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时?间如梭, 半月时间过去。
铜铃丁零当啷响起,随着喝声?,马蹄骤然?停下,远行的人无声地松了口气, 疲倦的眉眼稍缓, 熟练地开始各司其职。
身穿骑射服的叶赤灵眼神一扫,望向那个独自?离开的身影, 担忧之色一闪而过。
可惜下一秒就被讨厌的声音打扰, 叶赤灵猛的回头, 凶巴巴一瞪。
那人没有半点生气,早就习惯了叶赤灵的区别对?待,反倒没皮没脸地笑:“你怎么老看她??她?又去找那个坤泽了。”
“我不是没长眼睛!”叶赤灵分外暴躁。
钟千帆翻身下马,便走到叶赤灵跟前?, 仰头笑道:“你怎么老对?我那么凶?和别人都是和颜悦色的,唯独看我,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
见她?这样说,叶赤灵更?是没有半点好?脸色, 甚至连下马都不曾, 完全不给这个领帅面子?。
“喂?”
钟千帆出身市井,浑身总带着股痞气, 即便身穿盔甲, 也很难压下去, 看起来就有些不大正经。
叶赤灵越看越嫌她?, 斥道:“我就不想理你!”
“喂, 我好?歹是个领帅……”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叶赤灵直接道:“怎么?你想以权压我不成??”
“我压你?”钟千帆突然?叉腰, 不满道:“你看看我,何时?在你面前?有个将军样,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你们要延后出兵,我当即就同意,你们绕路寻人,我牵着马就来了,”话到此处,她?竟露出些许可怜之色。
叶赤灵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眼神?一瞪,就道:“我早说过,你们按照原路线先行就好?,我和流云办完事就赶过去。”
“那可不行,我既答应了殿下要照顾你们,那就不能不管,”钟千帆说得大义炳然?。
若是旁人,或许就被她?这样糊弄过去,可对?方偏是叶赤灵,她?嗤笑一声?,就道:“你要照顾我?”
“也不知是谁,几次输给我?”
提到这事,钟千帆难免露出尴尬之色。
刚出城门之时?,钟千帆便借着仅叶赤灵、叶流云两人独自?离开,她?放心不下为?由头,几次要求一同过来。
结果叶赤灵嫌她?麻烦,直接拖着她?后领子?往身后树林走。
钟千帆起初还不服输,一下说自?己没准备好?,一下说叶赤灵出手快了,紧接着就趴下一次又一次,趴多了,也就服了。
服了之后,她?又带兵跟上来了。
她?咳嗽两声?,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手扒在马脖上,忍不住仰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对?旁人都还好?,偏对?我不满?”
她?又补充道:“在汴京那几日,我几次去九殿下府邸寻你,想要当面和你道谢,你每次都装不在,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翻墙逃走!”
她?有点气,她?虽出身一般,但也靠着自?己搏了个状元位,容貌不比九殿下、宁大人,但好?歹也算个清秀干净,这段时?间,有多少媒人上门求亲?
可偏偏叶赤灵嫌她?,每次看见她?,都像遇到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一整个避之不及。
叶赤灵不答反问:“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我怎么知道,”钟千帆气得拽着缰绳。
叶赤灵抬脚就去踹她?手腕,想让她?松开手。
另一人像头倔驴,左躲右躲,躲不开就又摆在那边,让叶赤灵随便蹬,反正她?这几日已经习惯被叶赤灵揍了,皮实,根本不怕疼。
钟千帆杵着脖子?,硬邦邦道:“你快告诉我。”
她?语调一转,又问:“你是不是喜欢叶流云,所以不喜我靠近你,怕她?误会?”
她?一跺脚,苦口?婆心地道:“可她?有喜欢的人了,你看她?这几日,面上装着不在乎,开饭的时?候,还把自?己的鸡蛋偷偷塞给人家,这风餐露宿的,一人就那么一个蛋,她?得多喜欢人家,才天天往别人碗里塞鸡蛋。”
叶赤灵听得眉头直跳,突然?问道:“一人一个鸡蛋,那我碗里怎么有两?”
钟千帆突然?止住,眼神?往另一边看。
叶赤灵明白了。
她?气得一踹,又道:“谁稀罕你的鸡蛋。”
钟千帆挨了一脚,也不后退,粗眉一塌,竟有种大狗委屈的感觉,闷闷道:“我不是见你喜欢吗?”
“谁喜欢了?!”叶赤灵咬牙切齿。
钟千帆绕回原话题,道:“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总是嫌我?”
叶赤灵气不打一处,直接道:“那几日你为?何躲起来,不肯传个消息给我们。”
她?这话一出,钟千帆终于?明了,苦笑道:“我那不是听宁大人的话吗?”
叶赤灵才不管她?,自?从上次钟千帆突然?消失后,叶赤灵就烦极了钟千帆,觉得这家伙忘恩负义,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困在后宫,自?己却还在外头躲藏,任由自?己百般寻找,即便后头知晓是宁清歌的谋划,也不曾对?她?缓和半分。
叶赤灵不想理她?,甩起缰绳要走。
钟千帆却连忙拉住,忙道:“你还没说完呢。”
“你是不是喜欢叶流云?!”她?急得很,眼巴巴看着叶赤灵,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你是不是有病?我和她?都是乾元!”
叶赤灵被气得更?厉害了,只觉得这人是不是还自?己犯冲,怎么次次都能把自?己气得不行。
钟千帆却松了口?气,乐呵呵道:“那就好?那就好?。”
“你在乱想什?么?两个乾元哪能在一起?”叶赤灵眼皮直跳,忍不住多说了句。
钟千帆却眨了眨眼,有一种憨狗的憨厚,说:“那为?什?么要亲我?”
提到这事,叶赤灵面色越发难看,直接反驳道:“我那是在喂你喝水。”
这事发生了在她?骑马带钟千帆逃离猎场的途中,她?伤势严重,哪里受得了那么长的奔波?不到一半就发起高烧,无意识嚷嚷着水。
叶赤灵受九殿下叮嘱,自?然?要将人活着带出猎场,见状,只能暂时?停下马,寻来清水。
可钟千帆昏迷不醒,虽嚷嚷着要水,却不肯开口?喝,她?无奈,便只能……
结果钟千帆喝着喝着却醒来,红着脸好?半天不说话,叶流云还以为?她?自?己想明白了,也没时?间解释,匆匆忙忙就将人带出猎场,却没想到这人误会成?这样。
“那也是亲嘴了,”自?小在田野间长大的钟千帆说的直白,莫名执拗。
“我们两都是乾元,”叶赤灵打马,试图离开。
“乾元怎么了?”钟千帆拉回马头。
“就是不行,”叶赤灵试图踹开她?的手。
钟千帆拽得死死的,理直气壮:“我喜欢你就好?,管什?么坤泽乾元,你们汴京人怎么比我们乡下人还顽固死板。”
叶赤灵气得不行,直接翻身下马,拽住钟千帆后领子?,往旁边小树林扯。
不多时?,一阵阵惨叫声?传来,而且周围士兵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听到领帅的惨叫,竟连头都没抬起。
再看另一边。
叶流云与金夫人并肩而行,相对?于?那边的热络,她?们更?沉默些,衣衫划过四周枯草,脚步声?与枯草碰撞的窸窣声?掺杂在一块,秋风越发萧瑟。
过了许久,叶流云才开口?:“等明日,我们将你们送到城中,便要赶去昆城了。”
她?声?音一顿,又补充道:“南疆情况紧急,我们没办法?多停留。”
金夫人一如往日柔美婉丽,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温声?道:“叶大人能够绕路送我们一程就已经很好?了,南疆战事要紧。”
她?们隔着中间隔着巴掌大的距离,看似贴近,却不曾靠近半分。
叶流云心中烦闷,却不知该说什?么,只道:“扬州路远,你们一路小心。”
“会的,”金夫人沉默了下,又说:“扬州始终在大梁境内,能有什?么危险,倒是叶大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微颤:“一定要保重身子?。”
绕来绕去的客套话终于?有了尽头,叶流云转身看向她?,抬起的腿脚本想上前?一步,却又止住,像粘在地面一般,无法?动弹。
“你……”叶流云抿了抿唇,却道:“送完那些孩子?后,准备去哪里?”
“没有想好?,”金夫人摇了摇头。
“那、”她?突然?开口?,又苦笑摇头,终于?说了句心里话:“我突然?有些后悔了。”
她?没有说自?己后悔什?么。
可金夫人却明了,突然?笑起来,说:“当时?将我捆在柱子?上时?,叶大人可坚决得很,现在竟后悔了?”
叶流云闻言,只是低头沉默,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金夫人见状,只觉索然?,转身就要走,可在下一秒又顿住。
“你喜欢上孟小姐了吗?”她?语气紧张又带着胆怯,竟憋了一路,直到现在才敢开口?。
自?从她?几次不肯回信后,金夫人像是忘了她?一般,往日只肯寄信给殿下,信中除了这群孩子?外,提及最多的就是孟清心,她?这些日子?跟随在侧,不曾贴近上前?,却时?刻注意着她?们一行人,孟清心和金夫人的关系果然?最要好?……
叶流云眼眸微动,指尖在掌心掐出月牙痕迹。
金夫人不曾转身回头,背对?着对?方开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叶流云嘴唇碾磨,最后只冒出一句:“孟小姐性子?良善,虽有些孩子?气,但也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不远处的孟清心似有所感,拨弄着算盘的手一顿,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看向自?己的账本,这钱应该算对?了吧?
她?思考了下,抱着绝不能漏算任何一个铜板的坚决,毅然?决然?地将上一笔账划去,当即重新计算起来。
秋风撩起裙角,将枯草吹出阵阵波涛,不远处的红日已经开始往下坠,将连绵山脉侵蚀。
叶流云未曾停下,将这些日子?考虑一一说出:“孟家定下的婚约,非孟小姐本意,你不必担忧,她?回京之后就会解除,我之后会给殿下写封信,求她?帮你说说话,若是那时?我挣得军功……”
她?话还没有说完,金夫人突然?就转身,眼中含泪,骂道:“你就非得把我往推是吧?”
叶流云顿时?无措,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哭出来,下意识抬手又止在半空,金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抬脚踹向对?方小腿。
“嘶……”叶流云吃痛,顿时?喊了一声?:“疼。“
“疼?疼死你吧?!”
金夫人一边气得不行,一边流泪,大骂道:“是我不肯寄信给你吗?是你收了又不肯看,我只能寄给九殿下,次次提到孟小姐是为?何?!你心里不清楚?”
“老娘想让你吃醋你不懂吗?”
“还天天孟小姐孟小姐,像个木头一样躲在旁边看,你以为?你那的偷看很隐蔽吗?老娘都快贴在孟清心身上了,你都不肯过来。”
对?方突然?的粗鄙让叶流云呆愣在地,呐呐半天,居然?只冒出一个:“我……”
“我什?么我?!我最看不得你一副要为?殿下死、要为?殿下活的样子?,离了九殿下会怎样,你要为?她?效忠我不拦你,你要去南疆我也不拦你,但是你什?么时?候敢往前?一步!”
“叶流云!到底你是乾元还是我是乾元!”
金夫人被气狠了,也不管旁人能不能听见,声?音极大,惹得不远处的人纷纷看过来,露出诧异眼神?。
叶流云有些慌张,低声?道:“你、别、小声?些。”
可那人却突然?上前?一步,仰头就咬住叶流云的唇,用力一咬。
“嘶……”叶流云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口?可没留力,直接就将嘴唇咬得破皮见血,冒出血珠。
金夫人也不心疼,松开就恶狠狠道:“小声?什?么?是我们两的事很见不得人吗?!”
“没有、我不是……”叶流云顾不得疼,慌张解释。
可那人却先喊道:“若是两年后我还没有成?为?将军夫人,叶流云你就给我等着吧!”
话毕,她?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只留下一个嘴唇红肿又冒血的叶流云,她?抬手摸了下,又被疼得眼皮直跳,望着对?方背影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这当将军……未免也有点太难了吧……”
是夜,
汴京。
一月的时?间不长不短,却足够汴京发生不少事。
房间内的盛拾月放下书?,下意识偏头向外看去,眉头又一次皱起。
今日事务繁多,宁清歌差人送来口?信,继而到夜深也不见回,盛拾月心中忧虑,便熬到现在。
直到房门声?响。
盛拾月当即放下书?,便往门外走,双臂一抬,直接将人拦在半路、抱住,闷闷抱怨:“怎么那么晚才回来了?”
宁清歌回抱住对?方,声?音温和,哄道:“是我不好?,让殿下等到现在。”
对?方态度诚恳,无理取闹的人也没了脾气,哼哼两声?就表示知道,继而就想要带着对?方往床边走,可饶是如此,她?也不撒手,就紧紧抱着宁清歌,摇摇晃晃地往那边挪。
宁清歌向来惯她?,没有丝毫不耐烦,不过一小段路,也和她?挪了半天,继而就瞧见盛拾月扯着宁清歌往床中一倒,从进门到现在,不曾分开半点。
“那群老家伙为?难你了?”盛拾月腿脚一抬,就往宁清歌身上压,如同个树懒似的粘着对?方。
“不过是几个弹劾罢了,”宁清歌不以为?意,拍了拍盛拾月的脑袋,便笑道:“殿下差人去打听了?”
“谁让你这几日都晚归,”盛拾月声?音闷闷,往她?肩颈处蹭。
随着屈家一案解决,幼儿被拐一案的审讯放缓,那些个瑟瑟发抖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自?以为?陛下已经开始收手,就挺直腰板吵闹起来,纷纷弹劾起宁清歌。
毕竟,谁也不想让北镇抚司这把利刃落在自?己头上。
哪怕北镇抚司只是惩奸除恶又如何?
他们只想着齐心协力将这把刀磨钝些,以免伤了自?个。
但幸好?陛下态度坚决,不曾理会这方面的折子?,也未削减北镇抚司权利半分。
思绪落到此处,盛拾月突然?有些担忧,说:“自?从陛下开始服药后,精力很是充沛,甚至已不需要他人帮忙先审核一遍奏折,像是一下子?回到壮年。”
宁清歌轻轻摇头,话语突然?放低,只道:“前?些日子?宫中传出消息,那几个方士已被赐死,夜中丢至郊外掩埋。”
“什?么?!”盛拾月瞪大眼。
若是那药方确实被改良得当,陛下又怎会将人赐死?这其中必有问题,可是既然?这样,陛下为?何还要继续服用……
宁望舒揉了揉对?方脑袋,表示安慰,只道:“这事被陛下隐瞒得极深,只有几名近侍知晓,六殿下、八殿下虽然?对?陛下的情况感到疑惑,并几次派人探寻,都不得结果。”
她?不再隐瞒盛拾月,盛拾月却暗自?咂舌,就连皇女都难知道的消息,可宁清歌却有法?子?知晓,但她?并未多想,只是越发抱紧宁清歌。
“那母皇她?……”
她?心中有所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宁清歌亲了亲她?额头,只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盛拾月叹了口?气,气息极轻,忽而被风吹走。
停顿片刻,宁清歌才道:“今日早朝,八皇女主动上前?,恳求陛下让她?领兵去南疆。”
“八皇姐有些急了,”盛拾月出声?点评,前?几日陛下才下旨赐婚,如今还未完婚,盛凌云就想带兵离开,实在有些过急。
宁清歌微微点头,表示附和。
这种情况并非第?一次,每次朝中要有变动,宁清歌都会在回来时?提起,与盛拾月商讨,鼓励她?不断往下说。
果不其然?,宁清歌刚刚应和,盛拾月就自?顾自?接道:“六皇姐肯定会阻拦的。”
“是,”宁清歌低头往下,红唇吻过盛拾月的额头、鼻尖,又滑落至薄唇,温声?道:“不等陛下意动,六皇党就纷纷出言,将此事压下。”
盛拾月忍俊不禁,笑着点评:“比起六皇姐,八皇姐还是差了些。”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相贴的唇就没分开多久,总说着说着就要亲上去,好?半天才停下,然?后再慢吞吞地说起旁的,只当作随意的闲谈。
不知绕到何处,盛拾月提起长生观,便道:“今年秋短冬长,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雨后,便几天都不见晴,恐天气过分寒冷,要不要给长生观送些衣物?”
