    烦。

    游溯不耐烦地移开眼,目光又落回刚刚被他放下的竹简奏折上。

    这是弘农郡送上来的关于冬耕数据的报表,上面写到弘农约有一半的土地进行了冬耕,待明年夏天就可以收获冬小麦。按照游雍下发的指示,这一半土地明年夏天持续耕地,但前提是游雍真的能做到他们保证的那样,沤肥法能让土地不休耕,而不是耗尽土地肥力。

    游溯忽然间想到,能让弘农郡的一半土地都进行冬耕,还是因为白未晞。

    黔首不愿冬耕,一是因为之前的某位诸侯王将冬耕得来的粮食一粒都没给黔首留,二则是黔首担心冬耕会耗尽土地的肥力。

    地广人稀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是更多的人争夺更少的田地。一旦土地肥力耗尽,那足够让一个小农之家立刻宣告破产。

    之前的白未晞和游溯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此白白走许多弯路,半天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增收的好事,黔首就是不愿意干。

    而当意识到这件事之后,白未晞立刻找到了弘农郡的郡守,带领弘农郡的郡守去桃林乡转了一圈。

    之后弘农郡郡守就回去主持冬耕了。

    哦,他怎么又想到白未晞了。

    游溯面无表情。

    ————————

    边写边哭边写边哭边写边哭,一边想他们怎么这么甜,一边觉得我是个罪人,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他们一夜到底换了几个姿势。

    我有罪,我罪无可赦。

    第28章

    小戎俴收

    游洄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的阿兄一脸的面无表情,搞得游洄还以为自己的事情没有办好,让他的阿兄生气了。

    游洄惴惴不安: “阿兄?”

    听到游洄的声音,游溯这才缓过神来。他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对着游洄招招手: “过来。”

    见到游溯的脸色转晴,游洄放下心来。他上前几步,在游溯对面跪坐,这才问: “阿兄,你怎么了?”

    游溯沉默了一瞬,像是在纠结有些话他要不要对游洄说。

    游洄: “???”

    他的阿兄好像不爱他了。

    好一会儿,游溯才说: “孤……”

    说到这里又不肯继续说下去了,急得游洄抓耳挠腮,恨不得摇着游溯的脖颈,让他继续说下去。

    就在游洄纠结要不要真的大逆不道一次的时候,游溯终于说话了: “孤有点想白先生了。”

    游洄: “……”

    好半晌,游洄才说: “阿兄,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吗?”

    游溯: “???”

    游洄毫不留情地吐槽: “像是老婆回娘家而满口怨言的怨夫。”

    游溯: “……”

    游溯微笑: “怎么,是喜欢上剿匪的滋味,想继续在山沟里多待几天?”

    一想到剿匪时遇到的蛇虫鼠蚁和可怕的文蚊子,游洄默默闭上了嘴。

    游溯问他: “人抓到吗?”

    “抓到了。”游洄抓了抓头发, “阿兄,史子都怎么了?他问我他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抓他,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他。”

    根本不知道罪犯犯了什么罪的虎威将军只能搜肠刮肚来了一句“罄竹难书”,才没让自己尴尬的太难看。

    游溯没有直接回答游洄,而是从书案上找了一份竹简递给游洄: “看看吧。”

    游洄接过竹简,发现上面的内容是关于史子都怎么一手策划了黔首入长安的事件,又是怎么让刘仲在隔离区的门前鼓动黔首造反的。

    甚至上面还清晰地记载了史子都如何将得了疟疾的病人的衣物在司州大地上传播,导致了现在这场时疫。

    实不相瞒,第一次看完这份竹简的时候,游洄是一脸懵逼的: “这件事是史子都干的?”

    虎威将军有点不信: “他图什么?”

    说司州豪右喜欢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游洄信,毕竟为了利益,为了能兼并更多的土地,掌控司州的朝政,这些豪右什么做不出来?

    但是搞出一场时疫来?这代价未免太大了吧。难道他们就不怕玩大了危及自身吗?

    那可是时疫!一不留神就会赤地千里,遍野哀鸿的时疫!

    游溯深深地看了游洄一眼。

    游洄: “???”

    游溯轻声说: “前些日子,我让你去剿匪。”

    虽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转了这么大个弯,但是游溯说的话没毛病,因此游洄点了点头: “对。”

    游溯微笑: “你都干了些什么,还记得吗?”

    游洄努力回忆一下了,但还是没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不得的事,只能摇摇头,说: “不就是在山里喂蚊子?”

    这下子游溯是真的笑出来了。

    游洄: “???”

    笑够了,游溯才说: “你剿的匪,是京兆史氏的部曲。”

    游洄: “……”

    好半晌,游洄才声音干涩地问: “阿兄,你是在开玩笑吧?”

    天下大乱成这个鬼样子,豪右养部曲还用偷偷摸摸吗?大家不都是正大光明地养部曲吗?

    游溯用事实告诉游洄,他没有开玩笑: “那些人确实是京兆史氏的部曲,是史子都养来……”

    游溯顿了顿,才不确定地说: “据说是史子都用来响应朝廷号召的秘密部队,没想到这些人没忍住打家劫舍,被咱们当成普通土匪给剿灭了。”

    之后,或许是史子都怀恨在心,也或许是他以为游溯已经知道了他的投靠朝廷的打算,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掀起了一场叛乱。

    这下子游洄更不懂了: “他为什么要投靠朝廷?”

    毕竟朝廷离京兆的距离还是太远了些。京兆地处关中,南方是汉中,西南方是巴蜀,东南方是朝廷现在还没有拿回去的荆北。

    关中和朝廷的地盘并不接壤,史子都投靠朝廷做什么?

    雍国已经打算把荆北还给朝廷了,朝廷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间段鼓动黔首叛乱?

    凉州铁骑近半都在驻守关中,关中内地的黔首根本掀起不了像样的叛乱,就会被凉州铁骑镇压。

    难不成,朝廷在指望史子都再弄出一支鬼面军来?

    这件事简直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股子古怪来,但游溯说: “这是‘燕骝卫’查出来的。”

    听到游溯提起“燕骝卫”这个名字,游洄瞬间肃穆起来。

    “燕骝卫”这个名字来源于紫色骏马“紫骍”的别称“紫燕骝”,是第一代雍王创立的暗卫。

    第一代雍王名唤“游萚”,本名“季萚”,是晋高祖的重孙,为晋崇帝治理天下,实现崇宣中兴的左膀右臂,更是晋崇帝的同母弟。

    后来晋崇帝为剪除诸侯王的羽翼,推行推恩令。季萚在看到晋崇帝对诸侯王的忌惮之后,意识到烈火烹油之后八成炸锅的结局,于是主动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的封国为古游国为由,将自己的姓氏改“季”为“游”。

    后来,改了姓氏的游箨被晋崇帝分封到了凉州敦煌郡,让其替刚刚打下来的河西走廊看好大门。就这样,雍王一脉在凉州扎根,游箨也创立了一支独属于雍王的暗卫——燕骝卫。

    燕骝卫历来都是从凉州的孤儿中进行遴选,这些孤儿多半都是凉州和西羌打仗而遗留下来的,视凉州为故乡,视雍王为君父,忠心程度无可比拟。

    听到是燕骝卫递出来的消息,游洄瞬间就闭麦了。

    燕骝卫说的不可能是假的,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朝廷不知如何策反了史子都,让史子都不惜以将整个司州变成一片死地为代价,也要背地里煽动黔首造反。

    只可惜,被白未晞的神来一笔打断了所有的进程。

    只是白先生这神来之笔不仅让敌人骂骂咧咧,就连友军也被他气的吐血。

    但是将“史子都听从朝廷的话在司州散播时疫,鼓动黔首叛乱”这句话作为一个结论来看,游洄当真无法理解: “史子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也没对司州豪右怎么样吧?”

