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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胡人之乱

    督公府上的仲秋供桌, 规格自和民间的不能比。

    条案上,雕花红烛比得上儿臂粗,香炉是内库里出来的御赐之物, 一概盛放贡品的杯碟盘碗, 全是成套的银器, 下面托着漆盘。

    月光纸也非路旁小店售卖的那等, 用木质雕版印刷出来的水平, 而是请画匠专门绘制的,有半丈高,颜料中掺了金粉, 工整精巧, 莹莹发光, 其上所绘月神菩萨趺坐莲花, 眉眼慈悲,亦有捣药月兔,活灵活现。

    秦夏和虞九阙各自执香下拜,再将线香插入香炉。

    月光纸太大,投入炭盆时, 秦夏还觉得有几分可惜。

    “可还吃得下月饼?”

    今日供桌上的月饼,当然也是过去的秦记食肆,现在盛京和光楼的出品。

    冰皮一种、酥皮一种、传统面皮一种, 光木头模子就定了七八套, 主题有那十二花神、十二生肖, 也有梅兰竹菊、锦鲤祥云、福字如意纹不等。

    做成小狗、小兔子,或是桃花、莲花式样的冰皮月饼, 照旧是最畅销的一种。

    “想尝尝,但这会儿怕是吃不完。”

    虞九阙指了指冰皮兔子, 立刻就有人搁进盘子里呈上。

    两个小勺,他和秦夏一人一个,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干净。

    月饼下肚,习俗上的仲秋就算得上过完了。

    实际时辰还不算晚,亥时刚过两刻,从前还在齐南县时,他们往往还守在食肆里,等着最后几桌客结账回家。

    过了一会儿,侍奉的人进来,说是浴房收拾好了,请老爷和督公去沐浴。

    秦夏很快和虞九阙沿着回廊过去了。

    浴房的门一开,水汽铺面,在门前褪了鞋履,直接赤足迈进,先踩一截胡商贩来的羊毛短绒地毯,转进深处,才是浴间。

    四面火墙,除却盛夏,其余三季都是在府中主人沐浴前,提前烧起来的,屋内温暖如春,不着寸缕都不觉冷。

    因知道秦夏和虞九阙沐浴时都不喜有人伺候,身边的丫鬟和哥儿也只在门外候着听传唤。

    每回一进到这里,虞九阙就觉满目皆是秦夏的巧思。

    过去府上的浴房不是这模样,说是浴房,其实就是个专门的有火墙的屋子,正中设大浴桶,左右屏风一围,隔出沐浴、更衣两处罢了。

    等到他们搬进来,秦夏对过去心心念念的浴房颇为上心,着人请了工匠,说要搞一个“干湿分离”。

    把浴房分成两半,一半砌了个池子,池子不小,能容纳两个成年人伸直了腿在里面胡闹。

    池子旁边还有一块铺了卵石,旁边挖了排水小渠的四方地,浴桶设在那处,即使水溅出来也不怕。

    等到从这边绕出去,另一侧却截然不同,乃是一个木制的桑拿房。

    虞九阙一开始不解这东西有什么好,简直就是把灶房里蒸包子的笼屉搬过来蒸人了!

    后来被秦夏拉着进去待了一会儿,出了一身汗,神清气爽,连被宫中杂务闹出来的些许不适都散了,方知晓蒸桑拿的确有排湿去毒、疏通筋血的效用。

    不过他有孕后就进不得了。

    秦夏本还想做个“淋浴”的,但暂且还没成功。

    这会儿眼看池子和浴桶里都灌满了温度适宜的水,旁边还备着好几把大铜壶,足够添水加热。

    两人互相帮着对方洗了头发,这才一起进池子里泡着。

    池子里为了装点,也是为了有些舒缓精神的香味,所以洒了不少花瓣,成了香汤。

    而今金秋时节,满是桂花,随水起伏波动,幽馥阵阵。

    不多时,水中的两人就换了个姿势。

    过了孕前三月,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相公的身体,虞九阙偶尔也会有按捺不住的冲动。

    秦夏也不能免俗。

    当然两人都是知道分寸的,没有真的做什么,只是贴在一处,纾解一番就罢,即使如此,到后来虞九阙也有些气短。

    到了出池子的时候,他完全是被秦夏给捞出去的。

    虞九阙自知身子愈发重了,有些害怕地攀紧了秦夏的脖颈,哪知一路稳稳当当。

    秦夏笑他,“我虽不是习武之人,也不至于连夫郎都抱不动。”

    虞九阙在榻上躺好,这边早就备下烘头发的炭盆,他抖了抖发丝,又抬起手,用一边的手指弯成圈,比量了一下另一边的手腕。

    “怀了这皮猴子以后,我眼看胖了好些。”

    “你本就瘦得可以,现下添了肉,倒比之前更好。”

    说实话,虞九阙实在是和“胖”这个字半点不搭边,之前是瘦,现在是匀称。

    想当初在齐南县的时候,简直一身皮包骨头,后来还不是秦夏一顿五碗饭地慢慢喂起来。

    他坐在一旁,牵过小哥儿的腕子,上面戴着一只满绿翡翠镯,衬得肤白如脂。

    “便是再丰腴些,你相公也抱得动,只是太医的话还是要听。”

    时下民间多有孕者以丰腴、肚大为美,认为这样是生男的预兆,实则八竿子打不着,反而容易难产丧命。

    这不是虞九阙头一回见秦夏表露出这方面的担忧了。

    他反握住秦夏的手,拇指微动,摩挲了几下对方的手背。

    “届时我临盆,真有三长两短,连宫里的太医都请得动,相公莫怕。”

    秦夏却一下子收紧了手。

    “什么三长两短的,咱们不说那个。”

    虞九阙眼见他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呸”了两声去。

    “这便不做数了,今日大过节的,佛祖菩萨的,必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难为咱们。”

    秦夏察觉到这是小哥儿在哄自己,他也反应过来,是自己紧张过了,索性直接换了话茬,一笔揭过。

    “把那边梳子拿过来,我替你篦头发。”

    只是这一篦,少不得又捋下不少发丝,秦夏暗道应当给小哥儿做些五黑丸子吃,同时把发丝团成球藏到一旁的帕子下面。

    实际孕期容易掉头发这种事,虞九阙哪里不知,他近来晨起,也经常发现枕边落了不少头发,只得庆幸自己头发尚算多,经得起掉。

    秦夏的小动作被他看在眼里,也未拆穿自己的发现。

    夫夫二人只默契地,享受着这月圆夜安宁的独处时光。

    ——

    仲秋一过,虞九阙就回宫里日日点卯上值了。

    他未去十五的宫宴,上值的第一日,倒是听人说了不少宴上的热闹,尤其是那菊花锅子,广受好评。

    凑在他跟前说话的是现在的司礼监秉笔,姓夏,是虞九阙一把提携上来的,对他很是忠心。

    原本这宫宴,秉笔太监是入不了席的,还是虞九阙去不了,又得司礼监出个人,他才捡了漏,露了脸,对虞九阙一派感激,简直是表也表不完。

    他知晓菊花锅子来自和光楼,因而净捡着宴上那些人吃后的溢美之词,复述给面前的督公听。

    虞九阙原本为着面前的一摞折子烦恼的心思,因此散去不少,心情一好,他就放了话。

    “咱们也在一起共事许久了,说来还没正经聚过,不如就择个好日子,咱家在和光楼置一桌席,招待诸位同僚。”

    督公能说这话,真是给了下面的人天大的脸面了,当即以夏秉笔的人为首,赶紧表态道:“哪里劳动督公和我等同席。”

    虞九阙自有他的考量,只淡笑道:“事情就这么定了,待咱家定了日子,再来通知诸位。”

    又故意打趣道:“只要诸位别怪咱家届时只能以茶代酒,扫了兴致就好。”

    一圈人直道不敢。

    到了下午,有人来请虞九阙,说是皇上通传。

    虞九阙整理好衣袍,由近身的小太监搀着,一路缓步往御书房去。

    到了地方,没等太久,和里面出来的几个大臣打了个照面,就轮到他入内了。

    皇上照旧赐了座,虞九阙照旧不敢坐实,却也多了个借力之处,不算辛苦。

    两人先议了几件政事,议定后皇上瞧着也乏了,捏了捏眉心,喝了一口呈上来的参茶,再抬手时浅笑道:“节里你送进东宫的冰皮月饼,太子极喜欢吃,还说以后仲秋,都要这样式的月饼。”

    说起孩子,皇上的神情就松快了。

    他对小太子寄予厚望,却也没有过早地全然剥夺小太子的童年,是个明君,也是个慈父。

    不过朝臣还是盼着皇上能尽早开枝散叶,再添几个皇子,可惜皇上身子一直不算太好,子嗣不丰,似乎是本朝注定之事。

    半晌过后,无论正事还是闲话,都说得差不多,虞九阙也该告退,这时有鸿胪寺少卿求见,有要事奏。

    鸿胪寺近来忙于筹备接待沙戎使团,事涉沙戎,即无小事。

    皇上便让虞九阙留下,一起听一听。

    怎料事情还真不小,原是招待外国使团的会同馆走水,扑灭不及,烧了两间客舍,墙面也都熏黑了,不消说,肯定是要紧赶慢赶地重新修。

    大雍再看不上沙戎,这也是涉及两国邦交来往的大事,皇上当即写了手谕,让少卿大人拿着去户部,赶紧批银子领钱。

    眼看使团下个月就要进京,这事拖不得。

    鸿胪寺的官员走后,皇上对着虞九阙,不掩愁容。

    “会同馆用了几十年,从未走过水,怎么偏巧在这个关口出事?”

    虞九阙知他起疑,便道不如派东厂探子去摸一摸情况。

    “此外依臣之见,也该使大理寺、北城兵马司一道会审查证。沙戎狼子野心,走水之事若是有蹊跷,难保不是他们从中作祟,所以不仅要查,还要查得大张旗鼓。”

    说到这里,他就想到了那些在盛京大呼小叫的沙戎人。

    无非是仗着大雍律法管不了他们,因此才这般猖狂。

    虞九阙离了御书房,就叫来东厂心腹丁鹏,把事情交代下去。

    又过两日,他如约在和光楼包了阁子,宴请司礼监数人。

    正在满桌珍馐,宾主尽欢之时,守在外面的小内侍匆匆跑进来,同虞九阙低声道:“督公,一楼大堂来了一桌胡人,非要轻薄一个和瞎子老爹一起,来楼里卖曲儿的姐儿,闹将起来,秦掌柜已去了。”

    第112章 行迹败露

    在督公自家的酒楼里吃饭, 都能被胡人坏了雅兴,没等虞九阙开口,夏秉笔就第一个不忿起来。

    “这帮胡人, 未免欺人太甚, 当我大雍神都是什么地方?”

