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仙阵被太上老君破后不久,人间陷入了漫长的冬季,天上的雪簌簌地下个不停,哪吒醒来的时候,天上落下来的雪已经盖过了屋前的门槛。
他站起来往外走,一出门就踩上了软乎乎的雪。
他摁住头,老君的话浮现在脑海,平复着他灵魂不安的躁动,他说因果即将了结我会彻底结束这一切。
不过一会儿鹅毛大的雪就盖在了哪吒的脑袋上,他抬起头,望着这场莫名其妙下起来的大雪,怅然地想,阐截的战争这就结束了吗
“师父。”他轻声喊。
没有回音。
哪吒习以为常,但没想到身后有人喊“哪吒。”
哪吒瞪大眼睛,急切地转过身,看到了身在雪中的老君,紧绷而僵硬的身体在一瞬间放松,心底里泛起一种空落落的失望感。
老君手里拿着一把伞,伞面上却没有积多少雪,偏偏伞柄上挂着雪,应该是拿着一直没有打,哪吒疑惑,老君看了看手中的伞,无奈地说“想给玉清用的,但没用上。”
他抿着唇,看不出悲喜“阐截终究没有合流,上清一死,玉清就病了。”
“病了”
“但也不能这么说,”老君的话十分含糊,“他其实一直病着,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了。”
哪吒不解,老君摇了摇头,让哪吒进屋,然后跟他讲述了有关阐截、有关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那过于漫长的因果。
关于这两个人,老君虽然跟他们一起长大,但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看不透,在他眼里,他们总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关系恶劣,又莫名其妙关系变好,紧接着,上清犯了大错下山逃亡,玉清和他们一起下山追击,可是每次遇到玉清都觉得很奇怪,后来干脆遇不到了,再后来听到消息就是玄女暗地里把伤痕累累的玉清送了回来,她和师父的态度讳莫如深,太清根本不知道当时玉清发生了什么。
外人传言,是玄女和玉清合力将上清抓捕投入北海,老君本来不信,但是看玉清的态度又产生了犹疑,师父去往北海后,玉清是一个奇怪的忐忑又期待的情绪。
期待
上清都要死了,老君困于昆仑山大劫和师弟的死,平日里都要伤心死了,一直没有睡着觉,玉清也没有睡着,他在大雪漫漫的昆仑山里兴奋又焦虑地发着低烧,还要踩着雪来来回回走,老君当时觉得很奇怪,暗地里还腹诽过,玉清看来是恨透了上清,巴不得他去死了。
他更伤心了。
他想,好好的师兄弟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而在这时候,玉清悄悄离开昆仑山去往北海,然后和上清一起被抬着回了昆仑,鸿钧没有再回来。
鸿钧是玉清的父亲这件事满昆仑除了上清那个白痴,谁不知道,太清那时候拿着鸿钧的折扇,沉默地将两位师弟一一背上了紫霄宫中。
他知道,玉清和上清这两个人是不可能再和好了。
结果也如他所料,他们大打出手,对彼此下了杀手,差点一起死在惩戒室里,老君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分开,在这一架过后,他们俩就彻底决裂了,上清不顾重伤也要离开有恩于他的师门,玉清不顾曾经的情谊也要将他逐出师门。
在那之后,玉清就病了,他病得很重,心眼却越来越小,脾气越来越大,把本就对他已经心存不满的老君气走了,他这一走,无处可去,没有学着上清四处流浪,他去往了鸿钧曾经待过的天外天,守在了早就破败的太清境中,一晃就是两万年过去。
当他把心底那些心魔都磨掉了,小心翼翼地踏出步子,走出太清境,发现一切已经时过境迁,他在抛弃世间后,彻底被世间抛弃,回不去了。
玉清继承了师父的昆仑山,创立了阐教,振兴了门派,在紫霄宫之外,创立了玉虚宫,玉虚宫弟子三千,几乎复刻了当年紫霄宫的盛况,那时候,老君见到他时惊讶地发现发现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像他们这样法力高深的仙人是不会老去的,玉清的模样分毫未改,怎么就长出老者的白发
玉清冷漠地看着他,成了元始天尊的他,没了从前半分影子,看着老君时那过于陌生的眼神,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不过,他当然不是真不认识,他只不过很难再体会到感情、也很难再产生情感的共鸣了。
记忆里承载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情感,他失去了这种东西,曾经的记忆就成了鸡肋,记忆中的老君和上清自然也成了鸡肋,好多东西没用,他自然而然就不记得了,老君看着他心里发寒。
他觉得玉清就像是被人换了个芯子,修得没了人样,哪家的道是这样修得,这不是邪道是什么
他不愿再看,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对他而言已经完全陌生的玉清和昆仑山,那时候,冷漠无情的玉清守在山口,安静地目送着他离开。
