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明月高悬,更深露重。
东宫,太子寝殿外。
两个人影在冷风中相互推搡你挤我撞,试图将对方送入烧热了地龙的屋内。
一道声音即使压低了音量依然略显尖细:“你可是殿下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最贴身的侍卫!”
另一道声音年轻低沉:“你还是东宫总管,看着殿下长大的呢!”
“老奴年岁大了,说话不中听啊!”
“那我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呢!”
尖细声音发现抬举对方没用,换了个路子,低喝:“白墨!殿下待你如手足,这个时候你不上谁上?!”
低沉声音才不会这样被拿捏,立即道:“王大总管,殿下视你如长辈,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要推脱?!”
两人你来我往数十回,最终王公公败下阵来,手指点了点白墨所在的位置,低骂道:“你给我等着!”
白墨冲他扯了个鬼脸,待人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入寝殿后,得意地抱着剑倚在了朱红的柱子上。
笑话,回来一路上承受太子殿下死人脸的可都是自己,没得回了东宫有这么多贴心棉袄不用还要自己硬着头皮上的道理。
偌大的寝殿只点了两盏蜡烛,王公公回身关好门不让夜风吹进来,抬脚朝里走去。
昏暗中唯一光亮所在之处坐着道仿佛雕像的身影,一动不动。
王公公快走几步,最后在“雕像”一米外停下,犹豫半天也不知道该不该看面前的主子。
年纪轻轻就受了情伤,别是哭了吧?
最终还是对主子身体的担忧多过撞破主子狼狈的惶恐,手在袖口蹭了蹭,王公公扬起笑脸,用平生最温柔的声音劝道:“殿下,您伤还没好,该……”
烛光下,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映入眼帘,王公公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也没看出分毫为情所困的可怜样儿,后半句话便虚了下去。
“该……该休息了?”
傅成今一看到那张皱在一起的老脸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移开视线道:“伤口痛,睡不着。”
他说伤口痛,王公公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少男心思,上前就要扒他衣服,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哎呦这得多受罪,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今日就不该任您胡闹出门去看什么梅花——”
“王公公!”傅成今推开他着急的手,“伤口没有裂开,只是如常疼痛而已,你不必紧张。”
得,王公公算是知道了。
什么伤口痛,明明是心口痛。
无奈地叹息一声,收回手揣在身前,一双松弛的老眼又连眨了好几下,他豁出去道:“殿下,您那事儿老奴听白墨说了,其实吧,它根本不算个事儿!您想啊,无论您是多么英武伟岸智勇双全聪明绝顶玉树临风的儿郎,可您毕竟都离开三年了,就算是那天上的神仙下凡再一走就是三年,也没人会惦记了,谢姑娘看上别的男人,也情有可原不是!而且咱现在都回来了,那什么西南王给您提鞋他都不配,相信老奴,谢姑娘很快会回心转意的!”
灯芯烧得长了,拉出长长一道火线,屋内亮堂几分,将傅成今的脸照得更加清晰。
王公公的心提了起来。
面前那张本就黑沉的脸越发冰冷了,随意搭在膝上的手也握成了拳头。
“一无婚约,二无默契,孤是气她看上旁人吗?!”年轻的太子咬牙切齿,终于说出睡不着的真正缘由,“孤七岁与她相识,见她小无人理,带她玩了没有四年也有三年,长大些后虽因男女大防有所疏远,却也有所往来吧?这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分,她竟然一点认不出我,实在可恶!”
呦呦呦!
王公公看他气成这样,心里边儿有心疼有好笑更有一言难尽。
他想说咱家的太子爷啊,这事儿真怪不了人家谢姑娘,七岁前在一起玩儿的事情人能记得清楚吗?她七岁后也不看看您自己的德行,光长肉不长个儿的,跟现在是两模两样啊!等您抽条长开了,见天儿跟着皇上打理政务,人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家能瞧见您吗?哦,好不容易人家长到能定亲的年纪了,您赶着要出征又死活不愿意听咱家的先把人定下,现在弄成这样怪谁?
咱就说在心里头惦记人家有什么用!
暗暗吐槽一遍,王公公到底还是心疼自家殿下的,没忍心在这时候再插对方一刀,顺毛道:“可恶,确实可恶,明日咱好好拾掇拾掇,必定要让给她瞧见我们太子殿下的风采并牢牢记——啊呀!”