    不就是时常打点秋风,再盯着点这些豪右不让他们肆意兼并农民的土地吗?他们只是在阻止豪右继续扩张势力,除此之外也没怎么打击豪右吧?为了司州的稳定,他们甚至默认了让司州豪右来治理司州的土地。

    没看作为京兆杜氏家主的杜望和京兆韦氏家主的韦由房都愿意为雍国效力了?不就是因为,雍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他们的利益?

    史子都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到燕骝卫穿回来的消息,游溯心中有了计较。但是有些话他没有对游洄说,而是吩咐游洄: “仲牧,这段时间看好史子都,等白先生出来了再做计较。”

    听到游溯给自己任务,游洄拍着胸脯保证: “阿兄放心,臣必然保证史子都活到白先生出来的时候。”

    ******

    【淮南,寿春】

    寿春是建立在淮河南侧的城市,这里曾是战国时期楚国的都城,也是大晋曾经某一段时间的都城,因此规模不小。正值十二月,但是淮河并没有结冰,寿春也并没有雪,反而微风徐徐,温暖如春。

    大晋建国以来,两淮地区被分封无数的诸侯王。经历了数百年的迭代, “马奴之乱”后,这里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政权——楚。前几任楚王筚路蓝缕,终于建立起一个坐拥两淮,泗上以及中原腹地的强大诸侯国。

    只是在现在的楚王执政下,淮南丢了,被朝廷的窦太主季峨山抢走了。

    当年楚国最强盛之际,与孱弱的朝廷划江而治,二十万楚军驻扎在长江北岸,对长江南侧的临安虎视眈眈。

    直到窦太主带着十万江东子弟强渡长江,从京口至瓜洲渡,短短的一条江,她足足用了一个月。

    占领瓜洲渡后,窦太主季峨山面对黑云压顶的二十万楚军却战意昂然,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她将自己的封号从“武陵公主”改为“广陵公主”,意为不收复广陵绝不归乡。

    现如今,在窦太主季峨山的强势攻伐下,广陵淮水以南的地盘已经是季峨山的掌中之物了。

    而野心勃勃的窦太主季峨山也将目光从淮南放到了淮北——那片富饶的祖地,她要从叛王的手中收回来。

    淮水南岸,身着银甲的女将军负手而立,任由风吹起她的长发。长发遮住了她的双眼,却遮不住眼中迸发的如剑锐利。

    脸上纹着猛虎刺青的渡河从她的身后与她并肩而立,渡河看着波涛汹涌的淮水,笑着问: “当初义父给我取名‘渡河’,是不是为了渡过淮水这条河?”

    季峨山没有转头,她的目光依旧幽幽地盯着淮水看,口中却说: “当然不是淮河,是西辽河,是东辽河,是渭河,是嘉陵江,或者弱水和伊犁河,总之,不会仅仅是淮河。”

    西辽河,东辽河在辽西走廊,渭河在关中,嘉陵江在巴蜀,弱水在河套平原,伊犁河更是远在西域。

    渡河笑了: “太主野心不小。”

    季峨山回答他: “孤的野心确实很大。”

    季峨山抬起头,目光似乎跨过了淮河,落在了淮北的沃土。或者更远,山东丘陵,河北平原,辽西走廊,也或者是关中,巴蜀,河西走廊,河套平原,西域,当然,也有可能更远,比如再北方的松漠草原。

    季峨山说: “孤不仅要收复淮南,淮北,收复大晋的祖地,孤还要收复当年臣服于大晋的所有国土。”

    渡河不得不承认,这份野心真的很诱惑,诱惑到让人蠢蠢欲动,让人热血沸腾。

    但事实却往往是冰冷的扎心: “但是太主如今连淮北都还没有收复。”

    季峨山终于肯看渡河一眼了。这一眼冰冷的像是刀,看的人从心底里发凉。

    季峨山冷冰冰地说: “如果你能控制司州,淮北早就是掌中之物了。”

    渡河才不觉得尴尬: “太主带着十万江东子弟都只能收复扬州以北这一点点的土地,渡河孤身一人,就能收复司州了?”

    季峨山目光更凉了: “但你甚至都没有和雍溯动过手,就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季峨山的声音都是冷的: “像是一条败犬。”

    这话确实很不客气,但是渡河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恼怒,因为这些话在很久之前,他已经听到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渡河甚至还有心情去想,不愧是太后窦强女和相邦窦采儿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连骂人都是这样的温和。

    渡河低下头,用一种十分值得玩味的语气说: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可不是智者所为。渡河手下就那么几个还在追随的兄弟姐妹了,怎么舍得他们因为不可能战胜的战争而白白送死?更何况……”

    渡河笑得堪称恶劣: “雍王溯又不是我的敌人。”

    “唰——”

    一柄长剑横在渡河脖颈。

    剑锋上锐利的寒芒无时无刻不在刺痛渡河的肌肤,跳动的血管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柄剑离自己的喉咙究竟有多么的近。这一刻,渡河清楚地知道,只要他那一句话触动了季峨山的底线,季峨山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但是作死这件事是会让人上瘾的,作了一次死的人绝对会忍不住作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真的把自己作死为止。

    渡河现在就很想作死: “雍王溯是你的敌人,是你的仇敌,是你一个人的仇敌。”

    季峨山的目光冷的像是腊月的冰: “他是整个朝廷的敌人,整个天下的敌人!”

    “但起码他现在不是。”渡河微笑, “朝廷的当务之急是收复淮北,解决楚王这个心头大患,雍王?肘腋之患而已。”

    季峨山剑锋一转,一道血痕便出现在渡河的脖颈。丝丝鲜血顺流而下,沿着渡河微黑的皮肤,流到衣襟上,在衣襟处泛开一朵血色涟漪。

    季峨山道: “雍溯占据关中,凭借崤涵天险居高临下俯视中原,甚至占据了整个荆北,这样的敌人,肘腋之患?渡河,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渡河却依旧固执己见: “雍王溯再是强大的敌人,他也不是我们现在的敌人。我们现在的敌人是楚王,是齐王,只有收复了淮北,山东,河北,我们才能对燕王,雍王,蜀王宣战。太主,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

    渡河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 “你迫不及待地动用京兆史氏这颗我好不容易才安插下的棋子,让一颗本可以左右战局,大放异彩的棋子坠落的这样不精彩,不就是因为太后娘娘曾经感叹过,雍王不是他和先帝的孩子?”

