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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旭日将升未升。

    天幕一片未褪尽的夜,洇开灰蒙蒙的苍蓝,那些星子明明已经隐去了,却似是从大地上亮起来,反而渐渐地把天幕给照得明彻。

    照亮了天际边一道薄而阔的长云,似一把厉刃,劈开了青空,迸射出无数的锋锐的火光点子,溅落在广袤人间。

    待韩阳羽定睛仔细来看,便能发现,那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光,而是凡人军队的将士们的刀枪槊戟上映出来的光。

    他不是没有参加过讨伐妖魔的小型战役,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讨伐与冲突。

    他被震天撼地的声响给晃了一下心神。

    稍定须臾后,方才以焦急目光睃巡起军队的每一个,寻找着他的好友。这也使得每一个的脸庞都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杀气腾腾,亦是一往无前。

    那眼神又使得韩阳羽内心巨荡。

    这些人真的是那些个血肉之躯、不堪一击的凡人吗?

    只是穿上了铠甲,拿上了武器,他们就对这些能生吞活剥他们的妖魔毫无畏惧吗?应当也有人畏惧吧?连他看了都怕呢。

    终于,如大海捞针般,他在人群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好友,他为之前来、想要搭救的对象。

    他怔住了。

    韩阳羽的脑海中闪过前几日夜里,好友睡不着,他问为什么,小伙子嬉皮笑脸地说害怕。说完又叹气。

    大抵因为这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瞧得格外认真。

    那张脸用尘泥抹得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只瞧着前方,似是一团火在燃烧,又像是一支火箭,猝不及防地射过来,刺在他的胸口,将他迄今为止的世界观都撕裂开来。

    那是一双眼神何其矛盾的眼睛。

    如此恐惧,如此勇敢。

    正因为凡人自知弱小,充满了恐惧,所以能够克服恐惧选择战斗才显得难以比拟地勇敢。

    正因为是由血肉捏造、伤亡不可复生的凡人,所以以仅此一次的生命发起攻击才显得无与伦比地悲壮。

    韩阳羽的视线模糊了一下,他摸了摸眼下,指尖沾着温热的液体。

    是眼泪。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哭的。

    那一刹那,百感交集。

    这两年来,诸多与凡人交往的画面涌现在心头。

    被逐出师门之前,他曾说过那么一句冷血无情的话,他说:凡人就像是杂草,死一些又有何干系,死完了,再长就是了。

    是啊,凡人正是杂草,他们仍是脆弱的,而他却不再有蔑视凡人的心了。

    在他身边。

    澹台莲州剑未出鞘,遥遥虚指一下人群中某个方向,道:“谷勇在那儿,你不是说要去救他吗?”

    韩阳羽苦笑两声,却说:“他何需我救?他从未讨我相救,从未讨天相救。”

    接着又说了句什么。

    说罢,却从树上一跃而下,坠落般快,落地很稳,裹着一股红尘滚滚的意气,一头扎进了军队之中,抽剑而出,剑芒骤亮,因穿着同一色的粗布衣裳,迅速地被淹没在了人群里,与旁人并无二致。

    澹台莲州听见了他跳下去时自言自语地说了半句:“才明白……于天而言,我又何尝不是个凡人。”

    澹台莲州举头望去,半边天空已被染红-

    暮秋,未进冬,辛巳月。

    自蒙昧开天以来,天地间妖魔横行,民坠涂炭,仙以不令万载。至圣王既出,曰,天锡昭国以勇智,兹率剿妖于西巢,而获大胜利,表正万邦,凡世天下始以终其数千年之乱-

    昆仑。

    紫微殿内阁。

    岑云谏近旁围坐着一众脸庞年轻的昆仑弟子,前方悬一轮水镜,投映着人间军队的战斗,镜中的茜红朝霞映在眸中。虽只是凡人的战斗,但大家还是看得很是认真,目不转睛。

    即便心底有几分不以为然的,看在仙君如此认真的分上,也不敢表现出一丝的懈怠轻视。

    最近仙君对凡间的资助颇多,昆仑内部并非没人私下说他是偏袒前夫。

    空寂的屋子里响起岑云谏冷淡平静的声音:“妖魔虽愚蠢,妖术浅薄,因其繁衍迅猛,是以数量过多,杀而不尽。而魔将狡诈,四处藏匿,难以捕杀。

    “我以为,不若与凡人相助相佐,扼其生势,方可绞轻。如此,稍以助之,或比我们寡而敌众效果更佳。”

    岑云谏打量一眼身边的这些人,暂时没有人回答他,他倒不意外。已经被他派出去的年轻弟子们都是对他唯命是从的,剩下的这些则是顽固派,以昆仑原教旨为经典,不思变通,只以己身修为作第一,平日里就是让他们上战场也爱明哲保身那一套。

    并不是不能直接以仙君之身命令他们,只是,看过澹台莲州以后,岑云谏想试试别的。

    纵使花的时间要更多。

    他不作威胁:“论之。明日给答。”

    说罢,岑云谏收起云镜,先离席了。

    确认他离远后,座上之人或走或留。

    议论纷纷。

    “你们说仙君这是个什么意思?”

    “向我们证明他并未偏袒昭太子?是为大义?”

    “看上去倒也有几分道理。”

    “那澹台莲州在昆仑时,不声不响,去到凡间,却成了个人物呢。”

    “如此看来,去凡间的差使也不算太凶险。”

    无论怎样,岑云谏作为昆仑掌门与仙界领袖,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地与他们解释、议论,已经令人惊奇了。

    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受宠若惊。

    大家悄悄说过一轮,各自离去,打开大殿之门,一阵猛烈的风涌进沉静的室内,一时间,仿佛驱散了万年以来的闷霾,倒叫殿内有如焕然一新-

    大战过后。

    半夜阒静的林子里落起了一场雪。

    洛城的太子军凯旋而去时,大概清扫了战场,除了战友的尸体,还将能带走锻炼兵器的妖骨妖皮剥了,余下带不走的残肢断骸堆在一块清理出的空地上,泼了油,点了一把火。

    这把尸火烧了一天一夜,还没烧完,被雪给浇灭了。

    肉香、腐臭、鲜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难闻。

    几只觅食的野兽循着食物的味道而来,在肉堆中扒拉,灰烟袅袅的天空上几只黑色鹫鸟反复盘旋,发出嘶哑尖锐的叫喊。

    其中一只褐色小鸟滑翔下来,落在了尸堆顶端。

    未尽的火焰对它并无影响,它抖了抖翅膀,抖落火星子,尸灰也被这阵风拍得扬起,待到再落定时,已经幻化成了人类男子的模样。

    正是达骨丹。

    野兽野鸟感受到了来自本能的恐惧,在他落下的同时,纷纷惊惶逃窜离开。

    他伸出手,手心上有一盏雪白色的莲蓬。

    他嘴上默念着什么,周身亮起淡淡的光,随即,尸体中残存的细小的血珠子如被磁铁吸引一般被引出。

    一蓬一蓬的血雾罩住他,几乎把他的身影完全掩盖住,随即渐渐变淡,直至消弭。

    火熄了,雪停了。

    冰冷的月霜落在他的身上。

    他掌心的莲蓬里,原本空着的洞中也填进了一颗小小的红色莲子。

    而他脚下的尸堆也如空朽的叶与木一样,却没有丝毫气味,被一阵风拂作灰烬,尘归尘,土归土。

    达骨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低声呢喃:“太少了。”

    他仰起头,望向天边一轮弦月,弯如镰刀。

    眼前仿佛浮现出几千年的记忆。

    他还记得的,就像在昨日,魔皇出世之处,这轮月亮将变成血红。

    魔皇才是世上至高至尊的存在,他无所不能,统治万物。

    生与死也在他的指尖。

    只要魔皇复生,一定能够复活他的孪生弟弟。

    说实话,他们妖魔天生冷血,大家虽都算是妖魔,可又不是一个种族,是以这么多年以来,大家都对魔皇的复生并无所谓。

    他也是。

    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妖,他自私自利,他只想着要跟弟弟一直在一起。

    至于什么与修真者的战争、对凡人们的奴役,跟他没有关系。

    假如他的弟弟没死,他对复活魔皇也没有任何的执念。

    不够啊。

    献祭的代价还不够。

    他需要血,需要更多的血。

    凡人的血也好,妖魔的血也好,修真者的血也好,都可以,都可以献给魔皇。

    从一开始,他就无所谓屠乐的妖兵能不能赢过凡人。

    谁死都可以。

    无论哪边死掉,他都可以收集献祭的代价。

    如在祷告。

    “继续杀戮吧,更多,还需要更多更多。”

