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就跟回家一样
某种意义上,阿娜尔还真不知道是如何自己和这个深渊魔物走到这一步的。
这红与黑的土壤让少女有些下意识地抵触,但是属于魔物的手压住了她的肩膀,并没有拒绝人类少女小小的抵抗。
她不喜欢这里。
阿娜尔想。
太鲜活了,太真实了。
被渊上称之为深赤之石的奇怪东西——话说那玩意在他眼中原来是石头吗——至少在少女的视线里,那更像是以土地作为全新的载体,零星散落在这片雪原各处的柔软肉块。
阿娜尔在渊上的注视中缓缓蹲在那些石头的旁边,她带着手套细细摸过深赤之石的边缘处——渊上只是看着,没有阻止,大概是在他眼中觉得这不算什么问题吧。
女孩的手指慢慢舒展压入深赤色的边缘,手指感受到了一点大概可以说是预料之中的柔韧触感。
……啊,软的。
阿娜尔面无表情地想。
但是摸上去的手感很奇怪,像是下意识绷紧的肌肉。
是因为本体来自龙种的关系,还是因为已经和这片土地同化太久的关系?
她感觉到一点类似痉挛颤动的肌肉反射,幅度很小,如果不是阿娜尔将手掌贴在这块石头上,她大概也不会感觉到这点细节吧。
在深赤之石旁边蹲着的小小一团太过安静,高大的魔物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并很遗憾的发现自己的这个角度看不出表情和动作的变化,渊上耐心等着学者小姐的研究和思考,只是等着等着,他有些小小的不耐烦了。
“怎么了?”
阿娜尔只是默不作声地撤下手套,将细白柔软的手掌完整地贴在了深赤之石的上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掌下的血肉碎块似乎在她伸手轻轻触碰的时候,并没有先前那样,紧绷如岩石。
祂变得柔软,顺服,像是她手下忽然之间抚摸的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猩红石块,而是某种大概可以称之为活着的……个体。
蛮好玩的。
少女的表情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如果不是自己的幻觉的话,她是不是可以敲一块带回去当宠物养着?
反正不用喂饭也不用遛,平时就在那里放着在其他人眼里也就是个石头,这个手感虽然奇怪但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就当摸无毛猫一样,精神压力过大的话摸两把还是挺有意思的。
阿娜尔沉思一瞬,倏地转头看向了渊上。
渊上: “不可以。”
阿娜尔恼怒道: “我还什么都没说。”
“我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考虑你之前能掀开丘丘人的面具直接看的行为,无论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的答案都是这一个:不可以。”
唉。
阿娜尔恋恋不舍地摸了摸那块石头,在渊上有些狐疑的注视中重新站了起来。
脚下的土地……好像变得柔软了一点。
少女做了一个垫脚的动作,土地在脚下的触感像是某种柔韧的皮肤,她看了一眼悠哉悬空而立的深渊魔物,还是放弃了问问渊上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但是她那一眼好像让渊上误会了她的意思,犹豫好一会后,还是问道: “……你喜欢这种石头?”
阿娜尔眨眨眼,含糊回答: “手感蛮有意思的,带一块回去作纪念也不错?”
渊上沉思一瞬。
奇怪的爱好。
这种石头的手感……哪里很好吗?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俯身靠近那块石头,随后他矜持地抬起一根坚硬的爪尖,轻轻敲了敲那块深赤之石。
在深渊咏者漫不经心地敲动中,阿娜尔听到了一点清脆的碰撞声响,这会它看起来又像是个货真价实的石头了。
深赤之石的光洁切面折射出瑰丽的光晕,单纯外观来说,祂的确称得上漂亮。
渊上摸着下巴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这种石头只在雪山使用,你想要拿出去也可以,只是一旦靠近七天神像一类的东西力量就会迅速消退,什么也剩不下了。”
和七天神像不相容的力量啊……
阿娜尔转头看向渊上,对方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承认道: “最简单的解释:深渊的力量。”
啊,果然。
“如果你听了这个解释还是坚持想要的话,我可以敲一块大小合适的让你带着。”渊上慢悠悠地补充道, “但是你需要记得绕开七天神像之类的东西……不过须弥教令院的内部我还真的不太了解,你带着这种东西回去真的没问题吗?”
阿娜尔没有回答。
她将双手贴在那块深赤之石的根部,硬如坚石的深红之物在她掌心之中却犹如正在鲜活蠕动的血肉,她感觉到某种沉稳而坚定的震动感,与这片雪山同在。
那些原本只是碎片的记录飞速在她的脑海中组合成一条清晰的脉络,阿娜尔仰头看着山顶笼罩不散的浓雾,神情微微有些怔愣。
神弃之地。
原因不明的古国的灭亡。
如果没记错的话,离开芬德尼尔的伊蒙洛卡,最初的任务就是为注定灭亡的雪国寻找新的希望——只是群山寂灭,天降风雪,雪葬的古国再也无人回应勇士的声音,于是他才重新拿起自己的武器,选择走下群山之间,奔赴另一场战场。
芬德尼尔是死去的国家。
这座山是死去的……没有地脉的滋养,没有生命的存在,这应当才是符合伊蒙洛卡家族传记最初有关雪国的描述。
可她现在在这里能看到活动的魔物,苍翠的松林,在山脚下行动的盗宝团可以自由直接饮用山脚下的溪水,土地上再度生长叶脉枯黄却仍然坚琼森长的薄荷,少女低头看着红与黑的土地,
五百年前的漆黑灾厄。
于此陨落的魔龙杜林。
还有,像是重新活过来的龙脊雪山。
“……渊上。”
阿娜尔的声音很轻,她慢慢收回了自己的双手,目光已经跟着望向了流淌深红纹路的土地的尽头——
“什么?”
“你刚刚说,这些是深渊的力量。”
渊上意味深长的一挑眉,耐心点点头: “是的,我的确这么说的。”
女孩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有些奇异的恍惚。
“……深渊到底是什么?”
她低声问道。
“是污染,是邪秽,还是……提瓦特目前无法理解的,另一种生命与力量的呈现方式?”
魔物没有说话。
哎呀。
……哎呀。
有那么一瞬间,渊上感觉自己坚硬的胸腔深处生出了不规则的颤动。
“……你让我惊喜,而且是欣慰又惊喜,阿娜尔小姐。”
他微笑着,感慨着,惊奇自己那颗冰冷的心脏居然真的为了眼前人类的少女翻滚起满含温情的怜爱与喜悦的情绪。
“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听到除了战斗狂和疯子之外的话题了,”渊上故作怅然, “说真的,你要不要干脆就这样和我走算了?深渊究竟是什么,说不定你能研究出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还是算了。”阿娜尔摇摇头: “这不是我的研究方向,你带我走也没有用。”
渊上发出一声柔软的轻笑。
“还真是个意料之外的拒绝理由。”
她是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的。
渊上很清楚。
她也是很明白,只能在自己面前才能说这种话的。
人类的少女不是天生的深渊造物,也不是身怀灭国苦痛的遗民。
只是个毫无力量的人类,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学者。
但是他忽然觉得……这世界大抵只有深渊这样的地方是容得下她的。
可是要因此,因为她现在的几句话就打定主意把她拉入深渊吗?
……即使公主已经在这样想了。
偏偏在这一刻,渊上忽然有些奇异的迟疑。
……会活得很不舒服吧,字面意义上的。
毕竟只是个人类啊。
弱小的,脆弱的,连雪山的寒风都能轻松带走她生命的小小的人类。
现在这小小的人类已经准备走向红色的更深处了,渊上跟上少女的脚步,看见那猩红诡谲的颜色闪闪烁烁,洞穴深处是被漆黑的古岩石包裹的猩红之物,阿娜尔仰起头,她看见蠕动的血肉,痉挛的血管,心脏位于正中央的位置,散发着妖艳的红光。
——祂仍活着。
作为重新赋予雪山生命力的崭新源泉,安静地且寂寞地活着。
洞穴深处是温暖的,阿娜尔慢慢深吸一口气,她感觉到某种被风雪吹散的血腥气充斥在她的肺腔之中,这里是一种柔软的,血腥的,鲜活的温暖,像是她正站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柔软血肉里面,而祂不仅不会为此生怒,反而无比喜悦,无比欢欣,祂放松了自己心脏附近紧绷的神经,满心期待迎接着人类到来的。
小小的人类呀,陌生的生命呀。
风中仿佛传来陌生的呓语,促使她去靠近深处的心脏。
……如果你不会讨厌我,不会抵触我,不会恐惧我的话,那么就请你更加靠近一些吧。
少女想要踏前一步,更近的去观察那正在颤动的心脏,身后却传来了渊上稍显严肃的声音。
“——阿娜尔。”
她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回头看着深渊的魔物。
“什么?”
“我不建议你再靠近了,”渊上的目光停留在少女那双浅青色的眼睛上,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小心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阿娜尔?”
少女沉思一瞬。
如果用一般常识来说的话……
那应该就是血肉组构而成的猩红地狱吧。
阿娜尔想了想,不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和渊上眼中的是一样的,于是少女笑眯眯地摆摆手,大大方方的说道: “没关系的啦,问题不大。”
怎么说呢,很熟悉的风格啊。
就跟回家一样。
第42章
第一手资料
——他闻到了陌生又新鲜的血腥味。
这里对于渊上来说其实算不得陌生,这里是魔龙杜林的腐殖之血淹没一切后留下的痕迹,漆黑的洞穴生出只有中央处的红光作为此间唯一的光源,这里本该是冰冷的,压抑的,安静的,可当人类的少女走入血光的深处,深渊的魔物却仿佛闻到了某种更加鲜活的气味。
血的气味。
渊上慢慢深吸了一口气。
深渊的造物注定是行动的污染,对于提瓦特来说,他们生来有罪——所以渊上很难想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会让他看上一眼就自本能深处生出不安与惊惧的。
那些漆黑的土地,那些流淌深红污血残痕的土地,像是缠搅的干枯麻绳团绞在一处,祂原本已经干涸了,死去了,可一点陌生的颤动激活了深处沉眠的心脏,于是枯萎的洞穴又因为某种原因生生撕裂开血肉模糊的入口处,允许人类的少女进入其中。
这正常吗?
深渊的造物罕见地对自己的意志产生了质疑。
这洞穴已经存在了数百年,只是从来没有一次和这次一般,像是活着的。
岩石的纹路勒出像是神经一样的痕迹,渊上看见阿娜尔的双脚走过那些斑驳的血痕,少女的裙摆轻轻摆动着,祂们在她脚下蠕动,颤抖,竭力让自己变得柔软,她踩在上面,鞋子的边缘处有着微微下陷的痕迹,那感觉像是越过肌肤直接踩在赤裸的血肉上,有种令人隐隐作呕的恐怖真实感。
她的脚步声被这样的地面吞没了,她的呼吸声也快要听不清了。
……就像是这处突然活过来的洞穴——这处血肉洞穴的真正主人,想要试图把她包裹进来一样。
“……阿娜尔。”
渊上又在叫她的名字了。
少女便再次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
不要再走了。
他想要这么说。
前面很危险,只在外面看一看就足够了。
可渊上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些位于更高处的,那些遍布在四周的,那些似乎只是沉睡的岩石一样的东西,在少女踏入洞穴中央的那一刻,忽然不约而同地颤动起来。
那幅度很小,很轻,像是幻觉,可那层坚硬的岩石外壳仿佛一瞬间就变成了某种更加柔韧的外皮,圆滚的东西在下面不规律地滚动起来,祂们在有限的空间里竭力挤向人类的少女所在的方向,或慢或急,幅度看上去或慌张或安稳——
但是不容置疑是的,祂们试图向人类少女所在的方向聚拢。
“……阿娜尔。”
渊上皱起眉,声音变沉了几分。
他俯下身伸出手,看着这血肉地狱里唯一鲜活明媚的人类少女,无比小心的伸出手,轻声道: “过来吧,阿娜尔。”
他的声音刚刚落下,那些蠕动的圆球便齐刷刷的忽然不动了。
阿娜尔眨了眨眼,表情看起来却有些奇异的苦恼。
“你想要让我过去吗?”
她要过去吗?
……她要过去了。
……她,要走了。
几乎是少女提出疑问的同一瞬间,那些望向少女的“眼”也跟着倏然睁开,齐刷刷地望向了此间的另一个存在。
渊上的手指微微一颤,却还坚定地放在那里,没有收回来。
“不太行。”
阿娜尔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平稳的,她的目光稳定的定在渊上的脸上,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这里的情况特殊,我得凑近看看才行。”
那些眼球便蠕动着,翻滚着,重新“盯”着少女所在的位置。
“是我弄错了一些事情,”渊上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太过慌乱,祂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不知道对方究竟会做出什么样子的反应,只能小心翼翼,努力不去触碰它的禁忌: “这里对于人类来说太危险了,如果你实在是很好奇,我也可以单独讲给你听。”
“危险?”
阿娜尔想了想在洞穴不远处随意一瞥是看见的愚人众营地,她又看了一眼渊上紧绷的身体和他身侧流动的躁动火元素,若有所思。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渊上倒吸一口冷气的动作。
阿娜尔直接仰起头看向那些密密麻麻的眼,她精准对上了祂们的“视线”,并在渊上稍显惊恐的注视中重新她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抬手虚虚比划了一圈,那些眼球随着她手指的动作微微移动,少女歪了歪头,忽然伸手指向渊上所在的方向。
祂们随着少女手指的动作,再度望向了深渊的魔物。
——渊上瞬间僵住不动了。
阿娜尔哎呀一声,神色显得很是微妙: “你原来能看到?”
很难自我催眠说这只是个巧合。
渊上很艰难的想着。
但是他很快就想起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件他下意识遗忘,却的确是他会把人类少女带到这里的关键部分。
“……你难道一直都能看到?”
女孩眨了眨眼。
“这难道不是你带我来的原因吗?”
“没关系啦——”她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对着渊上露出个有些过分灿烂的笑脸: “你留在那里就好了,祂看起来对我还算是亲近,就是不知道这份亲近是字面意义上想要贴近我的血肉,还是人类常识范围里的单纯想要聊聊天……你还是不要过来啦,祂看起来并不是很想你进来。”
渊上没有动,但是也没有走。
他感觉到一种压抑的烦躁和超脱计划范围的不满,他的确有意让她贴近深渊,让她了解深处的秘密,他有把握这些不被常世文字记录的东西足以蛊惑学者那份强烈的好奇心,但是哪怕在他最恶劣的计划里,也绝对没有这种堪称恐怖的发展——
“你该离开了,阿娜尔,”他低声道, “我带你走,好不好?”
可少女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行。”
她有些歉意的说。
于是他看见血肉如缠搅的麻绳自高处垂下来,落在少女的脚步旁边蠕动着靠近,像是正在腐烂的濡湿的藤,渴求最后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生命力。
“……下次我会记得换一条红裙子的。”阿娜尔轻声嘀咕着意味不明的话,她的裙摆被染上了深色的血痕,渊上不曾靠近,却也没有离开,他只是看着那一缕如初阳般明亮又温柔的金色被吞没入黯淡血肉的尽头,分明还是记忆中冰冷又空荡的洞穴,此处却已经没了少女的影子。
这一切究竟是自己一时恍惚的幻觉,还是转瞬即逝的真实?
深渊的造物听到了洞穴之外的风声,脚步声,远处愚人众搬弄东西的声响,甚至于远处的融化的溪水流淌的声音……
但是这些声音里,没有他更熟悉的那个人类少女的呼吸声。
*
请靠近一些吧。
祂请求说。
请再靠近我一些吧。
祂们拼凑一起,似乎发出哀哀的哭泣声,像是一个又一个孤寂雪夜里只能聆听到的烈风怒号。
那是散落于此的龙的血肉,祂们已经被分裂成残碎的个体,却还有着模糊又真实存在的意识。
阿娜尔已经没在理会深渊的魔物了,她重新走入仿若复生的血肉深处,感受祂震荡的喜悦和欢喜的肉身,脚步声带起濡湿粘稠的诡谲声响,吞没了常世应有的清白响动。
——哎呀。
——他还在等你呢,真有意思。
——这样看起来他又像是个好人似的啦。
祂又嬉笑起来,听上去却又像是和此处血肉的共鸣声截然不同的纯然欢快,那声音清晰可闻,近在咫尺,落在耳畔时甚至还有着栩栩如生的清爽吐息的痕迹,但是那一缕微风是冷的,是突兀的,阿娜尔只是专注仰头注视着面前庞大又柔软的心脏,龙将她包裹入此处,只是满怀期待她可以聆听属于自己的声。
她不觉得那还是属于龙的声音,血肉传递给她的声音是温顺的,乖巧的,稚气单纯如孩童,祂像是孩子撒娇一样试探着攀上她的裙摆,行动间留下斑驳脏污的血痕,但更多的是想要缠绕裙摆下的小腿,感受人类皮肤的触感,温度,弹性,一切祂曾渴望却不曾触及的,活着的东西。
……对不起呀。
祂嗫嚅着,小心翼翼。
如阳光一样可爱又温暖的,小小的人类呀。
弄脏了你的裙子,对不起呀。
少女屈膝坐在这颗心脏之前,她俯身抱起那些凌乱濡湿的血肉残块,任由祂们把自己的裙子浸透成诡异的深红,又随意攀附在自己的手指和小臂上,尽情感受着人类脉搏的颤动。
这里拥有两个声音。
阿娜尔想。
另外一个姑且不提,但是现在,她还蛮喜欢属于这些血肉的声音的。
“没关系呀。”
阿娜尔微笑起来。
她伸手去抚摸那颗颤动的心脏,像是抚上对方的面颊或是指爪一样轻盈又温柔,少女的声音格外温和,是与血肉蠕动的声音截然不同的清爽又明快。
“真的觉得抱歉的话,来讲讲属于你的故事吧。”
这种亲身经历当事人的第一手采访资料,可比渊上给她的虚空画饼靠谱多了。
第43章
两个声音
好呀。
祂的声音变得欢欣雀跃起来,言语间透露出的无限欢喜一如至纯孩童般天真无邪,可阿娜尔不会因为祂的语气就彻底放松所有的警惕心,孩童固然是天真的代名词,这份天真可以解读为可怜可爱,却也可以因为太过纯粹反而凸显出无限的残忍——
我有好多好多的故事想要说呢。
可是……要说些什么呢。
那声音窸窸窣窣,满怀苦恼,阿娜尔轻轻叹口气,温声说道: “从你最想说的开始吧,说什么都行,说什么我都会听。”
哎呀,哎呀。
你真好呀,你是我最喜欢的人类了……嗯,虽然我也没有认识多少愿意和我说话的人类,但是无论之后我遇到多少个,你都会是我最喜欢的人类。
那么就从最初的故事开始讲起吧。
只是孩子的语气,也只能说出孩子一样的话语,人类的少女安静坐在心脏之前,听着沉睡数百年的魔龙高高兴兴地讲起属于祂的故事。L
那些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独,那些无法精确描述的时间,那些悲伤的,寂寞的,不被允许存在和诞生的记忆与愿望。
祂讲起那片宇宙,那片黑暗,龙的声音满怀惆怅落寞,可当祂讲起祂们的母亲,龙听起来又是欢喜又眷恋的。
祂和阿娜尔讲得最多的便是有关自己的成为“杜林”之后的故事,祂讲起自己出生的地方,描述自己的身躯和羽翼,祂与她说起母亲的期待,母亲的关怀,还有,母亲的“爱”。
——至少在龙的口中,祂选择将那些定义为爱,而在杜林口中的“母亲”,所作所为似乎也都与常世任何一位怜爱孩子的母亲一样,希望她的孩子可以走向更加广阔美好的世界,自由自在地振翅高飞。
当然了,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阿娜尔想。
从魔龙这里得到的故事,不一定就是最准确的,其中的细节和关键仍然需要她来筛选,判定,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去定义祂的那些描述。
包括应该最为公正客观的新闻素材在内,所有智能生物的描述和记录都无法完全彻底的摆脱主观描述的痕迹,杜林的心性是纯粹的,如果不看他的行为和存在本身的意义,祂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纯善的。
好孩子的话就是可以相信的吗?
——有时候也不一定呢。
在她思考的功夫里,攀附在少女裙摆上的肉块蠕动着爬行,想要将喜爱的人类更进一步扯向心脏的位置。
阿娜尔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踝都已经快要被祂们彻底地包裹进去,这是属于祂毫无距离感的喜爱与亲昵,也许对于这些血肉的主人来说,祂已经是无比小心地克制自己的力气,不至于立刻弄坏这小小的可爱人类;可对于阿娜尔来说,单纯是接受祂们反复试图勾缠自己的手脚,就已经花费了不少耐心。
“你不能在用力了,这个力度坚持下去我的胳膊会被你扯断的,连着皮肉的那一种。”少女耐着性子说道, “我很脆弱,也很没用,这具身体哪怕在人类之中也算不得强壮,如果你想要学会如何和人类共存的话,那么先试着学会如何使用力气的大小吧。”
诶诶?这样吗?
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措,也有些紧张,阿娜尔看见那些软趴趴的东西怏怏地从她裙摆上滑落下去又重新融回心脏附近的位置,祂的语气变得丧气极了,就连心脏都有些痉挛的紧缩。
对不起。
祂软绵绵地道歉。
我好像又犯了和之前一样的错误……
龙小心翼翼,满怀懊恼。
你知道吗?在好久好久之前,这里的天空是很美的,有美好的诗歌,有广袤的天空,有如宝石一般美丽的龙……
我们相遇了,在这片天空下相遇,如梦中那般一同起舞,歌唱。
……然后我就在这里睡着啦,睡了很久很久,一直到现在,这期间有一些和你一样的人类想要靠近这里,只是他们好像听不到我的声音,也接触不到我的真实。
他们中有一部分对我的心有兴趣,但是更多的只是需要我来提供一点点温暖,极少一部分成功靠近了我的心,当我觉得我可以与它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总是要跑掉,当然也有可能,也许因为是我的声音太难听或者不好看吓到了他们吧……
你别害怕我呀,其实我现在也没有算是完全醒着呢。
我的声音可以很小很小,不会吵到你的。
名为杜林的魔龙的声音依旧是柔软又小心,如果以一只龙的体型来说,那么魔龙此时的声音应该完全可以用嗫嚅来形容。
但是祂实在是很怕惊吓到被自己包裹在心脏处的生命,所以依旧克制地维持着自己心脏颤动的幅度,很温和的说道。
哦。
少女发出一声意味微妙的叹息声。
“我不觉得是因为你的声音太难听的问题。”阿娜尔抬脚踢了踢一块格外不老实的小肉块,比起其他老老实实的东西,唯独这一块对她的裙子看起来情有独钟,恋恋不舍。
我大概会需要很多条红裙子。
冷不丁的,阿娜尔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么一个想法。
“这里面有很多东西不愿意听你的话……他们当真是你的一部分吗?”
他们应该算是的。
龙老老实实的回答说。
他们是妈妈让我吃下去的东西……只是有一部分还没有消化完,所以看起来在这附近的残余的部分还能动,但是也算是我弄脏了你的裙子,对不起。
女孩眨了眨眼,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没关系。”她以一种远超龙预期范围内的从容冷静回答着祂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问题,但是你说祂们已经被消化了一部分,所以理论上应该不会说话才对吧?”