宁清歌停顿片刻,只道:“每逢秋末,都有富商世族给长生观捐款赠物,殿下不必担忧。”
话说到此处,盛拾月就知宁清歌不大同意此事。
关于?当年旧事,两人也曾私下聊过,宁清歌并未找到明确证据,只能推测,觉得陛下应是知道一些,但并未知道太多,否则就不只是对?宁清歌忽冷忽热,既想利用,又会突然?不悦,以纹身、圣旨等事反复打压她?。
毕竟以大梁皇室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即便皇贵妃两人并未做出逾矩之事,她?也难容下宁清歌,早早就将人暗杀掩埋。
故而,即便有静幽道长在长生观中,宁清歌也不大愿意让盛拾月冒险,以免陛下再多疑乱想,惹得对?方不悦,又将盛拾月唤入宫中责骂惩罚。
盛拾月亲了亲对?方下颌,又玩闹似的咬住她?的下巴,表情却担忧起来,说:“六皇姐、八皇女眼下各自?争权夺利,我是否要做些什?么?”
宁清歌眼神?柔和,将作乱的家伙捞上来,偏头吻在她?唇角,只道:“殿下只管好?好?读书?。”
另一人有些不解:“嗯?”
宁清歌又一次重复:“好?好?读书?,什?么都不用理。”
不等盛拾月再一次提问,那人就已堵住她?的唇齿,将剩下的话音碾碎,消失在压抑的喘息中。
不过片刻,荔枝香气填满整个房间,夜更?深了。
第92章
今年的冬日确实比往年都要来得快些, 一场深秋大雨,汴京就再也没能回过温,直至昨夜下了场小雪,枝头都结出薄冰。
盛拾月这人娇气?, 畏热又惧寒, 一早就派人到国子监告了假,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眯着, 直到天色有?些晚了, 才不情不愿起身穿衣, 赶到徐三痴的院子。
那人可比盛拾月会享受,烧着炭盆喝着热酒,哪怕只?穿着件单衣,也热气?腾腾的。
唯一麻烦的是?, 盛拾月又得坐在旁边半天,等她施针酒醒,才能为盛拾月把脉施针。
连日堆积的厚云终于削减半分?, 阳光挤出一条缝隙,挣扎着往里钻, 落入白雪人间。
银针被轻轻取下, 盛拾月嘶了声?,下意识抬手想揉, 又止在?中途, 无用地嘀咕了句:“怎么每次都那么疼?”
身后那人没哄她, 反倒没好?气?地答:“直接就往腺体里扎, 那能不疼?”
盛拾月欲言又止, 之前见过的那些大夫,哪一个不是?嚷嚷着药不苦、针不疼, 就只?有?徐三痴理直气?壮,看起?来像是?会偷偷往药里加黄连,狠狠扎下针的那种大夫。
话在?唇边,绕了几个弯,最后变成:“还有?几日才能好??”
徐三痴寻思了下,就道:“半个月吧,再扎两回针,你这段时间不是?感觉好?转不少了吗?急什么。”
盛拾月嘴一撇,只?道:“这不是?盼着少扎两回针吗?”
随着这些日子的接触,盛拾月与徐三痴的关系越近,尤其是?她知?盛拾月极会骰术后,愣是?磨着盛拾月赌了好?几把,直接将半年的诊费都输光,还得赔盛拾月一副补身子的良方,亏得不行。
也因此,两人对彼此的态度更加随意,像对忘年交似的。
听到盛拾月这样抱怨,徐三痴没好?气?地开口?:“若你早早就请大夫疗伤,也不至于挨那么久的针。”
盛拾月没多想,一时嘴快就道:“我哪有?选择的权利?那三人都忌惮着我,要是?一下子就好?了,不知?道又会冒出什么事。”
话音刚落,才知?自己多说了。
怪今日睡得太多,又被这碳盆一熏,脑子都不清醒了。
盛拾月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之色,再看徐三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自顾自得低头擦拭银针。
盛拾月挠了挠后脑勺,胡乱扯了个话题,就道:“徐姨,我家夫人的雨泽期好?像有?些短,几颗清虚丹就能压下,是?不是?也得补补?”
她说话时,徐三痴正巧低着头,便将不自然的神色遮掩,再抬起?头,已变得和从前一样。
她只?道:“许是?你们俩时常粘在?一块的缘故吧。”
“哦?”盛拾月生出好?奇,反问:“还有?这说法?”
“坤泽时常与乾元待在?一块,受对方信香抚慰,雨泽期就会轻松不少,反之,乾元也一样,”徐三痴试图敷衍,抬手又去拿酒杯。
另一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冒出一句:“可我之前并没有?信香。”
徐三痴连灌了好?几口?酒,熟悉的昏沉感再一次涌来,让人多了些敷衍的勇气?。
她摆了摆手就道:“你没感受到就是?没有?了?关于这方面,就连我那神医师傅都没研究透,可能是?你腺体损害严重?,以至于信香都过分?浅淡,让你无从感受,更别说控制了,说不定人家早就在?宁大人的后颈绕了几个弯。”
盛拾月听着好?笑,就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然我怎会早早就嗅到宁清歌的信香。”
徐三痴一口?气?咽了半瓶酒,醉醺醺的语气?更加敷衍:“可能是?你们比较亲近的缘故吧。”
“你们两那么黏糊,早早察觉到对方信香,好?像也没什么……”徐三痴闷头喝口?烈酒,眼神又开始涣散,话都说不清楚。
盛拾月没多想,只?摆了摆手道:“哪有?那么黏糊?对了,你还欠我一个药方呢!你快琢磨琢磨,我好?给我夫人补补身子,她天天在?北镇抚司忙碌,累的不行。”
徐三痴含糊答应了几声?,继而就没了声?音。
盛拾月偏头一看,这人竟歪头倒在?桌面睡着了。
盛拾月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只?得站起?,让外面侍人将徐大神医扛回床上去。
而她自个呢,则披上狐裘,唤了几个侍人就往外头走。
樊楼前几日从北狄采买来一批羊肉,切成薄片在?铜锅中一涮,那滋味,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她昨儿与宁清歌约好?,等她放衙后,她们一并去樊楼涮火锅去。
不多时,马车驶出府邸。
因地面湿滑的缘故,马蹄都被裹上厚布,车轮也捆铁链防滑,于是?相?对颠簸,不如往日舒适。
盛拾月被颠得难受,觉得被针扎的后脖颈也跟着疼起?,于是?不再像以往那样,没骨头似的到处躺,而是?坐起?来,随意寻了个抱枕,把脑袋一搭。
车厢外头有?些吵闹,都在?议论六、八皇女的婚事,还有?陛下有?意提早开科取士。
提起?这事,盛拾月不由分?神。
六、八皇姐的婚事深秋才定下,若是?按照以往,必然要准备一年半载,但如今,许是?六、八皇女确实年纪不小了,又或者?是?两人心中着急,尤其是?八皇女,心心念念都是?成亲之后赶完南疆,所以几次派人上奏催促。
于是?,本该是?春季才举行的婚礼,硬生生缩短了几月,改在?下个月,两人一同举办。
盛拾月刚开始得知?这个消息时,还忍不住笑了许久,谁能想到呢?一向水火不容的六、八皇姐,居然要一块成亲,在?别处,那可只?有?关系极好?的手足、朋友才会如此,难以想象,两人一身喜袍,互相?扯着嘴角,努力道喜的模样。
即便都过一段时间,盛拾月还是?忍不住笑起?,后脖颈都不疼了。
再说开科取士这事。
陛下去年精力不足,早早就透露出不愿再开科考的意思,众人虽叹惋,也只?能无奈接受。
毕竟在?大梁,每当皇帝年老无力之时,都不会再举行科考,只?等继任者?上位后,再以科考挑选人才、心腹,便于她更快的掌控朝廷,也是?老皇帝为继任者?考虑的一种方式。
可如今陛下再开科考,不仅是?为了补充北镇抚司成立后、朝廷出现的严重?空缺,也是?为了告诉世人,她还未年老,可以再在?皇位之上多待几年。
盛拾月笑意稍收,旁人不知?,但她却十分?清楚,若陛下未服寒食散,说不定还能熬过几年,但是?如今……
她摇了摇头。
思绪间,马车已达府衙门口?。
身披黑领狐裘的宁清歌早已等在?门外,不管周围锦衣卫的嬉笑目光,她自顾自踏车而上。
盛拾月当即抓住她的手,就往自己这边拽,埋怨道:“你怎么那么早就出来了?傻站在?门口?做什么,天气?那么冷,我到了后,自会叫人唤你。”
另一人只?抽出手,坐到一边去,哄道:“没站多久。”
她又解释:“衣衫沾有?寒气?,我先?在?这边坐一会,以免冷到殿下。”
盛拾月才不管那么多,直接往宁清歌身上扑,双臂紧抱住对方,哼哼了声?就道:“真的好?冷哦。”
她露出不满神色,又责怪道:“你到底在?外头站了那么久?”
“没多久,”另一人不愿多说,被风雪沁过的矜雅眉眼不冷,反倒柔和温婉。
盛拾月才不信她,低头贴着对方的脸,又去牵宁清歌的手,果真凉极了,也就比冰块那么一点。
她伸手抓来手炉,往宁清歌怀里一塞,毫无威慑力地斥了句:“笨。”
宁清歌推了推她,只?温声?道:“在?车厢里捂一捂就好?了。”
向角落看去,夏日放置冰鉴的位置,已被换成碳炉,里头点着极昂贵的红萝炭,不见白烟冒出,也无难闻气?味,即便将空间紧闭,也不会染上碳毒,颇受京中贵人追捧,但可惜产量极少,除皇室外,旁人只?能花大价钱采买一两斤。
盛拾月被推之后,不仅没有?让开,反倒越发用力抱住对方,一下子咬住宁清歌耳垂,凶巴巴地开口?:“你居然要推开我!”
“你完了你完了,北镇抚司的巡抚使大人要抛妻弃子了!”
“宁大人要抛弃糟糠之妻了,”盛拾月开始胡乱嚷嚷。
宁清歌无奈,分?明是?心疼她,现在?反倒成了冷漠的负心人了。
她只?得伸手回抱住盛拾月,逗道:“妻子我倒有?一个,哪里来的子?”
盛拾月见她终于抱住自己,这才满意几分?,蹭了蹭对方冰凉的脖颈,就哼:“小荷花啊,夫人莫不是?忘记了我们小荷花?”
“真可怜啊,小荷花那么大个孩子,都会被娘亲忘记。”
盛拾月十分?入戏,甚至假装哽咽几声?,表示很难过。
马车颠簸,却被这两人完全忽略,宁清歌陪着她闹,似笑非笑地反问:“我怎么记得小荷花都是?喊我姐姐呢?”
盛拾月眨了眨眼,当即就喊:“娘亲,是?我啊娘亲,你不要我了吗?”
“娘亲你含辛茹苦养了我十几年,怎么可以把我忘记啊娘亲!”
瞧这人辛苦的,当了妻子还要当女儿,顺带还是?宁清歌的贴身暖炉。
另一人就笑,低声?在?盛拾月耳边说了句话。
自觉经历颇多的盛拾月身体一僵,耳垂瞬间红透,啪一下就躲到一边去,嘴唇碾了又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宁望舒你好?不正经。”
哪有?人、哪有?人会在?要求在?床榻间这样喊,叫姐姐就……还娘亲。
盛拾月越想越奇怪,忍不住嘶了声?。
那人就在?旁边笑,已被手炉捂暖的手牵住对方,故意逗道:“怎么?这都不行,殿下昨夜可是?说要事事都依我,做个顶好?的乾元。”
“可是?、可是?谁家的乾元会在?那事的时候喊娘亲。”
小殿下还是?差了些,现在?是?脸也红、耳朵也红,恨不得缩进车厢最角落里,避开宁清歌的逗弄。
幸好?樊楼已到,随着马车停下,盛拾月逃似的溜出马车,一下子就跳下去。
看得旁边抬着小板凳的侍人,一脸不知?所措,呐呐憋出一句:“可是?碳炉烧得太旺,熏到殿下了?”
盛拾月不好?得说,眼神飘忽,只?冒出一个:“确实有?些热了。”
不等侍人回应,她便偏身抬手,扶着宁清歌下马车。
害羞归害羞,小殿下仍然记得体贴。
两人刚踏入樊楼,便有?侍人快步上前,将两人往里头迎。
樊楼中的吵闹骤然安静一半,自以为隐蔽的视线快速扫过,又急忙收回,隐隐露出惧怕之色。
此事说来无奈,但又无法怪罪于谁,随着北镇抚司的扬名,锦衣卫四处抓人审讯的事迹传遍大梁,虽是?惩奸除恶,可手法实在?狠厉,之前刑场的血迹,至今未能洗净。
众人敬仰,但也无比惧怕。
盛拾月两人早已习惯,熟视无睹地往楼上走。
推开雅间,铜锅早已被烧得滚烫,切成薄皮的羊肉置于碎冰之中,纹路清晰而鲜嫩。
两人同坐一边,以筷夹肉,在?滚水中烫熟,再在?挑好?的酱料中一裹,边吃边闲谈。
宁清歌总想多照顾盛拾月一些,可盛拾月拦了两次,那人却不听,实在?更体贴地喂到盛拾月唇边。
送到嘴边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盛拾月一边嚷嚷着你先?吃、不用管我,一边诚实地张开嘴。
宁清歌眉眼带笑,看着这人口?是?心非。
羊肉下了一半,盛拾月才想起?今儿做了什么,从起?床穿衣到出门做聊什么,一股脑地说出来。
宁清歌一直含笑听着,直到听到盛拾月提起?她和徐三痴的对话,笑意才有?些收敛。
盛拾月不曾注意,还将此事当做趣事,笑着和宁清歌提起?:“……那徐三痴也有?趣,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呗,非编出一个你我时常粘在?一块,所以才能在?未好?前,嗅到你信香的借口?。”
宁清歌捏紧筷子,像在?思索什么,手背青筋微微鼓起?。
盛拾月还未察觉,又抱怨道:“她也真是?的,我好?几月前就叫她给你把把脉,写一副调养身子的药方,可她磨来磨去,一下说自己要去赌坊,一下又要喝酒,拖延到现在?。”
“话说回来,她说我快好?了,只?需再扎两回针,你都不知?道,那针可疼了……”
盛拾月不满地抱怨。
宁清歌放下筷子,突然开口?:“殿下,我有?一事尚未告知?于你。”
盛拾月一愣,偏头看向对方,茫然道:“什么事?”
她皱了皱眉,冒出些许不好?的预感,又说:“宁清歌你的表情怎么那么严肃?”