    反正他本来就无所谓这世上其他生灵的死亡。

    死亡吧,再死更多。

    他才能复活魔皇。

    复活他挚爱的弟弟。

    第94章

    这场大雪一下就是半个月。

    每日早上起来,屋顶上都会堆上厚厚的雪,比往年都要来得更加凶猛许多。

    但是澹台莲州早有准备,若是谁家扫雪人手不够,便可去太子军营求助,用不着半个时辰,军营就会派两三个精壮的士兵过来帮忙扫雪。

    即便你是个奴隶也一样。

    这天。

    两个士兵帮忙扫了雪以后,看这家家里还有木材,便顺手帮人家把支柱横梁也加固了一番。

    干完半天的活儿,竟然还热得出了薄汗。

    而这户人家也热情地递上了一碗汤,甚至咬咬牙,加了一小块腌肉,煮了两个时辰,炖得喷香。

    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高高地捧着大大的木碗,过来送给他们,忍着嘴馋,恭敬地说:“阿爹说请你们吃,若是不够,锅里还有,尽管吃就是。”

    这目光比给士兵们赏钱还要让他们受用。

    一个士兵摸摸小娃娃的脑袋,另一个则从怀中掏出两块厚厚的杂粮大饼。大冬天的,干粮被冻得又冷又硬,简直像是石头。

    士兵把这碗汤端过来,却没喝,倒回了锅里,还把自己的饼用刀插着,放在蒸汽上和火堆旁烤了烤,待到饼烤得稍微软些了,再掰成碎块,放进了热汤里。

    主人家拦他,连忙连声说“使不得”。

    士兵却坚持要把自己的干粮加进汤里,笑着说:“大家一起吃才香。”

    本来这饼的尺寸就比人脸还要大,分量可不小,吸了汤汁以后分量更是大增,从小半锅变成满满一锅,水不够,又加了一大瓢,最后整个屋子的人都饱餐了一顿。

    小娃娃捧着碗舔,把煮得几乎没什么肉味儿的汤水舔得干干净净。

    他的娘亲催他:“吃快些,吃完了,把碗洗了还给隔壁大婶去。”

    小娃娃点点头,他们家穷,碗不够,总共就两个碗,其中一个还是破的。方才兵爷说要他们一起吃,才赶紧让小的去隔壁借了三个碗过来。

    士兵看一眼,轻笑着说:“我听说太子他们在西南边挖到了一种很好的泥土,烧出来的瓦罐坚而不碎。等到了春天,冰雪化了,泥土也没那么硬了以后,太子打算招工挖矿,听说要招不少人手,工钱待遇也不错。”

    这家人越听眼睛越亮,按捺住想要追问的急躁,耐心地听兵爷往下讲完了,才问是什么时候,这次可要赶在第一个去报名。上回被军营找去做工的奴隶的待遇大家是有目共睹,谁不眼红啊?

    士兵闻言,赧然一笑:“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倒是并不清楚。但我想到时我们小队长一定会提前过来通知大家的。”

    家中的两个孩子还是贪玩求知的年纪,等父母问完了,还缠着小兵问关于昭太子的事情。大人说的那些他们都听不懂,他们只知道昭太子是个很美好很美好的人,这条街上一起玩的小伙伴里就有人亲眼见过昭太子,甚至还被抱了一下。

    他们真想也见一次太子殿下。

    “太子真有他们说的那样美吗?”

    如此一问,小兵竟然也红了红脸,说:“太子比天上来的那些仙人还要美。”

    小孩又问:“仙人呢?仙人是怎样的?”他比画着夸张地说:“他们说仙人有三个头、八条手臂,还会腾云驾雾,是真的吗?”

    小兵听了哈哈大笑,道:“三个头八条手臂的那是妖怪。不过,会腾云驾雾倒是真的。他们长得嘛……跟凡人孩子没什么区别。”

    却也不能算是凡人。

    只是最近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像是凡人孩子了-

    澹台莲州敲过门之后,才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的暖风让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在烧炭的火盆,不禁微微一笑,修仙之人的体质不畏严寒、不惧酷暑,几个孩子原本都说不需要点炭,屋子里总是清寒无比,如今却变得暖和多了。

    江岚和兰药正围坐在桌旁说话,因裹着薄被,懒得下来迎他,只扭过头来看他。

    兰药被热得脸颊红扑扑的,颔首示意:“莲州哥哥。”

    江岚大概揣测出澹台莲州是来找自己,不多寒暄,径直问:“莲州哥哥找我是有何事?”

    澹台莲州打趣说:“什么时候学了读心术?知道我是来找你。”

    江岚笑容愈发灿烂:“我就是知道。”

    澹台莲州便也直说了:“我是来问问,过几天过年,你们要不要回昆仑?正好回去见见你的师父。”

    江岚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若是我们不在的时候,妖魔来犯怎么办?我还是留下来守营。”

    只是脸上的笑容变得没那么明媚了,眸底也暗了暗。

    若说这场小小的战役有谁受到打击,那么就是昆仑的三个孩子了。

    他们随军出战,先前几次小范围的剿妖没有死过一个人,让他们颇为自信,信心满满地想要让整支队伍全须全尾地回去,在统计伤亡的时候,哭得最厉害的反而是她。

    还要负伤后绑着绷带的赵蛟安慰他们,说是安慰,倒不如说是嘲笑:“我小时候听长辈讲故事,还以为你们作仙人的都是木头做的、冰雪雕的,没想到竟然真的会哭啊。原来哭起来的样子跟凡人也没区别嘛。”

    江岚也见识到兰药听得懂妖言魔语的本事,缠着要兰药教她,左禅与梅英彦觉得对他们修士来说只需要杀就是了,学这有什么用,不如精进剑术,并不一起学。

    所以两人才会凑在一块儿,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有说不完的话,又有意思又能学习。

    这就是被仙君撞见了也不用像上回那样害怕。

    澹台莲州听她说不回昆仑,坐下来,与她唠家常地说:“也不差这么几天,若是想回去就回去吧。而且,你来了凡间,或也可以回去看看你的生身父母。”

    江岚对自己的父母只有一个很模糊的印象了,被澹台莲州提起,才勾起了一些遥远幼时的回忆。

    澹台莲州笑笑说:“要是被仙君知道,一定又要说我带坏昆仑弟子了。昆仑不是为了了却尘缘,都不许你们与凡人父母相见吗?我以前就在想这件事,可为什么有些人的父母是修道者却又可以见呢?所以,只是当父母是凡人的时候不可以吗?”

    江岚被问住了。

    澹台莲州:“要不要了却尘缘,应当由你自己来决定。父母之缘也好,师徒之缘也好,世间的每一道缘分应当都有它的道理吧。每一次相见都很重要。

    “你回昆仑还是去见父母都可以。”

    江岚:“那……军营怎么办呢?”

    兰药在一旁忍不住没好气地说:“你该去就去呗,还能差这一两天不成,我这几天着紧打听林子里的动静,要是妖魔要聚集,你们便留下,若是没有聚集,你们回家就是了。我还想去见见我的父母,可惜他们早就死了。你又有师父,又有父母,好事都被你占尽了。”

    澹台莲州:“你问问小左和小梅,都一样的。”

    江岚回头跟左禅、梅英彦一合计,这两人答应得爽快多了,已经开始合计回去探亲送些什么礼物好。

    江岚微愠:“你们就不担心我们不在的时候军营出事啊?”

    左禅挥挥手说:“洛城军营附近我们已经布下大阵,等闲小妖侵害不得,若是遇上能破阵的大妖魔将,凭我们这三个毛头小子也应付不了。”

    梅英彦则呆头呆脑、直肠子地反问:“欸?仙君不是会来找昭太子吗?有仙君在,还有什么别的好担心?”

    其他两人一噎:“你怎么知道仙君会来?听说什么消息了?”

    梅英彦挠挠头:“并无听说,只是这样想罢了,我总觉得他多半会来……”

    左禅握拳捶掌:“说得在理,昭太子能让我们回去,想必是知会了仙君得了许可的,仙君既知我们回去,说不定会亲自过来坐镇。”

    江岚沉念一想,觉得确实有道理。

    转眼到了年前。

    三人一道回了昆仑。

    虽说只是出去了小半年时间,心境却与先前大有不同。

    回去先跟仙君述职,再去见师父。

    江岚的师父也是个女子,道号云柳真人,面容与凡人女子三十岁上下相近,实则已经一百多岁了。

    她没想到江岚过年还会回来,好不惊喜,接着担忧地拉着她上下查看,细心询问是否有受伤。

    江岚记忆里,师父总是冷冷的,难得地有这样情绪明显的时候,一时间,竟幻觉自己又幼小了几分,直说自己没事。再在师父的问话下,将自己在凡间的遭遇一一述说,她写过两封信,不过最近的信还没写呢。

    云柳真人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简单探了下她的修为怎样,发现竟然颇有长进,不禁语塞,咽下了指责的话语:“……看来你在凡间并没有懈怠修炼,不错。”

    江岚想到自己跟小伙伴的玩耍,心脏一跳,没什么底气地答:“嗯。”

    云柳真人话锋一转,依然是叮咛:“你仔细自身,决不能轻敌,你资质卓绝,将来日子还长,绝不能折损在这种地方。

    “这两日年节更替,亦是天地灵气最浓郁的日子,你既然回来了,不如抓紧时间好好修炼,不要偷懒。”

    江岚展颜一笑:“谨听师父教诲!”