    这一次,季峨山的脸上终于显现出除了冰冷以外的表情——是愤怒,是滔天的愤怒。这样的愤怒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只要一个宣泄口,就能造成一场可怕的灾难。

    渡河还在供火: “你那时很难过,很愤怒吧?凭什么?你为朝廷做了这么多事,吃了这么多苦,你为朝廷平了多少次越人叛乱,多少次少民不臣,又为朝廷执行了多少次诏令,多少次政事,甚至一马当先第一个登上瓜洲渡,为朝廷第一次收复了失地。”

    渡河每说一句,季峨山的手都要抖一下,但渡河依旧没有停下: “你付出了这么多,可你得到了什么?你的母亲,太后娘娘,只会对雍王溯的战功而鼓掌,然后感叹一句,为什么她没有为先帝生下一个这样优秀的儿子。”

    “够了!别再说了!”季峨山破大防, “闭嘴!”

    恍惚间,她又想到那一天。

    那一日,她去窦强女的宫殿找母后,窦强女却不在。季峨山在凤栖宫等着季峨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听见的是舅父和母后的声音。

    母后说: “他从西羌回来了?”

    他?

    指的谁?

    西羌?

    那是哪里?

    随后是舅父窦采儿的声音: “回来了。追逐西羌三千里,名震河西,不愧是姐姐的儿子。”

    母亲的儿子?

    季峨山忽然就知道舅父和母后说的人是谁了——那是母后和第一任丈夫雍王麟生下的孩子,季峨山从未见过的阿兄。

    自己的阿兄从来都这么厉害。

    季峨山对自己未曾谋面的阿兄有着一些些微的崇拜——没有人不爱英雄。

    可惜窦强女的下一句话就将季峨山对游溯的崇拜打得支离破碎。

    窦强女说: “如果游溯是予和先帝的儿子,该多好。”

    季峨山不喜欢这样的话。

    而窦强女还在继续: “峨山再好,终究是个女儿身,晋室的天下没办法托付给她;涓流又病重成这个样子,太医说涓流根本留不下后代来。万一涓流有个三长两短……”

    窦强女长长地叹了口气: “晋室的江山,岂不是要终结在予的手里?”

    窦采儿不咸不淡地劝道: “事到如今,长姐,你要考虑下一任皇帝的事了。”

    让一个母亲去思考自己的儿子死了谁来继承遗产,这无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若是换作平常人家,母亲还能上去给提出这条建议的人一个大耳刮子。可惜,窦强女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亡夫给她留下的遗产,是万里江山。

    她不能悲戚,不能任性,只能咽下所有的苦楚,支撑起这她艰难扛起的江山。

    窦强女又一次忍不住说: “要是峨山是个男孩儿……”

    听到这里,季峨山再也忍不下去了: “够了,母后!”

    窦强女和窦采儿震惊地转过头,就看见一袭红衣的季峨山猛地掀开珠帘,满脸愠怒地从内室走了出来: “母后,难道在你心里,我和阿弟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那个野种吗?”

    对,野种。

    从今天开始,那个季峨山未曾谋面的,她也曾短暂崇拜的阿兄,在季峨山口中就成了野种。

    这句“野种”无疑刺痛了窦强女的心房,她几乎是立刻便呵斥季峨山: “峨山!你在说什么!他是你的阿兄!”

    “他不是!”季峨山带着几分倔强, “我季峨山只有一个兄弟,那便是当今天子!凉州的那个野种,不是我的阿兄!”

    从那以后,不甘示弱的季峨山就披甲上了战场,她平定了越人叛乱,又平定了交州不臣。当长江以南都被这个倔强的姑娘带着兵马揍了一遍之后,季峨山将目光放在了北方。

    她带着十万江东子弟——实际上能打仗的只有三万,剩下的都是民夫——横渡长江,冒着冰冷的,还掺着鲜血的箭矢,第一个登上瓜洲渡,遍览江北的风采。

    建国于淮泗地区的楚国如临大敌,二十万楚军横在季峨山的面前。

    但那时的季峨山目光却透过了眼前的黑甲,看到了遥远西方的烽烟。

    眼前淮水上的敌人才不是她真正的敌人,她真正要打败的,是凉州的雍王世子游溯。后来,世子游溯变成了雍王溯,但季峨山的战意却从未减少。

    灭楚,攻齐都只是在为她进攻凉州扫清障碍,窦太主从来都记得她真正的敌人是谁。

    但是实话是真难听啊,季峨山一点都不想从渡河的嘴里听到这些扎心的事实。她整个人都如同遇到了天敌的刺猬,浑身上下的刺都立了起来。

    她再一次对渡河说: “你再提起雍溯,孤就把你大卸八块。”

    然而渡河却说: “太主,你将雍王溯当成敌人,可知在雍王溯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你的存在?”

    渡河是真的知道怎么杀人诛心,听了渡河的话,季峨山只觉得整个人都气的发抖。她咬着牙说: “渡河!”

    见季峨山真的是离被自己气死只差一步了,渡河终于收起了满脸的嘲笑。他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态: “不说了。”

    渡河的告饶让季峨山收起满身的杀意,她冷冰冰地看了渡河一眼,最终拂袖而去。

    季峨山走后,孟良走了过来,为渡河擦拭脖颈上的伤口。见渡河的衣襟都被鲜血染透了,孟良忍不住说: “老大,你惹她干嘛?”

    谁不知道,一提起雍王溯,窦太主季峨山就会变成一个疯子,见谁咬谁。

    渡河收敛了笑,忽然问: “孟良,你说在窦太主眼里,我们是什么?”

    孟良没有说话。

    渡河笑: “你不敢说,因为你心里清楚,她就把我们当条狗,当条被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狗不听话,那就是背主,只配被煮了吃肉。”

    “可是孟良,凭什么?”渡河像是在问孟良,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从淤泥里爬出来,就是为了给这些人当狗的吗?”

    更何况,还是给这样一个人当狗。

    渡河眸色渐凉: “那是一整个司州的人啊,她有没有想过,一旦时疫没有得到控制,现在整个司州都成了一片死地了?司州三百万人口在她心里,是不是就是三百万条狗?”

    孟良沉默半天,终于抓住了重点: “所以老大,你是在为那什么白先生报仇吗?”

    渡河: “……”

    ————————

    第29章

    小戎俴收

    当溶溶春水破冰而出的时候,隔离区也开始变得遍地绿意。茵茵绿草生根发芽,一只兔子在草地上蹦来蹦去,咀嚼着刚刚冒头的绿草。

    医官正在为最后一个疫民诊脉。他摸着长长的胡子,屏息凝神,让所有人都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屏住心神。

    好一会儿,医官才笑着说: “痊愈了。”

    “彩!”

    “大彩!”

    阵阵喝彩之声从围观的人群中爆发,疫民们欢欣鼓舞,庆祝着此次的劫后余生。

    陈纠冲着白未晞拱手: “恭喜先生,贺喜先生。”

    白未晞笑着回礼: “同喜同喜。”

    顿了顿,白未晞又道: “去找主公,也向主公道喜。”

    说完,他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吩咐陈纠: “让主公带着长安城内所有的医者在隔离区门前挨个诊脉,让长安城的黔首都知道,我们战胜了时疫!”