宁清歌沉默了下,才缓缓道:“是?关于殿下的治疗,我……”
第93章
木栏外?人声喧闹, 酒后的言语总让人生笑,雅间里的铜锅滚烫,烧得通红的碳火冒出一点火苗,羊肉汤冒出诱人的香气,
若是往常, 盛拾月最喜在饭饱之后,打一碗热汤, 一边看着窗外?雪景, 一边慢慢抿。
可?如今, 她只?是放下碗筷,规规矩矩坐在那里。
之前的大氅已被脱去,只?剩下厚实的棉袄,衬得她面容白净乖巧, 比之前?多了一分书生气?,唯一可?惜的是她眼眸无神,愣愣倒映着对面红光, 便像个没有魂魄的陶瓷像。
宁清歌有些担忧,暗自?后悔, 不该在此刻将此事说出, 可?话既已?到?这,又哪有反悔的道理, 于是只?能?喊道:“殿下……”
盛拾月沉默了下, 摆了摆手才道:“我没事, 你继续说。”
“此处有些吵闹, 要不等我们?回府之后, 我再尽数告知?殿下,”宁清歌突然有些退缩。
可?另一人却没有答应, 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你继续说。”
她迟缓地补充:“我听得见。”
她又一遍强调:“就在这里,现在说。”
对方态度坚决,宁清歌无法拖延,停顿片刻才缓缓道:“倚翠楼一夜后,我便已?派人四处打听原由,同时设法寻到?徐大夫。”
这些都是盛拾月已?经知?晓的,闻言,面色稍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清楚了。
两人距离不像往日亲昵,隔着巴掌大的距离,一人不肯靠近,一人不敢往前?,任由烟雾自?由穿梭期间。
宁清歌无意识拽紧身旁软垫,再道:“京中事务繁多,我无法独自?离开,只?能?以信件的方式,将殿下的情况告知?徐大夫。”
盛拾月面色不变,一直静静听着。
宁清歌继续道:“殿下的病症罕见,但?却并非独一例,徐大夫看完我的信后,心中就有了大致想法,将治疗的方法告知?于我。”
“治疗的方法与你有关吗?”
宁清歌心里犹豫,说起事情也比往日啰嗦许多,绕来绕去半天,盛拾月没了耐心,直接开口询问。
“是,”宁清歌点了点头。
“是什么?”盛拾月当即追问,紧紧看向对方。
宁清歌闭上眼片刻,又掀开眼帘,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声音,略显低沉,回道:“需要一个高等级坤泽的信香做药引子。”
话既已?说出口,再拖延也没有用,索性一股脑说完。
“殿下腺体受伤时,被?人以药物?逼得分化,无论是坤泽还是乾元,在分化时信香都格外?紊乱暴戾,有甚者,甚至会因分化而伤及身子,调养数月才能?好,更何况殿下这种情况,于是伤上加伤,乱及腺体根本?,以至于信香无法再被?引出。”
“徐大夫这些日子所开之药,一副是为了修复殿下的腺体,一副是为了调养身子,滋养根本?,但?信香……”
她深吸一口气?:“需要我的信香,替殿下慢慢引出。”
宁清歌说得简单,可?盛拾月却察觉不对,又问道:“那你要付出什么代价?雨泽期也与这有关?”
随着时间流逝,旁边铜锅中间的炭火烧得更旺,一块块堆叠,像是无瑕的赤色琉璃,羊汤滚烫,几乎从边缘涌出。
旁边的冰盘融化,只?剩下几块碎冰在碟中摇晃。
宁清歌声音有点干哑,道:“若是殿下早些治疗,可?能?还不需要如此,可?是殿下硬生生拖了几年,信香实在微弱,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我暗中用徐大夫给?的法子试过几次,殿下却毫无反应。”
“于是,只?能?用药。”
“什么药?”盛拾月身体不禁倾斜,定定盯着宁清歌。
“一副能?让信香更浓,相当于雨择期的药。”
听到?此处,盛拾月心中已?明了大半。
若将腺体比作一汪泉眼,那信香就是其中的甘泉,如徐徐取之,自?然取之不尽,可?宁清歌此举,却是一下子将泉水舀尽,又逼着它吐出更多的量,长此以往,自?然枯竭,更别说雨泽期了。
衣袍底下的拳头一下子握紧,盛拾月极力将情绪压下。
宁清歌轻轻叹了口气?,又说:“也有其他法子,只?是……”
“只?是什么?”盛拾月突然打断,声音中多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怒气?,快速反问道:“只?是那些法子会让我受尽苦头?所以你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想让我难受?”
宁清歌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
她抿了抿唇,试图宽慰:“殿下不必为此担忧,徐大夫一直在为我开药调养,只?不过是一段时间内没有雨择期罢了,你我暂且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也碍不得什么事。”
她自?以为的安慰毫无作用,一字一句如石头重?重?砸盛拾月的心上,使她眼眶泛红,嘴唇发颤。
“可?是……宁清歌你有没有想过……”
“我会心疼你。”
她声音颤抖,不过短短五个字却被?拖得极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艰难得像是嗓子里含了刀片,随着吞咽不断往软肉中割。
宁清歌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如往常一般揽住对方,可?盛拾月却偏过身躲开。
挺直的脊背一下子松垮下去,盛拾月重?重?叹了口气?,便低下头,用双手将脸全部蒙住,有些无力,又很是挫败。
她很少做出这样的姿态,哪怕是往日哭闹时,再伤心,也很少摆出这样的姿态,更像一只?被?捧在掌心的狮子猫,即便受了怎样的委屈,她都是踩在别人的手心里,骄傲又矜贵。
可?现在,盛拾月却透着一种颓气?。
就像是一个屡战屡败的人彻底放弃、认输了。
“宁清歌,”她声音沉沉,又很轻,像无奈的叹息:“无论如何,你都该给?我一个选择的权利。”
“你可?以想方设法劝我,或者用别的什么办法,都随你,可?是你该给?我一个选择的权利,而不是直接略过我,自?以为的牺牲。”
她说话慢吞吞的,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哭泣,只?是有一种过分疲倦之后的无力。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直是个什么事都扛不住的小孩,或者说在你们?眼里都是这样……”
“我往日不说,也乐得你们?如此,谁不想当一辈子的小孩呢?总被?惯着、哄着,你们?喜欢,我也喜欢,那就大家一起演。”
“殿下……”宁清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哽住。
不知?是谁说句话,惹得楼下哄堂大笑,众人嬉闹着打趣,将屋外?的风雪驱散。
可?盛拾月的指尖很凉,被?碳火映得发红,却没有丝毫温度,将整张脸都蒙住,完全看不清表情。
她说:“你瞒我好多次了。”
“未坦白心意之前?,我觉得你是不安,怕伤害到?我们?岌岌可?危的关系,所以不敢告诉我了。”
“坦白心意后,我觉得你是将我看作小孩,总担忧我承受不住,无法坦然告知?,于是我给?予你承诺,说我会护着你,告诉你,我会有所改变,多努力,让你觉得我可?以依靠。”
“你被?冤枉入狱,我忧心不已?,与母皇相争,被?关入景阳宫半月有余……”
她话还没有说完,宁清歌就忙接道:“我知?殿下的努力。”
她脸上是少见的慌张,紧紧揪着盛拾月的衣角,又一遍重?复:“我知?道的。”
像在挽留,证明些什么。
盛拾月停顿一瞬,又继续道:“这一次,我可?以告诉自?己,此事重?要,事关国家,你也有不得已?的苦楚,无法提前?告知?我。”
“阿娘、”盛拾月突然想到?她们?还在倚翠楼中,于是只?含糊道:“当年的事,你不愿告诉我,我也不怪你,毕竟真正的过错不在于你,你只?是被?牵连其中,甚至是里头的受害者,不愿主动提起也正常。”
“可?这一次……”
她轻轻叹息一声:“宁清歌,你还想让我为你找什么借口呢?”
“这是我自?己的身体,难道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吗?”
她越平静,宁清歌反倒越慌张,拽紧她衣袖,急忙道:“殿下、不是这样的殿下。”
铜锅里的羊汤冒出,落在铜壁上,还没有来得及滚落,就先?发出嘶拉嘶拉的声音,转眼就只?剩下干涸的白色痕迹。
盛拾月的衣袍被?揪皱,悬在脖颈的项圈摇晃,映着烛火,反着五彩的光亮。
她没有放下手,依旧紧紧蒙住,不愿意放开,将此刻的脆弱摆在明面,所以用这种幼稚的方式隐藏。
“你觉得你在为我打算,百般算计,步步为营,却不知?我也在让你,仍由你欺瞒,让你摆布。”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殿下,”宁清歌有些无措,平日里的冷静理智都抛开,在惯用的方式无用后,她甚至不知?该怎么哄。
盛拾月突然抬起头,定定看着对方,一字一顿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仗着我的忍让,一次次欺骗。”
这是她们?互相表明心意之后,第一次的争吵,或许都不可?以叫作争吵,毕竟所谓的争吵,都是两个人在大吼大叫,恨不得处处压制住对方,而宁清歌、盛拾月两人,一个温声央求,一个语气?平静,只?是语速比往日都稍快些,好像是一对普通朋友在商量事情。
“宁清歌,你很过分。”
泛蓝的眼眸晃动,似有水雾凝聚,又固执地不肯往下落,盛拾月抿紧嘴角,像只?受尽委屈的猫。
她又一次重?复,多了些哭腔:“宁清歌你有点过分。”
“对不起小九、对不起,”宁清歌既不安又慌张,抬手捧着盛拾月的脸,额头与之相抵,反复强调:“是我的过错,是我不好。”
“原谅我好不好?我错了。”
她字字诚恳,充满悔恨。
可?盛拾月却不为所动,只?道:“宁清歌你不能?既要又要。”
宁清歌一愣,骤然呆住。
房间里突然变得死寂,屋外?的声音的消失了,甚至可?以听见雪粒又掉落在瓦片的声音,铜锅里的羊汤见了底,只?剩下一片狰狞的白迹。
屋子里头依旧暖洋洋,炭盆烧得正旺,让人口干舌燥,脖颈、掌心都冒出细汗。
“小九……”宁清歌扯了扯唇。
盛拾月平静的有些让人害怕,没有半点犹豫纠结,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只?是随口一提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想将我推上那个位置,也一直为此谋划,我早就察觉,但?并不抵触。”
盛拾月停顿了下,后倾拉远两人的距离,偏身拿起茶水,抿了一口后,才慢吞吞道:“幼儿被?拐一案,我知?自?己的无能?,小姨失踪、你被?冤入狱,我明了权利有多重?要,所以我不拦着你。”
茶水苦涩,平日喜甜的盛拾月最?是厌弃它,哪怕侍人端上来,她都要推得老远,可?如今却自?顾自?拿起。
“我没有你懂权谋、也不大熟悉如今的朝廷,所以不曾指手画脚、逞能?作乱,索性完全听你的,你让我好好念书,不参与六皇姐、八皇女的争斗,我便装得乖巧。”
一直隐而不说的事情就这样掀到?明面,突然就开始坦白,这话语转换得太快,让人不知?如何回应,宁清歌只?能?沉默。
盛拾月眼帘半垂,继续道:“可?是你不能?既想事事护着我,又将我往上推,如稚儿一般的懵懂无知?,浑浑噩噩地被?推上那个位置。”
“细数历朝历代,可?没有任何一个皇帝是这样被?人护上去的。”
不消对方说,宁清歌自?个也清楚,只?是她并不想面对,一味想着下一次、再一次,希望盛拾月长大,又百般护着她,生怕她承受不住。
她的脊背如同盛拾月一般弯曲下来,手往后,杵在椅子边缘,以此支撑着自?己不往下倒。
盛拾月停顿了下,又说:“这一次你能?主动告诉我,我很高兴。”
她眼尾的水雾明显,几乎凝聚成珠,却又不往下落,直到?高兴两字说出时,才顺着脸颊,快速滴落,砸在地板上。
她强调:“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告诉我。”
“可?是……”
“我还是有点难过,”酸涩泛滥,哽咽打断了话语,盛拾月咬住下唇,极力克制住自?己。
捏着茶杯的手发颤,惹得水面泛起圈圈波澜,好在之前?抿了一口,才不至于溅出杯外?。
盛拾月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唇边,又绕了回去,只?能?强撑着冷静道:“我想出门走一走,你不要跟来。”
话毕,她放下茶杯,起身就走。
宁清歌没有阻拦,对方将所有话语全部都说开后,一向游刃有余的宁大人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只?知?道,她们?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用不妥当的方式解决。
旁边的铜锅彻底见地,不过幸好,碳火也燃烧到?最?后,只?剩下一堆残留着余温的白灰,风一吹就全部散开
第94章
盛拾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遛了一圈, 既不想?回去,又不肯停下,在雪地里留下一排排脚印,直到恍然回神, 才察觉自个走到了萧府。
分明站在不远处的护卫已看?见?她, 正准备上前恭迎,她偏目不斜视, 假装路过, 继而绕到府邸后院。
在不知名的漆黑角落, 盛拾月熟练地蹲下,手往一处摸索,竟敲出两块松动的砖头。
她将砖头垫在脚下,又踩着墙面空缺处, 单手抓住墙头,使劲用力一翻,只听?见?双脚落地的一声响, 就瞧见?那盛拾月已经稳稳站萧家院子里。
她朝周围看?了眼,见?无人察觉之?后, 便大步往前, 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
这?事?提起好笑?,她们前些年总爱胡闹, 猎鹰养狗逗蛐蛐, 勾栏青楼喝酒谈笑?, 便惹得满汴京的人都将她们喊做纨绔。
长?久以往, 各自的家族就生出不满, 把自家孩子训斥一通后,又怪罪起盛拾月她们, 觉得是她们将自家孩子带坏,不乐意她们再接触下去,于是她们每次上门寻人,都会被小厮寻各种的由头敷衍赶人。
纨绔们不满,又不能?忤逆父母的意思,索性各自寻出自家后院、容易翻入的地方,还故意留下不少便利。
所?以这?些年,她们没少翻来覆去,偷偷遛进对方的院子,什么地方有守卫、什么角落适合藏人、那家院子有小路,这?一来二去,甚至比正主还熟悉自家院子。
盛拾月推开?院门,还没有走近,就听?到萧景大声寻问道?:“谁啊?”
盛拾月不答,直接往前。
那萧景不知在做什么,将衣袍一披,大步走出,直接将房门一推,就开?始不满地斥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不需要燕窝鱼翅……”
她话音一顿,在看?清来人后,被吓得一激灵。
“你、你怎么来了?”
盛拾月站在不远处,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揶揄了句:“萧小姐这?是在和谁摆架子呢?”
萧景连忙陪笑?,侧过身子将人迎进来,解释道?:“我阿娘总觉得我读书太累,一下给?我送羹汤,一下给?我送糕点,烦人得很。”
盛拾月往里走,萧景就在后面跟着,疑惑寻问:“你怎么来了?”
那位没有半点客人的自觉,没好气就道?:“怎么,不能?来?”
“那当然不是,”萧景打量了下对方表情,啧啧两声就道?:“你和宁大人吵架了?”
盛拾月毫无形象地白了她一眼,还在烦躁郁闷。
萧景瞧着她这?样子,心里就明白几分,乐道?:“你做什么事?惹宁大人生气了?”
另一位脾气正大着呢,当即就骂出来:“什么叫我惹她生气?就不能?是她惹我吗?”
“哟,满汴京的人都知道?,宁大人惯你得很,那能?惹你生气啊?”
萧景边走边笑?,走至旁边书桌,拧起茶壶往白瓷杯里倒。
她这?屋子的布局不同其他,比盛拾月的房间还要大些,以屏风分做两面,一面是卧室,一面是书房。
盛拾月下意识目光跟随,看?见?那书桌上的烛火和翻开?的书,不禁问道?:“你还在念书?”
她又接道?:“她哪里惯我了?”
很是幽怨的语气。
“快歇了,“萧景先是回了一句,而后又道?:“哟,你这?是吵了个架,就把宁大人对你的好全忘了?”
她边走边说,不知是不是熬夜念书的缘故,文雅的面容带着倦意,更显柔弱,直接将白瓷杯往盛拾月手里一塞,便道?:“银耳羹,甜的。”
盛拾月“哦”了声,不大想?喝,但是对方抬都抬来了,也不好不给?对方面子,于是敷衍地抿了口,眉头稍松。
果真不该喝什么茶水,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绕了一圈又一圈,久久不曾散去,当真折磨人。
这?下被泡过冰糖的银耳羹一涮,终于好了些许。
萧景笑?了笑?,又坐到木榻旁边,一只小臂压在矮桌上,略微靠近盛拾月就道?:“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应?”