    新年那日。

    江岚与其他弟子们一道去北宸殿听仙君的教诲。

    早晨卯时,仙君会耗费灵力催动昆仑神钟,钟声有涤神祛邪、精炼灵力的功效。

    结束后,江岚被仙君叫去,只对她说了几句话:“昭太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本座允了。”

    江岚一下子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确实没有回去找凡间父母的意向,不敢触犯昆仑规矩。

    江岚心想:仙君还是好喜欢莲州哥哥,居然连这样违背祖训的事都允许。

    岑云谏仿佛在回答她的心音似的,道:“本座想看看,直接斩断尘缘的弟子,与不斩断、送走父母寿数的弟子之间在修为上是否会有区别。”

    真是如此吗?

    江岚半信半疑地想。

    第95章

    除夕夜。

    下了数月的大雪终于停了,这几天都是好天气,今儿也是晴空万里。

    中饭已经很丰盛了,结果晚上才是重头戏,昭太子结结实实地犒赏了三军一番。

    吃饱喝足以后,众人挤挤攘攘地进了在练兵平地上搭起来的圆形大帐篷里,边上放了一圈又一圈的椅子,从外向内高度降低,坐满了士兵。遮了风,还有这么多人都围坐在一起,帐内颇为暖和。

    因着前几次宴会总有许多人争相唱歌跳舞,虽说快活,但未免显得混乱。熟学礼数的二王子跟太子提议,不如想要表演的人提前报名,排好顺序,届时有序展出,太子无有不允。

    只是如此一来,竟然每支小队都有几个人想要上去显摆显摆,二王子辛在删减编排之后发现足需三个时辰。今日一整天的军营日程都是由他来计算安排的。

    众将士落座,一眼就能看见昭太子的所在。

    在澹台莲州的右手边,一支拿着各种乐器的乐队正在敲敲打打、弹弹吹吹,喜庆的乐声飘扬开来。

    “他们拿的都是什么乐器?我怎么从没见过?”

    “听说是太子做的。”

    “你们说太子怎么什么都会呢?”

    “也不知道等会儿有什么看?哈哈。”

    “往年我在老家的时候也很无聊,无事好做,没想到当了兵还有这么多热闹看。”

    “这是当兵才有热闹看吗?是给太子当兵才有!以前我给幽国打仗可没这么好,顶多过年了能吃饱顿饭,给的还是糙米,哪能像在这儿一样,有菜有肉。”

    “就是就是。”

    “我是反正老家也没人了,在这儿挺好的。”

    “不怕你们笑话,我还是来了这里才亲眼见到歌舞宴会。以前倒是有在长辈的口中听说过,那些达官贵人才可以欣赏弦……弦什么来着……”

    “弦歌雅乐!上个月学的!哈哈哈哈。”

    因着几乎所有人都是面带笑容地在说话,帐子里闹哄哄的。

    这次庆祝新年的宴会基本上没有邀请军营之外的人,仅仅请了个别洛城的本地人,有乡绅,有农民,有商人,还有几个德高望重、年近百岁的老人家,帮厨的大娘们也有单独的位置,先前干活儿受赏的奴隶竟然也有位置。

    几个从其他国家赶来、已经和军营签订了长期贸易协议的商人坐到附近,亦在打量着澹台莲州,乐呵呵地说着话。

    “我和那么多国家的大官打过交道,参加过好多宴席,这样的倒是第一次。”

    “可真吵闹啊,是不是有点不雅?”

    “昭太子这军营怎么老的老,小的小,这乍一看好像也没什么稀奇啊……”

    “欸,可别这么说,我看其中一定有太子自己的规矩。”

    这时。

    一个士兵击响了红漆牛皮。

    咚咚咚。

    三声。

    差不多是在第一声响起的同时,原本还在嬉笑说话的士兵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安静了下来,等到最后一声落下的时候,已经全部人都静了下来。

    犹如所有声音刹那间被捏在了一只无形的手中。

    几个商人没有反应过来,从极闹到极静的迅速转变像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砸在他们的心上,一时间被震得茫然无措。

    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如被电到一般,一阵激灵从脚蹿到头,脸上更是脸色变幻。

    这一场宴会一直开到深夜才结束。

    表演本身在他们看来并不算多么精彩,毕竟,看多了王族宴会上争奇斗艳的美人,听多了王家乐师的歌曲,再看昭太子军营这些一群大老粗们自己弄的热闹,女子的节目只有两个,还都是军营里搞后勤的女人们,一眼扫过去,连个白嫩纤弱的都没有。

    至多只能说有些野趣。

    只是其中透露出来的某些信息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

    子时过后,宴会结束。

    住在洛城的人乘马车回家。

    一个商人回到居所,紧闭门窗,点起油灯,在书桌上铺开一卷新的竹简,借着昏黄不清的火光,在竹简上用刀笔刻起字来。

    他早已没有在军营里的笑容满面,反而紧皱眉头,愁眉不展,活似心头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今日他在昭太子军营里的所见所闻,即便是管中窥豹,也足可见昭太子的军纪如何严明。

    乃是他的母国庆国所远不及的。

    还有那些士兵所穿的衣服,竟然每个人都有棉衣,有皮靴。最叫他不解的是,这样龙蛇混杂的宴会,昭太子竟然允许他们佩戴匕首之类的小兵器,这是何等的自信啊?

    写到这里,他停下了笔。

    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匕首,非常小,只有三寸长。

    将匕首凑近灯火,却几乎没有光反射在上面。

    既不是铁,也不是铜,这究竟是什么矿石锻造而成的武器?

    他花了不少钱出去打点,打听到了许多关于昭太子军营的消息,而在这之中,锻造房是最神秘的,一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打听不出来,而他派进去的间子还差点被抓了,他只好暂时按下,不敢轻举妄动。

    在昭太子的军营里安排一个间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就那么一个人,可不能这样轻易地折损了。

    但是隐隐约约地,他大概也能拼凑出一个并不确定的消息,那就是昭太子有一种与其他国家都不一样的材料用来铸造刀剑枪槊,所以才能有跟妖魔一战之力,甚至还得胜归来。

    他取出自己的青铜匕首,将两个武器相碰,稍用力,他的青铜匕首就像是春天的泥土一样轻而易举地被割了一道口子。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是一把好刀。

    这样的武器,是他今天趁着人多,大着胆子从一个士兵身上眼疾手快地偷来的。

    他不是不想花钱买,可惜出钱也买不到。

    而这样的神兵利器,好像对于昭太子军来说只是随手可得的兵器。他还听说,昭太子有两把剑,那才是真正的仙器,此事倒不算隐秘,昭国百姓与士兵都喜欢在外面这样夸大吹嘘。

    习武的男人没有哪个不喜欢武器的。

    他也不例外。

    他把玩了匕首良久,到底是不舍得地把匕首用油布包了起来,再找了一个黄花梨木的精致盒子,珍之又珍地把匕首装在里面。

    刚装好,想了想,又把匕首取出来,换了一个普通的木盒子。

    灯盏里的灯油将将烧完的时分,他的竹简也写完了,而外面的天空也已经浮现出溟濛亮色。

    庆国商人叫来他的护卫,这是与他一道过来的隶属庆王的死士。

    他郑重其事地将封泥的竹简与木盒子一起托付给死士,互述了一番忠君爱国之情,最后奉上路资。

    清晨的路上人烟鲜少,他亲自帮死士套好马,站在门口送人离开,直到烟尘落下,他才收回目光,掩上门扉。

    此时此刻。

    澹台莲州还未入睡。

    昨日宴会散后。

    他还有另一场约。

    他、岑云谏、小白三个坐在屋子里一起喝了半夜的酒。

    喝到天亮才觉得稍微有点醉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

    岑云谏没喝酒,大抵是之前酒后吐真言的经历给了他心理阴影,只是喝口茶。

    红泥小炉里的炭用完了,他就帮着添一把炭。

    竟像是个凡人,一丁点灵力都没有用。

    两人吵了架,又装成无事发生。

    岑云谏手执竹勺,从小瓷罐里,为他的酒杯里加了一勺桃花蜜——这是他从昆仑带来的——静声叮问:“你能带着你的军队杀妖,其他国家呢?我派到各国的昆仑弟子,只有你这里有胜利,其他国家并做不到你这样。”

    澹台莲州品了一口加了桃花蜜的酒,清香扑鼻,还很甜,一口喝下去,醉酒和清神的感觉冲突在一块儿,有种别样的感觉。

    他不太文雅地咂了下嘴,脸颊绯红,星眸微亮:“不要那么着急嘛。我们凡人本来就很弱小,学东西也慢,哪有那么快。

    “不过等明年就会好些了,等新的几炉妖骨兵器炼出来,我就可以把手上的给卖掉。嘿嘿。”

    岑云谏刚想问:若是其他国家得了这些好兵器反过来打你们怎么办?

