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昼咬紧了牙关,声音里压抑着浓厚的火气,看着谷夌凡身上的淤青,怒火中烧地问:“谁干的?”
李春昼好说话脾气好的形象在春华楼是众所周知的,而且又是新晋花魁,眼下见她生气,众人议论的声音也不免小了。
再者,见到一向性子倨傲的谷夌凡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楼里的姑娘们也难免推人及己,心有戚戚,因此虽然围观的人群里也有以前看谷夌凡不顺眼,甚至发生过争执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也都闭了嘴,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地看着李春昼和谷夌凡。
谷夌凡倒是很平静,只是眉眼间带着疲态,她说:“是我不小心撞到桌子上了,没有人对我动手。”
李春昼死死咬住下唇,皱着眉头看她,姑娘们哑然地相互看看,一个年长些的妓女上前仔细看了看谷夌凡锁骨上的伤痕,点点头,“确实不像是被人打出来的。”
又有年纪小些的姑娘压不住好奇,小声问:“那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她的话刚一说完,就被身边人捂住嘴拉下去,谷夌凡沉默片刻说:“……春娘,我想单独和你聊一聊。”
李春昼看她片刻,打发了人群,和谷夌凡一起来到雅间里。
李春昼把门关上,让李折旋在门口盯着有没有人过来听墙角,刚坐下就难掩怒气地问:“是不是毕袁思……”
“我怀孕了。”谷夌凡打断了她的话,“麻烦你让人告诉李妈妈一声吧,给我煎一剂五毒散。”
“五毒散”是一剂可以用来避孕的汤剂,里面有水银,砒霜等毒药能毒死胎儿,也会让使用者终身不孕,虽然是一种有效的避孕手段,但如果掌握不好剂量,很有可能会导致死亡。
因此在大梁基本只有妓女会服用。
李春昼被她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宕机的大脑好一会儿才缕清了思绪,谷夌凡认识毕袁思还不到十天,而大夫能够诊断喜脉的话,至少也要怀孕一个月,所以谷夌凡腹中这个孩子,肯定不是毕袁思的。
再联想她锁骨上的淤青,两个人注定发生了不小的争执。
李春昼低下头,声音凝滞地说:“那东西多伤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想说要不生下来吧,你不想养的话我可以替你养,但是转念一想,生孩子难道就不会受罪吗,对于谷夌凡而言,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才是对她更大的折磨。
谷夌凡听出她语中未尽之意,垂下眼眸冷静地说:“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自然可以带着这个孽种一起去投江……”
李春昼听了她这态度坚决的话,有些慌张地说:“找大夫来看看吧,肯定还有更温和的……方法。”
谷夌凡身上带着一股心如死灰般的平淡,面无波澜地说:“你在这个地方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不清楚那些方子没有一个是安全的吗?用五毒散反倒还能更快一些。”
大梁现有的堕胎方式一共有二种,除了药物堕胎方式以外,还有外力堕胎和针灸堕胎两种,其
中外力堕胎的方式是指反复捶打肚腹促使流产,不仅会对孕妇会造成极大的伤害,甚至可能危害到生命,而针灸流产虽然温和,但是对大夫水平要求很高,而且成功率并不高。
于是李春昼沉默地看着谷夌凡唤来侍女,让她去找李妈妈要汤药。
李妈妈来看了两人一眼,握着谷夌凡的手叹了会儿气,嘱咐劝慰了几句,随后又继续出去盯着人发银子。
城中关于大梁战败的流言流传得愈发有鼻子有眼,今天就是李妈妈打算解散春华楼的日子。
她走后没一会儿,就有小丫鬟端着煎好的药送过来了。
原本守在门口的李折旋几乎是在绕着端药的丫鬟走,李春昼分出注意力看了他一眼,从之前她就发现,李折旋好像很讨厌“五毒散”这种东西。
李春昼摸着自己小腹,忽然想如果自己喝了五毒散……李折旋会死吗?