    列席诸人, 一概应和。

    虞九阙也微微蹙了眉。

    和光楼开在南城繁华处, 又名声正隆, 难保没有外来的胡人、胡商慕名而来。

    只是若肯老老实实地吃完一顿饭,那么定然也是欢迎的,不至于因对方生了副高鼻深目的外族面容, 就把人赶出去。

    这种摆明了要生事的, 下场可就不一定了。

    何况今日恰好他也在此, 别人不敢料理的胡人, 他虞九阙还不敢么?

    正要下令,却见门外又有人上菜,迎进来后,却是邱川。

    他知一屋子都是大官,却没有人比小掌柜更大, 有些忐忑,但不多,只管一味放下热气腾腾的菜盘, 依照秦夏的吩咐来传话。

    “大人, 大掌柜的吩咐, 请您暂且静观其变,将楼下胡人, 交由他来打发。”

    虞九阙不禁锁了眉,原本下意识想说如此不妥, 忖了一瞬又问:“那几个胡人,可有什么不同之处?你将他们的装束细说来。”

    邱川一愣,旋即开始回忆,他记性好,连那几人衣裳什么颜色都能说个清楚,虞九阙听罢,还真应了秦夏的要求。

    又嘱咐近侍,使护卫暗中盯防。

    “那些胡人若贸然出手,务必保证秦掌柜在内的和光楼中人,与食客们不得有伤。”

    夏秉笔几人,面面相觑,他斗胆问道:“督公,留秦掌柜一人支应,当真可行?”

    在他们眼里,秦夏就是个走了运道,趁督公落难,攀附上来的县城庖厨罢了,虽说这做菜的手艺确实出神入化,看样貌也是一等一的,称得上玉树临风,督公被其性情和皮相所惑……愿意为其怀子,或许情有可原,可到底不过是个白身商贾。

    按理说,酒楼遇事,正应该借虞九阙的势才对,怎的还把人往外推呢?

    反观虞九阙,竟已重新拿起了筷子,招呼众人道:“这道香煎鲳鳊需趁热吃,放凉了便泛腥,岂不耽误了好食材,诸位快尝尝。”

    大家不明所以,只得听从。

    执箸尝鱼,破开金黄鱼皮,内里鱼肉嫩白如雪,果然香嫩可口,丝毫不见水腥。

    殊不知虞九阙看起来气定神闲,实际却有些食不知味。

    可他清楚秦夏兴许看出那几个胡人的身份有问题,别小看酒楼这等地方,每日迎来送往,见多识广。

    秦夏又知沙戎使团进京,及会同馆走水二事,特意遣人上来递话,一定有他的理由。

    这就是夫夫二人的默契了。

    左右真起了冲突,大不了强行将人索拿了押走。

    想及此处,他动了动筷子,挑去了盘中小巧的鱼目,细细咀嚼。

    ……

    再说片刻前的一楼大堂,胡人一发难,形势就有些微乱了。

    谁不知道这群胡人在盛京,不受大雍律条辖制,一个个和天王老子一样,凡是闹出事端,兵马司也只敢轻拿轻放,最多让他们赔些银两了事,打板子、下狱,都是做不得的。

    纵然和光楼多半有大人物倚仗,可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登时就有人偷偷往桌子上放银子,打算趁两边掀桌子打起来之前溜走,免得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秦夏眼看有人还没吃完就要走,便示意阿坚去送客,言明菜金就不收了,算是给食客压惊。

    嘱咐完后,他人也快到近前。

    这一桌是四个胡人,皆是男子,着窄袖翻领胡服,脚踏皮靴,腰间挂酒囊、小刀等零碎,头发在脑后绑成大辫,以松石等为饰。

    这样的装束,往往是羟国人。

    但秦夏却敏锐地发现,他们的发丝细看隐见微微蜷曲,不是天生卷发的那种蜷曲,形状很是规律,有点像是先前编了长久的细发辫,拆开后梳通的样子。

    编细辫满头,末尾缀珠玉,珠玉越华贵,身份越重,却是沙戎人的特点。

    秦夏知晓,沙戎使团进京、会同馆走水,都是书中出现过的剧情。

    会同馆走水一事,先是查到乃一伙羟人作祟,为此捉拿了几个羟国商人下狱审问,引来羟国不满。后证实,最早纵火的羟人乃是沙戎遣人假扮,又伪造证据指向本分的羟国胡商。

    而这批胡商偏偏身份不俗,里面有一个是羟国的亲王之子,这回是起了玩心,混入商队,想来看看天.朝风物。

    沙戎意图昭然若揭,他们妄图以此为导火索,引出之后的一番筹措,挑起两国争端,方便坐收渔利。

    事实查明后,大雍不得不写国书、赐厚礼致歉,然而哪怕误会解除,经过此事,大雍和羟国的关系还是出现了裂痕,商贸渐歇,商路中断。

    现在秦夏成了大雍百姓之一,自是希望兵戈不起,永保太平。

    那么揪出潜伏在盛京,图谋不轨的沙戎人,就很有必要了。

    有着这个想法在,他近来对来往的胡人都很警惕。

    这就导致方才他打眼一看,就瞧出了装束上细微处的不协调。

    沙戎人当街轻薄民女,因身份特殊,或许衙门只能和稀泥。

    但若沙戎人假扮羟国胡商,游街走市,行径可疑,则足够东厂出手了。

    羟国一直有官员常驻大雍,方便两国来往,查一查沙戎,想必羟国也是举手赞成,化解了误会,后面的争端,大约也能消弭于无形吧?

    他没有太多犹疑,果断吩咐了邱川,这才上前拱手行礼,先摆出了一副面善的掌柜做派。

    “几位远来的客官,这是何意?这姐儿不过是一街头唱曲儿糊口的,楼里怜他们父女孤苦,允他们进店招徕,赚几个铜子儿的赏钱,故而若是哪里有所冒犯,在下替这对父女赔个不是。”

    说罢又和颜转首吩咐阿坚,“去跟后厨说,给贵人们赠几道硬菜算是赔礼。”

    随后一拍脑门道:“怪我疏忽,这硬菜做起来总归费时,我见几位客官点的主食和素菜较少,怕是不够,也差一盅汤暖暖肚肠,阿坚,你先跑一趟,将那灶上刚出炉的葱包烩配素烧鹅,还有那角瓜酿肉呈来,让客官们吃着,佛跳墙算着时辰也快好了吧?也一并趁热取来。”

    一席话突突说完,几个本就听不太懂大雍官话的胡人都愣了,那对父女反而暂且被冷落在一旁,其中姐儿得了秦夏眼色,鼓起勇气往旁边挪了挪。

    后面很快有两个看起来在看热闹的汉子,将二人不动声色地圈在了能够出手保护的范围内。

    楼上,一直有名以耳力见长的护卫,听着楼下动静,实时回禀给虞九阙,听到秦夏让阿坚去端的三道菜名,虞九阙忍不住扬起唇角。

    他家这相公,也忒促狭,这是欺负胡人不解深意,暗暗指着鼻子骂了。

    葱包烩和角瓜酿肉,听起来寻常简单,却有典故。

    先说葱包烩,是一道面皮卷小葱,两面煎黄的面食,常在早食摊子上见到。

    据传是前朝有个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诬害,斩了一个抗外虏的名将,民众不忿,做出这道油炸的吃食,以奸臣的名姓入菜名,用于解心头之恨。

    角瓜酿肉就更简单了,角瓜有一别名,称作“葫芦”,角瓜肉,不就是胡虏肉么!

    就是不知,秦夏究竟有何后手。

    譬如撇去这两道意有所指的菜,还有一道佛跳墙。

    佛跳墙是汤菜,秦夏又特意强调,要“趁热”取来……

    虞九阙眸光闪烁。

    他或许明白了。

    楼下,秦夏看出那两个不显山漏水的汉子,多半是虞九阙的暗卫,暂且放心,继续应付几个胡人。

    “我们大雍有一个成语,叫做和气生财,几位远道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行商、求财,又何苦为一姐儿,招惹来衙门兵爷,乱了规矩,坏了兴致?”

    一胡人向前,胡人身上多有一股经年的膻味,为了压制这股味道,这些来往大雍的胡商,习惯用浓重的熏香。

    两种味道交杂在一起,逼近了后,就连秦夏这个厨子也忍不住屏息。

    对方开口,说的是生硬的大雍官话。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懂规矩?”

    秦夏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客气模样。

    “一国有一国之情,大雍礼仪之邦,以儒治国,欺老、霸女,皆是无德之举,当然,羟族逐水草而居,马上得天下,不可相较。”

    他刻意点明“羟国”二字,果然见那胡人露出正中下怀的神色,言语上依旧强硬至极。

    “你既认得出我们是羟国商人,就该知晓,大雍、大羟两国交好,我们东家,看上此女,想让她唱曲、陪酒,既然两国是朋友,这就是朋友应尽的礼数。”

    这都是什么无赖话?

    秦夏面色已有些冷下去。

    “莺娘只唱曲,不陪酒,我们这里是正经酒楼,不是烟花之地,几位客官若是想请人陪酒待客,京城中自有更合适的去处。”

    那胡人却道:“这是你们的规矩,不是我们的。”

    秦夏青筋微跳。

    这就是明摆着没事找事了。

    再看其中一个胡人,看向莺娘的眼神甚是下流,像是个急色之人。

    就在这时,阿坚把菜端来了。

    “几位客官,这是葱包烩、角瓜酿肉、佛跳墙,请慢用!”

    桌上很快摆满,同时撤下了几盘先前剩余的残羹。

    这几个胡人闹事之前,居然还不忘把点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实在是让人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秦夏端起一盅佛跳墙,介绍道:“几位客官,这道菜是我和光楼名菜,汇集海陆之鲜,兼具滋补之效。”

    他说着,掀开盅盖,但见汤色金黄,热气袅袅,浓香醉人,一时间盖过了胡人身上复杂的怪味。

    美食,有时候也是一种“绝色”。

    口腹之欲和床帏之欲,都是人欲。

    佛跳墙一出现,那名始终盯着莺娘的胡人,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盅中的汤菜。

    就是现在。

    秦夏盯紧了他微微举起的右手,毫不迟疑地把整整一盅滚烫的佛跳墙浇了上去。

    胡人一声惨叫,余下三人瞬间暴起,但秦夏已经被虞九阙布置的暗卫牢牢护在身后。

    那个会汉话的胡人高声嚷道:“你们无故伤人,辱我大羟!”

    秦夏盯着他,冷冷一笑,同样朗声道:“大羟?大家且看这胡人的手背,经过热水泼洒,已显出隐藏的刺青,图样却非大羟一族信奉的雄鹰,而是沙戎信奉的图腾沙蛇!尔等怕不是居心叵测,扮作羟国商人的沙戎细作!”

    胡人睁大眼睛,他从刚刚起就有意掩饰同伴的手背,却不知这等隐秘,一个大雍小小的掌柜如何得知!

    “你不过是大雍平民,有何资格给我等定罪?这就是你们大雍所谓的礼仪之道么?亏我们羟人把你们当朋友,你们却视我们为仇敌!”