    还未问出口,却自己先想通了。

    “——哦,卖的是旧兵器,更好的你都自己留着。”

    澹台莲州像是醉了,斜身倚在一旁的小屏风上,下面还垫着软乎乎的白狼,他一边抚摸着白狼柔顺的毛发,一边说:“那我也是有私心的嘛。我得先顾着我身边的人,才有空去管其他人。”

    岑云谏转头看向窗户,已经有天光透了进来。

    他说:“天亮了,我回昆仑了。”

    岑云谏沉默了须臾,道:“之后我不会常过来,要是有空,明年过年我还会来。平时要是有事,还是用传音镜联系,我就不亲自过来了。”

    说完,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澹台莲州的脸,似乎是想从中找出挽留之意。

    可惜没有。

    澹台莲州打了个酒嗝,点头,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嗯。

    “我有些醉了,就不送你了。”

    说罢,还闭上眼睛,像是睡了。

    岑云谏看了他一会儿,悄悄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听见背后有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

    追上来的不是澹台莲州,而是那只白狼。

    纱帐后面,澹台莲州靠在矮桌上睡觉,身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白狼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像是在嘲笑他。

    第96章

    立春过后,雨水之前,秦夫人的车队抵达了洛城。

    昭王拨了五百禁卫军护送她们前来——私下听说这其实是王后的手笔——是以一路平安,除了有几个女子因为体弱、水土不服而生了病,并无遇上其他祸患。

    这两年昭国境内较为太平,大股匪患不是被剿灭就是被招安,晏相坐镇王都,辅佐王后,广摄地方,加之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日子不可谓不好。

    日子好了,落草为寇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也没人想不开要招惹昭太子的人。

    这天。

    天边浮白。

    车队启程。

    其中一辆马车上,一个胖胖的小女孩从粗布帐子的缝隙探出个小脑袋,睁圆一双大眼睛:“哇,娘,墙,好高!好大!”

    她看上去两三岁的样子,说话还不利索,只能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字儿。

    随即,帐子被搴开半幅,与小女孩面孔相似的女子亦探身出去看,她生得甚美,雪白柔腻的皮肤,心形小脸,柳叶眉,明眸皓齿,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小女孩说:“娘,到了?”

    女子仰头看向那遥远的城墙,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望山跑死马,看着近,不一定真的近。”

    一阵风吹来,她把女儿抱进马车里,亲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说:“风大,快躲进来,可别受了倒春寒着凉了。”

    殷音正是随秦夫人一道来洛城的女子之一,她今年十七岁,已成了一次亲,有个两岁的女儿。

    她出生在一个落魄的小世家,不算富裕,但也能吃饱饭,还有几匣子的书。幼时父亲将她抱在膝上教她读书认字,她在家将父亲的书全读了一遍,只是后来父亲去世,她为了家计早早嫁人。

    婚后两年丈夫也去世以后,族中渐渐有了她命硬的传闻,幸得她会写能算,还读熟法律典籍,凭着嫁妆,还能养女儿,料理自己的生计。

    她自认年纪还轻,打算再嫁。

    这还没筹谋,听说了秦夫人招女官去洛城为太子效力之事,她不禁心动起来。秦夫人与她一样,都是寡妇,听说以前还是个商人之妇,与她的境遇相仿,还更惨一些,在丈夫去世以后被赶出家门。

    可是,看看,人家现在已经是王后身边的热手人物。

    殷音的学识就算与男子相比也是不差的,很顺利地入了选。

    秦夫人甚是怜惜她,把她带在身边,对她多有扶助,而后有一日,秦夫人忽地问她:“王后想找几个女子服侍太子的起居,你生过孩子,身子骨健壮,还知书达理,能料理庶务,又风华正茂。我觉得再适合不过了。你若是有意,我便向王后推荐你。”

    殷音大致有听说王后在为太子选人的事情,但万万没想到会轮到自己的头上,她并未犹豫太久,想了几息,就点头同意了,又说:“可是,您或许听说过我的传闻……”

    秦夫人说:“只是推荐上去,还有好几个人。王后应当还会亲自看看是否与太子相合。”

    数日之后。

    她与十几个个女子一起被王后亲自召见。

    早听说太子与王后长得相像,既见了王后,便能想象出太子是何等模样,她不禁自惭形秽起来,唯恐配不上太子殿下。

    在王后询问她的时候,她一五一十地自呈了过往。

    王后并不嫌弃她以前的经历,拉着她的手:“这世间女子,在旁人看来命不好的十有八九,你这样聪慧美丽,寻常男子也配你不上。

    “太子也爱读书,若是能喜欢你就好了。”

    她们几个都被王后温柔叮咛了一番。

    确实,与太子差不多年纪的普通男子早就有孩子了,却没听过太子有近身的人。

    她有点期待,也有点担忧。

    唉。

    不过,就是到时候太子看不上她也正常,就算看不上,她也可以在秦夫人身边干别的活儿,以后说不定也能做个女官。

    比起被关在小小的院子里,担心被族人眼红遗产,那也是很不错的日子了。

    过了小半日。

    临近正午,腹中饥饿的时候,车队前面传来一些动静。

    她家囡囡最是个调皮性子,坐不住,马上钻出去看,奶声奶气地说:“娘,娘,大马,漂亮。”

    她似有所感,挑帘看出来,前面的缓坡上有一支昭军队伍策马而立,为首骑在白马上的玄衣男子尤为英俊,芝兰玉树,不似凡间之物。

    任是谁都能够猜出来,这个男子正是久闻盛名的昭太子——澹台莲州。

    因为隔得太远,昭太子又站在太阳的方向,逆着光,面孔时而被光遮住似的。

    她心想:看来昭太子是真的很看重秦夫人呢。

    ……

    对于昭太子亲自来迎接一事,秦夫人受宠若惊。

    她何曾有过这样的礼遇?

    是以立即前去见澹台莲州。

    为表示恭敬,既没有乘坐马车,也没有乘坐小轿。

    澹台莲州见她走近,已经从白马上翻身而下,嘴角挂着莞尔的笑容,含笑凝视着她走近。

    秦夫人被这眼神一望,想到当初众人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眼角竟有点湿润,双手高举贴额,深深作揖:“妾身非豪门贵族,怎能受太子如此隆宠?”

    澹台莲州纠正:“休称‘妾身’,当称‘臣’才是。”

    秦夫人肩膀一颤,又行一礼:“诺,臣知晓了。”

    澹台莲州亲自迎领这支队伍进城。

    等他们说过话了,兰药才上前与秦夫人叙旧,亲热地唤道:“秦姨!”

    秦夫人笑盈盈看着她,把人拉到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小兰药长高了不少啊,已经是大姑娘啦。”

    兰药蹦蹦跳跳的,快活地说:“走,秦姨,我带你进城!”

    秦夫人的队伍为还未完全建成的城墙与护城所用的八卦阵法布置而惊叹,同时,洛城百姓也纷纷来围看从王都过来的这支小娘子队伍。

    本地男多女少,风大水苦,生在这里的人多是面黄肌瘦,哪见过这么多娇美的女子,直觉得这队伍像是花载满车,驶过哪里,哪里的街道就会变得香气扑鼻。

    “听说都是王都过来的女官,来辅助太子的咧。”

    “个顶个都是聪慧的美人。”

    “我都没瞅见长啥样,你不但瞅见了,你还知道人家很聪明?”

    “怎么不知道咧,一看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跟我这种大老粗不一样。”

    “哈哈哈哈。”

    澹台莲州早早地拍板决定,将原来太守给他准备的一个作为行宫的院子给修葺好,仆从也安排好,着令一群女眷居住于此。

    比住在军营里的条件要好,也方便管理洛城。

    第一天只是简单的谒见,让秦夫人自行安置队伍和人员,澹台莲州便回军营去了。

    第二天,澹台莲州又带着大白狼前去府上看看女眷们安顿得怎样,一进门,就看到昨儿还堆满担子的院子已经清空了,秦夫人正在廊下指挥,几个小丫头卷起袖子,露出小半截纤细白皙的手臂,拿着布头,正在揩拭墙面或是柱子等等。

    足有一人大的大白狼先澹台莲州一步,轻松地跃过门槛,跳了进来,把一个提着满满一桶水小心翼翼走路的小姑娘吓了一跳,手一松,差点把水桶也打翻了。

    这时,她的眼前闪过一道剑花,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勾住了水桶的把手,如此稳下来,轻轻放在地上。

    她心脏差点炸开,抬起头,对望上一双温柔笑眼:“小心。”

    她赶紧跪下来行礼:“太、太子!拜见太子!”

