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还是我
阿娜尔的双手贴放在龙蜥凸起的腹部上,那里的鳞片相对就显得柔软细密许多,少女慢慢抚摸着这位母亲的肚子,感觉到了细微的滚动从龙蜥的鳞片下传递到她的手指之间,这位母亲的肚子里孕育着不止一个生命,它们此刻是如此的活泼,真实,富有生命力。
龙蜥侧过头去,再一次舔了舔阿娜尔的脸颊。
它们本该在这里枯萎,死去,但是人类的少女毫不吝啬地留下她的骨与肉,它们因此获得了全新的生机。
她得以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得以成功降生。
无论如何,它们都将铭记这份恩情。
所以请开口吧。
母龙蜥拱了拱阿娜尔的手臂,发出安抚的鸣叫声。
当我生下我的孩子让他们回归大海之后,你想要要我帮你做什么都可以的。
少女从那双近在咫尺的龙瞳中读懂了一位母亲的沉默许可,她张了张嘴,大脑仍然是如鹤观雾海一般混沌,于是她重新错开目光,只是安静地将手指尽可能地贴放在龙蜥的腹部上,最后她俯下身,将额头抵在了上面。
在这位母亲的怀抱中,她重新感到血肉的脉动,流动的时间,于是那种浑浊的意识从她脑海中渐渐褪去,少女垂下眼睫,开始思考。
先不要急着思考你的最后目的,阿娜尔。
先不要去想太久之后的事情……只需要思考现在就好了。
只需要抓住此时此刻脑子里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那最后一点可以象征你还是“人类”的东西。
于是少女的意识定格在某个念头上。
——我想杀了祂。
这个想法出现在少女脑海中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惊讶,亦或是觉得自己太过荒谬。
这很正常,没什么可惊讶的地方。
她平静地,冷漠的,反反复复地对自己强调着。
哪怕那是一位神明,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弑神只是荒谬,不可行,以她如此卑微又弱小的力量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我现在在想什么呢……哦,我只是在想我“做不到”。
好极了。
我还没有开始思考神明不可逾越,不可冒犯,不可侵扰。
我可以不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学生,我可以不是须弥教令院的学生,我可以不是名为阿娜尔的人类少女……但我至少还能抓住我最为骄傲的那一部分本质。
——我还是我。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换了什么名字,在什么样子的世界里生活,成长,接受何等教育培养长大,我都还是我。
仇恨是正常的,因为我毕竟还是个人……少女心想,就算她此刻称呼自己为怪物,可这难道就能修正自己曾经以人类的思维方式存在了那么久的事实吗?
我会仇恨祂,诅咒祂,怨恨祂,将一切痛苦的源泉钉死在祂的身上……这是正常的迁怒,也是人类应有的情绪变化,好了,现在你看起来像是个会正常发怒咆哮的人类了,抓住这份仿佛可以燃烧血液的愤怒,来思考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吧。
阿娜尔的目光终于得以再度聚焦,她看向自己白皙的手指以及龙蜥的腹部,她想了想,然后转过头对着这位母亲说:
“请您吃掉我吧。”
龙蜥原本惬意摇晃的尾巴闻言微微一顿,随即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阿娜尔的脑袋。
女孩被敲得脑袋一垂,下意识捂住了隐隐作痛的位置。
“这是现在最合适的方法了。”
她揉揉脑袋,慢吞吞地叹了口气,然后才耐着性子解释道: “您需要养分,您的孩子也需要更多的营养才能诞生,我想不到比我更合适的材料——请不要介意太多,这本就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也的确是有事相求。”
——灵魂分配术。
简单来说,就是将自己的灵魂注入到脏器之中,并通过某种方式取出注灵的脏器移入其他的容器,当被移入脏器的身体与施法者同处在一个环境之中,他们甚至可以共享全部的知识和力量,只要不破坏施法核心的大脑,那么他就能借此达成某种意义上的永生。
阿娜尔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当她开始思考自己能做什么的时候,脑海中下意识蹦出来的就是这个。
得益那些对她从不吝啬的女巫和各类污秽邪典的记录,阿娜尔对于其中一些印象深刻的特殊咒文也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只是因为这类典籍记录的法术前期准备条件大多苛刻到恶毒,无论在哪个世界里都属于挑战人类道德忍耐底线的程度,所以她对于这些东西也仅限于知道而已。
但是现在的情况又不相同了。
毕竟书写那些疯狂魔典的前辈和魔法师们,大概率没想过在很多年之后会有一个她这么一个异类——这么一看的话这样的身体其实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死灵之书上不少咒文她可以放开尝试了。
人类的大脑不能破坏,那是因为破坏了大脑就会摧毁所有的意识——但是阿娜尔又不用忌讳这个,感谢身边这位女士的友情帮助,她对这一点的确非常清楚。
接下来想要做的,就只是在养好这一大家子龙蜥,让这位母亲安安全全生下自己的孩子的前提下,顺便试一试这样的咒法是否可用。
只需要吃下固定的脏器就可以了。
毕竟原来的方法只说移入,没说怎么移入。
阿娜尔很镇定地说道,甚至很体贴的拉开了一点衣领,将自己的颈子露给已经无比震惊的龙蜥看, “只是能不能麻烦您下嘴的时候稍微利索一些?我不是很喜欢弄得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以及虽然称得上可再生资源,但是也请您不要太过浪费。”
龙蜥用脑袋顶了顶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少女看着那双写满了不赞同的龙瞳,只是扬起嘴角,很好脾气地笑了起来。
“我不算亏的。”
她很温和的说道。
“反正也会长回来,总体来说问题不大——但是法术如果可以成功,那么您在与我共享了知识与咒文的同时也会感知到彼此的情绪变化。”
“这不是个很舒服的事情。”
阿娜尔垂下眼睫,慢慢说道, “某种意义上,您会在接下来承受与我的疼痛同等程度的精神污染,并且再也无法解脱——我的记忆,我的知识,我曾经的感悟,我所知晓的一切……对于一切有着正常感知的灵长类来说,大概都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她如果真的死不了……那么就要做好自己要独自一人活过几千年的打算。
那太可怕了,真的。
阿娜尔没有那样的勇气和理性,觉得自己的脑子能保留现有的思想和认知到几千年之后也不会变化。
所以她需要备份,如果龙蜥同意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不同意的话,她大概就只能去琢磨一些其他的方法了。
“……我可以接受自己不得不忘掉一些事情,”少女垂下眼睫,慢慢说道: “但我不想全都忘掉。”
龙蜥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少女的眼睛,但是很可惜,这双漂亮的绿眼睛里她找不到一点可以名为痛苦或是犹豫之类的感情。
……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脑袋搭在了少女的腿上。
让她想想吧。
……死而复生的故事已经足够荒谬了,如果这孩子可以成功的话,那么这的确是个需要仔细想想的事情。
肯定还是有一些事情,是她现在就想做的吧?
毕竟这无鳞的幼崽就算能活到很久很久之后,但是她只是一只龙蜥,寿数再漫长也敌不过自然限制,等她死后,这小家伙的心血不就是再次付诸流水了?
阿娜尔抚摸着龙蜥头顶光滑的麟甲,微微笑起来。
“正如您所说,女士。”
“严格来说,我现在更需要的不是您记住我的一切,而是通过灵魂的共鸣,尽快学会星相学。”
阿娜尔对龙蜥所说的只是她最坏的打算。
条件可以的话,她当然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而如果这座岛的时间是正常流动的,那么浓雾之外的世界也都是正常的提瓦特——她及的非常清楚,海下是能看到正确的星象的。
***
“——然后呢?”
她的第二位听众坐在不远处的一处礁石上晃荡着一双小腿,很茫然的问道。
“海下可以看到星星,然后我们可以做什么呀?”
“在我的故乡有这样一句话, ‘星星会指引迷路的旅人找到回家的路’,我的家不在这里,阿瑠。”
男孩低着头,轻轻哦了一声。
鹤观的时间是混沌的,但是阿瑠慢慢尝试出来了,只要他不去祭台那边,时间就永远都会停留在他到处乱跑的那个上午。
可当他带着这个好消息过来找巫女姐姐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多了几只把她当做爬架随意爬上爬下的小龙蜥。
从未见过的新奇生命让阿瑠好奇不已,龙蜥很大,即使是刚出壳不久也是和小狗一样的体型,男孩试探着想要摸摸,却得到了小龙蜥迅速龇牙的警惕反应和一口咬空的凶狠咔嚓声。
他只能悻悻缩回手,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
“所以姐姐会走吗?”
阿娜尔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我并不是很清楚,阿瑠,因为我也只是在试试罢了。”
她摇了摇头,然后轻声问道: “如果我成功的话,阿瑠想和我一起走吗?”
阿瑠看着一只趴在她腿上打盹的龙蜥幼崽,过了好久后,他摇了摇头。
“还是不吧。”
男孩挠挠脑袋,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
“信仰雷鸟的大家都不在了……卡帕奇莉如果连我都找不到的话,会很寂寞的。”
第82章
克图格亚
龙蜥最终还是答应了阿娜尔的请求,允许了配合她施展灵魂分配术。
当然了,自然不能是原版那样让被施术的对象成为施术者的容器,调试细节的这个过程有些漫长,岛上的时间混乱不清,阿娜尔只能依靠龙蜥孕期的身体反应大致推测出具体的时间的变化。
她开始有些习惯这样的日子了……唯一有些麻烦的,是她每次重新醒来,都需要一次次的从海滩走回崖下的巢穴。
这种像是游戏刷新复活点一样的感觉让阿娜尔感觉有些麻烦,但还在忍耐范围之内。
好在情况并非一直如此。
这位孤身坚持至今的母亲产下龙蛋的时候,阿娜尔就是在龙蜥的怀里醒来的,比起体型庞大健硕的深海龙蜥,女孩的身形就要显得纤细又娇小,她依偎在母龙蜥腹部与龙尾环绕出来的位置里,靠在这位母亲的怀里沉沉睡着,又在不久之后,伴随着混合着血污的羊水一同睁开眼睛。
几颗湿漉漉的龙蛋挤在她的身边,其中一枚龙蛋更是直接滚进了她的怀里,她睁开眼的那一刻脸上还带着懵懂的空白,而因为生产还有些生理性颤抖的母龙蜥已经转过头,轻轻舔掉了她脸上不小心沾染的污秽。
——那像是另一场新生的开始。
阿娜尔不知道这是代表了自己已经从某一位的游戏场中扔了出来,还是单纯因为灵魂分割术的成功让她获取了另一种存在的形式,但是至少她不用反反复复从鹤观孤岛的海滩辛辛苦苦走过来了。
她的双手贴放在蛋壳上,感受到的是龙蛋内部鲜活的生命力,那几只幼生的龙蜥很快就破壳而出,而母亲轻轻叼过她的手腕,很克制的咬破她手臂上的肌肤让血液流淌而出,幼崽们舔掉她手腕间流出的血,对她发出欢喜短促的娇嫩鸣叫声。
我们饮下同族的血,让血与水在彼此的体内混合为一,在月相变化的潮汐间感受到对方存在的痕迹,早夭的同族与过往失去的一切,都将在共生之水中得以复生。
新生的幼龙蜥小心翼翼的用尾巴卷住流血的手腕,母亲取来完整的蛋壳,逐一咬破孩子们颈侧被软鳞覆盖的皮肉,最后她咬开自己的尾巴,让龙蜥的血流满纯白的容器。
生来无鳞的同胞。
注定早夭的幼崽。
我等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你也是我的孩子,我的亲人,我的同胞。
以自身孕育了同族新生与后代的孩子呀……
请你饮下这共同的血,在灵魂分割彼此融合同调的此刻,自此真正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少女不曾言语。
但她伸出自己苍白的双手,平静捧起了面前的蛋壳凑到了唇边。
这好像是另一种看似突兀却又预期之中的发展。
这在谁的预料之中,这又是谁的剧本,又是谁的命中注定?
【艾萨克问,请看,火和柴都有了,燔祭的羊羔在何处?
亚伯拉罕说,我儿,神必自己预备作燔祭的羊羔。于是不要疑惑,神都给预备。】
但现在来看,我才是那唯一被预备的羊羔。
少女终是将腥甜的龙血一饮而尽。
于是她便又听到了,在更远处的海潮声,被浓雾和雷鸟带来的怒吼和雷霆所遮掩住的属于海洋本身的声音。
在那雾茫茫的海的尽头,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是水族与深海的低吟浅唱,那是与世界同时存在同时诞生的古老韵律,那轻缓柔和的声音自她耳膜深处响起,从一开始的模糊混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母亲凑过来,轻轻蹭过唯一无鳞的幼崽细嫩脆弱的皮肤,她告别了自己的孩子,按着最初约定的那般,她顺着雾色没入海水之中,阿娜尔怀抱着她有鳞的兄弟姊妹,无论是表情还是心境,都是难以想象的平静。
她会回来的。
少女很确定这一点,那位潜入海下的母亲会顺着了灵魂的牵引和血脉的呼声回到这里来,带回自己期待的那个答案。
雾海之外的世界星空开朗疏阔,唯有孤星高悬,光辉明丽。
秋夜的南方夜空澄明,抬头可见北落师门,只是那孤星闪闪烁烁,最后却又在星光斑驳的水下分散成了无数细微的光点,那轮廓隐约瞧着像是个奇异的笑脸,惊得龙蜥尾巴下意识一甩,直接拍开水面,溅开无数水花的涟漪。
很清楚母亲在海中看到了什么的学者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想,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秋天的夜晚风景很好,适合召唤克图格亚。
啊,不过这样一来阿娜尔倒是慢了半拍——或者说慢了八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点什么,她所经历的一切终于在此扣成了一个无限循环的莫比乌斯环,这样一看倒还有些讽刺,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戏剧性发展是否可以满足更高处那一位的心意。
毕竟从她个人角度来说,她可能会评价这样的故事没什么意思。
阿娜尔的手指轻轻抚过幼崽尚且柔软的鳞片,她从头上抱下把自己当做爬架的小龙蜥,将他们塞回了母亲的面前。
“你们该走了。”
少女温声说道,沉稳的母亲要较懵懂的孩子更清楚现在的情况,她既然已经读懂了星空的秘密共享了知识与咒文,自然也就知道她这无鳞的幼崽准备要做些什么,于是这位母亲并没有和人类相处的氛围一样浪费太多时间在劝说和拒绝上,而是飞快叼起仍在对方衣摆上恋恋不舍地幼崽,默不作声地重新潜回了海下。
阿娜尔拍了拍裙摆,去找这里第二位可以与她说话的对象。
雷鸟还在发狂,执念着阿瑠的结局,若是在此之前阿娜尔倒是不介意这位小姐的这种行为,不过放在现在这就有点麻烦了——说真的,看在鹤观这里大概率要迎来字面意义上的世界末日的份上,她能不能稍微冷静点?
其他人没办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而阿瑠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对她摇了摇头。
“我只能说我尽量试一试……”他有些不确定的挠了挠脑袋,又转移话题问道: “不过姐姐想要做什么?”
阿娜尔垂眸沉思片刻,说了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想看看太阳吗,阿瑠?”
***
这孩子回到祭场就会开启那一日的轮回再现,所以阿娜尔并没有把目标地点选在鹤观的核心处,他满脸好奇的看着对方手执一根木棍在地上慢慢画出从未见过的符文圆阵,那像是个多个错乱的五芒星不规律地迭放在同一圆环中,阿瑠只是看了几眼,就下意识地转开了目光。
“不看是对的。”
阿娜尔心不在焉的说着, “这是‘门之印’……具体用途,嗯,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在这里行不行,这里毕竟是提瓦特又不是地球,我主要是保证那一位不要跑错了地方,失败了还是有点麻烦的。”
当然,如果真的能把那位从门后面请出来就更好了。
和她已知的另几位不太一样,门后的这位脾气相对算是很不错了,无论是祭品还是要求都简单很多,就算真的出来了到时候估计只需要她死一下就足够了,蛮省心的。
这具不死的身体如果注定被域外的神明取走生命,那么无论是她简单死一次就可以还是自此得到真正的解脱,她总归也不算亏。
“去偏僻一点的地方躲一躲吧,阿瑠。”
少女转过头,温声对着男孩叮嘱道。
“我这一次失败自然就不用多说什么了,如果成功的话,我想卡帕奇莉应该还是会知道跑的。”
按着古籍的记录,克图格亚便会回应受奈亚拉托提普威胁之人的要求出现,但是这里面她没有遇到奈亚拉脱提普也不打算为了凑属性顺便再把那位叫过来,所以她也不知道现在这位被她记仇的对象到底算不算是平替……也许应该能算吧?
好歹烦人程度某种意义上还是挺相似的。
总而言之,希望克图格亚可以恶其余胥,不要太计较这里面的细节。
阿娜尔在法阵旁边慢悠悠地竖起篝火又挨个点燃,无论是表情还是动作都相当悠哉的样子,只是在准备点燃最后一簇火堆的时候,另一只手抢先一步伸了过来,很体贴地帮着点燃了堆起的柴火。
她抬起头,看见平平无奇的一张脸,还有对方脸上兴致勃勃的愉快笑容。
啊,意料之中。
阿娜尔很淡定的低下头,调整着地上有些模糊的痕迹。
“您还真是‘平易近人’啊。”
“我不是第一位,也不会是最后一位,”对方笑眯眯的回答道, “说真的,我以为你要和那群长尾巴的一起走了,留下来准备的又是什么新把戏吗?”
“也许算吧。”
阿娜尔点点头,在一处平坦的石头上慢慢坐了下来。
“假设这是一场戏剧,而我是演员,您是剧本之外的唯一观众,那么我为了让观众获得最好的观影体验,总要表演一些他真正想要看到的东西。”
对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他的笑容依旧带着饶有兴趣的意味,于是阿娜尔也跟着露出与他相同的笑脸。
“在这场‘戏剧’正式迎来落幕之前,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想要问您——”
与少女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响彻天空的磅礴震动,浑浊黯淡的天空被更高处的存在倏然照亮如同白昼,无数明亮的火点在触目可见的所有存在之物上开始燃烧,空气为之扭曲,变形,那华丽的金发在火光中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像是一团在烈火中燃烧的黄金。
贯穿天地的活火如同坠落人间的太阳,在那即将毁灭一切的烈火与高温之中,祂听见少女最后的询问声。
如果您如此擅长享受这份荒唐愚戏带来的愉悦和欢喜,那么与之相对的——
“您会感觉到‘恐惧’吗,大人?”
第83章
无鳞儿
——你会感觉到恐惧吗?
很遗憾,阿娜尔没有得到自己最期待的那个理想答案……她最后的意识是天降的活火,沸腾的海水,脆弱的世界在旧日支配者的降临中发出仿佛崩裂般的悲鸣,而那唯一的影子立在自己的面前,许久没有做出回应。
祂说了什么,亦或是做了什么动作么?
……记不清了。
阿娜尔只记得那最后在祂唇角出现的弧度,祂笑了起来,笑容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夸张,祂笑得甚至弯下腰来捂着肚子,乐不可支,畅快淋漓,甚至还为此鼓起掌来,十二分欣赏面前这副画面的样子。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祂恰好站在门之印的中央,笑容仍是意犹未尽,意味深长。
还会再见面的。
那个笑容中透出这样的含义——至于更深刻的,阿娜尔已经无从分辨了。
因为她此时所有的感知都已经被自己的身体变化抓走了。
好生奇妙。
她看见焚烧的世界和沸腾的大海,她也看见自己的躯体被旧日支配者的烈火焚成灰烬,与这片大地一同散入海中,却又听见血肉重塑的诡谲响动。
我应当是死了。
可我又在须臾间再度复活。
死亡带来的平静解脱转瞬即逝,可重生的麻木与痛苦正在一次次凌迟她最后的意识。
她越落越深,星与月的运转搅动潮汐,来自海洋更深处的暗色阴影遮去了海面之上影影绰绰的火光,暗色的尾巴卷住她的腰肢,把她扯向冰冷而静谧的世界之中。
少女在海的深处看见母亲的眼睛,温柔,平静,满怀包容,她再度凑过来,龙蜥锋利苍白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肩膀,吞下了溢出的血色。
她微微转过目光,看见无数水族沉默着靠近,聚集在她的身边。
不要害怕。
母亲舔着女孩的脸颊,用最温柔的情绪安抚着她。
你是早夭的同族,你是无鳞的同胞。
此刻的疼痛只是暂时的,无论我们在做什么,也都只是为了迎接你回归我们之中。
来吧。
无数龙蜥的悠长低鸣与海洋的声音混为一体,成为少女最初听过的那缥缈的呓语。
归于同族。
归于群中。
***
深海的水族中,一位母亲怀了身孕。
这个孩子的来历较为特别,而为了孕育这个孩子并让她成功降生,她的体型已经要较其他的同族大出数倍;如此一来,原来栖息地用作繁育后代子嗣的地方便显得不那么合适。
好在因为在水面之上的一些经历,这位母亲同样也比其他同族多出了不少的知识。
于是比起珊瑚与礁石的栖息地,这位母亲跃跃欲试的盯上了另一处明显更适合她的孩子降生的地方。
那里原本是囚禁了她无数同族的囚笼,是外来者的庇护与坚硬的岩石堆砌而成的人的宫殿,但就在不久之前,身生珊瑚的大蛇将地宫托起送至海上,弱小的人类踩着蛇神的珊瑚枝走上了海面之上,那里只余下了空荡无人的破败宫殿。
若是能够定在那里就最好了,可以解救被囚禁的同族,也可以让她的孩子找到最合适的地方降生。
对此,其他龙蜥似乎有着不同的意见,他们保持着抵触光和厌恶人类的本能,为此,母亲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嫌弃了一番自己故步自封的同胞们,那群小脑袋的呼吸幼儿到底有什么好可怕的,如今人类的宫殿留下的只是一片残垣断壁而已。
与她共行的同胞对她脱口而出的诅咒和轻蔑的称呼震惊不已,并纷纷为此认真询问还有什么更适合的评价。
说真的,这有点跑题了,母亲想,然后她又单独思考了几秒“跑题”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应该是人类文明里的词,她本不该能够如此自如运用才对,好在身为母亲的本能压住了多余的好奇心。
出于照顾同族的本能,一部分强壮的龙蜥在这位母亲的引领下寻到了渊下地宫的荒废一角,这里其实距离其他被囚禁同族的位置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是她与此同时也很清楚,她的身体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优秀,母亲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生产,所以也只能先以这里作为全新的巢穴,诞下她最重要的一个孩子。
繁衍,孕育,降生。
在这片深海之下生存的龙蜥已经无法在保持先祖的那份纯粹与骄傲,为了存续和进化,他们同时保留着兽类的本能和高等智慧生物的尊严与特有的理性,按理来说,母龙蜥会对族中的幼崽一视同仁,但当她趴伏在准备好的巢穴中,身边是正在巡逻和警戒的同族,她忽然就有一种隐约的预感——
这会是她最重要的孩子。
她其他的孩子陪伴左右,母亲安然的闭上眼睛,她感受着身体内部熟悉的痉挛和镇痛,与此同时,某种浑浊而模糊的一部分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正在变得清晰起来……但是还没有等她想清楚这究竟代表了什么,在其他孩子欢欣雀跃的鸣叫中,她的孩子已经降生了。
但是这次的龙蜥蛋虽然大了很多,却也比其他新生儿的反应安静许多,其他孩子推搡了一会并没有感到里面的动静,声音立刻开始变得焦急不安,母亲若有所思的看着这颗太过沉默的蛋,并在其他崽子惊恐的尖叫声中,毫不犹豫地一尾巴敲碎了坚硬的蛋壳。
——下一秒,他们看见柔软的金色蜷缩在蛋壳的内部,她生着人的形貌和龙蜥的眼睛,只是那双浅青色的眸子只在敲开蛋壳的那一瞬间挣开,便又重新无比疲惫合上,这最小的金毛幼崽本来安安静静在蛋壳里睡着,又被母亲毫不犹豫地扒拉出来,用尾巴圈在了怀里。
其余龙蜥忧心忡忡,窃窃私语。
族中诞下了无鳞的幼儿,看起来就是注定早夭的幼崽。
至于她区别于龙蜥的形态,以人类的姿态诞生这一点,反而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被迫修改了进化途径的深海龙蜥早已无缘至高的龙王,但是皆为水的同族,对于某种事情隐隐约约也有些奇妙的预感。
新生的水龙王会以人类的形态诞生,说不定彼此之间也有些奇妙的影响吧。
母亲对于讨论声恍若未闻,她是唯一清楚这孩子诞生真相的龙蜥,可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岸上的孩子本就是同族,她们曾慷慨共享彼此的灵魂与最鲜活的血肉,如今她只是让那金发的孩子在自己的腹中重新诞生,真正意义回归大群之中而已。
所以她听着同族的讨论,也只是耐心舔掉生着柔软金毛的小崽子身上沾染的脏东西,她很满意这孩子现在的眼睛,这是回归最明显的象征;至于她在经过孕育与重生后依然没有生出漂亮且好用的鳞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我们还有这么柔软又漂亮的小金毛是吧,有鳞片的那么多,但是软乎乎的小金毛只有自己才有。
母亲无比骄傲的想,又很高兴的舔了舔幼崽的脸颊。
总而言之,可爱就行了。
新生的幼崽懵懵懂懂,她像是做了一场漫长又孤独的梦,梦醒后便是一片空白混沌,她下意识地开始动脑试图思考面前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她的肢体和头脑都有种陌生的僵硬感,明明大脑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可无论如何思考,脑子里都只有一片纯粹的空白。
就像是换了台最新款的主机但是忘了迁移内存, c盘空空如也啥也没有。
……稍等,主机是什么,内存又是啥玩意。
自己好像是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幼崽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在附近摸索着,只是刚刚仰起头迎接她的就是母亲过分热情的舔毛动作,她成功被舔得一个趔趄,瞬间忘记了思考,与此同时她同母的兄弟姐妹无比热情的带来了和她脑袋一样大的龙蜥蛋,无比期待的推到了她的面前,眼巴巴的看着这最小的金毛幼崽的反应。
幼崽极为勉强的吃下了和她脑袋一样大的龙蜥蛋。
吃下食物就代表可以活下去,最容易早夭的无鳞儿成功活过了降生后的第一天,龙蜥群欢呼雀跃,满足不已。
幼崽松了口气,并发现自己的食谱只有大小不一的龙蜥蛋。
不会游泳也不会捕猎的幼崽被迫吃了很多天的龙蜥蛋。
迅速学会了游泳但还不会捕猎的幼崽开始尝试拒绝吃蛋。
幼崽试图改变食谱,成功通过同族的雷属性和冰属性得到了电糊蛋和速冻蛋。
……幼崽以更激烈的态度开始拒绝吃蛋。
母亲带来了鱼肉和蚌壳类的食物。
幼崽出现了卡刺和撬不开贝壳的情况。
于是幼崽不得不再次开始只能允许吃龙蜥蛋。
……
无论如何,我罪不至此。
已经少说吃了几个月龙蜥蛋的金色的无鳞儿无比深沉的想着,她捧着手中的龙蜥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抬起头,看向了远方地宫建筑最显眼的高处。
那是渊下之民留下的人造的太阳,名为大日御舆的伟大造物——这附近断裂的石碑上刻印的铭文和古文字在她眼中自然便是可以理解含义的,为此她顺便破译出了大日御舆的名字和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录,金色的幼崽曾经下意识地想要去附近寻找其他人类的痕迹,进一步复原石碑上的文字,但每一次都被母亲用尾巴圈回来,哪里也不许去。
先前被反对了很多次,但是她想,现在的话说不定可以试试。
她甚至可以短暂放弃那些对人类文明的探索欲和好奇心……但是至少让我碰碰那个大日御舆?