    这群沙戎人调戏莺娘,到底是早有计划还是临时起意都不重要了,他们现在是要将计就计,引导舆论。

    这个时节,正是盛京街头胡商最多的时候,只因他们处理完手中货物,就可出盛京,沿着商路,赶在下雪之前回到故国。

    当越来越多的羟国人,把羟人在盛京受辱的消息带回,再配合他们安排在羟国内部的钉子,足够慢慢地撕碎现下羟、雍之间粉饰太平的窗户纸。

    就在这个胡人努力扮演着一个激愤的羟国胡商时,楼上一间阁子的门却蓦地朝两边打开。

    一名锦袍玉带的哥儿,悍然带着一票同样气势煊赫之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栏杆和宽大的衣袍多少遮掩了两分他的孕肚,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不怒自威的肃容之上。

    “他不够资格,咱家够不够资格?”

    伴随着一个轻如拂风的手势,几个人高马大的胡商,只在转瞬间就被东厂暗卫紧紧围住。

    一顿刀光剑影后,为首的人朝二楼拱手下拜。

    “回禀督公,四名疑似沙戎细作的罪人,现已拿下,请督公示下!”

    和光楼里外哗然。

    不乏有胆子大且认识虞九阙的食客,留在楼中没走,这会儿一个个嘴巴张大。

    和光楼的小掌柜,居然就是当朝督公?

    在这个消息的映衬下,好似连那几个胡人,都不多么重要了。

    怪不得……

    怪不得和光楼的掌柜能从和侯府的官司、东厂的查办中全身而退。

    因为人家和东厂,原本就是一家人!

    第113章 实在的赏赐

    东厂很快将人带走, 这等大事虞九阙必然要出面,同样带着司礼监一干内侍,出门上轿, 跟了过去。

    直到一票派头极大的人都走了, 和光楼里余下的人, 才好似终于倒换过来那一口气, 顾不得满地杯盘狼藉, 一双双眼全朝秦夏脸上看去。

    阿坚忍不住轻轻用胳膊肘捣邱川,眼睛瞪得像铃铛,语调压低道:“咱们家小掌柜, 是宫里头的公公?”

    邱川举起一根食指, 在嘴唇上比划一下。

    “回头跟你细说。”

    虞九阙的身份, 他们兄妹两个是清楚的, 此前却一直瞒着其余伙计。

    不过今日过去,必定也藏不住。

    他们的小话没能说几句,秦夏便开始支使人干正事。

    碎了的碗碟要扫走,污了的地板要擦净。

    更别提方才两拨人缠斗在一起,那是见了血的, 连带桌子和椅子都被劈了。

    秦夏摆摆手。

    “都不要了,拖到后院当柴烧。”

    还有食客,余下的也尽由他亲自一一送到门口, 挨个致歉。

    食客们却没有半点不满, 或是有, 也不敢有,各个和秦夏比着拱手作揖, 嘴里连声“秦掌柜留步”。

    算来还是他们占了便宜,桌上的菜吃了不少, 菜金也免了,还看了一出好戏。

    需知坊间多有关于宫里头这位督公大人的传言,一个内侍,年纪轻轻就爬到掌印高位,提督东厂,还得了皇上的开恩,掌权的同时,不耽误以内侍身份成家结亲,这得是何等人物?

    多有人猜测,这位督公的相好,必不是一般人。

    食客想及过去在和光楼和虞九阙打照面,对方客客气气的模样,恍若梦中。

    天老爷,他竟也是和督公说过话的人了!

    再看秦夏,更觉佩服。

    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把督公拿捏住?

    果然这盛京城,处处都卧虎藏龙。

    食客送了个干净,大堂也勉强收拾出个样子,秦夏便命邱川和阿坚把门板上了,暂且打烊,又把一概伙计叫到一起。

    “今日之事,大家看在眼里,想必各自心里也有数,你们小掌柜在宫里领着差事,确有另一层身份不假,可在楼内,你们只当和过去一样称呼即可,自家人不讲那套官样规矩。只一点,若有人打听这档子事,都紧紧嘴,万不可什么都往外抖落。”

    和光楼现下这几个伙计,没有楞头呆脑的,一听就明白了秦夏的意思。

    想及过去虞九阙来铺子里,也是对他们和颜悦色的,半点没有像今日对着胡人那般,摆督公的架势,便都稳了心思,呵腰应是。

    因着沙戎细作一事,虞九阙结结实实忙了几日,一番审问后,果然审出这伙人的来历,以热水泼油皮儿,各个身上都有沙蛇刺青。

    沙蛇虽是沙戎的信仰图腾,却也不是什么人身上都有的,皆都隶属于沙戎王庭。

    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果然近来京城内好几出羟国胡商生事的案子,都是他们的人在从中作乱,直搞的四处乌烟瘴气,百姓们对羟人怨声载道,起了不少冲突。

    这厢不用秦夏提醒,虞九阙也已经联想到了会同馆走水的案子,本来那桩案子顺藤摸瓜,也查到了几个羟人商贾的身上,现在一看,多半有差。

    真到彻底查明的日子,连他都冒了一身白毛汗。

    试想若是大理寺依着这份证据,真抓了那伙胡商下狱,最后发现不仅是冤枉了人,被冤枉的人里还有羟国王族……

    羟国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主和,就有人主战,主战派始终认为主和派面对大雍的姿态太过窝囊,相信羟族铁骑南下,足以杀杀大雍的风头,抢几座城池,敲一敲竹杠,再换一位公主和万两白银、千匹丝绸云云。

    可以想见,假如此事真的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两国必起嫌隙,到时候主战派找到了由头,边境怕是会再生动荡。

    回头再看,多亏了当日秦夏发现了端倪,刺青一出,沙戎人无可辩驳,再也不能胡乱攀扯。

    案宗呈到皇上面前,皇上亦大赞秦夏的心细如发及机警应变。

    “秦夏只当个庖厨,真是屈才了,如若当年走了科举的路子,保不准也是一员能吏。”

    虞九阙闻言含笑道:“陛下可别抬举他了,您该看看他那一笔字,当真是鬼见愁,分明菜刀在手,连豆腐都能切成头发丝,一拿毛笔,倒还不如萝卜条顺手。头前我也问过他,怎么家里幼时没送他去学塾,说是也送过,但一写大字就头疼,家里拿他没办法,也就作罢了。”

    按下手头文书,皇上感慨道:“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能人,我看你这个相公,是能在厨子这个行当上拔头筹的。”

    又说他们夫夫二人有功当赏,安排下去,自不必提。

    临了,却还有事情交代。

    原是皇上在一本书中查阅到,沙戎有一道失传的古菜,名叫浑羊殁忽,在沙戎,这道菜象征着最高荣耀,历来由部落首领赏赐功勋最为卓著的勇士。

    “沙戎使团来访,少不得以国宴待之,朕有意复原这道古菜。”

    说罢命小太监给虞九阙送了一本夹了黄签子的古籍,里面有一页提到了这道“浑羊殁忽”。

    虞九阙看了两眼,发现这道菜当真是复杂,是要在羊肚子里塞一只鹅,鹅肚子里再塞香料,若要更复杂些的做法,也是有的,那就要在羊之外再多一头牛,鹅肚子里再多一只鸡。

    “虽说是胡人大口吃肉的做派,可看这复杂的手法,却也配得上国宴。”

    虞九阙阖上书册,大约悟出了皇上的意思。

    沙戎尔尔小国,连自家祖宗的东西都保不住,大雍若能成功复刻,正好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浑羊殁忽”的含义,沙戎人必定知晓,大雍天子赐宴,便是为了他们知晓,谁是宗主,谁是藩臣。

    这差事给虞九阙,就等于给了秦夏,能为国宴献菜,可谓是民间庖厨求不来的殊荣。

    “此菜失传已久,朕也不强人所难,成了有重赏,不成也不会罚他就是。”

    虞九阙吃了皇上送来的定心丸,拿着书册回了府上,刚进门,就听门上说宫里来过了宣旨的内侍,赏了不少东西。

    进了二道门,徐妈妈来迎,扶着虞九阙往里走,同时笑道:“这回的赏赐可太稀罕了,过去在宫里那么多年,也从未见过。”

    这句话挑起了虞九阙的好奇。

    “什么稀罕物?在宫里也没听皇上提及。”

    到了正屋门前,丫鬟打帘,徐妈妈把虞九阙送过门槛。

    “您且去陪老爷一道看看,便知晓了。”

    于是虞九阙进屋后,就看见秦夏守着一大桌金光闪闪的炊具,看那模样,浑像是被这些个东西晃花了眼似的。

    “嚯。”

    饶是他,打眼一看也明白了徐妈妈为何连声说“稀罕”。

    “宫里头何时有这样的东西了?”

    秦夏虽然已经看过一遍,但还是觉得这一桌子东西,直把整个屋子都烘托得金碧辉煌。

    他信手拿起一把金锅铲,掂量一番,感慨道:“都是实心的,皇上未免也太大方。”

    虞九阙忍不住笑。

    “皇上是用了心思了,你是白身,又是商贾,不能赏官赐爵的,次次只给些寻常金银布匹,又觉衬不上你的功劳。”

    就是不知道这堆金子打的炊具,是内造处何时做出来的,细想还是有可能。

    内造处那就是一群成日里变着花样讨宫里主子欢心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做得出。

    没由头拿去赏人时,好些都封在府库里落灰。

    秦夏自觉没干什么,他这回能发现胡商的刺青,纯属占了看过原书的优势。

    但能挑破沙戎的阴谋,不影响大雍和羟国的邦交,到底也算功德一件。

    再加上这些实打实的赏赐——谁又会嫌金子多呢!

    “误打误撞罢了,没成想皇上如此恩赐。”

    他转而拿起金子做的菜刀,想了想道:“我寻思这一套东西可以压箱底,咱们要是这回得了个哥儿,以后就给他当嫁妆。”

    徐妈妈听罢,只觉有些微离谱,没成想虞九阙却是颔首,一副赞同模样。

    “既是御赐,又是纯金,当嫁妆也不落档次,有这样的嫁妆,任它什么夫家,也不敢欺辱了咱们的孩儿去。”

    徐妈妈心道,不论这一套嫁妆,谁又敢欺辱您二位的孩儿,怕不是嫌命长了!

    鉴赏完毕,收起一桌金菜刀金锅铲金笊篱,这才遣人上了晚食。

    “今天铺子那头有好牛肉送来,我留了一块上好的牛里脊,做这道杭椒牛柳。”

    但凡有选用好食材的机会,秦夏也是那等食不厌精的人,要把牛里脊炒成滑嫩的牛柳,从切肉的阶段就要开始讲究。

    需横着切而非竖着切,腌制时拌点油,下锅大火滑炒,配菜只用杭椒和蒜瓣,调味除了盐和料酒,再加点蚝汁即可。

    牛柳微辣,嫩滑易嚼,最是开胃下饭的。

    还有一道红烧鸽蛋,是和光楼添的新菜,却还没在家里做过。

    乃是先把鸽蛋炸出虎皮,后下锅翻炒调味,与笋片、南腿、冬菇等一道焖煮,鲜香交杂在一处,出锅时鸽蛋的蛋白剔透如玉,鸽蛋大小合宜,一口一个,虞九阙连吃了七八个,又舀汤汁拌饭。

    吃到最后,久违地有些吃顶了。

    奈何秋深露重,夜晚冷了些,不好出去溜达消食,他便撑着腰,围着屋里的炭盆转圈,顺道把那本册子给秦夏看,讲明了皇上派的差事。

    “浑羊殁忽?”