王公公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终于想起被少男心事耽误的正事儿来。
“明日皇后娘娘约见太尉夫人,叫您也去呢!”
太尉夫人。
傅成今虽不知道柳轻羽回京在婚嫁圈中惊起的浪潮,但也不是傻的,让他去见一位夫人,论及的只能是婚事。
不能再拖了。
那点小愤懑全然散去,浓密眼睫垂下,盖住思量的双眸。
谢意适连人都能认错,那西南王恐怕只是她的择优而取而非出于情感上的考量。
他还有机会。
一觉睡到大天亮,谢意适的状态就恢复过来了。
她不是遇到挫折就郁郁寡欢的性格,迎难而上才是本色,更别提现在是为了活命,她必须再接再厉。
谢意适梳洗时,一大早就出门去打探消息的新绿回来了,接过小丫鬟手里的梳子让闲杂人等都下去,边给她盘发边汇报她交代下来的事情。
“昨日柳姑娘寻到金玉楼应当只是凑巧。她是从太尉府偷跑出来的,先去了一家当铺典当一块翡翠玉牌,那掌柜心黑,活当只肯给一两银子,柳姑娘没当,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才来的我们金玉楼。据掌柜和伙计们回忆的拼凑得知,差不多在她到铺子里的那段时间,正好有知道这店铺是姑娘您开的夫人们闲话中提到了您……”
谢意适怔怔,如此说来,前生若自己在金玉楼,也会有这一遭。
新绿又说起另一桩事:“西南王来京七日有余,秦楼楚馆已跑了个遍,招待过他的美人环肥燕瘦都有,性格也并不相同,看不出喜好来。不过奴婢打听到,他这人不耐烦客套,处事上很是率性,再然后对身世凄惨,弱质纤纤的女子更怜惜些……”
“他自然是怜惜苦命红颜的。”谢意适若有所思,“我这身世,也能算凄惨,至于弱质纤纤,也不是不能装。”
新绿抿了抿唇,道:“姑娘,奴婢还打听到,这个西南王已经有一个庶子了……王妃未入门便有庶长子,这也太不讲究了。”
谢意适通过铜镜看到新绿愁苦的脸,不由莞尔。
“还怕你家姑娘对付不了一个庶子么?”
新绿脸更皱了,跺脚道:“哎呀不是,是……姑娘,那西南王有什么好的,怎么还非他不可了呢!”
新绿的烦躁不满或多或少牵动了谢意适的心神,让她有些恍惚。
当然不是非西南王不可,只是时间短暂,位高地方远的西南王最合适而已。
而且西南王和她一个花心一个算计,也挺般配。
“新绿,你觉得西南王不好,那谁好呢?”
新绿看看姑娘浅笑的脸,咬了咬嘴唇,说出心里话来:“太子不日便会回京,为何不再等等他呢?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您,您又不是配不起太子殿下。”
她语气中带着憋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谢意适却脊背一僵,哭笑不得。
她想说好新绿,你可真知道怎么把人往绝路上推,嘴上却道:“现在的国公府,确实配不起太子殿下。”
新绿不懂,谢意适教她道:“如今父亲空有爵位却无实权,我的身份可高可低,皇子是可嫁得,但得看对方是不是能因我本人而舍弃权势,可在这京城之中,父兄手握实权自己品貌上佳的姑娘还少吗?西南王则不同,他不能有一个有权有势的岳家,只能从我这样的空架子里挑,而我又是此类门庭中的上选,这才叫门当户对。”
“是这样吗……”新绿眉眼黯淡下来,还是有些不甘心却不敢再说了,只心中腹诽,怪国公爷不争气,让她的姑娘嫁不成最尊贵最般配的男子。
谢意适点头:“是这样的。”
书中说的太子对她情深义重,谢意适一个字都不信。
就算太子真的莫名其妙对她有情谊,她也不想掺和到男女主的剧情中去。
那是找死。
“西南王的行程可打听到了?”
新绿赶紧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答道:“具体行程不知,只知道最近两天,西南王都去了翠玉坊听曲儿。”
谢意适一顿,抬手按住新绿给她配碧玉簪的手,从妆奁中拣出两朵小小的桃色珠花来。
“用这个,再挑一身白色的衣裳。”
今日她就去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