毕竟他的“心脏”还在自己的身体里。
谷夌凡用手背试了试碗里汤药的温度,随后便一口气喝了下去。
李春昼抿着唇,寂然地看着她。
谷夌凡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忽然抬眼看向李春昼,毫无波澜地说:“春娘,昨天有一个官家的人找到毕公子,我听到他们聊起你的名字……你最好多加小心。”
李春昼有些意外,没想到谷夌凡会对自己说这些近乎关心的话语,愣愣地点了点头。
她从楼上雅间走出来,把空间留给谷夌凡。
下楼以后,偶尔会有人投来探寻和好奇的目光,然而等李春昼直直望回去时,对面的人又会讪讪收回目光。
春华楼上上下下能走的人都在走,李春昼看到杏兰背着自己的小包裹,兴高采烈地离开,李春昼看着她欢快的背影,不知道杏兰是要跟着客人离开,还是自己一个人去逃难。
可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该是这样欢快的神色才对。
她站在台阶上远远地望,看到杏兰牵住了一个人的手,跟在那人身后,两个人有说有笑,很是亲近的模样。
李春昼凭借着曾经的一面之缘,认出那个男子打扮的人正是王汝玉,她回想了一下在频道里看到的王汝玉,觉得这孩子似乎是个可靠的人。
于是李春昼按下了下意识冒出来,想要阻止的念头,只默默看着她们远去。
春华楼里的人转眼就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零零散散一百多个找不到去处,自己又没有能力单独离开的“老弱病残”。
李春昼不放心让谷夌凡一个人在楼上住着,便强拉着她来到自己休息的小院,给她收拾了个小房间住下。
就在这天晚上,谷夌凡久违地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面目几乎模糊了的“母亲”在梦里摸着她的脸,温柔亲切地说:囡囡,别害怕,娘一直在等着你,累了就来找我吧。
谷夌凡醒来时已经泪流满面,她躺在床上静静地流了会儿眼泪,然后悄悄打开房门,顶着温柔的月光往外走。
晚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谷夌凡的情绪也逐渐变得平稳,她不再流泪,只是满脑子都是“想回家”的想法。
其实她早就没有家了,从被父母卖进青楼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
但是谷夌凡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家,真的想回家,她想把自己寄托到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哪里都好,反正就是不想在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上再待下去了。
此时天还没亮,被云彩遮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混沌的橘红色,像是马上将要燃烧起来的浓烟一样,一切都是寂静的,晨鼓未响,除了谷夌凡,春华楼内的一百多人全都陷在甜美的梦里。
谷夌凡停在池塘边,看了一会儿,抬起一只脚就要往里跳。
就在这时,一双手猛地从身后抱住了她,用力往后一拉,谷夌凡没有防备,跟着身后的人一起倒在地上。
她回头一看,垫在自己身后的人正是李春昼。
李春昼的身体跟谷夌凡比起来太过娇小,被这么一撞,已经疼得整张小脸都皱起来,但是她顾不得喊疼,紧张地盯着谷夌凡的神色,大喊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啊?!事情不是都解决了吗……”
谷夌凡看到李春昼的脸,反而情绪更加激烈起来,她拧过脸,轻松地挣脱开李春昼,直直地要往江里跳。
李春昼连忙又起身,扑过去拉谷夌凡,两个人撕扯挣扎间一起掉进了池塘里。
李春昼呛了几口水,反而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来,拉着谷夌凡硬是站了起来,谷夌凡脸颊湿了,不知道是刚刚沾到的水还是泪。
“为什么啊……你就非死不可吗?”李春昼看到她脸上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心里一酸,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说:“姐姐,你是不是怕那些人乱嚼口舌?有我在,他们不敢说你闲话的,我保证……”
像是被那个称呼一下子刺痛了一样,谷夌凡忽然一把将李春昼推倒在水里,这水其实根本不深,李春昼倒下去以后坐在淤泥里,池水只漫到她的胸膛。
谷夌凡恶狠狠地盯着李春昼,不管不顾地喊道:“不要再在这里做假好人了,也别叫我‘姐姐’!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你活得这么容易,当然可以不在意……你永远都这么想当然,所有人都护着你!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嫉妒你吗?!你干嘛要怜悯我?!恶心……”
李春昼从来不需要毫无体面地去跟别人争一样东西,所以她把别人,把自己与别人之间的关系都想得太好了,她用多么赤诚的一颗心来对待谷夌凡,就显得谷夌凡多么愚蠢可憎。
李春昼要是能够趁机嘲笑她,讥讽她两句,谷夌凡心里说不定还能好受一些,偏偏她对自己的感情这么天真,清澈到让谷夌凡自惭形秽,她太讨厌她了,更讨厌这样对待这孩子的自己。
谷夌凡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舍不得奢靡浮华的生活,同时传统的道德又束缚着她。
谷夌凡想起李春昼刚刚说出的话——“事情都解决了”便觉得是啊,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眼眶中的眼泪依旧一颗颗砸下来,有的砸进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有的砸在李春昼脸上,像是两个人都在哭一样。
李春昼抬着头,哑然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