别的先不说,好歹让我试着吃个烤蛋吧?
第84章
阿只
无鳞的幼崽想要靠近渊下地宫的边陲处,这没有问题。
但是幼崽实际上是想要用人类的大日御舆烤蛋,这非常不可以。
母亲表达了委婉的不赞同,同母的兄姐幸灾乐祸嘲笑不止,却也会在同族休息的功夫里偷偷摸摸把最小的幼崽藏到肚子下面,从边角处匍匐前进,试图把她偷渡出去塞到渊下宫那边去。
……结果当然是失败了,大群之中同生共死,以母亲作为媒介,彼此之间的血脉牵引更甚其他的同族,几个胆大包天的崽子第一时间就被发现,立刻被母亲毫不留情的打了一顿,只有自己也仍在跃跃欲试的幼崽也被她的母亲毫不客气地叼回巢穴里,她的兄姐嘀嘀咕咕的凑到旁边,用冰冷的鼻尖轻轻蹭过无鳞儿幼嫩又柔软的肌肤,别别扭扭地和她表达着行动失败后的歉意。
她可以感知同族的感觉,也可以响应给他们属于自己的情绪,很神奇的一点是,无鳞的幼崽与同胞之间的联系,不靠语言文字,也不是龙蜥之间的肢体语言,而是一种更加纯粹且直接的感知。
幼崽看看自己苍白细弱的双手,又看看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兄姐那庞大健硕生着坚硬鳞片的身躯,不由得生出一种奇异的恼丧。
我太弱小了。
她闷闷不乐的摊成一团,趴在一位姐姐的脑袋上煞有其事地唉声叹气。
比起深海龙蜥,她的确是太脆弱了,是其他有鳞的同胞无法想象的程度,在其他同龄的同族已经可以在附近的海域自由捕猎的时候,她依然只能在母亲身边活动;她可以游泳,可以聆听水的声音,也可以和龙蜥一般在海中自由的呼吸,可除了变作竖瞳的眼睛以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她和龙蜥之间的联系。
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她更像是个人类,和人类一般的外表,人类一样的脆弱,哪怕只是粗糙的礁石都能让她流血。
而她的母亲从不让她独自行动,其他同胞亦是如此,龙蜥无法想象这样脆弱的幼崽如果到了没有海水庇护的人类的栖息地会发生什么,虽然她的母亲和同母的兄姐总是不自觉地露出一副这孩子长大后会很靠谱的样子,但是其他龙蜥只会感觉这只幼崽在海水里多呆一会都会被洋流卷到其他地方去再也找不回来。
可就算这样,幼崽还是很坚持想要去渊下宫那边看看。
倒也不是不行……本来在族中就有着想办法营救被囚禁同伴这样的计划。
可其他同胞倒是算了,渊下之宫这小不点就非去不可么?
一些龙蜥左右为难,但也有点不忍心拒绝无鳞幼崽唯一的祈求。
渊下的龙蜥厌恶光源,因为光源往往代表了人类的行动范围,他们在黑暗中生活太久,本来眼部也有了不同程度的退化;只是这些被遗弃在世界之外的古老水族本就为了适应环境获得了更加卓越的进化能力,这一批龙蜥最初为了陪同待产的同族来到这里,眼睛也渐渐恢复了可视的状态。
这样的状态,倒是可以去渊下宫旁边碰碰运气——自从渊下之民自行创造出那如烈阳般照亮黑暗的巨大造物,龙蜥的生存范围便不得不一退再退,和人类争斗抢夺栖息地的事情,在此之前也是常有发生的。
族中繁衍的速度极快,这一批分出来的数量虽少,却因为竞争较少生活安逸,新生的幼崽数量正在迅速增多,左右算了算,就算无鳞的幼崽没有提出这样的请求,差不多也是该想办法琢磨琢磨,适当扩大一些新地盘了。
庇护人类的大蛇早已与他们一同去了水上的世界,余下的两三只人类,不足为据。
听说他们还研究出来一个什么能沟通龙蜥与人类的人类分支,用金色幼崽的意思来解释,那类似于一个职业的分支。
不过职业还是什么的不重要啦,龙蜥们凑在一起大声嘲笑人类的愚蠢和天真,大抵是因为无鳞的幼崽生来一副人类的形貌,连带着一些年轻的龙蜥也因此生出了些爱屋及乌的心理,看人类也没原来那样见到就想要咬死的糟糕冲动。
于是这群年轻气盛的龙蜥打定主意,这一趟先去看看情况,除了圈定未来的地盘范围以外,也顺便看看能不能给金色的无鳞儿带回来个可以陪她玩的玩具。
同族的甲片还是太坚硬啦……
几个动手没轻没重的家伙有些心虚的感慨起来,先前兴致勃勃抓着软乎乎又好脾气的小金毛陪他们玩,结果就是成功给无辜幼崽造成了脊椎骨折的严重损伤,叼着半死不活的幼崽返回巢穴的时候成功把那位母亲惊出了尖锐的咆哮声,咬牙切齿地追杀了好几天,一身鳞片都被咬的坑坑洼洼,养了好久才缓回来。
这件事后来被母亲列为第一紧急问题,无比严肃且反反复复的和自己最小的崽子强调了要远离那群闲着没事干的年轻龙蜥——不,没有所谓的适当,去他妈的适当,那群没轻没重甚至会去挑衅深海巨兽的小崽子永远学不会什么才是适当。
她细心呵护的金色幼崽仍然对人类的宫殿念念不忘,这让母亲不得不加大了一点看管的力度,好在她虽然活跃但依然足够乖巧,比起其他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同族,她的幼崽只需要几块刻着奇怪图案的石片就能老老实实的安静许久,这让母亲松了一口气。
但是很快地,她就知道自己这口气还是松的太早了。
——那几个外出巡查探索地宫情况的年轻龙蜥,除了带回了一些和人类作战过程中取得的战利品,还叼了一只人类的幼崽。
叼着布包的龙蜥并高高兴兴地把这小东西放在了金色的无鳞儿面前,无比得意地和她炫耀了起来。
……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幼崽。
比起生下来就能跑能爬能游泳的龙蜥幼崽,这只人类的崽子还需要睡襁褓呢。
年轻的龙蜥们和其他同胞解释这一趟出去后遇到的情况,而金发的无鳞儿趴在人类小崽子的旁边,伸手戳了戳她白皙柔软的脸颊,成功把这小东西戳的哇哇大哭起来。
……唔。
龙蜥的食谱明显是不能给这样的孩子吃的,龙蜥蛋她都吃不了。
那么,情况就很清楚了。
“……我需要牛奶,衣物,以及一些适合人类幼崽的必备药物。”
许久未曾开口的少女,声音是连自己听起来也有些滞涩沙哑的陌生感。
其他龙蜥只是有些奇怪的看着金色的无鳞儿,她当然会说话,只是比起语言表述,她更擅长依靠血脉作为媒介传达情绪,比起复杂的语言和意义模糊的肢体语言这明显更加直白简单,所以他们早已习惯了她不会开口,如今开口说话,也只是有些惊奇的多看了一眼而已。
她起身,走向那些人类的战利品,从里面扯出一件衣服披在身上。
渊下之民应该也能称作是稻妻人的祖先,巫女服的风格倒是大同小异,不过是一者为白衣红绔,而另一方大概是信仰海神的关系,将红色换成了海蓝。
她随意裹上袍子,而她的母亲也跟着凑了过来,情绪有些沉重地蹭了蹭她的肩膀。
少女垂下眼眸,轻轻笑起来。
“别担心,妈妈,没有问题的。”她脱口而出的称呼如此自然,这让母亲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安静的看着她的孩子俯身贴着自己的脑袋,温声细语的安慰着: “我还是您的孩子,我还是你们无鳞的同胞……只是既然把这孩子带进了龙蜥之中,总归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寻回了一部分记忆的孩子,好像又找回了人类喜欢用语言对话的表达感情的习惯。
她的记忆海停留在鹤观的最后一天——没记错的话,她先是被旧日的活火烧得差不多了,之后又被龙蜥母亲整个囫囵吞下,在那之后,又以龙蜥幼崽的形态重新出生,这样的情况下她会失忆加失智好像也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想起来自己姓名和一部分记忆的少女,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夸夸自己那深入骨髓的人类道德本能。
阿娜尔抱起还在嚎啕大哭的婴儿,不甚熟练地哄了起来。
这是个小姑娘,在她怀里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几乎是哭累了勉强睡了过去,阿娜尔动了动自己酸胀的手臂,无比沉重地叹了口气。
再说一次,她需要婴儿食品和保暖的柔软衣物,还有以防万一,适合人类幼崽各类奇怪疾病的药草。
……提瓦特诸神那么厉害,怎么就不知道发明婴儿辅食和无菌纸尿片呢?
算了。
少女又去那边扒拉了一圈,年轻龙蜥只带回了一些他们看着觉得好玩的新奇对象,看起来是给婴儿准备的东西倒是有,只是不多,凑合一阵子倒是可以的,之后大概就要想办法去找新的了。
阿娜尔挑挑拣拣才找到了一些合适的材料用作人类幼崽的临时住处,婴儿被其他龙蜥当做玩具送给了金色的无鳞儿,他们自己则是显而易见的兴致缺缺。
那些石碑上铭刻着渊下之民最后的记录,他们离开了海下的地宫追随蛇神前往人间,又在海上重新自称海只之民,既然这孩子是最后的遗民,那索性就从这个称呼里节选某个字,直接按着稻妻的起名习惯,称呼她为“阿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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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只这个角色是真的有, 2.5版本的大活动三界路飨祭出现的,和渊上一起,嗯。
第85章
沸腾之海
天降的活火不知来历,那像是可轻佻逾越天空之威权的诡谲伟力,又像是某种星空之外不可名状的奇异诅咒。
但是无论如何,那并不该是属于陆上人应该讨论的对象。
人类自然是无妨的;他们数量繁多却也太过渺小,寿数不过区区百年,对于拥有蛮长时间的神只来说,大抵是眨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已经更迭换代一次又一次,所以任由他们随意讨论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真正需要为此考虑并决定如何出手的,反而是在人来开无所不能的神明。
天空岛并未有太多明确的表示,也许是避讳,也可能是忌惮,总而言之这件事似乎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稻妻的执政身上,天守阁中的那一位思索良久,最后还是派了可靠的部下前去调查清楚。
稻妻方面的魔神战争虽然算得上告一段落,但是需要处理的事情却愈发多了起来,各行各业百废待兴,百姓也需要时间来慢慢休养生息,其中还有以以西界为分野自立自治的海只之民与大蛇远吕羽氏尊,再怎么说那也是一位魔神庇护的一方土地,身为稻妻的执政,要如何对待,如何交流,如何保证日后的平衡和稳定,这些都是接下来亟待考虑的问题。
相对而言,被迷雾笼罩的极南群岛,似乎就需要花费太多心思仔细对待了。
那里的海上浓雾终年不散,远远看上一眼莫说是岛屿本身了,就连,倒是先前也偶尔有人乘坐小船孤身来到稻妻,自称是鹤观的后人。
“我还以为那里是一片无边暗海呢,居然也有人类在雾海深处生存啊……如何,雷神大人?不打算看看去吗?”
“且先不急,斋宫。”
于是这话题便就此告一段落。
除了雷神最信赖的几位随口一提,也不是没有人向上提议,是否要趁着战争刚刚结束,将士们血气未散的最后这段时间,处理掉鹤观的未知问题。
但是天守阁中的那位自始至终不曾为此做出回应,以稻妻雷神的一贯风格,这次她似乎是在有意无意的淡化鹤观的存在感,对其保持着一种少见的不闻不问的态度,若不是天降活火让那附近的海水常年维持在一种沸腾状态,怕不是那个地方根本不会被提起来。
既然如此,那么便连着鹤观的麻烦顺带一起解决了吧。
天守阁中的雷神大人抬手一指,越过一众部将,直直点上了靠在窗台边上懒洋洋眯着眼睛趁机偷偷晒太阳的狐斋宫,端庄一笑: “最先提起那里的正巧也是斋宫,这一趟便由你去吧。”
狐狸哈欠打了一半,比起面上表情,一双狐耳倒是先反射性耷拉下来,她故作委屈左右看了一圈亲友同僚,不是目光游移便是面带微笑,倒是和台上那位生得一模一样的影下意识转过目光看向她的胞姐,然而雷电真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于是影也只能转过头,对她小幅度摇的摇头。
狐斋宫脸上笑容是同样的完美无缺,她甩甩尾巴,若无其事地重新端正了一下自己正坐的姿势,这才垂首应道。
“斋宫遵命。”
*
狐斋宫对于雷神的命令一向都是没有什么怨言的。
沸腾的海水影响的不止是天守阁的思考方向,同样也让附近的渔民苦不堪言,稻妻人民不少靠海为生,本来海中生物生长循环自有规律,海民没有长生种和妖怪那样的神通之力,只是靠着祖上传下的规矩活着,在此基础上平日里维持生计至少不成问题;
可这次诡异沸腾的海水同样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若是再不快些处理,麻烦可就不只是那些飘来飘去的被海水煮熟的海鱼了。
“我就是觉得这次的任务是冲着我来的……”
大家都各有任务,除了被派遣去八酝岛附近镇守紧盯着海只岛方向的笹百合以外,其余人并不与她同行,狐斋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前进方向,美其名曰是规划路线,若是将来真的能把鹤观遗民从那里接出来,这一路海路太折腾人了,总要有中转补给的地方。
笹百合倒是没点破她的小心思,只任由她跟着。
但是很快,狐斋宫就提起了这一趟的正事: “只不过如果那些自称鹤观遗民的人所说没有问题的话,沸腾之海的位置距离他们可不远,海水尚且如此,那岛上——”
“你担心岛上人类的情况?”
笹百合淡淡问道,而狐斋宫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这种规模的术式闻所未闻,但是单纯破坏力来说至少也是魔神级别的水平了……乐观些的猜测,就是鹤观岛上的人与世隔绝,雾海本身也有阻隔结界的作用,鹤观之人并未受到影响;坏一些的猜测嘛,鹤观本身才是被天降的活火攻击的主要对象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是真的这种发展,那么岛上是否还有人存活,这就是个未知数了。
当然,这是一种保守的说法。
笹百合想了想,还是问道: “你想我做什么?”
“嗯嗯?暂时还用不着你来帮忙啦,我一个人应付得来”狐斋宫先是一愣,随即又有些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但她动作一顿,慢半拍地想起来什么似的: “不过我记得有关海只之人的说法,好像是大蛇远吕羽氏尊自海下托起海只岛,我们所见的海只之人本是海底之人?”
“是有这样的说法。”
笹百合点点头,应道。
“既然如此的话,帮我留意一下吧,”狐斋宫笑笑, “自海下升起的土地……嗯,倒也说不好他们如今和海下有没有什么不曾断开的联系,若是能从海只岛那边得到些线索自然是最好的,当然啦,没有也无妨的。”
这沸腾之海影响的范围尚且成谜,具体也不知道是多远,多深,若只是海上的几十米,被某些特殊的魔物影响倒还好,就怕这火足以贯穿天空与海洋,连海底都是滚烫的。
她只是个狐狸,就算狐狸会游泳那也是个狐狸,没有尾巴没有腮,白辰血脉就算真的本事通天,不代表她就能真的深入海底在水里也不用喘气。
狐斋宫耳朵一耷拉,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沸腾之海——最老道的船工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很明显,现有的制船技术并不能解决现有的问题,于是狐斋宫不得不悲伤的发现自己需要解决另外一个问题:就算她这只狐狸能过得去,鹤观人也不一定能过得来。
沸水带来的蒸汽同样是绝非普通生灵可以忍耐的高温,而那一带连海鸟都早已绝迹。
狐斋宫: “……”
这活没法干了,真的。
左思右想一番,她转身去找了那位驻守八酝岛的天狗大人: “帮帮忙?”
对方从报告后面一抬头,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斋宫双手一迭支撑着下巴,笑容妩媚又迷人,狐狸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的,连声音都放软了不少: “百合大人最近不是在处理和海只岛相关的问题?我听说那边土地贫瘠,许多日常物资都需要从稻妻这边购买进入,能不能借你的位置,帮忙打听几个问题?”
笹百合想了想,放下手中报告,平静道: “你想要找海只之人……或者说,大蛇远吕羽氏尊的眷属帮忙入海,去研究沸腾之海的影响范围和具体原因?”
“理论上来说他们比较方便,”狐斋宫从容回答, “当然,他们自然也有拒绝的权力,但是我若是为此耽误了回复阿真的时间,你记得帮我做个证明——狐狸泡温泉是掉毛的话,那么泡沸水就是脱毛了,我真的秃了她记得不要嫌弃我。”
“情况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收敛些吧,斋宫。”
笹百合摇摇头,从一摞东西中抽出来一张放在狐斋宫的面前。
“比起稻妻这边,海只岛明显更加头疼海上的问题,海鱼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替换的重要主食,绝非稻米和小麦一类的农作物可以取代的。”
狐斋宫眨眨眼。
“海只岛的距离更近,和海的羁绊更甚,所以比起我们,他们其实早就开始着手研究了,”笹百合耐心说道,那张儒雅俊美的脸上也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 “目前来说,还没到需要狐狸付出脱毛的代价那一步,你想要和海只岛合作这件事也并非没有可能——
就在不久之前,那边的就已经送来了求助信一样的东西:他们送入海下探查情况的士兵被深海龙蜥攻击了,除此以外,岛屿附近的沿海区也有龙蜥的影子,只是毕竟海只初建人手不足,所以希望我们可以适当施与援手。”
狐斋宫道: “海只岛的事情是你负责,我听你的就是。”
“我没什么特别想叮嘱的。”
笹百合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只是最近受到袭击的对象除了那边以外,一些来往稻妻的商船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财产损失不多,被袭击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些普通的日常生活物资,单论问题本身来说,不足以拿到我的桌上单独报告——”
狐斋宫眼睛一弯,笑吟吟的开口: “但是——”
“……是的,但是,”笹百合彬彬有礼的接过了这位友人的话头,继续说道: “但是有人说袭击稻妻商船的对象也是一群深海龙蜥,这一点倒是和海只之人的描述颇为类似,只是我们这边,龙蜥不曾伤人,我看过具体的报告和受损的船只,区别于其他海兽袭击事件的混乱无序,它们很有可能是听从某中特殊且明确的指令在行动的。”
狐斋宫翻着海只岛那边的来信,头也不抬地哦了一声。
“所以可以操纵龙蜥的家伙被海只岛那边的人说的十恶不赦,但是龙蜥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本质就只是为了从船上抢一点不值钱的生活用品吗?”
“事实上,他们有留下上品的深海珊瑚和真珠用作货币交换。”笹百合很认真地补充道, “因为龙蜥似乎还很喜欢把人类船上的箱子扒下来,然后在人类面前故意扔着玩。”
第86章
吃糖吗
比起其他的麻烦,狐斋宫选择先去检查了受损的船只和被龙蜥带走的货物清单。
“我看看哦……呃,棉布,染料,盐和糖,还有……奶制品?”狐狸啧一声,摸着下巴一脸不可思议: “龙蜥拿走这些东西,是巧合还是挑选的?”
“应当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巫女大人。”
船工飞快回答道, “并不是所有的船都会被袭击,受到袭击的海船上面装载的货品大多就是您先前所说的那些,盐和糖,棉布,染料,一些奶制品和瓜果蔬菜之类的东西,这些也是海只岛那边要的最多的,”
“哎呀。”
狐斋宫想了想,货物的箱子大差不离,如果要精确到这个程度,那么只能是在海港港口开始装货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盯着了,她在心里提了一句记得回去加强沿海附近的布防,这才又问: “是不是你们先前不小心招惹了龙蜥……或者说海只岛那边的人招惹过,连带着稻妻这边的海船也被迁怒了?”
船工想了想,老老实实开口回答: “先前我们也和您想的一样,琢磨是不是龙蜥单纯看人类不顺眼所以特意挑了人类的海船过来找茬,至于您说的海只岛那边,这也不是没可能——我倒是没见过,但是也有人说过它们和海只岛那边的矛盾可比稻妻这边夸张多啦!
