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意适回府后先去了养荣堂,从翠珠嬷嬷处得知祖母已经睡下,才回了自己的明镜院。
新绿打了帘子,急急地迎出来,看见人先塞了个暖手炉过去,而后利落地解下那件带雪的斗篷,嘴上不停:“忽然下起雪来,姑娘冻坏了吧,快,进来先喝一碗姜茶——”
谢意适抱着手炉被她推进早早暖热的房间,被风吹得发僵的两颊渐渐有了血色,整个人也放松下来,喝过姜汤后倚在美人榻上,看着新绿忙碌。
春归简单收拾好自己就过来了,看到房内没有小丫鬟添乱,快走两步来到脚踏处坐下,一边给谢意适捶腿,一边问起今晚的事。
“姑娘,大长公主府里出了什么岔子,奴婢看见夫人被两个婆子‘送’出来时都吓死了。”
新绿耳尖,闻言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凑过来。
谢意适看着面前两个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想到这事儿也瞒不了她们,轻描淡写地将今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两个丫鬟听得是又惊又怕,咋舌不止。
在榻上靠了一会儿,困意席卷上头,谢意适轻轻动了动腿,春归立即停下捶打的动作,起身张罗起来。
洗漱更衣后,谢意适躺在被汤婆子捂热的被窝里,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春归为她放下床幔,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谢意适上半夜睡得很好,下半夜却做起噩梦来。
不,也不能说是噩梦,她只是回到了前天,也就是上一世的十二月廿三日。
那是她被赐婚二皇子的第三天。
虽然溱国最尊贵的皇子是三皇子也就是文中男主东宫太子傅成今,但二皇子傅成和也不差,他生母是四妃之一贤妃,外祖是户部尚书,几个舅舅也都有官职在身,若是没有太子压着,就身份而言,他也是储君之位的热门人选。
毫无疑问,这是一桩人人艳羡的好婚事。
可惜好景不长,次日称她早与外男暗通款曲甚至珠胎暗结的流言四起。本来这等无稽之谈也好解决,只要巡检司抓几个造谣的杀鸡儆猴即可,到时她如期大婚,清白自证。
然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求来赐婚的二皇子竟然要与她退亲!
如果说流言只是一根无足轻重的稻草,那么二皇子的举动就是压垮她的大山,直接坐实了谣言。
退婚消息传来时,说谢意适一点儿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她也没有放弃,只是不等她思索出对策,谢意安便惊慌失措地来了,让她快跑。
谢意适一听便知不好。
果不其然,谢意安话音才落,谢国公谢德明的声音就在外头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切顺理成章,试图为她拖延时间的谢意安被婆子拖走,春归新绿等忠仆都被护院或打晕或绑走,住了十六年的闺房中最后只剩她、谢德明还有陈氏三人。
谢德明说,为今之计,只有她一死以证清白,才能保全谢国公府的脸面。
陈舒然则声泪俱下地求她,求她给谢意安也给国公府所有女眷一条活路。
谢意适没有同意。
国公府女眷无辜,她又何尝不是,更何况如今还没到她必须去死的地步,真要去死,也得等皇室派人验明正身仍要废她之后。
可惜,白绫最终还是缠上了她的脖颈,四个婆子同时压住了她的手脚。
窒息,痛苦,绝望,愤恨……
“姑娘!”
“姑娘快醒醒!”
谢意适猛地睁开双眼,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脖颈。
她还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脖子上也什么都没有。
帐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什么,只新绿脸上的担忧明明白白。
“可是做噩梦了?”新绿用帕子擦去谢意适额头的冷汗,看着自己姑娘苍白的小脸心疼安抚,“姑娘莫怕,老人们都说梦是反的,是有好事儿要发生了呢。”
好事?
死过一回的谢意适信不了半分她的安慰,直直盯着床顶的双眸深处翻起不甘的暗流。
陈氏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都系在谢国公府,不会散播那种谣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是二皇子。
他有问题。
“姑娘,天还未亮呢,再睡会儿吧。”新绿替她掖了掖被角。
谢意适思绪被打断,应了一声,让她也回去休息后缓缓闭上眼睛。
可惜自己只是个用来给男女主感情道路上使绊子的小小配角,书上着墨寥寥,只道是在太子回京之前为证清白自缢身亡,总之是死了就行,至于谁造谣,为什么造谣都只字未提。
那书是指望不上了,谢国公府也不是她的依靠,她想活命,还是得先绕开那桩赐婚。
接下来好几日谢国公府都安安静静的,明镜院更是清静。
经过这段时间冷静,谢意适已经想清楚了。
如果要她死的人真是二皇子一派,她单枪匹马绝无胜算,左右也到了年龄要嫁人,不如最大限度利用婚事为自己增加筹码。
再有这几天新绿春归二人轮流出去探听消息,人选她都挑好了——刚刚继位来京述职的新西南王陈嵩就很不错。
据说陈嵩与历任西南王一样是个心性豁达之辈,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色。
但这缺点对谢意适来说就很是无伤大雅了,甚至还是优点。
好色之徒,才能更快上钩。
宴后第三日,大长公主府来人单独递了请帖给谢意适。
在不知大长公主何意的疑惑中,谢意适登上前往大长公主府的马车。
刚到大长公主府门口,大长公主身边最得脸的安嬷嬷就迎出来了,先是一叠声道歉说大长公主这会儿有客,然后道:“奴婢记得您也爱梅,二姑娘不若先到梅园里逛着,您好些年没来,不知道咱这园子如今的景致是远甚从前了!”