    庭中众人闻声齐齐地转头过来,接二连三地行跪礼,澹台莲州:“以后行简单的揖礼即可。”

    秦夫人红光满面,精神奕奕地走过来:“太子。”

    澹台莲州与她一起走入大厅,坐下以后,开口就夸:“搞内务还是你最能干,我昨日还想,那么多东西,就是再快也得三四天才能整理得差不多,这才一日,就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这里的厨子怎样?可吃得惯?夜里睡得好吗?棉被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叫人送几床过来。

    “还有那几个生病的女子,昨日有大夫过来看过了吧?我问了病情,他们说没什么大碍,但是我总担心是否轻报了病情。你们千里迢迢地过来,总不能因为我香消玉殒,若是实在水土不服,等身子稍好一些了,我再找几个人送回老家去。”

    秦夫人答:“好。都好。”

    澹台莲州了然地说:“你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等会儿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说完,又问:“我去看方便吗?”只怕这几个女子在病中衣衫不整,唐突了人家,又怕对方为了迎接自己强行起身,受凉受病。

    他想了想,自顾自地摇头:“还是算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澹台莲州把大丫叫过来,跟秦夫人介绍说:“这孩子是洛城人,机灵聪明,你有什么事可以问问她,她叫大丫。”

    大丫穿上了新衣裳,头发长了些,依然一副腼腆淳朴的模样。

    秦夫人笑说:“我已经从兰药那里听说过大丫了,原还想有空了见一见,没想到您直接给带过来了。”

    澹台莲州没有久留,把大丫引荐给秦夫人之后,就风风火火地回军营忙事务去了。

    是夜。

    秦夫人与兰药一张床睡觉,顺便说点体己话。

    先前秦夫人就将这个小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小兰药也将她视作自己的如同母亲的人物,这次久别重逢,更有说不完的话。

    熄了灯。

    兰药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洛城以后发生的有趣之事。

    说得口干,歇一会儿。

    秦夫人问:“太子来了洛城以后可有亲近的女子?”说完,顿了下,怕说得太委婉,明示些许:“相好的女子?懂吗?”

    兰药懂了。

    答:“无。”

    秦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男子呢?”

    兰药笑了:“也无。”

    又说:“不过那个昆仑的仙人男子来过好几次,经常是夜里来找太子的。”

    秦夫人:“……”

    第97章

    三天后。

    晴日。

    辰时一刻。

    军营大帐。

    澹台莲州盘膝坐在长桌之后,白狼缩小了身形,坐在他的怀里供他取暖,如此,正在静心沉气地察看政务,作个点卯。

    小兵来报:“秦夫人求见。”

    澹台莲州道:“请她进来。再去取两份蜜饯茶点过来。”

    但等见到秦夫人带着一串如花似玉的女子进来以后,澹台莲州意识到点心要得少了,重新说:“再多拿几份点心过来。”

    小兵正要应答,其中一个女子却上前一步,柔柔福了福身,娇羞不已地说:“此等小事,请让奴家来做吧。”

    澹台莲州抬了抬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拒绝说:“你们是娇客,怎么好让你们干活儿?”

    这个屋子是澹台莲州个人的书房,椅子备得不多,除了他坐的,只有四把,可坐不下七个女子。

    澹台莲州让人把他平时午间小睡用的美人榻搬出来,勉强是坐下了这么多人。

    澹台莲州以为这些都是秦夫人特别欣赏的女官,委屈人家挤着坐了,抱歉地说:“不知道你今天带她们过来,早知道我一定备好椅子。”

    心中则盘算起来,要给些什么适合女子的赏赐。

    见澹台莲州满怀期待地扫视着自己,几个女子都心跳起来,会错了意,还以为澹台莲州是已经知道了她们此行前来的用意,不免脸红不已。

    秦夫人鲜少做这种近似保媒拉纤的事情,并不熟练,坐近了些,笑盈盈地说:“太子可还记得王后在信中与您写过的,她说送几个女子过来,让您相看相看。”

    澹台莲州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茬。

    与此同时,趴在他怀里睡觉的白狼也耳朵一竖,猛地睁开眼睛,用一双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秦夫人。

    秦夫人被这只狼看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是白狼所坐的位置正处于澹台莲州的盲区,所以他完全没有看见,一无所知,只是尴尬地挠了挠脸。

    当时为了拒绝母后,胡说一通,洛城那么多事情要忙,他早就把随口乱说的话给忘掉了。

    秦夫人知道澹台莲州性情含蓄,外柔内刚,也不好逼得太紧。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卷信,递给澹台莲州:“这是王后要我在这时给您的信。”

    澹台莲州展开信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木着脸,草草地读完了,道:“先把人留下吧,我再给她们安排事情做。不过我这儿也没什么伺候的活儿要做。”

    秦夫人心下也松下来,到底还是太子心肠软,不想她为难。

    澹台莲州就像是考察下属一样,将每个女子挨个叫到身前,询问学识和本事,一一安排了军营的内务工作。

    军营里到底男子更多,为了保护这几个女子,让她们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在一块儿。

    澹台莲州快刀斩乱麻地安排完了,方才不解风情地笑说:“这每个都是才女啊。只给我作侍女多可惜,屈才了。”

    不光有才情,还都是美人,年纪不一,燕瘦环肥,看着从十六七到二十七八岁的都有。

    秦夫人意有所指地说:“都是王后亲自选的,她说您眼光高,一定要选一个聊得来的。”

    又靠近澹台莲州,压低声音:“这些女子都是生过孩子的寡妇,有些风情,善解人意。太子不要排斥,不妨相处看看,若是相处得好,再亲近也不迟。”

    要不是没有在喝水,澹台莲州现在已经喷出来了。

    他尴尬至极,轻咳两声来掩饰。

    秦夫人还说有话要与他单独说。

    屏退众人以后,澹台莲州可算放松了一些,他打这辈子没这么紧张过,端起一杯晾得温热的茶,喝了一口压压惊。

    还没咽下茶,澹台莲州就听见秦夫人严肃地问:“太子,您这些年不亲近旁人。是不是那个仙人在从中作梗,他不许您与别人相好?”

    这口茶到底还是喷了出来。

    澹台莲州呛到水,连声咳嗽。

    秦夫人自知问话的时机不对,赶忙道歉。

    澹台莲州摇摇手:“没事。”

    他真是哭笑不得,没好气地说:“跟那家伙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会这么说?是觉得他还会被岑云谏控制吗?

    澹台莲州莫名觉得有点不爽:“若是我想寻下一段姻缘,我自会去寻,与他没有关系,他也什么都没有与我说过,更别提要求了。”

    秦夫人踟蹰,不太相信地说:“但是,我听说那个仙人有时半夜会过来找您,一待就是一整夜。”

    真是冤枉啊!

    澹台莲州在心底喊冤,正儿八经为自己辩解:“谁跟你说的……哦,一定是兰药。唉,我跟他什么都没做,他来找我都是为了公事,我们顶多喝个酒,旁的什么事都没干。”

    秦夫人虽未明言,眼神却像是在说:没做床笫之事,也不代表没有余情未了。

    澹台莲州百口莫辩:“我早已与他断了那方面的关系,更不可能让他干涉我。若是时机到了,遇见了合适的人,我自然会再与人成亲。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只是没有遇见罢了。”

    秦夫人甚是不解:“我从没见过像您这样的人。

    “王后苦恼地与我说,您一定要找个相爱的人才肯成亲,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成亲生子是为了传宗接代、繁衍香火,您明明在其他时候都无比英明。”

    澹台莲州不欲认真回答,开玩笑地说:“我随我母后,只想选个喜欢的。”

    秦夫人:“可是就算是王上与王后之间也还有其他两个妃子。”

    澹台莲州笑不出来了,冷了冷,问:“秦夫人,你信这世间有爱情吗?”

    秦夫人摇头:“我是因为门当户对才与我前夫成亲的,我不信爱情。”

    澹台莲州:“但是我信。

    “……这是我心中的魔障。我无法将就,若要结缡,我只想与我所爱的人相结。若是明年能遇见这个人的话很好,若是在我一百岁才能遇见,那我就等到一百岁,若是遇不见,那就一直遇不见。”

    秦夫人不再劝,感叹:“您可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澹台莲州看得开:“这世间众人本就是千奇百怪,谁没点怪处?”

    秦夫人告辞离去。

    离去之前,她想起了什么,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坐在澹台莲州怀里的白狼。因为缩小了身形,它看上去甚是可爱,又闭上眼睛团起身子睡觉,一点儿都不凶了。

    这小畜生,刚才在凶什么呢?

    她纳闷地想。

    接下去的几天。

    几位身带任务的女子时不时地借机到澹台莲州身边晃悠。

    尽管没有明说,可澹台莲州身边聪明些的都能猜出大概,知道这是送来给太子“相亲”的女子。

    黎东先生尤其乐见其成,还把两个被澹台莲州送出来的又塞回去,冠冕堂皇地说:“既然太子您说您心中没有男女之分,那又何必避嫌?我看殷娘子的文学这么好,若是由她来为您整理笔书和寝务,说不定比男子还好。男子粗手粗脚的,哪有女子细心。”

    澹台莲州反驳不了,硬着头皮接受了。

    这位名叫殷音的殷小娘子不光把他的竹卷重新排了一遍,还把他的箱笼都整理了,她在此方面颇有门道,比别人整理的都要好。

    而且行止规矩,并无妖娆作娇之举。

    澹台莲州逐渐没那么排斥了。

    这天夜里要休息了,澹台莲州回到卧室,一摸被子,被子里已经被烘暖了不说,还用香料熏过。

    敲门声响起。

    殷小娘子在门外说:“太子,我送热水来给您洗脚。”

    澹台莲州说:“哦,进来吧。”

    白狼本来在矮榻上休息,听见他说话,起身三两步跳到他身边,不悦地“呜”了一声。

    澹台莲州不解:“干吗?”