是的。
魔龙依旧在乖乖回答。
“那和我说话的另外一个声音是什么?”
阿娜尔平静地反问道。
这里没有第二个声音呀,你在说什么呢。
龙很疑惑地回答说。
“……”
阿娜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那声音不在吗?
她反问自己。
可就如同先前那般,一缕仿佛恶作剧般吹向她耳畔的冷风让阿娜尔的身体都跟着僵硬起来,但是龙的心脏依旧维持着先前跳动的幅度,它如此强大,如此敏感,甚至于就连人类的少女无意识地靠近了半寸的距离都会下意识地颤动一瞬。
——即使如此,龙的心脏也没有感觉到那一缕令少女颈侧汗毛炸起的冷风。
于是那第二个声音,那将气息吹向人类耳畔的存在,便如上次一般,仿佛歌剧面具一般在舞台高处俯视着被迫入戏的观众,祂正愉悦微笑着,惬意的又满足的反问道。
——谁能证明你是正确的?
那声音依旧近在咫尺。
那声音依旧无人可知。
——谁能证明你现在感受到的一切就是真实的?
祂嬉笑着反问。
那一缕冷风掠过耳畔,吹过她的眼睫,最后却像是直抵心脏一般,令她骨肉震颤。
她感觉到一点陌生的寒意自指尖蔓延散开,她的手指有些僵硬,手腕也有些肌肉痉挛的微痛,少女压下了自己想要深呼吸的本能,她维持着那个僵硬坐着的姿势,选择将那只始终在她脚边徘徊不舍的血淋淋的血肉残块拎起来放在膝上,然后把自己的双手藏入其中。
“……那么,现在有两种可能。”
阿娜尔的双手感受着柔软又濡湿的血肉在掌心下扭曲蠕动,声音是一种堪称可怕的冷静。
“第一种,是我早就疯了,无论是我看到的东西,我摸到的东西,我被弄得脏兮兮的裙子,全都是我幻觉的一部分,”
少女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停顿片刻,此时此刻,她的喉咙也跟着生出了紧张的干涩感,她有点神经质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并因此尝到了一点新鲜又陌生的血腥味。
不知道这是心脏附近挥发的魔龙毒血,还是她自己不小心咬破的舌尖。
……她希望是前者。
“至于第二种,就是……我所听到的第二个声音,祂的维度在你之上。”
……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
龙很温顺的回答说。
但你说你自己疯了……怎么会呢?除了妈妈以外,我没见过有谁愿意安安静静听我说话的,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比其他人更容易接受一些他们本来就会讨厌的东西,那些人类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我当然没有错。”
阿娜尔轻描淡写的回答说。
“因为我从来都没疯。”
于是祂这一次几乎是畅快无比的大笑起来。
——你能证明……你当然能证明,但是你要拿什么证明?
——你拿什么证明,在这个“神爱世人”的世界里,你不是个“疯子”?
“我为什么要证明我不是个疯子?……我只要证明我的‘信仰’是正确的就可以了。”
阿娜尔抬起那双浅青色的眼,人类的少女扬起自己脆弱的喉颈,也一同露出自己最为柔顺的微笑。
“我此后将循‘神’的道行走,我也将证明‘神’的存在而存在。”
——听起来真不错。
那声音为此变得愈发愉悦起来。
“你应该值得一个初步通关的奖励,”祂的笑声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就在这里,就在一个连少女也无法想象的距离上,无比欢喜的观察着祂的新游戏。
“——索性也是神爱世人的世界,那么我送你朵‘花’吧……别担心,是好东西,至少是能让你进一步相信‘神爱世人’的东西。”
龙的声音未曾响起,而少女先前藏入血肉淋漓的肉块之中的双手,忽然感到了一点诡异的麻痒,仿佛筋骨自有生命,开始蠕动增生,酸胀难忍。
“……”
她若有所觉地收回手,摊开掌心,仿佛种子一样的翠色轮廓没入血肉之间,眨眼不曾留下半点痕迹,魔龙杜林的心脏对此毫无感知,便如之前那阵冷风一般,它无法理解,无法感受,却依旧在安静等待人类的响应。
阿娜尔舒展了一下手指,然后她重新望向了心脏的位置。
“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
她语气从容,若无其事。
“现在没事了,继续吧。”
————————
星神啊哈:懂得欢乐是智慧生灵独有的权利。顽石与星辰都无从体察生命的幽默。
寻求棋逢对手的敌人,寻求消磨光阴的游戏,寻求不问胜负的结局。
寻求捧腹绝倒的笑谈,寻求阴差阳错的误会,寻求神思飞舞的歌谣。
总体来说是个乐子神,混沌本质,干过且不限于把一只虫子变成令使赋予命途全部力量塞进人家俱乐部就为了看人家收不收,为了捉弄星神,伪装成凡人在人家车上藏了一年多然后炸了半辆列车和一颗星球……
目前官方设定是星神只能走在自己的命途上,问题是啊哈本身就很特别,给智识的俱乐部塞人(虫?)给悲悼伶人送力量,就连自己都在开拓的车上呆了一年多,现在拿丰饶的东西和娜娜玩游戏我感觉也很正常……(当然如果这部分设定后期有矛盾的就当私设就可以了)
所以别觉得祂是干好事或者多喜欢娜娜,祂做什么只需要觉得好玩就行了。
第44章
临时疯狂
……时间过去多久了?
不知道,也没有东西可以记录。
深渊的咏者孤身一人立在洞穴的边缘处,目光所及的最深处仍是那如赤红宝玉般妖艳又坚硬的血红心脏。
出于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理由,他将咏火的咒文散在附近,雪水融化了,流淌成黯淡污浊的血水,原本远处有意靠近的人类便为此生出几分忌惮,并没有将探索的脚步靠近这里。
这花不了多少时间。
在思考为何要这么做,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这种行为的时候,他只能想到这一句话。
在这里多待一阵子,看看情况也没关系。
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这里只能听到属于雪岭寒风的呼啸,白月渐渐爬上了不远处枯木的树梢上,渊上听到远处的人类安静下来,与之响起是的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响,他仰头看着星空和明月,想着,这轮月亮现在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距离。
等它过这棵树的另一端,他就会离开这里,去完成深渊之前交给他的任务。
到现在为止,深渊的造物心中只有一些空荡且落寞的怅然: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人类的女孩子,能找到这样一个可以无所顾忌随意聊天的对象实在是太难了……
她的箱子还在自己这里。
渊上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一件本该不足以被记住的,平平无奇的小事。
如果月亮绕过这棵树,她还没有回来,那么自己下一次来这里执行任务的时候,会在这附近顺路买一条红裙子带过来的。
雪山的寒夜太过安静,安静地令深渊的魔物也感觉到了几分突兀的寂寞,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之前属于阿娜尔的那个小藤箱,坚硬微曲的指爪勾过编织后的花纹,不小心便勾破了几处,留下了微微翘起的木刺。
……哎呀。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渊上有点心虚的摸了摸箱子被自己划破的地方,偏偏魔物细长的指爪在抚摸的时候无意识地跟着勾出更多的藤条,渊上讪讪停下手,决定不再乱动。
这点磨损的木刺对他来说自然无伤大雅,随便用哪里磨一磨就能搞定,但是位置是个很容易碰到的地方,尖锐又细小的木刺已经足够勾破人类的衣物和箱子主人太过细嫩的手指。
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没有必要担心这个,因为阿娜尔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出来。
……可我的确弄坏了她的箱子。
渊上心想。
他拎着箱子举起来在眼前比划了一会,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要不要赔她一个呢……但是看起来好像还能继续用啊?”
他小心翼翼摸了摸破损的边缘处,自言自语的嘀咕起来: “也不知道这样子还能不能继续用,现在换一个的话来得及吧……?”但是里面应该都是女孩子的东西,自己贸然打开是不是不太礼貌?
虽然起因是我弄坏了她的箱子。
“换什么?……啊,你弄坏了我的箱子。”
那道声音轻缓又冷静,和记忆中没有任何区别,渊上倏然一颤,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却是双臂迭放,紧紧将箱子搂在胸前。
阿娜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这傲慢又强悍的深渊魔物在这死寂的雪岭寒夜里发出一声足矣刺破耳膜的宛如少女被冒犯般凄厉又尖锐的恐怖惊叫声。
“你要吓死谁?”
渊上双手紧扣着自己的肩膀,他注意到阿娜尔的目光看向了箱子被自己一不小心扣了个窟窿的位置,不由得有点心虚的侧了侧肩膀,幽怨又愤怒地对她呜咽起来。
“你居然还活着?活着出来了?”
阿娜尔: “……”
这个稍显娇俏的姿势配合你的这个神态语气真的有点恶心,渊上先生。
在龙骸的血肉地狱里神色自若走了一圈的少女,现在却毫不犹豫错开了和渊上四目相对的目光。
她本来想揉揉被险些喊出耳鸣的耳朵,手指却先碰到了自己被龙血浸透的长发,女孩无比沧桑的叹了口气,还是伸出手,耐着性子说道: “无论你想说什么,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只有找个地方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换身衣服……”她看着仍然只是呆愣愣注视着自己的渊上,索性直接伸出双手,大大方方把自己展示给面前的深渊咏者观察。
“还是说你觉得我用这副样子陪你继续考察雪山更合适,如果渊上先生执意要求如此,那么我也可以勉强自己忍耐下去。”
她只是在展示被龙血浸透的衣袍和她满是血污的长发,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姿势真的有点像是个请求拥抱的样子。
“……我知道一处隐藏在雪山中间的洞窟,那里有废弃的冒险家营地。”
但是渊上只听到自己这么说着。
“就当是我之前带错地方的补偿吧,余下的事情我来帮忙。”
***
禁忌无人的雪山深处,咏火的读经士。
其他的好处姑且不说,至少洗干净身上龙血的问题上,火元素总是要更方便许多的。
考虑到野外条件特殊,阿娜尔并未奢求太复杂的东西,烧了雪水简单洗干净了身上沾染的龙血,顺便在清理的时候大致检查了一下身上有没有出现什么奇奇怪怪的新东西——通过龙血沐浴获得不死之躯的古老又经典的神话传说她也是知道的,不过那就不是属于提瓦特的神话故事了。
但是想来提瓦特的龙应该是没有这种功能的。
阿娜尔一边烧掉满是血污的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那么杜林现在就不是灾厄的化身,而是什么赋予不老不死的祝福源地了。
杜林背后的故事太大了,暂时不是她现在能单独琢磨明白的部分,好在魔龙在这里沉睡数百年,流淌的血滋养了这里的古树,借机也算是渗入了成为了雪山山脉的一部分,有关阿娜尔真正好奇的问题,他还是提供了相当可靠的帮助的。
芬德尼尔虽然已经成了一片被砸毁的废墟,但是山脊深处仍然存有古国的密室,魔龙杜林残存的意识虽然无从辨认诸如壁画,古碑,古建筑物遗迹一类的部分,但是雪山特殊的星银矿石却与深赤之石一般着较为特殊的元素波动,这对祂来说却不是什么太大的难题。
而其中最浓郁的一处,根据阿娜尔反复筛选,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她此次雪山考察的核心目标——可以为她的论文《雪山古国芬德尼尔对蒙德历史进程的影响研究概论》提供核心依据的,那把据说是雪国公主赠予穿越冰雪的勇士,古蒙德最初三大家族之一伊蒙洛卡的星银大剑。
这可是突破性的发现——!!!
不难想象,一旦她这篇论文真正完成,紧随其后可能就是教令院需要重新定义古蒙德相关文学作品的历史价值和真实性,龙还有脊雪山的历史背景,天空岛,甚至于沙漠赤王相关历史记录可能都要有相当一部分推翻重来……她从此成功毕业升职加薪,拿到今年的迦毗鸠师奖从此成为因论派最年轻的诃般荼也不是没可能呢
阿娜尔满心欢喜,脚步轻盈,她毫不担心那位与她约好的临时合作伙伴会不会半路跑掉不帮自己的忙,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不知离开去了哪里的深渊咏者在阿娜尔的头发都已经烤干了好久以后才姗姗返回,只是除了答应少女去寻找密室的请求,他还额外带回来了另外一样东西。
出乎少女的预期,那是一条相当精致漂亮的红裙子。
“就当是弄脏你衣服的道歉礼物吧,”渊上轻描淡写的说, “本来你会走进去弄脏衣服,说到底也是我的问题。”
阿娜尔沉思一瞬,并没有拒绝。
她现在的心情很好,看起来也很高兴,渊上送她一条非常符合她审美的红裙子也只是锦上添花让她的心情更愉快一些,阿娜尔的迫不及待显而易见,许是之前的龙心洞穴留给他的记忆实在太过深刻,所以在带她去寻找古国密室的时候,渊上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等我写完了我的论文,我就帮你想想你的任务报告。”
少女的脸上罕见地有几分符合她这年纪应有的活泼明快,有人愿意帮忙分担任务报告本该是个很高兴的事情,但渊上只是长叹一口气,干巴巴的说道: “随便任务报告怎么写吧,先前那种事情别再来一次就行了……”
就算是为了道歉用,他也不想再顶着其他人意味深长的目光走遍女装店就为了挑一条看起来顺眼的红裙子。
“杜林只在那里睡觉啦,他也和我说了雪山不存在他之外的第二个意识,所以你完全不用……”
少女温和安慰的声音在她看到解开的密室咒文时戛然而止。
渊上心里反射性就是咯噔一声。
渊上: “……”
渊上: “阿娜尔?”
人类的少女沉默不语,刚刚还笑靥如花柔声细语的小姑娘默不作声地从他身上跳了下来飞快顺着解开的密文方向一路跑了进去,那里正是她先前心心念念的古国密室之一,墙壁的古老壁画颜色鲜亮,比起外面的残垣断壁,这里的保存已经称得上相当完整。
可阿娜尔的视线只是紧紧盯着最中央的石台,一动不动。
——石台的中央有一道显眼的缺口,古剑被拔出来是带出的灰尘砂砾显得突兀又清晰。
少女站在石台旁边,长久的沉默着。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久得令渊上心慌。
“那个……阿娜尔小姐?”他压低声音,见对方毫无反应,大着胆子,进一步放软了声音,换了个一直没尝试的称呼: “……娜娜?”
“……”
少女终于有了些反应,但是她只是伸出手,挽起了自己的衣袖。
“先别慌,阿娜尔,现在的问题还不大,”少女有些神经质地自我重复着, “嗯,总之,这里还有一套完整的外神召唤流程……”
渊上: “……?”
在听清台上的少女到底在说什么之前,渊上已经反射性地选择先冲上去,把那个已经开始高举双手一脸肃然念叨着什么的小金毛给拦着腰抱下来了。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是毕竟是能神色自若走一遍魔龙心脏血肉幻境地狱的人类啊。
感觉自己好像一不小心拯救了一下世界呢。
深渊的魔物胳膊下面夹着刚刚被自己紧急打晕过去的小金毛,无比严肃的想道。
第45章
红裙子
出于本能反应一巴掌拍在人家后颈把小姑娘当场弄晕过去,下意识把她夹在胳膊下面走出密室的渊上直到密道之外的寒风吹到脸上,这才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该说不说的,冷静下来以后的渊上感觉自己还是有点太过小题大做了,但是前脚走完龙心洞穴的血肉地狱,后脚就见到自己的论文关键论证材料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且还不是从打一开始就没有,显然就是被人刚刚拿走不久的样子,眼见着被拔出来的大剑切口还没来得及落上灰呢。
拯救世界的形容……只能说,夸张但是准确,毕竟当场理智清零瞬间发疯的阿娜尔看起来是真的很想要抹除记忆和世界同归于尽。
不搞论文没有学术压力的深渊读经士沉思许久,依旧无法完美共情教令院毕业季的学生,只能说如果他辛辛苦苦且满怀信心准备好的季度工作报告,忽然在最后截稿期有人告诉他:辛苦了一个季度的整个任务流程都因为中期上报的一个步骤错误,所以后续的所有推算发展全都是错的,而且作废的不只是这一部分,因为可以作为左证前期数据无误的关键道具也消失了,没有东西可以证明他前面的推演都是正确的。
更直白点来说,就是写了一整个季度的任务报告被迫全盘作废。
别的姑且不说,至少想要毁灭世界这一部分还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现在还是先找个地方把这已经气疯的小金毛安置下来吧,他有点无奈地想着。
龙心洞穴的变化渊上并不知道对外情况如何,但是至少阿娜尔那一身鲜血淋漓的衣服和自己刚刚送出去不久的红裙子都是真实存在的,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及时返回深渊那边把此处异变告知他如今的主人。
密室距离营地并不远,被打晕的阿娜尔看起来现在更应该说是昏睡,也不知道让她之前瞬间发疯的究竟是龙心洞穴的血肉地狱迟来的精神折磨还是单纯因为密室的空无一物,但无论哪个听起来都有点麻烦就是了;渊上将她和她的东西安置好,听见了外面一点窸窣响动。
好消息,并不是搜查到了这里的盗宝团或是愚人众的士兵;
坏消息,来的人还不如是那些讨厌的人类,不然他还可以不走脑子直接动手。
同事关系不和谐也是个大问题啊。
渊上无比沧桑的叹口气。
说真的,和聊不到一起去的同僚讨论工作——哪怕是自己最喜欢的一部分——他也会觉得这还不如提心吊胆等着血淋淋的小金毛什么时候冒出来吓人呢。
总而言之,希望阿娜尔小姐可以尽快入职。
面前来的深渊法师两三只,一副兴趣缺缺但是不得不听命行事的敷衍态度,是遵循了公主殿下的要求前来询问他的工作情况的,深渊咏者的眼尾余光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自己身后不远处的一处冒险家营地,脸上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情绪变化。
……只是离开一会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她很累了,短期内应该不会醒过来到处乱跑的才对。
***
——正如渊上所想的那样,女孩睡得很沉。
龙心的幻境,无论她的理性有多么强韧,她的身体都是有极限的,只是这一觉睡得也没有多么安稳,她感觉到体内关节处酸胀难忍麻痒不堪,像是她的身体再度迎接到了新一轮的生长期,那些原本已经停止了生长的血肉骨骼,像是在更隐秘处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异变。
犹如种子破壳生芽,犹如幼苞绽出花蕊,细胞成了新生的种子,以血肉作为全新的苗床攀附在脆弱的骨骼上,抓着这具脆弱又单薄的身体在睡梦中脱胎换骨,一点点焕发出如新木破土般强悍又可怖的生命力。
麻痒。
酸胀。
然后就是无休无止,遍布全身,细微却难以忍耐的微妙疼痛。
先前燃烧的篝火早已因为咏火者的离去而渐渐熄灭了,但是薄毯下少女的躯体仍然有规律的一起一伏,她的眉头在睡梦之中微微蹙着,并未因为雪山内部四散的冷意而因此失去意志和生机。
几只毛绒蓬松的雪狐嗅闻着靠近,湿润的鼻头有些好奇地微微蹭了蹭沉睡的人类少女,她的气息依旧规律又平稳,带着陌生生物特有的气味。
但是雪山的生灵只是甩了甩尾巴,意外的不曾选择离去。
它们想要以面前人类作为临时的新居所,因为她的身上始终很暖和,也很柔软,身上散发着某种熟悉又欢喜的气味,世代生存于此的雪狐眷恋这股奇异的生机,但是更远处传来的更加粗暴又难听的噪音,伴随着人类抱怨的争吵声,渐渐靠近了这里。
几只雪狐受了惊吓跳到了更加隐秘安全的位置,而在此沉睡的少女也发出窸窣声响,她浅金色的柔软长发顺着肩头滑落垂下,那双浅青色的眼仍在恍惚的混沌中,许是睡梦中倏然惊醒以至于梦魇未散,她呆坐了半天,眼睛仍未尚未找回熟悉的焦距。
雪狐发出惊慌的鸣叫,人类的少女便顺从本能下意识微微侧着头,听着远处的响动。
不过我之前要干什么来着?
她混沌迷惘的大脑竭力思考,只是一向清明的脑子此刻像是被猫咪戏耍了一番的毛线球一样混乱不堪,少女的目光停在熄灭的火堆上,许久没有移动。
我记得,我好像说过我想要一条红裙子。
……
…………然后呢。
她微微蹙起眉,她看到小藤箱,也看到了一条摆在旁边的红裙子,少女按着记忆里的碎片慢吞吞地换上了红裙子,然后她再一次停了下来,呆站在那里,满眼都是纯粹的苦恼与未知的茫然。
然后我要干什么来着……?
……好像是,找是谁破坏了我的研究,是吧?
*
不远处的密道小路里,一队盗宝团举着火把四处打量废弃的石窟和荒芜的遗迹,他们的脚步远远称不上谨慎,对于路边的陶罐和箱子更是不看外表直接打碎,只为了快速翻找其中的隐藏物品。
“老大……”其中的斥候小心翼翼,满眼迟疑, “这里不像是有宝藏的样子啊……这鬼地方少说几千几百年没人来了,据说连冒险家都不愿意随便进来,这鬼地方越走越冷,眼见着丘丘人都需要点火过日子,再往里面走,咱们怕是一枚摩拉都翻不出来吧?”
“呸!你懂什么?”为首的头领啐了一声,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 “我听说这里都灭国几千年了,没人可以随便进来不就是说明这里面的宝藏甚至没人知道,那些过去好东西一直都放在这里从来都没人碰吗?”
“可是真的好冷啊老大……”对方哭丧着脸抱怨起来, “按着这个温度,咱们就算找到了也拿不动吧?我现在走一步都觉得冷得快死了……”
部下的哭嚎实在是太过凄惨,他们这一趟忙碌到现在也的确没什么实质意义上的收获……头领咬了咬牙,同样也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别看是他们是干这种没本买卖的,可盗宝团的内部竞争也是很激烈的。
提瓦特遗迹众多,但是不想和本地官方军队或是冒险家协会在某个遗迹深处来个尴尬的面对面的话,余下的选择可就是少之又少了;有关雪山遗迹的消息还是他们费尽力气才得到的情报,眼见着最后一点存粮马上耗尽手上还没正式开张,逼的没法子,只能铤而走险上山试一试了。
可不知为何,这些盗宝团本来就是为了避开和人打交道才费尽力气来到了蒙德的龙脊雪山,偏偏这条荒芜无人的小路他们越走越觉得心慌意乱——这条路一路走下去,不说是提瓦特无处不在的冒险家留下的记号,就连丘丘人的行动痕迹也显得少得可怜。
雪山深处,除了寒风呜咽,崖窟上方冰水滴落的叮咚细响,再无人声。
原本应该四散分开的盗宝团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聚在一起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单纯生理性的寒冷还是心里发凉,那最先开口想要回去的斥候哆嗦不止,死死抓着身边同伴的胳膊,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慌什么!”头领腿肚子也发软,他大着胆子嚷了几声,忽然眼前一亮,语速也倏然快了几分: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看到前面的小路没有?一看就是过去宫殿的某个角落,比起外面的破损度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这种密室一看就是哪个书呆子解开的,那群搞研究的最死板了,好东西一样不碰说是什么‘保护遗迹’,快点吧,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尽可能拿点好的,捞完这一票咱们马上就撤——”
头领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身后却是一片诡谲的死寂。
“怎么了,都死人了啊!?”