    秦夏品了品这拗口的四个字,还真被勾起了几分兴致。

    第114章 浑羊殁忽

    让秦夏来复原古菜, 当真是戳中了他的心头痒处,兼之涉及国宴要事,

    他也乐得参与其中。

    最要紧的是, 还顺便得了本记载了“浑羊殁忽”的旧朝笔记, 自虞九阙给了他, 回房后就手不释卷, 不止“浑羊殁忽”的名目, 连带别的也一并看了。

    虞九阙消完食,盘回榻上,伴着针线筐继续绣五毒, 这一条肚兜的五毒已经只剩一只蟾蜍。

    另一侧正是靠着引枕的秦夏, 正在徐徐翻动书页, 看到兴处, 不忘指给小哥儿看。

    “这道菜名为凤凰胎,阿九猜猜,是用什么食材做的?”

    虞九阙闻言,停了针思索道:“既是取凤凰二字,少不得是飞禽一类, 是鸡蛋、鹅蛋还是鸽蛋?总不会是鹌鹑蛋?”

    眼看他念叨了一串,秦夏都一味摇头,他便开始往大了猜。

    “山林间有一种叫做锦鸡的鸟儿, 其羽五色斑斓, 如凤凰降世, 宫中就藏有一副前朝流传下来的《芙蓉锦鸡图》,莫不是它的蛋?”

    秦夏浅笑, 轻叩书页。

    “你这是越想越深,反倒走偏了。”

    语罢就揭晓了答案。

    原来这凤凰胎, 是以两样食材为主,一为鸡胞,是母鸡肚子里没生出来的蛋,民间也常戏称为“闷蛋”,说是小孩子不能吃,吃了要脑袋发懵。

    二为鱼白,是雄鱼肚子里才有的精.巢,鱼白当中,以河豚的鱼白最为美味。

    “这倒说得通,凤凰凤凰,本就是雄凤配雌黄,落在食方里,便成了鸡卵配鱼精。”

    虞九阙不记得自己吃没吃过鱼白了,这等精细吃食,想来也不多见,宫里兴许曾有过。

    再看后面的文字,没写具体的做法,只写了要加高汤,用荤油等,秦夏略一思索,就推测出多半是先过一道高汤提鲜,再下锅翻炒。

    与凤凰胎相对的,还有一道白龙臛,记载就更简略,只说用鳜鱼肉,而臛是肉羹的意思,估摸着就是一道鱼羹。

    又是龙又是凤的,不过是取个名字上的彩头。

    想到这里,他起意道:“待做出浑羊殁忽,这名字也该改一改,不用这过去拗口的胡语名。”

    虞九阙赞成道:“到时可以请陛下赐名,宫宴上的菜,名头本就花团锦簇。”

    譬如一道粥,要叫长生粥,一碟肉,要叫无忧肉,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压根没想过“做不出来”的这个可能。

    秦夏有对自己厨艺的自信,虞九阙则更是相信他的本事。

    一册书翻了半本,虞九阙绣绷上的蟾蜍就剩一对眼睛了,眼看他打起哈欠,秦夏掩卷,倾身替他收了针线筐。

    “时候不早,咱们也该睡下了。”

    随即唤了人进来送水洗漱,挑开床帐,铺好被褥,帐子上悬放了凝神香的香球,炭盆也往里靠了靠。

    秦夏护着虞九阙在床上躺下,把他这些日子惯常爱抱在怀里的长条枕递到他怀里。

    虞九阙翻腾了两下,才找好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却又睁眼,“我怎觉得有点热,要么把炭盆撤了吧。”

    这个天点炭盆,也算不得太早,夜里清寒,再过一个月寒月都到了,到时地龙都要筹备着烧起来。

    “前些日子不是叫冷,怎么今晚又害热了?”

    秦夏不太放心地摸了摸虞九阙的额头,又去摸他的手。

    虞九阙看秦夏的表情瞬息变幻,笑道:“你也觉出不一样了是不是?”

    被子尾端动了动,他把一向冰凉的足心贴到秦夏的小腿上,却也是热烘烘的。

    “我听徐妈妈说,有了身子的人,月份大了就容易怕热。”

    秦夏前世实在也没接触过几个孕妇,对这些细节知道得不多,既然是徐氏说的,多半没什么毛病。

    他起身,顺手帮枕边人掖了两下被角。

    “那就把炭盆撤了,不过明日还是该去请个脉。”

    这就不必劳驾太医了,请常在府上走动的那名郎中就不错。

    炭盆被端走,屋里的气息仿佛也随之荡清。

    秦夏再度灭了灯,钻回被窝,两人阖被依偎,一夜好眠。

    得了皇差,要做浑羊殁忽,绝非小事,留给秦夏的时间也不多。

    不仅要赶在使团进京前做出,还要进奉御前,供万岁尝过才好。

    因着这个缘故,秦夏次日到和光楼,便让高阳近些日子多上心,除了贵客临门,或是压轴硬菜,他便不亲自上手了,好分出精力,去琢磨那道胡人的套娃烤肉。

    对于高阳来说,这是信重,也是机会,往常有些个菜,他虽然会做,也得了秦夏的首肯,但还是不能上桌给食客用的。

    现下他家娘子已回了齐南县,菡姐儿一并跟了去,路上也好有个伴,为的是去拜见一番长辈亲戚,不失礼数。

    一家人商量好,赶在年前把小儿子也带来京城,夫妻也好、姐弟也好,住在一起才不生分,日后只要和光楼在,他们就在这里安家了。

    哪怕开头拮据点也无妨,高阳确信,自己只要跟着秦夏,忠心做事,不愁养不起一家老小。

    “大掌柜放心,小的必定好好掌着后厨,不生乱子。”

    秦夏对他没有二话,点了头,又转到柜台上去看了看账。

    账房先生是个牢靠的,家里专做这一行,账目写得干净整洁,一笔一笔,皆有名目。

    “没想到那日之后,咱们的生意倒还不错。”

    秦夏看了半刻,有了结果。

    他虽也每日都在此处,可毕竟是顾及后厨灶上的时辰较多。

    账房笑道:“不如说那日往后,来咱们楼里用饭的食客还多了些,前些日子城中处处有胡人作乱,大家知晓胡人在和光楼吃了瘪,反倒觉得咱们这儿是最安生的。”

    能不安生么,掌印公公都当场拿人了,想必自己和阿九的关系,已传遍了盛京城。

    虞九阙过去总担心自己的名声不佳,会妨碍和光楼的生意,事实上只要饭菜好吃,又能得清净,谁又去理会酒楼的东家是何人。

    何况在百姓眼里,敢当街抓胡人的官员,又怎么不能有好名声?

    邱川脖子上挂着白巾子路过,也搭话道:“您二位要说这个,那还得算上葱包烩和角瓜酿肉,这几日也卖出去不少呢,我看大家伙儿吃得都痛快,大掌柜,您要不再琢磨几道角瓜做的菜?”

    秦夏把账本放回原处,提点他道:“眼下你们小掌柜的身份揭开,不知多少只眼睛盯着咱们,那天是沙戎人寻衅在先,情有可原,可眼下大雍一来和羟国交好,二来沙戎再如何,也遣了使臣来固两国邦交,这个节骨眼上,搞那么多葫芦菜出来,不成了给人上眼药?”

    邱川挠挠头。

    “小的搞不懂,那沙戎看咱们那么不顺眼,怎么还巴巴地派人来说和?”

    秦夏弹了他后脑勺一下。

    “那就是朝廷的事了,不是咱们可以议论的。”

    又看在一旁作势擦桌子,其实竖着耳朵偷听的阿坚。

    “都别打听了,只记着四个字,谨言慎行,且干活去。”

    邱川捂着脑袋,和阿坚垂首应是,转身跑走前忽而想起什么,站定秉明道:“大掌柜,那莺娘父女,已依着您的吩咐关照过了,给他们寻了郎中,也给了银子,让他们不必担忧胡人寻仇。”

    秦夏颔首,挥手令他去了。

    过了两日,选在督公府大厨房门前空地上的烧烤棚子,算是彻底搭好了。

    下方置炭,上悬铁架,因在室外,为防风雨,又需阻一阻烟尘,所以额外在烤架周围搭起一圈棚子。

    那铁架好生宽大,可以烤一头整羊。

    从这个烧烤架子就可见,关于“浑羊殁忽”的做法,秦夏已有了些考量。

    “我几番揣测,这道菜既有这么个称呼,原本最外一层就该是全羊,而非全牛,不然就该叫浑牛殁忽。既然是要在国宴上杀一杀沙戎人威风的,我觉得,还是该尽可能往原本模样上靠一靠,不然容易落个不伦不类的指摘。”

    虞九阙也赞成这一想法。

    “原本我也想着,一头牛动辄上百斤,烤熟怕是不容易。”

    转而又道:“我还有一事想不通,这么一道菜,听起来应是胡人最擅长的炙肉做法,缘何还成了失传的古菜?”

    秦夏早已想明其中关窍。

    “这道菜是炙肉,却不是简单的炙肉,你想,炒一锅菜尚且要分先熟和后熟,先放肉,再放菜,不然肉夹生,菜过老。”

    他边说边比划道:“羊肚子里塞鹅,鹅肚子里塞鸡,也都是一样的道理,这几样肉食有大小之别,生熟也分前后,更别提还有骨肉分隔。要是一股脑塞好了上火烤,怕不是这头糊了,那头还生,哪里还能下口?”

    “再者说,羊肉有膻味,鹅肉、鸡肉也自有一股禽腥,这些味道不去干净,做熟了混杂在一起,调料上再出些差错,怕是除了茹毛饮血之辈,就连胡人也咽不下去肚。何况一道能称之为‘赏赐’的大菜,应当也不只以做熟为目的。”

    虞九阙了然。

    “这么想就说得通了,胡人在饮食上,哪里及大雍精细,现下烤架也搭好,相公可否有了章程?皇上问起,我也好回禀。”

    秦夏细思片刻,开口道:“在我看来,这道菜的精巧之处,无非是层层嵌套,我不打算向外下功夫,却可向内下功夫。”

    “你说若是羊剖开后见鹅,鹅剖开后见鸡,鸡剖开后见鸽子,鸽子剖开后见蛋……诸如此类,当如何?”