其实龙蜥的问题不是这一两天了,先前倒是还好,船上显眼的地方放了雷神大人的标记或是稻妻的旗帜龙蜥就会越过我们的船只……但是这几次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招居然也不好用了。”
狐斋宫一脸惊奇,但她克制了一下自己多余的好奇心,清了清嗓子转而问道: “受损情况严重吗?”
船工的表情有些古怪,他看起来想要说点什么顺便在这位气质尊贵的巫女大人面前抱怨点东西,可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摇了摇头,回答说: “这倒没有,巫女大人,而且就算有的话也不打紧的,它们扔上来的深海珊瑚成色比海只岛那边的都好,所以我们严格来说也没算亏本。”
狐斋宫眼睛一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在她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一种海兽袭击事件,是会连船体本身都没受到什么损伤的。
“他们都是怎么把货物弄进水里的?”
狐斋宫兴致勃勃的问道。
“行动的一般不会是一两只,而是一小群龙蜥靠近,他们通常会挑选货物装得特别满的小船,然后在水面下反复拍打船体,等到最上面的箱子开始松动之后,小一些的龙蜥就会趁机从水下面跳出来把箱子打到水里去。”
船工说这些的时候表情无奈又头疼,狐斋宫倒是毫无顾忌地噗嗤一笑,白狐的巫女眉眼弯弯大大方方毫无掩饰,饶有兴趣的转身看向了停着不少海船的地方。
“我晓得啦。”
她说。
“按着龙蜥过去经常要的东西准备一船,这一次我出海试试看看。”
*
龙蜥有敌意么?
海只岛那边姑且不论,稻妻这边的话,暂时来说它们还不算是敌人。
自海下袭击一艘人类的海船获取上面的东西,最直接也是最符合动物本能的做法是什么?
——掀翻人类的船只,咬死溺水的活物,然后毫不客气地夺走所有的战利品。
这是才是拥有獠牙和主场优势的强悍生物最常见的做法。
道德,规矩,契约,法则,这些是约束人类的东西,和龙蜥又有什么关系。
狐斋宫不相信这么长的时间里所有的商船都会在货物损失的情况下选择无视或是当做意外情况对待,龙蜥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性情暴躁不依不饶要当场抢回来的,或者说看中了龙蜥用作交换的深海珊瑚和真珠贪心起意的,这些肯定也不在少数;
但是迄今为止,稻妻这边并没有出现任何的伤亡。
……这就很有意思了。
有人在指挥龙蜥——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很清楚人类的规矩,也很明白分寸,无论是因为对方单纯喜爱人类,还是为了避免人类追杀从而达到保护龙蜥的目的,至少目前来说,对方都做的非常好。
而对于狐斋宫来说,展现出了具体的倾向性,就代表着可以交流。
与其他同僚不同,狐斋宫对于不同的生灵与人类可以和谐相处这件事始终保持着某种近乎不可思议的乐观,虽然这种情况下如果换做其他人来处理大概率就是二话不说的拎着武器就上了,包括那位如今正端坐在指挥所看似儒雅庄重的笹百合在内。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狐斋宫掰着手指算算,有些惆怅的发现她的这些伙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唯独在海域这块的确算是缺了一块,若是能趁着这个机会拉拢到深海龙蜥之群——哪怕只是达成和平共处的目的——那也算是相当合适的买卖了。
她琢磨着,龙蜥如果真的能和他们好好相处的话,未来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完全可以从自己这里入手嘛。
大不了她拿鸣神大社的钱养啊,这种小事阿真应该不会在意的……大概。
拒绝了笹百合为她挑选大型海船的请求,狐斋宫反而挑选了一艘不那么起眼的小船,又将所有的货物堆得高高的,远远看着就有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人类是很脆弱的,于是这艘船上便只有狐女一人,她事先剪了许多精巧的小纸人,放置掌心中轻轻一吹,便飘飘悠悠的落在了那些箱子上,煞有其事地扶着被绳索捆绑在船板上的箱子。
她摘下了船工体贴准备好的来自稻妻的标志物,孤身坐在船头上,趁着月色正好,抬手掐诀让小船慢悠悠地行入海中。
龙蜥的视觉似乎不那么敏感,与之相对是他们的进化后格外优越敏锐的其他感知,狐斋宫不紧不慢,似乎并未察觉远处那奇异的海下阴影一般,她在船边自顾自地调好自己的琴弦,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皎白冷月,手指轻轻一抬,稻妻风格的古韵小曲便自狐女指尖轻飘飘地流到了海面上。
她垂眉敛目,轻轻唱起古老的和歌,伴随着诗歌特有的韵律变化,那仿佛无序变化的水声似乎也寻到了些许奇异的规律,影子正在渐渐靠近小船的边缘,只是在龙蜥长尾勾出水面一长串暗色涟漪的那一剎那,狐斋宫抚琴的手指忽然反勾琴弦,指尖音色倏然从高山流水转为金石崩裂之声——!
那无数纸人盘旋飞舞,又旋即分裂为细长白条彼此连接绞成法阵的痕迹,自半空中倏然向下一压,于海船左右张开了庇护的结界。
龙蜥猝不及防在结界上撞了个头昏脑涨,虽未受伤却因此大怒不已,长尾瞬间拍打水面卷出激烈的水花,怒吼的龙吟打碎了夜晚的静谧,狐斋宫不紧不慢,只平静扶住手中的三味线,眼尾一扫,却见无光的海下暗色翻滚彼此交错,似乎是想要聚集一处,当场就掀了这明目张胆跑来挑衅他们的小船。
狐女耳朵微微抖了抖,却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这种反应算得上预期之中,但是并不是她的理想结果。
在她的概念里,龙蜥不该是和一般荒野生灵一样,是如此轻易就会被激怒的对象……或者说地稍微冒犯一些,她总觉得他们应该会更有脑子,更加具有秩序一点?
狐斋宫正想着,耳畔的水声却忽然变得缓和起来,一些影子仿佛没入了更深处,一些影子依然在附近徘徊不散,像是不情不愿又不得不离开。
这让巫女有些惊奇——她没听到交流的声音,也没感觉到元素的波动,龙蜥究竟是通过何种手段在族中沟通联络,让她生出了不小的好奇心。
海上的小船依然飘飘荡荡,晃晃悠悠,狐斋宫安然坐着,本就也做好了在这空熬一晚上也毫无收获的打算,至于这一点轻微的晃动对白辰血脉来说不足为据,她气定神闲垂眉敛目,直至小船被浪波摆动的摇晃突兀的停了下来,她这才若有所觉地张开了眼睛。
——她看见水下流淌过一抹美丽的暗金,随着海浪流动,又在她最近的距离处停下来,慢慢地氤氲散开,狐斋宫看见那柔软的金色随着水波一同摇曳波荡,她若有所思的俯身靠近,在水面下,在那徐徐散开的金色之间,狐女看见了一双浅青色的剔透龙瞳。
狐斋宫心中一惊,虽然面上不显,身子却已经下意识收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挺直了腰板。
哎呀……
巫女神色如常,须臾的惊愕之后便是某种轻盈的欢喜。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她正琢磨着要如何打招呼才是最合适的,在深海中游荡的少女已经冒出水面,抬手搭上了船沿,谨慎地只探出半个脑袋,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面前的巫女。
狐斋宫注意到她纤细的手指,光洁白皙,即使是在海水中浸泡许久也不见寻常人类泡水过久后的苍白皱褶,这更加做实了她先前对这孩子的身份猜测。
嘘——
冷静,冷静。
狐狸耳朵一抖,脸上已经挂了最温柔和善的笑。
总而言之,不能吓到这小家伙。
她借着怀中三味线的遮掩伸手没入怀中,找了半天才掏出一把糖果来,她颠颠手里的重量,还是试探着放到了这只小金毛的面前。
“吃糖吗?我这里还有很多哦”
狐狸循循善诱,笑容是令人警惕的明媚。
第87章
金色的小龙
阿娜尔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对方手中的糖果。
女孩的目光更多的仍然是停留在了狐斋宫的脸上,这张脸从未出现在她的记忆中,但是这个人的笑容,这个人的声音,这个人的气息……却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狐斋宫仍耐心托着掌心的糖果,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甜甜花简单提炼出的糖浆,又混合了小孩子喜欢的各类果仁和牛奶一类的东西凝成不规则的糖块,用糯米纸包了,是稻妻小孩子最常选择的零嘴之一。
她也只是猜测,既然拿的都是些日常用品,说不定这哄孩子的东西也是可用的。
夜色朦胧,狐斋宫也不好意思就这么谈过脑袋仔细观察,至少现在,她看不清这孩子的下半身究竟是她所想象的类似于龙蜥的长尾,还是完整的人身。
狐斋宫的耐心极好,那在海中飘荡的少女也只是歪着头看着自己,许是这么会功夫她终于确定狐女并没有攻击的意图,于是搭在船沿上的从手指变成手臂,她撑在船边探出小半个身子,金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瞧着倒和其他渔人家喜欢游水的小孩没什么区别。
巫女沉思一瞬,手指先捻起一颗糖在对方面前比划比划,又当着她的面塞进嘴里,这才将手重新往前递了递,示意她可以拿走。
“……你是稻妻的巫女?”
阿娜尔的目光简单扫过对方掌中的糖果,又重新抬眼看着笑容温柔的狐斋宫,她的声音有些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恍惚和迟疑,狐狸耳朵一抖,便跟着露出个活泼又爽朗的笑来: “是哦,而且不仅是巫女,还是狐狸哦”
她另一只手抬起,三指捏起翘起食指与尾指,在自己脑袋旁边做出象征狐狸的手势,巫女眼睛一弯,笑眯眯的张开口: “叩——就是这样,我是稻妻的巫女,也是稻妻的狐狸,你可以简单的说我是巫女,也可以和我的其他朋友一起称呼我为斋宫……好啦,我的自我介绍说完了,不知你是谁?”
她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阿娜尔想,狐狸不该是这么叫的,至少沙漠的耳廓狐不会这么叫……所以是稻妻的狐狸都会这么叫吗?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都?
女孩盯着狐斋宫捏起的那只手,她迟疑了一会,也跟着做出了一样的手势,伸手凑了上去,碰碰对方的指尖。
“……叩?”
她略显沙哑的嗓子里发出了一点含混的声响,阿娜尔有些迟疑,有些不确定,总觉得这应该是个很亲近的意思……比如说会被戳额头之类的?
狐斋宫却猝不及防,愣了一下。
对方的触碰转瞬即逝,她也只是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忽然碰到了微凉濡湿的轻盈触感,那感觉很有意思,像是野外的小狐试探着靠近族中最尊贵的大前辈,小心翼翼用湿润微凉的鼻头轻轻蹭过手背一样的触感,斋宫手腕有些僵硬,看见金发的少女做完这个动作后缩回了胳膊,重新将自己暴露在空气中太久的手臂藏回水下。
这也有点像。
狐斋宫饶有兴趣的想。
和那群小毛团试探之后自己先受惊似的向后一缩,藏到了树干后面或是草丛堆里,怯生生地抬起脑袋打量着大前辈的表情。
……只是区别于族中的小家伙,她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
狐斋宫下意识张开口,本来想说点缓和气氛的轻松俏皮话,最后却只是唇角一弯,少见的有些无奈的笑了出来。
是她想太多了。
无论这孩子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她现在也还只是个小崽子呢。
“你想要这些东西吗?上面的是一些棉布和茶叶,最下面的是牛奶和堇瓜干。”
狐斋宫指了指身旁的货物,她乘着的本就是小船,装载货物若不是她施法稳定怕是早就翻了船,阿娜尔的目光扫过对方身后的高高一摞,点了点头。
“我可以给你。”狐斋宫温言细语,态度耐心至极: “实际上,如果你真的需要人类的这些货物我每天晚上都可以过来给你送,你甚至可以告诉我你缺少什么……但是有一个前提,不要再去戏弄其他的人类和他们的商船,可以吗?”
女孩眯起眼睛,她沉思片刻,却摇了摇头。
“龙蜥并不是什么也没给过人类,从人类的角度来说,我们算得上银货两讫,所以您在此要求我给予一个承诺,这不成立。”她慢悠悠地说, “珊瑚,砗磲,真珠……这些东西的价值本就是远超货物本身,不要以为深海龙蜥不曾与人类交流就什么也不懂,这种最基础的货币理论,龙蜥也许不会说话不能与你们争辩,但是我可以。”
“需要交换的货物吗?”她反问道,另一只手托起拳头大的深海真珠放在船上,很认真的说道: “这个应该足够了。”
狐斋宫眨眨眼,却是有些无奈的笑开了。
“……也是,这么空口白牙的说一堆,你完全没有理由相信对吧?”狐斋宫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她身后毛绒蓬松的狐狸尾巴轻飘飘的一甩,成功吸引到了阿娜尔的目光,狐女笑眯眯的抱着自己软蓬蓬的大尾巴手指梳了几下,然后又在少女的注视中,毫不犹豫地捏住了尾巴尖,揪下来了几撮柔软的白毛。
狐斋宫这一把可是实打实硬薅下来的,不但脑袋上一双耳朵软趴趴的耷拉下来,原本明媚含笑的一双桃花眼也变得眼泪汪汪。
阿娜尔: “……”
阿娜尔向后退了一点距离,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狐斋宫也没开口和她对话,只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一撮狐狸毛,没一会,狐狸毛在她手中搓成了一条相当精巧的白色线绳手串,狐斋宫拎着新做的手绳在女孩面前一晃,递了过去。
“你若是信不过我,就拿上这个,”斋宫温声道, “算是我的一个承诺——我是庇护稻妻的巫女,也是侍奉雷神的白狐,所以从身份和立场来说,我的确非常需要这一个保证。
这一次算是我有求于你,只要你同我保证龙蜥不再戏弄稻妻的渔民,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满足你的所有请求。”
少女明显还有些半信半疑。
“有什么不好答应的呢,还是你觉得龙蜥和稻妻未来还会有什么额外的交流内容?”狐斋宫笑吟吟的说道。
“细说起来,我们该说是欠了龙蜥不少东西才对;所谓的银货两讫也不该成立,商人重利,与其为了几片棉布和几瓶糖浆就随随便便把价值连城的深海宝物扔给他们,不如由我出面,我把你们要的东西给你,你来帮忙保证龙蜥不会再去抢箱子。”
阿娜尔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
她应了一声,伸手去接对方手中的狐绒手绳,对方却笑眯眯的直接绕在了她的手腕上,阿娜尔抿着嘴唇晃了晃手腕,没拒绝这个稍显亲昵的小动作。
倒也不怕她在这上面做什么手脚,大不了就是切了带着绳子的手腕,等它重新再长出来就是。
“好极了,”狐斋宫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那么就按着之前说的,这些东西都归你啦……可还需要什么?明晚我还在这里等你,你要的东西我去帮你寻来。”
女孩毫无所觉的点了点头,甚至觉得对方的安排实在是非常方便的样子,狐狸笑眯眯的看着她毫不客气地开口说了一堆东西后还和自己说了声再见——她真有礼貌,狐斋宫情不自禁的感慨起来,在这金色的小龙崽准备重新回到水里的时候,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把那一把糖塞在她的手里。
“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小龙。”
少女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陌生,她皱起眉看着笑容明媚的狐狸,还是老老实实开口回答道: “……阿娜尔。”
她说。
“我叫阿娜尔。”
“哦,阿娜尔。”狐斋宫点点头,笑容愈发明快起来: “我记住啦,小龙!”
小金毛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最后也只是老气横秋的叹口气,认真握住了手中的糖果,转身消失在了夜晚的海中。
而狐斋宫依然在笑。
她用了些特别的法子离开了那艘小船,临走前记得拿走了那枚漂亮的深海真珠,远远听见水声混响浪花翻卷,是龙蜥卷翻小船,将箱子拖入水下。
倒是忘了他们是如何避水的,毕竟类似盐和糖一类的东西碰到水就全都毁了,但是小龙好像从来没担心过这个问题的样子。
将来说不定有机会可以问问看,但是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说不定未来若是能和那金色小龙处好关系,自己也能去水下游荡一遭?
唔,沸腾之海的问题说不定也能解决呢。
总不能全都让海只岛处理了……如此一来,稻妻的立场未免有些太过受限。
斋宫心情愉悦。
她举起真珠对着月色比划着,又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那是一枚成色极好的深海真珠,即使是已经和海只岛建立了交流贸易,也从未见过他们能拿出来这种质量的珠子,回去后自然被狐斋宫百般小心的放在桌上,笹百合走过路过看见那圆润剔透的深海真珠,也少见的生出了几分额外的好奇心。
“这是什么?”
狐斋宫探头瞥了一眼,唰的一下就把那珠子藏进怀里,转头对着笹百合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句: “漂亮小姑娘送的,不给你看。”
第88章
笹百合
严格来说,笹百合原本的好奇心原本也没多重,他是那种极典型不会过问同僚工作状态和具体方法的类型,大多数人对于这位天狗大将的印象无外乎便是儒雅沉稳,端庄自持,但同时也兼顾了天狗的骁勇善战,深受雷神的看重。
与他相比,斋宫的性子更加活泼大方不拘小节一些,纵使白辰血脉生来尊贵,斋宫自己又是常年侍奉雷神左右,但是偶尔她的行事作风也会有灵狐特有的狡黠和一点点的不安分。
要说逾越冒犯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却也远远不至于,可要说方方面面都符合规矩令人挑不出问题来,那也绝对谈不上;狐狸天性狡猾,鸣神大社的宫司更是个中翘楚,本来若是换了其他人与斋宫同行,察觉到她自顾自又琢磨出什么稀奇古怪处理问题的法子,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糊弄过去了。
但是笹百合做不到。
首先,那是龙蜥,是连雷神大人也不能坦然无视掉的来自深海的古老族群,海只岛对他们的态度太过微妙,从稻妻的角度考虑,他们必须要谨慎对待;
其次,迄今为止狐斋宫拿去和龙蜥处好关系时的所有货品,全都是他在拿钱。
宫司大人本人倒是非常真诚又热情地表示过,这笔钱可以记在鸣神大社的账上,只等将来欠债对象得了空闲时间回去就能拿到;可她最初便是图了一时方便就地采买,而商户往来各地日常忙得脚不沾地,再加上那白衣红绔的狐女外形实在是显眼得很,认不出来的也就罢了,认出来的……一般也没那个勇气特意跑一趟鸣神大社,为了几箱子廉价的糖块去找人要宫司大人的帐。
无奈之下,这些日子从斋宫大人手中经手的单子,最后全都变成了笹百合的自掏腰包代为付账。
很显然,就算这位天狗出身的稻妻大将有胆子去鸣神大社要账,少说几十年内他也不会有时间去的。
*
“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笹百合如此说道, “考虑这段时间经手的账单已经快要超过我过去花销的全部总和,钱我可以当做帮忙不要回来,但至少我要看看你究竟养了个什么深海吞金兽。”
狐斋宫双手交迭撑着下颌,只是眯起眼睛,沉默不语地打量着面前青年容貌的俊俏将军。
然后她说: “不行。”
笹百合也没说话,抱着手臂向后一靠,对着面前笑吟吟的狐狸慢条斯理地一抬眉毛。
狐斋宫也不急,只露出个笑脸,又故作惆怅道: “杀气太重,你会吓到小龙崽的。”
“要我提醒那再怎么说也是龙蜥群的后裔吗?”笹百合幽幽道: “海只之民受蛇神庇佑,奥罗巴斯自海下托起群岛供人居住,他们在海下生活了那么多年都没能做到和龙蜥相安无事,没能抹杀,没能驯服,也没能保证双方平衡互不侵犯;你是觉得那真的就是一群温顺无害的海洋小动物,还是觉得你这些日子给出去的糖块就足够驯服他们,可以让龙蜥与稻妻和平共处了?”
“自然都不是。”狐斋宫眉头一挑,神色依然是气定神闲的从容不迫: “我的任务是处理沸腾之海,你是要镇守八酝岛的同时尽量盯着海只那边的方向,我记得很清楚呢——安心安心,这件事情我自有分寸。”
如果只说实力,那么笹百合自然信得过白辰血脉,至少不会在和龙蜥的争斗之间落入下风。
“我主要是担心你玩的太大了,或是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拖我下水。”天狗冷静道。
“说的真严重呀”
狐斋宫眼睛一弯,嘻嘻笑起来: “但是你说成这样我也不会让你去的!”
笹百合: “……”
他垂下浓长眼睫,当着自己这位老友的面毫不掩饰地长长叹口气。
“海只之人和龙蜥肯定是有些难以解决的旧日冤仇的,”狐斋宫见状无奈失笑,却也跟着放松眉眼,慢声细语的解释起来: “我现在只能说,尽量维持现状,让龙蜥在稻妻范围内的活动在我的掌握之中,至少现在来看这一点不算太难;
至于更多的,沸腾之海目前来看是多方都需要解决的问题,无论是龙蜥还是海只岛那边都是……那么在这个问题解决之前我们都还可以维持一个基础的平衡状态,但是阿真未来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还不敢确定。”
笹百合反应很快,若有所思: “你是不清楚雷神大人未来准备会选择哪一方作为稻妻长久的盟友?”
“理想自然是三方和谐啦,或者说两相制衡,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也不错,”狐斋宫一摊手,无辜道: “可你现在也看到了,海只岛自身土地贫瘠无法产出作物,所以和稻妻的贸易往来极为频繁,而这种日常货物的依赖性实在是太强了,除非他们的蛇神能再想办法从哪里拱出来一块足够肥沃的土地,不然少说几百年内的海只岛都没办法摆脱稻妻的影响;
而深海龙蜥看起来和海只岛又是个不死不休的意思,毕竟是深海龙蜥之群,本质算得上是自然的生灵,我们未来如果和海只岛往来过于密切,说不定也会惹恼他们的。”
笹百合屈指敲着桌面,许久不曾开口。
“你想拉拢龙蜥。”
他不曾用疑问的语气,也许是因为在他心中早有定夺,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摩擦和争斗,更何况是两块距离如此之近的土地,一方贫瘠,一方富饶,若非心中警惕,他也不会被雷神安排镇守在距离最近的八酝岛。
“我很喜欢他们之中的一个小家伙哦?”狐斋宫扬起嘴角,轻描淡写的转移了话题。 “是个金色的漂亮小姑娘,也就是送了我先前那枚很漂亮的深海真珠的孩子,很可爱,也很聪明。”
笹百合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
所以这只掉毛狐狸手里拿着个龙蜥送的价值连城的珠子,但是非但没有卖,反而在这儿理直气壮地蹭我的俸禄。
天狗心平气和地想。
说实话的话,他有些好奇送她深海真珠的到底是谁了——或者说,能让深海龙蜥在抢夺人类货物的同时,还不忘留下远超价格本身的真珠与珊瑚,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好奇。
龙蜥之中大抵有着精通人类社会相关规则细节的存在……但是很有意思的一点是,笹百合在猜到这一点后,却意外并不觉得有什么警惕的必要。
正如斋宫所言, “那应该只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龙蜥和人类到底还是不同的。
笹百合偶尔也会想,人类虽称得上是同伴,但这种寿命短暂的智慧种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并不值得太过信任。
是选择与海只岛继续交好,还是借着沸腾之海的影响,开始借机试着深入了解深海龙蜥之群?
——显而易见,狐斋宫选择了后者。
如果换做是我的话,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在这一眼的对视中,他和老友已经达成了某种特殊的默契,但与此同时,笹百合也跟着生出了某种额外的好奇心:不为别的,能和这只白毛狐狸有来有回交流这么久,那负责和她聊天的小龙蜥应该也不会是个什么普通的角色。
如此,无论是出于同僚彼此之间应有的关照,日后为了在天守阁汇报工作时的口径统一,提前准备好未来对付海只岛那边的疑问,哪怕单纯只是为了满足天狗大将个人的好奇心,他都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去着重解一些。
不过龙蜥有什么需求的么?