    陈纠领命。

    没过多一会儿,游溯便带着身后的一群领导班子成员赶来了。他是快马加鞭而来,然而即便“先路”已然因为在闹市不得纵马的缘故跑的很慢,跟在游溯身后的班子成员还是个个灰头土脸——

    他们又没有肩高八尺的“龙”,有的只是肩高六尺的“马”,甚至有的司州本地官员不太会骑马,只敢骑肩高六尺之下的劣马,为了追上骑着“先路”肆意奔驰的游溯,他们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只是尊贵的雍王殿下没能理解他们的苦楚,游溯只觉得还不够快。天知道当他接到白未晞的奏报,说此次司州的时疫已经被解决的时候,他有多开心。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他在雍王宫里思念着白未晞,生怕某一日醒来,会有人告诉他,白未晞染上了时疫。

    对白未晞的担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让游溯夜夜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游溯大步走到白未晞的面前,白未晞冲着他笑: “主公。”

    游溯抬起手,他的手落到了白未晞的面前,似乎是想要抚摸一下这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但最终,游溯还是放下手,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像是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淡然,像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为白未晞所有的夜不成寐都是假象,游溯只是平淡地重复着这句话: “出来就好。”

    白未晞笑: “主公很担心臣吗?”

    游溯: “???”

    白未晞还有脸问这个?

    一听这话,游溯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惴惴不安都在此时迸发出来,他几乎是在瞬间就变了脸色,脸上露出一抹根本没想掩饰的冷笑来: “孤哪里配啊。”

    游溯的声音中掺杂着无数的阴阳怪气与冷嘲热讽: “先生孤身入隔离区的时候多威风啊,那时候哪里想过孤这个主公?”

    白未晞: “……”

    也不知怎么的,白未晞的心里突然就产生了一股淡淡的心虚——

    虽然其实他没有必要心虚。他是在为游溯的帝国而孤身犯险,不是吗?怎么看,都应该是游溯不遗余力地表达他的忠勇吧,要是他因为这件事死了,游溯都得把“忠勇”两个字给他做谥号。

    但是,此时此刻,白未晞真的心虚起来了。他自己都底气不足,说出的话自然也没有多少的说服力: “主公,臣知错了。”

    “敷衍。”游溯毫不留情地揭穿白未晞的面具, “你就是在敷衍孤,你根本没觉得你错了,你甚至敷衍到连‘下次再也不敢了’这样的话都不肯敷衍孤。”

    白未晞: “……”

    我是不是应该哄哄他?

    白未晞陷入沉思。

    但事实证明,一个优秀的主公并不需要臣子来哄他,他自己就知道该如何调节心情。

    下一秒,游溯的脸上就已经换上了另一副表情: “刚刚是孤关心则乱了,先生不会在意吧?”

    白未晞巴不得游溯不要再提起这些令人尴尬的话题,几乎是立刻就点头: “臣明白。”

    很快,游溯从长安城找到的医者也都到了。他们坐在隔离区前的案几上,开始为几千名疫民诊脉。

    日头逐渐西斜,当最后一个疫民也被确诊为康复后,这场波及了数千疫民的时疫正式宣告结束。为了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全司州的臣民,游溯特意下令,安平二年在原本赋税十税一的基础上,所有人的赋税再次减半,并取消安平二年的口赋。所有此次因水患,时疫而受灾的县乡,全部免税一年。

    这道政令随着春风遍及司凉二州,整个雍国都在为这场减税而欢呼。

    然而听到这个消息的临安,气氛却和热闹的司凉二州相反,太后窦强女所在的临安宫勤政殿里正因这道政令而气氛凝滞。

    此时不是大朝会,勤政殿内只有太后窦强女和相邦窦采儿姐弟二人。窦强女将手中从司州刚得的纸写成的奏报递给窦采儿,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 “你说,这像是崇云考的政令吗?”

    窦采儿接过奏报却没有看,因为这份奏报他依然看过无数次。窦采儿说: “不是崇云考,现在雍国财政困难,崇云考没这么大底气,敢减半赋税,取消口赋。”

    口赋,就是人头税,即你活着就要给国家交钱。在历朝历代,口赋都是国家重要的税收来源,甚至比田税还要多。

    田税在十税一的条件下减半对于现在财政困难的雍国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手笔了,更别提撑起了半壁江山的口赋,窦采儿觉得,崇云考没这么大魄力。

    “予也觉得。”窦强女笑道, “予第一次见崇云考的时候,他还是个被兄长欺负的惨兮兮还连状都不敢告的小少年。当时予问他,被欺负了为什么不还口,你猜崇云考怎么说的?”

    窦强女似笑非笑: “他说他是庶出,没有资格和嫡出兄长争执。”

    当时窦强女恨不得揍他一顿,因为窦强女也是庶出。

    窦采儿淡淡地说: “那他活该被揍。”

    因为窦采儿也是庶出——窦强女的母亲是太傅窦融正妻带来的媵妾,窦采儿的母亲身份更是低微,是窦融路过一片荷塘时,随手带回来的采莲女。

    但是窦融从小就教他们,不要学那些僵化的儒生,将嫡庶挂在嘴边。

    窦融对每个孩子都是一样的爱,因此窦强女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听到有人说“我是庶出,我活该受欺负”。

    当时的窦强女是真的想揍崇云考一顿,所以她信窦采儿的话,那个懦弱的少年,即便过了许许多多年,也不会突然变得有魄力。

    窦强女道: “所以这道命令,就应该是那位白先生下的?阿溯当真看重他,什么都听他的。”

    窦采儿道: “少年慕艾,这很正常。”

    窦强女的手一顿,她瞬间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追着窦采儿问: “你说什么?少年慕艾?谁?阿溯和那位白先生?”

    窦采儿点点头: “这是我的义子渡河传回来的消息,他说他曾看到过雍王溯看那位白先生时的眼神,是少年慕艾没错了,只是如今的雍王溯可能意识不到而已。”

    窦强女顿时讷讷: “怎会如此?他知不知道,一旦他喜欢一个男人的消息传出去,他就和这天下无缘了?”

    “马奴之乱”的后果还历历在目,没有人会追随一个没有后代的主公。一旦游溯喜欢一个男子的事情传出去,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就是下一个晋成帝。而一个没有传承的主公,不值得投效。

    但是对于窦强女的担忧,窦采儿却说: “这不好吗?”

    窦强女抿着唇没有说话。

    窦采儿继续道: “于公,一个和朝廷作对的叛王自寻死路,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于私,长姐,你的孩子有了心爱的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吗?”

    窦强女犹豫了。好半晌,她才问: “你的意思是?”

    窦采儿轻声道: “长姐,如果雍王溯意识到他喜欢一个男人,并且喜欢到愿意为了这个男人不近女色,不诞下后代,你说,他的野心会不会消退?”

    “如果雍王溯不再执着于征伐天下,他又会不会为了一个能够富贵终身的结局,而迷途知返,投效朝廷呢?”

    听了窦采儿的异想天开,窦强女直接笑了出来: “你想收阿溯为己用?采儿,予不得不说,你想的可真是太好了。”

    “他不会迷途知返的,永远不会。”窦强女语气坚定得像是在说一个她已经看得到结局的预言, “他恨予,他不会对予称臣。”

    窦采儿蹙眉: “血浓于水,长姐毕竟是他的生母。”

    窦强女摇头: “这些年以来,予送给他的生辰礼,他当成垃圾一样扔出去;予送给他的信,他一封都没有拆开过。更何况,采儿,你是不是忘了,雍王麟死在其期的手中。”

    窦采儿一滞。

    雍王麟的死确实是谁都没有想得到的,毕竟是征伐西羌几十年的沙场宿将,战功赫赫到先帝都不得不捏着鼻子封他为安西大将军以安民心。谁能想得到,雍王麟会死在窦其期的手中?