    他习惯地伸手摸一把白狼的脑袋。

    白狼却不像平时一样随他抚摸,而是不快地轻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澹台莲州哈哈笑:“你吃醋吗?”

    正说着,殷小娘子已经端着热水进来了。

    第98章

    先前军营里人手紧张,军营里的内务由孟白乙代为操办,他有管理一个大家族的经验。

    孟白乙找了两个小兵作他的贴身勤务兵,负责伺候他的起居,帮他穿衣叠被。寻常的贵族身边起码要有五六个人,按昭国的王家典礼书籍,太子身边应该配十二个人。因为澹台莲州交代了不要铺张浪费,最后只安排了两个。

    两个都是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身姿纤弱。

    当时澹台莲州还纳闷,这两个小新兵蛋子他怎么都不认识,问了说是新来的,便也没往心里去。

    两个小兵轮班值夜,一个姓林,一个姓陈。

    小林来的第一天就被大白狼吓了一跳,澹台莲州发现的时候,这小孩已经被吓得四仰八叉地摔地上了,而白狼变大了许多,站起来得有两米多那么高,整个儿地站在床上,龇牙咧嘴,凶气四溢。

    当时澹台莲州愣了愣,用了言灵咒:“缩小!趴下!”

    白狼瞬间变回了平时的大小,如被掐住后颈按着头似的趴了下去,但是一脸不服气,还是冲小兵哈气。

    澹台莲州走过去揍了一下它的脑袋,这非常罕见,却没有训斥它,纳闷且好笑地说:“你今天怎么了?平时不是都不爱到我的床上,我抓你上来你都不来,今天不光跳上来,还凶小孩。这小孩哪里招你惹你了?”

    白狼忠心护主这一点,澹台莲州是毫不怀疑的。

    澹台莲州转念一想,难道是这个小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被白狼发现了?于是把人叫起来,亲自搜身一遍,什么都没发现。

    这小细胳膊摸上去仿佛他轻轻一用力就能折算了,小身板也跟瘦精精的排骨似的,一点肌肉都没有,左看右看也不像是会对他造成威胁啊?

    他在检查的时候,白狼还跳过来,不高兴地围着他转,时不时地低而短促地嗷叫两声。

    澹台莲州心想:孟白乙办事细心,一定已经仔细调查过身世背景了,应该不会有危险啊。

    他问小兵:“你刚才想做什么?”

    这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面红耳赤,跟喝酒醉透了似的,别说脸,脖子都红透了,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说:“按孟将军吩咐,我打算躺上去给太子您暖、暖床。”

    澹台莲州一开始甚至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哪里不对,他思忖自己有深厚内力,最近天气也不冷,也没到需要暖被窝的季节啊。

    接着他才在对方亮晶晶的目光和略带娇态的神态中明白过来,心下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意思啊!

    澹台莲州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天不冷,不用暖床,你整理下床铺就好。”

    回头他就去问了孟白乙。

    孟白乙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臣听说您喜欢男子。那两个少年正是送给您解闷的,虽不甚美貌,但是懂事听话,都是调教过的,您随意用就是。”

    澹台莲州一时无言以对,只觉得被雷劈中似的,从头到脚一阵一阵地发麻。

    孟白乙机敏,立时察觉出他的异色,善解人意、小心翼翼地问:“太子可是不中意?那我再给您换两个。”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想辩解,却一下子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便见孟白乙试探地问:“莫非,太子是喜欢那种个子高、身体健康的?只是,若是按照与您成过亲的那位来找人的话……那等姿色实在难找,还请太子将就一下。”

    他说这话时一派坦然,像是在说重要的公事一样,眼神的意思仿佛是: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太子您喜欢怎样的,我都有办法给您搞定。

    这什么意思?这是按照岑云谏的标准来给他找男宠?

    澹台莲州连忙板起脸,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不用,不用,不用给我找。我何时说我需要暖床的了?叫他们只做打扫就行了。我又不是废人,不至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孟白乙一听,知道他不喜欢,也正色起来:“是,我会嘱咐下去。”

    但那两个小孩还是留了下来。

    澹台莲州不把他们当成个玩意儿,却也不爱时时与别人说教。

    他自己也明白,他的许多想法不光是与昆仑的人不同,也与世间的万千凡人不同。

    他一直知道,黎东先生、孟白乙他们有另一套看待世界的想法,求同存异便是。

    上辈子加这辈子,他也三十几岁了。

    许多平民人家的男人在这个岁数都已经作父母了,他看着两个少年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好不慈祥和蔼。

    而后若是得空,还会让他们学文习武,不知不觉成了他的半个学生。

    澹台莲州看少年小兵是孩子,他看殷音也是。

    小姑娘把水倒在了木盆中之后,低眉顺目地跪下来,伸手要给他洗脚,刚摸到他的鞋背,都没脱下来,澹台莲州就把脚给挪开了。

    殷音说:“太子,让我给您脱掉鞋子洗脚吧。”

    澹台莲州讪讪回答:“不用,你倒水就可以了,我会自己洗脚的。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你起来,不用跪在地上伺候,站着就行。”

    殷音恭顺地说:“是。”

    白狼绕过她身旁,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床,刚跳上去就挨了澹台莲州一巴掌,嫌弃地说:“滚下去。你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沾了那么多尘土,脚也没擦,还敢上我的床?”

    话音刚落,白狼就一个骨碌从床上摔了下去。

    澹台莲州一看它出洋相,忍俊不禁。

    殷音接话道:“太子,等您洗完脚,我给您换床干净的床单被子吧。”

    澹台莲州回过神:“呃,好。”

    他低头看一眼床单已经印上去的两个灰扑扑的脚印,对白狼说:“算了,踩都踩脏了,你上来就上来吧。”又对殷音说:“再端一盆水来,要一块巾帕。”

    殷音转身离开,很快给他弄来热水和巾帕。

    澹台莲州命令小白变小了些,一边自个儿泡脚,一边用巾帕给小白擦爪子,感慨:“你的肉垫一点都不可爱,怎么不是粉色是黑色的呢?”

    小白好像对他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计较的样子。

    澹台莲州觉得可爱,强行把小白当成小狗崽地抱在怀里把玩,还时不时捏捏肉垫,一捏,锋利的爪子就会亮出来:“你看你的爪子,这么尖,啧啧。”

    殷音站在一旁悄不作声地看着,看到这只白狼变大变小,心下也觉得新奇,却不敢多看。

    她多看一眼,那只白狼就会瞪过来,总让她有一种下一秒就会被这个畜生给扑上来咬住喉咙的错觉。

    但是再一眨眼,白狼在太子的怀里却是那么地温驯。

    澹台莲州玩了两下白狼,一边继续泡脚,一边跟殷音说话。

    “你今年几岁了?看上去还很小啊。”

    “奴家今年十七岁。与亡夫育有一女,今年两岁,身子康健。”

    “孩子呢?在王都吗?”

    “带过来了,现在在洛城的秦夫人府上,由她代为照料。”

    “那么小的孩子哪里离得开娘亲,多可怜啊……改天你把孩子接过来吧。你们都带着孩子来的吗?”

    “不是,除了我,还有一个姐姐也带了孩子。”

    “那让她也把孩子接到身边照顾吧。比起我,还是小孩子更需要照顾。”

    话说着说着,水渐渐冷了。

    澹台莲州学乖了,洗完脚要抬起来之前先抬起手表示拒绝,不需要帮忙擦脚,说:“你把水倒了就行。”

    殷音倒了水以后,又回到他的床前。

    她站得无比端正,脊背挺直,双手交握胸前,严肃地问:“能让奴家服侍您就寝吗?”

    因为她太正经了,毫无谄媚之色,澹台莲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是他掌心突然被电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小白奓了毛,蹿出些电火星出来,噼里啪啦。

    殷音恭恭敬敬地陈词道:“王后委任我前来,就是为了给太子开枝散叶,传续香火,妾身身负嘱托,不敢怠慢。”

    澹台莲州的第一反应是按住小白,免得它冲出去。

    但还是差点晚了一步,只是抓住了它的尾巴,赶紧补了一句:“停。”

    然后,澹台莲州才掀了掀长睫,温和地凝望着自荐枕席的女子。殷音神态自若,并无羞怯,倒似个准备气昂昂奔赴战场的士兵。

    对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自己了。

    澹台莲州挠了挠小白的耳朵,说:“这几日你都陪在我身旁,我想你应该也能感觉出来,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

    殷音正要继续说,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澹台莲州如释重负,问:“谁?”