海中的东西怕是根本用不着他这天狗特意提供,真正需要的人类的货物物品也有狐斋宫全部负责,如此一来自己想要靠外物拉近距离的打算似乎有些不太容易成功的样子。
出门透气时看见兵士三两成群相伴而过,有人口中嘀咕着今年回去参加祭典是一定要鲷鱼烧吃到过瘾……
笹百合手扶下颌,若有所思。
说起来……狐狸是不是说过那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小女孩喜爱的东西他实在是了解不多,只是粗浅解过应当是喜欢花花草草,漂亮衣服和甜点果子,只是那些货物中本就有了各类织物和染料,盐糖更是首选之物;若是说贵重些的,想来见惯了深海真珠和各类奇异珊瑚的龙蜥也不会稀罕那种陆地上的粗糙宝石。
左思右想之下,笹百合决定带点用火烹饪的热食去试试。
海下肯定没有热汤热食吧?
应该没有。
不,这个肯定没有。
初步圈定了礼物的范围,只是在挑选的问题上,他又犯了难。
稻妻美食种类繁多,于是笹百合又开始认认真真思考起诸如忌口和食物相克的各种问题……比如没记错的话猫咪好像就不能吃葡萄来着?也不知道龙蜥有什么不能吃的,狐狸既然会称呼为小姑娘的话,那么想来年纪不会太大,说不定抵抗力也不会很强。
天狗大将非常严肃的划掉一些他认为不好消化的和自己绝对不会做的东西,只是排除单方面认为敷衍的主食类,不会掌握火候的复杂调味类,和深海系食谱重迭的海鱼类……好像也没剩下什么可以挑选的了。
青年盯着那长长单子上最后孤零零剩下的鸟蛋烧,觉得可以试试看。
烹饪简单,取材方便,蛋类也是绝大多数生物的天然食谱之一,调味也是甜口,符合一般小姑娘的口味爱好。
完美,天才。
不愧是我。
笹百合双手抱胸,感觉非常满意。
于是当天晚上,天狗大将神情严肃的端着一碗自己亲自做的鸟蛋烧,一言不发的张开翅膀,偷偷摸摸跟上了狐斋宫前往赴约的脚步。
第89章
yue
阿娜尔见过各式各样的幼崽,包括黑山羊的幼崽。
单论个人经历来说,称得上见多识广了。
但是她并没有亲身饲养的经验,特别是人类的幼崽。
相对而言龙蜥是很好养的,渊下之民改造了深海龙蜥的体质,也让他们选择了另类的进化发展方式,将更多的力量选择储存于自身,龙蜥蛋壳本身就是自离开母体后面对世界的第一关,如阿娜尔这样是由母亲亲自撬开蛋壳抱出来的孩子迄今为止只有她一个,事实上小龙蜥如果无法依靠自己破壳而出,也就侧面证明了在母体内发育不良,无法应对日后的进化和狩猎的速度。
龙蜥绝大部分在破壳之后就可以食用鱼虾,更大一些的便可深潜入海自行狩猎大型海兽,金色的无鳞儿情况太过特殊,如她这样长这么大还是要被母亲满怀怜爱的圈起来喂食蛋液的实在是绝无仅有,若不是因为要养从渊下之民那里带回来的阿只,这龙蜥蛋她也不知道还要吃多久才是个头。
阿只是个很乖的孩子,但是再怎么乖巧可爱那也是个活生生的人类婴儿,作为唯一一个触碰她的时候不会一不小心就弄伤婴儿娇嫩皮肤的存在,阿娜尔明明自己在龙蜥族群中都还在被当做幼崽对待,却也不得不承担起了照料人类幼崽的辛苦职责。
哦,严格来说不算是完全的人类幼崽。
渊下之民改造龙蜥的过程彻底改写了这一种族原本的命运,让原本可以孕育出至高龙王的古老种族沦落为如今的狼狈姿态,数百年后的后人为了重新和与他们不死不休的深海龙蜥建立连接,对自己的后代下手也是同样的毫不留情——阿只不是第一个,好在她已经是最后一个。
女孩的身上存在手术的痕迹,体内被强行植入了龙蜥的血肉,但是除了这双眼睛变作了和龙蜥一样的细长瞳孔以外,身体外形上其实并没有多少显着的变化。
也许是这点血肉赋予了她坚韧顽强的生命力,就算是在深海渊下的潮湿阴冷的无光之处,阿只也没有像是阿娜尔印象中的那些脆弱到不行的人类幼崽一般,稍稍降温就连咳嗽带发烧一副要死给你看的样子。
好养活的幼崽换回了阿娜尔一点稀薄的耐心,龙蜥的巢穴不见日月不辨时间,阿只也不知不觉从在襁褓中哭嚎的孩子长大成了已经可以咿咿呀呀满地乱爬的样子,她还不到能说话的年纪,但是已经可以短暂的发出音节,往往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含义,更多是为了吸引注意力——主要是阿娜尔的注意力。
小孩子的喉咙天然最先发出的声音是“ma”和“pa”,这也是绝大多数的语言中有关爸爸妈妈的发音都颇为类似的关系,但阿娜尔养孩子可不是为了让自己无痛当妈的,于是在这小崽子可以简单理解词语并学习发音的时候,她开始专注给阿只纠正发音。
“叫老师。”
阿娜尔盘膝而坐,双手掐着小崽子的胳膊下面把她举起来,一脸严肃的重复起来: “阿只,不是‘ma’,是老师,来和我念,老——师——”
被她举起来的人类幼崽一双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她,然后她扬起婴儿特有的笑容,张开手臂咿咿呀呀地对着阿娜尔喊起来,在她的老师终于因为这人类幼崽天真无邪的笑容心软准备把她重新抱在怀里的时候,阿只立刻抓住了手边垂下的头发,用自己还没长牙的嘴糊了对方的一脸口水。
阿娜尔: “……”
该戒奶了,阿只。
与之相对的,她的执念也从一开始的婴儿奶粉和无菌纸尿片变成了育婴师和幼教。
……嗯。
阿娜尔看着被老师扔在一边后就在不远处打磨好的珊瑚认真磨牙床的幼崽,冷不丁伸手把她从坐着的姿势扒拉成了趴卧的姿势。
阿只毫无感觉,反而是回头看见老师就在这里,立刻喜笑颜开呜呜啊啊地抓着手里的小棍子爬到了老师身边,靠在她腿边继续磨牙。
……太好骗了。
又一次非常顺手地把坐着的幼崽扒拉爬下的阿娜尔无比忧郁的想。
这么好骗的崽子将来长大可怎么办呦。
教育问题,刻不容缓。
*
“——所以我想找你帮忙。”
应约前来的狐斋宫耐心听完了金色的小龙言简意赅的解释,笑容没有任何的变化。
所以说,幼师是什么。
但是狐狸绝对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暴露出自己的无知错过这样的好机会,所以她依然在微笑。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斋宫谨慎思索着措辞,慢慢说道: “简单来说,是龙蜥收养了人类的婴儿,而你现在需要给这孩子更好的教育,所以希望我帮忙找到可以照顾小孩子并养育她成才的老师,是这个意思吗?”
阿娜尔迅速点头。
“唔,”斋宫微微蹙起眉,脸上也跟着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歉疚,无奈道: “但是小龙呀,你也看到了稻妻如今的样子,战争刚刚结束不久,稻妻的一切百废待兴,不要说你想要找的‘幼师’了,怕是想要找到合格的老师都是难上加难……不如这样!”
白发的巫女忽然俯下身来,伸手覆上少女撑在船沿旁边的手背上,她眸光温柔笑容和善,神情看起来再真诚不过: “你若是不介意,不妨上岸来和我走走看?人类那边我不敢和你保证,但是如果是说妖怪的世界……那么也可以给你介绍一些非人的‘老师’,你觉得如何?”
手背上倏然覆上陌生的触感,干燥,柔软,温暖,这让已经习惯了海水和龙蜥冷硬鳞片的少女有些微妙的不适应,她下意识想要缩回自己的双手,却觉得手背上的力度立刻也跟着加重了几分。
阿娜尔: “……”
白发的巫女笑而不语,斋宫只是俯身拉近距离,那双笑意温柔的眼中分明没有半点强迫的意味,但就是能让少女本能的觉得——
如果拒绝了,会很麻烦。
“……让我想想。”她冷静道,浅青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已经被斋宫若无其事亲昵握在手中的双手,忽然就很想啧一声。
再怎么说也是成了精的狐狸呢。
“小龙也可以先自己试试哦?”狐斋宫的笑容愈发温柔了, “既然你说的那个孩子未来要回到人类世界,小龙又是这么负责认真的性子,不自己看看的话,你会放心吗?”
阿娜尔: “……”
阿娜尔: “你只是想让我上岸吧。”
“我不否认”斋宫眼睛一弯,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活泼又爽朗,她大大方方地承认这件事反而让阿娜尔没有了多少可以进一步询问的余地,少女垮下肩膀久久沉默的看着那双写满真诚的眼睛,好一会后,她慢慢叹了口气,轻声道: “那你先把手松开吧。”
金色的小龙双手撑着船沿,相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离开海水,女孩腰肢之下双腿笔直修长,她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任由狐女打量,是比想象中还要娇小纤细一些的少女身形。
斋宫静静看着,不知为何,唇角笑弧愈发深切。
她想了想接下来合适的话题,正准备开口,忽然身侧卷起突兀旋风,几片漆黑羽毛轻飘飘落在船上,刚刚站稳准备坐下的金色小龙脸色瞬间一僵,立刻翻身重新跳入海中,只留下一个金灿灿的脑袋露在水面之上,带着几分警惕的看着船上的不速之客。
斋宫: “……”
斋宫深吸一口气,看着那翩然落下的天狗大将,船板上残留的湿漉水痕,笑容也愈发灿烂起来: “……何故来此啊,笹百合大人?”
天狗神色镇定,满眼无辜。
他抬手递出手中的木碗,好声好气地说道: “知晓你这几日一直在和龙蜥联系,想着不好一直只让你一人招待,特意做了些稻妻的特色食物,海下应该无火,做了简单的热食过来的。”
当然,他特意落下也是看着狐斋宫不会放着他不管,同样有着想蹭狐斋宫和龙蜥亲近关系的成分在。
“……”
狐狸还未开口,那原本已经拉开距离的金灿灿的小脑袋已经晃晃悠悠的飘了回来,搭在船沿边上若有所思的看了过来。
狐斋宫原本已经留到嘴边的话立刻拐了个弯,转成了一句亲昵嗔怪的抱怨声: “那你倒是早些说呀?”
笹百合在说话间已经相当自然地屈膝蹲了下来,他比巫女身材更加高大几分,好在气质儒雅眉眼俊美,显得并没有那么威胁感十足,他看着那慢慢靠近的金色小龙,眸中微光潋滟转瞬即逝,随即唇角挂上了和善的笑意,试探着伸出手臂,让对方可以看清自己碗中的内容物。
“你若是担心有毒,我也可以和斋宫先试吃给你看。”
他先前所猜不错,这深切解人类规矩的小龙对人类用火烹饪的食物同样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用这样的东西来拉近距离简直就是再合适不过;笹百合信心满满,那高高兴兴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小龙也的确是毫不犹豫地飞快靠近了过来——
只是不知为何,对方在看清他碗中东西的那一刻,眼中瞬间失去了所有明亮的光彩。
“……多谢你的好意。”她彬彬有礼的点点头,在笹百合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少女面无表情接过了对方递来的木碗,用勺子切下来一块塞进嘴里。
……然后,少女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狐斋宫: “……”
狐斋宫: “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做饭?”
笹百合: “的确如此,怎么了?”
狐狸面无表情的从小龙手里拿过木碗,并变出一把新勺子,重新挑了一点塞进嘴里。
狐斋宫: “……”
狐斋宫: “yue——”
第90章
味痴
“想点高兴的事情。”
狐斋宫说。
金色的小龙扭曲着一张漂亮小脸回去用海水漱口了,目前来看好像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至少我们知道了你做饭超烂。”
而被评价为做饭超烂的天狗看向已经空无一物的水面,重新把木碗从同僚手里接了回来,然后三两口吃完了自己的初次作品。
“可我觉得……”他咂咂嘴,很真诚的表示: “这味道还不错?”
*
好吧,现在看来他们的问题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狐斋宫忧心忡忡地想,实话实说,那碗鸟蛋烧的颜色堪称完美,天狗的自信并非毫无缘由,柔软蓬松的金黄色被完美切割成多个完整的小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暖色调的木碗里,但是眼睛可以骗人,味觉却是不可以的。
天狗的火候掌握极好,鸟蛋烧保持着最完美的溏心状态,但是该说是时间久了有些凉了,还是单纯她狐斋宫已经过了适合吃溏心蛋的年纪呢……总而言之,她只记得冰冷而粘稠的蛋液裹挟不规则碎裂的细小蛋壳碎块,他们在咀嚼的过程中与舌尖碰撞出惊悚的细微刺痛,凝结在那上面的丰富且奢侈的调味变化依旧维持着孤高的自我,自始至终不曾与蛋液完整相融,于是牙齿压开被蛋液包裹的一个又一个不曾期待的“惊喜”,并在口腔内部爆发出不可名状的诡谲滋味。
“说真的,可能是我上了年纪吃不惯,小龙种族隔离的问题也有一些饮食代沟,”狐斋宫说, “但是你的火候和刀工真不错,要不要再做一份送去天守阁试试?”
她其实是在开玩笑,如果换个人在这里——好吧其实她也没有那么确定——大概率是能听懂她是在开玩笑的,但是笹百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空空如也的木碗,当真为此陷入了沉思。
于是狐斋宫脸上那点半开玩笑的戏谑一点点凝固,并在笹百合愈发认真地思考中渐渐转化为某种不可言说的惊悚。
她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家伙要么就是个真正的味痴,要么就可能是在开一种无人可以理解的冷笑话,狐狸本来坚定认为是后者,但是笹百合的表情告诉她,可能真的是前者。
好在稻妻的神明是个宽容又温柔的性子,所以当她微笑着接过天狗的好意,认真吃完部下递过来的据说是亲手制作的美食后,巫女看着雷神神色自若地用一张帕子仔仔细细擦擦嘴,哪怕是她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做得很好。”雷电真语气无比真诚又温柔,她看着手中的空碗,眼神甚至有一些奇异的怀念之色: “让我想起了我和阿影有一次在外面散步,回来后不久阿影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份稻妻杂煮,我还记得,最后一口萝卜咽下去的时候,我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天田野间看过的美丽夕阳……”
天狗做出了他职责范围内所能允许的最大规模的表情失控。
狐斋宫:……
原本还有些坐立不安的狐女立刻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态度,尾巴一摇,神色自若。
很好,这绝对不是我的问题。
始终沉默不语端坐于台下的雷电影忽然发出了一声剧烈且短促的咳嗽声。
“啊,不好意思跑题了。”
雷电真笑眯眯的放下手中的帕子,她若无其事地端起旁边的茶杯递到唇边,慢悠悠喝了一整杯后才抬眼看向下方依然不曾离去的两位,故作诧异的问道: “可还有什么事情吗?”
“……要说有,也算是有。”
狐斋宫瞥了一眼窗外绚烂的夕阳美景,又收回视线,冲着上位的雷电真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雷电真微微一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算算日子,也该是百鬼夜行的时间了。”白辰血脉的大狐抖了抖那双毛茸茸的大耳朵,她看着稻妻的雷神,对方维持着捧着杯子的姿势与她对视了好一会,然后嫣然一笑,摇了摇头。
“我去不了,阿影要陪我,她也去不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天守阁堆积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你们若是想去玩就去吧,记得帮我带些有趣的东西回来就是。”
“哦,真可惜。”狐斋宫笑嘻嘻地迎合了一声, “不过您既然去不的话,那我先前准备的入场券您也就用不上了……哎呀呀,好歹也是白辰血脉亲自制作的道具,百鬼齐聚的罕见场面,有些浪费呢……”
雷电真在这功夫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满的。
“那你可以把这张‘入场券’交给你觉得合适的对象。”她捧着茶杯,意味深长地对着狐斋宫笑了笑, “‘百鬼夜行,行人回避,百无禁忌’——这样的一个晚上遇到什么都不奇怪的,提前祝你们玩得开心。”
狐斋宫一脸的心满意足。
她早就知道了,稻妻的神明是个温柔良善的好心肠,在此基础上点缀一点恰到好处的独属于上位者的聪慧狡黠,雷神不一定就真的不知道狐斋宫拐弯抹角的想要邀请走上稻妻土地的到底是谁,但是她毕竟是稻妻的执政,是天空岛认可的神明,无论哪一重身份来说她都不适合直接出面开口多说什么。
可是这种程度就足够啦。
——神明允许她最信赖的鸣神大社的宫司在她眼皮子下面去做点什么事情,这对于狐斋宫来说就足够了。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清楚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身边这个神情凝重的天狗,狐斋宫拼拼凑凑扒拉回一点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很耐心的问道: “怎么啦?”
“所以我做的东西真的很难吃吗?”
“这很难评,”狐斋宫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至少我吃完你的东西后还没有看到我逝去的青春,所以也不一定真的就那么难吃。”
笹百合若有所思。
“我的料理问题先放在一边,所以我们现在应该要做的事情是——”
“去给那位金色的龙女道歉。”笹百合。
“坚决不要再下厨房了。”狐斋宫。
狐斋宫: “……”
笹百合: “……”
两人面面相觑,久久不语。
狐斋宫: “……不是,你就不能离那孩子远一点吗?”
笹百合立刻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我有道歉的义务。”这位天狗大将在这方面生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坚持, “首先,是我的贸然打扰惊吓到了她;其次,我的料理的确没有起到让她心情愉悦放低警惕的作用,最后,我是雷神的部将,承担着和你一样庇护土地与人民的责任。”
好吧。
看起来理由充分,让狐斋宫那个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的确有坚持的必要和必须要这么做的理由——无论是出于他的高尚道德感还是他身为雷神部将的谨慎小心,那孩子的容貌再怎么精致漂亮惹人怜爱,她也的确生着一双龙蜥的眼睛。
一只可以引领同族,饲养人类,砸坏人类的箱子还会赔钱,晚上会乖乖应约出现,耐心和她这样心怀不轨的大狐狸认真交流的金色小龙。
……但是你其实不去也行的。
在正式准备去邀请小龙的时候,狐斋宫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只是吃到了难吃的东西而已,她大概不会放在心上;要邀请她参加稻妻的百鬼夜行这是我的主意,你不跟着搀和进来也完全没有问题。
安全问题你自然无需担心……我总不会真的拿稻妻和阿真来开这种人情玩笑。
狐狸的神色是一贯的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像是只是随口提起一句,完全没什么多余的含义,但是天狗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却是反射性想到了很多可以用来反驳的话。
可他全都没有说。
只是心平气和地反问了一句,我可以去,我也有理由去,为什么不呢?
狐斋宫动作一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至少此时的笹百合看不懂,大抵是那种她认认真真解释了也无法理解的复杂和无奈。
“——龙蜥讨厌人类,可那却是个会给弄坏的箱子赔钱的孩子,”狐斋宫轻声道, “她在水下养了被海只的遗民抛弃的孩子,同我询问了许多要如何照顾孩子的问题,打听过哪里的老师最好,那里的环境最合适……我想她给那个小家伙安排的未来,是离开深海龙蜥,可以在人群中正常快乐的长大的那一种。”
笹百合仍是一脸的茫然不解。
“还不懂吗?算了……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的不懂究竟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白辰血脉的大狐一下又一下的抛掷着那枚圆润剔透的深海真珠,慢悠悠地说道: “你是个品德高尚的好人,你会觉得歉疚,你会觉得需要补偿那孩子,但是她若是觉得自己平白收了你诸多恩惠也会想方设法补回来,如此一来二去,她与岸上的牵扯说不定要比我最初想象的更多一些。”
“这样不好么?”笹百合反问道。
“啪”得一声,斋宫握住了自高空坠落的珠子,她手指修长,却依然无法完全握住那颗深海真珠。
“我没说这是错的,百合。”
斋宫慢声道。
“……我只是有些担心而已。”
金色的小龙再如何像人也生着龙蜥的眼睛,是不可能与尘世执政的立场彻底统一的深海龙嗣。
狐女是清醒的,明确的,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在做什么的。
可天狗看起来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某种意义上对他连提醒都觉得多余,若是真的开了口,反而还要害怕是不是给他多添一层多余的思索。
所以,她现在也只是担心而已。
有些人,有些事,天然就是不能靠近的。
她担心天狗一直不懂,却又担心他未来某一天真的会懂。
——不可结缘,徒增寂寞。
第91章
鲷鱼烧
老实说,对于狐狸的暗示,笹百合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
一些似是而非且意义不明的话……不过这对狐斋宫来说并不奇怪,她再怎么说也是一位巫女,一只狐狸,是鸣神大社的宫司大人,话说的太直白总是会失了风雅,所以有些话他们能听懂,有些话他们模模糊糊的能理解大致意思,也有一些像是现在这样,好像能理解她的意思,但是又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个。
是担心自己和龙嗣的联系太紧密么?
如果只是说立场问题的话,那么笹百合感觉自己大致可以理解狐狸的意思:龙嗣不可能和尘世执政的部将一直和谐相处的,这一点天狗自己都非常清楚;他们现在只是因为海只岛的介入维持在一种微妙的三足平衡的状态中,比起眼下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的稻妻和尘世执政,龙嗣显然更加讨厌海只之人,与此同时他们又需要人类的货物补充日常所需,狐斋宫抓住了唯一拉近距离的机会,所以才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但是现在和龙嗣联系紧密的好像不是我,”天狗不大委婉的指出了这一点, “严格来说,我只是和她见过一次而已。”
“啊哈,当然”狐斋宫轻飘飘地笑起来,那笑容里带了某种狐狸特有的狡猾和得意,他们这次换了个看起来更正式的见面地点,是个高耸崖壁下被潮水反复冲刷出来的嶙峋崖洞,环境潮湿且阴暗,好在同时兼顾立足的地点和能允许金色的小龙潜行入海随意往来的水窟,狐狸受够了摇晃的小船,她还是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哪怕是站起来脚感不那么好的那一种。
狐斋宫是和这画面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她一手端着红豆年糕汤一手举着鲷鱼烧,一副要把上次从天狗这丢的面子全部抓回来的架势, “好歹我在给人喂东西吃的时候会先确定那是可以吃的。”
笹百合啧一声,反问道: “你自己又不觉得这‘不可结缘’了?”