她没有停顿,直接就道?:“前几日你突然想?吃桂花糕,可那会已是初冬,汴京周围的桂花全谢光了,樊楼又早早卖完,没有存货,宁大人愣是请人到南边采买新鲜桂花,快马加鞭送到樊楼,连夜端到你房前。”
盛拾月低头咳嗽了一声。
“半个月前你嫌宁大人这?几日忙碌,总是不着家,宁大人第?二日就提早完成公务,赶至国子监门口接人。”
盛拾月嘀咕:“那是她过分,连续半月都深夜才回……”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萧景接上:“让你一个人独守空房,寂寞难耐?”
盛拾月顿时“噫”了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对了!还有前些天,”萧景突然一拍手,十分不满道?:“你居然让宁大人赶去国子监为你请假,你是没瞧见?,那夫子先是被吓得满脸煞白,还以为自个被牵扯进什么重案里,竟能?让北镇抚司的巡抚使大人亲自赶来抓人。”
“他真的被吓得半死,差点腿一软就跪下去了,却没想?到,你家宁大人绕了半路,只是为了给?你请假。
盛拾月挠了挠后脑勺,谁让国子监新来的先生十分严厉,总是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她既犯懒又害怕先生,这?才让宁清歌出马。
盛拾月下意识又抿了口银耳梗,空着的手抹了抹耳垂,怪烫的。
见?她面色缓和,不像刚来时的紧绷,萧景摇了摇头。
盛拾月自觉不好意思,就胡乱找了个话题,说:“你这?些日子辛苦念书,是想?要科举吗?”
萧景是她们这?群人里唯一一个从小认真念书,并有资格参加科考的,上一次科考,她兴趣索然,又未过服丧期,所?以并未参加。
萧景点了点头,只温声道?:“画影如今跟在宁大人身边,品级一升再升,我也不好再玩闹下去,总得想?办法帮帮她。”
提起心上人,萧景眉眼温和,带着散不开?的情意,连说话都变得轻许多。
盛拾月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愣神后,只闷闷道?:“她如今前途大好,你恐怕要追赶许久了。”
“那就慢慢追呗,她又不会跑,”萧景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
“要是她不想?你追上来呢?想?让你一直活在她的庇佑下,”盛拾月突然反问。
另一人有些诧异,回看?了盛拾月一眼,边思索边犹豫,却道?:“人总会累的吧?”
“她累了也在逞强。”
“那我就站在她身后,扶着她,”萧景想?了想?,便道?:“她总一天会愿意往后倒,让我撑住她。”
盛拾月没再开?口,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浓且卷的睫毛扑扇,在眼睫留下浅灰色的印子。
有些事?情两人纠结不下,又在气头上,不肯听?对方的话也正常,被旁人开?导些许,便能?从死胡同中走出。
再说萧景与?她的情况类似,感同身受下,也说到点子上,不会像其他人一般,劝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劝什么。
或许这?也是盛拾月无意识绕到此处的原因。
萧景不曾打扰,自顾自拿起放在旁边的书,翻开?看?起,表情很是认真,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
房内一时无声,难得露出半边轮廓的弯月,又被层层浓云遮住,再次下起小雪。
不等两人再说些什么,便听?见?院外又有脚步声响起。
盛拾月还以为是萧家侍人,像萧景所?说的那样,受萧家夫人之?命,端来补品羹汤,所?以没有半点慌张,气定神闲地看?向门外。
只听?见?咿呀一声,木轴转动,露出来人模样。
这?是?
盛拾月一愣。
来人穿着简朴,一身粗衣抹布,一进来就开?始抖腿直哆嗦,还算清秀的面容也变得青紫难看?,抬手拍开?雪水时,可以瞧见?,双手手指都被冻得红肿,全是冻疮。
这?不过才初冬罢了,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萧景见?到来人,连忙将准备已久的热水递上,忙道?:“你怎么才来?”
那人接过热水,闷头就是一口,缓了片刻才能?挤出话来:“酒楼那边有活计耽搁了,不碍事?,我现在就为你授课。”
盛拾月眨了眨眼,对来人很是熟悉,这?就是在国子监内,与?萧景关系颇好的那个穷学生,如今她们常在国子监念书,偶尔也会和她说上两句话,关系还算可以。
但是……
盛拾月眯了眯眼,萧景和她的关系何时好到这?种地步,可以和她们一样,随便翻墙闯入了?
许是对方的视线太过醒目,萧景终于想?起旁边的盛拾月,忙向她解释道?:“云山是来为我讲题的。”
“哦?”盛拾月似笑?非笑?。
萧景再解释:“云山学识极好,若不是被家境耽搁,上一次科考就该中举,于是我求她帮我开?个小灶,我则给?她提供住所?和吃食。”
“她白日在国子监念完书后,又要赶着酒楼帮忙,直到夜深才能?赶来。”
盛拾月闻言,心中些许不满散去,而后点了点头,又不由诧异道?:“她都给?你开?小灶了,你怎么还不给?她些报酬?还让她在酒楼帮忙?”
萧景虽不比盛拾月,但也是官宦之?女,怎么会连这?点银钱都拿不出?还要人家来回跑,直至深夜才能?赶来。
萧景还没有开?口,张云山就先向她行礼,喊道?:“九殿下,是我不肯要萧景的银钱。”
“为何?”盛拾月突然生出好奇,偏头看?她。
那人不卑不亢,只道?:“萧景惦念着同窗之?谊,处处照顾我,我本就该尽心为她解惑,如今却还要以此为交换,索取一个临时住所?,我心中有愧,怎敢再收取她的银两。”
她虽然穷苦,却有难得的文人气节。
盛拾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露出几分饶有兴味的表情,只道?:“你们先讲题,不用管我。”
话毕,她假装不再言语,低头思考其他的事?情,可注意力一直放在那边。
只看?见?那张云山一边端着小碗,大口喝着银耳羹,一边低头为萧景解惑,思路清晰又不死板,确实?聪慧至极。
盛拾月不由回忆起以往,这?张云山虽出身寒门,却与?那些个自视清高的寒门学生不同,不刻意冒头,惹人针对,但也没有默默无闻,甚至可以说极具存在感,让盛拾月几日就将她记住,这?样的人……
她依稀记得,六皇姐手下的得力幕僚,就是在国子监念书时结识。
思绪落到此处,盛拾月多了一丝考虑,但却并未开?口。
再过半柱香,就有侍人敲门,说是宁大人派人送来九殿下惯用的物件。
不知是用何种方式寻到她的行踪,又见?她深夜未归,特地送来盛拾月惯用的物件。
盛拾月沉默片刻,只问宁清歌可否让人递话过来。
那侍人摇头不语。
于是,盛拾月就留在萧府睡下,一夜未归。
第95章
盛拾月认床, 即便?宁清歌派人送来她往日惯用的东西,可依旧是一夜的辗转反侧,直到天微亮,才稍稍眯了一会。
以至于她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刚到国子监中, 也不管其他纨绔在说什么,只往桌面一趴, 随着先生?絮絮叨叨的念书声, 眼皮合上之后就没能掀起过。
屋檐积雪被日光映射, 枝头摇晃一瞬,噼里啪啦砸下?许多碎冰,空气里泛着股刺骨的寒,还?没有来得及侵蚀, 就被屋里的热气推远。
只见?那屋舍之中,不仅四角都摆着炭盆,就座位间都有烧得正旺的炉子。
虽按大梁惯例, 每年?都会给国子监提供一定额分的煤炭,可那煤炭金贵, 往日都是一间屋子摆一盆, 若是那个学生?被冻得手脚僵硬,便?自?个去盆边捂捂, 稍缓过来些, 再回到原位听课。
可耐不住这屋里一堆纨绔, 个个都是家里受不得苦的祖宗。
昨日就已派人送来几车碳, 还?特?的嘱咐, 让国子监不必吝啬,尽管烧, 不够再送,只要别让这些个家伙着凉受冻就好?。
于是,这初雪的寒气,愣是半点没能挤入其中,偌大的地方宛如初秋一般暖和?,甚是好?睡。
趴在窗边座位的盛拾月,压着绯色宽袍,玉冠半束的发丝略微凌乱,垂下?几缕,被绵长呼吸吹得扬起又落下?。
许是听见?熟悉声音,盛拾月扭头转脸,换了个方向,露出脸颊上?压出些许红印,微张的唇透着盈盈水色,唇珠圆润,便?显得矜贵又稚嫩。
屋子里头很是安静,平日里最坐不住的那几个纨绔,这下?都变成了低头垂眼的鹌鹑,不知是怕打扰盛拾月睡觉,还?是怕旁边执卷念书的人。
沉稳脚步声又一次在盛拾月耳边响起,还?伴随着熟悉的清冽声音。
盛拾月浓睫颤动,还?没有醒来,就先拧起眉头。
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天天在她旁边走来走去,念个没完!
她起床气本来就重,更别说眼下?这种情?况,即便?蒙耳抱头,也仍然挡不住烦闷的念书声后,盛拾月被气出满腔怒火。
她顿时睁开眼,气势汹汹就往旁边一瞪,然后骤然愣住。
这不长眼的家伙……
是宁清歌。
她眨了眨眼,甚至觉得自?个还?在梦中,那个长得凶神恶煞又爱扯着典故骂人的糟心先生?呢?怎么换成一身白衣的宁清歌了?
旁边人也不曾为她解惑,自?顾自?地低着头,只是那上?翘的嘴角一压再压,终于等到盛拾月醒来,哪里还?记得书上?写了什么?
一心忙着看热闹咧!
盛拾月还?有些难受,这努力补回来的睡眠,始终比不上?原本的休息,脑袋睡得昏昏沉沉的,还?掺着起床气,脑子试图转动又一下?子卡住。
木愣好?半天,才冒出和?之前一样的问题。
宁清歌怎么会在这?
那人装得正经,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的书生?气,见?盛拾月醒来,也没有刻意赶来,只是边念书边往盛拾月这儿走,不紧不慢的悠然模样,当真像个闲散的教书先生?。
盛拾月露出困惑表情?,抬手揉了揉眼后,仍是不解。
宁清歌不去她的北镇抚司,跑来国子监做什么?
许是热闹看够了,周围人终于憋不住,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笑。
小殿下?还?浑然不知,陷进想不通的迷茫里,泛蓝的眼眸覆着一层水雾,如幼猫般澄澈可怜。
纨绔们哪里见?过盛拾月露出这幅模样?
朱六儿最先憋不住,以手握拳,敲着木桌哈哈大笑。
潘玄捧着肚子,笑得牙不见?牙,眼不见?眼。
齐觉后转,压着阿丹的桌子,一起乐得不行。
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姿态。
盛拾月懵了下?,还?没有来得及生?气,便?见?宁清歌停在她桌前,假装无意地抬手,宽袍的袖子随之敞开,将?盛拾月遮得严严实实的,挡去旁人视线。
终于瞧见?等了半天的热闹,众人哪里舍得停。
探头伸脖的,纷纷往这边看。
宁清歌见?众人还?不肯停,另一只拿住戒尺的手,往后面木桌上?一敲。
——砰、砰。
众人顿时嘘声,收回脑袋、缩回脖子,回到原来位置。
盛拾月这下?才反应过来,宁清歌跑来国子监授课了。
前回说过,大梁对国子监十?分重视,时常鼓励朝中官员在空闲时候,赶到国子监授课解惑,虽无半点明面奖赏,可隐藏的好?处不少。
例如前些年?,陛下?有意提拔一官员,却见?她两年?未到国子监授课,当即唤人来大骂一通,于是不仅没能升官,还?惹得陛下?厌恶,如今还?在朝廷边缘蹉跎。
而国子监中的学生?,无论寒门还?是世家子女,大半都能踏入官场,日后念着这几次授课的半师之情?,说不定还?能互相拉扯一把。
只是这些日子朝廷动荡,北镇抚司四处抓人查案,京中官员少了大半,便?很少有人再有闲心来此,更别说快忙得脚不沾地的宁清歌了。
她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没想到宁清歌会跑到国子监来,还?正巧抓到自?己偷懒……
有点丢人。
盛拾月面无表情?地坐直身子,揉了揉被枕得发麻的手臂,低着头不看对方。
宁清歌仍在授课,清冽声音如泉水拍打圆石,溅起晶莹水花。
果真如盛拾月所想,宁清歌比那些个只懂照搬的先生?,讲得有趣的多,起码她盛拾月都不困了,自?顾自?翻开书,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另一人也不说她,只是在她乱翻页、找寻不到的时候,戒尺一落,压在正确书页上?,而后往上?一挑,指在正念着的段落上?。
很是贴心。
可惜盛拾月不仅不感激她,甚至连余光都不曾瞥向她片刻,低头垂眼盯着字句,别以为她有多认真,实际却一直在揉着小臂。
当枕头靠了一早上?,这下?才知苦楚,一连串酥痒从指尖往上?,将?整个小臂都覆盖,难受得很。
盛拾月拧着眉头,脸颊还?残留着发丝印子。
身前的那个人还?在忍笑,越想越乐,将?桌椅震得发颤。
盛拾月掀开眼帘一瞪,直接抬脚就往对方身上?踹。
这一脚可没留力,对方算是撞到枪口上?了,盛拾月本来就憋着气,一觉起来还?被人笑,心里正憋屈着呢,她还?敢笑!
“哎哟!”
那人差点给她踹到地上?去,连忙捂着屁股,大喊一声,下?意识就转身回头,嚷嚷道:“你?这是……”
话?还?没有说完,就瞧见?盛拾月毫无笑意地看向她,明艳眉眼冷肃,分明一句话?都没说,却让人感到一股难言的惧意。
她倒吸一口冷气,尴尬讪笑着,想要往另一边看,可是一抬头,却是宁清歌似笑非笑望过来的模样。
她后背一寒,便?有冷汗冒出,齐刷刷往下?流,哪里还?敢喊疼,规规矩矩坐回原位。
其他人见?状,也老实不少。
盛拾月冷哼一声,还?没有得意片刻,宁清歌就抬起戒尺,又将?她铺开的书翻到下?一页。
盛拾月:……
又一次被宁清歌抓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盛拾月也不好?得和?宁清歌撒气,腮帮子鼓了又鼓,最后还?是瘪了下?去,只是目不斜视,不肯理?她。
昨天的气还?没有消,晚上?又憋了不少,谁让宁清歌派人跟着她,莫名其妙送来一堆东西,却连一句软话?都不说,气得她翻来覆去,越想越憋屈,恨不得翻墙跑回去,再把宁清歌骂一遍。
纸页翻动,暖阳从窗户中挤入,落在盛拾月的眉眼,依稀能瞧见?脸颊间的细小绒毛,不情?不愿地跟读着。
宁清歌眼眸柔和?,自?盛拾月醒来之后,脚步就不曾挪动半分。
众人抬眼窥见?,又急急忙忙低头,暗叹着两人的相配。
许是睡了许久的缘故,这节课过得十?分快,不一会就听到屋外的铜钟声。
等宁清歌将?今日的功课布置下?去,其余人便?连忙收拾东西,连走带跑地躲出去。
几个呼吸间,里头就只剩下?宁清歌和?盛拾月两人。
盛拾月还?没有起身,那人就先坐过来,贴在盛拾月身边,轻声唤道:“殿下?。”
另一位偏过头,不理?她。
“小九,”宁清歌牵住她的手,还?记得她之前拧着眉头揉手的模样,没有丝毫停顿就替她揉捏起。
“不生?气了好?不好??”宁清歌声音更柔,全然没了之前授课的清冷。
那祖宗可没那么好?哄,仍对方怎么说,就是不肯回应,只是抓住宁清歌揉捏小臂的手,默默挪到正确位置。
其他地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有这一处被额头一直压着,现在还?没有好?。
宁清歌从善如流,温凉指尖抚过衣袍下?的肌理?,也不知是不是特?地和?徐大夫学过,力度把握得极好?。
盛拾月面色稍缓,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那人就靠到她肩膀,脊背微弯,露出疲倦的模样。
盛拾月这人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刚刚硬气起来一点,这会就被宁清歌刻意放低的姿态而取悦。
脑袋又转了回来,无意嗅见?对方发间香气。
突然又有些困了。
盛拾月抿了抿唇,硬邦邦憋出几个字:“你?在干嘛?”