一只手哆嗦着扯了扯他的衣袖,又被他不耐烦地抖开,对方也没坚持,只是颤着嗓子,声音里只剩下了绝望的呜咽: “老大……你看那边……那个,是不是盯着咱们看呢……?”
“看什么看——”
头领嚷嚷着一挥手,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回头,他也看到了那令他所有同伴惊恐闭嘴的影子。
——是的,影子。
立在冰冷黯淡的石窟尽头,在一望无尽头的冰蓝色的荧光细草的中央,陌生的少女红裙金发,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歪着头看着他们。
她的手脚细白修长,不曾佩戴任何保温的道具。
她的裙摆单薄轻盈,像是一捧流动的红血。
她的眼眸懵懂温顺,犹如新生的幼嫩草叶。
她的手指纤细柔软,却的确拎着一把染血的粗糙长弩,一端沉沉坠在地上。
“是你们进去了密室吗?”
少女的声音柔软又温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群呜咽着挤在一起,惊恐地早已不知该如何发声的盗宝团。
“……是你们拿走了里面的东西吗?”
阿娜尔的脑子仍然是模糊的,至少不足以支撑她思考太多的问题。
所以她现在只是在循着自己脑子里最后一点线索,对这里唯一看起来可以聊天的对象,发出了礼貌性的询问。
但是响应她的,是四散逃窜的盗宝团,以及他们倏然爆发出的惊恐到极致的尖锐又凄厉的绝望惨叫。
“鬼啊——!!!!!”
第46章
红衣幽灵
其实也不怪这些盗宝团喊得如此真心实意,惨绝人寰。
在他们自己佩戴了药剂和保暖用的炼金元素道具的前提下依旧冻得瑟瑟发抖,而不远处的那名少女,瞧着细弱伶仃手无缚鸡之力,偏偏红裙单薄空空荡荡,如果换做其他地方大概还能鼓起勇气凑上去问几句,可面前的少女这样一副打扮在雪地里悄无声息站了这么久,除了非人之物以外很难联想到其他的东西——
要知道就连丘丘人都需要守着火堆过日子的!!!
那一声凄厉过头的惨叫好像暂时震慑住了徘徊在雪山深处的不知名的红衣怨鬼,本来就是临时组凑的队伍自然谈不上什么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团队合作精神,本就机灵的斥候跑得最快,紧随着其他几个反应只是慢了一步的,一边哭嚎一边连滚带爬顺着来时的路跑掉。
三五人组的零散队伍眨眼间就只剩下了腿脚发软留在原地的头领,身形铁塔一般的汉子,此刻却因为走在最前面慢了半步逃跑,此刻只能软手软脚地抱着不远处倾塌的石灯哭得涕泪横流,瑟瑟发抖。
阿娜尔对此只是沉默不语,歪着头看着他,少女手指微微一颤,却是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弩箭。
衣着单薄柔弱无力的少女,和身材壮硕筋肉虬突的盗宝团首领……
怎么看都会觉得她抓着点防身道具很正常吧?
她的脑子现在还是一片浆糊,唯独一些基础常识还是有的。
少女想着,幽幽荡荡在这四处转了一圈,许是因为先前在龙心的旁边呆了太久,雪山如今的生机又与杜林龙血息息相关,在此生活的丘丘人对她并没有太多敌意,无论是靠近还是近距离观察都没什么反应,阿娜尔测试了几次确定如此,她没费多少功夫就从营地里拿到了一把旧弩。
但是用作防身还是有些想要把手中弓弩拎起来还是不太可能,于是她只能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拖行着那把不太好用的旧弩,一步一步慢悠悠地靠近那瘫坐在地的盗宝团首领。
弩箭粗糙的金属尖端落在砖石的地面上,在拖行的过程中发出尖锐的不规则刺耳响动……
刺啦……刺啦……
吱……嘎——
随着声音慢慢靠近,这汉子也终于看清了她苍白的肌肤和浅金色的长发,以及……她的吐息之间,并不见活人吐息常见的白雾。
她的脚步缓慢,巨弩剐蹭地面的声音正如地狱之门的开门声,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
近了。
更近一些了。
“……啊啊啊啊啊——!!!!!!”
绝望的首领不由得发出更加绝望又凄惨的呜咽悲鸣,阿娜尔只能站在那里,看着这位目前唯一的人类努力蹬着自己已经快要失去管控权力的双脚,蠕动,扭曲,发出不可名状的尖叫,鞋子在土地上蹭出了数道不规则的扭曲擦痕,整个人疯狂扭动着,试图把自己软瘫如泥的身体塞到狭小的石缝后面去。
阿娜尔: “……”
这是做什么。
她只是很和善的想要问问事情而已,而且她哪里长得很不和善吗?
少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旧弩,还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这年头女孩子身边带一点防身道具很正常吧?
“别这么紧张嘛。”
阿娜尔停下脚步,她放缓声音,微笑起来。
“我很吓人吗?”
她的声线本就因为意识模糊而显得有些嘶哑低沉,此时被雪山内呜咽呼啸的寒风吹散几分,听着便愈发轻得不像是人类可以发出来的声音。
回应她的是一声响亮且刺耳的抽泣声。
阿娜尔:……唉。
“我的东西呢?”
少女索性也不继续坚持他能和自己好好说话了,她伸出寒风中毫无遮掩的手臂,那手伸入半空便看的清清楚楚,纤细,柔白,毫无血色,直直伸向,男人被这手吓得又是一声带着颤的惊恐尖叫,好一会才慌慌张张地问道:
“东西……什么东西……?”
那盗宝团首领哆嗦着抱紧用来汲取勇气的石灯,瑟缩着抽泣起来: “妹子……不是,小姐……也不是……小祖宗,老前辈,小的无意冒犯,这里来的时候便是开着门的,这一路上也就顺手砸碎了几个瓶瓶罐罐的,连一枚摩拉都没翻出来……没碰您老人家的东西呀……”
“但先前跑的那几个里面,有一个是探路来的……”他抽噎几声,哽咽道: “您若是丢了东西不妨去找找那个浅色衣服做斥候打扮的小子,他本就是其他队伍过来的,手脚快,如果真的拿了什么不该拿的您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该着谁就找谁……小的一时鬼迷心窍您就好心放过我这一次今年海灯节我给您多送两盏灯……”
他紧闭双眼,哽咽着絮叨了好一会,直到那刺耳拖拽声重新响起并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后,他这才鼓足勇气,哆嗦着睁开了半边紧闭的眼睛。
……没有了。
那红衣的幽灵,终于离开了。
首领战战兢兢四下确定了一番,再三确定她的确已经离开后,这才如释重负地做了个缓慢的深呼吸,却是一声哽咽卡在嗓子里,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
阿娜尔依旧走在找人的路上。
她的身后传来被风吹碎的崩溃哭嚎声,少女的脚步顿了顿,还是没有回头看一眼。
究竟在找些什么呢,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好。
她记得自己要一条红裙子,因为红裙子看起来不会脏的太厉害,为什么要弄脏,又是为什么让她想要红裙子而不是黑色或是灰色的裙子……这些前因后果却又想不起来了。
好在她的本能并未消失,她先前学会那些的技巧也还记在脑子里。
阿娜尔讨厌脑子里空无一物的感觉,雪岭寒风并未让她的大脑冷却下来,反而让混沌的焦躁感愈发强烈起来,很快就找到了那靠着三脚猫功夫躲在雪岭崖下观察情况的斥候,只是盗宝团出身的小子太过机敏,只是远远看到了红衣的一角,立刻一路连滚带爬的向着山下跑去。
“……”
阿娜尔很不耐烦的啧一声。
所以说,为什么不能好好聊聊再跑呢?
她再不做任何迟疑,反手拎起旧弩架起来对准渐渐拉开距离的盗宝团斥候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只是她这一下子本就只是想要让他停下脚步和自己好好聊聊天,学者小姐自诩良善心肠本意无心伤人,所以这一箭的目标只是对准了不远处的树丛,一大捧落雪直接砸到了斥候的背上把他打得一个踉跄,但是那小子反应速度极快,索性直接裹住衣服,借着冰雪形成的缓坡一个翻身就从山上滚了下去——
红衣的少女倏然眯起眼睛,她索性也扔下手中旧弩,踩着对方取巧的小路直接追了上去!
奔跑声渐渐靠近的时候,跑在前面的斥候大着胆子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目眦欲裂——
这他妈的到底什么玩意——!!!
那诡红的身影如影随形,始终只是缀在身后的不远处,虽然看起来还有相当的一段距离,但是单单就这么一缕游魂一样的影子,无论是鬼是妖都足以让本就心虚的盗宝团吓得再也不敢回头了。
岩王爷在上——
层岩巨渊被封了以后他也就是随便找个地方混口饭吃,要不要这么折腾他……!祖宗保佑七星保佑岩王爷老人家保佑他发誓如果这一次能成功回去的话,说什么也要找个正经工作再也不琢磨这种邪门路子了!
这小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什么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那红色的影子是不是还继续跟在自己后面,眼见着视野范围内终于出现了雪山之外的青翠草地,终于大舒一口气,不远处更是有游医打扮的过路人,斥候感激涕零痛哭不已,恨不得当场就冲过去给这青天白日下出现的璃月境内的大活人磕一个。
那游医是个容貌俊俏气质儒雅的青年人,浅草色长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一旁放着采药的竹篓,肩上盘卧一条小巧白蛇,他远远瞧见盗宝团装扮的斥候连滚带爬冲到自己脚边也只是露出一点惊诧之色,耐着性子听完他混合着哭喊和呜咽的解释后,发如浅草的俊俏游医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一脸好心的指了指他身后的位置,耐心问道: “你说的红衣幽灵,可是那名少女?”
斥候打了个哆嗦。
他回头一瞧,那红衣的影子果然幽魂一样远远跟了下来,顿时一翻白眼,直接当场晕了过去。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不禁逗。”
白蛇翘起尾巴尖,啧啧两声: “……哎呀,那边那个好像也晕了呢?”
“这位先生只是过度惊吓才晕过去了,让他在这儿躺着吧,等会通知千岩军就是了,”白术轻描淡写的笑笑,他抬眼看了看远方终年不化的苍白雪山和晕倒在不远处的鲜红影子,很快就走过去。
只是当他们看清那少女样子的时候,白术还未开口,小蛇长生先呀一声。
“这小丫头就这身打扮下山了?”长生啧啧称奇: “不起了不起……该不会真是什么雪山修炼的幽灵吧?”
“……这倒不是。”将手搭在对方脉上的白术表情有些奇怪,他摇摇头,温声道: “是个活人。”
——而且是这么一副单薄打扮从雪山上一口气跑下来,除了疲劳过度以外没有内伤没有冻伤,从内到外都非常健康的……
活人。
————————
被塞进来的是个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好东西,毕竟我们娜娜身体素质一直不太好,你看现在,一口气跑雪山不费劲(?)
第47章
我这么牛逼吗
——阿娜尔是在久违的草药香气中醒过来的。
她幼年在草木环绕的绿野长大,雨林气候的空气常年湿润而清新,这种气息伴随着她的前半生,几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联想:须弥蔷薇的香气,枣椰蜜糖的甜味,那些柔软而美丽的新鲜花朵总能在女孩下课之后的休息时间变作养父手中的一盏蔷薇奶糊……但是比起记忆中混合着潮湿泥土和新鲜雨露混合的气息,环绕在她身侧的草木气味却多了些陌生的干燥感。
……是赛诺刚刚从沙漠回来就直接来帮忙了,还是爸爸那些愚蠢的学生又搞砸了新的课题?
睡梦中的少女不由自主地皱起眉,一只冰冷又柔软的手掌试探着覆上她不知为何紧蹙的眉头,那一点突兀的凉意像是午后休息时被恶作剧滴在额间的水珠,这让半睡半醒间的少女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须弥,回到了她那个最为熟悉的家——
是谁……?
是……
落在眉间的凉意并未散去,小小的,柔软的,犹如花瓣一样轻柔掠过的触感,煞有其事地想要抚开少女紧蹙的眉心。
像是曾几何时已经相当熟悉的恶作剧。
生着狐耳的少年刚刚跟在老师身边不久,对身边的一切都还带着新鲜的好奇心,从亦步亦趋跟在老师身后不住询问的影子,到已经可以自然拢起袖子主动帮着打理导师院中栽种的须弥蔷薇……
等到反应过来那毛茸茸的尾巴已经可以很自然地待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是某个将所有修剪花草的杂务扔给小师兄的偷懒午后,她应该是睡了太久,久得已经超过了平日里默许的时间,直到被人用一朵盛开的须弥蔷薇笑眯眯的从睡梦中敲醒了。
和那时好像。
真的……太像了。
——好像睁开眼睛就还会看到蹲在角落里修剪花草的爸爸,好像她还在那段无需思考太多的悠闲时间里,好像她还身处那个惬意又自在的午后,赖在后院的软榻上偷偷打盹。
她还有未曾散去的困倦感,浑身麻木骨肉疼痛,躺在那里懒洋洋地不愿睁眼,这种明目张胆的耍赖行为总是容易换来对方无奈的轻笑,那凉意仍然落一下一下地在她的额间,耳畔似乎也跟着响起了提纳里煞有其事地提醒声。
“娜娜,娜娜……唉,阿娜尔小姐亲爱的阿娜尔小姐——不要再睡啦,再睡的话我就要把留给你的蔷薇奶糊全都拿走啦?”
“……!!!”
阿娜尔忽然一个激灵直接坐了起来,某个熟悉的名字抵在舌尖,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
“提——”
少女的声音压在舌下,戛然而止。
“……”
这是哪儿?
阿娜尔坐在床上,手掌下方是布料和花纹从未见过的被子,她有些愣愣的看着身边的一切:陌生的摆设,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璃月风格,先前让她感觉到熟悉的草木香气来源是草药特有的味道,窗外可见山峦起伏翠色连绵,无论是空气还是环境,都是陌生的。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仍呆坐在床上的阿娜尔眨了眨眼,她循着声音转过头去,正常的视野范围内空无一物,她若有所思的微微低下头,便对上了一双纯净如琉璃般剔透的懵懂眼睛。
“……你好。”
小家伙细声细气地和她打招呼,她伸出一只柔白的小手,煞有其事地拍了拍阿娜尔垂放在一旁的手背,柔软,微凉,像是轻盈落下的水珠,又像是花朵轻轻敲击一样温柔的力度。
……所以,只是她的幻觉。
只是个离家太久的梦而已。
阿娜尔张了张嘴,她的表情有些恍惚,有些茫然,但是最后她也只是轻轻眨了眨眼,对着这陌生的小姑娘微笑起来。
“你好。”
“我是七七。”
小姑娘的面部表情与其说是寡淡,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僵硬的奇异呆滞感,但是她的手仍然很柔软,轻轻抚摸阿娜尔手背的时候也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少女隐隐感觉这小姑娘对自己好像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具体表现为这孩子好像很喜欢找个机会就摸摸自己的样子。
“……七七,不要再摸人家了。”一道更加温和柔软的声线让小姑娘停下了不住抚摸的小动作,陌生的医者端着一碗药汤从门后撩开帘子走了出来,他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对着少女笑着微微颔首。
“别害怕,姑娘,这是璃月的不卜庐,我是个大夫,称呼我为白术就好。”他选了个不那么冒犯距离的位置坐下来,安静地看着神色平静的少女, “当然,你若是不相信我也可以出门看看,不远处就是璃月的玉京台,随便找一个千岩军问问都可以确定我的身份的。”
阿娜尔沉默了好一会。
“璃月。”
她有点愣愣的重复着。
“……你说这里是璃月。”
白术好脾气的点点头。
“我是在外出采药的时候遇到了野外昏迷的你……我说明蕴镇你可能不太清楚,但是那是蒙德雪山的南侧接入璃月境内,我不知道你在山上遇到了什么,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你的身上并无外伤和冻伤,目前看只是疲累过度,休息一阵子就会好了”
阿娜尔的表情还是呆滞的。
她的记忆现在已经恢复了,从上山考察到误入龙心洞穴,被空无一物的密室刺激昏迷后,中间大概是被渊上换了更安全的地方,期间意识恍惚记忆空白,所以完全遵循本能追着盗宝团到处乱跑……只不过追着人满山跑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换句话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到底干了点啥。
所以说,她这是从雪山南岭——虽然中间的渊上大概帮她节省了很多路程——全靠自己一口气跑进了璃月境内?
阿娜尔: “……”
阿娜尔: “…………”
少女拍拍胸口,掀起被子看了看自己的双腿仍在,脸上满满都是对现状无法理解的惊恐。
……卧槽我现在这么牛逼了吗?
“看起来你的状态还可以,”白术并未打扰少女整理思绪的过程,见她表情鲜活也跟着露出一点温和笑意,耐心问道: “只是我找到你的时候,身上除了这一身衣物并没有其他东西,不知道有关你自己的身份还记得多少?”
“……啊?”
阿娜尔眨眨眼,看起来好像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还是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璃月也算是须弥教令院的学者偏爱的地方之一,不少地方都是热门的研究课题,白术先生看起来很快也接受了这个解释。
“至于证件和其他东西,我的证件很齐全啊,什么叫什么都没有……”
……等会。
她倏然一哽,表情也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她失去理智陷入临时疯狂的那段时间,好像没有记得拿着她的箱子到处跑。
换句话说,她的证件,她的手稿,她的炼金道具,她的摩拉……
还在雪山上。
在白术的注视中,刚刚还称得上神情淡定的少女忽然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她所有的东西,无论接下来在璃月境内有用没用的,全·都·还·在·雪·山·上——!!!
“……我的箱子。”
少女双手捂住脸,掌心之下的五官扭曲,发出无声且崩溃的尖叫声。
我的箱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这个表情,好像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白术有点无奈地想着,他只是轻轻叹口气,将那碗已经温度差不多的药碗递了过去。
“如果只是证件丢失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千岩军和冒险家协会……当然,如果你有可以联系的对象过来帮忙就最好了,别这么紧张,不卜庐的费用向来不高,住宿和药钱都不着急的。”
白术看了一眼偷偷摸摸又想去摸摸阿娜尔的七七,轻笑起来: “正好,七七看起来也很喜欢你,不介意的话,这段时间就在这里休息吧。”
好人吶!!!
阿娜尔无比感动,但她捧着药碗看着里面黑漆漆的药汤,忽然抬起头小心翼翼的问道: “……但是一直这么打扰您的话也不太合适,就算找回箱子我的存款大概也不足以支付野外搜寻的佣兵费用,我看我还是自己回雪山……”
少女试探性询问的声音在白术大夫满含深意的微笑注视中戛然而止。
对不起她刚刚什么都没说。
“当着大夫的面表示,自己哪怕两手空空毫无准备,在这种状态下依旧还是雪山找东西……”白术微微一顿,最后也只是轻描淡写的笑了笑, “我会再补两剂安神驱邪的方子的,现在还是好好休息吧。”
阿娜尔: “……”这位大夫是不是在嫌弃我脑子不正常。
不过这样就没办法了,看起来只能给须弥写信啊。
少女一脸沉痛的想。
导师那边肯定要单独写一封的,毕竟之前的论文作废了只能另开新课题;也不知道先前学姐说赛诺有事在忙现在有没有忙完,大风纪官介不介意出个跨国外勤什么的……
阿娜尔捧着药汤陷入沉思,她刚刚醒来没多久,白术也不打算问太多细节,倒是走出房门没几步,衣袖被轻轻扯了扯,他顺势一低头,便对上了七七那双剔透懵懂的眼睛。
“她……嗯,娜娜。”
须弥的名字对于小僵尸的舌头还是有点勉强,小家伙自顾自换了更方便的念法,除此之外也不知是不是白术的错觉,他总觉得一向情绪寡淡的小家伙此时眼中带了几分意外的期待之意。
七七扯着白术的衣袖,一手指着门后,眼巴巴的仰头瞧着他: “如果七七喜欢的话,可以养吗?”
白术: “……”
白术: “七七,我是个成年的单身男性,不能养那位姑娘的……”
小僵尸忽然表情严肃,很认真地强调起来。
“白先生不能养,没关系,七七可以养的,我可以摘药采果子,把她养的很好的。”
白术:……
不,应该不是这个问题。
第48章
不想锻炼啊
因着病人与大夫的天然关系,白术大夫借着机会观察了几天在不卜庐养病的阿娜尔,并且可以确定一点——先前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七七对那位自称须弥教令院的少女,的确有一种仿佛是来自本能一般的纯粹好感。
有关这件事,阿桂在私下里表现过几次担心的意思。
“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七七的性子太过纯粹,我也从未见她和某个人那么亲近过,不知道是好是坏……”
眼见着年轻的药师一脸苦恼,白术倒是神色淡定得很。
“七七虽然单纯,但也并不是寻常孩子,安心吧。”他笑笑,目光却是落在不远处后院挽着衣袖晾晒药材的金发少女身上,眼神很是温和: “就算你不相信自己的第一判断,应该也可以相信七七的直觉吧?”