    小兵说:“赵将军来访,问您是否方便见他一见。”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方便,方便,请让他进来。”

    话音落下,开门的“吱呀”声响起。

    赵蛟人未到声先到,帐子都没揭开,就听见他洪钟般雄亮的嗓音:“太子,太子,请您给我看看,我的伤口痒得很,还发疼,好像是烂了,他们说要把腐肉给剜了,但我不大信那几个毛头学生的刀法,能不能请您帮我剜去腐肉?”

    赵蛟来得倒是真是时候,澹台莲州心想着,要不是鞋袜没穿,就亲自走过去把人迎进来了。

    却见赵蛟裹着一阵风地冲进来,不光如此,他还已经很不见外地把衣服脱了半副,露出宽阔强壮的胸膛。

    刚拐过弯,他一眼就看见澹台莲州的床边还有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身影,一个猝不及防,猛地停住脚步。

    女子还惊诧地看着他。

    赵蛟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女人,突然被看了上半身,大老粗的他惊慌失措地连忙把衣服给穿了回去,捂紧。

    第99章

    赵蛟一缩,动作大了,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额头都冒出涔涔汗来。

    他这般一脸惊恐扭曲地看着殷音,不像是看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倒像是看见一个妖怪。

    赵蛟粗声粗气地问:“太子,您这儿怎么有个女子在?”

    视线下移,放在澹台莲州的脚上,“您还光着脚。”

    澹台莲州:“刚洗完脚能不光着脚吗?”

    他对赵蛟招招手:“别捂着了,衣服蹭着了,又得疼。”

    殷音观察两人的神态,总觉得眼熟,想了想,想起来,她未出阁时,她娘亲叫她就是这样的。

    澹台莲州穿上鞋子,将赵蛟引到茶床上坐,让他把上衣给脱了,端着灯凑近了看,说:“是有点烂了……不应该啊……”

    澹台莲州皱起眉来,问:“你是不是喝酒了?”

    赵蛟爽快一笑,露出他的大门牙板,利落回答:“是!”

    他答得太干脆了,反倒让澹台莲州怔了一下。

    殷音也掩了掩唇,遮住笑意,旋即她注意到澹台莲州手上的油灯不小心倾斜,滚烫的灯油的涟漪已经荡到了碗沿上,快要滴落在赵蛟的身上了。

    她连忙伸出手去,扶了扶灯盏:“太子,小心。”

    澹台莲州:“哦,多谢。”

    她擎着灯柱,主动道:“让妾身来持灯吧。”

    澹台莲州把油灯交给她,自己则取了把小刀来,亲手给赵蛟处理伤口。

    殷音的手很稳,高高地端着沉重的青铜灯盏,从头到尾都没有摇晃。因为要顾着灯,视线不能挪开,她不得不看见腐肉被剜下来的画面,血淋淋一片,紧张得屏住呼吸。

    三人心思各异。

    澹台莲州觉得她可真是个胆大心细的女子。

    殷音见赵将军从头到尾一声疼也没有喊,着实佩服他的英雄气概;也佩服太子,下刀又快又稳,比她杀鸡还要利索,早就听说太子博闻广识、剑术高超,没想到连医术也好,难怪秦夫人对他心服口服,推崇不已。

    赵蛟光在忍痛,没空想些别的,若是只有太子在场,他还能嗷呜两声,可是旁边还有个女人,他莫名地升起一点倔强,觉得不可以被小瞧了去。殷音身上的香粉味道时不时地飘过来,像是在挠他的鼻尖,竟也稍微减弱了一些疼痛似的。

    澹台莲州放下刀,道:“好了。”

    殷音也放下了灯盏,捏着帕子上前:“太子,我给您擦擦汗吧?”

    澹台莲州:“我哪儿有汗,你给赵将军擦一擦吧。”

    殷音:“是。”

    殷音的帕子说是擦汗不如说是沾汗,动作轻柔,但是赵蛟的脸被她越沾越红。澹台莲州已经喊了门外的小兵再弄一盆水进来,他要洗个手。

    殷音只恨没有三头六臂,这活儿还是被人抢去了一件。

    澹台莲州回过头就训斥赵蛟:“你这伤反反复复,这么久也没好,就是因为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再这样下去,我非得安排两个人从早到晚地跟着你,把你坐牢似的看着,你才能够老实。”

    可惜赵蛟没意识到自己在被骂,还兴高采烈地回答:“这个主意好呀!太子您就给我安排两个人呗。”

    澹台莲州又被噎住了。

    他拍了下赵蛟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没好气地说:“行了,滚吧。明天就给你找。”

    赵蛟别别扭扭地走了,澹台莲州支使殷音道:“赵将军行动不便,殷小娘子送他一送。”

    殷音品出太子的深意,送走赵蛟以后也向澹台莲州告退了。

    但是这事儿却没有完。

    这几个姑娘整日里围着澹台莲州转,直让他身旁看上去花团锦簇一般。还别说,军营里多了几个漂亮姑娘,士兵们路过时身板都会挺得更直许多。

    过没两天,殷音的女儿也被接进了军营里。

    澹台莲州头次见到生得这么结实圆胖的小女娃娃,小脸蛋随她娘亲,糯米团子般白白嫩嫩,他稀罕得紧,亲手抱了抱,还赠了一只玉镯。

    他们说的话多了,渐渐熟稔起来,似君臣,似朋友,就是没有男女之情。

    殷音见太子对自己实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暗自感慨不够有魅力,却也没有强拧这瓜,寻了个机会,再次进言:“太子喜欢怎样的女子呢?我先给您寻一个您可能喜欢的,再带来让您见见,如何?如此也能省时省力。”

    澹台莲州与她老朋友似的,坦诚交代:“……我也没有讨厌的就是了。”

    殷音问:“太子难道是想孤独终老不成?”

    就她小半个月来的观察,太子岂止是不中意女子,他好像谁都不中意。并不是他难伺候,正相反,他是个乍一看极好相处的人,对谁都让人如沐春风,温柔得像是每个人的父母一样。

    慈爱有余,却没见过他流露出半分情爱。

    她是个嫁过人的小娘子,没有黄花闺女那么害臊。

    在她看来,二十几岁的男人都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太子看着脸嫩,心态却像老人家,在这方面一直无欲无求。

    甚至她在想,太子是不是有点男人那方面的毛病呢?

    澹台莲州笑笑,摇头说:“我没有想要孤独终老啊。”

    他反过来冷不防问:“殷小娘子,我问你,倘若你是个男子,知道你几年后就会死去,你还会与人成亲吗?”

    殷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那不是更应该抓紧时间诞下子嗣了吗?”

    澹台莲州因为猜中她会这么回答,得意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

    殷音再进言:“您身边连个女子都没有,连见都没见过,又怎知会不会喜欢?”

    澹台莲州有些被她说服了,说得很有道理。转眼好几年过去了,他没有再遇见心动的人,说不定是接触的太少。

    “我听闻太子曾有旧爱,那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或许她可以按照那个人的性格来找相似的女子。

    澹台莲州的脑海中浮现出岑云谏少年时负剑而立的模样,怔忡了下,回过神,心道:他啊……他是个冷淡的人,哪儿哪儿都好,除了不喜欢我。

    想到这里,他自己都有点不明白了。

    奇了怪了。

    他当初到底是喜欢岑云谏哪里?

    澹台莲州说:“是个长得很美很美的人,当初我见了第一眼就被迷住了。”

    倾城倾国的美人啊?

    这也太太太让人为难了。

    在她看来,太子已经是个她平生罕见的美人了,要找到一个比太子还要美的美人也太难了吧。

    美人,美人,美人。

    好,她记住了!

    ——起码在她的锲而不舍之下,问出了点什么,多少也能向秦夫人和王后交代。

    殷音退下。

    她回到自己的住处,还没走近,就听见了女儿的笑声,不算好听,咯咯笑。循声找过去,她的大胖女儿正挂在赵蛟的胳膊上荡秋千,玩得不亦乐乎。

    这笑声像是蜜水一样流进了她的心坎里,她笑了一笑。

    却说澹台莲州这边。

    他也难得地坐下来考虑了一下他的终身大事:

    若是在三十岁那年,我没有像上辈子一样死去的话,我要再找一个吗?肯定要再找一个吧。

    情之一事,并非计划,不是说准备爱就能爱上的。

    这些年,男男女女,我遇见的人也不少了,怎么连一个略有好感的人都没出现过?

    在他发呆的时候,小白往他的怀里拱了拱,澹台莲州随手摸了两下没太在意。

    直到“叮叮咚咚”的轻响让他醒神过来,看见小白把他的传音镜叼到一旁,正拿爪子在敲敲打打。

    澹台莲州:“?”

    再看一眼,竟然还被小白给打开了。

    岑云谏的声音传出来:“找我何事?”