“这不一样,”狐斋宫眉头一挑,慢条斯理地回答,她并未摆出煞有其事地说教态度,只随口一提似的回答道: “鸣神大社的宫司和天狗大将不一样……这样的事情我早早就有准备,称得上一句习惯。”
换句话说,她觉得天狗不习惯。
于是被委婉指责的笹百合又开始不理解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狐狸转过目光,不准备继续和他就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她本来想说一切看似不可挽回的发展可能都是来源一次所有人都不曾放在心上的心血来潮,但如果继续说下去,说不定反而会勾起天狗多余的好奇心。
笹百合看着她错开的目光,微微皱起眉。
他自觉自己心中是有分寸的。
至于狐斋宫所说的所谓的“不可结缘”……他觉得狐狸有些想太多了,是处理了太多尘缘之事所以有些敏感过头了吧?天狗承认自己对金发的龙嗣有一些规定身份之外的一点额外善意,但那只是一点闲暇时生出的温柔好心肠,哪怕是普通人也会突然怜爱路边的一朵欣然盛开的花,去摸摸某只可爱小动物毛茸茸的脑袋,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里停下脚步,去欣赏某个从未想象过的美好画面。
但是这样的感情和波动从来不会影响大局,也绝对不可能影响任何东西。
何况他的初衷甚至只是为了帮狐斋宫一个忙而已。
不过这类似辩解的话他没说,更没有和狐斋宫透露半个字的细节。
该说什么比较好呢。
也许比起老友的担忧和表达自己的满不在意,他更担心宫司大人是否又一次的一语成谶。
好在他们意义不明的讨论内容被迫在狐斋宫单方面的无视和再度响起的水流声中停止了,明亮的浅金色在深夜的海水中同样有着最惹眼的存在感,女孩从水下探出脑袋,目光在天狗身上迅速掠过,并没有丝毫悬念地黏在了狐斋宫手中的鲷鱼烧上。
狐狸为此心花怒放。
她笑眯眯地递出了手中的鲷鱼烧,阿娜尔犹豫了一会还是撑着手臂直起了上半身,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鲷鱼烧。
……狐斋宫的笑容忽然有些微妙的僵硬。
先前只有自己,天狗第一次出现时她更是条件反射跳进了水里,没暴露出什么问题,但现在狐斋宫终于慢半拍地注意到:来自深海之下的少女所谓的衣服严格来说只是简单裁剪过后的一件袍子,在水下时衣袍蓬松随水游荡,与龙蜥之间相处,她的这副打扮自然也是无所谓的,但是上了岸以后……大概就只能说一句非常不合适了。
但是这总不能说小龙不知道注意自己的外表问题吧?
阿娜尔这一次再怎么说也是被龙蜥生出来的无鳞儿,她还记得穿衣服完全是人类刻入骨髓的社会道德本能在作祟,只是客观环境摆在那里,总不能真的指望一群龙蜥会对人类的衣着打扮做出什么合理评价,日常在水里泡着也不适合她穿什么太精致的衣服,她的某方面习性已经和龙蜥无限趋近,自然也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的。
狐狸对此不做任何评价,只是身后毛绒蓬松的大尾巴若无其事地晃来晃去,不着痕迹的挡住了女孩纤细玲珑的身形轮廓。
天狗站在几步之外的阴影处袖手而立,在金发的龙嗣离开水面后,这位天狗大将也跟着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时间,崖窟中只有女孩愉快咬开鲷鱼烧金色烤皮的清脆咔嚓声。
“好吃吗?”狐斋宫双手托腮蹲在她的身边,狐狸尾巴不知不觉已经圈在了阿娜尔的旁边,她身上滴落的水珠沾湿了一部分狐狸的尾巴毛,但是宫司大人看起来倒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等到女孩把鲷鱼烧最后一块尾巴塞进嘴里才笑眯眯地开口问道。
阿娜尔舔了舔指尖上沾染的红豆馅的碎屑,感觉自己被龙蜥蛋折磨出来的舌头与味蕾终于找回了一点存在的必要性,她的大脑在久违的糖分补充中开始重新运转起来,她转过头看着宫司大人那张风情万种的美人脸,开口问道: “您究竟想干嘛?”
如果只说是先前龙蜥对货船的骚扰,那么稻妻远远不至于做到现在这一步——倒不是说之前特意拉近距离和她打商量的行为本身就不对劲啦,只是就规模来说,有点超过了。
阿娜尔左思右想,龙蜥和海只之人之间的关系很难用一两句话说得通,非要细说起来,她的同族对尘世执政也是看得很不顺眼的;可比起实打实亲身参与改造了龙蜥血脉和体质的渊下之民,稻妻这边却是真正意义上数百年间连他们的存在都不了解。
作为如今渊下之地深海龙嗣的半个引领者,阿娜尔不会说稻妻无辜,不清楚历史的本代不该继承祖先过错那一套,龙蜥没有对稻妻做出反应,那是因为如今实力不足且没有必要,想来稻妻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态度——魔神战争刚刚结束,执政者不会愿意接受紧随其后的第二场战争。
对于龙蜥,他们大可以继续这样彼此无视下去,而不是在出动了白辰血脉之后,紧跟着天狗也跟着在她面前现身。
稻妻人不知道龙蜥的历史,或者说他们某种意义上算得上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刚刚结束了魔神战争被天空认可为尘世七执政之一的稻妻雷神可就不一定了。
在这种前提下,默许宫司一次又一次地靠近自己?
阿娜尔想了想,海只岛信仰蛇神奥罗巴斯和稻妻分界自治各自为政,如果看不顺眼或是想要吞并那块土地,稻妻的雷神不会让他们留到现在。
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什么是不能通过雷神的力量,只能委婉请求龙蜥的帮助才能做到的事情?
嗯,好像也就剩下沸腾之海吧。
克图格亚降落时总是携带万千炎之精,旧日的支配者在连通异世之门关闭之前也会回归祂的所在之处,哪怕只是不小心留下了几只忘了带走,对于这片土地的威胁也是不容小觑的。
她心里有了个大致的猜测却没有开口,但她面前的这只大狐狸笑容自若并不接话,这就像是一场交易,提前暴露出自己的真实目标,很容易会被对方漫天要价。
“小龙先前不是说过要帮你养的那个人类小孩找老师吗?”狐斋宫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稻妻的百鬼夜行你可曾听说过?那很好玩,也有不少能性子宽容温和喜欢小孩子的大妖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受这份邀请?趁着这个机会你可以去看看,哪怕只是为了提前挑选一位老师呢。”
啊
阿娜尔挑了挑眉。
如果说要帮忙找老师这件事还算是对方和自己的约定范围的话,那么自己身为深海龙嗣却踏上了稻妻的土地参加了他们的百鬼夜行,这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但是为什么不呢?
阿娜尔回答的语气是异乎寻常的轻快: “好呀。”
她也有点好奇,稻妻这边如果真的想要龙蜥帮忙解决沸腾之海的问题,还能拿出来多少筹码。
“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件别的事情需要提前处理一下。”
狐斋宫心平气和地说道。
“在参加宴会之前我们先去陪你买件衣服吧,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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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大概率没办法双更啦,主要是成绩相对一般就很难爆肝,其实写的过程自己也注意到问题了,首先我已经写了两本原神相关啦,很多地方我自己也会下意识回避以免剧情重合,所以能写的地方比较局限;再一个就是游戏支线太多了,剧情理解和进度大家都不会完全一样,文中有些地方看起来就非常意识流,但是不强求哈,这本大家随心追文就是了,反正我也没开防盗br/>
第92章
三川花祭
说是百鬼夜行,其实应当说是“妖怪的祭典”才对。
魔神战争刚刚结束不久,不止是人类需要休养生息,妖怪也同样如此;可妖怪与人类之间的差异实在是太多,纵使有白辰血脉愿意追随雷神的脚步走入人间,亲自连通起人与妖怪之间的联系,人类对于妖怪的恐惧和不理解,依然没有为此减少太多。
虽不至于说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是化解双方的矛盾,哪怕对于鸣神大社的宫司来说也不是什么短短几年就能完成的事情,而对于那些自愿走入人类世界的妖怪来说,这并不是各族共存的崇高理想,也不是什么为了回报白辰血脉心甘情愿进行下去的工作,这只是一种期待,一种纯粹源于自我的期待——但与此同时,这也是一种仿佛无论如何发展,如何努力,最后都会以悲伤来结束的既定命运。
与短生种的结缘似乎总是伴随着短暂的欢喜与过分漫长的疼痛,人类寿命短暂,且极为擅长遗忘,但对于拥有漫长时间的妖怪来说,这不亚于一种沉默且残酷的刑罚。
不知不觉之间,想要离开人类社会自在生活的妖怪也越来越多;渐渐地,妖怪重新成为了人类口中恐惧与异类的代名词,百鬼夜行成了人类口中形容妖怪集会的名字,而在真正的山野清风间,他们会称呼这种集会为——
“三川花祭”。
但是今次的三川花祭有些不同。
妖怪们热热闹闹的准备着祭典,白辰血脉的大狐妖翩然出现在祭典之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孩子。
那是个人类吗……?
*
“斋宫大人带着人类小孩来三川花祭了?”
妖怪们动作停的停缓的缓,不怪他们如此惊讶,站在狐妖身边的少女周身上下没有妖气也没有元素力,模样精致又乖巧,女孩白肤金发,穿着一身云纹白底的和服站在斋宫的身边。
妖怪们或是偷偷摸摸或是大大方方的打量着她,可怎么看也不过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人类小孩,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这孩子胆子大一点?
女孩从出现到现在都没露出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哪怕亲自站在了一群青面獠牙煞气肆意的大妖旁边依然神色如常,斋宫大人和她介绍不同摊子上的东西时还会和对面的摊主客客气气的颔首打招呼,那样子反而吓坏了不少小妖怪,之后自然难免换来几声其他同伴“大惊小怪”的嘲笑声。
但是这样靠近也是有好处的——不少以为斋宫大人把人类带入祭典的小妖怪们纷纷松了口气,那孩子的确生的和人类很像,但凑近了看就能注意到那双浅青色的眼睛瞳孔细长,像是蛇,也像是龙。
“会觉得不习惯吗?”狐斋宫忽然开口问道,女孩摇摇头。
她的意思是担心一直和龙蜥一同生活的阿娜尔会不习惯岸上的风俗和妖怪们的口味,摊位上固然有鲷鱼烧和苹果糖这种口味大众谁都能吃的点心甜食,但也不缺少一些特殊口味爱好的妖怪摆出来的类似冰糖蜥蜴尾巴之类的奇怪东西;阿娜尔听着狐斋宫的介绍,目光无自觉地停在卖力吆喝的摊位旁边,狐狸注意到那是卖金平糖的位置,便随口问了一句: “想吃那个?”
阿娜尔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对于稻妻的三川花祭,她说不上不习惯,却也意外地很难用某个词来准确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看着妖怪心无杂念,她看着热闹的摊位不曾心生向往,只是偶尔——极为偶尔的某几个瞬间,她会对一些看似稀松平常的东西生出奇异的恍惚,像是似曾相识,又像是从未见过。
比如说那曾经被狐妖送入她口中的糖果。
她知晓什么是糖,知道糖的滋味,但是当它们摆放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阿娜尔却又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太寡淡又单纯的味道。
她的味蕾需求的是某种更加甜腻的滋味,与花朵混合的甜蜜糖浆包裹着丰富的坚果碎,在牙齿间碰撞出清爽的香气和惊喜的口感,阿娜尔咽下狐斋宫递给她的糖,舌头却依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满足。
跟随在斋宫身边的少女看见擅长烹饪的妖怪大方炫耀自己的手艺,将牛奶与糯米搅拌混入颜色美好的绯樱绣球,那一个个圆润饱满的三色团子在手指间接连成型,味道定然是不错的,可阿娜尔微微皱起眉,总觉得牛奶与花瓣的组合更适合发酵后的绵软凝乳撒上另外一种香气馥郁的绛紫花瓣,盛在金色的容器之中,出现在某个混合着雨后林木与泥土气息的清爽午后。
她的记忆里仍然存在大片未知的空白,这灯火明亮热闹喧嚣的集会像是唤醒了一些形状模糊的拼图,形状与记忆的缺口相似,却依然无法拼凑出原本的形状。
她好像想起一些东西,但也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稻妻的糖果不适合自己。
阿娜尔想。
这种单薄的甜味没有填满舌尖的欲望,反而扩大了某种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空洞和不满,阿娜尔感觉自己好像在怀念某种她甚至想不起来的东西,那种怀念是陌生的,也是沉重的,能将所有糖果的余味转化为生涩的苦,令她焦躁不堪,心烦意乱。
糖好像不能再吃了。
阿娜尔想。
不止不能再吃,她还想找点什么让自己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对糖果失去所有的欲望——
在狐斋宫满脸期待等着售后评价的时候,陷入沉思的女孩抬起头,非常诚恳的问道: “我能请那位天狗将军再做点什么新的吗?我现在觉得他做的吃的味道蛮好玩的。”
狐斋宫: “……”
狐斋宫: “…………?”
狐狸的笑容倏然僵在了脸上。
刚刚还笑靥如花的狐狸忽然板起脸伸出手,摸摸金色小龙的额头后又稍显粗鲁的大力揉搓起她柔软白皙的脸蛋,阿娜尔被搓得一脸懵懂无辜,听着狐斋宫咬牙切齿嘀嘀咕咕,什么“小没良心的” “味痴笨蛋”之类的话,见女孩依然满眼真诚没有任何在开玩笑的意思,终于悻悻收回手,气呼呼甩着尾巴去找不知道哪里闲逛的天狗去了。
阿娜尔静静站在原地。
狐狸走开了,于是她身边唯一一点残存的鲜活烟火气也没了,她站在那里,安安静静,不起眼,不奇怪,不突兀,可身边声音熙攘脚步匆匆,有吆喝,有灯火,有百鬼群妖的嬉笑怒骂,也有竹扇轻摇卷动烟尘缭绕,千百种气息混做一处,流淌在这三川花祭的每一处角落。
如此热闹,如此喧嚣。
——天狗被嘀嘀咕咕的狐狸推搡着从祭典的另一处来到这里时,看见的就是立在人群中的那一抹金色人影。
金发的龙女袖手而立,她垂眉敛目,闭口不语,那平静的侧脸甚至称不上一句寂寞或是孤独。
她知晓这一切与她无关,她坦然接受这一切与她无关。
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
笹百合张了张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喊出一个名字打破这样奇怪的氛围,但声音甚至尚未酝酿就被他自行打散了——天狗不知道她的名字,平日里称呼的龙嗣只是私下里方便代指,和狐狸一般亲昵的直接开口喊小龙更不可能了,那也不是他的性子。
于是他左思右想,慢慢走上前去,在一个对方可以注意到却不至于突兀打扰到她的位置停下脚步。
好在对方看起来并不是在发呆,她几乎是在天狗走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目光很自然地望了过来——也许是因为这里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唯独这个脚步是明确冲她来的?总而言之,笹百合庆幸自己不需要像是个木头一样在某个位置等她反应过来,这儿熟人不少,那样子看起来多少会有点尴尬。
他的脚步多了几分从容的安稳,像是应会一位老朋友的目光,坦然走到了她的面前。
“啊,是您。”
阿娜尔转过身来对他微微颔首,她其实也没记住天狗的名字,不过此时他们两个好像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么一点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女孩的语气称不上恭敬却也没有多少亲昵,她就只是站在那儿,大大方方地问道: “能请您帮我做一份鲷鱼烧吗?”
先前听狐斋宫开口提起这件事笹百合还有些不确信,现在听到本人重复了一遍后,他也露出几分为难的迟疑之色,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确定我来做?”
“总归是吃不死人的。”阿娜尔面不改色的说道, “嗯……也许这个请求在您看来会有些奇怪?请别介意,我只是需要一点东西来摧毁我味蕾对甜味食物的期待,您的手艺无比优秀,很适合担当这个角色。”
……笹百合一时间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在骂人。
但是,为什么不呢。
他左右看了看,一处卖着甜食的摊主已经笑眯眯的让开了位置,大大方方地对他摆摆手。
天狗抿了抿嘴唇,他撩起衣袖露出一双线条紧实的手臂,在正式开始之前,笹百合还是板着脸和面前的阿娜尔提醒了一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吧?”
阿娜尔很痛快地点点头,她随之站在了摊位的旁边,满眼愉快的看着一脸严肃的天狗叹了一口气,然后当真开始准备制作鲷鱼烧。
那画面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只称得上一句平凡又普通。
可在红豆特有的绵密单纯的甜蜜香气中,天狗不经意间抬起眼,看了一眼自己唯一的客人。
金色的小龙站在了红豆甜香环绕的摊位之前,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
许是注意到了天狗的注视,女孩也跟着抬起头看了过来,那目光单纯又干净,带了点茫然的疑惑。
有什么问题吗?
天狗重新垂下了眼睫。
不,没什么问题。
第93章
直接说难吃就行了
有关金色小龙的要求,狐斋宫有相当多的不满,和一点小小的担心。
她嘀嘀咕咕弄来了天狗,儒将在私下里是一贯的好脾气,简单听了狐狸的几句吩咐就乖乖去了;狐斋宫抖着耳朵没急着立刻跟过去,而是在附近扫荡了一圈好吃好玩的东西才叼着签子拐回了先前的位置,只是还没等她高高兴兴和小龙炫耀她刚刚到手的好东西,脚步就先停了下来。
就在先前的位置,天狗笼着袖子借用了鲷鱼烧摊主的位置专心致志做着什么,红豆馅本就偏向红黑色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从摊主那扭曲的面容和一旁其他与鲷鱼烧八竿子打不着的摊主反应来看,估计这家伙又四处借了一圈,往最普通不过的甜食里放了什么超出想象和理解范围的神奇调料;而阿娜尔抱着手臂微微倾过身子,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天狗的美食制作过程。
她看起来还是一副误入祭典的外来人样子。
但是天狗会看着她,很普通,也很寻常的眼神,挑不出半点令人遐想的内容,彼此的交流看起来当真是再自然不过了;身边摊主的每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都是笹百合犹豫抬眼的契机,而龙女的表情也不曾因此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她没有刻意去迁就对方或是借此机会试着开口拉近距离将自己融入他们之间,她就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从容响应着天狗望过来的每一个眼神。
她还是那个外来人,显而易见。
但是至少在这个小摊子的旁边,没人会觉得她是位与这里格格不入值得多看几眼的陌生客人。
狐斋宫看着那意外称得上相处融洽的两个人,叼着的竹签在她唇边轻飘飘地转了个圈。
她虽气质出众,但要是想要隐藏气息身形隐入百鬼群妖之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白狐袖手而立,吞下一枚三彩团子,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了其他的摊位。
何必在这种时候上前打扰呢?
狐斋宫心想。
阿娜尔称得上是被她软磨硬泡才应约前来的,这一点狐斋宫很清楚;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对这孩子在这里会有些格格不入是有心理准备的,狐狸从来不否认自己有些额外的私心,甚至是特意推动了这样情况的出现。
若要准备一场谈判,总要有对应的筹码。
但是又有什么东西,什么存在,是龙蜥真心渴求必须拿到手中的呢?
答案是没有,或者说,他们给不出来。
这样的环境其实有益于拉近心理距离,她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了解,再轻松自在的氛围那也是稻妻百鬼群妖的三川花祭,一个外来的小龙崽再聪慧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游刃有余,这种时候如果有那么一位温柔体贴的狐狸小姐上前嘘寒问暖——
再怎么说也是侍奉雷神的稻妻仙狐,宫司大人思考问题的出发点自然为了稻妻。
可能有些愧疚和一点良心上的疼痛感,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就是了。
但是现在嘛……
倒不是宫司大人改了主意,只是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用这样的手段对付那样一个孩子。
她不想讨好人,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被讨好,来自深海之下的小龙似乎不觉得自己身上的孤独感看起来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她早已习惯了海下漫长的寂寞,自然不会在意岸上这一点若有若无的隔阂感。
……所以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吧。
金色的小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自己如果刻意去做点什么,说不定反而会弄巧成拙,留下个坏印象呢。
至于笹百合——
她相信自己的同僚,也相信他的判断。
想到这里的斋宫很愉快地放下了最后一点紧绷的神经,彻底融入进了三川花祭的氛围里。
*
在她毫不犹豫抛下的身后,负责鲷鱼烧的摊主已经数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一张嘴开开合合,愣是在天狗大将的气场中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他沉默看着面前金发的客人笑吟吟接过了这个外形上完美无缺的鲷鱼烧,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拿了旁边一个自己做好的普通但是正常的鲷鱼烧,以一种不容拒绝地强硬气势的塞进了阿娜尔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阿娜尔看着自己沉甸甸的两只手,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
天狗垂着眼没再继续看着她,而是拿了张帕子专心致志擦拭着自己的手指,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自己唯一的客人会对自己的精心制作做出什么样的评价,当然了,如果不看他烹饪的调味手法,不考虑那些东西会在嘴里发生什么样可怕的混合连锁反应的话,那么无论是烹饪的过程本身还是他本人都是相当赏心悦目的存在。
但这里也说了前提条件,是她什么也没看到。
好消息是,阿娜尔欣赏了一场非常漂亮的烹饪表演。
坏消息是,她看到了他放进去的所有东西,一些被甜香四溢的,火候恰到好处的鲷鱼烧金色的面皮完美包裹的一种不可名状的漆黑粘稠的混合物。
……某种意义上她甚至可以把天狗大将的烹饪过程称作公开投毒。
阿娜尔看着自己手中的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鲷鱼烧,陷入了沉思。
“你可以吃正常的那一个。”
天狗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摊位,他看着摊主愁眉苦脸劝退了其他围过来的客人,撸着袖子准备在开业之前先给自己的摊位来一个彻底的大清扫,那张俊美的脸上也露出一点温和的愧疚,笹百合在摊位旁边放下了足以买下一整个摊位的钱,这才转过头看着阿娜尔,很认真地开口提醒道。
女孩依然蹙眉,没答话,也没开口咬一口其中的某一个,只是若有所思盯着手中的两个鲷鱼烧。
但是继续站在这里有些碍事了,阿娜尔转身顺着人流的方向往前走,笹百合再自然不过地抬脚跟上了对方的脚步,他们维持着并肩而行的速度,却也同时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三川花祭上的百鬼群妖体型大小不一,带着不同地域的特别口音吵吵嚷嚷,这么多的妖怪来来往往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也意外地没有人从两人中间挤过。
“我先前说的是‘摧毁我味蕾对甜味食物的期待’,但是看了您的制作过程,我感觉有一些名不副实。”不知过了多久,阿娜尔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带了点奇怪的苦恼,让笹百合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少女补充了一句, “但您制作的过程,看起来并不是想要把这东西做的格外难吃。”
“在下大概是天生不擅长料理。”笹百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平静,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展现出任何被冒犯的不满, “但如果只是要解释制作料理的初衷的话,那么我的确没有想要把它们做得难以下咽的打算……”
女孩没能听到这句话的后半句,不由得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次的天狗依然保持着某种拘谨的沉默,似乎不想继续解释下去的样子。
可能有些不好提及的对象,有些不适合和龙女开口的内容,这并非不能理解,但当事人看起来却是眼睫微垂满眼愧疚,他像是很想解释各种原因,但是却又不得不在最后谨慎地闭上了嘴。
“如果您觉得吃不习惯的话,那么我很抱歉。”
最后的最后,笹百合也只是垂着眼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
“……”
阿娜尔叹了口气。
该说点什么呢,只能说她的确受不住这个。
“没关系的,”她沉思片刻,咬了一口笹百合亲手做的那只鲷鱼烧,神色平静地咽下口中的内容物后沉默了大概几秒的时间,然后才开口说道: “……至少您放的调料都很贵,贵到看起来不像是故意想把这玩意弄得格外难吃的程度。”
笹百合动作一顿,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如常的龙女。
是的。
它们都很贵。
——至少在刚刚结束了魔神战争的稻妻的土地上,它们现在还并不是普通人可以随意取用的东西。
若不是因为这里群妖集聚的三川花祭,人类社会的珍贵之物在妖怪的祭典上显得如此平平无奇,笹百合也无法如此奢侈的随意取用,将它们全部塞进一只小小的鲷鱼烧里。
天狗无自觉地缓和了有些紧绷的眉眼轮廓,顺着对方的话音轻轻点了点头。
“……有很多都是珍贵的香料,”他轻声道, “除了调味以外,叶子和根茎也可以用作止血和解毒的药材。也是曾经的稻妻很常见的植物,漫山遍野都是。”
只是在这片土地上开启的魔神战争实在是持续太久了,久到这种本该常见的植物在稻妻几度濒临绝迹,直至近几年才稍稍恢复了一些,却也只生长在无人踏足的山林荒野间,被擅长料理的妖怪们采摘收集起来,拿到了三川花祭上招待每一位客人。
而这样的调味料,笹百合放了很多。
本来半开玩笑的说天狗将军的料理适合投毒,如此一看,却又变得不合适了。
用“不擅长料理”来总结这样一份的作品,也有些太过敷衍。
阿娜尔有些苦恼的看着手里只咬了一口的鲷鱼烧,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
“……我想说味道上是足以摧毁我对甜食的期待的。”女孩很谨慎地补充道, “但是这么说,好像也有点不太礼貌。”
笹百合的眼睫微微一颤,他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轻轻抿了抿嘴唇。
可他看起来,却又是有点意外的松弛,有些想要笑起来的。
“……那倒也不至于。”
笹百合吞回了所有多余的响应,只把语气控制在了最合适的范围里,客气,疏离,不卑不亢,完美符合一位礼仪周到的主人家面对稍显陌生的客人时应有的谦逊姿态;但仍有丝丝缕缕的温柔笑意顺着弯起的眼尾流入他的瞳眸之间,天狗看着龙女略显苦恼的侧脸,下意识收起了所有冗赘的复杂敬语,利落的尾音也随之带出了几分戏谑的玩笑意味。
“如果不知道怎么评价的话,也可以直接单纯说‘难吃’。”
第94章
不闻其名
“——然后呢?”