七七的情况太特别了。
她虽感情淡薄,言语天真,但是对于喜怒却从未特别隐藏过,她喜欢活着的东西,鲜活的,柔软的,但是如果说她单纯因为生机勃勃的健康身体才喜欢阿娜尔的话,那么璃月其实有很多更明确的选择。
但是全都不是。
这么多年,七七不曾如此喜欢靠近谁行动——无论是性子活泼风风火火的,还是乖巧可爱善解人意的,小家伙会对他们表现出不同的好感和亲近的态度,唯独面对这陌生的金发少女,她想要触碰,也想要无时无刻的靠近。
白术始终没有忘记:七七除了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毕竟也还是个早已死去的僵尸。
阿桂微微一怔,却也没有争辩些什么。
有关那位雪山脚下找到的少女,白术不否认,自己同样也有一些特殊的私心。
但是至少在判断对方道德品性这方面,他也没有特意说谎。
几日相处下来,那位须弥的小姑娘并不是什么讨厌的坏孩子,比起想象中丢了东西后的自怨自艾手足无措,阿娜尔做出反应的速度,快得超过了白术的预期。
行事风格反而和看起来柔软无害的外表不同呢。
看着七七黏在人家身边安安静静陪着她一起写信的白术轻声感慨了一句,并顺便叮嘱了一下阿桂,这几日的报酬,可以适当稍微给的多一些。
是个非常清楚自己需求并能立刻做好相关安排准备的理性派。
确定自己箱子弄丢后,阿娜尔第一时间将委托挂在了冒险家协会那边,也同时写信送去了须弥,适合联系的对象她基本上都写了信,毕竟如果她的东西找不回来,就必须要做好重新整理全套证件的备用准备——她的毕业论文当然也在其中。
苦中作乐想一想,之前论文立题没送去也成了不幸中的万幸,至少不用再走一遍论文立体的审阅流程……阿娜尔咬着笔杆的时候眉头还是皱紧的,整个雪山的相关题目估计很难通过了,没办法,璃月历史虽然是她之前一直有意避开的内部大热门,但是现在也只能就地取材,在这里重新开论文了。
当然,这段时间她也不算是什么也不做,她在教令院虽然不是生论派的学生,但是跟在养父身边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再加上化城郭做临时巡林员的积累的经验,不说是精通医术,日常帮忙分拣药材做一些临时杂活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如此这样也好,”对于阿娜尔的积极建议,白大夫倒是维持着他一贯温和好脾气的样子, “你身上没挂着药师的牌子,报酬倒是好计算,日常食宿可以抵消一部分,目前也不知道协会那边的工作效率,你自己多做些额外准备也是好的。”
“以及……”白术目光落下,看着紧紧挨着阿娜尔站着的七七,也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七七很喜欢你,就当顺便哄小孩子开心吧阿娜尔小姐。”
要说这七七对她的喜欢和亲近是不是算作正常范围,其实白术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
小僵尸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所谓的喜欢和“养”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将出门采药时多带一些甜甜花和树莓送给她;至于日常里那些让阿桂先生露出为难和尴尬表情的贴贴靠靠,至少对阿娜尔自己来说,并未造成什么特别的困扰。
“我喜欢娜娜。”
小僵尸从不吝啬自己的告白,也不会刻意隐藏自己对阿娜尔的喜爱。
她的喜爱看起来是某种直观又简单的东西,她喜欢阿娜尔的触碰和抚摸,更加具象化一些,就是她的手指,肌肤,头发,和允许触碰的她身体本身,在少女的默许之下,白术也曾特意问过七七到底喜欢的是什么。
小家伙没怎么思考,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像是活着的感觉……很舒服,很怀念,也很喜欢。”
七七的喜欢是安静又纯粹的,她希望阿娜尔可以多留一阵子固然是其中一方面原因,但更多的他也很好奇这么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是如何做到在没有神之眼和元素瓶的前提下,健健康康离开了雪山的。
有关这一点,白术并没有和阿娜尔特意隐瞒自己的态度。
他有好奇心,无论是处于研究还是出于医者的担忧,他都对面前的少女怀有一份稍微有些超过界限的好奇心,而这份好奇心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称得上冒昧了。
但意料之外的阿娜尔看起来接受极好。
少女耐心听完了他的解释,很大方的点了点头,并直接问道: “简单来说,您需要拿我试药吗?”
“……倒也没到那个地步。”白术有些哭笑不得, “这话说的我像是个什么不顾人命的恶医一样,请别担心姑娘,无论我有多好奇你的情况,事实就是你的脉象都是非常健康的,所以我现在就算给你配药也都只是温补调养的方子,顶多会放一些驱寒的药材……你若是担心,也可以去找其他的大夫检查方子和药渣的。”
“没关系啊,”阿娜尔耸耸肩,大大方方地说道, “稍微用点重药也没关系的,我其实也很好奇。”
白术的好奇同样也是她的疑惑,如果她的身体状况真的有这么强悍,那之前也没必要把深渊的咏火者当移动暖炉了。
左思右想,都只有龙心洞穴的幻象可以简单粗暴地解释这一切。
但是究竟是龙血的影响,还是那一眼的真实,未知的祂者所谓的神赐,所谓的“神爱世人”的奖励——
阿娜尔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总觉得那种令她头皮发麻的浑身麻痒还会出现,她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白皙的皮肉,若有所思的问道: “我切开胳膊给您放点血研究一下?”
白术: “……”
白大夫面带微笑,神情淡定。
“您刚刚说什么?”
他温声细语地问道,面前的少女一脸无辜的抬起头,眼神甚至称得上茫然: “诶?不需要吗?”
“……我对须弥医术了解不多,”白术很委婉的说道, “但是至少璃月这边,我们一般也不需要这种方法来研究病人的身体情况,把脉通常就足够了。”
少女做恍然大悟状。
是她先入为主了,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是被某些更高维度的东西改造了,自然也要选择一些非常规的方法,换一种方法来研究那些连她自己也无法注意到的异变细节——
“好吧,我对璃月的医术解也不多。”
阿娜尔摸摸下巴,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就连她现在勉强记住的一点,也是来自某位学长自己翻译并和她转述的《玄君七章秘经》上面的东西,只是在确定里面记录的东西到底是丹方还是召唤词上面,当年那些聚在同一处神秘学结社的密大前辈们却抱有不同意见。
根据某位学姐的说法,这玩意是本食谱也不是没可能。
“……山海经都写了那么多年了,万一呢!!!”
——当年的前辈们是这么和后辈们解释的。
但是阿娜尔还是有点不甘心,甚至是一点自己的知识排不上用处的微妙遗憾: “……真的不用吗?比如说抽血炼丹或者说用血画咒烧符水什么的……这种程度的话我完全可以配合哦?没有问题的。”
白术笑意不变: “虽然不知道您对璃月大夫这些不靠谱的刻板印象到底是哪里来的,但是我真的不用。”
……唉。
少女真心实意的叹了口气。
“……怎么,”白术见她眉眼间愁色不散,一脸惆怅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可怜得很,不由得也跟着放松紧绷的眉眼弧度,半开玩笑的顺口问了一句, “其他的姑且不说,至少我作为一个大夫,倒是很欣慰您拥有一个足够健康的身体,连雪山这种地方都可以来去自如,不得不说连我都有点羡慕了……还是说,您不喜欢现在这样子吗?”
——真的不喜欢吗?
阿娜尔那双浅青色的眼睛安静的看着面前的白术大夫,不知过了多久,她也只是露出一个懒散的笑容。
“……可我不喜欢运动呀,白术大夫。”
女孩懒洋洋地抱怨起来。
“如果我是个多么惜命又喜欢健康生活的也无所谓,主要是我早就做好不早起不锻炼经常熬夜除了快乐一无所有的不健康短命人生准备了,所以我自己身体大致是个什么状态,其实我也很清楚;
但是忽然一下子告诉我变得身体健康长命百岁蒙德雪山都冻不死我,而且极大概率我可能还要为了维护这种十二分健康的身体状态付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代价……这种情况,我是会很想要直接弄死‘祂’的。”
第49章
找个拔不起来的
很可惜,这种事情阿娜尔自己也知道只能是随便说说就算了。
杀死一位“神明”?
方法不是没有,但是那代价并不是现在的她可以支付的。
类似的话题并未在白术和阿娜尔之间延续太久,白术大夫没有隐藏自己的好奇心和研究欲,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璃月的大夫还不至于为了一点好奇心就把人切开看看——虽然本人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当然如果能给加钱的话就更好了。
“……还是介意一点比较好吧。”
面对少女的真诚邀请,白大夫只是面带微笑如此回答。
他所谓的研究与其说是研究,不如说是一种更加细心的调养和观察,总归阿娜尔对璃月医术也了解不多,除了靠小时候积累的草药底子帮着整理药材以外,具体的药方配比和相关用法,她就是真真正正的一窍不通了。
反正是白术给她药就喝,问她身体情况就答,除了冒险家协会那边的效率一如既往的令人绝望以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让她想要叹气的事情。
一来是因为在璃月这边遇到的人都不错,她就自己一个生活压力不大,二来则是因为须弥那边的来信已经送到了,少女第一时间跑去取了摩拉补上之前欠下的药钱,倒是让始终和她强调不着急的白术大夫有些哭笑不得。
比起蒙德先是龙灾又是深渊教团,璃月这边的速度明显要快上很多;只是让阿娜尔有些惊讶的是,来信不止一份。
最先拆开的自然是养父纳菲斯的回信,和之前一样,除了一些琐碎的日常叮嘱就是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的絮絮叨叨,信上写了写琐碎日常的抱怨,只是自家小老头这次倒是没催她快点搞定早点回家,而是重点强调说如果压力太大可以不用着急,总归须弥教令院这段日子愈发没什么意思,晚些回来才好,反正他也在教令院上班,孩子就算延毕在他们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阿娜尔看着信件末尾熟悉的笔迹,挑了下眉。
延毕也没问题?
这可不是自家那个小老头的一贯风格。
她默不作声地放下养父的信,扯开了另外一份教令院导师的回信。
阿娜尔先前送去的信上解释了蒙德龙灾的影响和雪山的遭遇,她最初选择把论文立题定在蒙德雪山范围,她在伐护末那学院的导师也给了她相当程度的支持;她特意写了这封信,除了身为学生不得不和导师解释自己的论文情况以外,也是想参考一下导师接下来的意见。
——是在璃月随便写点什么回去交差,还是和她之前选择雪山的初衷一样,选择冷门但具有开创性的内容。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导师在信上却并未表达出太多的斥责或是不满。
对方首先先是肯定了自己学生的能力,也对蒙德龙灾这种不可控的意外天灾表达了理解,但是唯独不赞同延毕的问题,信上甚至很贴心的列出了几个可以研究的大方向,安慰之词写了不少,大意就是希望她不要再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尽快完成论文返回须弥才是最重要的。
……这就有点不好理解了。
她大致检查了一下这封回信,确定这的确是导师的笔迹。
……嗯。
无法理解的东西增加了。
比起其他学院天才辈出人才济济,因论派相对就要落魄许多,她的这位导师也算是学院内部的大人物,不说对她寄予厚望,但也是很希望她能在毕业论文上搞出来一些新突破的。
这样一位老前辈,忽然和她暗示“论文差不多就行”……?
少女想了想,她无视了导师在信中几乎快要呼之欲出的催促之意,也没有马上就开始思考如何回复,她转手又拆开了小师兄提纳里的那一份,大致扫了一遍,确定这次的才是正常。
除了日常的琐碎叮嘱,抱怨她是不是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才弄丢了东西,强调了一下她的养父他的导师的身体情况无需担心,余下的便是些完全能够想象到他本人做出什么表情的聊天内容。
提纳里的信上没催她快点回去,但也没单独强调希望她可以在外面多待一阵子。
阿娜尔放下了这封信,目光重新落在这些摊开后放在一起的信纸上。
爸爸暗示不要她马上回去,越晚越好;
导师却迫切需要她回去,甚至说论文不那么认真也可以。
提纳里在化城郭,不在教令院,所以他的回信看起来也显得最自然不过。
以及……
这里面没有赛诺的回信。
更早之前就说过要她留在蒙德,委托学姐照顾她,并说了事情结束后会亲自接她走的大风纪官,这一次没有给她回信。
……嗯。
少女拿出一张信纸,她笔尖在第一行的空白处停顿了几秒,落笔写下的第一个名字却不是这些回信中的哪一位。
阿娜尔看着被自己亲自写下的“艾尔海森”,她沉思几秒,冷着脸选择把这张纸扯碎了烧掉。
……因为摸不清楚教令院内部情况所以写信问印象中最客观理性的书记官艾尔海森,她一定是龙心洞穴呆久了脑子不正常。
于是她只是将这些回信整理好收起来,并再一次拿出了论文立题申请书。
还真是个悲伤的形容词啊,阿娜尔。
少女一脸心酸的想着。
再一次……啊,希望他妈的这同样也是最后一次了。
好在导师在信上已经帮忙提示了几个合适的论文方向,阿娜尔这一次决定吸收上一次的经验,总而言之这里面最关键的地方,就是找一个绝·对·拔·不·起·来·的——!!!
“……娜娜,表情忽然变得好可怕。”
七七的声音冷不丁在身边响起,阿娜尔动作肉眼可见的一顿,她转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小家伙,随手就将自己的论文申请书反扣在了桌面上。
小姑娘的脑袋还没有书桌高,从桌面上平移望过去,就只能看到一截帽子尖。
“白先生的吩咐,来给你送药。”
小家伙乖乖说道。
“七七。”
阿娜尔看着面前的璃月本地僵尸,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极为灿烂温柔的微笑: “你对璃月的历史和神话传说知道多少?”
“……记不住。”小家伙的表情称不上落寞或是惆怅,只是很单纯的摇了摇头: “记不住很多东西,过去的事情,现在的事情,都记不住……对不起。”
嗯,也是意料之中呢。
璃月与神同行三千余年,历史太过漫长,长得已经不是几卷书文几处遗迹就能笼统概括的故事;教令院又是个格外喜欢照本宣科的地方,璃月嘛,历史悠久发展稳定的好处就这里是能写的很多,坏处就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里能写的很多。
到了阿娜尔这一代的教令院,大概已经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呢……
如果以某一道经典菜作为例子的话,那么教令院的学者们已经不执着于如何优化西红柿炒鸡蛋的口感味道,他们开始琢磨《以火元素深度加工红色果实和禽类卵的可行性猜想》这种标题能不能通过虚空系统的审查和教令院的论文立题申请。
多么悲伤啊。
少女满怀心酸的想。
如果再没人管管的话,那么后继无人的因论派真的就要变成学术垃圾的生产基地了,毕竟提瓦特可供研究的历史就这么多,这也不许写那也不能碰,比起还能开拓创新研究新机关新生物的生论派素论派一类,如果再没有什么新突破的话,那么因论派的未来真的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类型。
……如果可以的话,阿娜尔宁愿延毕也不希望沦落到生产学术垃圾这一步。
*
“……真抱歉,但是这方面我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呢。”
面对少女的提问,白大夫也只能露出满怀歉意的微笑, “但如果单纯只是‘大部分人相信这是真的’的传说的话,轻策庄镇压的恶螭应该可以算其中一个?
我想想看……层岩巨渊那边还有古老的千岩宝藏的传说,只是那边似乎出了些问题,并不是很好进的样子;相对安全一些的应该就是绝云间一带了吧?我听某位求药之人说过,那里好像有着仙众夜叉留存的古老宝藏赠予有缘人,只是始终无人可以破解相关术法,所以究竟是传说还是真实存在的,说法也不太一样。你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去那里试试运气。”
阿娜尔倏然变色,她几乎想都没想,脑袋当场就摇成拨浪鼓。
“不要宝藏,要拔不起来的!拔不起来的那种。”
少女一脸严肃的比划起来。
宝藏怎么了,无人破解的传说谜题怎么了,她没上雪山没开密室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白术看得失笑。
“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嗯……”白术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那么,海上的孤云阁应该比较符合你的意思;传说岩王帝君投掷岩枪镇压海上魔神,战后留下来的痕迹就是如今的孤云阁,璃月港船队众多,你如果真心想去应该也不是很难。”
少女沉思一瞬。
“……那玩意应该拔不起来吧?”
白术扑哧一声,笑得眉眼弯弯。
“孤云阁千年遗迹,镇压海魔之处自然也没有什么宝藏相关的传说,你就算信不过传说的真实性,总可以相信岩神吧?若岩神的造物真的是那么脆弱的东西,怎么会有如今的璃月。”
他见少女依旧一脸忧心忡忡地样子,想了想,还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安心吧,没问题的。”
第50章
深海魔神
即使已经得到了大夫的温声安慰,可阿娜尔还是不放心。
少女忧心忡忡面色发白,那副寝食难安的样子居然比刚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看起来还要憔悴几分;白术看得哭笑不得,见她成日里都是紧皱着眉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
阿娜尔满眼沧桑的看了他一眼,只是沉沉叹口气。
“……资料,不好找啊。”
她含含糊糊的说了句。
“不好找?”
白术一怔,却是有些不太好理解阿娜尔的意思。
“嗯……我还以为璃月的文史典籍应该算是保存最全的?”
“不是那个意思啦。”
少女无奈道。
璃月与神同行三千七百年,并不只是说说而已;庆云顶的山路上四处可见求仙问道之人,望舒客栈的仙人更是有人亲眼目睹其真实存在,更不用提每年都会亲自出现在请仙典仪上降下神谕的岩王帝君……用长生的话来说就是有些东西不记都行,毕竟当年那些丰功伟业的当事人可能都还活着呢, “小小人类记录的东西,还真的不一定靠不靠谱”。
但是这也是阿娜尔最头疼的地方。
论文啊,写这玩意可是需要实际证据作为支撑的,以因论派作为例子来说的话,这种证据可能是相关的遗迹碑文,也可能是业内得到认可的古籍文本,但绝对不能是她直接在论文里面写完一种论点之后在后面备注: “这件事我问了当事人,他说他当年就是这么干的”。
比起一般只需要担心外出考察回不来或者导师神秘失踪的密大求学时期,相对而言,被不死不灭的神明长久统治的提瓦特实在不是个适合普通人类搞学术研究的世界……
虽然白术比较建议她直接去研究岩王帝君相关,这样最稳妥资料也最好找,但是阿娜尔总觉得哪里不太靠谱的样子……三千多年诶,一直没休息始终坚持每年打卡出现诶,隔壁的风神少说几百年没出现过了诶,再次出现后就是四风守护的特瓦林直接推翻历史化身龙灾诶——
……璃月人从来就没想过岩神可能会在未来某一天撂挑子不干的可能吗。
当然了,这种话自然是不能随随便便就和璃月本地人说的。
她在蒙德的时候好歹还有个图书馆作为索引,加上蒙德风神几百年不出现,雪山历史本身和蒙德又不是完全重迭的,考据起来压力并不是很大;但整个璃月都是岩神摩拉克斯的领地,阿娜尔上街溜达了几天就开始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了。
……岩神,脾气真好啊。
不知不觉已经把花费时间的地方从书摊换成了各个说书摊的阿娜尔,看着台上说书人慷慨激昂讲述帝君传说的样子,神情变得很是微妙。
不是说岩王帝君每年都会出现在七星请仙典仪上并指点璃月未来一年的发展方向?换句话说就是这位岩神须得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璃月的每一处细节,把每一种可能性都算到极致才能做到这一步……
那也不就是说,这些有关岩王帝君的传说,他自己也是听过的吧?
……不会尴尬吗,岩神大人。
她听的样子很专注,但是专注的关键似乎并不是故事本身,老实说这么一位明显是外乡人容貌的年轻姑娘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台上的田铁嘴本该是说的更起劲才对,可被那双浅青色眼睛盯得,他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里不太对劲。
“……这位客人,”一段故事结束后,田铁嘴看着台下尚未离去的金发少女不由得清了清嗓子,板正表情肃然问道: “可是我讲的故事哪里听着不理解?”
“嗯?没有没有,先生的故事节奏感非常好,特别有意思,就算是我这种外地人也能听得很明白呢,”少女双手托腮,对着台上的说书人微笑起来: “只是我有一点比较好奇,璃月的岩王帝君如果一直在的话,他照理来说也是会听这种和自己有关的说书故事的吧?”
“嗯……”田铁嘴摸摸下巴,也算是见惯世面的,这小姑娘一开口他大致明白了面前少女究竟在好奇什么,但他也只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从容笑道: “岩王帝君保佑璃月万民,区区说书故事我想他老人家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我这小小说书人也不过是借着岩王爷的恩泽简单混口饭吃,就算说错了什么,帝君想必也是不会怪罪的。”
诶……
少女依旧只是维持着那个托腮的动作,唇角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客人应该不只是想问这点小事吧,”被这双眼睛盯得发毛,田铁嘴下意识转移了话题: “是想问故事的后续,还是哪里的典故没有听懂?”
“那倒不是。”
阿娜尔轻描淡写的笑笑, “有关孤云阁和海魔的故事,能劳烦您讲些别的吗?”
她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教令院学生的身份还是很方便的,至少在她开口询问的时候,面前这位多少已经有些上了年纪的好心说书人提供了一些自己平日里搜集灵感和素材的书单,同样也很热情地回答了她提出的有关孤云阁和镇压的漩涡魔神奥赛尔的一些疑惑。
……只是阿娜尔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
这什么“海下魔神不死不灭,古神怨念徘徊千年不散,以恶血和怨灵滋养深海的生灵,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
虽然是带了说书人适当艺术和夸张化的描述,但是该说不说的,这个描述带给她的感觉实在是太怀念了。
阿娜尔神色古怪: “您该不会还要说深海之下藏有被世人遗忘的旧日宫殿,在深海永恒的古老宅邸之中,长眠的克……奥赛尔候汝入梦吧?”
少女话音未落,身后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声隐约压抑的呛咳声。
田铁嘴一脸茫然: “那是什么?璃月还有这种传说吗?还是说这是枫丹流传的或者稻妻的古老传说故事?”他目光望向角落里的一桌,语气很是热络熟稔: “钟离兄也算是见多识广,听过这样的故事吗?”
那被唤作钟离的俊雅贵公子放下手中杯盏,眼尾一抹薄红也不知是咳嗽还是染上的颜色,他神色自若地摇摇头,从容答道: “不曾听过。”
当然了。
阿娜尔面无表情。
如果听过的话可就太刺激了。
陷入沉默的少女顺便怀念一下了她记忆中的印斯茅斯:湿冷阴暗的环境,永远阴雨连绵的气候,以及当地人已经被称作典型的“印斯茅斯长相”……
“当群星归位之时,他们终将回归” ——就算自己误打误撞说对了又能如何呢,教令院又不会因为世界末日马上到来就会允许她顺手旷掉自己的毕业论文。
哦,最坏的可能就是她辛辛苦苦毕业了从教令院解脱出来并在附近找到了个清闲又稳定的好工作,然后第一个月工资还没到手的时候,世界末日来了。
悲伤。
少女被突如其来的有关深海传说打消了不少原本的积极性,漩涡魔神奥赛尔的故事让她抓心挠肝的开始好奇,她一方面期待这玩意能让她找回一点久违的熟悉感,这样能让她曾经的记忆变得真实可靠,不至于偶尔午夜梦回时连她自己也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拥有所谓的前世;
另一方面又希望它就只是个单纯的,普通且倒霉的提瓦特常见的本土魔神,毕竟如果她知道的那些全都真实存在的话,也的确称不上什么好事情……
“但是这种说法倒是很有意思,”田铁嘴倒是一脸的兴致勃勃, “不死不灭的魔神,千年不散的恩怨,强调一下漩涡魔神的强大与神秘,后面再接帝君血战海魔的故事,漂亮!”
钟离轻咳一声,神色微妙: “但是有人考证,岩王帝君可能并不希望与奥赛尔有太多纠缠,不会有兴趣和奥赛尔有什么千年恩怨。”
田铁嘴: “……”
田铁嘴: “钟离兄你这煞风景的习惯倒是一如既往啊。”
金发少女同样一脸神思游移,听到这儿也跟着下意识接了一句: “但是这也说不准啊,什么魔神恶血滋养附近深海的生灵,这玩意要是顺便养出来什么深海系列的类人种族,天生崇拜信仰深海之下的伟大救主,日常坚持从海下爬上岸,在璃月土地上到处晃悠就是为了宣传深海之下的伟大救主奥赛尔……我想这种情况下岩王帝君应该没什么耐心留一份‘千年恩怨’的。”
“……”
不知想到了什么,钟离的表情倏然变得相当奇怪。
“……这位姑娘,涉猎颇广啊。”
“啊?还行吧。”阿娜尔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只是看过一点偏门的课外读物而已,请您不要在意细节。”
想点好的阿娜尔。
万一奥赛尔真的和记忆中那玩意差不多的话,那她论文写出来的速度就能比预期计划时间快上一多半。
想到这里的阿娜尔就只剩下了挥之不散的好奇心,她简单辞别了明显还想抓着她问点其他细节的说书先生,也没顾忌那位名唤钟离的客人目光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只是有些烦躁的抓抓头发,习惯性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按着时间来看,她现在如果去港口租船队直接去孤云阁的话,那自己说不定就要在那里过夜了,暂时没有办法回到陆上了。
少女一脸纠结。
……要不,在那儿过个夜试试?