宁清歌微微偏头,因?身高的缘故,她比盛拾月稍矮些,于是仰头看她,薄软的唇几乎擦在对方脸颊,又隔着若有若无的距离,不曾真正贴上?。
盛拾月眼帘垂落一瞬,又别扭地看向前头。
另一人不退反进,依旧保持着这个若即若离的距离,在对方耳边开口:“等殿下?回家。”
刻意拉长的语调撩人,尾音甚至被有意放低,轻得好?像叹息,幽幽缠在盈白耳垂。
痒。
盛拾月不禁一颤,又被对方压着,动弹不得。
她只好?横眼一瞪,毫无威慑力地嘀咕了句:“我才不回去。”
宁清歌没问为什么,只捏了捏对方的指节,从末尾捏到指尖,又重新捏回来,顺着掌纹一下?又一下?地划过。
周围安静,碳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远处的说话?声越来越远,不知在笑些什么,但盛拾月不消问,也能猜出大半,可以想象,明日她们会如何调侃她。
盛拾月撇了撇嘴,又忍不住翘起些许弧度。
宁清歌从指尖捏到手腕,不紧不慢地偏头,声音软了又软,连吹在盛拾月耳边的气息都柔和?得不行,一句话?惹得千回百转:“殿下?回去好?不好??”
她有些幽怨道:“好?困。”
她伸手抱住盛拾月,声音懒懒:“没有殿下?在身边,我一整天都未能合眼。”
盛拾月“哦”了一声,也不说什么。
宁清歌又道:“我已叫侍人将?殿下?的东西收回府了。”
盛拾月挑了挑眉。
那人又收拢双臂,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再叹道:“昨夜被褥好?冷,殿下?回去帮我暖暖好?不好??”
“我就是个暖床的?”盛拾月终于开口,斜眼看着对方。
“那我帮殿下?暖暖,”宁清歌接得很快,牵着盛拾月的手就往自?己腿间。
盛拾月一下?子绷紧脊背,结结巴巴就道:“宁清歌你?干嘛?”
“你?可、你?可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她面皮薄,这会已经开始四处打量,生?怕有人突然闯进。
那人想装得懵懂,可声音却多了一丝笑意,回:“学堂啊。”
“方才我还?在为殿下?授课呢,怎么会忘记?”
话?到此处,她又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刚刚是谁在偷看我?”
盛拾月顿时瞪大眼,不打自?招地喊道:“我可没有!我看你?做什么?”
“哦,”宁清歌拖长语调。
“我哪有看你?,是你?一直站在我旁边不走,我就看了一眼,”自?以为十?分隐蔽的盛拾月急忙遮掩。
“嗯……”宁清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而轻笑:“就看了一眼啊?我帮你?翻了几回书了?”
盛拾月都忘了这茬了,一口气堵在喉间,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来。
那人就笑,指尖勾着盛拾月掌心,道:“若是别的先生?,都该罚板子了,我还?帮殿下?翻书。”
“我看谁敢罚我?”盛拾月才不进她的圈套。
“那殿下?罚我?”宁清歌一字一停,指尖在对方掌心轻挠,说:“我做错了事?,殿下?要不要罚我?”
她好?心地提出颇具诱惑力的建议:“像上?次一样罚我板子?”
“或者勉铃?”
“还?有上?次的那个铃铛?”
盛拾月僵着身子,只觉得宁清歌的气息一直在自?己耳边绕,烫得惊人。
她咽了咽干哑的嗓子,手却被拉着往更里面去。
盛拾月被吓得一下?子蹦起,慌慌张张,像是逃一般往外走,那脸红得不行,嚷嚷着:“回府了回府了。”
身后的人只笑,几步往前牵住盛拾月的手,就往外走。
外头暖阳依旧,白雪消融。
第96章
再过些时候, 又有细雪落下,落入湖中,被各色锦鲤争先咬住,而?后又被冷得直拍尾, 往深水里钻。
房间中的烛火柔和, 角落的炭盆燃烧,将寒气?驱寒, 只剩下暖洋洋的暖意, 幽幽往床榻间钻。
洗漱过后的盛拾月有些懒散, 一半是?因为困倦,一半是?因为惧寒,一到冬日便和个需要?冬眠的动物似的,不怎么?想?动弹, 懒洋洋地缩在宁清歌怀里。
另一人还好些,左手环抱着对方,在瘦削脊背轻拍。
一时无言, 两人都未曾主动开口?,也不觉得尴尬, 陷入这难得的宁静里。
盛拾月贴着对方的肩, 依稀能听到宁清歌的心跳,随意披散的发丝, 随着她的呼吸起落, 还能嗅到些许沐浴之后的潮意。
她慢吞吞伸出手, 拽出宁清歌发丝一缕, 在指间绕了几个圈, 然后又故意压折,或是?将那缕发丝捏出别的花纹。
也不知如此?枯燥无趣的玩闹, 她是?怎么?坚持那么?久,还不见丝毫腻烦。
宁清歌任由她胡闹,眼?眸半阖着,依稀还能瞧见眼?睑出的青紫,确实是?一晚都没?能安睡。
她呼吸渐缓,还没?有坠进梦境里头,就被声音拉扯而?回?。
那人的声音像是?被暖意熏过,透着股疲懒的劲,磨磨蹭蹭地冒出:“宁清歌,我还没?有原谅你。”
另一人掀开眼?帘,好看的眼?垂落,倒映着盛拾月身影,慢半拍地答应了句。
许是?对方给予的答案不合她心意,盛拾月有些闹腾起来,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怀里蹭,还将一条腿搭了上?来,强调道:“我还没?有原谅你。”
拍在后背的手一顿,便顺着肩胛骨往下滑落,如同安抚般开口?:“那殿下想?如何?”
盛拾月瘪了瘪嘴,继而?斥道:“你一点也不诚心。”
好端端答应一声也会被说不诚心。
宁清歌无可奈何,只能偏头吻在盛拾月额头,轻声道:“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若是?别的乾元,或许就被这样?忽悠着同意,可惜宁清歌遇到的是?汴京第一无赖盛拾月,不仅不知收敛,还越高嚣张地讨要?起欠款。
显然,宁清歌给出的这个答案,也不大得盛拾月满意,依旧鼓着脸。
宁清歌伸手戳破她鼓起的脸颊,哄道:“殿下想?说什么??
话都说到这里,盛拾月哪有不顺着往下的道理。
她哼哼两声,就道:“这次是?你的错。”
那人点头,没?有丝毫抵触。
“一而?再再而?三,屡教不改,”盛拾月给予严厉批评。
“嗯,”宁清歌答应一声,态度十分温和。
盛拾月扯了扯她的发尾,哼道:“不可以再有下次。”
宁清歌还没?有回?答,她就先说起其他:“不然我会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一连三个非常,果真是?十分严重。
宁清歌停顿一瞬,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那人就道:“萧景昨夜劝了我,说你和方画影在这方面格外相似,都以为自个能抗下一切。”
宁清歌没?说话,安静听着她继续。
“我知道这不可能一下子就改过来,但是?我会站在你身后,等你什么?时候真正信任我,愿意往后靠,依赖我。”
她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宁清歌我给你时间。”
宁清歌的眉眼?舒展,莫名?的情愫让心脏软成一片。
分明是?宁清歌的过错,是?盛拾月受了委屈,可绕了一圈后,竟盛拾月自个做出退步,提出解决的办法。
旁人总说盛拾月桀骜嚣张,却瞧不见她待亲近之人到底有多好,就好像个刺猬,只对自己喜欢的人翻肚皮,其余人都只能瞧见尖刺。
她低声唤道:“殿下。”
声音很轻,犹如叹息一般,轻易就被风吹走。
那人主动低头后有些别扭,故意不看宁清歌,装出凶巴巴的模样?,警告道:“但也不能太长时间,我会生气?的。”
宁清歌被逗笑,哄道:“好。”
盛拾月往她怀里埋,耳朵尖红了一点,不知是?被碳火熏的,还是?坦诚交代后的羞涩。
宁清歌将人抱紧,拍着她的脊背,耐心等着她缓过来。
旁边的烛光晃动,火苗被吹得胡乱摇摆,弹出的火星掉入烛油中,发出短暂而?急促的响声。
盛拾月将脑袋从宁清歌怀里拔出,又道:“你不能再想?以前一样?,事事都瞒着我、护着我,让我活着你的庇佑下,总要?给我个机会,证明自己。”
“是?我之前太过紧张殿下了,”宁清歌微微点头,在这一点上?十分诚恳,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错误。
“我又不会出什么?事,”盛拾月嘀咕了句,有意逗弄:“再说了,现在人人都知道北镇抚司的巡抚使大人,是?我盛拾月的夫人,谁还敢动我?也不怕锦衣卫当场将他带走,将几代人的过错全部查出来……”
她笑:“稍有不慎就九族不保了哟。”
宁清歌面色微凝,回?答地很快:“若他们是?个良善之人,又怎会故意欺压你。”
言下之意就是?欺负盛拾月的人,都不算得什么?好人,被诛就被诛了,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护短得很。
哪怕是?最?嚣张无赖的盛拾月都听得哑然,本来是?宽慰对方的话语,反倒成了理直气?壮的辩驳,她戳了戳宁清歌的心口?,阴阳怪气?道:“巡抚使大人好威风哟。”
宁清歌无奈看了她一眼?,只道:“威风又如何?惹妻子生气?了,也得独守空房。”
能被一向清冷凉薄的宁大人几次提起,这心中的怨念确实不小。
盛拾月就笑,暂住萧府的郁闷终于消散干净,又一遍强调道:“你得慢慢放手,让我独自踏出去,大不了……”
她补充了句:“要?是?有无法处理的事,我自然会找你商量,我不会过分逞强的。”
“宁清歌,我得长大一些了,”她再次加重语气?强调。
另一人微微叹了口?气?,揽在盛拾月腰间的手臂收紧,好一会才道:“好。”
两人紧贴在一块,不曾留出丝毫缝隙,心跳逐渐停缓跟随,继而?同频颤动,因有碳火的缘故,两人不曾该穿厚衣,依旧是?那一身宽松里衣,隔着薄薄布料,感受着对方肌理的滑腻。
不远处的窗户开了条缝隙,即便是?无烟的红萝炭,也怕烧得太旺,闷得人口?干舌燥,连连起夜,所以特?地留了个通风的地方,偶尔有雪花飘入,还没?有落地就化成了水。
“可是?,我有些舍不得。”
宁清歌突然出声,语气?有点低闷,拖长的尾音飘忽,虚虚落在对方耳间。
“我有点舍不得,”她又一次开口?,温凉的吻落在盛拾月眼?帘,像是?叹息一般的语气?。
柔软的唇往下滑落,从眉间至高挺鼻梁,又到唇间。
盛拾月仰头回?应,咬住对方作乱的舌。
鼻尖相触,额头相抵。
不知是?太过困倦的缘故,还是?两人都不紧不慢,动作很是?缓慢,唇齿贴紧又松开间,还能听见些许水声。
盛拾月抬眼?看她,却被对方抬手蒙住眼?,只剩下黑蒙蒙的一片。
坏得很。
探寻不得的盛拾月只能抬手掐住对方的腰,腰肢细软,稍用力就泛起红意。
只是?另一人不在意,甚至十分喜欢盛拾月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不会刻意抹药,任由它们留着。
发丝交缠在一块,连呼吸都同步。
淡淡的荔枝香气?牵引着樱花香气?,慢悠悠在床榻间打转。
盛拾月微微皱眉,就将人推远些,低声询问:“这法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宁清歌眉眼?温和,被推开却不生气?,反倒又贴了上?去,温声哄道:“等过几天?就不用服药了。”
“嗯?”盛拾月还有疑惑,扑扇的眼?帘扫过对方掌心,有些痒。
宁清歌咬住对方的唇,声音含糊道:“不服药后,信香便会淡下去,或许有一段时间会没?有吧,徐大夫也说不好,只是?说需要?温养很长一段时间。”
盛拾月眉头更紧,故意用力掐了一把,气?道:“你就是?这样?过分,一点也不爱惜自己身子,什么?叫做说不好。”
她气?得腮帮子鼓起,又道:“我明儿就让人断了她的酒和银两,住我的吃我的,还敢和你一起欺瞒我。”
“说不好就好好想?,什么?时候想?出来了再喝酒,”她咬牙切齿。
“好好好,殿下说了算,”另一人只是?笑,毫不犹豫就将队友出卖,完全忘记了是?自个指使的,还叮嘱徐三痴不准泄露。
她松开手,轻轻揉开盛拾月皱起的眉头,又道:“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盛拾月扯了扯嘴角,怨道:“你就这个时候说得好听。”
那人就笑,俯身贴过去,哑声道:“别处也好听的,殿下要?不要?试一试?”
没?等盛拾月再开口?,那荔枝的香气?骤然涌来,一股脑往唇齿间冒。
盛拾月本就贪甜,哪里能拒绝这样?的滋味,剩下的话语都被压散,只剩下甜腻的荔枝香气?。
衣衫落地,床帘被无意推了下,便摇摇晃晃不见停。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能听到雪落打在瓦片的声音,积了厚厚一层,几乎要?从屋檐边缘滑落。
更远处的风声极大,吹得枯树摇晃不止,挂在檐角的灯笼也被吹破,直接摔落在雪地里。
偶尔有沙沙脚步声,有人快步离开,生怕多停留一会就被暴雪淹没?,那些个早早躲入屋里的人瞧见,便庆幸自个机灵,而?后紧紧抱住怀里的竹编手笼,将被褥裹得严实。
惯会享受的盛拾月可没?这个烦恼,角落里的碳火烧得正旺,温度攀升,分明没?有多大作用,脖颈、脊背,甚至掌心都冒起细汗。
宁清歌呼吸有些乱,抬手揪着枕角,揉得那布料满是?褶皱。
半阖的眼?眸有水雾凝聚,似要?滑落却又不肯往下滴落。
纤长的腿曲起又滑落,瓷白脚踝泛起绯色,就连趾尖都被渲染。
随着水声,腹部的轮廓也微微起伏,几次绷紧,弯曲停在半空,刚想?落下又被掐着往后撞,更是?发颤,几乎撑不住。
那声音果真如宁清歌所说,好听极了,让人忍不住继续往下,获取更多。
宁清歌骤然绷紧,眼?眸失神?一瞬,却又在对方的突然停止中,变得茫然无措。
“小九,”她无助喊着。
这种感受并不好受,就好像是?被困在沙漠的人,终于能瞧见一块冰块,可那冰块却停在她唇边,不肯让她触碰一瞬,只能眼?巴巴看着那寒气?泛出,分外诱人。
“小九,”她央求着。
可那人却不肯听,甚至过分地退后。
被不上?不下的拉扯,眼?尾的水雾终于掉落,在枕巾上?留下深色痕迹。
盛拾月却笑,很是?恶劣地开口?:“先生白日讲了什么??学生睡了半天?,一觉睡醒来,什么?也不知道,先生也不知停,给学生解释解释。”
她字正腔圆道:“只好请先生再为学生开个小灶。”
若非在床榻间,单听声音,还以为她有多诚恳,像个虚心好学的学生请求老师的教导。
宁清歌哪里记得这些,开口?时的声音呜咽,像说些什么?却忘记,最?后只喊了一句:“小九。”
可盛拾月却在这个时候犯起倔,就是?不肯往前,只道:“先生难道在怪罪学生?不肯为学生解惑?”