    虞九阙循着他的描述想来,眸中光彩尽显。

    “这么道菜,相公若是真的做出来,怕不是以后会成为大雍宫宴常例。”

    秦夏莞尔。

    “届时便盼皇上,能给这道菜赏个好名。”

    第115章 一个难题

    要做浑羊殁忽, 少不得反复试验,所需食材及香料不知凡几,为了保证食材新鲜, 不损风味, 一应活羊活鸡等, 都是从京郊庄子上选了合适的运来, 日日投喂食水, 好生圈养,只待用得上时有现成的。

    为此近些日子,府上人都不许大福往后厨周围去了, 说是怕它不小心见了宰鹅的, 物伤其类。

    因自从大福来此, 府上也久不食鹅。

    但鹅毕竟是鹅, 有着对同类天生的敏觉,隔着老远,也能听见嘎嘎鹅叫。

    它一连躁动数日,秦夏只得叫来那庄子上遣来,专管饲养禽畜的管事, 听闻他是极擅此道,还略通兽医,索性让他瞧瞧大福这是什么毛病。

    管事一看就明白了, 朝秦夏道:“回老爷的话, 不知这鹅是哪一年破的壳, 此前可曾给它配过对儿?”

    秦夏被问得一愣,想想道:“那就远了, 得追溯到前年去,算来到现在, 也快两年光景了,它一直养在城里,期间不曾配过对。”

    虽说当初大福因为抓贼一战成名,芙蓉胡同曾掀起一波“养鹅风潮”,可养鹅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也不是每只鹅都像大福这般通人性,最要紧的是不会胡乱排泄。

    好几个人家养了段时日,都还是送去了乡下,或是直接吃肉了也未可知。

    就连韦家也早早说过,想养只鹅看家护院,后来没寻到合适的,也就作罢。

    一来二去,他和虞九阙也没想过要给大福配只母鹅。

    思及此,秦夏恍然大悟。

    “大福莫不是思春了?”

    管事笑了笑,心道怪不得是把鹅当爱宠养的,连禽畜的本能也说得这般风雅,到底是做掌柜的人!

    “老爷有所不知,每年的秋日起,春日终,正是家鹅求偶的时候。”

    又说鹅寿命长,相较于其他禽畜,长得也慢,现在想来去年这个时候表现不明显,也在情理之中。

    秦夏心知肚明,去年这段时间,正是自己未和虞九阙团聚,心烦意乱的时候,对大福怕是也多有疏忽。

    他看着昂昂然满地走,时不时仰脖打鸣的大福,脖子上挂的金鱼还是东宫赏赐,真可谓是再没有比这更神气的鹅了。

    “那依你看,可是要给它配上一只?”

    管事想想道:“现在配上,来年开春八成就有好消息了。”

    秦夏失笑,倒仿佛是他盼望大福开枝散叶,自己和虞九阙等着抱孙似的。

    “想来它自己孤零零一个鹅,也没个玩伴,确实寂寞了些。”

    好歹过去在齐南县,院子里还有一群狸奴相伴,来了督公府,秦夏也见它追过野狸奴,不过这里的狸奴不比家里的,玩不到一起去。

    “我对这些知之甚少,此事你看着安排。”

    大福很快被领着“相亲”去了,秦夏则换了身简便衣裳,去了灶房。

    他日前已想出了一版食方,今天正打算试做一回,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

    浑羊殁忽这道菜,有些肖似秦夏会做的另一道名菜,名唤套四宝的,他先前那个鹅里套鸡,鸡里放鸽子的想法,也是从这道菜得的灵感。

    不过套四宝最外一层也不过是肥嫩填鸭,四宝分别为鸭、鸡、鸽子、鹌鹑,上锅蒸后即熟,相较浑羊殁忽,难点其实在于去骨,以及如何严丝合缝的嵌套。

    不上手做,总归是纸上谈兵,秦夏一进灶房,就闻到浓烈的香料气,其中胡椒、孜然、丁香、桂皮、香叶、陈皮等不一而足,驳杂浓郁,引人熏熏然。

    这里的管事婆子迅速迎上来,掖手回话。

    “按照老爷您说的,羊、鹅、鸡、鸽子都各自褪毛剖肚处理停当,用您配好的香料里外抹匀腌了一夜,这会儿还在冰窖里镇着,请您示下,可是要取来?”

    “点几个人随我一起去看看,若是差不多了就直接取来,再把棚子里的炭火烧上。”

    “是。”

    秦夏领着几个小厮去了冰窖,这些东西只需保鲜,都在靠外间放着,四下冰寒。

    他一一看过几样食材,确定无误,就让下面的人各自搬起,往烧烤棚子那边运去。

    接连几天,秦夏都在和这道菜较劲。

    实际制作起来,和他设想地差不多,羊的骨架偌大,炭火烤制,又套了四层,滋味很难尽如人意。

    要么是外皮的羊肉过了火,已经老柴,要么是内里的鸽肉还带血水,压根没熟。

    秦夏反复尝试,譬如先单独烤制,再行嵌套,但烤熟后的肉皮难免蜷缩,嵌套更难,外形也不美。

    况且他是在厨艺上精益求精的人,单单只是烤熟,也是全然不符合预期的。

    为了解决一番折腾后,算不上成功的肉食,督公府上下实打实地吃了好几天各色烤肉,带肉的骨头丢给几条看门犬,啃都啃不完,吃得是油光水滑。

    眼看羊圈里的羊一天少一只,秦夏头一回在做菜上犯了难。

    是夜,虞九阙啃着刷了一点点甜椒酱的烤鸡翅膀,安慰他道:“相公不如也别闷在府里了,出去转转,四下散散心,说不定就有新想法。”

    秦夏很想说,做菜又不是作诗,大约不是散散心就能有思路的事,可夫郎都这么说了,他想到自己这几日都没怎么关照和光楼的生意,就也点了头。

    虞九阙见他眉心微松,赶紧夹过去一个鸡腿,又盛一碗酸笋鸡皮汤,好让他多吃些。

    “过去不知这两道食材还能混在一起做汤。”

    虞九阙见秦夏喝汤,忍不住道。

    “说是鸡皮,也不全然是鸡皮,而是鸡胸脯连着皮的肉,酸笋解腻,配些芥菜丁去油,若真的只用鸡皮,无论怎么解腻,都会觉得油腥过剩。”

    听秦夏这么一说,虞九阙再去喝汤,果然尝出不止是鸡皮,下面还连着鸡肉。

    额外有一道豆腐皮包子,是用油豆皮做包子皮,里面裹了香蕈肉馅,出锅后形如烧麦,个头不大,外皮单薄,可透见内里,堪称美味。

    转过一夜。

    秦夏早起,送了虞九阙出府,自己也没要府内抬轿相送,只带了贴身小厮阿升,慢慢悠悠地从三合巷走上了大道。

    有些光景,坐轿子是看不到的。

    比如北城多是高门,门风严谨,姐儿、哥儿养在深闺,后宅之人鲜少抛头露面,只有家中男儿在外谋事,加之一概奴仆训练有素,来去匆匆,所以无论何时,都远比南城安静。

    哪怕街道两侧也有不少铺面,可也都是做富贵生意的,连叫卖、招徕声都罕有。

    仰头望去,正是树木凋零的落叶季节,再看地面,却被邻近的各家奴仆扫得颇为干净。

    他不赶时间,过了三架石桥,走了小半个时辰,差不多快到南城地界了,眼前才喧嚷起来。

    来往的车马人流忽地增多,街两旁的商贩早在天刚亮的时候就已到了,摆开架势,已赚完了第一波早食的银子。

    秦夏看见有卖油旋的,起意买了一兜子,分给身后的阿升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边走边吃,葱香酥脆,做得很不错。

    没多久,就到了自家的和光楼,邱川和阿坚正在往下卸门板,见了秦夏,都朗声道:“问大掌柜好。”

    秦夏指了指阿升拎着的油纸包。

    “想来你们还没吃早食,路上买了些油旋,我尝着不错,你拿去给大家分了。”

    邱川接过,一路跑去后院,没一会儿高阳系着围裙来问:“大掌柜,您和阿升可都吃了?小的打了一锅卤子,打算浇豆花,给您也来一碗?”

    秦夏出门前在府里和虞九阙一起吃了早食,可一听是豆花,他还真有点馋。

    “少来上些。”

    又问阿升要不要吃,阿升一个半大小子,正是吃穷老子的年龄,也说可以来一碗。

    秦夏在和光楼,吃饭时素来不和大家分主仆,没过一会儿,桌边坐满了人,他居首座,端着一碗咸豆花慢慢尝。

    其余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个油旋,咬得咔嚓作响。

    黄家兄弟擅长白案,少有他们不会做的面食,这油旋一吃,就知道是怎么做的了,三两口一个下肚后,年纪小的黄光顺着话头说起道:“这面食真是一地有一地的特色,前个儿街上有几个乌纥商人,卖一种硬邦邦、金黄色的面饼,说是叫馕的,千里迢迢从他们的国家带来的,应当是一种耐放的干粮。”

    “当时我和我哥看见了,说了句这饼中间凹四面鼓,也不知是用什么样的锅烙出来的,被他们里面懂大雍官话的听见了,说他们那不用锅烙饼,而是用一种坑来做馕,哦对,还不能叫做馕,得叫打馕,特地做成了四面鼓的样子,是为了方便从馕坑里取出来。”

    “挖坑烙饼?这乌纥人真有些想法。”

    “说起来乌纥在哪里?离沙戎远么?”

    伙计们就着这事聊起来,邱川喝了一大口咸豆花,抹抹嘴道:“这个挖坑烙饼,让我想到大掌柜做过的叫花鸡,也是挖个坑点火,然后把鸡肉扔进去焖熟,兴许这个馕坑,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无论是黄光提起馕饼,还是邱川想起叫花鸡,本都是无心之语,在一旁听着的秦夏,脑内却冷不丁地,因此闪过一抹灵光。

    是了,一提起浑羊殁忽,自己就被它形似“烤全羊”的外表限制了思维,一心只想着如何架在火上顺利烤成,忘了这世上尚有其它能将肉食烤熟的法子!

    馕坑这东西他是知晓的,不仅能够烤馕,同样也可以烤肉。

    再者乌纥和沙戎,在舆图上似乎也称得上是邻居,都是游牧民,说不准祖上同出一脉,吃食做法也有互相效仿之处。

    焉知失传的浑羊殁忽,是不是在馕坑里炙成的?

    一票伙计说得兴起,猛然见大掌柜把碗放回桌上,发出一声响,都赶紧把嘴里的饭咽下肚,疑心是不是他们太聒噪,扰了大掌柜盘算正事。

    不成想秦夏只是看向黄家兄弟,问道:“你们是在城内何处见到的乌纥人?”