    窦其期那是谁?那是靠着太后窦强女的裙带关系才上位杂号的将军,一开始窦采儿举荐窦其期做定麟将军,那是指望着窦其期会花言巧语,能让雍王麟想起他和窦强女不多的夫妻情。

    谁能想到这个从来玩世不恭的堂弟竟然这么猛,一战弄死了雍王麟,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窦采儿只能底气不足地说: “雍王溯都没了父亲,可能会更加舍不得母亲吧?”

    窦强女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智/障。

    明白怀柔这个政/策是走不通了,至少在窦强女这里就走不通,窦采儿也不再执着于窦强女对雍王溯怀柔。他问起了第二个问题: “那荆北的事?”

    窦强女叹了口气: “予早就说过,应该早日接手荆北。荆北气候温暖,若是年前就接手,还来得及冬耕,届时夏日就能收获,朝廷还差这点粮食?但是他们……”

    窦强女口中的“他们”就是现在朝廷的贵族豪右,豪右们通过联姻等方式紧紧相连,连窦强女都要考虑他们的想法。

    而这些豪右不想收复荆北,理由很简单——粮食从哪里来?

    朝廷有的是粮食,但那不仅仅是国库的粮食,更是豪右的粮食。若是要供给荆北二百万黔首冬春两个季节的粮食,也不是小数目,必然需要豪右出粮,而豪右们都不愿意自家出粮。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朝廷的这些豪右们希望用荆北拖垮雍王。司州的粮食被连年搜刮,供给司凉二州已经很是吃力,再供给荆北,必然会拖垮雍国的财政。

    届时游雍被拖垮了,再派兵北上收复荆北,这样不是更体面一些吗?

    当然,同意立刻交接荆北的官员也不是没有。但问题是大家拿不出一致的方案来,导致朝堂之上天天为这点破事打架,于是日日拖月月拖,直接从年前拖到了年后。

    窦强女都要被这些人气笑了: “一群短视又愚蠢的王八蛋,朝廷被这些人执政,焉有不亡的道理?”

    窦采儿问: “听长姐的意思,长姐是现在想要收复荆北了?”

    窦强女点头: “游雍根本不管荆北的黔首——如果游雍管了,但是没有治理好荆北,那么荆北黔首恨的就会是游雍。但现在的情况是,游雍早就从荆北撤军了,春天到了,黔首的存粮基本上耗光了,等到荆北黔首没饭吃的时候,恨的就是将整个荆北坚壁清野的朝廷了。”

    而这个尖锐的问题,朝廷的股肱之臣根本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们根本懒得低下头去看看那些让他们鄙夷无比的黔首。

    黔首怎么想的,关贵族老爷们什么事?

    窦强女讷讷道: “将荆北还给朝廷,一旦朝廷接受,那么游雍就会得到朝廷的承认,阿溯会成为真正的雍王,就连雍国也会得到喘息的机会,因为刚刚得了雍王好处的朝廷根本没理由对雍国宣战。”

    “如果朝廷不接受,那么荆北就会变成插向朝廷的刀,届时就是荆北黔首跪请游雍入境,请雍王救他们一命。”

    “好阳谋,予当真想为这个谋略喝彩。”

    窦采儿道: “既然长姐主意已定,那臣就去拟旨了。”

    “去吧。”窦强女点点头。顿了顿,窦强女忽然叫住窦采儿: “使者就从绿竹氏里挑,派一个脾气好一点的。”

    窦采儿应诺。

    绿竹氏在大晋是一个很特殊的家族,这个家族随着大晋的立国而辉煌,却又为整个大晋所忌惮。

    据传闻,绿竹氏是先周时期卫国的公族后代,先祖可以追溯到生于卫国王城,后入秦主持变法的商君公孙鞅。

    据闻商君公孙鞅被车裂后,其有一个不在秦国的庶子逃脱一劫,从此在卫国扎根,改氏为“绿竹”。

    秦朝末年,战乱四起,在朝歌繁衍几百年的绿竹氏也不得不东迁,到了淮北的沛县。在那里,绿竹氏的家主看中了还是个地痞流氓的晋高祖,于是将独女绿竹猗许配给晋高祖。就这样,绿竹猗成为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后。

    但后来的历史证明,富家女不要下嫁地痞流氓。绿竹氏在晋高祖征战天下期间耗尽家财,绿竹猗的兄长绿竹箦更是为大晋开国立下汗马功劳。

    但是在大晋立国后,高祖大封天下英豪,却独独泯灭了绿竹箦的功劳,甚至暗示史官在历史上抹去绿竹箦的名字。

    开国皇帝的班底都是草台班子,就连史官也不太正规,以至于在高祖的暗示下,绿竹箦立下的赫赫战功都成了别人的功劳。

    后来,高祖更是妄图废弃嫡长,立心爱的庶子为帝。无奈绿竹氏的赫赫战功在每个臣子的心中都占据着不小的地位,所以高祖想废嫡立庶,废长立幼,满朝文武没一个同意。

    但这样的行为还是激发了皇后绿竹猗的杀意,于是绿竹猗毒杀高祖,扶持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并由此开启了绿竹氏在大晋最辉煌的时期。

    后来到了绿竹猗的孙子武帝登位,朝政依旧把控在绿竹猗的手中。但日渐衰老的绿竹猗意识到,待她百年,她的孙子武帝会毫不犹豫地剪除绿竹氏的羽翼,所以她一力禁止她的侄孙女绿竹淇成为武帝的皇后,最终绿竹淇入宫,只成为武帝的八子。

    果不其然,绿竹猗死后,武帝对绿竹氏展开了毫不留情的清洗,当年辉煌一时绿竹氏在一夕之间没了姓名,就连为武帝诞下两个皇子的八子绿竹淇也被打发到了偏远的燕国。

    后来,武帝驾崩之后传位嫡长子襄帝,襄帝又驾崩在征伐西域的途中,没有留下后嗣。临死前,襄帝留下口谕,让远在燕国的弟弟,后来的崇帝继承皇位。

    彼时因皇位起了一系列争端,因崇帝年少而主少国疑,诸侯叛乱四起。此时,是崇帝的舅父绿竹弁为崇帝的登基扫清了一切障碍,于涿鹿迎回崇帝。

    从此,绿竹氏迎来了这个家族在大晋的第二春。

    可惜这个第二春实在是太短,崇帝登位没几年就对舅父卸磨杀驴,彻底结束了绿竹氏的辉煌。绿竹氏从此蛰伏,变成了一心著书的学者。

    而武帝八子绿竹淇生下的两个皇子,一个是崇帝,另一个就是第一任雍王游箨。

    也就是说,绿竹氏是历任雍王的姻亲,这个血缘关系改不了。让绿竹氏作为使者前往雍国,是对游雍很大的尊重。

    只是万事万物都有例外,再精细的计划也架不住意外。窦强女以为的最大尊重却成了对游雍最大的不尊重——

    因为这个使者,他tm的失期了。

    在现在大晋的环境下,失期是比失礼还要让人感到不尊重的事。失礼尚可以说是不拘小节,失期?这还能咋解释?