    澹台莲州拍了一下白狼的脑袋,再对镜中说:“无事,不小心而已。”

    缄默。

    澹台莲州等着岑云谏切断对话,不然由他打开,又由他关闭,多有不礼貌。

    结果他没关,岑云谏也没关。

    澹台莲州:“……”

    岑云谏:“……”

    岑云谏问:“近来可还安好?”

    澹台莲州答:“好。你呢?”

    岑云谏说:“一切都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澹台莲州想,要么还是由他来结束对话吧。

    正要说出口,岑云谏问:“我前几天看了一眼云镜,你身边多了好几个妙龄女子,你是打算要成亲了吗?”

    澹台莲州想起,这人之前喝醉酒后,问他是不是余情未了,不然为什么不找第二春。

    所以,他回答:“我是个凡人,活在世上的日子短,总有一天要成亲的。”

    岑云谏:“……”

    澹台莲州放轻松地说:“到时我成亲,你若是有空,不妨来喝杯喜酒。”

    传音镜瞬间暗了下去。

    第100章

    岑云谏越想冷静就越是心乱。

    这近一年来,总有种混沌不清的奇怪感觉萦绕在他胸膛里,灵力运转没有问题,可就是觉得好像心不太舒服。

    他闭上眼睛。

    一闭上,与澹台莲州在人间的那一晚就会擅自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不止一两次,甚至不止三四五六七次。

    他清醒时会刻意回避,故意不去记,然而想糊涂都糊涂不了。

    他越是想要忘记的细节就越是记得清楚。

    明明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也不是他们第一回的肌肤相亲,没什么好稀奇。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记得那么清楚。

    本来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但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呢?

    问为什么已经没有意义。

    没有下一次了。

    那时他这样下决心。

    无论做什么事,他都喜欢速战速决,有的放矢,唯有在澹台莲州这里会进退维谷,举棋不定。

    想断干净,又总想去见他。

    先前澹台莲州已经说得那么明白,让他们以后只做朋友,他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

    不喝醉的时候,还是想留一两分的体面。

    若是没有那个晚上就好了。

    岑云谏后悔地想。

    就像你要戒掉对一种食物的食欲,一直忍住也就戒掉了,中间要是不小心尝了一口,只会更加地渴望,更加地饥饿。

    他与澹台莲州多半不会有下一次了。

    所以他只能翻来覆去地咀嚼那一夜的亲近。

    “到时我成亲,你若是有空,不妨来喝杯喜酒。”

    澹台莲州怎么能笑着说出这种话呢?

    假如他对澹台莲州这么说,澹台莲州会满面笑容地来喝他的喜酒吗?——假如仙人成亲有喜酒的话。

    他想,澹台莲州会的。

    他又想起他们成亲那天。

    澹台莲州跟他说想要婚服,他就裁了两身红鲛纱,亲自做了衣裳。

    正红色穿在澹台莲州身上极是相衬。

    那好像是他记忆里澹台莲州最高兴的一天,就算嘴角没有扬起,眼睛也像是在笑,盛着光,每时每刻都在望着自己,挪也挪不开。

    澹台莲州要穿着大红婚服与别人成亲吗?也会用那种目光看别人吗?

    “叮叮、叮叮……”

    古怪的锁链晃动声再一次在他的脑袋里幻觉出现。

    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在何处。

    微弱的。

    永无结束的。

    又出现了。

    这个梦也反反复复地出现,身临其境一般,让他感觉自己应当真的有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

    像是陷入某种极为高深的神魄幻境,但岑云谏知道这是在做梦,只是个梦而已。

    他混乱而冷静地自我说服。

    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从梦中醒过来,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给浸湿了。

    他长吁一口气,一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真可笑。

    他这是干什么?澹台莲州只是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而已。

    再这样下去,他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可为什么会走火入魔?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

    要是有法诀可以斩断情魄就好了。

    要是能把澹台莲州给忘了也可以。

    明明这段跟澹台莲州相逢相处的日子那么短暂,日日都是平常事,对他的修炼也没有太多益处。

    就算忘了也不妨碍他得道成神啊。

    为什么就是舍不得呢?

    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世上有万万亿与澹台莲州差不多的凡人。

    脑子在异常的焦躁混乱的炽热之后,又异常地冷了下来。

    别在意,不要去在意。

    他隐隐约约意识到,澹台莲州是他的软肋,却已成定局,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他现在倒是希望,他们从一开始就从未相遇。

    ……

    澹台莲州把传音镜放回袖袋中。

    他正要骂骂小白,但是一低头就看见小白用不高兴的眼神看自己,澹台莲州觉得好笑:“这时候你就开始装不会说话的狗了,你又不是不能跟我直说。你没事把传音镜偷走干吗?”

    小白从鼻子里哼了口气,别过头走了。

    莫名其妙。

    澹台莲州想。

    岑云谏莫名其妙。

    小白也很莫名其妙。

    他也没太多时间花在跟小白玩上面,继续研究桌上摊开的一张地图,这张图绘制了昭国全境。

    最早到他手上的时候没有这么详细,他派出人以后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渐渐补到现在这样比较详尽的程度。

    他用一支毛笔蘸了朱砂,在图上写写画画起来。

    现在手上的钱还不够多,来年或许宽裕一点,先把紧要几个地方的桥和路给修了,还有途经昭国的这条大河年年汛期凶猛,也得治理一下。

    他估算了一下人力,几十年、上百年都不一定能做得完。

    而留给他的时间说不定连十年都没有。

    不过,幸好他不是一个人-

    春分过后。

    杨老将军忙完了今年的播种。

    去年用河泥沤肥养过这片土地,今年的泥土看上去变得比之前要更适宜耕种了,今儿他起了一大早,把种下去的田地全部都检查了一遍。

    然后再回去洗手,换了一身官服,前去觐见太子。

    走到半路,遇见了黎东先生。

    两个老家伙打了个招呼,索性结伴一起去。

    黎东先生恭维他:“杨老将军这一年下来,看着年轻许多啊,头发都比以前要黑了,不像我,一日比一日老。”

    杨老将军摸摸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他不光眉目舒展许多,总是笑眯眯的,连以前总是紧绷着的肩背也松垮下来。他以前听父亲说过,有些武将在离了战场去颐养天年以后会迅速地衰老,但是他没有,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养精蓄锐了。

    杨老将军回礼:“裴先生此言差矣,你看上去哪儿老了?还是一派意气风发啊。我瞧着精神头是比以前更好了。”

    两人不光自己走在路上,还各自带着两三个最得意的门生。

    到了议事厅,发现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孟白乙是最早到的,却没落座,一直在门口等,见黎东先生到了,将他迎进来,等黎东先生落座了,他才跟着坐下。

    座位都是定好了的。

    最早跟随澹台莲州的那些个人坐在中心,后来的文士、将领则依次坐得稍远。

    后来者有些不解的是,两位年少的小王子还有黎东先生、杨老将军、孟将军也就罢了,竟然连秦夫人、兰药这等弱质女流与黄毛小孩也在上座。

    这个议事厅布置得并不算豪华,高柱大瓦,窗明几净,位置很好,坐北朝南,正值中午,屋内被照得敞亮,满满当当坐了近一百多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的桌上都有一杯清茶。

    所有人都到齐了。

    “太子这次把我们叫来是要做什么?”

    “黎东先生一定知道,你看他笑得……”

    没有人高声喧哗,窃窃私语却不少。

    所有人都在看着大门。

    当澹台莲州伴着一只白狼缓步而入的时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传令官唤:“太子驾到。”

    同时,所有人站了起来,衣裳摩挲的声音仿佛被风卷起的海浪潮生。

    澹台莲州身着太子朝服,头簪金镶玉冠,身佩双剑,脚蹬青云靴,自众臣间款款走过,在主座落座。

    简化了虚礼,他正式开始讲述起自己对整个昭国的建设计划。

    澹台莲州与黎东先生计划了百年,但是在这里只讲了十年,又将十年分为了每一年。

    每个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听讲,在澹台莲州温润的、不疾不徐又无比坚定的声音中越听越入迷。

    黎东先生微微仰起头,看着高座上的澹台莲州,光落在太子的身上,犹如描上了一层金边。

    主座并没有坐高太多的台阶,但他就是觉得澹台莲州比他们谁都站得高,看得远。

    随后,澹台莲州开始按照单子给自己点的臣子授予官职与奖励。

    恍惚间。

    他似乎还身处在那场颠簸的去往昭国王都的旅途中,他们最初的几个人一起坐在一张旧草席上,笑而论道。

    回过神,他身处在此,在这百多位效忠昭太子的臣子之中。

    他忽地想起古籍中所记载的,一千多年前,周国的开国之王也是在一棵树下,与他的八位臣子一起商议如何征讨其他部落,建立一个国家。

    彼时彼刻,是不是正如此时此刻呢?

    当时那个地方后来在周国建成以后被大加修葺,改称黄金台。

    之后周王封相都要选在黄金台,成就明君贤相的美名。

    过去的黄金台已经名存实亡。

    这里才是新的黄金台。

    他望着澹台莲州想。

    王在何处,何处才是黄金台。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