    他打定主意,要出钱去请两个懂行的乌纥人来,建一个馕坑试试看。

    第116章 学习制馕

    乌纥人的行踪不难寻, 在南城稍微打听一下便可知。

    他们现还未离京,宿在城内云间客栈,云间客栈的女掌柜深目浓颜, 样貌与京城女子迥异, 据说是有四分之一的胡人血统。

    她通晓多族语言, 胡商入京, 许多都会前往云间客栈投宿。

    秦夏差了督公府一个管事带着黄家兄弟去请, 隐去主家身份,许以不错的酬金。

    对外的说法只是,家中老爷上回吃了黄家兄弟带回去的馕饼, 深觉美味, 又虑及乌纥商队总有离开的一天, 故而派了府中灶房的仆从来, 想学习这打馕饼的技巧。

    乌纥商队中很快有几人站出来,表示自己懂得如何建造馕坑、打馕饼,可见这在乌纥是家家都有人会的本事,算不上什么不传之秘,就和大雍人蒸馒头一样, 是个灶头技术活罢了。

    但其中只一人认出了黄星和黄光,还说了几句生硬的官话,恰好是当日卖馕饼的人中, 懂得翻译的那个。

    要选领头的, 当然要选交流无碍的。

    此人言语粗通, 后面的事也就好办了。

    管事当场掏了银子算是定钱,免得对方反悔, 继而问了他建造馕坑需要用的原料,着人去采买, 又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明天一早带一两个手脚麻利的帮手,去那边候着。

    乌纥商人收了银子,深感京中富贵人家的大方,笑嘻嘻地揣进兜里,行了个还算标准的拱手礼,表示第二日一定准时前去。

    管事给的地址是虞九阙安排的,乌纥商人不能带进府,但要另寻地方也不难。

    地方也在南城,离和光楼不远,是个二进的宅子,十分稳妥。

    第二天,秦夏在宅子后院见到了一行三个乌纥商人,还有来当帮手的府上小厮。

    乌纥商人一见锦袍加身,面如冠玉的秦夏,就知这才是说了算的,很快上前见礼,还奉上了礼物,是一套精美的手工白铜酒器,花纹繁复。

    外族人的名字都绕嘴,秦夏也难记住,面上照旧客客气气地回了礼。

    “在下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唯爱美食一道,那日尝了贵地特色的馕饼,十分难忘,所以派了人前去请几位上门,传授技艺,说来还要多谢几位愿意赏光。”

    乌纥是小国,地位比不得羟国或者沙戎,就算是来往贩售货物,也只是捡点别人指头缝里漏下来的罢了,难得被京城贵人这般礼遇,一个个都做事积极。

    秦夏打完招呼,就到一旁葡萄架下的躺椅坐了,一副只是来看热闹,当监工的富贵闲人派头。

    那几个乌纥人中,懂官话的人立在一旁,看起来不打算动手,余下的令人则已经不顾天寒,挽起了袖子,府上小厮也上前一起。

    依他们之前所说的,建造馕坑的原料已经备齐,堆放在院落之中,总共是一大车现成的黏土砖、两大口袋筛去石子砂砾的细黏土、一大坛子盐,还有许多的羊毛,添满的一缸井水。

    听他们的意思,在乌纥,黏土砖都要挖土自制,做起来要耗费数日,现下能买到现成的,可就快多了。

    但是,按理说黏土还应在水里泡发两天,现在主家要赶时间,他们也只能怎么快怎么来,成品或许会不太耐用。

    秦夏不在意这一点,就算不耐用,能熬过这半个月就行,以后时间充裕,他慢慢建一个新的就是。

    乌纥人解释清楚后放下心,分出一人,先用砖石在平地上垛出一个方形的底来,又用炭块在上面画圆标记。

    另外两人则和督公府的人一起,将羊毛浸入盐水,与黏土混合,还要脱了鞋反复踩踏,待到三者完全融为一体,才可以使用。

    这么一个活,四个汉子干,进展很快,接下来也用不上翻译了,只靠比划,两个小厮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懂官话的乌纥人又看顾了一会儿,便恭敬地走去了秦夏的面前,再度行礼,看起来有攀谈之意。

    秦夏命人在旁边添了个座位,顺手烹了茶,就这么相对而坐,聊了起来。

    此人的名字用大雍文字书写,大约可以写作雅勒,商人总是善钻营的,秦夏知道对方是想和自己套套近乎,拉拢些生意,否则何必拿了工钱,反倒还要带着见面礼来。

    胡商远行,往来贩卖的多是地毯、铜器、皮草、珠玉,以及大雍罕见的种种香料、药材……

    这些货物入关后售价不菲,来回走一趟,把货物换成茶叶、瓷器、漆器、丝绸、绣品、盐、糖等再回去,称得上“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秦夏言谈间透露,自己名下有糖坊,而且制糖工艺与别家不同,进价更低,雅勒果然表露出万分的兴趣,激动到话都说不利索了,捋了半天舌头,总结一下就是,想和秦夏合作,买一批红糖、一批砂糖,现银足额交易。

    秦夏就淡定多了,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在制糖坊的产量还没跟上来,光供品饴坊尚且勉强,今日只是话赶话,顺便铺个路。

    当然,给他们不多的货,尝尝甜头也无妨。

    这也是因为来的是乌纥人,人少、低调,早就臣属大雍,放在盛京城里不算起眼,是个试水的好选择。

    得了秦夏可以少许供货的首肯,雅勒的态度比之前更加热切。

    在秦夏提出想要一些香料,几张漂亮的地毯,最好还能来点葡萄干时,他给了很优惠的香料价格,且说葡萄干和其余果干,直接白送。

    秦夏占了便宜,给出的笑容同样多了几分真诚,不忘询问:“在下还想要一些贵国的葡萄种子,不拘品种,最好是适合酿酒的,不知阁下方不方便?”

    “您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雅勒用力地拍拍胸脯,心道别说是葡萄种子了,若是能从眼前这位年轻公子身上得到低价的贩糖货源,他就是想吃新鲜葡萄,自己也会想法子用骆驼运来!

    而今不过带些适合酿酒的葡萄种子来而已,简直是举手之劳,两地通商至今,各类作物早就互通有无,原本中原大地,最早也是没有葡萄的。

    这边相谈甚欢,另一边建馕坑的动作也没停下。

    到秦夏和雅勒聊得差不多时,俨然初见雏形。

    平地上多了个里外糊满黄泥,用泥砖垒成的圆坑,下宽上窄,因秦夏说过还想烤羊,所以建得颇高。

    雅勒表示,只需最后加固一遍,再等黏土干透,就可以用了。

    “在我们家乡,馕坑都是在夏日制作,一夜就可以干透,现在可能需要两到三天。”

    事实如此,秦夏再心急也只能等了,遂又约定,等馕坑干透,雅勒再带人来教如何打馕和用馕坑烤肉。

    盛京冷是冷,却也干燥。

    两天的时间过去,馕坑已经能用,雅勒再次到来,不仅带了人,还带了秦夏上次点名买的香料、地毯,作为赠品的数种葡萄干、杏干、蜜瓜干、大枣、核桃等。

    大枣都是精心挑选的,最大的堪比鸡蛋,和大雍常见的土产金丝小枣相差甚多,令人称奇。

    秦夏带来的是黄家兄弟,他们本就擅长做面食,来学打馕饼刚刚好,秦夏本人实则更注重烤肉的技巧。

    宅子的后厨备好了面粉、羊乳、洋葱等,雅勒一行带来了一罐酥油,接下来就是示范如何做馕。

    除了黄家兄弟,秦夏也跟着学了。

    从揉面、发面开始,揪成面团,里面加盐、糖、胡椒粉等几样香料,靠手掌旋转的惯性一点点抻大,抹上用洋葱炸的葱油。

    又做了一种加酥油、里面卷洋葱碎的,许多大雍人吃不惯酥油,做得不多,雅勒的意思是请秦夏等人尝尝。

    “馕有许多种,大的小的,甜的咸的……”

    雅勒跟秦夏介绍的同时,亲自去院里加热馕坑,除了下面点的炭火,还要往里面塞柴火。

    差不多后,另外两个同行的乌纥人,和黄家兄弟一起把馕饼胚端出来,示范如何把馕饼贴在馕坑内壁上。

    第一坑馕全部贴进去后,在馕坑口加木板,大约等了一刻钟多一些时候,掀开木板,烤馕就已经熟了。

    “真香,比那天在街上买的已经凉透的好吃多了!”

    刚出炉的烤馕麦香味十足,金黄有嚼头,带着淡淡的咸味,不用配菜,空口吃也能吃掉足足一大张。

    添了酥油的那种,也没有预想中的膻味,反而更多了一种可以接受的油酥香。

    眼看在场的大雍人都对馕饼赞不绝口,雅勒三人亦是满脸喜色,与有荣焉。

    烤完第一坑馕,第二坑馕里多了加葡萄干的甜馕,随后接着烤肉。

    用馕坑烤肉,要在坑口稍下的部位加铁架,再把肉悬挂进去,馕坑烤出来的肉,果然更加外酥里嫩,肉质多汁。

    秦夏学到技巧后,对用馕坑烤制浑羊殁忽,更多几分信心。

    和雅勒议好交易甜菜糖的日子,送走帮了大忙的乌纥商人,秦夏选走了三个口味各几张的馕饼,外加不少烤肉,打算回府给虞九阙尝尝,剩下的都让黄家兄弟带回和光楼,给那边的伙计们分了。

    虞九阙这日休沐,昨晚被肚子里的孩子闹得没睡好,睡到中午还没起,秦夏回来时,他还在床上。

    秦夏到床榻边见了他,拿过外衣替他披上,看到小哥儿脸颊上还有枕头印,只觉可爱。

    “睡这么久也该饿了,看来我回来的是时候,正好,一会儿尝尝这乌纥的吃食滋味如何。”

    虞九阙洗漱完,穿戴齐整,馕饼和烤肉已换了盘碟送上来,数量不多,倒不见秦夏人影。

    “你们老爷呢?”

    他问房里的丫鬟,后者笑言,“老爷说出门前就嘱咐灶房的人备下了食材,想着只有这一饼一肉,还是菜色太少了,让您饿了先吃些垫肚子,再等等还有好菜上来。”

    第117章 锦上添花

    秦夏在灶房做大盘鸡。

    整鸡去掉头尾剁块, 下锅炒出糖色,放入拍碎的蒜瓣、生姜、花椒,以及香叶等香料翻炒出味, 加酱油, 倒入足以没过鸡肉的开水炖煮。

    作为配菜的土豆切滚刀块, 青椒、洋葱切片, 分批下锅, 这样才能保证土豆粉糯入味的同时,青椒和洋葱不会火候过头。

    在等鸡肉炖熟的时候,秦夏用现成的面团扯了一大份裤带面。

    这种面条宽如两指并拢, 煮熟后过一下凉水, 筋道爽弹, 是拌进大盘鸡里, 蘸着汤汁吃的,一定要手工来做,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

    为了配合大盘鸡这个名字,灶房特地找出了一个极大的瓷盘,用来盛放这道菜, 再加上一大盆裤带面,端到桌上时可谓有些壮观。

    别忘了旁边还有摞在一起,比脸还大的烤馕, 即使切了快也显得份量不少的烤肉。

    乌纥人做烤肉本就十分豪放, 恨不得一块肉和拳头一般大。

    虞九阙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 咽下口水。

    “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吃起了。”

    秦夏问他刚刚有没有先吃烤馕配烤肉。

    “一样吃了几口,不过吃得不多, 等着你的好菜呢。”

    他拿过自己掰了三分之一的烤馕,从剩下的部分上又掰下两块和秦夏分, “这个饼确实和咱们这里的味道不一样,里面放的油应该也不是咱们这里的菜油?荤油就不可能了,我听说乌纥人是不吃荤油的。”

    秦夏探头,咬掉尚被虞九阙拿着的,烤馕上的一个尖儿,之后才接过来。

    “放的是酥油,用牛乳或者羊乳做的,一共两种,有一种是没有加酥油的,我还担心你吃不惯。”

    孕期的人总是对气味、口味更敏感,但虞九阙的好处就是胃口一直不错。

    “我还觉得挺香的。”

    两人吃完手里的烤馕,对大盘鸡下了筷。

    “放了一点干辣椒提味,这个菜一点不辣就不好吃了,青椒和洋葱也不能少,都是增香的,不然不正宗。”

    虞九阙边吃边点头,“里面的土豆也好吃。”

    秦夏看他今天吃饭的速度比之前都快,知道是睡了一上午饿到了。

    “用那个馕坑来做浑羊殁忽,可靠么?”