    朝廷派来宣读封游溯为雍王的使者迟到了半个月都没到,这让整个游雍的气氛都处在一股子低迷之中。这一刻,不管这些豪右认不认同游溯是他们的主公,都在这件事上感受到了浓浓的不满,更何况是那些从凉州起就跟着游溯,忠心耿耿的老班底。

    韦杭之直接出列道: “主公,臣愿前往河南,请使者尽快入长安!”

    一个月了!

    一个月了!

    那劳什子使者在河南郡走了一个月了!

    现在才tm到新郑。

    新郑是哪?

    是河南郡最靠南的城市!

    这tm意味着,这个使者自从进入了司州境内之后,他一个月都没挪窝!

    韦杭之现在只想弄死这个王八蛋,然后带着使者的人头回来向雍王溯复命。

    此时就显露出窦强女派绿竹氏的使者前往游雍的好处了。这要是换个人,游溯没准就同意那使者的人头让属下出气了。

    但是这个使者是绿竹氏的使者,绿竹氏的女儿绿竹淇是游溯关系不远的老祖宗的亲妈。

    这个使者杀不得。

    游溯只能微笑: “无妨,再等等就是。”

    就这样,在游雍上下的期盼下,这个千呼万唤的使者终于如同大姑娘一样出现在了长安,受到了长安城内的一致欢迎——

    即便这个使者已经失期两个月了。

    此次朝廷派来的使者名唤绿竹璧,是个年轻人,二十三岁,比游溯还小两岁。但是架不住这位仁兄他辈分大,从绿竹淇那辈开始算起,绿竹璧是游溯的舅爷爷。

    比自己小两岁的舅爷爷。

    游溯深呼一口气。

    游溯当然不会自己去迎接自己的舅爷爷,但他确实是在明兴殿召集了游雍所有的臣子,给足了舅爷爷的脸面。

    好在这一次,人都到长安了,舅爷爷终于没再搞一次失期,挑战所有人的底线。很快,绿竹璧就被引进了明兴殿。

    白未晞坐在游溯的下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让所有人都等了两个月的绿竹璧。

    唔,虽然和想象中的样子差了许多,但是又有些不太例外——

    这位朝廷派来的使者没有穿官服,没有戴冠,更没有佩戴印绶,他就这样穿着一袭道袍走进了明兴殿,看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也确实是很年轻,但目光十分锐利,与表现出来的那副恨不得升天的样子截然不同。在进入明兴殿后,他更是只对游溯点了点头,没有行跪礼甚至没有作揖,十分的傲慢。

    游洄看不下去这傲慢玩意,但是他也是绿竹淇的后代,不能对着自己的“舅爷爷”出言不逊,只能给桑丘使了个眼色。

    桑丘接到信号,心里早就对这个傲慢的家伙不满了,想到年纪大点的不适合对一个晚辈问责,桑丘便干脆开口了: “绿竹大人,见到主公为何不跪?”

    绿竹璧闻言偏头,饶有兴致地问: “按辈分,在下是雍王的舅爷爷;按身份,在下是天子的使者,不论如何,都没有在下对雍王行跪拜礼的道理吧?”

    满室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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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小戎俴收

    一时间整个明兴殿内都没有人说话,因为绿竹璧这句话说的实在是无懈可击。

    没毛病,按照道理来讲,绿竹璧作为天子使,应该是游溯这个诸侯王向绿竹璧下拜贵迎天子诏令的。

    但是让游溯去跪拜天子诏令?这可能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都僭越到这份上了,游溯傻了才会折辱自己的脸面,去成全天子的颜面。

    因此游溯也不接这个话茬,只是淡淡地问: “使者此来长安,不知道天子有何吩咐?”

    绿竹璧: “雍王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游溯: “……”

    游雍重臣: “……”

    当然知道,但是兄弟,你讲几句体面话会死吗?

    游洄已经要被气的揍人了,好在这时绿竹璧十分有眼色地说了一句: “既然雍王殿下都知道了,本使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殿下拿去自己看吧。”

    说着,绿竹璧直接将一份鎏金帛书拿了出来,在众人目瞪狗呆的目光中,十分淡然地来了一句: “谁来接过去?”

    众人: “……”

    见根本没人来接这道诏令,绿竹璧反而笑了: “怎么,天子诏令是毒蛇猛兽吗?”

    众人: “……”

    白未晞起身走到绿竹璧身前,接过了这一纸诏令。他还算是给朝廷面子,腰弯很的低,表面上看上去煞是恭顺。

    绿竹璧冲他笑笑: “你是白先生吗?在下听过你的名字。”

    白未晞道: “正是白某。”

    绿竹璧问: “不知散了会,可否和白兄小酌几杯?在下有些话想和白兄谈谈。”

    他倒是自来熟,这就叫上“白兄”了。

    眼见游溯的双眼都要冒火光了,游洄赶紧说了一句: “绿竹……使者,不如先让白先生将诏令递送主公?”

    你别拉着我阿兄的心上人说东说西了,没看见我阿兄的醋坛子都要打翻了?

    绿竹璧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么复杂的爱恨情仇,但他还记得自己的使命,于是他放手将这份诏令交给了白未晞。

    白未晞则是拿着诏令递给高坐明堂的游溯。游溯打开诏令,扫了一眼,就交还给白未晞: “白先生宣读吧。”

    “诺。”

    白未晞展开诏令,按照上面的内容念道: “成帝崩殂,天下始乱,尔来七十有六年矣。观生灵涂炭,遍野哀鸿,朕深痛之。”

    “今有皇叔溯,平西羌,定凉州,绝鬼面,安司州,臣民安居乐业,朕甚慰之。故令皇叔溯继位为雍王,统司凉二州,以安民心。再加皇叔溯为征西大将军,为我晋室开疆拓土!”

    诏令很短,短到令人窒息。

    “皇叔溯?”游溯喃喃着这个称呼,只觉得这个称呼确实是非常非常的有意思。

    因为如果不是游溯和当今天子季涓流是一个母亲的话,只从季氏一脉来论,游溯确实是天子季涓流的叔叔辈。

    但是,他们是同一个母亲啊……

    这句“皇叔溯”当真是充满了奇妙的韵味。

    白未晞担忧地看了游溯一眼,生怕游溯拂袖而去。

    好在没有,游溯比谁都知道,该如何当好一个王。他用微笑着的表情,轻轻地说了一句: “替孤多谢……陛下。”

    “陛下”两个字他咬的极重,像是用这种方式在发泄不满。

    因为他知道,临安宫里病重到起不来床的少年天子根本没有心力拟出这一道诏令,这道诏令出自谁的手简直不需要猜。

    游溯艰难地维持了体面,便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愤怒,留下一句“招待好天子使”后,便拂袖而去。

    一场好事却最终以谁都不开心为结尾——绿竹璧也不开心,因为说好了散会后要和他小酌几杯的白未晞追着雍王溯离开了。

    “主公!”白未晞跟在游溯身后。游溯的步伐太大,白未晞甚至要跟不上。

    听到白未晞的声音,游溯逐渐放慢了脚步。他停在那里,等着白未晞追上来。

    白未晞抬眼看了看游溯的神情,一眼就看出游溯眼底的暗涌——他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很难过。

    沉默了一瞬,白未晞忽然发现,他似乎没有什么话能和游溯说了。此时此刻,不论怎样的安慰都显得那样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憋了半天,白未晞也只憋出来一句: “主公想开点。”

    听到白未晞的这句话,游溯顿时笑了出来: “白先生,你……”

    游溯努力将话说的委婉一些: “你可能不太会安慰人。”

    白未晞闻言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不是可能,是真的不会。”

    “也没人安慰过臣。”白未晞带着几分尴尬, “这个真的没人教过臣。”

    这下子轮到游溯愣住了: “没人安慰过先生吗?”