第51章
死兆星
本地人是不建议近距离观看孤云阁的。
为了论文疯魔的阿娜尔是听不进去劝的。
魔神残渣残留的遗迹,听闻就连附近的游鱼都是被魔神之血滋养而生,千年时光足够他们进化为凶悍强大的特殊品种,所谓的孤云阁不仅是岩王帝君的神迹留存,也是古老诸神的沉默墓园。
昔年众神的圣骸之体被岩峦的神主镇压与深海之下,作为曾经战场上的败者和剥夺姓名的魔神,那些怨怒和憎恨不曾被时光消磨,相反,祂们最后的执念已经浸透了深海的水流和层岩的阻隔,便如大地上淤堵的地脉一般,在附近的海域定期泛起邪祟和污染。
“……孤云阁嘛,总归那里的传说是不少的,古神啊,战场啊,海神啊……大大小小真真假假,除了岩王爷大概也没人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船老大敲了敲手里的烟斗,看着站甲板上看海的少女,漫不经心地说道。
来自须弥的贵客雇佣了本地的船队想要去海上逛逛,听了她的意思,船老大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顺着客人的要求把她送去了孤云阁附近,他建议这位来自须弥的姑娘如果只是单纯好奇海的样子,不妨先从瑶光滩开始看看。
但是对方只是摇了摇头,笑眯眯地说,须弥也是有奥摩斯港的。
船老大愣了一会,然后才点点头。
是他记错了。
“怎么就莫名其妙觉得须弥不挨着海呢……”上了年纪的船工挠着脑袋进了船舱,留着阿娜尔站在甲板上感受着璃月平和腥咸的海风,对于在雨林深处长大的孩子来说,这种气味对她来说的确是陌生的。
须弥是有奥摩斯港的。
就连沙漠的尽头也是通往枫丹的水路。
但是阿娜尔没去过,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避开了这些地方。
“仔细想想,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海呢。”
少女喃喃道。
船工收了钱,絮絮叨叨的和她讲着海上的故事和船上的一些常识,他们贴心准备了防止晕船的药和防寒的毯子,海上的夜晚也是冷的,阿娜尔站在那里,听得一脸出神。
海浪呀,故事呀,传说呀。
对于在雨林中长大的孩子来说,本来就是太陌生了的东西。
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不,不了解才是正常的。
她看着这片静默温和的海域,感觉陌生的像是上辈子一样的东西。
来自须弥的少女最后一个人留在了孤云阁的沙滩上,船工有些担忧,但是没能说服对方,只能约定第二天这个时候再来接她。
此时已经是暮色昏沉,阿娜尔目送着船队离开,慢慢脱了鞋子拎在手上,她的双脚踩上了细密的沙滩,不远处是几处丘丘人的营地,隐约可见临近夜晚时他们点燃的篝火明光,类人的魔物在空地上绕成一圈,唱着语调诡异的古老歌谣。
海平线已经是一片金光粼粼,冰冷的海浪打上她的脚背,海风腥咸而冰冷,眼尾最后扫见的一点金色余光是自己被风卷起的金色长发,她看见岸边那些造型奇诡的暗礁和雪白细密的海沫,少女在海边蹲下来,浑然不觉海浪已经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只是抱着手臂看着海的尽头,安静等待着夜幕的降临。
气味总是一样的。
她想。
阿娜尔见过印斯茅斯的海面,破败的小镇常年阴云蔽日昏暗无光,彷如黑水一般实际的海水流淌在破败的街角,本地人拎着闪烁古旧的煤油灯,毫不客气地凑近观察容貌陌生的外乡人,与那个小镇的印象同时存在于少女记忆中的,是不动声色站在自己身前的导师带着烟草味的外套,和站在身边握住她手指的学姐,身上独属于女巫的复杂熏香。
……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少女转过头,孤云阁是神明的造物,诸神的墓园,可她回头仍然可见璃月港的万家灯火,这又与她记忆中的小镇不同了。
我们为什么要去这种糟糕的地方呢。
因为他在那里呀。
导师如此说道。
他们如此说道。
人类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是人类的文明得以无限进步的阶梯。
但是这份强烈又纯粹的好奇心对于世界的本源来说,弱小,卑微,滑稽又悲哀。
如今,她的这份好奇心,对与提瓦特本身来说,同样显得荒谬又可笑。
这是岩神的造物,这是岩神的领地。
她只需要担心来自旧神的污染和魔物的打量——可即使是这些,也都是本地人早就习以为常的东西。
神明的庇护强大无比,神明的强忍无坚不摧,与神同行的国度拥有如梦般纯粹安稳的幸福。
……所以,我在这里找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纤细的小腿,许是出神太久,她不曾感觉到多少海水的冰冷,倒是被彻底打湿的沉重裙摆让阿娜尔一时间并不想离开海水的托扶,她看着自己的红裙子在海面上荡成一朵暗红的花,洇湿的暗色痕迹顺着裙摆一点点向上蔓延,阿娜尔在海中站了一会,然后她想,我还不想因为这个感冒。
于是她转过身想要回到岸上,脚下却猝然生出细密的疼痛,是藏在细沙之间的细小岩石或是锋利的贝壳碎片划破了脚掌的某一处。
孤云阁的海水在白日里澄净明亮,即使已经有了数米深度也依然可以看见水底的海草和各色的砂石,夜晚暗色的海水看不见本该在水中蔓延的血色,阿娜尔下意识俯身想要去抚摸自己被划开的伤口,但这个动作却只是让她的裙子被海水彻底打湿了。
那条曾经让白术大夫蹙眉担忧无法阻隔雪山寒风的单薄红裙此刻沉沉地坠在身上,压得她下意识想要寻求海水浮力的帮助。
天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虚浮在海面上属于残阳的温暖早该散去,但她依然没有感觉到来自海水的冷意,那暗色的无光深海包容少女单薄的躯体,仿佛在牵引她更进一步向下,向着深处而去——
穿在身上的裙子很重吧。
属于人类的骨肉也很重吧。
海风吹过层岩风化的空洞,发出诡谲而妖异仿佛哭嚎一般的嘶响。
被划开的伤口处并未感觉到应有的刺痛,已经在海中浸泡许久的双脚也不曾泛起应有的苍白,阿娜尔若有所觉地缓缓直起身,她的手臂仍停留在海水之中,翻涌的海浪让暗红的裙摆起起伏伏,掩住了下面大部分的真实。
少女的手指在离开海水的前一秒,仿佛蛇尾一样柔韧冰冷的存在物飞快绕过她的手腕,又迅速消失在海的黯淡阴影之中。
她睁大眼睛,瞳孔微微扩散,看向海面的浮光掠影,那里星点微光斑驳,唯独自己所在的这一片海域泛起原因不明的细微海浪,深海之下的生物无声无息地群聚于此,它们的尾巴卷起海下的暗涌,引动少女纤细的双腿不得不一点点向下走去。
来吧。
她似乎听到了这样嘶哑空洞的呓语。
归于同族,归于群中。
不再平坦的水下地面让少女的脚步有些踉跄,如蛇一样柔韧坚硬的东西无声托起她的足踝和小腿,也跟着卷起她的脚踝让她更进一步没入深海之间,祂们像是欢喜她的坠落与“回归”,她看见自己的小腿,被砂石和贝壳划开的伤口处散开氤氲的血色,那些似龙非龙的奇异生物,迫不及待地凑到她的身边,吞下那些染上血色的海水——
阿娜尔终于得以看清那些黯淡的“星光”,是倒映在海面上的,祂们的眼睛。
少女猛地仰头看向天空,那混乱又浑浊的星象一如既往,只是那星空之上诡异的笑容面具若隐若现,她腰肢被揽着坠入海的深处,海面距离她已经越来越远,可她却透过那冰冷的海面,透过那折射的,碎裂的,被深海的龙蜥卷碎的海浪,再度窥见了倒映与海下的星空。
——亦或者说,真实的星空。
提瓦特的星空是虚假的。
学者混沌的脑海中倏然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此间一切皆为虚幻的世界倒影,世界本身不过是诸神绘制的巨大谎言。
“当群星归位之时,他们终将回归”
她看见自己暗红色的裙摆飘荡如血,看见自己金色的长发像是深海之下最后的一抹余光,那片终于映入她眼中的真实星空并未寻到自己的归途,提瓦特的星星不曾指引异乡人的回家的路,似乎执意牵引她的就只有这片海和海中的未知却与她诡异亲近的陌生造物——
如此……
我是否就要到此为止?
如此思考着的少女似乎也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忽然听见了一声重物坠海的混沌声响。
龙蜥散开卷住她腰肢与足踝的尾巴,她感觉到冰冷的龙甲与指爪蹭过她的肌肤,随即是人类的手臂揽住她的腰间,有人拉着她重新回到海面之上,她坠在那人的手臂之间,恍惚间看见深海之下盘踞的龙蜥,始终徘徊在那片无光的影子之中。
它们正在仰着头看着自己。
看着,沉默着……等待着。
——倏然破开水面的巨大声响和再度进入肺腔的空气挤压走了少女最后混沌的意识,她垂在施救者的手臂之间,对方单手揽着她的同时还有余力靠近海船单手抓住垂下的绳索,并呼喝上面的船员把她们拽上去。
“救到人了吗,大姐头?”
船边抛下绳索的白发少年探出脑袋,声音急促却不失镇定。
“哦,捞到了。”
南十字之主北斗单手抓着船边的绳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间夹着的昏迷不醒的少女,露出个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还真亏了这头漂亮的金色头发足够显眼呢,放心吧,人还活着,问题不大……行了,先拉我上去。”
第52章
木屐
死兆星上女水手不少,手忙脚乱从船长北斗手里接过昏昏沉沉地金发少女,很快就安排好了接下来的流程。
船队平日里闲来无事便喜欢停在孤云阁附近,北斗弯着身子拧着自己外袍上的水,琢磨着泡了海水,等下身上干了还得结一层细细的海盐,总归最后还得用清水重新冲冲。
她一抬头想要多叮嘱一句,水手芙蓉便已经心领神会,飞快应了一句: “放心吧大姐头,衣服和热水都准备了,等会我们给那小姑娘收拾收拾就行。”
“她还好吧。”接着开口询问的却不是北斗了,站在船长身边的俊秀少年眉头微蹙,温声补问了一句,芙蓉便又笑笑,坦然摇摇头: “没事,多亏万叶在了望台上发现得早,通知的也足够及时,只是呛了水昏迷了,没什么生命危险。”
枫原万叶便跟着松了口气,只是眼见着芙蓉还打算再夸几句,少年清隽面容不由得浮现些许柔软赧色,他挠了挠脸颊,无奈道: “倒也不必这么用力夸我……只是今夜夜风和煦,海上无波无浪我才有幸看得清楚些。”
“诶,夸你就是真心夸奖你,你乖乖接着就是了,扯着这个无用的弯弯绕做什么,”北斗随意绞了绞头发,又想起来另外一件事: “不过万叶这句话倒是刚刚提醒我一件事,这段日子照理来说不该是孤云阁的邪神污染泛滥的时候……那小姑娘的情况可能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万叶最先发现的,可曾注意到什么不一样的细节?”
少年却摇了摇头。
“距离太远了,我只是看见金色坠入水下……不像是什么孤云阁的层岩上掉下的金石矿物,仔细看看才发现是个活人,”但是说到这个,他也的确隐约觉得对方溺水的过程有些不太对劲的样子, “大姐头亲自下水,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北斗的舌尖抵着腮肉,她蹙眉思索片刻,啧一声。
“细说起来,的确有一点。”
“——那小姑娘应当不是在岸边一不小心脚滑踩空导致的溺水,而是被什么东西拽下去的。”
她记得自己在水下看到的诡谲画面。
群聚的龙蜥,隐秘的暗礁,以及藏匿在更深处的,那些诡谲又妖异的影子。
祂们本来便是深海的一部分,本意只是救人的北斗无心进一步下沉缠斗,但是就只是这匆匆一瞥,也足够让见多识广的死兆星的船长蹙起眉头,下意识转开了视线了。
——自深海无光的漆黑罅隙之间伸出的造物,勾缠少女纤细无力的腰肢,似乎只是想要将她拉入深处的怀抱之中。
但是该说是还不到时候呢,还是什么其他原因呢。
只能说如果祂们坚持想要把那小姑娘拖下去的话,说不定是可以成功的……但是因为一些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理由,当北斗拉住了少女的手臂后,祂们便也跟着沉默的退下了。
“龙蜥……?”
水手们面面相觑,表情却比先前严肃了一些。
孤云阁之下是被镇压的昔日魔神,这种程度的传说他们也还是知道的,只是深海龙蜥比起其他海下魔物而言实在是算不上是常见需要打交道的品种,因为它们比起其他魔物更喜欢生活在无光的深海;绝大部分的深海龙蜥只在无月无光的夜晚出现,偶尔会借着孤云阁翻滚邪祟污染,在附近游荡徘徊。
像是今夜这般莫名出现在浅海的位置,虽然也有不少疑惑,但只要它们没有约过人类警惕的界线,那么至少死兆星不打算主动去招惹这些深海之下的古老族群。
“……算了。”
北斗抓了抓头发,大咧咧的摆了摆手: “我看到的那些深海龙蜥到底怎么回事,它们又是怎么想的都不是我们能研究明白的问题,所以这问题就先这样吧!总归这么多年它们比孤云阁的丘丘人还要老实。”
虽然这种事情好像很适合联想,比如说突然出现的深海龙蜥族群和那名陌生少女之间的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是,没有那个必要。
她只是去救人的,又不是为了把她捞上来以后再因为某个称得上莫名其妙的理由再把那小姑娘扔下去。
北斗只是擦了擦头发,随意叮嘱了一句。
“看看那孩子身上有没有什么伤,一切等她醒了再说吧。”
***
死兆星依旧停在孤云阁不远处的位置,初晨第一缕阳光透过船舱的窗户落在昏迷一夜的少女的浓长眼睫上时,阿娜尔终于恍惚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正巧推门而入是的水手芙蓉,见阿娜尔挣扎准备起来,立刻上前帮着扶了一把,絮絮叨叨的解释起来: “这儿是死兆星的船上,昨夜我们船长看到你掉进海里就把你捞起来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船医说你应该是吸进去一点孤云阁的魔物邪气,好在没受伤也没什么大碍,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女孩哑着嗓子说了声多谢,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了,但也没多说什么,芙蓉又问了几个问题,见她对答如流,便笑眯眯的点点头,让她好好休息,自己先离开了。
见女水手离去,阿娜尔便直接掀开被子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她记得自己之前在海滩上的确划出来不少新鲜的伤口,当时不知为何被海水一泡便失去了对伤口的疼痛感知,刚刚水手小姐在这里她也不好直接检查,被子下面并没有包扎后的感觉,掀开一看,阿娜尔的心里却是咯噔一声。
啊,真的没有诶。
被褥之下的一双小腿光洁纤细,就连脚下那处的确确的被划开并渗出鲜血的伤口,此刻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可不觉得这是因为这艘船的船医医术高超,或者是手中有什么能让伤口一夜愈合如初的灵丹妙药。
至于海洋的秘密,星空的变化,自己在海下看到的东西……
那暂时还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思考的部分。
阿娜尔收拢思绪,其他的姑且不提,先给人家道谢还是有必要的,只是她在床上拢着腿做好,道谢和询问情况等等一系列计划,成功卡在了“下床”这一步。
原因无他,死兆星的水手好心帮她清理一番换了衣服,并给她安排了足够舒适的房间和床铺,准备无比齐全,但唯独就是忘记给阿娜尔留一双鞋子。
光脚下地自然也是可以的,沙漠里面她也不是没赤脚到处跑过……
但是这是船诶。
感觉踩上去脚会很痛的船上诶。
小金毛趴在床边,窸窸窣窣绕了一圈也没看到名为鞋子或者是类似鞋子的东西;少女在床上缩成一团愁眉苦脸,犹犹豫豫慌慌张张,正当她琢磨着要不要一咬牙就这么赤脚走出去算了,房门再一次被人敲响,响起的却是温润如风的少年音色:
“打扰了,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阿娜尔迅速换成了病中起身腿上盖着被子的样子这才应了一声,即使如此,对方仍是停顿了几秒后才开了门,进来的是位与声音一般温柔清秀的翩翩少年郎。
与显而易见的璃月风格的死兆星不同,少年穿了一身稻妻服饰,垂下的宽袖藏住手中拎着一双朱红木屐,见少女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的手边,少年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一抹温柔浅笑。
“我的名字是枫原万叶,姑娘按着自己的习惯随意称呼就好,”他抬手露出那双朱红木屐,双手将它放在了阿娜尔触手可及的台子上。
和少年脚上极为类似的风格,只是绑带处重新做了调整和修改,明显多了几处精致的绣纹。
少女眨眨眼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冒昧。”
少年挠挠脸颊却是下意识移开了目光,脸上神色也变得有些局促羞赧,只是他清清嗓子,强自镇定道:
“昨夜毕竟事发突然救人匆忙,大部分事情都是大姐头她们做的,我没什么好帮忙的地方,芙蓉姐她们忙了一晚上,但是我看她们好像忘记了点什么,所以现在才上来看看……”
他目光落在自己亲自放在台子上的那双朱红木屐上,莫名就没办法坦然说出“好像是忘记了留给你一双鞋”这样的话,只稍显尴尬的掠过了这个话题,继续低声道: “……我这儿还有双没穿过的木屐,我做了点调整,总归是临时应急用的,穿着不舒服的话,等下了船自然就可以换掉了,希望姑娘不要介意。”
给一位姑娘送鞋子。
虽然是细心观察后的好心帮忙,但少年明显没做过类似的事情,阿娜尔越安静,他便看起来愈发说不出的拘谨,颧骨也无意识透出些无措的浅色红晕,先前的问题少女没回答,他便也只是规规矩矩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垂下眼睫,本就温柔的声线也愈发轻缓起来。
“总之……希望我没冒犯到你。”
他实在是不适合做类似的事情,阿娜尔有些无奈的想。
“多谢,”她点点头,表情是令人安心的温和, “是你们救了我,所以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冒犯的,直接叫我阿娜尔就好。”
“——事先说明,我没有打扰的意思。”
北斗的声音自门后幽幽响起的时候,枫原万叶肉眼可见地被她吓得打了个机灵,但很快船长的胳膊就跟着大咧咧的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压住了他的那点惊吓,女人的目光越过他,直接看向了乖乖坐在床上一脸好奇看过来的小姑娘。
“啊,醒了就好,”北斗笑眯眯的摆摆手,打了招呼, “我是这里的船长北斗,也是捞你上来的人……总而言之我想说,这小丫头的外貌和名字明显就不是个本地人,给她穿木屐我倒是不反对,问题是那两块木头她穿得习惯么?”
万叶的脸上露出一点柔软的无奈。
“穿的惯的。”
少女温声回答道。
她在对方的注视中取过那双朱红木屐,有些生疏地套在脚上,随即便仰起头,对着扬起嘴角的北斗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总不好给你们添太多麻烦,我还要和您道谢呢,还有这双鞋子也是。”
第53章
放我回去
稻妻的木屐对于须弥的少女来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但是已经给人家添了很多麻烦,不好在这种细节上挑三拣四。
少女等着一次询问,一次试探,或是直接告诉她接下来的安排,但船长北斗像是除了最初过来看了一眼后就忘了她的存在似的,任由她在船上四处晃悠。
但是这并不是说死兆星上的人把她当做了空气——包括北斗在内——他们保持着最初的那份良善和热情,会悉心关照她的变化和身体情况,但好像也就仅此而已。
阿娜尔不知道那天晚上救了她的人究竟看到了什么……但是大抵不是什么能轻描淡写略过去的故事。
她看见自己先前雇佣的船队出现在了附近,死兆星派了人过去说明情况,然后她就没有然后,直接被留在了这艘船上。
所以,北斗船长究竟想问她点什么呢?
无论是什么都希望她快一点,只要是条件允许,她保证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金毛在屋子里抓心挠肝,急到疯狂挠墙。
所以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她的论文还没开始写——!!!
出于谨慎考虑,她第一时间便和北斗说了自己的身份,阿娜尔着重提起了她称得上火烧眉毛的毕业论文,也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孤云阁,也挑拣着说了溺水后见到的画面,但北斗并没有对此做出更多评价,只真诚且欣慰地夸奖了她的心性不错足够淡定,见到那种鬼画面还能镇定自若安心养伤,又让船医和她强调说她体内邪气未散,要小金毛在船上继续休养几日,等过段日子去璃月港采买物资的时候顺便把她带回去。
阿娜尔: “……”
趴在船头看着死兆星和孤云阁的距离,再看看孤云阁和璃月土地的距离,少女感觉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看到那美丽的海平线吗。
少女面带心如死灰的微笑,安静地捂住了胸口。
——多像她马上就要越过黄昏走入黑暗的论文死线啊。
*
没办法。
没从北斗船长那里获得许可的小金毛只能苦着脸守在船上,等候着船长大人的新指令。
命运便是如此,有些东西,总归是急也是急不得的。
阿娜尔耐下性子开始四处寻找新的灵感,海上水手对于海域的传说和禁忌自然要比普通人解更多,除了普通的水手,也有绘星这种博览群书可以给出客观参考意见的航海士,所以某种意义上她也不算是毫无收获。
她还穿着那双新鞋子,日常又是在海船的甲板上行走,阿娜尔不由得走的有些慢,陌生的木屐悬在她的脚上,在甲板上敲出规则且细密的响动,她的样子称得上稍显狼狈的亦步亦趋,其余船员只当做她是第一次登上这种大型海船,多多少少还有些不太适应,平时也只是腾出地方,让她自己慢慢习惯。
——这期间投来更多视线的,反而是那位衣摆缀绣红枫的浪人少年。
少年并不是明目张胆的观察和小心翼翼的陪伴,他只是在阿娜尔的脚步有些踉跄或是在某个地方站立太久莫名有些无措尴尬的时候像是一阵风一样落下来。
另一双朱红木屐在甲板上敲出更加沉稳的声响,抬眼便能看到对方柔白的发尾在海风中轻轻摇摆,他放慢脚步,像是纯粹只是悠然自得地在甲板上来回走动,站在不远处的金发的少女便抿起嘴唇,试探着跟上少年的脚步。
她开始习惯木屐的感觉了。
阿娜尔的步子变得从容了不少,原本安安静静缀在飘逸红枫之后的步子也不知不觉间跟了上去。
海上无风的时候,绣有红枫的衣摆安静落下垂在身侧,旁边不知何时多了浅金色的发丝。
船上所有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徒留她一个机缘巧合上了船的平日里不知该干点什么,本就是船队休整期,平日里工作除了日常维护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倒是万叶总能找到一个合适又清闲的位置,他往旁边稍稍移开几步,恰恰好就能留出一个距离让阿娜尔站在那里。
*
“……所以说,北斗船长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想问我的?”