    秦夏挑了一些裤带面到大盘鸡里蘸汤,见差不多了就夹出来放到小碗里,推到虞九阙的面前。

    裤带面又宽又长,恨不得一根就占满了一碗,吃起来很痛快。

    “我觉得一定比明火炭烤更接近古方,肉都腌上了,下午我就试试看。”

    虞九阙之前就已经听秦夏讲过馕坑是怎么搭成的,但还没有去看过,于是跃跃欲试道:“我和你一起去。”

    他们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实在算不得多长,原本只要虞九阙休沐,秦夏一定尽量从早到晚都陪他在家,但现在有皇命在身,又要赶时间,少不得忙碌许多。

    饭后有些变天,北风呼啸,徐妈妈不放心虞九阙的身子,给他添了件披风。

    因多了人,换了大轿,轿夫很稳当,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颠簸。

    到了有馕坑的宅子,秦夏盯着几个帮厨加热了馕坑,把在府上已经套好的浑羊殁忽挂在铁钩上,缓缓降了下去,盖上了盖子。

    转过身,就见虞九阙好奇地看过来。

    “原来这就是馕坑。”

    他把自家夫郎扶着接过来,好离得近些看。

    “各地风土不同,每个地方的吃食各有特色,乌纥人想出来的这种方法还是很聪明的。”

    虞九阙想起秦夏曾经说过,他没有来到大雍时,曾经去很多地方游历过,或许那一边也有类似乌纥的地方。

    如果有机会,他也想和秦夏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秦夏不知道小哥儿已经在畅想和自己周游四海,没过一会儿就陪着他坐去一旁的屋子里,抓了一把洗干净的葡萄干吃。

    “这个太甜了,你要少吃。”

    秦夏数着数,往虞九阙的掌心里放了几粒。

    虞九阙看着那不够塞牙缝的数量,却也知道秦夏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只好有些哀怨地慢慢吃起来。

    吃了两三个,自己也觉得实在太甜,咳了两嗓后,端起茶盏来喝了几口水。

    秦夏见此,转而给他拿了一颗大枣。

    “乌纥大枣实在是很好,个头大,肉也紧实,我得了空给你做点奶枣尝尝。”

    做奶枣需要用黄油,可以用酥油代替,雅勒他们那里也有黄油,不过是从家乡带来路上吃的,秦夏没有买来,毕竟他自己可以做。

    到时候不必额外放糖,里面还可以加一些核桃碎或者杏仁碎,每天吃几个,也算补补营养。

    大枣一口吃不完,虞九阙慢慢转着圈咬。

    怀孕后秦夏注重给他补气血,但或许是因为他一直闲不下来的缘故,脸色始终称不上多么好。

    馕坑里的香味飘出来时,虞九阙鼻尖动了动。

    “是不是肉熟了?”

    虞九阙看他那小表情,忍不住握了握对方衣袖下的手,两人的指间缠了一下才松开。

    “我去看看,希望这次能成功。”

    秦夏起身去了馕坑旁,掀开盖子,肉香满溢。

    但单有味道是不够的,他拿了一个长木铲探进去,戳了戳最外层的羊肉。

    羊肉已经烤出了油,滴滴答答地落下去,激得下方炭火时不时发出“刺啦”的响动。

    要说烤肉的吸引力,往往就在这一刻。

    他示意帮厨合力,把羊往上拽了一截,提了一把小刀上手,利落地切下一片肉品尝。

    “还差点火候。”

    复刷一次调料和油后,帮厨把羊再度降下去。

    一刻钟后,秦夏抬手,“提出来吧,送进灶房。”

    虞九阙进去时,整只羊已经被安放在长条桌的正中间,外皮呈现蜜色,流淌下来的油水聚集在下方的托盘内,热气腾腾,香气醉人。

    “外层的羊肉味道很不错,就是不知道里面怎么样。”

    秦夏见虞九阙来了,就拿起了手里的刀,开始一层层向内剖。

    书中记载的浑羊殁忽,是一道很奢侈的菜,外面的一层羊肉只是“盛器”,真正食用的只有里面的鹅肉。

    秦夏做的这道浑羊殁忽,却是每一层都能吃出不同的味道。

    剖开羊腹,依次取出里面的整鹅、整鸡和鸽子,最后的一枚鸡蛋形如玉卵,外表颜色接近卤蛋,真真正正地吸收了全部精华。

    羊、鹅、鸡、鸽分别拆出肉,不见先前的焦糊、老柴或是没有熟透的血丝。

    一直给秦夏打下手的府上帮厨面露喜色。

    “老爷,这是不是成了?”

    秦夏也挂上笑容。

    “味道不算尽善尽美,还有改进的余地,但说明建馕坑这一步是走对了。”

    他示意大家都尝一尝味道,随后端着一碟四样肉食拼成的拼盘,和独一无二的鸡蛋,来到虞九阙身边。

    鸡蛋一分为二,他们分而食之,唇齿间余味绵绵不绝,那是丰富的香料,层层的油脂浸染出的滋味。

    四层的烤肉,秦夏配了不同的蘸料。

    烤羊肉蘸孜然干料,烤鸡肉蘸蒜蓉酱,烤鹅肉和鸽子肉蘸的是两种果子酱,一种是林檎果做的,偏甜,佐以肥腴的鹅肉,满足更甚,一种是酸梅做的,酸头明显,比较解腻。

    这么一来,四层肉各有风味,都不会浪费。

    全都吃了一遍,再想到秦夏那句“不算尽善尽美”,虞九阙都觉得是相公对吃食的要求太高了。

    “我觉得这个水准,已经可以送到御前了。”

    秦夏却道:“其实我有意准备另一道菜,到时和浑羊殁忽一起送进宫,好事成双。”

    奉旨做菜,当然要做得漂亮。

    如若还有意外之喜,那就算是锦上添花。

    自己不求封赏,只愿多给皇上留些好印象。

    虞九阙是常伴御前的,这份好印象是落在虞九阙的身上还是他的身上,都不重要。

    “相公打算做什么?”

    这件事虞九阙也是头一回听说,他只知秦夏要做的,肯定也是能上得了国宴的菜色。

    秦夏卖了个关子。

    “只是个想法,还没有尝试,等食材到齐再说。”

    ……

    一日的休沐后,就是连续三日的忙碌。

    往往每过一个时辰,虞九阙就要去后面的榻上躺一会儿,不然只觉疲惫不堪。

    赶上御前奏对,或是接见官员,水都不敢多喝一口,这是为了提防着要常常“更衣”,从而失仪。

    司礼监上下被他管得铁桶一般,没有人敢生二心,饶是如此,看虞九阙的月份越来越大,显然已有些支应不住繁重的事务,也开始在心里盼着,如果督公回府安胎,那么会令手下的哪个人暂时接班。

    或许真的是即将当孩子小爹,他做事的风格变了不少,愈发静水流深,教人捉摸不透。

    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虞九阙一看就透,面子上只做不知,休息时还给大家分奶枣吃。

    一众同僚收到这奶味浓厚的香甜小食,虽然口味上佳,却都觉得怪怪的,感觉这东西更适合哄孩子。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虞九阙,他去东宫时,也给小太子送了一盒奶枣。

    一口咬下,外层是香甜糯软的牛乳糖,中层是大红枣,里面还夹着核桃或是杏仁等干果,

    这东西很快成为了小太子最喜欢的加餐,每天都要吃上几个。

    明眼人都看得出,现在小太子和虞九阙多亲近。

    这不仅是太子的一腔孺慕之情,更是暗含了当今圣上对虞九阙的倚重。

    等有朝一日太子登基,恐怕那才是掌印大人真正风光的时候。

    ——

    沙戎使团千里而来,路上行进了两个多月,总算即将进京。

    秦夏赶在这之前,做好了两道大菜,告知虞九阙后,宫里很快传出旨意,命秦夏进宫面圣,亲自献菜。

    第118章 进宫面圣(修,增加字数)

    “我也要进宫?”

    秦夏得知这个消息时颇为意外。

    虞九阙放下手中茶盏, 嘴唇被水润泽,不再如片刻前刚进门时那般干燥起皮。

    茶水是润燥的花茶,除了桂花外还添了沙参、玉竹、雪梨和甘草, 顺喉而下, 抚平了忙碌一日的干渴与火气。

    “皇上也是想借此机会见一见你, 先前一直没有机会。”

    秦夏有些苦恼地抬手搔了搔额角, 虞九阙看他这副模样, 只觉新鲜。

    “相公不想进宫面圣?”

    秦夏倒吸一口凉气。

    “这话不能乱说。”

    皇上已下了口谕,不去岂不是抗旨不尊?

    虞九阙却一派放松。

    “自家说话罢了。”

    别的朝臣在床头讲私房都要担心,房顶上会不会有东厂厂卫偷听, 好借机抓他们的小辫子, 他却是不用怕的。

    秦夏叹口气。

    “我只是……不太适应。”

    他到底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一想到面圣的时候要三跪九叩行大礼, 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上次虽也见了太子,可那时候太子是微服出巡,一应礼节都是从简的,若是进宫,可就不一样了。

    “皇上是极仁善的, 待下宽和,届时进宫有我在一旁,相公不必担忧。”

    虞九阙说着话, 往他旁边坐了坐, 现在两人挨在一起, 自己反倒成了体温偏高的那一个。

    深秋时节,秦夏只觉得身边多了个小暖炉。

    他顺势把人搂进怀里, 替虞九阙理了理被丫鬟拆掉一半的头发,又把手掌贴在隆起的肚子上。

    结果手刚贴上去, 里面的小人儿就动了,倒令秦夏吃了一惊。

    “这皮猴儿怎么这么能折腾。”

    虞九阙往后塌了塌腰,有秦夏撑着,他也有借力的地方,一脸疲色。

    “不然我也不会成日里腰酸背痛。”

    过去还说多生几个,家里热闹,现在只这一个就把他折腾地够呛了。

    秦夏替他揉着后腰,过了一会儿,又下榻替虞九阙脱了居家的软底鞋,让他靠另一侧躺下,把两条腿架在自己的腿上,慢慢按着几个早就熟记于心的消水肿的穴位。

    “既然这么皮,我倒宁愿是个小子了。”

    这是秦夏第一次谈论孩子的性别。

    “因为若是个哥儿,就算上房揭瓦,咱俩怕是也不舍得下手教训。”

    但换成个小子,就会觉得皮实多了。

    秦夏说罢,又补充道:“当然,打孩子是不对的。”

    虞九阙笑起来。

    “相公这样的人,当不成严父。”

    秦夏心软,远比自己要软得多。

    穴位按着酸胀,他起初不适应,可因为消肿的效果不错,每每都忍着,忍到现在已经有些习惯了,连带眼皮也越来越沉。

    等秦夏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早就沉沉地睡着了。

    秦夏无奈,只好拿过毯子替他小心盖好,心下算着时辰,只等半个时辰过后叫人起来吃晚食,不然吃得晚了又要肠胃不舒。

    ——

    很快到了进宫当日。

    两道菜在督公府做好,装入特制的保温食盒,一路送往禁中。

    装浑羊殁忽的食盒当然小不了,由两个内侍一前一后小心抬起,后面另有两人,捧着两个数层的大号红漆食盒。

    香味顺着食盒的缝隙徐徐飘散开来,有过路人被勾去了魂儿,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这是什么味道,这么香?”