老君下了昆仑又去找了上清。
上清看起来倒没什么大变化,身后跟着一堆甩不得掉的可怜的小家伙们,喝得酩酊大醉,看到他笑嘻嘻地打招呼,高兴地像只猴子,拍拍掌,勾住他的脖子,摇头晃脑,直唤稀客,他醉的实在没个样子,道袍外批了一件女人的彩色外裳,学着侍女的模样扭扭捏捏地给老君倒酒,然后“咚”地一下,没端住,手里的酒壶连带着人磕到地上给老君行了个大礼。
老君“”
上清被身后那群小妖怪笑话个不停,上清笑眯眯地爬起来也不计较,嘴里又开始说熟悉的烂笑话“凡人说彩衣娱亲,我这又彩衣又磕头,有没有让我亲爱的大师兄乐一乐”
妖怪们笑成一团,屋子里充斥着脂粉味儿、酒味儿,以及独属于动物的腥臭。
老君被熏的头晕眼花,实在笑不出来。
上清像是一团烂泥爬到老君身上,扬起手,喊道“小子们,这是我两万年没见的大师兄,稀奇的要死,快来跟我大师兄现现脸。”
那些小妖怪们此起彼伏地应着“大王大王”
老君转过脸,默默地
看着上清。
上清尴尬地挥了挥手,气恼地道“喊什么大王难听死了,我是修道的,又不是山大王,都说了要叫我道长”
他们又喊“教主教主”
老君欲言又止,上清蒙住脸,羞愧地低下了头。
老君有些受不了地要出门走走,上清忙不迭地跟上,他讨好般地跟老君介绍周围的风光,虽然醉了,但眼里依旧是小心翼翼,老君提起了玉清,上清散漫的姿态立即变得僵硬,就像此前的醉酒都是假象一样,他踌躇许久,也不敢主动问,老君倒是不为难他,自己说了,他说,玉清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了。
上清苦笑道“谁能是曾经的自己啊。”
老君笑着说“我看你是。”
上清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老君又说“玉清确实变了很多,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恨你了。”
上清愣了愣,疑惑地抬起头,听到老君说“他应该连恨这种感情都没有了。”
上清瞳孔一缩,变得更加沉默了。
“他空空荡荡,无波无澜不太像是人了。”
“大师兄。”上清忽然打断他,笑容很僵硬,“你别说了。”
老君“嗯”了一声,果然没再多说,他看上清这辈子跟妖魔鬼怪是牵扯不清了,便规劝他帮忙可以,但要与他们保持距离,不要跟他们的因果牵扯太深,还有
“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吧,”老君看着他,跟以前一样,有操不完的心,他帮他脱掉了身上裹着脂粉的外袍,理正了他的衣冠,对着上清怔愣的目光,温声道,“你漂泊太久了。”
上清低下头,说了好。
老君叹了口气,也离开了过得像摊烂泥的上清。
往事不可追,老君这活在过去的人,越不过那道门槛,注定被丢在原地,他回到了太清境年复一年地消磨时间再没有下过界,直到今日。
“玉清同我说,他要实现教义相反,注定相杀的阐截两教合流,让一切回归正轨,所以,挑起了这场战争。”
“上清,他,我不知道,”老君苦涩地说,“在玉清眼里,上清怕已经是他的一半大道了,他同我说的话,只会跟上清说的更清楚。”
“结果呢”哪吒问道。
“结果,他死了,也认输了,截教大败,阐教也没有赢,”老君攥着拳头,又松开,“死了很多很多弟子,我拦不住他们相杀。”
“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截教不愿合流阐教,上清死后,他们忿忿不平,与阐教打的更凶,接连又死了很多人,当然也有很多活下来的弟子,但截教名存实亡,他们再不是截教弟子了。”
“那阐教呢”
“阐教也死了很多弟子,余下来的回了昆仑山,但是玉清病了,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老君沉默许久,说,“截教已经没了,阐教就算争个第一、争个正统,也没有任何意义,合流之道不成,我觉得其实阐教存在亦或是不存在也没有了意义。”
“您的意思是”
“我打算解散阐教,让剩下来的弟子各寻大道,不要再受困于阐截纠缠不断的因果中。”
“阐教也好,截教也好,说到底都是昆仑山的弟子,他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昆仑山都会伸手相助,子弟之间也应该相互帮助,但是教派亦或是门派这样容易掺杂恩怨、异化成为怪物的东西,没必要再存在了。”
“哪吒,”老君看着哪吒,认真地说,“属于阐截的因果正式结束了,太乙也好、你也好,都不必在为此痛苦了,”
“关于太乙的遗憾也好,悔恨也好,你也可以从中解脱了。”
“像太乙说的那样,自在地往前走吧,”老君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哪吒的脑袋说,语重心长,
“不要像我们一样驻足不前,难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