狐斋宫单手托腮,面无表情。
她特意留出让小龙自由玩耍的时间,并将返回的时间定在祭典结束的最后一刻,就怕自己这多心眼的狐狸贸然出现打扰了人家专心享受三川花祭的好心情,又开始动脑子开始琢磨稻妻的狐狸究竟是藏了什么样的心思;
直到最后几处妖怪的摊位准备收起,狐斋宫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找人,可原来的位置早就没了影子,斋宫四处打听了一下才得知那两位早早就离开了祭典,从妖怪们描述的时间来看,也就是在她转身离开后没过一会的样子,那两位就各自离开了。
白狐脑袋上支棱的一双耳朵当场就耷拉了下来。
小龙崽找不到,好在另一个倒是好找得很;尽职尽责的天狗大将早早离开了三川花祭返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八酝岛上临时搭建的将军住处稍显简陋,宫司大人阴着一张脸甩着尾巴敲开了大晚上还亮着灯的窗户,天狗一抬眼,就看着狐狸耷拉着耳朵托着下巴,手肘撑在了窗框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需要一个解释。
面对狐斋宫写满不满和疑问的眼神,笹百合倒是很干脆,言简意赅地和对方解释了他之前做了什么,狐狸听了半天没听到自己真正想听的东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然后呢?”
他给小龙做了一份味道不可名状的鲷鱼烧,摊主又送了她一份正常的,他们随意走了走,没聊什么别的,就只有一份鲷鱼烧作为话题还没说几句,然后这两个家伙就这么自顾自地都走了?
“我想应当不必去送,这附近距离海很近的,”笹百合很贴心的提示道, “她是渊下的龙女,江流湖海,但凡是水流过的地方,只要她想,她都可以找到回家的方向。”
“我说的不是这个。”
狐斋宫说。
“我是说,你们两个什么都没聊吗?……或者说你什么都没做吗?”
笹百合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可也许是因为狐斋宫的表情看起来太认真了,他当真很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在狐斋宫满是期待的目光中温声回答道: “她的手里拿了两份的鲷鱼烧,所以我去帮她找了两个不同颜色的盒子装了起来。”
狐斋宫眨了眨眼,在之后的沉默中又眨了眨眼。
“……完了?”
她茫然道。
“就只有这些了。”笹百合点点头,表情看起来比狐斋宫更加疑惑。
“至少我没有想到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内容,有些话是你要说的,有些决定是雷神大人去做的,我不会多说,也不会多问。”天狗的声音是温和的,眼神是平静的,狐斋宫甚至没办法从这张赏心悦目的脸上找到一些其他的东西,他没有开玩笑,也没有欲盖弥彰,只是轻描淡写的和她讲起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也许是狐狸的表情看起来太严肃了些,天狗轻轻皱了皱眉,煞有其事地提醒道: “是你说的,斋宫——‘不可结缘’,不是么?”
狐狸啧一声,尾巴下意识摇了摇。
她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是也不代表她就希望自己的朋友从此变成个死板讨厌又不近人情的性子。
“你当真……”她有些不确定的补充问了一句, “当真……觉得这样没关系的嘛?”
她没想过笹百合会因为一句提醒就做到这一步。
倒是不能说是错的——只是他实在是割裂的太彻底,思考的样子也太清醒,反而会容易让人生出几分心有不甘的遗憾。
“……至少只是做个朋友的话,没关系的。”
许是担心对方不能很好理解自己的意思,狐狸尾巴垂了下来,小小声地补充道。
笹百合认认真真垂眸沉思片刻,然后他合上手中的文本,用一种更加端正且真诚的态度看着狐斋宫,点了点头。
“是的。”
他抬眼看过来,那种清澈又温和的松弛感再次在他眼底荡开,只是太轻了,也太淡了,像是被月光惊扰的一波涟漪,甚至不足以支撑他为此完成一个最平常的笑容,那转瞬即逝的美好不曾被刻意挽留过,天狗任由它轻飘飘地拂过心间,甚至连克制的意志也尚未来得及升起,便已经在下一个呼吸的时间里自行散入风中了。
可他看起来,又像是的确是在笑着的。
“别担心,斋宫。”
笹百合轻声说道,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惬意又从容,便显得眉头紧蹙的狐斋宫平白生出了几分大惊小怪的意思。
“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无论是担心的,还是你害怕自己需要担心的那些事情。你看……我现在甚至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狐狸的耳朵噌的一下立了起来。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挑起眉毛刚想说点什么,却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等等……且先不说你们两个的称呼问题,难不成三川花祭那么长的时间你都没找到个机会问名字吗?”
“为什么要问呢?”
天狗认认真真的反问道,又轻描淡写的说道: “——毕竟她也不知道我的呀。”
“……”
狐斋宫又是一愣。
“小龙也没问?”
“没问。”
天狗摇摇头,他想了想,又道: “……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叫过我的名字,不过后来看她的反应,大概是没认真记,后续也没打算再问清楚就是了。”
雷神的眷属,天狗一族的大将,被人抓去临时做了鲷鱼烧却连名字都没问过——但是本人看起来当真是过分的坦坦荡荡,神情没有半分的遗憾和不解,仿佛很能理解这样的结果似的。
狐狸耳朵倒伏下来,难得有些无话可说的感觉。
目前为止一切发展似乎都是最合适的,没人好奇,没人开口,甚至他们之间的关系此时用“熟人”来形容都稍显亲密,龙蜥的后裔和尘世执政的部将彼此不知名字,连朋友一样的氛围也不曾建立——可真到了这样的一步,她反而感觉自己开始有些不理解了。
“……为什么呀。”
她下意识轻声喃喃。
笹百合没有回答,翻过手中的一页纸,那声音本该渺小到无人在意,却又在双双沉默的此刻,忽然变得格外清晰分明。
……为什么呢。
天性沉稳的天狗像是被那一声突兀的翻页声打乱了原本的思绪,他听见狐狸的疑问,感受到随之而来的奇异沉默,原本的目光忽然就无法继续停留在那些文字上。
是啊,为什么呢。
年轻的将军转而凝视着自己摩挲纸张的手指,沉吟了几秒不过的时间,便缓缓开口回答道: “没什么为什么,只是因为没有必要而已。”
狐狸耳朵抖了抖,风情明媚的脸上忽然就露出个很奇怪的表情。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听到了什么东西?”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天狗温声回答, “我猜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狐狸耳朵又是一抖,表情明显变得更奇怪了。
“你知道你在用陈述句和我说话吗?”她很谨慎地问了一句。
而这一次,她在天狗的脸上看到了茫然的表情。
“……有什么问题吗?”
狐斋宫瞧着对方那满眼诚恳的样子只觉喉中一噎,她张张嘴,尾巴在身后快要拧成麻花,可所有解释落到唇边又被她自己硬生生吞了回去,当着天狗疑惑的目光宫司大人最后却也只是用力抓了抓头发,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不,没什么。”
*
没什么问题。
一切如常,毫无逾矩之处。
阿娜尔在龙蜥群的热切注视中打开了那两个鲷鱼烧的盒子,其中一个咬了一口,另外一个完好无缺。
“这是什么呀,老师?”阿只趴在她的背上,一脸好奇的打量着老师从水上拿回来的新玩意,阿娜尔不算是个合格的抚养人,比如说阿只今年具体多大了她完全没有认真记过;目前只知道这孩子的成长速度对比普通人类来说似乎有些问题,只是无论是她的非人玩伴们还是她的老师,看起来都不是很在意这件事的样子。
但是阿娜尔至少知道现在的阿只已经长牙了,已经是个可以独立吃完一整个鲷鱼烧的成熟人类幼崽了。
阿娜尔的手指在那两个鲷鱼烧之间徘徊了一会,然后捏起那个被咬了一口的,直接递到了小孩的嘴边。
阿只毫不设防,张开嘴: “啊——”
阿只: “唔……”
阿只: “呕——”
阿娜尔看着趴在礁石旁边拼命吐掉嘴里东西的幼崽笑容愈发灿烂,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这个不好吃啦……”小孩漱了几次口后嘴巴里还是残留着噩梦一般的怪味道,但她也不记仇,哼哼唧唧重新跑过来,声音里带着委屈又黏糊的哭腔,非常熟练地把自己塞进老师的怀里。
阿只感觉到老师敷衍的拒绝了两下,就随她去了。
“这个怪味道的留给我吧,另一个给你吃。”阿娜尔笑眯眯的说, “就当是补偿?”
小崽子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对老师的信赖让她再次鼓起勇气接过另一个完好无损的,低头咬了一口,这一次很快就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第一个做的好难吃。”她愤愤不平地指责起来: “谁做的,老师下次不要找他了!”
“这可没办法直接答应你,本就是我特意找人家做的,怎么好说没有下次呢?”
阿娜尔慢悠悠地回答着,她拿起那个被咬了两口的鲷鱼烧,停顿了几秒后重新咬了一口,在阿只充满敬畏的注视中神色如常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至于是谁做的……嗯,好问题。”
阿只好奇问道: “是不认识吗?”
“倒也不是。”
阿娜尔回答说。
“主要是因为他叫什么名字,老师也没记住啦。”
第95章
不可结缘
没有记住名字,一般情况下是可以代表对方不重要。
也许是因为被龙蜥抚养长大以及自身被强行改造过的关系,阿只对人类有些天然的抵触,她懵懵懂懂听着阿娜尔的解释,尚且还未被培养出更敏锐的触觉,只能说老师的这句话某种意义上满足了她“讨厌人类”的隐藏心理,很好对付的小孩满意的点点头,尚且还不知道狡猾的大人有一种名为“文字游戏”的诡辩手法,只是简单直白地从字面意义上认为对方是不值得被记住名字的对象,并为此感觉到无比快乐。
“……那,”阿只抱着自己的人偶娃娃,眼巴巴的看着她的老师,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小小声地问道: “既然是不需要记住名字的对象,也就是很不重要的人对吧?”
阿娜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只是用同样的问话回答了小孩的提问: “你想说什么,阿只?”
“如果是不重要的人,那么老师不经常上去看看也可以的,对吧?”
阿只小声道。
“老师可以不再上去了吗?”
她眼巴巴地看着阿娜尔,声音愈发小心翼翼。
阿只的娃娃是稻妻常见的木质人偶,也是先前在人类海船上弄下来的东西,见惯了冰冷坚硬的珊瑚砗磲,小孩对这个唯一的玩具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珍惜和爱护,日常抱在怀中爱不释手,但是阿娜尔看着那已经有些褪色的木偶娃娃,渊下之处阴冷潮湿,原本精巧可爱的木偶早已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扭曲变形。
这变化的木偶娃娃被毫无察觉的女孩抱在怀中,模样与其说是小女孩会喜欢的可爱玩偶,不如说更像是个颜色凋零畸变可怖的小小怪物。
这是木偶。
而阿娜尔担心这会是未来的阿只。
这里只能说是适合龙蜥和她这样的异类生存,并不适合本质还是人类的阿只。
面对小孩小心翼翼提出的要求,如果阿娜尔是个会替他人下决定且不容置疑的强硬性子,那么她现在会毫不犹豫地说,不可以。
你要离开水下的世界,你要学会独立,学会自己生活,学会摆脱龙蜥对你的影响,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而我现在正在做和即将要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你的未来做准备。
但她不是——或者说,至少现在渊下的龙女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小孩还在等一个回答,她充满依恋的,无比期待的看着她的老师,在龙蜥之间长大的小孩没接触过人类,她讨厌人类的原因一部分来源于自己被遗弃后产生的孤独与寂寞,一部分来源于深海龙蜥的耳濡目染,她的思维方式已经称不上是个正常的孩子了,阿娜尔的确和稻妻的白狐做了约定,希望对方可以找来一位合适的老师,让阿只未来的生活会好一些——至少她未来某一天想离开龙蜥回归她自己的同族的话,不会变得寸步难行。
可如果阿只自己不愿意呢?
她希望这孩子可以知道自己是谁,也可以坚定地相信自己是谁,哪怕在很久之后她的选择看起来并不是十分理想,但是至少不会因为未来的选择去苛责曾经的自己。
于是阿娜尔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她摇摇头,并在小孩写满失落的注视中心平气和的说: “现在还不行,阿只,因为我和水上的人做了交易,她答应我要帮你找一位老师,我需要先确定这件事情。”
阿只低着头,有些不安: “所以老师经常需要上去,是因为我吗?”
“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我不否认,”阿娜尔平静回答, “但也不全是,换个说法,如果水上的人做出的请求太过过分的话,那么我也还是会无视掉的。”
阿只小小声地哦了一下。
“我听老师的。”
她轻声说。
“……但是什么要求才算是特别过分的呀?”
***
“——至少不能是听了就让人觉得这是在蹬鼻子上脸的吧?”
狐斋宫用笔杆挠挠耳朵,缩在天狗将军的住处对着几张名单绞尽脑汁,看起来很想把那边处理公务的笹百合拽过来陪她一起研究: “说真的,你真的一点都不帮吗?”
“我想不到帮忙的理由。”
笹百合头也不抬地说道, “按着你的计划,这里找一位聪慧温和性子可靠的对象不就可以了?这种小事对白辰血脉来说难道还是问题吗?平日里扫一眼就能完成的工作,何苦如此费尽心思。”
“咿呀——”狐斋宫瞪大眼,当场拉长尾音: “所——以——说——啊,不能得寸进尺啊!”
笹百合非常配合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脸的愿闻其详。
“呀,就是那个,比如说我原来的计划的确是接着机会和小龙进一步拉近距离嘛,然后处好关系就可以顺便打听问问他们能不能帮忙关照一下沸腾之海的事情嘛……”狐斋宫难得有了些吞吞吐吐的意思,迟疑道: “但是如果只是因为帮忙照顾了一个孩子就要求龙蜥出手帮忙做到这一步,不觉得进度太快了吗?”
“这里只有你我,你也可以说的直白些。”笹百合幽幽道, “比如宫司大人可以直接说:从客观角度来评价的话,那个孩子不一定具备和沸腾之海的威胁同等级别的价值——换句话说,你的这点恩惠,不够格。”
狐斋宫啧一声。
这种事情她当然清楚。
如果按着最理性的判断,那么接下来应该是在这一来一往之间,宫司做好完全的准备,让龙女欠下足够的“债务”,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得不出手解决沸腾之海的问题——
……可她现在已经开始心软了。
心软某个因为在三川花祭上看起来格外孤零又寂寞的孩子,并为此开始期待下一次可以并肩而行的三川花祭,希望她可以变得快乐一些。
计划当然可以是推行的……如果小龙不是那么敏感地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她的别有用心的话。
“不考虑慢慢来吗?”
笹百合重新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若无其事地问道。
“——这才是你最擅长的吧?宫司大人春风化雨的好手段,不妨直接化敌为友,彼此交换真心,毕竟和一位至交好友一同去处理一件无比棘手的麻烦,总要比用人情债威胁人来得好吧?”
“和小龙做朋友……?”
狐斋宫垂下眼,许久才轻笑一声。 “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我都有点动心了。”
如果她不是雷神的眷属,对天空岛和尘世七执政的故事也是一无所知的话,这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
狐斋宫冷不丁抬手一甩名单,纸张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把大白狐狸淹了七七八八,笹百合在桌后一抬眼,只看到满地乱飞的名单和有一搭没一搭的甩动的狐狸尾巴,斋宫耷拉着耳朵靠在墙上,有气无力的嚎叫着: “‘不可结缘’啊,百合,什么叫不可结缘——”
天狗哭笑不得。
“不是用来提醒我的么?怎么如今这话又轮到你自己来说了?”
“……没什么啊。”
鸣神大社的宫司单手托腮凝望着窗外的风景,她的声音里忽然就褪去了那份轻浮的浮躁感,便只剩下了某种更加冷淡的东西。
“只是觉得……如果要彻底解决沸腾之海的问题,要么是小龙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让她必须要去,要么就是我欠她一次,并且永远也完不还。”
“我不害怕前者,天狗,狐狸天然擅长这个,所以我从不担心别人欠我的东西……反正总归都是能还的,不是么。”
狐狸平静道。
狐斋宫可以冷静且清晰地看清自己此时的心,这样的感情其实不突兀,也不奇怪,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坦然认知自我没有任何的坏处;只是这份清晰的自我认知反而成了她规定未来计划的最大阻隔——
“我怕后者,或者说……我怕在未来的某一天,为了解决某个潜在的威胁,我当真已经视作‘生死之交’的某位朋友,因为我此时的一次算计,去付出未来的我完全无法接受的代价。”
因为和她此时的另有图谋是一样的,金色的小龙同样对她的另有所求隐隐有所觉察。
狐斋宫可不觉得成为朋友之后就能让小龙忘掉这个,或者说,她已经开始担心,如果真的成为朋友,小龙说不定会时时刻刻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然后在未来某一天猝不及防地背着她玩个大的,事后还能面带微笑无比真诚地和她提起一句: “这不就是你期待的吗?”
……说真的,她感觉那孩子真的干得出来。
不可结缘。
终归是一语成谶。
她煞有其事地教导其他人务必小心,说得就像是她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似的。
“……”
笹百合敛起嘴角最后一点温和的弧度,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手指,那上面是墨水和信纸的气味,以及从武器上沾染而来的冰冷血腥味,但笹百合也记得三川花祭当日沾染的红豆和面糊的香味甜蜜又温暖,在那样的氛围里,最柔软无害的甜味也可以轻松浸透最冷硬的骨头。
他当日回来后洗手洗的很仔细,即使如此,第二天的指尖仍然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令人欢喜,也令人心生眷恋的味道。
但是,天狗还是把它们洗干净了。
洗去那份多余的甜香,洗去那份眷恋的温度。
“——那就我去吧。”
笹百合心平气和地开口说道。
狐斋宫猛地一扭头,瞪大眼睛看着神色自若的天狗。
“我来接手沸腾之海的问题,雷神大人那边想来不会不同意的,至于我个人更是无需担心,行军打仗之人,总比心思细腻敏感的巫女大人来的冷血无情一些,相对而言也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他耐心极好,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 “与之相对的,有关海只岛的一部分问题就需要由宫司大人代劳了,不过如此一来说不定倒是正好?——宫司大人可以继续大大方方和渊下龙嗣做朋友,沸腾之海的问题也有人帮忙解决,我的工作也可以借此机会减少几分。”
狐斋宫却是半信半疑。
“……你当真没问题?”
“没问题的。”
笹百合很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他有些神经质地摩挲了一下手指,却是扬起嘴角,对着狐斋宫露出一个爽朗又轻快的笑来。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笑着说。
“你看,我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呀。”
第96章
反正也不熟
和愁眉苦脸的宫司大人交换了原本的一部分工作,上报给天守阁后很快就得到了神明的批准,预料之中;但笹百合并没有因此感觉到可以松了一口气,沸腾之海的事情麻烦程度和海只岛某种意义上不相上下,也难怪先前的狐斋宫长吁短叹。
这事情说好办,也的确棘手;说不好办,因为它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麻烦。
说它好办,是因为沸腾之海的事情只要当权者狠得下心,愿意不惜代价拿命去填这个窟窿,强行驱逐海下让海水沸腾的陌生异种,那么也并不是什么太难解决的问题;
而说它不好办的原因,也正是在这里——
谁能狠得下心呢?
显而易见,雷神不愿意,而海只岛的蛇神同样对此无能为力,狐斋宫将希望放在了深海龙蜥的身上,却也因为渐渐解了沸腾之海的具体细节后愈发不愿意坚持原本的计划了。
所以笹百合才说,宫司大人相对而言还是太过细腻敏感了一些。
白辰血脉又如何?这样的性子对于一位悲天悯人的巫女来说是正正好的,可是绝对不适合领兵作战。
海水发生无法逆转的诡谲异变,数年如一日维持着沸腾的状态,其实最受影响的不是稻妻,不是海只岛,而是渊下的龙蜥才对。
白狐在鸣神大社养出太过温柔的性子,始终狠不下心让龙女去代替稻妻付出这个代价。
……好在天狗可以。
笹百合缓缓闭上了眼,神色平静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他清醒,也甘愿,身为将军无需提醒任何人来提醒他在做什么,比起旁人,他自己必须是第一个需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领兵打仗这么多年,他自然也晓得这可能会换来什么样的后果。
战场总是要死人的。
将军很清楚。
在这个问题上,没人会是例外。
*
只是在确定最后一步计划之前,笹百合还有些别的问题想问。
“你是如何联系上深海的龙嗣的?”
他的提问毫无铺垫且猝不及防,狐狸耳朵条件反射地跟着一竖,难得呆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嗯?你是说小龙吗?”
笹百合慢声回答: “其余的深海龙蜥也不会听我们说话,不是么?”
“啊。”狐斋宫应了一声,她蹙眉想了想,给出一个旁人听起来相当敷衍的答案: “嗯,那倒是……我和小龙怎么联系啊……简单来说,守株待兔?”
笹百合动作一停,下一秒已经抬眼瞥了过来。
“我没乱说啊,”狐狸一脸无辜, “当时的情况你也晓得吧?龙蜥看中了人类的货物,又喜欢到处砸船玩,我只是准备了它们最喜爱的东西然后晚上在船上等着他们过来而已——至于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严格来说我的确没特意去找过啦,因为小龙很有礼貌,一般情况我只要和她约定好了,到时候她自己就会来的。”
笹百合又问: “那你和她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又是什么时候?”