曲折的腿几次起落,只觉得碰不到实处,被高高架起一般。
磨人。
于是?她只能强压下全部感受,极力回?想?书页上?的墨字。
“周太祖……”
不过刚开口?,声音就被打断,宁清歌咬住下唇,试图压住,可那声音却从缝隙中泄出。
那人还装得天?真,笑着问道:“接下来呢?”
宁清歌深吸一口?气?,努力继续:“周太祖贵妃张氏,彬从母也……”
不等听清,堆积在屋檐的雪终于承受不住,轰然砸向地面,发出巨大声响,连府邸外围都能清晰听见。
吓得安眠的人都惊醒,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好半天?才能缓过去。
那雪越下越大,直接将之前踩在地上?的脚印掩埋,躲着在檐角的鸟儿缩成一团,也不知如何渡过这个冬日。
屋里还在念书,字句不大通顺,但好歹能够念出。
那学生也不知学了没?学,一味都看着先生,时不时冒出几个问题,但先生回?答了,她又不怎么?听,可是?先生答不出来时,她又生气?,借此?作怪,说着惩罚。
水痕逐渐散开,将整片被褥浸透,房间里的香味更浓,一整晚都不曾散开,将碳火都逼到角落里。
积雪逐渐堆至台阶上?,枯树折断,不知明日该如何处理才好。
风从窗户缝隙吹入,便将烛灯熄灭,屋中一暗,只能听见些许泣声,不大真切,让人不禁怀疑是?否真的存在,或许只是?一时的幻觉罢了。
第97章
恍惚间又?过去几月, 作为大梁中心的汴京依旧不大平静,发生了不少大事。
先是岁数较大、将婚事拖延许久的六皇女、八皇女一起成亲,虽然有些?仓促,但那几日的?汴京还是十分热闹, 处处张灯结彩, 都?是欢声笑语声,是元凤末年少有的热闹事。
而盛拾月虽与这两位皇姐的关系不大好, 但也盛装出席, 牵着宁清歌, 在不远处看了好一会笑话。
确实好笑得很?。
毕竟六皇女、八皇女的关系极差,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天?天?在朝中吵得面红耳赤,可眼下却同穿喜袍, 装模作样地互相恭喜。
一嘴一个百年好合、天?长?地久,心里却不知在咒骂什么,有多希望对方快点失去这个助力。
尤其是盛拾月牵着宁清歌上?前祝贺时, 那两人的?表情更是精彩,都?可以?说上?一句五味杂陈。
乐得盛拾月埋到宁清歌怀里笑, 好一会才勉强停下。
至于那两位嫂嫂, 之前在宫宴中已经见过,如今再见, 也未觉不同, 依旧是一个天?真无邪, 一个体贴温柔, 唯一能让盛拾月多看几眼的?, 是她们两人的?长?辈。
虽是女儿的?大喜日子,太府寺卿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愁虑, 就算是旁人上?前恭喜时,她也只能勉强挤出一抹笑意,而后依旧苦大仇深的?。
而淮南王不同,笑得十分开怀,甚至可以?说是张扬至极,给上?前祝贺的?人都?分发了谢礼,甚至连京中百姓都?有顾及到,派人散去好多喜钱,惹得众人侧目,被京中百姓夸赞了好长?一段时间。
再过一月,宫中又?传出喜讯,有名?妃嫔怀上?了皇嗣。
此事闹出的?风波不小。
看似只是久久未传出喜讯的?皇宫,终于又?有皇嗣降生,实际却在表明陛下的?身子健壮,还能再撑好些?年。
那些?个认为陛下在强撑的?人彻底死?心,纷纷商讨着该如何。
六皇党、八皇党更是惊慌,明面上?收敛不少,改作私底下的?小动作不断。
而六皇女、八皇女两人也愁眉不展,在民间,父母晚年康健是好事,但在她们这个位置,若是皇帝康健长?寿,必然会压得皇嗣无法出头,谁又?甘心,三十几许了,还是一个无法掌握大权的?小小皇女?
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是,她们误以?为陛下年老?、再无精力处理?朝政,所以?肆无忌惮地暴露出自?己的?野心……
就好像身处狮群之中,狮王会将已经成年的?幼狮赶出自?己狮群,担忧对方影响了自?己的?地位与权威。
朝廷也是同理?,自?古至今,太早暴露野心的?皇嗣,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于是六皇女、八皇女心中担忧,好几日上?朝都?一言不发。
但这并不代表这两人的?争斗放缓,而是在感?到危机之后,越发争夺得厉害,只是都?放在暗处,不像以?往那么明显罢了。
另外?,此事还影响到了民间。
不知是哪里泄出的?风声,说陛下近几年都?在研习道法,百姓见她恢复精力,便纷纷模仿。
故而,往日藏于山水市野的?方士皆冒出头,大刺刺行?走在坊间,曾经对此十分厌恶的?皇帝,却未下达实际旨意驱赶,好像默许一般,使众人更加崇尚这类术法。
汴京的?风波不断,更远处的?南疆也不落其后,自?秋末后,便接连遭受南蛮袭击,战乱不断。
武状元初次带兵,难免缺乏实战经验,前一个月差点将昆城丢失,幸好有麾下叶流云、叶赤灵力缆狂澜,这才将战局扭转。
朝廷之人听此战报,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连称赞叶流云、叶赤灵两人,就连陛下也一样,不仅赐下诸多奖赏,还将两人抬至六品校尉,只比钟千帆差了一品。
盛拾月初听此事,也是被吓得面色苍白,连连询问侍人,再三确定叶流云两人的?平安。
夜里还做了回噩梦,梦见叶流云断了腿、叶赤灵瞎了眼,半夜惊醒,抱着宁清歌哭了好一会。
宁清歌无奈,抱着这人哄了半响,一遍又?一遍地承诺两人无事后,盛拾月才稍缓和过来些?。
之后的?宁清歌难免吃味,又?揪着这人耳朵细问其他。
结果就是宁清歌、盛拾月两人双双晚起,踩着点赶到北镇抚司、国子监,一人揉手,一人扶腰,渡过了颇为劳累一天?。
之后的?战事还算平稳,输赢掺半,但还是不及武安君在时。
可钟千帆、叶流云等人都?只是第一次带兵打仗,朝廷之人想要怪罪,也不好开口,只是默默想念起武安君在的?日子,就连陛下,也暗中加大了寻找武安君的?人手。
此中最不安的?是八皇女,几次请奏出兵,却被陛下一压再压,甚至到冬季即将结束,也一直被困在京中,整个人都?消沉了不少。
前几日还有人撞见,她在倚翠楼中喝闷酒,直到半夜,才被八王妃请了回去。
与之相反的?是六皇女,刚刚压下去一点的?气焰,又?忍不住冒起来,这几日老?往宫中跑,在皇帝跟前伺候着,直到夜深才肯回府。
再到初春,冰雪消融时。
扬州突发水患,洪水冲破决堤,使周围多城遭受损坏,受灾范围极广,受灾人数众多,底下官员起初想瞒下此事,可灾患实在太大,根本压不下去,只能上?奏于朝廷,但此时离灾祸已过去一月有余。
陛下闻言大怒,被气得在大殿中吐血晕厥,直到半夜,才在太医的?施针下,缓慢转醒。
之后,不等天?亮就先召集文武百官赶来,商讨治理?水患之事。
宁清歌此时正因北镇抚司一事,而被百官百般忌惮。
于是那六皇女不知如何作想,竟让幕僚上?前,举荐宁清歌出京治理?水灾,众人见状,纷纷附和。
陛下思索许久,居然真的?松口同意下来,让宁清歌与户部柯熙同去治理?水患。
次日,天?明。
连成串的?马车驶出汴京。
端坐在车厢中的?盛拾月,随手掀开车帘,朝周围打量了一番后,才慢慢收回视线,眉眼间的?凝重未散,眉头越发紧皱。
坐在她旁边的?宁清歌,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劝道:“事已至此,殿下再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缓下心神多休息几日,等到了扬州,派人查明大致情况,再来考虑其他。”
盛拾月面色稍缓,可眉头依旧皱着,十分坦然道:“我心里烦得很?。”
她又?道:“扬州自?古水患不断,时常有河水冲垮河梯、田地,淹入城中,摧毁房屋,直到皇姐南下,凑款修筑堤坝、疏通水流,亲自?带领百姓,在河岸两旁种树修田后,才使水患停歇。”
“我刚刚去寻柯大人,询问当年扬州治理?之事,她向来务实,不是个会夸大其词的?人,几次向我承诺,皇姐当年领人修建的?堤坝,起码能保扬州十年无事。”
户部柯熙是当年废太女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之前曾跟随废太女一起下扬州治理?水患,如今也被陛下指派,跟着她们一块赶去扬州。
盛拾月重重叹了口气,紧紧握住宁清歌的?手。
不仅是为忧虑扬州,更是为了废太女。
废太女当年就是因扬州一事,被众人称赞夸奖,推至神坛,可如今扬州却出了事,不就在说废太女当年并未尽心,甚至有偷工减料之嫌吗?
自?此事传回京中后,坊间谣言不断,甚至有人开始咒骂、指责起废太女。
宁清歌知废太女在她心中的?地位,只反手握住对方,温声宽慰道:“我之前曾与扶光太女接触过一段时间,太女性情磊落,一心为民,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许是远离了汴京,之前完全不允许提及,提起也只能喊作废太女的?人,终于能在两人的?交谈中,恢复以?往的?称谓。
盛拾月闻言,又?叹了口气,靠向宁清歌肩膀,怅然道:“我当然知道皇姐不是那样的?人,我怕的?是有人故意造成这场水患。”
宁清歌先是抬手,将人往怀里拢,再偏过头,在她发间留下一个浅淡的?吻,缓缓道:“我已派锦衣卫先行?一步探查,若有消息,她们必会快马传回。”
盛拾月闷闷答应一声。
说话间,车轮撞在石块上?,马车被颠起,还没有缓下来些?,又?有颠簸。
盛拾月向来娇气,被马车晃得头晕眼花,面色很?是苍白。
宁清歌瞧着她这幅模样,心里不免难受,又?哄道:“扬州路远,如今又?受洪水冲击,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殿下何苦跟来。”
盛拾月摆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可面色却变得更差,只能埋首在宁清歌肩颈,哼道:“你可别?想抛下我。”
宁清歌无奈,道:“我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那也不行?,”盛拾月双臂抱着对方,哼道:“我不要和你分开。”
“再说了,这也是难得的?机会,京中六皇姐、八皇姐相争,我不好冒头,只能装出乖巧念书的?模样,不引起她们的?忌惮,如今机会难得,若能办得漂亮些?,也可借此入朝参政。”
话说到这份上?,宁清歌能如何?
之前也劝过几次,可盛拾月态度坚决,说如果宁清歌不同意,她就去求见圣上?,或者自?己带人偷偷赶去,宁清歌劝不动她,只能让人跟来。
盛拾月将人抱紧些?,话音一转,又?闷闷道:“宁望舒,我想过去看看。”
她终于说出真实想法:“皇姐留下的?东西不多了,我得去看看。”
她语气一寒,再道:“若真有人敢糟蹋皇姐的?心血,那我必然要亲自?处罚他们。”
可惜小殿下还没有狠厉片刻,又?被颠进宁清歌怀里,完全坐不稳,时不时就被晃得东歪西倒。
宁清歌勾了勾唇角,再一次将人抱紧。
第98章
扬州的情况比想象中更严峻, 才至半途,便已瞧见众多枯瘦如柴的灾民,聚集着往别处走,而隐于树间灌木中的尸首, 甚至有大量的啃咬痕迹。
宁清歌、盛拾月两人见状, 只能?尽量缩短路程,快些赶到扬州。
扬州各城的情况极差, 就连相对富贵的人家都难保全自个, 更别说?普通人。
宁清歌等人进城时, 甚至要以官兵开道?,个个出鞘亮刀,逼退已经饿红眼的灾民。
盛拾月见状,一路沉默, 嘴唇像是被缝上一般,难以扯开半分?,其余人也面色凝重, 强忍着心中怜悯。
之前压下灾情的州府已负罪自裁,死?前还放火烧了自己的府邸, 相关?亲属全亡于火中。
宁清歌、盛拾月两人哪里看不出其中猫腻?
可救灾要紧, 其余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立马接手这?个群龙无首的州府, 将两人商议许久的赈灾法子一一实行。
许是救灾法子得当, 半月后, 扬州灾情缓和, 宁清歌两人见那些个地方官吏很是用心, 不曾有贪图灾银、压迫百姓的行为,便暗自将之前的疑惑搁下。
毕竟, 现在的扬州实在经不起?太大波折,若真心悔改就算了,否则各处岗位空缺,又无法及时调人顶替,万一拖累治理,便是因小失大了。
唯一让宁清歌、盛拾月感?到疑惑费解的事,是之前派出的锦衣卫迟迟未归,可这?两人忙得脚不沾地的,连睡觉时间都?是强行挤出,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么多?
直到有一日,忽有人执信物而来,指名?要见盛拾月。
“你说?这?人拿着锦衣卫的牌子,还是之前离开的那几人的腰牌,”盛拾月眉头?微皱,放下施粥的木勺。
如今不过半月,可盛拾月却发生了极大变化,往日极白皙的皮肤,在风吹日晒下变成更健康的小麦色,之前的跋扈娇矜淡去,终于有了些许沉稳。
那锦衣卫抱拳称是,眼底闪过一丝难言的感?慨,可还不得她怀念片刻,就忙道?:“那人指名?要见您,我们?拿出同样式的腰牌询问,她都?不肯说?。”
盛拾月思索一瞬,便向之前与?她施粥的人嘱咐几句,再大步离开。
锦衣卫向来尽忠职守,若无棘手又重大之事,绝不会采用这?种方式,可盛拾月想?不明白,扬州灾祸虽严峻,可此刻已有好转苗头?,她们?为何还会被拖住手脚?
见盛拾月离开,留守侍卫连忙跟在她身后,即便低垂着头?,也能?感?受到两边百姓投来的视线,满是信赖,甚至可以说?是虔诚。
不知这?一幕,被整日议论着盛拾月纨绔事的汴京人瞧见,表情会如何丰富。
当年那个无法无天?,骑马过街的纨绔少女,像是被掩埋在去年汴京的厚雪里。
不多时,盛拾月就走到那人身前。
那人面黄枯瘦,衣衫褴褛,看似其余灾民并无不同,只有那一双眼睛,很是狠厉,比周围锦衣卫都?森然,或者说?已不大像人类,更像是茹毛饮血的野兽。
不等盛拾月询问,那人就主动开口,只冒出三个字:“孟清心。”
盛拾月一愣,顿时急道?:“她怎么了?!”
那人却突然闭口不言。
锦衣卫的腰牌与?孟清心的名?字加在一块,难免让人多想?,生出锦衣卫是为了搭救、保护孟清心,这?才无法脱身而来的念头?。
盛拾月想?到此处,更加不安,连忙询问道?:“孟清心怎么了?她们?让你传信,难道?没有多说?什么吗?!”
旁边锦衣卫同时催促,可那人仍不肯开口,好半天?才抬起?脑袋,直勾勾地看着盛拾月,冒出一句:“你看起?来很好吃,能?卖很多钱。”
盛拾月一顿,莫名?感?受到些许寒气。
若是被逼急后的胡乱冒犯,她必然不会生出这?样的感?受,到底是年幼就厮混在清楼勾栏的人,早早就见惯了这?些。
可这?人的神?情,更像是食客在点评饭菜,贪婪而渴望,恨不得将盛拾月扒皮啃去。
周围锦衣卫顿时大怒,喝骂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人不仅不害怕,还舔了舔嘴角,贪婪道?:“她们?答应我了,只要我把消息带到,就给我肉吃。”
盛拾月虽感?到奇怪,可事关?孟清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忙道?:“只要你说?出孟清心等人的情况,我立马就让人给你煮肉。”
要知道?,此刻的扬州食物极其短缺,即便是盛拾月,也只能?拿出之前准备的牛肉干,撕一丝,放在舌尖抿一抿后就放回袋中,很是心酸。
但那人却笑,嘴角往上扬,像是被人割裂开般的夸张,很是渴望地看着盛拾月,扯着嗓子道?:“你给我咬一口好不好?”