“那我可要好好看看。”谢意适笑,从善如流,“请嬷嬷带路。”
安嬷嬷带着她和春归进入梅园,便告退回大长公主那儿复命去了。
站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梅林中,春归疑惑地蹙起眉头,警惕道:“姑娘,这嬷嬷好生奇怪,竟就这样将您撇下,连个侍女都不安排。”
“确实有些怪异。”谢意适心里也打起了鼓。
安嬷嬷是不可能被收买的,这么安排肯定是大长公主的意思,可于情于理大长公主不会对自己不利才是……
“走一步看一步吧。”
事已至此,谢意适只能放平心态,观赏起这片多年未曾踏足的梅林来。
上一次见这梅林,还是十岁那年的事了。
谢意适眸中带着回忆,轻轻抚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枝红梅。
梅花花型小巧,花瓣堆叠圆润紧凑,嫩生生的花蕊不掩不藏挺立风中,自有清气满乾坤。再加上前几日下的雪未化完,又添几分疏冷。
慢慢踱着步,从红梅赏到黄色的腊梅再到白梅,整个人宛如置身梅海,越走越深。
因大长公主极爱梅花,公主府的梅林年年扩张,如今的梅林只直直地走,都得半个时辰才能走出头去。
也因梅林实在大得过分,林中设了多个供小憩的小亭,谢意适刚才经过两个都没停下,这会儿走得有些累了,打算遇到下一个亭子就先歇歇脚。
不想终于走到近前,却发现这第三个亭子,已经被人占了。
还是男子。
春归大惊失色,心里暗骂大长公主府怎么回事,竟在有外男时让姑娘单独入林!
谢意适心中也是咯噔一下,即使对方背对着自己也可看出其衣着华贵非比寻常,莫非因为自己改变了黑衣人一事的走向,二皇子那边的计划也提前了?!
如果是这样,那她便只能放弃西南王这金龟婿,改找一个能立即订下亲事的人家,先打乱对方的计划。
上一世她与二皇子是在十二月一十九日户部尚书府的宴会上匆匆一瞥,到十二月廿一日赐婚旨意下来,这当中明明还有一天时间可以运作!
就在谢意适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时,亭中坐着的人似是听到动静,起身看过来。
青年身量极高,身形有些瘦削,肤色微黑。
不是二皇子,二皇子起码得矮他半个头。
谢意适提着的心重重落下,而后被青年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吸引。
青年长相俊美,其中眉眼生得最好,眉骨锋利,眼角内勾眼尾上挑,是最有威仪的丹凤眼,美中不足是唇色染霜,看起来有些病恹恹的。
对视片刻,对方比她先一步移开视线。
“殿下!”
与此同时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从梅林另一侧疾步走来,看到亭下的谢意适二人脚步一顿。
谢意适立即抓住机会,福身行了个半礼带着春归转身就走,心中惊涛骇浪。
殿下。
这男子二十左右,大皇子和二皇子她都见过,太子尚未回京,四皇子今年才十四年龄不对。
既然皇子们都对不上,岂不是说……这就是陈嵩!
她想得入神,浑然不觉身后那道本已移开的目光又转了回来,一直目送自己隐入梅林深处才作罢。
等到主子终于舍得把目光分给自己,白墨略带促狭地开口:“属下长得是丑些,但您也不至于一个眼神都舍不得给我吧?”
傅成今松开袖笼中因方才交握太紧渗出薄汗的手,收回目光看着面前身姿挺拔五官清秀却满脸痞气的男子,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冷笑。
“确实不堪入目。”
白墨:“……”
“行行行,属下不该出现属下该死。”白墨举手投降,“不过您那药从东宫送到了这里,又等了这么长时间,再不去喝就热三回了,怕是药性都变了。您说您也是,何必这样着急赶回来……”
战场刀剑无眼,身上却可以都是窟窿,再加上快马加鞭日行三百里,连夜奔袭三日返京,也就是这位太子爷年轻,还能撑着伤躯大冷天的来这梅林折腾。
傅成今缓缓步下台阶。
他仍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着急赶回来,只有一点是确定了。
刚刚见到人后,他惴惴不安的心突然落到了实处。
“大好的开局被你破坏,那药孤还真得抓紧喝,省得什么都捞不着。”
白墨不敢置信地指指自己,“……拜托,我亲爱的太子殿下,您可是在梅林待了足足半个时辰,自己没抓住机会还赖我?而且说不定我这一打岔才让人家姑娘对您印象深刻了呢……”
他嘴巴嘚啵嘚啵不停,傅成今都懒得给一个余光搭理他。
经过一株红梅,傅成今抬手轻轻点了点那小巧娇俏的花朵儿。
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