狐狸茫然道: “我没约啊。”
先前说的是借着三川花祭帮忙找个靠谱的老师,但后来她又没和小龙在一起,自然也就没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
不知为何,天狗好像因此叹了口气。
他伸手揉着自己的额头,连带着一向挺拔的肩膀都跟着向下沉一点。
这可比横眉立目的训斥或是委婉的不赞同目光更让斋宫不习惯,狐狸耳朵微微一抖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见天狗已经挪开了按压眉心的手指,神色自若地转移了话题: “既然如此,那你正好借着机会和龙嗣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吧,接下来的事情我来负责,你就不要再搀和进来了。”
狐斋宫眉头一抬,却没说话。
她倒不是会觉得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值得怀疑的地方,单纯基于狐斋宫对自己老友一贯的解让她反射性皱起眉,说得简单些,那就是面前的这只天狗大抵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把她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然后留下自己去做那个讨人厌的坏人了。
“那你……”
她声音略带迟疑,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才是最合适的。
“反正也没有别的法子,不是么?”笹百合满不在意地说道, “你对龙女愈发在意,许多事情也越来越不想开口,我倒是没什么忌讳。”
天狗的声音如此轻描淡写,彻底让狐斋宫失去了辩驳的欲望。
还有一句话,笹百合没有说出口。
他感觉狐斋宫对待龙女的态度有些太过小心了——像是把坚硬的宝石当做脆弱易碎的琉璃,仿佛生怕因为自己的关系在她的身上弄出多余的裂痕。
不能说这是错的,只是也许是因为狐狸与龙女相处的时间比较长,也许是因为狐斋宫开始便不曾坦然相告,对龙女多少有些心怀愧疚,也许仅仅是因为狐狸天性如此,而自己相对而言算是个局外人,对龙女解不多所以感觉冷淡,完全没觉得狐狸的那份小心翼翼有什么必要——
简而言之,就是笹百合不觉得对方需要被担心到这个地步。
但也有可能因为是自己和她不熟吧。
天狗若无其事地在心里补充了一点。
因为不熟,所以反而很多事情没什么避讳,比如说不用思考对话过程的措辞是否冒犯,不用考虑对方的心理状态,也不用担心自己外形是否不合适,是不是需要重新整理一下什么的……
也正是因为这份不熟悉,所以哪怕他在海边枯坐一夜毫无收获也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
毕竟不熟嘛。
天狗心平气和地安慰自己,也是如此回复夜间巡逻时小心翼翼来询问他在干什么的士兵——他们的将军在这附近闲逛了好几个晚上却什么也没做,其他人倒还好,只是巡逻这一片的士兵却是战战兢兢开始遏制不住的胡思乱想,就差没直接跪在将军面前求他有话直说,别这么一言不发晃来晃去的,不说看到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的心脏受不了,估计再让将军在这附近闲逛下去,很快他们就要连睡觉都要睡不着了。
士兵们的长吁短叹满腹苦水自然不能被将军和他们的上司听到,只能趁着夜晚无人的巡逻之时随意找个地方双手合十小心祷告几句,与其说是祷告不如说是抱怨,那些声音流入风中,落入水中,随着海水流动潮涨潮落,什么也不曾留下。
天狗行于风中,听不到那些抱怨和诉苦的声音,夜晚的海潮声几乎可以吞没所有多余的声音,他在八酝岛呆了很久,也在这片空旷的沙滩上呆了很久,久到都要习惯空无一人的夜晚,久到他已经习惯了海面的风景,可以熟练分辨海潮涨落时不同的声音。
——所以,当那逆流而上的水声出现时,天狗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在嶙峋耸立的礁石之间,他看到了一抹被月光照亮的金色。
“……你的士兵对着海面抱怨了很久,比那些喜欢祷告的渔民还要吵。”
当苍白冰冷的手掌抚上漆黑的礁石,金色的龙女也随之浮出水面。她白皙的手臂撑在石头上,懒洋洋地仰起头看着立在岸边的天狗。
“你让他们加班了吗?”
天狗垂下眸子认真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回答说: “没有。”
“哦,那有点奇怪,”阿娜尔把下巴抵在手臂上,慢吞吞地说道: “寻常的抱怨声可不会沉淀到海下,那些情绪太过鲜明,应当是许多人怀抱着同样强烈的念头反复强调才会变得那么吵的。”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应该是和我分不开关系。”
笹百合思索片刻,承认了自己的问题。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你,但我找不到你,所以就只能在闲暇时在这附近走一走,也许是走的次数多了些,让附近巡逻的士兵总是误以为我在检查他们的工作,压力太大了吧。”
“哇哦。”龙女干巴巴的感慨了一句, “那你真不应该。”
“是的。”笹百合点点头, “但是没关系,你来了就不会了。”
阿娜尔眨眨眼,总觉得这说法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天狗的表情如此平淡,平淡到让人觉得多说点别的疑问都像是想要和这位气质疏离冷淡的美人特意搭话,于是她便无视掉那点奇怪的违和感单纯从字面上理解,继续问道: “你找我做什么?”
天狗垂下眼,脸上有些温吞的迟疑。
“简单来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有关‘沸腾之海’的问题。”
啊,来了。
该说什么呢……先前斋宫几次转移话题,果然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啊。
阿娜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反应也是天狗预期之中的淡定,她并不奇怪这件事情,只是有些惊奇提出问题的人不是狐斋宫,而是面前的天狗。
但是反正也都是稻妻的人,四舍五入下来也倒也没什么区别。
“可以啊,”阿娜尔很淡定的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自己点头后代表了什么,但是她也不想把这种问题在这种地方慢慢聊——面前这只天狗的个子实在是太高了,她不想一直仰着头和他说话。
“但是今天我没打算出来太久,所以先这样好了……我明天会上岸去找你的,到时候再说吧。”
天狗微微垂下眼,在龙女准备转身离去的下一秒,鬼使神差般开口问道。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知道怎么找到我么?”
“啊?”
本来已经游走一点距离的龙女停了下来,她在水中转过身子很茫然的看着他,湿漉的金发披散落下贴在她单薄瘦削的肩上,那双浅青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剔透如宝石,她没怎么思考,回答已经脱口而出。
“可我只知道你这一只天狗诶,还要记名字这么麻烦的吗?”
第97章
合作
金色的小龙在下一个无星的夜晚出现。
这是很常见的情况,月亮常被称为孤高冷傲,可太亮的时候却也总是容易轻而易举的夺走夜晚其他的光亮,但是金色似乎不在此列。
笹百合并不是第一次看渊下的龙女在水上的陆地行走,却是第一次看见她身边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物,龙女的身后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深海,她的背后只有一片海,一轮月,可莫名地,天狗忽然就觉得比起三川花祭上的人如流水灯如昼,这样的感觉反而才是正正好。
那金发是很漂亮的,像是夜晚的海上被海浪轻缓揉碎的浅色浮光。
“按着约定,我来找你啦。”
四下无人的环境,龙女的声音也显得放松许多,至少比三川花祭上听过的客套恭谨让人觉得更舒服些;天狗将军耐心看完手中一份报告,提笔落下批注后规规矩矩放在一旁这才抬头看了过去,抬眼时正巧看见她细白的手指撑在枫木的窗框上,目光不由得便是一顿。
其实反复打磨并上过清漆的木头自然远比不曾被海水驯服的嶙峋礁石来的平坦,但笹百合盯着那手指几秒的时间后还是开了口,慢声提醒了一句: “那窗户从制造出来到现在已经有些年月了,磨损有些严重,你小心不要被木刺伤到手。”
阿娜尔哦了一声,很配合地抬起手。
她举着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了在水里飘来飘去随波逐流的感觉,骤然回到水上的世界还要多花脑子琢磨什么样的姿势才不会那么奇怪。
先前和狐狸一起的感觉其实还好,白狐的巫女同时兼具散漫与端庄两种姿态,两种风格明明截然不同,偏又在她身上浑然天成自成一体,所以在斋宫身边的阿娜尔一直没什么身体上的拘谨感,没有规矩,也无需守着什么规矩,阿娜尔不讨厌和狐斋宫一同行走,她脱离了水的包容,走入了风与土地的世界,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她仿佛又重新成为了沐浴风雨的人类。
但在天狗面前,她却又有点“连个人都不想当”的感觉。
比如现在,她抬起手,乖乖的没有继续放在窗框上,如果狐斋宫在这里应当已经絮絮叨叨的抓着她去其他地方坐着了,但天狗当真就只是轻飘飘地提醒了一句就没再继续管,阿娜尔举着手,目光空荡,忽然很想重新跳回海里去,有水的包容和浮力,至少她的手臂不会感觉到很酸。
“抱歉,今天的工作稍微多了些。”
天狗最后一份文件终于批阅完毕,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阿娜尔已经从先前乖乖举着两只爪子的姿势换成了用手肘撑在窗框上托着下巴看着自己的样子。
这姿势非常常见,主要是常见于破水而出的龙女,她很喜欢趴在什么上面,然后仰着脑袋和它们说话。
天狗几乎是无自觉地出了神,脑子里冷不丁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如今一看大抵仅仅是因为她不喜欢端正站着的姿势吧?
先前没觉得奇怪,现在大概还能加几个形容词,比如说懒洋洋,软绵绵,慢吞吞……
说起来,如果只是出于礼貌和考虑对方舒适度的话,谈话地点是不是定在有水的地方比较合适一些?
发呆的时间不过几秒,反应过来后的笹百合终于注意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维持着那个对视好一会的时间,对方的眼神从开始的莫名其妙变成了现在的理直气壮气势汹汹,慢半拍清醒过来的天狗仿佛被迫卷入了一场幼稚的对视游戏,还是他不小心开始的。
只是他莫名在这种对视中品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这对视游戏开始的理由就相当荒谬又滑稽,笹百合并不擅长在战场之外的世界和人展现出太过锋利的敌意,但作为将者的天性,要他现在就痛快认输也不太可能。
于是他只能尽量将目光从那双浅青色的眼睛旁边挪开,但是这并没有缓解他掩藏极好的慌乱,毕竟他除了这双眼睛还能看哪里呢?温文守礼的天狗将军感觉自己无论看哪里都非常不对劲,甚至于本来只是若有似无的尴尬正在随着对视时间的延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下意识想要通过吞咽缓解自己干涩的喉咙肌肉,领口处掩着的喉结无声滚动一下,可吞咽声在他自己听来却太过震耳欲聋,那一瞬的惊诧慌张需要费尽力气才得以掩饰,最终却还是慌得心脏跳动的幅度都有些混乱了。
说到底,是因为今天的夜晚太过安静了吧。
平日里的蝉鸣声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于是胸腔内混乱的噪音愈发明显,那种僵硬的,无措的,令他手足僵硬的尴尬正在慢慢升温变化成一种更加奇怪的羞耻感,一点点烧灼他的耳廓,随时随地都有突破发丝的遮掩向颧骨蔓延的可能。
为了保证自己的表情不要接下来变得太过奇怪,笹百合还是先一步转开了目光。
“——主要是海只岛那边的事情,先前他们派去研究沸腾之海的船队不知为何撤离了很大一部分,我有些担心,所以多费了些功夫研究。”
虽说理论上说话时看着对方才称得上是礼貌,但现在这个氛围且先不说对方反应如何,单单是笹百合自己就没有勇气再次转头看过去。
可今天的夜晚,真的是太安静了。
没有风声,水声,蝉鸣声。
阿娜尔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很配合,很乖巧,可笹百合忽然就很希望对方可以说点什么,她如此沉默,以至于自己只能听见自己翻阅纸张的声音,也听见衣袖与木质窗棂的细微摩擦声,笹百合的视线盯着纸张上的文字却无法把它们在脑海中拼凑成完整的词句,那一点摩擦声仿佛是透过耳膜在他的颅骨上轻轻蹭过似的,于是他的脑中不可遏制地想象那个画面:
她原本托腮的手懒散的垂了下来,衣袖划过窗框上暗色的木纹,在手肘处堆积出一点柔软的皱褶,于是袖子的长度就不足以挡住她的手臂,会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
她的手臂上这一次没有水色浸润和晶莹的水珠,所以久不见光的肌肤会呈现出一种温润而内敛的白。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那一剎那,将军呼吸的频率乱了一瞬。
太冒昧,也太失礼了。
他的心思难得称得上羞恼和愤怒,却只是因为自己。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看看海只岛那边的报告吗?”
打乱他思绪的是龙女的声音,天狗将军脸上那一剎那的慌张无措没能被掩饰住,阿娜尔没想太多,只当是因为自己在这里提出了不合适的请求。
笹百合转过头看着她,手掌压在座椅的扶手上,扣在下方的指尖压得有些发白。
女孩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她原本垂下落在窗户内侧的手臂也跟着慢慢重新缩了回去,她的手臂重新藏进袖子里面,只留下白皙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已经不再光滑的枫木窗框,平静补充道: “当然,不看也行的。”
天狗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响应声。
“……抱歉。”
笹百合温声说道: “有些东西,无可奉告。”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忽然就又可以安静注视着那双浅青色的眼睛了,带着他恢复如常的声音,一切复杂且无法理解的情绪在某一条界线之前停止了仿佛永无休止的上涨和与之带来的疼痛,安静地沉淀下来。
可龙女的那双眼睛望着他,忽然浮现出一点笹百合暂时无法理解的愉悦笑意。
“但你已经说了很多了,将军。”她忽然轻声说道。
……啊,对了。
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天狗愣愣的想。
可是他也没有因此打断少女的声音,因为她的眼睛难得在笑,声音听上去也是如此轻快,阿娜尔看着安静回望自己的天狗将军,笑吟吟的提问: “海只岛的船队从那里撤离了,是撤去哪里了呀?”
“……是啊。”
笹百合也跟着垂下眼来,唇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上扬了一点愉快的弧度,慢慢跟着重复了一遍: “去哪儿了呢。”
本不该如此。
将军想着。
本不该去继续想着些什么的……理智分明还如此清醒,可她在笑,她在思考,在从稻妻的角度提出一个建议,她可能会给出一个稻妻的天狗将军无法拒绝的条件。
——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海只之人本就是渊下的移民,他们比稻妻更依赖来自海洋的供给,不可能一直无视沸腾之海带来的影响的——他们若是撤离了那里的船队,原因无非就是那么几种而已。”
要么是他们找到了更合适的替代品,要么就是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一片海域来提供生存必需。
“……也有一种可能,是两者兼具。”
天狗将军将视线从手中的报告书上挪开,温声补充道。
比如说,忽然改变策略,盯上了稻妻的土地和安全的海域,也并非毫无可能。
“所以你们又要开战了吗?”阿娜尔若有所思的问道, “要帮忙吗?”
“先前你们不是还在头疼沸腾的海域?如果稻妻能处理掉海只之人,那之后的沸腾之海龙蜥也不是不能帮忙解决。”
“听起来像是龙蜥从不担心沸腾之海带来的问题一样。”
“海是很大的嘛。”阿娜尔笑眯眯地说, “所谓的沸腾之海不过就是几只炎之精不愿离去造成的,再过个几百年说不定他们自己呆够了或是找到离开的路也就走了,至于龙蜥更无所谓了——我们可以换个地方住呀。”
笹百合无奈失笑。
“……如此一来,倒还真是的意料之外且无法拒绝的合作了。”
他声音低沉,近乎喃喃。
阿娜尔一脸奇怪的看着他: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天狗无比温顺地垂下眼,侧脸神色如常。
“不,没什么问题。”
第98章
今夜月色很美
“我不理解。”
狐斋宫说。
“你哪里不理解,”坐在她对面的笹百合温声细语地反问着, “是单纯需要我重复一遍,还是需要我更进一步的解释。”
“可以让这个问题本身变得不存在吗?”狐斋宫又说, “什么叫‘不需要我帮忙给小龙找老师了’?怎么回事?我明明都约好的?”
“就只是字面意思而已,斋宫,”笹百合很好脾气的配合回答说, “海只岛那边的问题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麻烦,现在不是你可以慢慢筛选的时候了,索性我和她正巧有个新的合作,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再单独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和人手。”
“我能理解你现在想要和我解释的具体意思,”狐斋宫冷静道,但她看起来好像也没有特别冷静。 “但是我的意思你可能没有完全理解——我是想说,明明是我先来的?”
笹百合: “……”
笹百合: “……?”
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上再一次露出了茫然不解的表情,他是真的不懂狐斋宫此刻的感慨和疑问,狐狸耳朵也一起耷拉下来,满脸的沉重沧桑。
那话怎么说来着?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
“你的确是先来的呀?”笹百合温声说道, “她对你还是很亲近的,不是嘛?”
“啊,当然了,”狐斋宫袖手悻悻道: “好歹我们也见过这么多面,总比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来的熟悉些……话说回来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小龙的名字吧?”
“不知道哦。”
笹百合平静的点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于是狐斋宫脸上的冷漠倏然化作了一种坏心眼的狐狸戏弄人时特有的做作怜悯, “哦,真可怜。用我告诉你她的名字吗——”
狐狸明目张胆地幸灾乐祸还没来得及挂在脸上,就被笹百合轻声打断了: “不必。”
他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平静,状态稳定的令狐斋宫有些惊奇到诧异,她不是分不出自己这位老友的情绪变化,只是这次的变化如此突兀,堪称毫无预兆: “你之前还嘀咕过几次呢,看开了?”
笹百合的脸上露出些许思索和迟疑的表情, “我说过么?”见狐斋宫很肯定的点点头,他便又轻飘飘地垂下眼,若无其事地掠过了这个话题: “那就当我看开了吧。”
于是狐斋宫又不懂了。
看着狐斋宫不解的表情,天狗却没打算继续解释,他笑笑转移了话题,随意提起最近正在处理的几件正事,斋宫看出他的意思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下去,很配合的跟着聊了下去,没有再提起渊下的龙女和那个始终不曾被天狗知晓的名字。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忽然觉得……不记住名字也没什么的。
无论是她的,还是我的。
***
至于老师的问题,倒也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私心所在。
和步步精心筹谋的狐斋宫不同,天狗在约定好的时间和龙女再次见面,难以避免地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也特意提起了狐斋宫当时计划背后的意思。
这就有点出乎阿娜尔的预料了。
他如此直白,直白到了有种与他的立场相当格格不入的坦荡: “斋宫的原意应当是想要借此机会和你拉近距离,她帮你找一位老师,你为她补上一个麻烦,她再觉得你给的太多又多帮你去做一件事……一来二去,总能积累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当然了,毕竟人情债最是难还。
阿娜尔并非无法理解,只是不能明白天狗主动开口的原因: “那你又为何特意和我说这件事?同为稻妻神明的眷属,你不该顺着她的计划继续下去吗?”
天狗却摇摇头。
“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而已。”
月光之下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他微微垂着眼睫,掩着一双浓墨点成的漆黑的眼,温声说道: “其实严格来说,龙蜥和稻妻大概永远都不能算是同一阵营——既然如此,有些额外的计划和算计也算不得冒犯,我不会为此道歉,希望您可以理解。”
阿娜尔微微挑眉,却也没有反驳。
“我如今和您说这些,并不是觉得斋宫和我的选择做错了,只是觉得,斋宫一不小心弄错了一件事情。”
神明将沸腾之海的问题交给了狐斋宫,而狐斋宫又自然而然地把这件事情当做自己的责任,为此她百般计划,无论是联系天狗还是亲近龙蜥,这些都是她必须要履行的义务——
不可否认的是,她是真心实意想要解决沸腾之海的问题的。
可笹百合并不能完全赞同她的出发点——或者说,她考虑问题的立场。
魔神战争结束之后,雷神确定了自己在稻妻的统治地位,从天空手中接过了尘世执政的尊贵权柄,狐斋宫作为神明麾下的祭神大狐,思维方式在所难免地会向着她所效忠的主人靠拢,倒不是说天狗的忠诚相对不那么纯粹,只是相对而言,他更多的需要献上的是他的刀锋和战场的胜利,而非如同鸣神大社的宫司那般,无时无刻,全心全意地引导稻妻的子民,去与她一同追随神明的意志。
狐斋宫认为雷神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这片海域的掌控者——从魔神战争胜利者的角度来考虑,她会这么想,无可厚非。
唯独渊下的龙蜥不会这么觉得。
魔神战争当之无愧的胜利者,岸上生灵公认的领袖;以及更古之前便在此栖息繁衍,阅读潮汐与洋流与这片海域共存的渊下龙蜥,究竟谁才是这片海域的主人?
狐斋宫对推行计划的迟疑来源于她身为主人的自觉,以及那份对龙女天然的呵护和怜爱之心;她发自内心地开始认为龙蜥也该是被庇护的对象,他们天然擅长且适合处理海下的问题,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就必须要去做这件事情,这是她犹豫的根本,也是实行计划最初的理由。
阿娜尔轻轻抿起嘴唇。
“所以……”她慢慢拉长尾音,一字一顿的问道: “你觉得,斋宫的想法和作为是错的?”
“我无法直接说她是错的,因为我们位置相同,从我的角度来看,她的一切行为和相关出发点都没有任何问题。”
笹百合摇摇头,并没有想要把自己和狐斋宫的立场割裂的打算。
“我和她提起过一件事,我和她说战场总是要死人的,斋宫平日里嘻嘻哈哈,说到底也还是稻妻的宫司,她不愿意让龙蜥付出这个代价,所以才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
天狗轻声道。
“她没错。”
阿娜尔愈发奇怪: “那你还说这种话?”
“若是这世间一切都可以无视立场来讨论对错,那一切事情都要变得简单得多了,”笹百合心平气和地笑了笑,神色不急不恼, “我只是觉得,这个决定不应该是斋宫来决定的,她是雷神的宫司,而非龙蜥的眷属——换言之,她没有这个可以做决定的‘资格’。”
他说的如此自然又坦荡,让阿娜尔不由得跟着怔住。
“今夜的月色很美,只有你我二人。”笹百合轻轻笑起来,又更进一步压低声音,缓慢且坚定: “……所以我可以说些平日里不能乱说的话,代替龙蜥做资格的存在,岸上是没有的——”
阿娜尔张了张嘴,神色稍显古怪: “……包括神明?”
“是的,”笹百合的声音放的更轻,却没有多少迟疑: “包括神明。”
“神明执政的过程中尚且需要得到长生种的效忠和人类的信仰才能稳定基础,从未得过庇护的深海龙蜥本就不该存于此列——至少在我看来,你们应该自行决定要去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这才是合理的。”
“战场是要死人的,”笹百合忽然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是他忽然声音一顿,却是自顾自地苦笑起来: “说来可笑,我现在和你说这些,本意是想要把一些东西和你解释清楚,可碰上‘沸腾之海’这样棘手的大麻烦,再说这些仿佛就像是在把稻妻的位置从这里面摘出去,单独要你们龙蜥心甘情愿地去死一样……”
他的眼中流露出愧疚的神采,天狗与她见面不曾佩戴任何武器和防具,只穿着最朴素简单的一身常服站在龙女的面前,阿娜尔的目光掠过他毫无防备的脖颈和心口的位置,停顿的时间足以让任何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将感到心慌意乱。
可她没有动。
他也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慢慢抬起头,将目光停在了天狗的那双眼睛上。
“……你想说些什么?”
笹百合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浅青色的眼睛,轻声问道: “你能理解‘战场上的伤亡’,是么?”
“是的,我理解。”
阿娜尔回答道。
于是天狗垂下眼,唇角似有笑弧上扬。
“——那么我想,你大概会比斋宫,甚至是岸上的所有人都更早的理解了这件事。”
处理沸腾之海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不知晓龙女是否真是的龙蜥的领袖,他也不知晓她是否已经开始担负庇护海域的义务和责任,他到现在也只是在猜测而已——猜测她的所思所想,猜测她是否具备相应的自觉,猜测她是否真的和她说的那样对龙蜥之外的一切都无所谓。
战场是要死人的。
他明白,狐斋宫明白,龙蜥当然也明白,所以做出决定之人至关重要——可在这深海的战场中,最终要为龙蜥做出决定的不是雷神大人,不是海只之人,更不应该是狐狸和他。
无论这代价有多么惨烈,无论他们未来可以得到什么,无论说出命令之人需要承担什么样的压力,做出决定的都不该是他们。
他其实不过就是近乎一意孤行地相信,龙女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她可以理解,她早已清楚,她应当独立且清醒地做出这个决定,而非被神明的威权要求或是被情谊裹挟前进——稻妻的将军自然应该遵守神明的旨意,可在这件事情上,他同样希望听见龙女的真心。
即使这个答案可能与他期待的不一样,可能与他得到的命令相悖,可能为此可能要与龙蜥刀剑相对,他也还是想要听到她的答案。
阿娜尔静静看着他,忽然很想笑起来。
多狂妄的家伙呀。
多天真的将军呀。
在她的面前说出类似于“希望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去死”这样的话,是真的不担心龙蜥被惹恼后直接让他溺毙在深海之下吗?