两旁锦衣卫终于忍不住,直接伸手将人按住,将对方的脑袋压在地面,喝骂道?:“大胆贼人,岂敢在殿下面前胡说?八道?!”
盛拾月被他几乎疯狂的眼神?,吓得退后半步,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又听见那人嘶吼道?:“他们?说?了,他们?说?了,只要我跑过来,只要把口信交给盛拾月,她们?就让我吃肉。”
她的脸被强硬按在地上,每个部位都?在极力挣扎,发疯一般想?要挣脱。
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疯狂劲,那两个出身军旅的锦衣卫,竟无法彻底按住她,差点被挣脱着松手,只能?加大力气再按,就差就将脚一块踩上。
而盛拾月却越发不解,屈膝跪下,弯腰询问:“你从哪里来?”
本想?问她家住何处,再寻其他线索。
可那人软硬不吃,一直在大声咒骂,反复唠叨吃肉,眼珠里全是血丝,怒目圆瞪时,宛如恶鬼爬出。
看得让人生寒。
盛拾月眉头?紧锁,再问:“你到底要吃什么肉,我让人给你寻来。”
听到这?话,那人像突然僵硬住,哑声道?:“我吃什么肉?我要吃什么肉?!羊……不对,不对!不对!”
那疯狂的模样令周围锦衣卫都?感?受到害怕,越发用力按住她。
那人极力挣扎,直到最后才冒一句:“江口县……肉……”
盛拾月表情一动,急忙想?问,却见那人没了动弹,竟在这?样的疯狂中逼死?了自个。
旁边两个侍卫也一愣,僵硬着松开手,很是茫然。
“殿下这?……”
盛拾月像在沉思,只挥了挥手,表示不会责怪她们?。
记忆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大姐姐,我叫魏莹,家住扬州江口县,你若是有空,要记得来找我玩,我们?一块去神?仙庙里拜神?仙。”
“你可别小看我,祝大人可是和我阿娘说?过,要收我做下一任守庙人的。”
孟清心等人送魏莹回扬州了?!
盛拾月又惊又恐,自从冬季暴雪纷飞后,她就与?孟清心等人断了联系。
此事在大梁不算罕见,毕竟是完全依赖快马运输的联系方式,即便是边境与?朝廷的联系,也时有时无,有时厚雪封路时,甚至两个月不得一封信件,更别说?普通的民间传递。
她与?孟清心的信件联系算勤的了,若是平常人家,可能?一年半载都?拿不到一封家书。
所以盛拾月并未多想?,可如今却惊慌起?来。
这?江口县可是在被冲垮的堤坝临近处,之前州府官员汇报时,可是说?江口县周围的小城都?被冲垮,无法居住,活着的灾民都?流浪至更远处的大城,所以她们?救灾时,也让人绕过这?些个地方,以免浪费不必要的时间和粮食。
可如今看来……
盛拾月心乱如麻,双手更是冰凉。
旁边侍卫连忙喊道?:“殿下?”
“殿下?!”
“小九,”一道?清冽的声音从杂乱声音中浮现。
盛拾月骤然回神?,扭头?看向匆匆赶来的宁清歌。
那人见她这?幅模样,连忙上前一步牵住她的手,低声宽慰道?:“怎么了?刚刚有人向我禀告,说?有之前派出的锦衣卫消息了。”
盛拾月简单将事一说?,继而反手握紧宁清歌,语气坚决道?:“我得去江口县一趟。”
宁清歌知盛拾月是极重情重义之人,不曾阻拦,只道?:“你多带人手。”
盛拾月有些不赞同,说?:“眼下正是缺人之时。”
宁清歌却摇了摇头?,面色肃穆道?:“若无重大变故,以她孟家小姐的身份,哪有人敢为难她?可如今就连锦衣卫都?被拖延住,不敢和这?人嘱咐太多,想?来其中必有极棘手处,”
她声音一转,又道?:“虽然此处已能?正常运转,但我还是无法脱身离开,你多带些人手,我也能?放心一些。”
盛拾月想?来也是,便低声说?好。
不等两人再说?,突然有一身穿官服的人大步走进,急急忙忙道?:“宁大人,九殿下?”
盛拾月、宁清歌两人面色一肃,抬头?看向来人。
那人长眉细眼,面白端正,官袍被洗的发白,袖口处甚至脱了线,可衣袍底下的手却白净细嫩。
她是扬州同知,扬州知府自裁后,便是她暂时统领大局。
“杜大人,”盛拾月先一步开口。
那人快步走至面前,看见那已无气息的尸体,被吓得哎呀一声,忙道?:“这?是哪里来的流民?怎么会倒在这?儿。”
她越过宁清歌、盛拾月上前凑近,又道?:“这?是没了吧?”
盛拾月与?宁清歌不留痕迹地对视一眼,将之前的情绪压下。
盛拾月漫不经心道?:“没了,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一直嚷嚷着要吃肉,如今这?扬州是什么光景?哪有肉给她吃。”
最后一句话甚至带了几分?鄙夷。
盛拾月又道?:“这?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被锦衣卫按住后一通挣扎,平白脏了我的地。”
那杜庭轩闻言,当即附和道?:“许是饿疯的灾民,见九殿下宅心仁厚,便想?到这?儿来骗块肉吃吧。”
盛拾月嗤笑一声,率先往外走。
宁清歌紧随其后。
那杜庭轩不知在想?什么,深深看了一眼那尸体,而后才跟上,又无奈道?:“唉,如今扬州受灾,粮食紧缺,连招待九殿下、宁大人的饭菜都?拿不出下官实在愧疚。”
宁清歌终于开口:“如今情况特殊,杜大人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眼下还是救灾要紧。”
那杜庭轩连忙点头?附和,又道?:“宁大人说?的对。”
她又道?:“多亏了宁大人、九殿下从京中赶来,救扬州百姓于水火。”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罢了,”宁清歌不大理会这?样的谄媚,话音一转,突然道?:“杜大人不是在城南,监督赈灾吗?”
那人没有半点愧疚,只笑道?:“我是怕有流民惊扰了两位大人,特地从那边赶来,现在见两位大人无事,也可放下心来,安心赈灾。”
三人又寒暄几句,而后那杜庭轩才转身离去。
门外,宁清歌与?盛拾月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底的忧虑。
当夜,盛拾月率两千士兵,快马出城。
三日后,江口县传来消息。
盛拾月带人屠城。
第99章
话说回前?日。
盛拾月心中担忧, 不敢有丝毫耽搁,只在夜深时浅浅休息片刻,天一亮就领人快马冲向江口县,直至中午才?至县城郊外。
距离虽远, 但已能瞧见城墙、房屋轮廓, 确实是被?洪水冲垮严重?,但也未及杜庭轩等人所说的彻底摧毁, 已无灾民留下的情况。
甚至还有不少炊烟升起, 依稀能看见官兵走过, 情况甚至比小部分县城好得多。
盛拾月不禁皱眉沉思。
想不通杜庭轩等人为何要将此事遮掩,若是这江口县情况较好,他们?也能少受些责罚,何必刻意将这县城抹去, 放任这些人不管?
不过她并未冒进?,只让几个人稍作掩饰,靠近查看, 而他们?蹲守在此处,紧紧盯着那边。
那几人很是谨慎, 将身上盔甲脱去, 又换上粗衣麻布,浑身抹上黄泥后, 才?敢靠近。
可人才?至城墙近处, 那几个站在城墙上的守卫就以拉弓以对, 话都?不说就弯弓, 将箭射出。
幸好那几人躲得快, 三步做两步,立马往树干后躲。
站在盛拾月身边的人顿时破口大骂:“这些人是要造反吗?!”
此行匆忙又得瞒着其他人, 所以盛拾月未带曲黎、方画影两人,除去两千士兵外,便?只有几个关系较近的锦衣卫,也是她之前?的贴身精兵之一。
这人名叫庞昭,长得极高,只有两米,身材魁梧健壮,裸露的手臂全是块块肌肉,单站在那儿就十分有威慑力。
她扭头就道:“殿下,这些人也太过凶恶了,难不成见到灾民靠近就要射杀?不准百姓入城,这和圈地?为匪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这人性子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盛拾月抬手打断她的嚷嚷,继续凝神往那边看。
只见那几人见射杀不成后,竟打开城门,执刀快步冲出来。
不对劲。
若只是怕外人入城分口粮,那驱赶离开就好,何必大费周章追杀,一副要毁尸灭迹的骇人样?
被?派出的几人连忙分散跑开,那些士兵虽气势汹汹,但始终追赶不上。
虽然如今的扬州粮食缺乏,可在京中时,盛拾月就考虑到这一点,单独采买了锦衣卫与两千士兵的口粮,即便?滋味稍差,但也能日日吃饱。
这并非多此一举之事,洪涝之后,那些个灾民饿红了眼,见赈灾粮运来,必然会动不该动的心思,可扭头一看,瞧见那些个精力充沛、雄壮威武的士兵,这心思就又缩了回去,也因此,盛拾月等人一路省了不少麻烦,也便?利了扬州内外的管理。
如今也是,那些个经历过灾情,心神恍惚,又被?饿得脚步虚浮的士兵哪里追得上盛拾月的人。
可饶是这样,他们?仍咬着牙,拼命追赶。
“殿下……”
庞昭爱兵心切,一直紧紧盯着前?方,若不是盛拾月不松口,她早早就带人冲上前?,狠狠将那些气焰嚣张的家伙收拾一顿。
盛拾月看着那半开的城门,反复思索。
大梁边境多纷争,兵力大部分集中在北狄南疆,普通县城最多只有两百士兵驻守,经过洪水洗涮之后,也不知能留下多少,再说长期粮食短缺下,体力不知削弱大半,方才?连羽箭都?射不准,而盛拾月他们?足有两千人。
思绪落到此处,盛拾月却?不着急救人,反倒朝庞昭比了个手势。
那人听令,当即双手合在嘴巴上,朝远处发出几声清脆鸟鸣声。
那几个被?追赶的士兵顿时明了,脚步放缓,宛如被?追着胡乱逃跑一般,慌张逃窜,实际不曾离开江口县太远,只在羽箭难射中的边缘徘徊。
那县城士兵像是被?下了死命令一般,即便?跑得气喘吁吁,也不敢停下来。
再过片刻,又有几个士兵从城门中跑出,一起追赶。
盛拾月不曾让人停下,依旧沉默看着。
那几个士兵常年?受训,体力很是耐久,那么长时间?也不见力竭,依旧跑得飞快。
不多时,那城门又冒出几人,看衣着打扮,好像是城中百姓。
盛拾月眼睛眯了眯,直到这时才?开口:“庞昭,你带人绕后打进?去。”
江口县人口少、规模小,只有前?后两个城门,也算省事。
等待许久的庞昭当即得令,立马唤人上马。
而盛拾月也翻身上马,领着剩下的人向城门冲去。
如今孟清心情况不明,盛拾月也没有心思再打探下去,在确定可以轻松压制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就往前?冲。
抬起落下的马蹄震得地?面作响,片刻就见刀刃相撞,那些个追兵哪里有抵抗的力气?直接就被?震倒在地?,立马有人下马,将人捆住。
盛拾月只管带人冲往前?,城里人见此情况,慌慌张张地?想要关门。
一身骑射袍的盛拾月单手一挥,有人从身侧冲出,扯下挂在肩膀的弓箭,用力往出门一射。
利箭破风而出,直直射向门中,将扶门的人射杀。
同?时,又有一批人扬鞭加速,刚至城墙就翻身下马,没有一步停留,借势冲向城门,几人用力一推。
——轰!
只听见一声巨响,那城门被?迫大开。
盛拾月一行人没有停顿片刻,径直往里,终于?看清了这座小城受灾后的模样。
众人皆愣住。
只见不远处的平坦处,架着一口大锅,锅下柴火正旺,沸水中飘着个一条手臂手,旁边屠夫磨刀霍霍,身前?是个已断去手足的妇人,更远处的麻衣百姓贪婪地?看着,不停吞咽着口水。
最可怕的是几个官兵站在旁边,大口喝着肉汤,露出十分享受表情。
见盛拾月等人冲进?来,他们?好像愣了下,城中一片寂静无声,直到一官兵的汤碗落地?,发出“啪”的一声。
几个官兵连带着屠夫,立马拔刀就往这边冲,那些个百姓也拔腿冲来,目标却?是掉在地?上的肉汤,直接扑在地?上,争抢着大口舔舐。
盛拾月面色凝重?,不由握紧缰绳,冷喝一声道:“全部抓起来!”
话毕,周围士兵纷纷冲上。
那些个官兵也不算愚蠢,直接朝着后面大喝一声,那些个争抢肉汤的百姓露出惧怕之色,竟向盛拾月等人冲来。
再听更远处,那边也爆发出大量厮杀声,是庞昭等人带兵闯入。
盛拾月扯下弓箭,弯弓向几个城中士兵,只听见几声破风声,那羽箭直射向旁人腿脚,竟贯穿而出!
城中官兵不多,可百姓却?不少,虽然没有什么力气,但也造成了些许麻烦。
“啊!”
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惨叫,视线转移,便?瞧见一个士兵被?拉扯下马,但她并不着急,手腕一转,直接用刀背劈砍而下,周围百姓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却?不肯退缩,不管不顾地?往前?,正当那士兵再抬手间?,身后却?有人扑来,一口咬在她手臂,这才?发出一声惨叫。
她手臂曲折,用手肘用力往后一撞,直打向那人鼻梁,如此巨力下,那人却?没有松口。
士兵疼得不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提刀劈去。
可那人却?没有丝毫惧怕,只见脑袋一扭,大力撕咬下,竟硬生生扯下一块肉!
刀落在那人肩膀,皮开肉绽间?,血水顿时涌出,那人被?砸得倒地?,如此狼狈下,竟还在咀嚼着嘴里的肉。
看的人头皮发麻,直冒寒气。
这哪里还是人啊?!
哪怕是饮血茹毛的野兽也知疼,也会逃跑吧?
士兵又疼又急,甚至冒出恶心的寒意,而手臂冒出血水,竟惹得周围百姓眼红,居然学着那人模样,张嘴咬来!
盛拾月表情冷凝,一脚蹬开靠近的人,反手又是一箭,贯穿他人手臂,将人钉死在地?上。
刚想转头向另一边,却?瞧见旁边一百姓扑向被?钉在地?面的人身上,大口撕咬起来。
咀嚼间?,脸上满是幸福神色。
盛拾月倒吸一口凉气,放眼望去,这样同?伴相食的事居然不少。
惨叫声、刀剑相撞声穿插,空气里起腥臭的铁锈味和更不远处的沸腾肉汤交融在一块,不知哪里冒出一声幼儿的啼哭,尖锐声穿破城墙,砸落一块砖石。
许是被?血腥激发了疯狂,那些个江口县人越来越疯狂,不再抵抗盛拾月等人,竟互相啃咬起来。
之前?的官兵已被?抓住,盛拾月立即下令,将其余人捆住。
不到一炷香,庞昭等人就快马冲来,刚至盛拾月面前?,就立马跳马大喊道:“殿下!他们?、他们?居然在吃人!”