又一次无所事事的下午,阿娜尔看着不远处忙忙碌碌的水手身影,向着身边人微微倾过身子,小小声地问了一句。
和枫原万叶熟悉起来好像是个很自然的事情,和这位自称浪人武士的年轻水手交流本身就没什么负担。
“……你问我北斗大姐头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呀。”枫原万叶很配合的跟着侧耳倾听,同样也是小小声地回答着, “也许还是可能和你当日坠水有关?”
少女撇撇嘴,重新站直了身子。
说了和没说一样。
“但是据我所知,这几天晚上死兆星的确加强了巡逻,海下不太安静。”少年想了想,低声补充道: “大姐头没说原因,但我想你大概能知道理由吧?”
她应该是知道的。
少女下意识想起那片漆黑的海域,如星光点缀般的无数无尽的眼睛,她想起海下的暗礁,游荡的龙蜥,纠缠的影子,以及破碎的景象星空。
“你着急回去吗?”
枫原万叶温声问道,少年那双暖红色的眼睛带着包容一切的宽和温柔,很耐心地问道, “具体原因我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如果船长谨慎到了这个程度,那至少我个人角度来说不会希望你一个人离开死兆星号。”
“但是这不是想要囚禁你自由的意思,只是因为不安全。”
然而阿娜尔眉头紧蹙,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不是安全不安全的问题。”
她拧着眉头,在枫原万叶想要开口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很认真的又补充了一句: “严格来说,也不是自由不自由的问题。”
“——这是我论文现在还没开始动笔的问题。”
少女脸色苍白目光恍惚,紧绷的声线透出几分压不住的慌乱急促,感觉如果不是因为枫原万叶就站在她旁边,她下一秒都有可能当场跳船直接游回去。
万叶: “……?”
少年那张温润如玉的俊俏面庞第一次出现了茫然之色。
“啧啧啧,说的真可怜……但是你那个什么论文,真的很着急吗?”
北斗的声音猝不及防从两人身后响起,比起是相对习惯反应淡定的枫原万叶,少女瞬间吓到炸毛的样子很明显愉悦了北斗船长那份隐藏的恶劣性子,北斗抱着手臂站在两人身后,咧开嘴角露出个相当灿烂的笑容。
她很顺手地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顶,笑眯眯的说道: “但是这片海域最近晚上会变得很吓人哦?”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安安静静的没有说话。
“先前只是怕问太多,容易让你小姑娘想起来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我也就一直没有提,”北斗的唇角依旧挂着笑弧,见那双浅青色的眼睛依旧专注看着自己,她这才收敛了几分戏谑,耐着性子解释道: “孤云阁附近的邪祟并未出现,魔物行动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最近几个晚上,海下好像有些不太平……
小丫头也别误会,我只是琢磨着,就连你自己都说不准为何当日会溺海,比起贸然让你一个人回去,不如把你留在这儿观察几天,好些呢,你自己没问题了,到时候放你回去就是;麻烦点的法子也就是我解决了夜间海下的魔物,然后再放你回去。”
其实还有些更邪乎的东西压在北斗的脑子里,但她没说,她也不打算说。
——大概是她从海里把这小姑娘捞上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有一种感觉。
自己被盯上了。
不是某一种熟悉的敌人,也不是不小心进入了某种魔物的范围,那更像是一种概念,一种意识,属于常年游走在腥风血雨之中的武人对危险的天然本能。
从那天晚上开始,从这艘船收留了那名金色的少女开始,深海之下的诡谲阴影便在死兆星附近徘徊不散。
她想,死兆星上其他人应该隐隐约约也有了些感觉,但令北斗足够欣慰的是,没有一个人提起说把那小姑娘送出去就好了。
“其实您早些把我送回去也完全没问题的……”
阿娜尔嘀嘀咕咕。
“胡说八道什么呢,”北斗忽然抬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笑嘻嘻说道: “你要是现在就能说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好端端的从岸上跑到海里,那我放你走也不是不行,你这不是说不明白嘛……老子好容易把你捞回来救活,总不能让你在我眼皮子下面又死一遍吧?”
少女捂着泛红的额头,略显惆怅的叹了口气。
“行啦,也别在这和我唉声叹气的。”
北斗无奈道, “你自己往海里跑这事本身问题不大,偏偏就是这几个晚上这附近实在是邪乎得很……你如果真的不害怕,晚上也可以让万叶陪你在甲板上逛逛,然后再来和我说你到底怕不怕。”
阿娜尔捕捉关键词: “为什么是让人陪着,不是让我一个人去看?”
“为了避免有人没人盯着的时候就脑子发昏直接跳海游回去写你那劳什子的论文,也为了避免其他人被当场吓住反应不过来。”北斗心平气和地说道, “别担心小丫头,你这小金毛就算掉进海里也还是很显眼的,你如果能成功过了这一关且还没什么后续的遗留问题,将来我也可以让你当个南十字的吉祥物。”
第54章
同调
不是很礼貌的说一句,如果单纯从她个人角度来说,那么阿娜尔其实觉得北斗船长多多少少有点太过大惊小怪了。
但是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顺着人家的意思来。
——于是按着北斗的吩咐,阿娜尔安安静静地等到了晚上。
海上的夜晚总是有一种压抑的安静,这不同于土地之上来自脚踏实地的天然安心感,无论海船多么巨大稳健,舵手的技术多么精妙优秀,龙骨之下的暗波汹涌和洋流的变化,哪怕是最老练的船员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完整预测海上所有的情况。
而且璃月的这片海还有一点特别之处。
孤云阁,是镇压远古魔神的墓园。
阿娜尔闭上眼睛,腥咸潮湿的海风吹过船舱的门窗,带起呜咽的声响,像是哭声,又像是远古诸神凄厉愤怒的咆哮,她踩着一点星光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看到孤月高悬星河倒映人间,海上波光粼粼,单纯以肉眼观摩,仍然是一片寂静安稳的景象。
月光投下了望台上的影子,负责今夜的了望手还在兢兢业业的检查附近海域的情况,她听见木屐的声响,不回头也知道是枫原万叶的脚步声。
“你在想什么?”
和坚持要保证她安全在先的北斗不同,万叶倒是更倾向于先问她想做什么,少女趴在船沿上看着下方漆黑的海面怔怔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若有所思的转头万叶,轻飘飘地问道:
“我能下去看看嘛?”
万叶问道: “你想要下去,是下到哪里去?”
阿娜尔指了指船下。
“我想要到海面之下亲眼看看。”
……
老实说,这不是个符合预期的要求。
所以万叶也很自然的问了一句: “为什么?”
“不知道?”阿娜尔没带什么期待的回答说, “我说我下去后说不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和我论文的下一步安排,你信吗?”
非常离谱的回答。
阿娜尔自己也清楚。
更多时候会选择听从船长吩咐的少年能拿出无数种反对的答案,但是他只是静静看着阿娜尔的眼睛,然后心平气和地说道: “……那么我首先需要说服今晚巡逻的船员,然后先准备一条小船。”
阿娜尔眨眨眼,有些惊讶,有些愣怔。
但她最后也只是老老实实地选择了最后一个问题,下意识问道: “为什么是小船?”
“死兆星是大型海船,距离海面很远,换句话说,我就算从这儿直接跳下去也不够快,也不方便。”万叶语气温和的回答说, “阿娜尔听说过‘刻舟求剑’的故事吗?你的头发的确很显眼,但是就算是我也不敢保证能马上找到你,所以最好还是跟你近一些比较合适。”
诶……
少女的下颌原本支在迭放在船沿边上的手臂上看着海面发呆,闻言她转过头,一双浅青色的眼睛被纯粹的好奇心点缀的亮晶晶的,饶有兴趣的问道: “第一反应居然是跳下去吗?我还以为你要拦着我不许我下去呢。”
少年眨眨眼,唇角有些上扬的弧度。
“也别把我看做什么死守规矩只求稳妥的老古板呀,”万叶耸耸肩, “至于为什么嘛……”
“也许是因为你看起来真的很着急?”他微笑着回答, “你可以理解为我很信任北斗大姐头,也可以认为是我想的没有那么多,既然你自己都不害怕,那我就陪你去。”
阿娜尔若有所思: “如果我害怕呢?”
“那就等船长出面彻底解决了麻烦,我再陪你回璃月港。”
枫原万叶慢声回答道。
清秀温润的少年郎,眉眼弯弯,一贯平缓的语气谈不上安抚,也绝对不掺杂任何无奈迁就的意思,像是在特意配合面前少女近乎无理取闹的要求似的;他只是单纯顺从心意和想法,他觉得这样就是最合理也最能让双方满意的安排,便这样从容答出口了。
“这样就不害怕吧?”
少女弯起眼睛,点点头。
“好吧。”
她答, “那接下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万叶没多做思考,很快就回答道: “你要想要下去,我目前能想到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死兆星降下一艘小船,然后我在小船上等你,船上其他人在这儿盯着情况——当然,我也需要在你的腰上绑上绳索以防万一,必须要保证第一时间可以把你拽回来,这样可以么?”
“……最后一个问题。”
阿娜尔看着万叶,有些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无论哪一种回答,万叶先生都要陪着我?”
少年歪歪头,在这段谈话里他第一次露出稍显苦恼的神色, “那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明明大姐头已经说了那么多次,你自己也已经有过一次险些溺亡的经历,阿娜尔小姐依然会觉得跳海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阿娜尔: “……”
这是个古老的历史遗留问题。
“……看起来你自己好像也回答不出来呢。”枫原万叶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是真的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在阿娜尔皱眉的功夫里,他已经像是变戏法一样从不远处的箱子里掏出了麻绳, “有些问题本来就不需要答案,不是么?”
……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至于安全问题嘛……”
少年故意皱起眉,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你不是还记着你的论文?那东西没解决的话,容在下贸然猜测一番:如果我面前这位阿娜尔小姐的论文到最后也没写完,那大概哪怕世界末日到来了,你也要世界毁灭之前先找个机会回去解决这个问题吧。”
阿娜尔: “……”
意料之中的,少女露出了扭曲且绝望的表情。
“所以还是先解决最着急的问题吧,无论是你的论文,还是北斗船长担心的问题,亦或是死兆星号现在最亟需处理的麻烦,总归细说起来都差不多是一样的,”万叶温声嘱咐道, “你自己把绳子系好,我现在去和大姐头解释一下。”
“啊对了。”
在阿娜尔开始乖乖往腰上比划绳子的时候,已经走开几步的枫原万叶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对着她额外补充了一句: “下次不用叫万叶先生这么客气的,我还是更喜欢正常叫名字的感觉。”
这有必要单独提一句吗?
阿娜尔有些疑惑,但还是乖乖点了头。
“好。”
*
有关这“小小”的请求,北斗只是抱着手臂意味深长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和不远处耐心等候的阿娜尔,意外地没有拒绝。
少女距离偏远,并没有听到更细节的交谈部分,她只是看着万叶在不远处忙忙碌碌做好一切准备,最后扶着她走上小船的时候,阿娜尔看见其他人忧心忡忡地目光,也看到万叶神色淡定,到了这一步也只是在认真检查自己腰间的绳索,不由得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哦。”
“没什么。”
少年摇摇头,慢慢松开了捏着绳索另一端的手。
这双手布满粗糙的厚茧,月色昏暗朦胧,但也足够少女看清他捏的泛白的手指,和手腕处绷紧的肌肉线条。
“我只是相信你有分寸,”他顿了顿,换上了更加轻快的口吻笑着说道, “……而且你也的确很着急你的论文。”
阿娜尔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抿着嘴唇,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多谢你。”
她原本便是坐在船边,说完这句后便向后仰去,直直坠入海中,飞扬的裙摆与绽开的海浪铺开一朵苍白的花朵,那一缕明亮的浅金色倏然间便从万叶的眼前消失了。
守在小船上的少年下意识想要捏住飞快下滑的绳索,但他握了握有些痉挛的手指,只是虚虚扶在了旁边。
*
——阿娜尔会说自己说不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不是在信口开河。
记住所有看似疯狂的幻觉,记住所有疯狂中触碰的真实。
无论那些感觉有多么荒谬,多么诡异,多么无法想象——
坠入海中的少女手指掠过腰间的绳索,她看着海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开始回忆起上一次被深海蛊惑的感觉。
是的,蛊惑。
那不像是溺亡的过程,更像是要她放弃人类的血肉,自此回归母体象征重生的胞宫。
海水是温暖的,包容的,没有低于体温的寒冷,没有令人胆怯的陌生,深海的呼吸仿佛在某个时刻与她彻底同调,她呼出人类肺腔的气泡,任由海水挤压入体内,带走人的气息。
那些眼睛。
那些隐匿于暗处的眼睛,再度靠近了她。
在漆黑阴影的环视中,她感觉到自己的骨肉下沉,那些眼睛更进一步地靠近了,深海龙蜥环绕在身侧,它们坚硬锋利的指爪与麟甲轻轻蹭过她的肢体,同时也划破了她脆弱的皮肤——可少女莫名无法感觉到疼痛与恐惧,像是洋流卷过身体的力度,带着亲昵又眷恋的亲近感。
她看见浅淡的血色在水中弥漫散开,又被深海龙蜥之群张口吞下。
这不是幻觉。
在模糊的意识中,少女思考着。
但是它们为何如此亲近我……是因为龙心洞穴的龙血,还是因为祂刺入血肉的那一枚奇异的种子?
她还记得那短暂却清晰的呓语。
“来吧”
“归于同族,归于群中”
在叫谁?
是在叫我么……?
……阿娜尔慢慢张开嘴,吐出最后一口空气。
那就试试吧。
然后,她放任自己的意识跟随那呓语毫无规律的颤动,与它同频,同调,去聆听更深处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的视觉与大脑被无数陌生的视野所侵占:她窥见无光的宫殿,破旧的建筑群,毫无生机的苍白珊瑚宛如肆意生长穿透血肉的骨骼,被世界抛弃的角落里,在无光的更深处,传来“同族”哀戚又痛苦的绝望悲鸣……
她看见火光燃烧,人形扭曲,古老的旧宫崩裂破损被舍弃在世界的一角,深海的龙蜥被散落的火光驱逐出庇护之所,它们四散游荡,无处可归,无处可去,龙蜥避开了海中的影子,阿娜尔恍惚间,仿佛也跟着从那些浑浊的影子里看到了缓慢裂开的巨大缝隙……
……不对。
那不是什么深海的裂隙。
那是魔神的眼睛。
——那是奥赛尔的眼睛。
第55章
深海龙蜥之群
璃月港内,虽是夜晚,却依旧是人声喧嚣,灯火通明。
和裕茶馆今日又是云堇的戏,台下早早端坐听众无数,其中一位金质玉相玄衣长袍,安然坐在贴靠栏杆的边缘处,这位置不耽误他欣赏戏文也可顺势瞧见璃月港夜间的繁荣街景,钟离守着一壶好茶,神色安稳平和,手中热气氤氲的茶盏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微微一颤,水面被无声外力震开细密波纹,于茶盏之中转瞬即逝。
……
钟离睫毛一垂,原本正准备递到唇边的动作跟着一顿,已是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台上已经是紧锣密鼓好戏登场,钟离却罕见没了心情,他抬眼沉默环视周遭,先前的细微异变似乎被绝大多数人当做了幻觉和台上锣鼓带起的震颤共鸣,并没有人把它放在心上。
他稍稍松了口气,目光却依然流连在孤云阁的方向,长久的沉默不语。
*
比起相对已经称得上遥远的璃月港,正守在孤云阁旁边的死兆星号却是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那自海底深处传来的震颤——即使只有一次,即使快得仿佛幻觉,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甲板上传来的震荡感。
“大姐头!”
水手们表情变换却还称得上冷静,掌舵手海龙压着声音喊了一声,努力不去惊扰静谧的海下。
原本神情冷淡守在船头闭目养神的北斗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瞬间握住了佩剑,她第一时间冲到了落下小船的方向,海下依旧是黑漆漆一片,没有看到金色的幽影。
万叶守在船上,手指紧紧抓着船沿,指尖早已捏的发白。
绳子依旧还未传来拉拽的力度。
万叶抿起嘴唇,脸色有些隐隐发白。
他正思考着是否要直接把水下的少女强行拽回来,小船忽然传来剧烈的摇荡感,在上方死兆星号的水手们焦急的呼喊声中,少年神色镇定变换了自己的姿势,他屈膝蹲在小船的中央,同时也紧紧握住了绳子,风元素早已蓄力聚集在脚下,随时都可以飞身跃回死兆星上。
姑且还不清楚水下的情况,但是不排除水下影子随时随地都有掀翻小船的可能,少年手指收拢,已经不打算再等——
陌生隐秘的影子在水下游荡卷起的暗流汹涌,流水声打断了夜间压抑的静谧,枫原万叶手中绳索忽然就没了下沉拖拽的力度,他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见一双苍白修长的手掌搭在船沿的木板,小心稳住了摇荡的小船。
万叶倏然一怔。
“……阿娜尔?”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恍惚的不确定,那双扶在船板上的双手跟着抬起搭在船沿上,少女借着海水的浮力,重新探出半个身子。
金色的长发如柔软的流金在水上摇曳铺散,一双浅青色的眼睛在深海的浸润下像是某种幽绿的神秘宝石,她的出现如深海之下上浮的幽灵般无声无息,也成功打断了枫原万叶紧绷的神经,少年看着浮在她腰间的那条绳子,也跟着重重松了一口气。
“你若是再不上来,我就要把你扯上来了。”
枫原万叶不动声色散去了脚下凝结的风元素,索性盘腿坐在小船中央,微微倾着身子看着还泡在海里似乎不打算上来的阿娜尔,两人面面相觑一会,还是万叶率先伸出手,无奈道: “你也不嫌冷,还不打算上来吗?”
“还要再等等。”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原本搭在船沿旁边的纤细手指跟着缩回几寸距离,只虚虚搭在边缘处。
“还是上来比较好,”万叶温声道, “刚刚好像有些不对劲……”
“是说像是海底地震一样的感觉吗?”阿娜尔微笑着反问,见万叶点点头,她便从容答道: “那是因为孤云阁的岩枪贯穿镇压的魔神奥赛尔还活着,刚刚被龙蜥刺激了一下,啊你稍等一下……”
少女话音未落,已经是一个翻身,重新潜入海下。
万叶: “……”
万叶: “…………?”
*
魔神是人类的庇护者,这一点是提瓦特大陆的常识与真理,毋庸置疑。
而如果只是单纯以人类角度来看,说他们本身便是世界的主宰者也毫不为过。
但是当深海之下的那只眼睛睁开的一瞬间,阿娜尔感觉到的却不是震撼或是恐惧,更不是敬畏崇拜一类的感情……
——她感受到的是【憎恨】。
那绝对不是属于她的感情,不是名为阿娜尔的人类少女对神明的态度,那是被深海的类龙族群同调过来的感觉,只是比起这种鲜活的形容,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态度,像是人类生来会对未知而恐惧,恐惧星空,恐惧深海,恐惧一切无法理解不可名状的存在之物,那种恐惧刻印在基因深处,伴随着这一种族的繁衍一直持续至今。
龙蜥,提瓦特上不知存续了多久的古老物种,可能比七国的历史更久,可能会比所有已知的人类历史更久……而现在阿娜尔有一种猜测:所谓的龙蜥,会不会比提瓦特魔神的历史更久?
毕竟这片大地上魔物横行,但无论是丘丘人还是史莱姆都没有如此明确的表现过对魔神这一存在本身的憎恶与抵触。
拥有族群,拥有意识,个体强大,配合精准,拥有明确的社会分工,甚至还没有人类社会勾心斗角的分裂感和性情上的劣根性。
某种意义上,深海龙蜥之群已经进化得比丘丘人还要先进不少了。
这种可以精准定位,独立完成自我进化的古老族群,在提瓦特这样的地方更是无需神明的庇护,甚至生存在孤云阁附近的这零散的小群龙蜥,同样也可毫不犹豫展现出与古老魔神对立的意志和憎恶的本能态度——虽然一边弱小又零散,另一边更是被岩神摩拉克斯直接钉在了海下——但是这样的关系本身就是很值得探索的。
魔神不曾展现出蔑视的冷淡,龙蜥也没有表露出柔弱的乖顺。
更令阿娜尔好奇是的,这片土地上不要说其他魔物,就连丘丘人都是四处可见,唯独龙蜥却没有在除了璃月之外的地方留下自己的一席之地……至少对于密大的学生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可以随意忽略的小问题。
哦当然了,密大的考古系学生可以从教务处领了申请后跑去印斯茅斯研究印斯茅斯人与深海之间的血缘关系;教令院的学生却没办法更深入的研究龙蜥背后的故事——还是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教令院六宗原罪。
要研究龙蜥,那么能扯进来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魔神之前的历史?提瓦特的物种发展?
教令院不会让的。
无论是如今教条严苛的须弥,还是最初那只制定了六宗原罪的智慧学城,大概都不会允许她继续研究这方面的问题。
但是阿娜尔对此非常淡定。
不允许研究龙蜥,那研究奥赛尔总没有问题了吧?
孤云阁的历史和相关传说满璃月都是,就算是最严苛死板的学者也挑不出她有关漩涡魔神的研究是否触碰了禁忌。
本来就是因论派的学生,顺势拓展一下相关历史不也是很正常的么?
——每一个卡在毕业论文的学生,都是擅长胡编乱造气死导师的高手,只要她想,那么哪怕树王重生也看不懂她的论文到底写的是个什么玩意。
至于现在,龙蜥为什么会单单对自己展现出这种包容的亲近感暂且不提,总归对于现阶段的阿娜尔来说,这种平白送上门的好处不用白不用——当然了,她只是试了试利用那种共鸣换取一些东西。
稍大些的反应较为谨慎没有立刻回答她,倒是长得和她差不多大的幼龙蜥很快就叼了一堆骨化石递给她,让阿娜尔受宠若惊。
但是对不起,她不是他们的同族,她只是个狡猾的人类,用它们形容人类的话就是……
想到这里的阿娜尔有些迟钝,它看着不远处几只龙蜥趴在暗礁上像是在仰望上方死兆星的龙骨,鸣叫声在她脑海中自发转化成了相关的语言,不得不说骂的真脏啊,少女感慨起来, “呼吸幼儿” “容易被晒伤的进化失败者” “无鳍的陆地废物”……
……话说她什么时候能听懂他们说话了?
算了这不重要。反正眼睛都已经算是半个残疾了,现在这情况就当多一门外语多一门技术,总而言之问题不大。
阿娜尔捧着骨片再度冒出水面,这一次万叶的表情明显变得缓和了许多,他伸手把阿娜尔拽上小船,第一时间却不是忙着问她如何,而是把早早准备好的毯子裹到了她的身上。
“这些是从龙蜥那里顺过来的。”她打了个喷嚏,裹紧了披上来的毯子哆哆嗦嗦地解释道,只是把毛巾盖在她湿漉漉的头发,压着小金毛的脑袋用力搓了又搓。
“如果按着你说的,孤云阁之下的魔神真的还活着的话……”
小金毛瞬间抬起头,从毛巾下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绿眼睛,满眼都是迫不及待的纯粹兴奋: “那我就可以开始写我的论文啦!”
不死不灭的漩涡魔神,千年不毁的岩神造物,璃月人尽皆知的历史传说——
她倒要看这次还有谁能毁了她的论文立题——!!!!