……哪怕她不亲自动手都行,完全可以拿先前这套大逆不道的话扔去稻妻试试效果,就算那位高高在上的雷神不做出任何反应,其余那些神明的追随者都能让面前这只天狗生不如死。
她看着天狗的眼睛,想要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些更深刻的东西,怀疑,算计,亦或是真诚和请求的意味,可她只看到一双如墨的眼,温文含笑,从容不迫,像是天狗在她面前时不曾保护起来的喉颈和心口的位置,始终大大方方地袒露在她的面前。
他说了这么多,没希望她相信,没期待她赞同,就正如先前所言,只是想要和她解释清楚一些事情而已。
于是阿娜尔也轻轻笑了起来。
“——这么多东西,说白了,无非就是你想要龙蜥自己的回答,要我来决定,我们要不要为了那片尚且影响不大的海域去死罢了。”
天狗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执着追问一个答案。
他只是安静地继续和龙女一起往前走着,他想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至少此刻,他还不需要去思考海只岛和蛇神的事情;至少此刻,龙女并没有展现出与她立场相符的敌意和被冒犯的不满和疏离。
“我会好好想想的。”
少女温声说道,很奇妙的,那温柔的言语并没有让天狗感觉到松了一口气的气氛,他只是很平静地点点头,感受着自己肋骨之下的心跳幅度,安稳,惬意,随后便是骨肉放松,呼吸平稳,仿佛一切如常。
他说道: “我会等。”
——至少此刻,她仰头注视月光的神情,能证明她有一件事想的和他是一样的。
今夜月色的确很美,连风也足够温柔。
第99章
羽扇
天狗的翅膀也是会褪羽的。
笹百合在打扫屋子的时候看见满屋的狐狸毛夹杂了一两根漆黑的绒羽,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差不多也该到时间了。
天狗的羽翼某种意义上也是大妖们力量的具现化,族内成年期的天狗鲜少还需要类似的问题,他们的翅膀会随着成年的躯体一同固定形态,直至力量衰减,躯体随着时间慢慢衰朽老化,黑羽凋零的那一刻也就是天狗的终幕,只有极少数的大妖还能在成年后拥有的褪羽的机会,那并非衰弱的提现,而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脱胎换骨,褪羽重生。
作为追随雷神左右,被神明亲自选定成为眷属的大天狗,笹百合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而此时的天狗手指尖捏着一枚小小的羽毛,它落在角落处,漆黑,黯淡,如此的平平无奇,若不是因为刚刚赶走了正值掉毛期的狐狸,自己不得不这屋子里处理对方留下来的毛茸茸的小问题,大概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注意到它——
是最近的工作太多了么?
天狗捻着那枚漆黑的羽毛,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
也许是的吧。
因为海只岛那边近期的动作实在是太过奇怪了,奇怪到他不得不也开始真心实意的怀疑海只岛那位先前感觉还算温和可靠的神明,蛇神奥罗巴斯究竟想要干什么了。
笹百合是经历过魔神战争的将军,而非在和平年代出生对战场一窍不通的后辈,他很清楚,战争有时候不仅仅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血腥残杀,而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各个角落的细节上,将军看见了这些细节,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判断,但也知道暂时还不能把这些告诉给天守阁——是为求稳,也是避免多余的猜忌。
有些事情,只能点到为止。
好在稻妻的神主并未因为魔神战争的结束后就限制他的权力,甚至在笹百合有意偷偷调动兵力前往八酝岛提前布防的时候,他能感觉到上面那位的默许姿态,这对于将军来说已经足够。
自己在这个时候迎来褪羽期,不能说是坏事。
笹百合这样想着,也跟着舒展开自己的漆黑羽翼,低头开始慢慢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漆黑的羽毛簌簌落下,很快在他脚边落了不少,天狗手中的梳子本是用来梳理夹在丰满羽翼之间那些早已脱落的羽毛,可他的手指忽然微微一顿,然后便面无表情地稍稍用了些力气压了下去,特制的梳齿没入羽翼的根部,强行梳下根部柔软细密的绒羽,他垂着眼将那些最柔软的羽毛整理下来单独放在一边,堆成轻盈而饱满的一簇。
天狗捻着自己的羽翼,开始慢悠悠地挑选一些漂亮的羽毛,等到另外一只掉毛狐狸回来的时候,天狗刚刚准备收拢自己的翅膀,狐斋宫看着满地的黑羽微微皱起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屋内有一丝极为浅淡的新鲜血腥味,徘徊不散。
她蹙眉,狐疑问道: “你受伤了?”
“当然不是。”天狗神色自若地收起一个盒子,放在自己手边的柜子里,开口解释道: “只是天狗特有的褪羽期到了,先前的翅膀本来羽毛就很多,慢慢梳起来很麻烦,所以用了些力气。”
狐狸悚然道: “你拔了?”
天狗颔首,无比淡定的答: “拔了。”
同样正值换毛期的白狐用力抱着自己的尾巴,只觉得自己尾巴根都感受到了隐约的幻痛。
她瞥了一眼天狗宽大漆黑还残留着一点血腥味的漂亮羽翼,感觉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天狗行为上的简单粗暴,想想平日里梳理自己的狐狸尾巴动辄几个小时,碰到毛发打结的情况更是要耐心花上半天时间慢慢梳开,而不是和天狗此时暗示的一般:因为羽毛太厚缠在一起的太多,所以就全都拔掉了。
“不过好端端的,你忽然来找我做什么?”
“哦。”抱着尾巴的狐狸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点让笹百合隐隐不安的表情。
“我来看看小龙是不是在你那里。”斋宫语焉不详,显然也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而是提起了另一件看起来和上一句话毫无关联的事情: “海只岛那边不是有侍神巫女定期过来的吗?不知为什么他们不久之前刚刚拒绝了鸣神大社,我亲自去了一趟也没有用。”
天狗微微蹙眉, “天守阁那边怎么说?”
宫司大人抿了抿嘴唇,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的,百合……魔神战争刚刚结束不久,很多人都不想现在继续再打的,你找不到多少人能配合你,哪怕是千代这样的主战派,没有合适的理由,她也没办法帮你。”她温声细语,却也难掩眉眼间的沉重和无奈, “魔神战争已经彻底结束了,雷神大人就是稻妻最后的胜利者,这一点毋庸置疑——你想额外做点什么的话,总要拿出证据来。”
……是啊。
天狗垂下眼睫,一言不发。
想要开战,总要拿出证据来。
如若不然,就是让如今的稻妻成为率先撕毁合约的一方,这是天大的忌讳,所以神主最多也就只是允许他提前做好布防的准备,除此之外,不会再有更多的动作了。
天狗转头看着狐斋宫,意料之外地与对方的眼睛得以对视,他也注意到,最初开口时呈现在狐斋宫脸上那令他不安的神色,哪怕此时也依旧没有褪去。
他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又被不动声色地压在了桌面上。
……她在担心什么?
“……我大致清楚了,我会掌握好这个分寸的。”笹百合平静转移了话题,开口又道: “天守阁那边就拜托你了,我这里会进一步加强海上的巡逻,特别是和海只岛相邻的海域附近,你觉得如何?”
鸣神大社的宫司罕见沉默的看着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快些去吧,将军。”
笹百合看着狐斋宫的眼睛,一颗心倏然像是失去了所有血肉的包裹和真实的牵扯,脱离了肋骨的束缚一般,沉沉地坠了下去。
***
——所以,早该猜到的。
能让鸣神大社悲天悯人的宫司露出那样表情的,能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啊。
等到稻妻的船队匆匆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下了翻滚的浪涛,残损的尸骨,和彷如余怒未消的血色海域……天狗茫然望向另一个方向,海只的船队刚刚离开,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他是稻妻的将军,因为那只是水中的龙蜥,是世人眼中的兽,是海只之人眼中可以狩猎的对象,是注定与他们永远无法统一立场的深海龙蜥之群——
可是,为什么?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忽然要对龙蜥出手?
这里与沸腾之海距离如此之远,若是龙蜥想要去祛除那几只炎之精时不经意经过了海只的领域,也不该造成这样的情况……单纯规模来看绝非是一场寻常可见的普通狩猎,而是双方都伤亡惨重的凶残厮杀。
笹百合相信自己的判断,海只岛是想要对稻妻开战的,若要偷袭不可能只是小范围的打闹,那没有必要,也只会造成徒劳的损耗——在双方信息不对等的前提下,一方竭力积蓄力量准备一击必杀,这才是最常见也是最合理的判断。
在这种需要积蓄力量的紧要关头,反而选择在龙蜥身上消耗了这么多的力量?
他们想要在龙蜥身上得到什么?
——还是说,他们担心拥有智慧和力量甚至可以与人正常自如交流的深海龙蜥,脱离了海只的管控,去做些什么?
将军得不出答案。
可换一种角度思考呢?
脱离战场上的定位,排除掉那些荒谬且不可理解的行为模式,海只岛对稻妻出兵固然可以得到领土上的好处,可神明之间的力量悬殊,足以以一人之力扭转整个战场的局面,他不相信奥罗巴斯自己判断不出来这件事情,当雷霆的神主亲自出手,弱者一切的筹谋算计都只会化作泡影,得不到任何的好处。
魔神天性爱人,亲自托起海只岛的蛇神难道会为了一时的野心和渺茫的胜利机会孤注一掷地去做什么?
总不会就只是为了找死吧?
天狗想到这里的时候,倏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不。
他吞了吞干涩的喉咙,怔怔地想。
——可能,真的就是为了想要死。
提前断绝了贸易往来也就是断开了物资的必要储备,沸腾之海的问题无人解决,也就是说明蛇神根本没有考虑过战时的补给问题;他放弃了重要的海域,在龙蜥身上消耗了相当的力量,只能说明在这位神明眼里,这场战争不可能会持续很久,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在蛇神眼中比战争本身更重要的。
……可他与雷神的实力分明如此地悬殊。
所以,只能是为了求死。
海只主动开战,稻妻在立场上天然享有优势,只需庇护的神明死去即可,以魔神天性爱人的本能,稻妻不会轻易舍弃海只岛的遗民,这是对海只来说,注定要失败的一场战争。
可若只是想要让海只岛的子民得到雷神的庇佑,那么只需要开口就行了,有那么多的方法可以和平解决,为何偏偏选择了如此惨烈的一种方式?
笹百合看着那片血色的海域,忽然想起了金色的龙女。
她在月光下,在海水中,在三川花祭上的灯火绚丽人声喧嚣里,她会思考,会微笑,会看着他的眼睛配合他的想法,会根据自身的立场做出最合适的判断……
他想起来,她来自龙蜥之中。
一种强大的,鲜活的,聪慧的古老生灵。
而现在,蛇神在不惜余力地想要杀死龙蜥的行为,让他想起来一种在高层之间常见但血腥的手法,在普通人眼里,狩猎龙蜥也许只是在清理魔物,可当清楚他们的智慧不亚于人类甚至可能说是在人类之上后,这样的行为就有了另一种定义。
——灭口。
海只之人,或者说蛇神奥罗巴斯……可能是在隐藏一件事情。
隐藏一件很危险,很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情他水上的子民不知道,稻妻的所有人不知道,蛇神自己知道,海只之人自水下而来,既然海上的人是安全的,无知的,那么引发问题的关键便是海下。
唯一与他们称得上同源的就只有渊下的龙蜥。
而他现在这么做的理由也有了……大概是在担心,那件不可言说的秘密,龙蜥也知道。
……灭口。
笹百合怔怔地想着这个词,反反复复,直至人群散去,月上枝头,直至他混乱的脑海中只留下了这唯一的一个念头。
我能做什么呢。
他怔怔地想着。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面对一位想要在战场中死去的魔神,面对一场无可阻止的战争,面对我此时的立场和身份……
大概是,什么也做不了吧。
笹百合忽然就有了一种自己注定会死的念头。
这想法出现的猝不及防,本人却接受的如此从容,像是早早固定在他的脑海中生了根的样子,不然呢,他无法杀死魔神,他也无法阻止这场战争,而若是要让稻妻的神主亲自出手,海只的蛇神总是要做点什么,确保对方的怒火足够可以将自己斩杀。
然后他又想,她绝对不能去渊下的旧宫。
无论龙蜥和海民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牵扯,如今他们又结下了什么样的仇怨……她都不能去渊下的旧宫。
那个秘密太致命了,足以让一位魔神用命去填还嫌不够,百般小心千般设计,生怕流露出一点的破绽被人察觉问题的矛盾所在……今天之后她会无比暴怒,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即使如此,她依然不能去那里。
可我要如何开口呢?
我拿什么资格,和她开口呢。
笹百合闭上了眼睛。
——天啊。
我总不能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吧。
他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天狗沉默注视着窗外那一轮冰冷的月光,他知道,今夜的龙女不会来了,无论是因为今日稻妻不得不为之的无动于衷,还是单纯为了那片血红色的海洋,她都不会来了。
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
可是他忽然又想,哪怕她不来,我应该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于是天狗慢慢起身,打开了今早准备好的那个孔雀木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天狗褪羽时特意留下的漆黑羽毛,笹百合认认真真地把它们扎成了一把精巧轻盈的扇子后才重新放在盒中,羽扇充斥着大天狗巅峰期的妖力,哪怕无视其背后的意义,单纯以本身来看,这东西也是价值连城。
这把扇子能让她再来一次……应当也是最后一次了。
——但我还可以再见她一次。
他注视着盒子上扣好的金锁,忽然又想,我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可以知道她的名字了。
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幸好,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第100章
徒增寂寞
阿娜尔看见猩红的血雨自头顶落下。
那是同族的血,那是龙蜥的血,那是与此身所出同源,让海水中充斥了无尽疼痛与绝望的血。
她没有说话,无法哭泣,眼眶干涸而平静,金发少女耳畔充斥着龙蜥们或是悲哀或是暴怒的鸣吼,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并逐一以族中的仪式郑重埋葬了他们逝去的同族,尚且年幼的阿只抓着她的衣摆亦步亦趋贴着她的脚步前进,女童怯怯看着那些龙蜥的尸体,嘴唇也变得惨白。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可以在他们蜷起的尾巴之间惬意安眠。
“为什么呀,老师。”阿只声音嘶哑,眼神恍惚,孩童本来天真纯稚的眼此时写满了太过纯粹的不解与痛苦,她捏紧了手指,声音轻得可怜: “为什么呀……”
阿娜尔没有回话。
是啊,为什么呢。
时至今日,渊下的旧宫仍然困着无数被囚禁的龙蜥,他们与这被舍弃的苍白宫殿一起沉默下去,成为了海只之人注定要被落灰掩埋的一角,那些龙蜥其实没有做任何事情,他们不曾伤人,不曾试夺回自己昔日的领土和至高的权柄,他们只是在海中游荡,只是在渊下的遗民离开了宫殿以后,想要带回那些仍不得自由的同族。
……想来问题就在这里吧,被遗弃的宫殿里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是看一眼就足以致命的程度。
她仰起头,长久注视着水上的方向。
“老师?”阿只忽然感觉不安,忍不住轻轻叫了她一声。
“没事,阿只。”
她将手覆在孩子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我只是要去做一件事情。”
她不打算去往岸上,也没有去找任何一个相熟的人讨要一个说法。
海只人动了手,而稻妻也仅仅只是看着……阿娜尔从来不会被愤怒和绝望彻底冲昏头脑,哪怕此时此刻,她也依然理智且清醒,知道这情有可原,可以理解,反而是出了手帮了忙才是错的,所以她不会去迁怒,也不会诅咒,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本来就注定只能是这样的关系,不是么?
所以她能选择的方向正相反,先是绕了一个圈,单独去做了点事情,无人知晓龙女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只知道那片原本固定位置的被异种烧灼沸腾的海域忽然自下而上开始降温,像是被关上了某个至关重要的阀门,海上常年不散的氤氲白雾渐渐散去,高温的海水被迅速稀释散开,困扰了两方势力长达数年的沸腾之海,只在短短数小时之内便被彻底解决了。
不明所以的人民为此欢呼雀跃,唯独稻妻的天狗将军完全笑不起来。
假如神明不曾直接出手,那么唯一能如此迅速解决这件问题的左思右想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天狗满心焦灼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显露在脸上,他几乎是在得到消息的同一时间就明白了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在可得信息少之又少的情况下,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海只蛇神的态度里,龙蜥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死。
那便没什么好想的,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推测出这一步的时候,天狗几乎可以完整想象出她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冰冷又嘲讽的笑来。
既然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可能和退让的必要,那么去的究竟是金色的龙女还是其余的龙蜥,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不要去呀。
他抿着褪去几分血色的嘴唇,耳朵里听着属下的回报,口中做出相应的响应和最合理的安排,心却依然是乱的,手依然还是在抖的。
他想要开口祈求某个人能不能不要去。
可无需左右环顾,将军自己就已经足够清楚,他连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笹百合捏着手指目光空茫,他有些慌乱的起身复又慢慢坐下,最后他用力闭了闭眼,伸手摸上了那个冰冷的孔雀木的盒子。
他双手捧着盒子,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白日他不能去找龙女,哪怕到了晚上也需要寻到一处无人的海域才能尝试,笹百合做好了准备,龙女清醒又理智,如果以这把充斥大天狗巅峰妖力的羽扇为饵,至少能让她再来见自己一次。
但也只是见一面而已,能否说得上话,又是不是能成功劝她听进去自己的请求,这些他其实都没有抱着太多的希望。
只是,哪怕只是能见一面也是好的呀。
笹百合有些怔怔地想着,许是因为此时他的立场和早已隐隐猜到的未来,属于稻妻的天狗将军再也无需担心某些东西,再也不必去顾忌某些问题,他看着那尚未落下的太阳,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期待那一轮明月的出现。
我想你来。
可我又怕你真的会来。
当将军开始迟疑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倏然奏响的战鼓和迅速赶来通报的士兵打断了他所有茫然的思考——海只方向突然偷袭,来者甚至并非寻常的将领,而是蛇神奥罗巴斯的本尊。
笹百合闭了闭眼,点了点头。
来了。
他第一个升起的念头是属于稻妻的天狗将军的,笹百合从容不迫做出了一切安排,他并没有太多的慌张和猝不及防,猜测成为现实不会让他感到恐惧,身为雷神的眷属,他已经能做了自己这个位置上所能做的全部;接下来,就是要配合这位执意挑衅稻妻雷霆之主无上威权的海只蛇神,完成对方期待的那个结局了。
他做了很多准备,所以在前往战场之前,大概还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是独属于他自己的。
可是将军没有浪费这点珍贵的时间去做些别的事情,他重新迅速且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最后的安排,这才从容不迫地穿戴战甲拿起长刀,这点时间不长,是可以只属于笹百合自己的时间,于是天狗终于奢侈地放空自己的大脑,再一次抬头看向了窗外。
他拥有完全只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么短,好在他能回忆的东西也并没有那么多,无非是一轮月,一片海,是三川花祭上缱绻缠绕于指尖的甜蜜香气,那灯火阑珊处与他轻声玩笑的一双浅青色的眼,几次无关各自私心的平淡谈话,无数个耐心等待却没有响应的夜晚——
看呀。
他能想起的东西只有这么一点点,只能恰到好处填满他这不过数秒独属于自己的思绪的空档,留下一些称不上遗憾的空白。
毕竟,远远称不上用情至深,彼此不曾结缘,所以用一声寂寞来形容也太显奢侈。
说到最后也不过只是寥寥数面的普通缘分,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表面展现出来的东西都同样不足以说服任何人。
不过月色太美,风太温柔,让一片自由的羽毛误以为水中明月是天上月,想要落入那片沉静的水中。
可惜羽毛太轻了,只能浮在水上,无法融入它所渴求的那轮月亮。
所以笹百合只是放平了紧绷的眉心,写了一张留给狐斋宫的信放在那孔雀木的盒子上,然后转身走向了他命定的战场。
***
他将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
稻妻的将军很清楚,他在这方面其实一直自信到自傲,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哪怕面对的是一位准备充足的魔神他也有着从容不迫的冷静,笹百合清楚自己的结局,也清楚这场战斗的结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必须要死的那一个。
蛇神需要去激怒稻妻的神主,而寻常的战争伤亡远远不足以让天守阁的那一位亲自出手。
好在我就要死了。
天狗近乎惬意地想。
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比如说,他的死亡可以最大限度催动稻妻的怒火和将士们的战意,比如说,他的死可以让神主亲自出手,终止这场本不该出现的残酷战争;再比如说,他站在这里,亲自与海只的蛇神正面相对……
换句话说,只要蛇神没有亲自去往渊下的旧宫,她就还会是安全的。
他倚靠着一处礁石感受着自己最后的一点时间,身体大半浸在了一汪海水之中,那月亮终于渐渐升起了,只是天狗的血流的太多,连带着那冰冷无瑕的月亮也被染成了浑浊的红。
天狗从蛇神的身上被甩在这无人顾忌的角落处,只是就算被发现估计也没什么用处了,羽翼残损,妖力衰竭,脊骨应当在坠落那一瞬被摔断了好几处,伤口的血流得越来越多,连带着视线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他听着岸上的厮杀声,还有近在咫尺的海潮涌动的声音,他听见声音愈发近了,像是那无数个漫长等待却只能等来水平线上第一缕晨曦微光的夜晚,又像是他终于等来了那最后一个夜晚,金色的龙女破水而来,披着一身月光出现在他的面前。
笹百合若有所觉地睁开眼,缓缓转过头去。
他看见一轮被血色浸透的明月,再一次,也应当是最后一次靠近他,那被血浸润的金色在夜晚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仿佛错觉般浑浊的温暖,她浅青色的眼睛安静的看着自己,不曾写上悲伤或是愤怒,始终都是那倒映于水中的月,是那片静谧又深沉的海。
阿娜尔微微俯下一点身子,她金色湿漉的长发落在天狗早已无力抬起的手背上,这也应当是他们自相识至今,最近的一次距离了。
“你的血融入水中,说着想要见我。”龙女放缓了声音,眼中不曾流露出半分居高临下的漠然悲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将军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慢慢说道: “所以我来了。”
于是他微微垂下眼,终于欢喜而满足地微笑起来。
这是最后的见面,也是最后的谈话,少女等待他的回答,天狗看着她的眼睛停顿了几秒,许是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气,一字一顿的缓缓开口:
“我希望你……不要去渊下的旧宫。”
少女神色微微愣怔,有些意外的茫然。
就这样吗?
他的血里满是想要见她的念头……可他就只是想要和自己说这么一句话吗?
她下意识转过头,垂落在天狗手背上的发丝便轻轻流动着,随着水流落入他的指缝之间。
他的手指微微颤动,轻轻拢住了那一缕轻盈的金发。
“我不能说更多了……”笹百合依然维持着那种松弛而满足的笑容,他已是濒死的姿态,神态安然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你能猜到那个中的原因,你想要给你的同族一个合理的交代,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请求你,不要去渊下的旧宫。”
阿娜尔张了张嘴,脸上不自觉地显露出几分慌乱而急促的神色: “就这样吗?你要和我说的难不成就只有这一句话吗?你——”
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那温暖的血混合着海水在她身边缓慢地流动着,仿佛可以浸透她的骨骼和血肉,他的情绪如此清晰又纯粹,没有抱怨,没有遗憾,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
你愿意来见我,我已经足够欢喜。
天狗早已无力抬起头或是起身靠近了,可那双如墨的眼始终安静且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太过温柔,反而让少女浅色的嘴唇褪去了最后一点温暖的颜色,像是一种太过微妙的怯懦和毫不自知的逃避,于是他若有所觉地慢慢抬起手来,那只早已被海水浸透的,冰冷又麻木的修长手掌,伸向少女苍白的脸颊。
她没有靠近,也没有闪躲,只是近乎固执地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想要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说清的答案。
将军不知何时被划伤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留下一点太过秾艳的赤红,顺着她的下颌缓缓滴落,又随着那只无力滑落的手,一同融入水中。
……阿娜尔有些怔愣的看着那双已经闭上的眼睛。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的。
他若是活着,反而没有任何问题,包括他们两个自己在内都不会有任何的反应和逾越的行动,各司其职,各为其主,所有多余的情感都会在漫长的时间和自我克制中慢慢消磨殆尽,不可能出现半点的响应。
他即使活着,他们两个也不会有结果的。
可他偏偏死了。
阿娜尔怔怔想着,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重复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他偏偏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