    就是雍王麟那样冷肃的人,有时候都会软下语气,安慰自己的孩子。游溯和游洄都曾感受过雍王麟充满柔情的父爱。

    白未晞竟然说,他没有被人安慰过?

    白未晞点头: “没有,从来没有过。”

    或许是觉得也许自己比游溯更悲惨的经历能够安慰游溯,白未晞毫不犹豫地揭开了自己的伤疤: “臣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儿院主公知道吗?类似于善堂,专门抚养没有了父母的孤儿。”

    “臣被分去的那个孤儿院……总之情况比较复杂,主公就当成里面的人都不会安慰人吧。”

    实际情况可能要更糟糕一点,因为白未晞幼时所在的孤儿院是在一个非常炎热的星球。那个星球的平均气温达到四十度,最热的时候能够达到七十度,因此被称为“祝融星”,并不是一个宜居星球。

    甚至恰恰相反,祝融星是异族繁衍的温床,导致祝融星常年战乱不断,赤地千里都是正常情况。

    联邦根本找不出志愿者前往祝融星抚养孤儿,仰赖儿童救助中心的援助,一批专门抚养孩子的人工智能被送到了祝融星。这些人工智能将代替人类,抚养失去父母,无力生存的孤儿。

    只是祝融星的磁场十分特别,联邦新科技的人工智能根本无法在祝融星起到作用。能在祝融星正常工作的人工智能,只有最古老的那一款。

    因此白未晞就是被这样一个十分古老的人工智能带大的——白未晞叫他“阿爹”。

    “阿爹”的语言库中只有匮乏的词语,他不能像新款的人工智能那样说出俏皮话来逗孩子开心,也不能做出“抚摸” “拥抱”等动作。

    “阿爹”就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忠诚地执行着芯片给予他的任务。除此之外, “阿爹”什么都做不了。

    被“阿爹”抚养长大的白未晞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人,因为他摔倒了, “阿爹”只会告诉他“站起来”,他不想吃饭, “阿爹”也只会冷冰冰地说“现在是用餐时间”。

    “阿爹”无法沟通,导致白未晞也缺乏和别人沟通的经验。即便后来白未晞离开了祝融星去星都上大学,认识了许许多多的人,也交到了许许多多的朋友,但是他还是学不会和人沟通。

    曾经他最好的朋友沈吟今对他说: “晞晞,你知道吗,你就像一个冰块,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

    因此此刻,白未晞只能略带尴尬地说: “臣确实不太会说话。”

    但白未晞确实成功地将游溯的注意力拉回来了。此刻的游溯已经不再去想他远在临安的母亲对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他的白先生怎么小时候受了这么多苦——

    并且选择性忘记不久之前白未晞还在说他是武安君公孙起的后人,从小和师父在山里长大。

    毕竟这鬼话游溯就没信过。

    “白先生,你……”

    白未晞将左手手臂递到他的面前,当着游溯的面拉上了长长的广袖。

    一处文身出现在白未晞的小臂。

    这是一幅秋水蒹葭图,不得不承认,这幅图绘画的很是用心,游溯甚至能从上面看到游鱼跃出水面泛起的点点涟漪。

    这处文身从肘部蔓延到手腕,覆盖了白未晞的整个小臂。

    白未晞道: “这是我小时候被……嗯……坏人抓到的时候,小臂上留下了一处伤疤。当时医,医者说会留疤,我哭着对‘阿爹’说我不想留疤, ‘阿爹’听到了,就在小臂上给我纹了这处文身。”

    纹的时候是真疼啊,疼的白未晞哭爹喊娘。但很可惜,他的爹娘都在和异族的战斗中战死了,他要是真把人喊出来了,只怕第一个吓哭的就是他自己。

    他小臂上的伤疤是被异族的爪子抓到时留下的。

    那时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孤儿院的选址在安全城内,却遇到了一群异族。异族大摇大摆地走进孤儿院,不知道生吃了多少孤儿。

    白未晞被一只异族的爪子划了一下,好在当时孤儿院的安保人工智能救了他。但异族的爪子有毒,白未晞即便保住了性命,在当时的医疗水平下,他却没办法消除小臂上的伤疤。

    但异族留下的伤疤实在是太丑了,密密麻麻沟壑纵横,看着就让人反胃。一向不在意自己外表的白未晞也受不了这么丑的伤疤,哭着对“阿爹”说他不要这个伤疤。

    但“阿爹”的智能有限,他在听到了白未晞的诉求后,直接选择了能达成白未晞诉求的唯一方法,在白未晞的小臂上绘出了这个文身。

    白未晞笑笑: “当时觉得挺疼的,但是后来熬过去了,就觉得也没什么大不的,多大点事。”

    游溯略微有些心疼地抚上白未晞的文身——或者应该说是伤疤更确切一些。

    这个纹身是凹凸不平的,游溯甚至能感觉到粗糙又坚硬的触感。游溯甚至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伤口才能造成这样的伤疤。

    好像他被西羌人的尖刀划过整个胸膛而形成的那道疤,也没有这道伤疤可怖。

    游溯问: “你当时一定很疼吧。”

    这甚至不是一个疑问句,因为游溯知道,白未晞那时候一定很疼。

    但是白未晞说: “也还好,我都记不得了。”

    他冲着游溯笑: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过去的伤疤再疼,那也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只要让自己不再受伤就好了。”

    他就这样站在阳光下冲着游溯笑,阳光跳跃在他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的阴影都看不见。恍惚间,游溯忽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喜欢白先生。

    因为他的白先生呀,身上没有任何阴霾。

    ******

    主公被白先生轻飘飘地哄好了,甚至连一个下午都没用上,于是一股小道消息逐渐在司州大地上传播。

    “我听说,那天主公和白先生亲了。知道为什么白先生轻轻松松就能哄好主公吗?还不是因为献身了。”

    “何止是亲上啊,我听说他们那天连衣裳都脱了,差点就睡了。结果没想到,虎威将军去了。”

    “对对对,知道为什么虎威将军又被打发出去剿匪吗?就是因为他那天坏了主公和白先生的好事。”

    “……”

    聚贤楼内人声鼎沸,各种离谱的八卦不绝于耳,绿竹璧一脸复杂: “在下可算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的君王都不敢杀史官了。”

    白未晞心有戚戚: “若是当年夏日之阳怒杀董狐,只怕他留名的就不只是‘赵盾弑其君’了。”

    白未晞口中的“夏日之阳”便是春秋时期的赵宣子赵盾,其父“秋日之阳”赵成子赵衰便是当年跟随晋文公重耳颠沛流离,最终助晋文公称霸中原的“六卿”之一。

    赵盾在晋襄公时代执掌晋国大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执政。晋襄公死后,嘱咐赵盾扶持太子夷皋为晋公,但赵盾却以太子夷皋年幼,主少国疑为名,力主晋襄公之弟公子雍为晋公。