“……”
万叶的动作闻言一顿。
他看着那双兴致勃勃的绿眼睛,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少年加大了几分手上的力道,温声细语地强调道:
“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吧。”
第56章
太可怕了
枫原万叶还是不解阿娜尔,或者说还不是很了解毕业季的学生这种某种意义上已经不能称之为普通人类的神奇生物。
事实上,在她注意到自己接连经历了视觉污染,直视魔神,单人泡龙血和古龙对话,单枪匹马横跨半个雪山也只是疲劳过度……等等麻烦后,身体安全和健康问题,已经被她彻底排到了所有顾虑的最后一位去了。
夜色朦胧昏暗,重新回到死兆星上的阿娜尔借着坐下来的姿势抚摸自己先前被龙蜥的指爪不小心划破的小腿,记忆中的位置光洁白皙,她若有所思的收回双手,看见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她明明刚刚离开海水不久,但是双手的指腹光洁饱满,像是尚未来得及染上花朵娇艳颜色的幼嫩花苞。
少女沉默着,却也只是在其他人看过来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将双手藏在了毯子下面。
北斗船长正在不远处神色肃然与大副研究接下来的问题,她之前很认真的听完了阿娜尔有关海下龙蜥与魔神的形容,对于这种仿佛在海下窒息太久导致大脑意识混乱的荒谬发言,北斗并没有选择敷衍了事。
南十字船队选择认真对待这件事的另一重含义就是,他们接下来大概没办法在学者小姐的身上投注太多的注意力了,毕竟如果阿娜尔所说皆为事实,那么事关重大,是需要上报玉京台由璃月七星亲自处理的级别,就算北斗愿意相信她的判断和解读,出于谨慎考虑,其他负责人肯定还是要选择更加权威的专家来帮忙确定具体细节的。
“……按着玉京台那边给我送来的信息,其实璃月其他地方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太平。”
或者说,本身孤云阁海下的隐秘异变没有惊起玉京台太多的反应,这本身就已经称得上很不正常了。
北斗啧一声,转头看着阿娜尔的时候却又换成了一脸爽朗的笑容,她伸手大力揉搓了一番小金毛的头顶,很是满意她如阳光般明亮又柔软的发丝带来的绝佳手感: “谢啦,小吉祥物。”
阿娜尔: “……?”
吉祥物?什么吉祥物。
“只是先前顺口开的玩笑,嗯……也算是说对了?”北斗一挑眉,看起来并不打算详细解释的样子, “总之,你这次帮了大忙了。”
少女依旧一脸茫然,但比起所谓的吉祥物,她倒是想起来另外一个让她非常担心的问题: “璃月七星会不会对孤云阁附近做什么准备?比如说像是层岩巨渊那样彻底封锁起来之类的……?”
北斗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我说你一脸忧心忡忡地在想什么呢,小丫头安心些,肯定不会的,且不说这里本来就是帝君的神迹遗留,我等凡人再如何费尽心思也不会比这上古岩枪能做的更多;就算玉京台那边真的要做准备,目前能想到的也就还是让南十字多了个巡逻的地方,不允许普通人随便靠近就是了。”
阿娜尔稍稍放了心。
正如北斗的解释,魔神不死不灭,当年的岩王帝君也没能处理得了的奥赛尔,就算她现在说了魔神还活着而且蠢蠢欲动准备做点什么,目前的七星能做的也就是竭力让普通人不靠近附近而已——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解决掉奥赛尔就是解决了问题所在,可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凡人努力就能做到的。
其实这是个有些消极的答案,好在提瓦特的凡人沐浴在神的仁慈之中太久,对于自己的弱小和神明的强大早就习以为常。
璃月的问题不是一个须弥教令院的学生应该过问的,阿娜尔问了这么多,所担心的不过就是璃月七星介入以后破坏了这附近的环境,如今有了这样的答案,她也算是松了口气。
龙蜥是个太过敏感的问题,除了孤云阁这不成气候的零散族群以外,土地上已知的龙蜥大部分活跃在层岩巨渊附近,只是那里已经被璃月七星彻底封锁,有些遗憾。
奥赛尔死不了真的太好了,是借由魔神不死不灭的属性本身就是个强心剂,借此机会她可以直接研究相关历史演变和附近的生态环境变化,当然,前者是毕业论文,后者是她的私人研究。
……不过上一次她想这么搞的时候,雪山密室的关键材料就消失不见了呢。
已经从孤云阁附近赶回璃月港的小金毛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拒绝思考这种不吉利的东西。
冒险家协会的凯瑟琳小姐唇角弧度是永恒不变的完美无缺,这次阿娜尔学会了,她只说了一些相关的参考书目委托人帮忙去找,至于更加详细的研究内容,她准备自己亲自动手。
再也不能找人帮忙太多了!再也不能了!
反正这里她也不用思考怎么解决利用元素反应给自己积累额外财富,大不了她还有火铳……啊对,她的火铳。
少女猝不及防地就想起了另一个悲伤的故事。
太悲伤了,你妈的。
不过现阶段,马上就能准备到的同水平的具备杀伤力的东西……
阿娜尔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自己先前在海下被划破的小腿和脚掌,想起在海水中泡了许久依旧饱满光洁的手指,想起了自己那毫无理由的奇怪体力……然后,她想起了一本名叫死灵之书的魔法残卷。
……
…………
不能怪她联想太快或者想太多啊。
少女有些心虚的想。
这不是忽然感觉自己命太长了随便用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大不的嘛。
毕竟死灵之书之所以被列为禁忌就是因为那玩意动辄靠命赌运气而且还很大概率不成功嘛。
但是无论如何,在岩神常驻三千七百年的土地上琢磨这玩意还是有点太不礼貌了,真的,而且靠那玩意赌命请过来的外援还真的不一定就算是靠谱的,运气好一点,她和想要搞死的对象一起被一波带走;运气差一点,就是她留下来了,召唤过来的也留下来了。
……所以还是火铳吧。
少女面无表情地想。
璃月野外游荡的愚人众也不少,但是看起来不像是自己可以随便下手的对象。
她思考了一秒要不要后悔一下拒绝了北斗船长最后的邀请和万叶同行的要求,然后觉得,果然还是独来独往比较合适。
阿娜尔并未在璃月港附近长久驻留,也没有回到不卜庐继续和白术大夫之前说好的合作研究——正相反,她借着野外考察的功夫,选择了一些荒僻无人的地方进行了一些小小的实验。
少女划开左手的掌心,并用了些力气进一步撕裂伤口附近的血肉,任由鲜血滴滴答答,她没有服药,没有包扎,没有做任何应急处理。
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什么,当她第二天早上摊开掌心的时候,掌心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留下光洁如初的皮肤。
……迅速愈合的伤口,奇怪的体力,还有深海龙蜥的亲近。
显而易见的,她的身体产生了某种未知的异变,至于好还是不好,她暂时还不能武断地下结论。
阿娜尔舒展了一下手指,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点好的吧,阿娜尔。
至少将来如果真的逼到极限了也不是不能试试那些禁忌的咒文了。
她之前在雪山的时候曾经发疯想过尝试,但是召唤的条件太过苛刻,时间契合,星象契合,祭品满足,咒文完整……时间和咒文从来不是问题,而现在,提瓦特混乱的星象也不是阻碍了。
少女在野外过夜,点燃篝火取暖,在附近找了些蘑菇和鸟蛋一类的东西当做今晚的食材,须弥之外的蕈类相对味道寡淡,但也安全许多,她将食物埋在火堆的旁边,篝火很温暖,但是太过靠近后,就会留下灼烫皮肉的苦楚。
阿娜尔盯着燃烧的篝火,怔怔出神。
鬼使神差般,她伸出手,试图触摸烈火的中心。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弯下腰捏住了她的手腕,很轻地向上抬了抬。
少女仰起头,看见在火光映衬下熠熠生辉的金发,旅行者垂眸看着她,手指还捏着她的手腕。
“我在冒险家协会看到了你的委托。”
空慢声开口,算是解释了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随即他便相当自然地坐在了旁边的空位上,又从背包里取出肉类和调味品,很顺手地换掉了阿娜尔插在火堆旁边的单调蘑菇串。
“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须弥呢。”
原本盯着篝火发呆的少女忽然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阴沉冷笑。
“当然了,按着原定计划,我现在‘应该是已经回去须弥’了才对。”
她神色温柔如水,声音杀意盎然。
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用这样一副娴静柔顺的姿态,微笑着说了半个小时的须弥粗口。
最后的最后,阿娜尔微笑着说道: “……如果没有人破坏了雪山的古国遗迹,拿走了密室内的星银大剑的话,我的确已经是回到了须弥,开始准备毕业论文的答辩环节了。”
空: “……”
哎呀。
哎呀……
少年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他从容拿起一串已经烤好的鸡肉蘑菇串,转手就飞快塞进了一旁正准备开口询问的派蒙嘴里。
见小精灵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空这才跟着一脸沉重的点了点头,长长叹息一声:
“……这可真是太可怕了。”
第57章
也不是不能猜
篝火燃烧的细碎噼啪声中,空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听着阿娜尔杀气腾腾的抱怨和那些并没有挨上本人的空泛诅咒,借着摇曳的火光,小心翼翼借着拨弄薪柴的动作瞥向少女的方向。
派蒙啃完了两根鸡肉蘑菇串,她左右看看若有所觉,叼着签子乖乖躲在旅者的身边一言不发,空看着火堆旁边准备的食物,荒郊野外的,只是准备了一些树莓和蘑菇串,自己这边绝大部分都已经进了派蒙的肚子,阿娜尔却是一口都没碰,也不知道是肚子不饿,还是气得狠了没了胃口。
“……真就这么生气?”
绿眼睛的姑娘应该是真的气得狠了,有关雪山和密室的抱怨说到后面多少前言不搭后语,怎么听怎么委屈,等她自己嘀咕烦了,便自顾自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边,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阿娜尔斜眼瞥他一眼,又默默转过头去。
神情可谓半死不活,生无可恋。
空挠挠脸颊,有点压不住的心虚: “我说假如……假如哦,假如我能帮你找回来那把大剑送回去,你是不是还能继续写之前的论文?”
“……太晚了。”阿娜尔怏怏道, “且不说我有关漩涡魔神的立题申请都过了,就算我现在回去写雪山古国的相关论文也已经不可能了,密室环境已经算是被彻底破坏,盗宝团都可以随意进入,现在就算有一把剑插在那里,没有相关数据考据和图片证明那就是传说中古国芬德尼尔赠给勇士的星银大剑,写出来的论文也可能被教令院列为学术造假的范畴,要被大风纪官敲门请去喝茶的……”
当然,雪山古国真正具有参考价值的也不只是芬德尼尔和蒙德之间的联系,无论是密室的壁画还是山路中间那堪比沙漠元能构装体的自律机关,其实都是很适合继续钻研的课题,但是只需要多看几眼就知道了,那上面的东西教令院不会允许继续研究的,所以还是不行。
空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
“……你自己单独写,也不行?”
阿娜尔这次倒是认认真真转过头看着空,她看起来想要说点什么最后也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这种东西呢,除了要写出来我自己的研究目的和写出来的研究意义以外,同时也是需要大量的文献数据用作参考的;
这种东西不是说我研究明白了就算数,拿回去教令院不承认,或者和主流研究方向不相符,我无论写了什么都只是学术垃圾。”
女孩露出个有些冷淡的笑容,称不上苦涩,更多的却是一种堪称冷漠的嘲讽。
“怎么会呢……”派蒙张张嘴,她有些说不出的心虚,但是小精灵一向单纯如白纸,此时的慌乱单纯理解为不知如何安慰也完全没有违和感,她摆摆手,结结巴巴地补充道: “阿娜尔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写出来的肯定不是垃圾啊!”
“不,就是垃圾。”
阿娜尔单手托腮,轻描淡写的否认道。
“除非我是大贤者或者是须弥的大慈树王复活,否则以教令院如今的垄断地位和长久的刻板认知,我真正想写的东西永远都只能是垃圾。”
派蒙张了张嘴,有些奇异的迟疑。
“阿娜尔……你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没有很生气啊?”
“生气?因为教令院生气吗?”
少女微笑起来。
“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的,派蒙,”她垂下眼睫,慢慢说道,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有些东西,不知道比知道更安全一些。”
空张了张嘴,仍有些局促不安。
要道歉吗?
虽然实际武力上有些区别,客观角度来说自己绝对是更安全的那一个,但是总感觉说出真相分分钟就能被她弄死的样子……
可是难道就这样继续装傻,看着她因为之前的失败继续闷闷不乐下去么……?
她毕竟准备了那么久的东西……
金发的旅者感觉到了身侧的派蒙小心翼翼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
空转过头盯着面前的篝火,只是目光尚未停驻几秒,又忍不住转过头偷偷看着阿娜尔白皙的侧脸。
“太可惜了……”
少年喃喃自语起来,他也不知道具体在感慨些什么可惜,阿娜尔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空却忽然转过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少女闻言挑眉。
“怎么,萍水相逢的朋友也能这么积极帮助?”
她浅青色的眼睛忽然转过来盯着面前的少年,直盯得对方汗毛直竖肌肉僵硬,好一会才若无其事的扬起嘴角,露出一抹温顺又无害的微笑。
“……该不会当时进入雪山破坏密室的就是你,现在听到我的抱怨心怀愧疚,所以想要补偿我一些其他东西吧?”
空: “……”
派蒙: “……”
少年只能努力调动僵硬的肌肉,回以一个无辜的微笑。
少女双手托腮,脸上始终维持着那个看起来毫无威慑力的柔软笑容。
“……别这么严肃嘛。”
她笑眯眯地放下撑着脸颊的双手,若无其事地将早已烤干的蘑菇扔进了火堆里。
“我开个玩笑啊。”
空:……
不,这个表情和这个气势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就是开玩笑哦,”阿娜尔低垂眉眼摆弄着手边的东西,像是能猜到少年心中所想一般忽然开口说道, “我个人是希望你不要想太多,也不要说太多……毕竟我平日还好,偏偏在这种问题上,我的精神状态一向不是很稳定——因为某些‘莫须有’的理由单方面认为你就是罪魁祸首,然后想方设法追杀你到天涯海角……有点太荒谬啦。”
阿娜尔仰起头,将最后一串火候正好的鸡肉蘑菇串递过去,微笑着说: “你也不想我杀了你吧,朋友。”
空:…………
她猜到了——
她果然猜到了——
少年的心中发出崩溃的悲鸣,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原本松弛的坐姿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乖巧的正坐,笑容端庄又温顺,配合他那张俊俏漂亮的脸蛋,看起来真的有点像是误入荒野的金发王子了。
但是王子很落魄,王子很可怜,王子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个碰巧路过的旅行者。
“……但是话说回来,要说你有什么能帮我的地方嘛……”阿娜尔摸了摸下巴,目光看向山另一端属于海洋的方向,她思索片刻还是收回了视线, “嗯,一时间也想不到。”
“倒是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有什么人是对璃月历史有所了解的?我这儿有些龙蜥手中得到的碎片,或者说,擅长辨认古代遗物一类的也可以。”
派蒙和空面面相觑,却都是同时摇了摇头。
派蒙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不知道,我们也只是刚刚到了璃月,在这里最熟悉的除了凯瑟琳就是你了。”
“嗯。”阿娜尔点点头,神色淡定: “我猜你们也不知道。”
“反正你们的目的和我不同,应该是为了七星请仙典仪来的吧?”阿娜尔耸耸肩,不打算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倒是金发旅者眼巴巴的看着他,似乎还想再帮点忙——
“……听着,我的朋友。”
阿娜尔面带微笑,重重地将手放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一字一顿的说道, “无论你是因为这份‘虚伪’的友情还是多余泛滥的怜悯同情心想要帮我,都不需要,真的;你要做的就是离我远一点,或者是离我的研究路线远一点……考虑到漩涡魔神所在的孤云阁本身就是个着名景点,所以我也不强求你离那里远一点;
如果你真的想要帮我什么的话,就帮我去找找那位传说中足够了解璃月古代历史的对象,如果对方能知道一点魔神战争时期的故事就更好了。”
至少从明面上来说,如果要研究漩涡魔神奥赛尔,那么进一步深入了解这段历史自然就很有必要。
如果单纯说阿娜尔自己的私心的话——
那么,原因则是因为与深海龙蜥意识同调的剎那,所窥探到的过往的记忆碎片。
璃月的主人是岩峦的神主,稻妻则是执掌雷霆的神明,诸神之战中立于深海的漩涡魔神本身并未展现出与火相关的权能,但龙蜥的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却是从天而降的炽烈火光贯穿天地,海水沸腾,生灵悲鸣,目光所及的一切全部成为了被燃烧的对象。
……那不正常。
阿娜尔很清楚。
即使是魔神混战的时期,那样的记忆也绝对称不上正常。
拥有那样的力量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的记录——除非和雪山古国覆灭的原因一样,其存在的本质,便是不可说。
如果排除提瓦特本地魔神的元素力量,那么其实阿娜尔还有一个提瓦特无法理解的,属于此世常识之外的答案。
——旧日的支配者,天空之上的活火,克图格亚。
……是提瓦特这个世界本身同样在角落里留有旧日存在的痕迹;还是在数千年之前,曾在此世存在,却又遗憾地与她无缘见面的真正同胞?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么阿娜尔就从来都没有疯过。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好。
无论哪一种可能她都不想放弃。
不能回家没关系的。
找不到真正的同伴也可以的。
要她放弃自己过去所有的知识和能力也完全没有关系。
她只希望那些痕迹是真实的,她只希望她的疯狂妄想是可以实现的,只需要一点点的证明,证明她在这个世界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孤独,这样就可以了。
——如果提瓦特的神明当真怜爱世人,如果将她视作玩具的祂者所说的神爱的象征并不是虚假的玩笑……
那么请不要让她失望。
请不要……让她在这世界的一角窥看到了希望的影子,最后又要让她亲手扼杀。
第58章
金毛同色
“……呜啊,真的是要吓死我了……”
临近七星请仙典仪的日子,派蒙和旅行者并未在外逗留太久而是早早赶回了璃月港,期间并不是没有起过邀请阿娜尔一起走的心思,只是少女笑容微妙,不是很委婉的拒绝了这份诚挚的邀请。
空稍稍有些不理解。
对璃月人来说,没有什么是比七星请仙典仪更重要的日子,临到这一天,身处外乡的璃月人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尽可能地赶回故乡聆听帝君神谕,要想找人问询璃月古代历史相关的问题,这个时间段应该是最合适的。
请仙典仪并非是时刻更新,按需从简,而是一切遵循古制,较如说请仙,送仙,这期间所需要的各类器物,仪式服饰,天气时间……等等也是皆有讲究;
如果阿娜尔说要研究璃月古历史,那么至少在准备七星请仙典仪的这段时间里,就算她找不到可以用作参考或给她专业意见的本地老学究,那么哪怕只是从这些东西追根溯源,同样也可复原古璃月历史的一角。
对此,少女只是露出了端庄又不是礼貌的微笑。
“我有我的顾虑,”她用掌根压了压眼眶,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那样的环境我不是很习惯,本来就不是本地人,再加上对璃月岩神敬畏心不够的话,参加本地的请仙典仪多少有些不礼貌了。”
……总觉得,这不是个适合正在忙碌毕业论文的学生会说的理由。
“有什么问题吗?”
绿眼睛的少女笑眯眯的反问着,不知为何,旅行者和派蒙不约而同地感觉背后汗毛一竖,齐刷刷的摇了摇头。
分明单纯武力值和知名度而言,旅行者才是那个能轻松碾压对面的强者……
但是能笑着说出“你也不想我杀了你吧朋友”的阿娜尔,就算本质是个柔弱无力没有神之眼的普通人,在她说这种话的时候,身上同样有着不可小觑的可怕威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娜尔每次露出那种表情,就会有一种完全说不上话的感觉啊……”
走入璃月港,听着耳畔人来人往的热闹喧嚣,派蒙仍心有戚戚地拍着胸口,一脸的心有余悸。
空干巴巴的笑了几声,有点惆怅的挠了挠脸颊: “毕竟有样东西还在我们的背包里嘛……”
派蒙倏然一哽,也说不出话了。
雪山密室的星银大剑——
他们发誓,当时真的就是走过路过就没错过,谁能料到那东西就是人家论文的关键核心,但是她有意自欺欺人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空也不可能拿出雪葬的霜银放在她面前说“对不起我错了我把这玩意赔给你求求你别生气了”。
会死人的吧。
肯定会死人的吧。
派蒙和空面面相觑,又同时叹了一口气。
“……现在怎么办啊,”小精灵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忧心忡忡, “要不然等七星请仙典仪结束后,我们帮阿娜尔在附近问问吧?毕竟七星请仙典仪讲究那么多,能记住那么多规矩细节的人,肯定对历史也很了解,阿娜尔应该会高兴的吧。”
这似乎是眼下能立刻想到的最合适的解决方式,空很快点点头,璃月对七星请仙典仪的重视程度让他的好奇心显得并不是那么突兀,借着请仙这一重要典仪的时间段,金发的旅者在身边这位“提瓦特最好的导游”陪伴下四处行走,也算是涨了不少见识。
如此忙碌几日,小精灵嘀嘀咕咕,璃月港故事繁多,单单是岩王帝君的同一段传说就能总结出五六个版本,这日见空为了一本古籍在书摊旁边愁眉不展,忍不住随口感慨了一句: “璃月没有蒙德那样全面广泛的图书馆,想找一本相对靠谱的还真不容易呢。”
她当真只是随口一提,空却不知为何愣了一下,下意识回头看着派蒙。
小精灵一缩脖子,忍不住结巴了一声: “……怎,怎么啦。”
“……只是忽然被提醒了一件事,”少年垂着眼睫,他看着手上晦涩难懂的璃月古文,想了想还是放回原位: “璃月历史悠久,但是退一步来讲,如果只是为了研究历史写一篇论文的话,阿娜尔其实回头返回蒙德更方便一些吧?”
比起真正意义上人生地不熟的璃月,蒙德有人脉,有朋友,有图书馆,也有她为了雪山考察做的所有前期准备,就算需要重头再来,在蒙德重新开始她的学术研究,怎么看都比璃月更适合一些。
派蒙眨眨眼,满眼懵懂。
“可能是她觉得继续打扰下去,不方便?”
少年失笑。
“怎么可能。”
她在蒙德的游刃有余不是假的,西风骑士团那些人对她的亲近和耐心也不是伪装,要说不方便的话,那么自己这个真正的异域外乡人大概才称得上是那个不方便的类型。
但是经历了蒙德一系列的事情,哪怕是最单纯的派蒙也不会说那个温柔又自由的城市并不欢迎他们的常驻,更何况是明显关系更亲近一些的阿娜尔了。
可旅者并不是不能理解那种感觉。
如果非要说一个为什么没有选择继续留在那里的原因——
“可能,”少年的声音平淡,像是只是一次漫不经心地回答, “……是因为没什么必要吧。”
——我亦飘零久。
所谓的旅行者,不仅仅是这一路上结识的好友对于他的称呼,也是对少年最纯粹直白的写照。
“诶?”派蒙茫然道, “论文没写完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派蒙。”
空温温柔柔地回答道。
“比如说你看我们,我想要找我的亲人,蒙德的西风骑士团愿意尽全力帮助我,可我们不也没有选择留在蒙德继续等那个消息么?”