可怜她一个彪悍女子,之前?见惯了战场的血腥,如今竟被?吓得面色惨白?。
盛拾月心中已有猜测,却?没有直接说出口,众人也是如此,一味低着头将那些个平民绑住,不敢往铁锅那边看
直到庞昭这一声喊,才?打破刻意回避的假象。
盛拾月捏紧拳头,僵硬着转头,终于?敢看向那铁锅。
正巧,那滚水又掀起大泡,将压在底下的肉抬起,露出一截人类小腿。
“呕,”终于?有人忍不住恶心,发出难受的声音。
随着这一声音落下,周围陆陆续续发出不少声音。
盛拾月面色十分难看,捏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最后直接大步走去,提手一挥,直接劈向热汤。
——嘭!
那大锅被?掀翻,全部甩落在地?,浇灭柴火,发出嘶拉嘶拉声,碎肉汤水流淌一地?。
而那些被?捆住的百姓,居然没有半点被?抓的恐惧,只有对肉汤的可恶,身体一转,倒地?向这边扭动爬来,表情狰狞而疯狂,一副垂涎若滴的模样。
远处的幼儿啼哭更大。
盛拾月不禁往声音源头看去,之前?那个被?屠夫剁去手足的妇人身后,爬出一个不足两岁的小儿,竟趴在那夫人断臂处边哭边大口吮吸,像是饿极了一般,已经皮包骨的身体染上血水。
盛拾月表情一变,脑海中闪过那个贪婪看着自己,说着你看起来很好吃的人,瞬时抬手捂住嘴,发出阵阵呕吐声。
庞昭也不大好过,本想伸手扶住城墙,却?又嫌弃松手,勉强支撑住自己。
等众人稍缓过来些,盛拾月便?派人四处搜查。
许是无力看管的缘故,她们?未多废力,便?在一牢房中寻到被?捆住的孟清心、锦衣卫等人。
她们?面色极差,但好在四肢健全,只是稍虚弱些。
盛拾月不禁松了口气,在看见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后,她生怕孟清心等人也遭受这样的事,心中很是恐慌。
她连忙走上前?,扶住孟清心的小臂,缓声道:“发生了什么?”
孟清心看起来狼狈极了,完全没有了汴京里的玩世不恭,整个人都?瘦了半截,看到盛拾月,眼眶一红,竟当场落下泪来,哭喊道:“盛九……”
“魏莹没了……”
“她被?他们?吃了。”
她紧紧拽住盛拾月手臂,崩溃之下,指尖死死掐入肉中,几乎无法站住。
“魏莹她没了……”她一遍重?复,枯黄的发丝凌乱,满眼血丝。
盛拾月愣住,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觉得自己被?孟清心掐得有多疼,只是木木看向她身后的金夫人等人,她们?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只是含泪看向另一边。
说实话,盛拾月对魏莹的印象不深,如今想来,对方的面容竟有些模糊。
她只能想起,魏莹与一群瘦骨嶙峋的小孩躲在小院中,一声不吭,饿极了也只敢用草绳勒住肚子,冒险寻雨水喝。
只记得她在自己的询问下,满怀期待地?看着她,连声道:“姐姐你知道我?家吗,我?好想回家。”
只记得她否认后,小女孩暗淡下去的眼睛。
“大姐姐,我?叫魏莹,家住扬州江口县,你若是有空,要记得来找我?玩,我?们?一块去神仙庙里拜神仙。”
“我?阿娘说和神仙长得像的人,会得到神仙的偏爱和庇佑,你可千万要过来拜拜,我?让神仙保佑你。”
“你可别小看我?,祝大人可是和我?阿娘说过,要收我?做下一任守庙人的。”
清脆的童音回响在耳边。
盛拾月嘴唇发颤,她其实也不算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一小孩,不过就是她随手救下的一小孩,不过就是因为她供奉自己皇姐,而稍微记得她一点。
其余盛拾月一概记不住了,就连往来信件都?不曾提起她的姓名,完全将她忽略。
可是……
盛拾月抬手捂住眼睛,可是小荷花还记得这个姐姐呢,要是对方突然提起,她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你的魏莹姐姐在别人肚子里,被?人吃了吧?
可不可笑,要是小荷花听见了,一定会觉得是个烂笑话吧?
盛拾月闭上眼,眼睛莫名有些酸涩。
也不是很难过,就是心里烦得很。
毕竟之前?答应了魏莹,要到江口县,和她一起去看太女庙,现在好了,她赶过来了,有人却?违约了。
她很少应许什么,但一向言出必行,可现在再难完成了,她完美的信誉出现了缺口,以后无论?和别人许诺什么,都?显得底气不足了,毕竟她是有过劣迹的人了。
盛拾月咬紧后槽牙,牢房的阴影落在她眉眼,整个人都?陷入阴沉的暗里。
她已经吃了很多苦了,小小年?纪被?拐进?汴京,受尽蹉跎,如今好不容易回到故乡,却?被?人残害,尸骨无存。
孟清心低着头,一直在哭,在此之前?她已经哭了好几次了,可看见盛拾月后,还是没能忍住哭起来。
她们?是什么?
她们?之前?是汴京里无法无天的纨绔,是受家族庇佑、从小就捧着哄着的祖宗,她们?曾经以为自个无所不能,只要想做就一定能做到,可她们?现在连个小孩都?庇佑不了,亲手将人从虎口救出,又把人推入狼窝。
盛拾月深吸一口气,颤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00章
事?情说来简单, 即便孟清心哭噎着停顿了半天,也不过片刻就?说完。
秋末时,她们与叶流云等人分别,便将魏莹送回江口县。
那时的江口县不似如今残缺, 甚至比其他县城富裕许多, 而魏家?在江口县,只?算寻常富户, 尤其是在魏莹失踪, 她阿娘悲伤成疾、撒手而去后, 便更加衰落。
她剩下的娘亲,见?到女儿被送后,顿时又哭又喊,跪在孟清心等人面前, 大喊恩人,这倒没什么特殊,她们这一路经历了不少这样的事?。
唯一觉得头疼的是, 这魏夫人实在是太过感激她们,吃穿住行样?样?包下来, 半个铜板都?不让她们花, 哪怕是偷买个糖葫芦,这魏夫人都?把钱重新塞回来。
孟清心等人虽惊奇于江口县的富裕, 想要多停留几日, 可又不好意思一大群人都?住在魏家?白吃白喝, 尤其是瞧见?魏夫人逐渐捉襟见?肘后, 就?更加不自在。
于是, 他们便借着?要早些送回另一个孩子的借口,趁着?秋末的最后一丝暖意, 留下一笔银两后就?匆忙离开扬州,赶往另一个州府熬过寒冬。
盛拾月闻言,不禁疑惑,反问道:“你们既然已经离开,哪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她们此刻还?在牢房中,窄小不透光的房间潮湿,只?用干草铺了一层,作为床铺,幸好整个县城的老鼠都?被当做食物被捕抓殆尽,才让孟清心等人少受了点苦。
孟清心眼?下就?如同找到主心骨一般,死死拽着?盛拾月的手臂不松开,哭噎着?道:“我们听说扬州水患,便、便担心魏家?母女,想要赶来帮忙。”
她声音沙哑,字句虚弱而无力。
其中有个机灵的侍卫,赶忙上前一步递来水壶。
可孟清心不仅不接,反倒露出警惕表情。
盛拾月也是眉头微皱。
那侍卫一愣,连忙解释道:“这水是早晨从别处打来的。”
孟清心闻言,这才敢拿过来,仰头喝了几口后,又递给身后的金夫人,众人传递着?饮用,一副被渴了很久的模样?,惹得旁边士兵都?解下水囊,往这边递来。
而孟清心稍缓过来些,又哽咽道:“可我们赶到时,已经晚了。”
“不知为何,当时我们赶到时,水患不过发?生十日,哪怕再缺乏粮食,有官兵维护下,也不至于乱成那样?,可江口县却好像是被故意逼成这样?。”
“你说什么?”盛拾月疑惑更甚。
旁边金夫人见?孟清心哭得说不出话来,便接道:“这江口县很是奇怪,从刚开始就?没留下半点粮食,官兵不仅不管,甚至压着?人吃人。”
盛拾月已来不及悲伤,追问道:“你们之前不是说江口县极为富裕吗?怎么会没有粮食剩下?”
“是,但是……”金夫人摇了摇头,只?道:“他们刚开始只?想驱赶我们离开,可等我们说出魏家?母女的名字后,他们便露出异色,将我们迎了进?去,之后、”
她声音一顿,露出不忍的悲痛之色,说:“就?见?到城中架起的铁锅,有人告诉我们,魏家?母女弱小,又无强壮乾元庇佑,早早就?被人分食了……”
“他们本?想对我们下手,幸好孟小姐及时爆出自个的身份,他们忌惮之下,便只?能将我们抓进?牢房关着?。”
还?没有等她继续说,突然有一士兵急匆匆闯入,抱拳就?喊:“殿下,我们在县衙库房中发?现了大量的米粮。”
话音落下,气氛凝固,众人满脸震惊,狭窄空间里全是交替的沉重呼吸声。
盛拾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扭头转身,扬声就?问:“米粮?!”
那人再回:“是,是未经洪水冲泡、可以使用的粮食。”
孟清心怒目圆瞪,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地冲过去,揪住士兵的衣领,吼道:“你再说一遍?!”
“你再说一遍你刚刚的话!”
那士兵不明所以,只?能结结巴巴道:“是、是可以吃的粮食,若是江口县官兵控制得当,这批粮食应该够整个县城吃上十天。”
孟清心骤然跌坐在地,面色惨白,一遍遍重复道:“够吃十天、够吃十天。”
金夫人等也是同样?表情,这些日子的自责愧疚都?好像变成了笑话,若不是那些官兵,她们明明可以救下魏莹母女的。
“足足够吃十天?!”孟清心双手抓着?脑袋,彻底崩溃。
盛拾月扯了扯干裂的嘴皮,喃喃道:“那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眼?前又闪过刚入城时,那几个官兵大口喝着?肉汤的满足表情,若是为了保全自个性命,贪下这些粮食,又何必喝什么肉汤?
寒气从脚板心往上冒,盛拾月顿时起了一身冷汗,无意识握住悬挂在侧腰的长刀。
一直站在旁边的锦衣卫,终于开口道:“殿下,我等有事?禀报。”
盛拾月扭头看向另一边,只?道:“说。”
那人看了眼?周围人,竟警惕地上前,附身在盛拾月耳边道:“我等并非追随孟小姐的踪迹而来,是猜想到导致此次水患的原因。”
“从几年前开始,江口县人就?开始朝大梁各地大量贩卖河沙。”
盛拾月抿紧嘴角,终于找到江口县为何格外富裕的原因。
那锦衣卫又道:“堤坝附近平坦,又有平坦小路,便于车马前行,开采最为严重。”
捏紧刀柄的手紧了又紧,手背青筋鼓起,盛拾月极力压低声音,却更像是咬牙切齿一般出声:“县衙不管?”
按理来说,周围县府应派人手在堤坝周围巡逻,日夜守岗,以防他人恶意毁坏堤坝,京城那边也会定?时派出官吏巡查,监督、修缮堤坝,以免水患发?生,可江口县却能明目张胆地开采数年河沙。
那锦衣卫摇了摇头,只?道:“我们只?探查到这儿,本?想混入城中,却意外发?现孟小姐的踪迹……设法搭救中被他们察觉,一并抓入牢中。”
说到此处,这人又站起身来,恢复正常声音道:“幸好有金夫人的手下互相配合,才骗得一个江口县人前去传信。”
握着?刀柄的手反反复复握紧,青筋紧紧鼓起,曲折指节上的圆骨清晰,几乎要破皮而出。
盛拾月咬紧牙关,入城后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反反复复在逼迫着?她,可她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纨绔了,她现在得顾全大局,最好和宁清歌一样?,摆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感觉,以免周围人慌乱。
可心里又莫名憋着?一股气,不知是难过,还?是怒火,反正就?被塞成一团,往胸膛里挤,极力压缩,又顶着?肋骨往外冒。
即便她咬紧后槽牙,死死闭着?嘴,拼命将这口气往下压,也难以彻底抑制住。
正当这时,那庞昭终于走入,像是之前吐过的样?子,嘴角还?有残留水迹,表情很是难看。
她行礼就?道:“殿下,经过审讯,那些官兵已全部招了。”
盛拾月闻声看向她,眼?神示意她继续。
庞昭回道:“他们交代,是扬州府人下令,想要将私挖河沙一事?隐瞒下来,所以将城门?封锁,不允许其他人逃出。”
盛拾月听到此话哪里还?不明白,这扬州府竟干起了欺上瞒下的勾当,怪不得之前如此配合,分明就?是想将她和宁清歌的注意力引至其余灾情,暗自将江口县抹去。
盛拾月略微思索,便道:“就?是如此,她们大可寻个机会,将人一一杀去,何必将此处、折腾成这样?。”
她话到最后,竟有些难以开口。
庞昭露出愤恨之色,直接道:“这些个官兵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如果将人处理干净,那扬州府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所以他们一边拖着?,一边又不肯给百姓粮食。”
她话音一转,竟呕了下才开口,说:“时间一长,县城中人心浮动,他们为稳固掌控,也跟着?吃起人、人肉,后头就?连藏起来的粮食都?不吃了,有几个同党不肯和他们一起,也被杀了吃掉。”
“至于孟小姐等人,他们是想等扬州府来人后,作为交换条件,保全性命。
狭窄空间寂静无声,此时不必再让庞昭解释,这是这些官兵亲手打造的人间地狱,困住了旁人,也使自个沦陷其中,想起刚入城时,众人癫狂可怕的模样?,或许他们早就?已经被逼疯。
盛拾月再一次捏紧刀柄,在极致的愤怒下,竟变得十分平静,泛蓝的眼?眸情绪难辨,只?冷声道:“庞昭跟我走。”
话音刚落,她就?大步往前,庞昭紧追其后,众人不禁跟随而上
刚出牢门?,便有明亮日光落下,映在盛拾月的眉眼?,沉郁未散,反倒越发?冷凝,那一袭红衣无风自起,勾勒出瘦削却挺直如青竹的脊背。
她抽出腰间长刀,高?声就?道:“众将士听令!”
士兵单膝齐跪,盔甲碰撞间,发?出阵阵铁片撞击声。
许是日光太过炙热,盛拾月眯了眯眼?,眼?眸中的寒气不减反增,语气却十分平淡:“随孤屠城,为扬州受灾百姓报仇,为江口县良善怨魂述不平,为大梁除奸邪!”
她声音毫无起伏,平静得好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可字字却坚决,大步往前。
“是!”
众将士大吼一声,随即站起拔刀,锋利至极的出鞘声接连响起,发?射着?日光,晃出鱼鳞般的片片光亮,震得那地面一颤,砖石落地。
见?到城中不堪模样?,他们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气,只?是碍于盛拾月不松口,又怕伤及无辜百姓,所以只?能忍气停下。
可如今盛拾月下令后,便再无顾忌。
若是真良善无辜之人,又怎能存活到现在?
如今的江口县,早无真正的人,只?余下一群食人血肉、连野兽都?比不过的家?伙。
盛拾月一刀落下,随着?惨叫声,那领头的官兵被一刀贯穿胸膛,血水溅在恐惧面容,就?此凝固。
随着?她的动作,其余人纷纷冲上,一时间惨叫声,长刀破开血肉的声音不断,血水滴落,砸在早已结满血痂的地面,像是重新上了一遍色彩的诡谲画卷。
此刻的江口县,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次日,此事?传至扬州府。
杜庭轩正大光明踏入府衙中,坐在宁清歌的面前。
“宁大人,你以为私自开采河沙一事?,当真是我们几个地方小官能操作的?”
她故作坦然一笑,便道:“九殿下领兵屠杀满城百姓,这事?要是泄露出去,不知九殿下要受多少非议……”
“我见?大人与殿下妻妻情深,想必也不会想让九殿下遭百姓唾弃,群臣进?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