    然而当一切都谈好了,赵盾甚至和秦国的秦康公定过盟约,言称要迎立在秦国为亚卿的公子雍为晋公,最终却因为太子夷皋的母亲穆嬴在灵堂上哭的撕心裂肺而改了主意,最终决定尊重晋襄公的意愿,立太子夷皋为晋公,史称晋灵公。

    穆嬴因此深恨赵盾,甚至还参与过晋国内部的反赵联盟,可惜最后无功而返。然而穆嬴和晋灵公想弄死赵盾的心却一直未曾更改。

    先是派出杀手刺杀赵盾,结果杀手看到赵盾勤于政事后,感动地自杀了;

    后是晋灵公设宴派出刀斧手欲杀赵盾,赵盾被家臣提弥明拼死保护,在晋国隐姓埋名,欲图流亡。

    此时,赵盾的堂弟赵穿让赵盾不要离开,赵穿自己则是直接带着甲士在桃园杀了晋灵公。

    太史董狐得知此事之后,在丹青上书写了“赵盾弑其君”。赵盾与其理论,称弑君的人是堂弟赵穿而不是他本人,结果被董狐一顿喷。

    然而挨了喷的夏日之阳面对史官也只能捏着鼻子认输,继续好吃好喝地供着。

    不然……

    绿竹璧笑得猖狂: “野史上就要记载,赵盾能上位,是因为和晋襄公,公子雍,杀手,提弥明甚至是堂弟赵穿都睡过了。晋灵公要杀赵盾,是因为赵盾嫌他太小,不肯让他睡。”

    白未晞: “……”

    白未晞语塞: “绿竹兄,你怎么也和这些人一样,胡说八道起来。”

    绿竹璧耸耸肩,他坐在白未晞的对面,却不是正襟危坐,而是十分随意地盘腿而坐。道袍铺散在席面上,像是一朵盛开的花。

    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问白未晞: “白兄,这么端坐着不累吗?”

    白未晞: “……”

    白未晞: “不累。”

    他们现在是在一家酒楼中,因为前几日的明兴殿上,白未晞曾答应过和绿竹璧小酌几杯,今日他是来兑现诺言的。

    所以白未晞想不明白: “绿竹兄,这里靠窗,随时会有人看到。”

    “怕什么?”绿竹璧毫不介意, “他们就是看到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要向雍王殿下参在下一本,说在下坐没坐样?”

    白未晞: “……”

    兄弟你说的真是太有道理了。

    待小二上了酒,绿竹璧亲自为白未晞斟酒,问: “白兄能喝酒吗?听说这酒名唤‘大梦归’,说喝了这酒的人,就没有不醉的。”

    白未晞看着酒爵中尚且浑浊的酒液,十分张狂地来了一句: “这才哪到哪。”

    就这个时代能制作出什么高纯度的酒来,和酒精味的饮料能差到哪去?

    见白未晞豪爽,绿竹璧大笑起来,他端起酒爵敬了白未晞一杯酒: “白兄,来!”

    白未晞陪着绿竹璧喝了一杯,刚放下酒爵,就听到绿竹璧问: “在下曾听闻,雍王政令不出关中?不知白兄可能为在下解惑?”

    白未晞: “……”

    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回答,因为虽然“雍王政令不出关中”这句话里掺了点水分,但其实也没有掺太多,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算错的彻底。

    因为确实,游雍现在在司州能控制在手中的地盘就只有“三辅” ——曾经的京兆尹,左扶风,右冯翊,现在的京兆郡,扶风郡,冯翊郡。

    因为这三个郡的地盘基本上都在关中,地形上都在渭河平原,地形一马平川,凉州铁骑可轻易遍踏。

    兵大爷随时都能打进来,三辅的豪右当然要消消停停的。

    但除此之外的司州四郡,河东郡在山西,弘农郡在南阳盆地,河内郡在河北平原,河南郡则在河洛地带。这些地方都在关外,凉州铁骑想去打一遍,耗费的心力不止一星半点。

    因此在汉王薨逝后,游雍对这些地方传檄而定,便没有派兵攻打过。没被打过的地方,当然不如揍过的地方听话。

    但要说这些地方一点不听话,那也不是。政令能通行到什么程度,全看对当地的豪右影响是不是特别大。

    白未晞没有立刻回答绿竹璧这个问题,而是反问: “绿竹兄问这个做什么?不怕自己知道的太多,出不了雍国的地盘?”

    绿竹璧闻言直接笑趴在地上。好半晌,他才挣扎着趴到案几上,对白未晞说: “我都问这个了,当然是知道后果是什么。”

    他压低声音,对白未晞说: “白兄就没想过,是在下根本不想离开雍国?”

    白未晞眯起了双眼。

    绿竹璧道: “你们不是都在想在下为什么会失期两月有余吗?白兄可想听听在下的理由?”

    白未晞想了想,还是说道: “愿闻其详。”

    绿竹璧道: “当时在下遵天子之命入雍国,到达雍国的第一个城市便是新郑。实不相瞒,在下在几年前曾去过新郑一次。”

    新郑历史悠久,有“黄帝故里”之称,上古时期为有熊国的国土,后来又成了祝融氏之国,夏商时期更是成为京畿地区,繁华异常。

    西周时,这里是郐国;东周时,周幽王欲与申国开战,便令王叔郑桓公将郑国东迁,新郑变成了郑国的国土。到了战国时期,新郑又成为三家分晋后韩国的都城。

    大晋建国之后,新郑也被分封给诸侯郑王,因地处河洛平原而繁华一时。

    但历史如此悠久的古城,前几年绿竹璧在新郑见到的,却是卖儿鬻女,遍野哀鸿。两千石名存实亡,新郑被豪右占据,豪右肆意兼并土地,将农户都变成自己的私产。

    而当时司州的主人汉王却为了得到司州豪右的支持,而允许豪右的恶意借贷买卖,丝毫不管普通黔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水深火热。

    新郑的良田遍及千里,其上耕种的佃农却饿的面黄肌瘦,简直是地狱级笑话。

    但是这一次,当绿竹璧到达新郑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新郑。

    无数豪右在安平元年的鬼面军之乱中死伤殆尽,剩下的豪右中有大半被抄家,理由是参与进了此次京兆史氏谋反的事。

    他们的田地被收归官府所有,官府则将土地分给无地的佃农或者现有土地不够维持一家生计的农户,朝廷对这些官田收取十税三的赋税,并承诺耕种满五年之后,这些土地就是他们的。

    在这个以土地为核心资产的时代,有了土地就是有了一切,于是新郑的黔首脸上开始有了笑脸,再不如以往的麻木。

    在游雍肃清吏治的政策下,即便有些东西还是没有办法彻底消灭,但起码官吏不敢肆意压榨黔首了。

    整个新郑的风气焕然一新,让绿竹璧忍不住停留了一月之久。

    之后通往长安的路上,绿竹璧都是一路走一路停,到处去看司州的风土人情。越接近长安,他看到的东西就越让人心惊。有时候绿竹璧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眼,不然为什么司州的黔首,过的比朝廷的还要好?

    朝廷这些年的吏治他都看在眼中,太后窦强女和相邦窦采儿是一对多么出色的姐弟他也清楚,否则他根本不会答应朝廷的命令,接受朝廷的印绶,前往司州跑这一趟。

    但所幸他来了,否则他将错过这天下胜景。

    绿竹璧轻声问: “在下看雍国还缺不少斗食吏,不知主公和白兄看不看得上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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