那毕竟不是归处。
小精灵依旧是一脸的懵懵懂懂。
于是空只是笑笑,温声说道: “……她可能也只是离家太久了,就算是为了论文出来,可能自己心里也还是觉得没什么真正适合依靠的对象,璃月也好,蒙德也好,究竟是熟悉还是不熟悉,对她来说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吧。”
“可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懂,”派蒙皱着眉头,绞尽脑汁想要比划出一个不同的解答, “我们离开蒙德,是因为想问问其他的线索,我们在蒙德找风神,来璃月找岩神……接下来大概还要继续找下去,阿娜尔的话没有那么麻烦吧?等她写完论文,只需要回到须弥就好了?”
少年闻言一怔。
他张张嘴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也只是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用璃月港街道上热情吆喝的中原杂碎转移了派蒙的注意力。
小精灵永远是最好骗的那一个,空看着派蒙高高兴兴地和摊主商量起了哪种好吃,思路却有些无意识地发散。
派蒙的那个问题,如果带入自己其实很好理解。
但那毕竟是阿娜尔,是个普普通通的须弥教令院的学生,她有家,有朋友,有自己的学业和自己的目标,无论怎么看都和自己这种异乡人完全没有任何重迭的地方……
……大概只是自己想太多了吧。
少年收敛起自己多余的思绪,准备先把注意力放在近期的七星请仙典仪上。
无论是他自己的愿望,还是身上那份属于学者小姐的委婉期待,他都有必要借这次机会亲自试一试。
万一岩王帝君在回答了他的疑问之后,还能好心顺便回答一句有关历史的疑惑呢?
*
——只能说,截止在七星请仙典仪之前,空的想法的确是很好的。
至于之后的帝君遇刺,仪式终止,玉京台在检查过分靠近现场的可疑人士的过程中偷跑了某一位金发的外乡人……这些就不是可以靠人来预测的了。
阿娜尔都听麻了。
她刚刚回到璃月港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附近巡逻的千岩军一脸严肃的请去喝了杯茶,罪魁祸首居然还是自己的金发和陌生的外地人样子,好在她对话流畅态度冷静,又有不卜庐的白术大夫愿意证明她的身份,千岩军的办事人员和她认真道歉,彼此又客套了几句后,她就重新恢复了自由。
走回阳光下的阿娜尔神色恍惚,总有一种从大风纪官的办公室解脱出来重新沐浴阳光的熟悉既视感……
太可怕了。
她打了个寒蝉,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无论是联想到大风纪官的办公室还是被千岩军请去喝茶,仔细想想都觉得太可怕了。
小金毛抬手摸摸自己的头发,若有所思。
……要不把这玩意染成绿的?
还是不了。
她虽然有点担心按着金发旅行者到处乱跑的劲儿会不会在下一个地方不期而遇,再次因为这头显眼的金毛顺便帮忙背个锅,但是她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头发,有些东西想想就算了,暂时没有真的要染成树王同款元素配色的可怕冲动。
只是从璃月港迅速离开再度跑回瑶光滩附近的小金毛对着不远处的海面长吁短叹,岩王帝君在请仙典仪上遇害非同小可,现在只能看着安如盘石的孤云阁岩柱稍稍安心——话虽如此,少女单手托腮目光放空,脑子里依旧只有一团乱麻,毫无半点头绪。
现在的璃月,大概不是很适合她这样的人进去。
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信徒,无法对神明逝去感同身受,这样的性子单单是站在那里就很不礼貌了,所以说啊,她这种格格不入的家伙还是在这里吹吹海风,换一点空白的清醒比较合适。
只是夜间海风寒凉,女孩正准备点起篝火养养人气,身后已经悄无声息靠近,带来稍显灼烫的温度,高大的影子俯身而下,对方手中拎着磨损了边角的小藤箱,正正好悬在阿娜尔的面前。
“这位小姐——”
深渊的咏者彬彬有礼,语调优雅至极。
“请问你丢的是不存在的金箱子,没做出来的银箱子,还是这只在雪山上溜走时忘记拎上的破烂小藤箱?”
阿娜尔: “……”
她额头青筋突地就是一跳。
在渊上还以为对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看似发呆的小金毛已经一把扯过自己的箱子抱在怀里从原地跳了起来,暴怒无比的去抓深渊咏者那碍眼至极的诡谲面具:
“虚空画饼!转眼就没!啥也不是!说话不算数!”
“你拿着我的箱子一直不还我,然后只有我被千岩军请去喝茶……你还弄坏了我的箱子!”
渊上手忙脚乱的按住疯狂扑腾的小金毛,无比疲惫的叹了口气。
显而易见的,比起要她自己先解释明白先前为何一言不发就没了影子,又是如何靠自己跑了半个雪山直接跑到璃月境内这件事,还是自己先解释为什么没还箱子比较着急。
第59章
可能只是饿了
“说真的,我感觉我有点冤枉。”
渊上终于放下了重新冷静下来的阿娜尔,开口第一句就是非常诚恳的解释自己之前的情况。
认真检查箱子里东西的少女闻言眉头一挑,跃跃欲试。
“我假设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面的情况,”读经士漫不经心地一抬手,面前的柴火堆立刻燃起了火焰,璃月遭逢巨变,瑶光滩附近更是寥寥无人,渊上大大方方地展现出自己非人的异形姿态,慢条斯理地解释着: “我把你带出来,给你休息的地方和换洗的衣服,只是出去一趟而已,是你自己跑没影子的。”
阿娜尔不和他反驳这个。
“我只是在说你没有还我箱子。”少女神思冷静语气镇定,板着脸非常严肃的强调起来: “我接受你不找我,或者很慢找到我,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间段找到我?哪怕你快半天都行啊。”
“这话说的太生疏了,我不是第一时间就来找你了吗?”渊上不以为意, “我还以为我们之前的相处还算愉快,不至于让你说出我会就这么和你分道扬镳的话。”
他顿了顿,想想这段时间的确有些不好解释,于是他很从容不迫的补了一句: “我这不是马上就来找你了嘛……在岩神出事以后。”
阿娜尔: “……”
少女额头青筋又是一跳。
渊上的确是个反派设定。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件事情。
许是感觉到之前的那句话说服力不太够,渊上摆弄了一下火堆让篝火烧得更旺一些,嘀嘀咕咕的补充道: “谁会在临近请仙典仪的这个时间来璃月啊,我可是深渊的造物,要我在岩神摩拉克斯眼皮子下面活蹦乱跳地来回乱跑,你想要我去死吗我的朋友?”
尘世诸神是深渊的敌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璃月的请仙典仪是群仙和岩神的活跃期,渊上不来没有任何问题。
雪山之上的分道扬镳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深渊那边没有进一步的命令,他身为臣下本来没有必要继续联系人类的少女,要说先前的因缘,说白了他们两个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勉强算得上兴趣相投的临时合作,无论从公事还是私人角度,他都有充足的理由不过来,不找她。
但是渊上还是来了。
具体原因很重要吗?
理论上来说,的确是很重要的。
深渊和人类,七神之国的子民和注定要淹没神座的悖逆者,他应该找个理由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然后想尽方法去让自己的所有行动去贴靠这个临时想到的答案,好像这样就没有问题似的,好像这样就能解答所有人的不解和疑惑似的。
……没有必要。
渊上拎着那破破烂烂的小藤箱踏上璃月的土地时,就想过这个问题了。
他先前不来,是因为这里是摩拉克斯的地盘,正如先前解释的那样,他还不想死;
他现在来了,仅仅因为他的确想来。
他很清楚,阿娜尔不是个会对学术之外的问题刨根问底的性子,于是坐在她身边的渊上也为此感受到了一种惬意且松弛的愉悦感,在上一个话题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渊上很自然地开始了另一个问题: “你在这儿研究什么?”
阿娜尔翻翻背包,抽出一张写了临时大纲的草稿纸。
渊上轻飘飘扫了一眼,目光就重新凝在了少女的脸颊上,一脸的意味深长。
也不用和他说什么漩涡魔神奥赛尔那些需要写进论文里的东西,他面前这溜达龙心洞穴和回家一样的小金毛可不是个会老老实实遵守规则的好孩子,阿娜尔收回草稿纸幽幽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从兜里翻出来一堆骨片,铺在了渊上的面前。
“我从孤云阁那里搞到了这些东西,”她轻描淡写的回答道, “你认得吗?”
“哦,龙蜥执着的东西。”
渊上答得漫不经心: “但我记得孤云阁附近是镇压漩涡魔神的地盘,岩龙蜥大多活跃在南天门和层岩巨渊一带,不怎么往这边跑,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家伙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阿娜尔表情微妙,但还是回答道: “是海下的龙蜥弄出来的。”
“……哈?”
渊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深海龙蜥是应该只活跃在深海的渊下宫附近,那地方可不是说努努力往上游就能游上来的,你怎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我冷不丁和你说这个做什么。”
阿娜尔一脸古怪。
深海之下的渊下宫是什么没听说过,至少教令院现存文本,她可以调阅的那一部分里不包括类似名字或者听起来比较相关的描述,而渊上的形容听起来好像这地方还不是和提瓦特完整共通,反而是迭加在世界上的某处异空间似的……
这什么提瓦特版本的克苏鲁拉莱耶。
她捏紧手中的骨片,忽然有种所有疑问都不得不被迫戛然而止的感觉。
——要说吗?
要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面前的深渊咏者吗?
那不是尘世的神明和普世的常识会接受的东西,阿娜尔很清楚……但那是否是深渊的派系可以理解并接受的部分,她也不知道。
要去询问璃月的知情人吗?
她委托了旅者的帮助,但是大抵只能得到有关岩神传说相关的部分;
要进一步问渊上他还知道些什么吗?
她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僵硬,莫名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比起这两个看似稳妥又安全的方法,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再次去链接龙蜥的意识——
“你想要去问璃月港的那群只会翻书的老东西?”渊上看着少女目光并未望向自己而是若有所思的发呆,冷不丁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的声线微微抬高,显露出几分稍显任性的不满: “……真的很假的啊,你居然真的还要去问他们?”
阿娜尔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
“不然呢?”
“问我呀。”
自称渊上之物理所当然地说道。
阿娜尔: “……”
少女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面前摆出一副理直气壮态度的深渊咏者。
“你对漩涡魔神——”
渊上答得干脆利落: “不了解,没兴趣,知道的不比本地传说多,而且夸摩拉克斯的地方太多了,懒得听。”
“……”
小金毛眉头一皱,感觉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挠脸。
“但也别说的你真正好奇的对象是奥赛尔一样,”渊上嗤笑一声,他忽然侧过身子,生着奇异铠甲的手掌虚虚指着少女的胸口,慢悠悠地说道: “你感兴趣的地方难道不是我不小心说漏嘴的渊下宫嘛?”
阿娜尔眨了眨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对那个还真的不是很想感兴趣。”
“好吧。”
渊上悻悻道, “的确,你要是不知道前因后果,我就算和你说了你八成也听不懂……”
“但你刚刚也说了,他们游不上来,”阿娜尔忽然转过头看着渊上,反问道: “可是我当时掉进海里,的确看到了龙蜥从我身边游过……你总不能说我眼睛不好用,分不清深海的硬骨鱼和龙蜥的区别吧?”
“一眼没看到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海里去了……算了下次小心点吧,至于说你眼睛不好用的问题,我可没这么想过。”
渊上摇摇头, “但是这件事情也不是不能解释:首先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龙蜥都和岩龙蜥一样能满地乱跑的,深海龙蜥是被改造得太过彻底的特殊异种,极端讨厌光和人类,因为某些原因,他们的确不方便上升到海面上,也没有办法进一步进化成他们期待的样子了。”
渊上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这么一说的话,这个问题你还真不一定能从人类那里得到答案呢,特别是璃月这边。”
阿娜尔一挑眉。
“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和神明留下的神迹没有什么重迭的地方啊,”渊上一摊手,无辜道, “比如说孤云阁,理论上那些龙蜥不该在孤云阁附近出现的,而是应该在靠近稻妻的海只岛和更南方一点的位置才对……”
“我对渊下宫有一点小小的研究,”渊上很谦虚的说道, “所以对于龙蜥为何会出现在海上,我的确也有一种不是很可靠的猜测:
据说在魔神战争期间,稻妻如今海只岛还是一片茫茫大海的时候,极南处的孤岛曾经天降火球,贯穿天地与海洋,彼时深海沸腾万物凋零,存在于无光渊下的古老宫殿亦是受到相当程度的波及,一部分被囚的龙蜥借此机会脱离了禁锢,换句话说,你在孤云阁附近看到的,应该是当年被‘砸出来’的那一批的后代。”
渊上想了想,做出了最后总结: “你看到的那些应该就是它们的后裔吧,毕竟也是千多年过来了,漩涡魔神被镇压,海里那么清净,深海龙蜥四处繁衍生息到处都有也很正常。”
少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了海面的方向。
——不对。
她本能的否认道。
——那些龙蜥他们并非一直在此生存,而是因为某些原因,那边游过来的。
毫无来由的,她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因为这边有他们真正渴求的东西,他们必须要带回【故乡】的东西。
阿娜尔蜷起双腿,忽然感觉到那种仿佛生长期特有的酸痛麻痒再度出现在她的血肉骨骼之间,她抿起嘴唇,沉默地揉了揉自己有些酸涩的手腕。
“但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遇到那玩意……”
渊上摸摸下巴,饶有兴趣的问道: “怎么,它们是看到你就嫌弃的跑远了,还是感觉你长得好看,还特意靠近了瞅瞅?”
阿娜尔又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我感觉都不是。”
她舔了舔嘴唇,想起自己被反复擦伤的肌肤,和那些消失在海水中的氤氲血色。
龙蜥游过她的身边,他们小心又亲昵地去挨蹭她的身体,也会认认真真的吞掉那些散入她血液的海水。
喜爱是真的。
食欲也是真的。
阿娜尔: “也可能单纯就是饿了吧。”
渊上: “……”
渊上: “?”
第60章
今日不宜逛街
不曾诞生文明的族群,似乎只是单纯被本能驱使的魔物。
他们的喜爱是真,他们的亲近是真,只是哪怕是幼崽级别的亲昵玩笑对于人类来说也太过危险,动辄便是爪尖勾挠利齿撕咬,被龙蜥环绕的那一刻,阿娜尔隐隐有一种预感——
……若是他们在嬉闹亲近的过程中扯下自己的血肉,怕是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吧。
共享,共存,共生。
他们放弃了原本彼此的竞争意识和更加古老的追逐本能,放弃了某种进化的可能转而选择了彼此更加紧密联系的途径,从单一的强大个体发展成繁荣的族群,如今深海的龙蜥已经是彻底区别于其他龙蜥的异种,他们的意识绝非混沌无知的动物,而是有选择性的挑选自己喜爱的对象。
不是所有人掉进海里都会成为龙蜥的食物的。
换句话说,她不是顺便被看上的某个人类——而是因为是她,所以龙蜥才毫不吝啬地展现出亲昵与喜爱……以及那份与喜爱等同的强烈食欲。
诚惶诚恐。
阿娜尔想道。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选择直接把她吃掉……是因为族群没有齐聚,还是因为她的身体太过娇小,还没到真正的成熟期?
有关自己的亲身感觉,少女开口描述平铺直叙,神色从容而平静,仿佛毫不在意自己被非人的生物列为食谱的一部分,反而在渊上稍显诡异的注视中,露出了相当愉快的表情。
食欲是生物的本能。
被自然诞生的生物如此看中又小心对待,她并不会觉得这种事情哪里值得恐惧的。
“某种意义上,这应该算是很高规格的赞美了……你能理解吗?”
少女歪着头耐心解释着,渊上看她的眼神变得愈发微妙,以一种仿佛筋骨生锈般的僵硬力度,在她的注视中慢慢摇了摇头。
阿娜尔舒展手指复又收拢,她感到蓬勃而鲜活的生命力在自己脆弱的肌肤下翻滚,像是血管牵扯缠绕住她脆弱的骨骼,像是树木的根系抓牢养分和土壤,无论他们分离多远,都可被重新拉扯回原本的位置。
她又想起自己先前眨眼便痊愈的狰狞伤口,在有人类在场的时候总归是不方便仔细尝试的,死兆星号的水手们大多是热情且好心的普通人,也不好做太多超出常识的事情,平白让人家增加更多担心困扰。
于是阿娜尔的目光幽幽望向了一旁的深渊咏者。
渊上: “……”
渊上: “……不行。”
阿娜尔: “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居然还真的想和我说点什么?那就更不行了,”渊上故作诧异, “天哪,你不是真的忘了你是人类我是深渊魔物,天然就是对立面吧?”
无论如何,龙心洞穴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
“而且不说别的,我不是很想拎着箱子追着你在七国范围到处跑……稍微尊重一下我深渊教团的立场和身份可以吗?很麻烦的。”
少女眨眨眼,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说拎箱子的问题,导师在信上的意思是她正常发挥就可以过,不正常发挥放水也给她过,所以只要能写出来论文大概率就是没问题的,所以她这次就要回须弥了,倒也不必他这么辛苦的追着自己到处跑。
但如果人家都这么说了,自己继续在这里坐着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好啦,不说这些听着没什么用的废话了,”见坏脾气的小金毛当真一言不发就要拎着箱子走人,渊上重新拨弄一下了已经快要烧完的柴火,转而以火元素的咒文代替了自然燃烧的过程,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 “说起来,现在的璃月对于深渊来说却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要是想进去的话,没有什么时候是比现在更合适了的吧?”
小金毛倏地停下动作,拧着眉头看着一脸若无其事的深渊咏者。
这是干什么。
当着她的面大声密谋,什么反派临死前多嘴的标准flag啊。
下一秒渊上话音一转,幽幽道: “各国的各种节日我多多少少都参与过了……不过我还没逛过璃月的七星请仙典仪呢。”
阿娜尔: “……”
阿娜尔: “……?”
*
一个纯粹的,来自深渊的黑暗生物。
一个标准反派阵营的深渊咏者,会强调说珍爱生命远离请仙的深渊咏者,兴致勃勃的要去逛现在出事的璃月港。
……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渊上又换回了那副清俊斯文的人类样子,他不远不近地跟在阿娜尔身后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现在的璃月,千岩军来来往往显然要比平时忙碌许多,街道两侧的商人倒也称不上是愁云惨雾不知所措的地步,无论如何,普通人的日子总归还是要过的。
只是人来人往间,话题聊着聊着便不可避免的提起请仙典仪和岩王帝君,外地人难以感同身受,倒是本地人看似情绪稳定,但提起这种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大多也都是沉重悲伤的。
阿娜尔的目光在渊上的身上停留了一会,便放弃了靠自己紧密盯人保护璃月安全的行为。
首先她不是这块料,其次渊上比她想象得更惜命——他大概真的就只是好奇所以过来看看,先前为了迎接请仙典仪摆出来的摊子和为此汇聚至璃月港的无数外地游客也不会因为仪式被迫中断就全部消失,倒也足够自称“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深渊读经士满足好奇心了。
好在渊上对工作热情极低,全程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绕开千岩军的速度比她都快。
阿娜尔: “……”
很不应该的,但是此刻的少女的确体会到了前世导师看着过分活泼的学生在禁忌召唤之地满地乱窜的疲惫感。
她垂下手臂,不着痕迹的抓着自己的手背。
女孩白皙的肌肤被毫不留情地留下鲜红的印子,又以不属于人类愈合的速度眨眼间便消失殆尽,她感觉到那种强烈的生命力顺着血管和骨骼的轮廓遍布全身,又像是有限的狭窄容器容纳了无限增长的藤枝与根系。
阿娜尔抬手想要抓挠自己的颈侧,却觉体内的血管似乎正在痉挛,膨胀,视网膜上跟着炸开无数星芒光屑,被指尖按压住的脉搏富有规律的轻盈颤动,让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片无光的漆黑海域,那包容躯体的无限轮回循环的深海洋流,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小心。
某种低哑的,陌生的,宛如海风般轻盈的呓语声不知从何时而来,少女下意识抬眼,附近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摊位上的女主人正在热情地和蹲在那里的渊上介绍璃月港的特产,女人举起打磨抛光后的螺壳,说着古人依靠星螺彼此传递思念和呼唤的故事——
她站在璃月港浸满人间烟火气的街道上,恍惚间却像是闻到了潮湿冰冷的海风的味道。
——脚步声。
越过熙攘的人群,越过无数熙攘喧嚣的声音,唯独某一个存在如此清晰,彷如与土地岩峦的共鸣同生之音。
这片土地如此包容他的存在,便如深海的洋流迫切渴求她的回归一般。
阿娜尔面无表情,她只是下意识转身过去抓住了渊上的手臂把他扯了起来,又在对方惊诧茫然的注视中,一把就把他推到了某个堆砌杂物货箱的小巷里。
渊上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直接跌坐在了地上,空箱和杂物随之零散落了一身。
……这是做什么?
他皱着眉揉揉脑袋,正准备开口抱怨几句对方忽然翻脸究竟是什么原因,一抬头却只看到了女孩紧绷的苍白的侧脸,莫名地,他选择下意识紧闭嘴唇,乖乖抱住了膝盖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少女白皙纤细的手指面无表情地在墙壁砖石凸起的棱角处用力划过,他听到某种韵律奇异的咏唱自她口中飞快吐出,墙壁上瞬间绘下陌生的血色符文,在她落下最后一画的时候,来自深渊的污秽造物却感觉到某种粘稠冰冷的东西伴随空气一同溢满了此处狭窄的空间。
他呼吸顿住,声音消失,完全是下意识地抬起头去寻找一抹金色的流光。
阿娜尔神色自若的站在那里,刚刚擦伤的手指垂在身侧已经愈合如初,她站在那儿像是只是恰好走到这里的过路人,女孩忽然若有所觉地仰起头,对着主动打招呼的来者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而她的面前站着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俊雅青年,他彬彬有礼的对她点点头,看起来先前只是萍水相逢,是以这次见面只是简单打着招呼,但也不至于是毫无交流的直接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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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姿态和容貌如此陌生,身上无意识流露的细微气息却又如此熟悉——熟悉到足以令名为渊上之物本能地屏住呼吸。
可他站在那里,神情温和地与人交谈,似乎没有看到被她推入小巷,近在咫尺的深渊咏者。
——于是来自深渊的魔物在那一刻仿佛听到了某种奇异的笑音。
他耳畔传来笑声,那笑声愉悦又满足,粘稠的空气里微微震荡,传来宛如观众喝彩般诡谲又陌生的重迭呓语,那些棱角分明的砖石忽然扭曲了原本的线条,祂们变得柔软,光滑,弯弯翘起,组合的弧度像是无数个重迭在一起的劣质面具,不约而同地朝向了金发少女的位置。
少女的手指微微蜷缩。
少女的微笑毫无变化。
她浅青色的眼睛在璃月港的阳光下折射出鲜活又美丽的光彩,像是一抹生机勃勃的新生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