    他四下打量,也没瞧见附近有什么新开的酒楼。

    “小声点!没看到打头的轿子是宫里内侍的么?”

    与他同行的人小心提醒,前者愈发不解。

    “这是要往宫里送吃食?架势还不小。宫里自有御膳房,外头什么样的吃食,能上宫里贵人的桌?”

    后面还有一句他没敢说出口——就不怕有人在其中动手脚?

    “说你蠢你还不信,也不看看这些个内侍是从哪里出来的!”

    男子顺势仔细看去,当即打了个激灵。

    北城谁不知晓,督公虞九阙的府邸就在城中三合巷。

    权势滔天的御前红人,还有个擅厨的相公,君不见一道看似寻常的菊花锅子,都因此从市井走到了宫宴的席上?

    和光楼现在生意好到烈火烹油,不知一天要挣几百两银子!

    涉及这位的事情,谁又敢多说一句。

    两人抬手捂了嘴,匆匆离了原地,好似多待一会儿,都会被人盯上一般。

    宫中,一群内侍正在前后忙碌着布置膳桌。

    今日皇上有旨,要携礼部、鸿胪寺的几位大人一起前来品膳,据闻是督公举荐的宫外庖厨,要为即将到来的,接待沙戎使团的宫宴献上两道新菜。

    其中一道,还是万岁爷特别要求其复原的古菜。

    内侍们嘴上不说,心里也盼着借此见见世面。

    此时派往宫外的一行人已入了宫,绕过御膳房,直接在虞九阙的授意下送去偏殿摆盘。

    “见过督公!”

    为首的太监一踏进偏殿,就赶忙行礼,秦夏跟随其后,就这样见到了虞九阙。

    “相公。”

    虞九阙迎上来,即使在宫中,他也没有更换称呼,秦夏觉得这样多半不太妥当,可看自家夫郎坦然的神色,也跟着心头一松。

    “路上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说来还要多谢成公公。”

    被称作成公公的太监心头一喜,得秦夏这么一句话,以后在虞九阙跟前,他也算挂了名。

    虞九阙没让他失望,开口两句话,便引得成公公恭维话说个不停,笑成一朵菊花。

    秦夏在前,虞九阙懒怠花费太多时间应付旁人,成公公也识趣,很快退了下去。

    留在原地的虞九阙,伸手替秦夏理起衣襟。

    今天秦夏入宫穿的这身衣裳,还是他特地选出来搭在一处的,不失礼,也不显眼。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商贾行事,总还是要尽可能地低调,毕竟本朝太祖那会儿,商贾连绫罗都穿不得。

    “皇上这会儿还在御书房,眼看也快过来了,还有几位大人一道前来,例行公事罢了。”

    这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他无法说得太明白,秦夏却清楚虞九阙这是在安抚自己别太紧张。

    宫里到底和宫外不同,规矩多如牛毛,虞九阙知晓秦夏最不喜欢规矩多的地方,奈何自己的身份在此,总令秦夏避无可避。

    在这一点上,他始终觉得愧对秦夏。

    两人挨在一起絮絮说着小话,虞九阙时不时轻轻一笑,看起来格外和煦。

    殊不知旁边其余人看见这一幕,都暗暗惊奇不已。

    众人素来知道虞九阙在宫外有家室,以掌印之尊得了皇上破例的恩典,却都是头一回见督公如何和家中夫君相处。

    这么一看……

    其实和寻常人家也无甚分别,温馨、平淡,令人向往。

    “皇上驾到!”

    正在不少人瞧着这一幕,难免心思悸动时,听得不远处这一嗓子响起,又皆是精神一振。

    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下令,说是开始上菜,同时传虞九阙和秦夏觐见。

    ……

    半晌后,大礼行毕,秦夏起身,立于虞九阙身旁。

    他着靛蓝圆领袍,虞九阙着红色玉带蟒袍,一蓝一红,相得益彰。

    居于上首的皇上默了两瞬,大约是在打量秦夏,旋即朗声而笑。

    “和九阙站在一处,果然是璧人一双,想也可知,你们两个的孩儿必定是天生一副好样貌。”

    秦夏浅笑着垂首接话,“陛下谬赞,能得督公为夫郎,是草民之幸。”

    虞九阙闻言,唇角轻扬,显出两侧梨涡。

    实际更直白的话语,秦夏都说过不少,然而这句看似四平八稳的应对之词,在圣上和朝臣面前,仍旧惹得他心跳快了几拍。

    皇上将两人,尤其是虞九阙的情态看在眼里,啧啧称奇。

    可惜还有别的臣子在此,不然以他和虞九阙的关系,他少不得还要调侃两句。

    “时辰不早了,把菜端上来吧,朕可是期盼已久。”

    他说罢,又问身边的近侍。

    “太子呢,怎的还没到?”

    话音刚落,就听闻太子在外求见。

    “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小太子入内,恭恭敬敬行了礼,得知他是听完太傅授课,方匆匆赶来时,皇上又哪里会怪罪,反而还说了两句,让他不要光顾着用功,误了三餐的时辰。

    小太子认真听完,走到父皇身旁落座,然后朝下面的虞九阙和秦夏乖巧一笑。

    他现在看到秦夏,就仿佛看到了吃不完的糖果子和小点心,难免升起不比虞九阙少多少的亲切之情。

    人已到齐,两道菜肴同样就位。

    除了秦夏和虞九阙外,在场的皇家父子和三个大臣,看清桌上之物候,都难免现出惊诧之色。

    原因无他,着实是有些壮观。

    只见殿中两张大桌,分列着两道佳肴。

    一道是偌大、完整,比成年人臂展还要略长的炙羊,出于摆盘的需要,就连羊头都完好保留在一侧,周围簇拥着一圈绿色的装饰,近看原来是用新鲜的叶芽菜拼就的“草原”,而炙羊本身色泽诱人,荤香阵阵。

    比起过往宫宴上精巧的菜色,这道菜给人的感觉,是与那些关外的马上民族更接近的粗犷之风。

    相对而言,另一道菜看起来就复杂多了。

    那是簇拥在一起的九个形状不规则的瓷盘,拼在一处,恰好拼成一个正圆。

    圆心正中,簇拥着一尊飞龙戏珠状的“雕塑”,龙首昂扬,惟妙惟肖,从龙须到鳞片,一概纤毫毕现,饰以彩色,鳞片隐隐浮光,让人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所做。

    飞龙的四周,则分散着一圈“龙舟”,直觉告诉他们,这些“龙舟”好像也是可以吃的,但碍于距离的原因,暂时看不真切。

    瓷盘中的食材各不相同,做法不一,煎炒烹炸皆有,教人眼花缭乱。

    皇上的兴趣全然被勾起,牵着太子一起下了阶,来到桌子旁边,饶有兴味地端详起来。

    “原来这就是浑羊殁忽。”

    父子二人绕着烤全羊转了一圈,小太子被羊肉的香味熏得飘飘然,恨不得父皇赶紧下令开始用膳。

    “这一道呢,又叫什么名字?”

    秦夏见皇上指向那尊飞龙戏珠,躬身回话。

    “这一道菜尚未命名,若合陛下心意,草民斗胆请陛下赐名。”

    皇上挑了挑眉。

    “那朕先要问你,中间这尊飞龙,是用什么做的?”

    “回禀陛下,这尊飞龙,乃是面塑。”

    “面塑?”

    小太子的眼睛登时睁得溜圆,他踮起脚尖,恨不得再看得仔细一点。

    “秦夏,你说这是面做的,是做包子的面么?”

    他仰起小脸发问,秦夏含笑应是。

    几步开外的大臣们也在皇上的授意下,凑近观赏,感慨不已。

    “真是巧夺天工!”

    “宫中都未曾见过这等技艺。”

    “泱泱大雍,果然能人无数!”

    皇上看够了,欣然揣手。

    “卖相的确上佳,那么接下来朕就再与太子和众爱卿,一同尝尝味道。”

    第119章 四海九州(修,增加字数)

    侍膳太监奉上剔肉的银刀, 秦夏挽袖净手,上前一点点挑开羊肚子上的缝线。

    顺着线头抽出,一刀劈开羊腹, 露出里面的鹅肉。

    热油滴落, 香气腾腾。

    “此乃第一层。”

    他片肉的同时不忘讲解, 大雍版的浑羊殁忽, 比书中记载的“羊套鹅”要复杂多了。

    鹅肉取出, 放于小一号的盘中,重复上面的一步,这次拆出来的是烤鸡, 接着是鸽子, 最后是蛋。

    四层嵌套, 从鹅到鸽子, 全都是头尾皆全,但骨头尽去,任谁都明了,不说别的,光是去骨就很见功夫。

    更别提每一层取出后, 都是色香俱全的形态,惹人赞叹。

    秦夏手起刀落,顺着肉的纹理, 依次片下四种不同的肉, 大小、厚薄都近乎一致, 随后装入盘中,配上不同的蘸料, 呈给皇上太子,还有几位大臣。

    “羊肉味膻, 性温,宜配孜然,去膻、驱寒。”

    “鸡肉单吃味寡,宜配蒜蓉,增香提味。”

    “鹅肉内里肥腴,鸽肉外皮焦脆,配果子酱中和解腻。四样凑在一起,咸甜交错,更添回味。”

    秦夏侃侃而谈,显然深谙此道,且每一样食材的搭配都有其缘由,在场几人听得入神,吃得也入神。

    至于集精华之大成的那枚蛋,自然是要由皇上亲自品尝。

    皇上体弱,平日里多用清淡养生的膳食,像炙肉这种吃食久不入口了,平日里这些大荤的肥腻之物,他多吃一点就会觉得反胃,尤其是偏肥的鹅肉。

    不过今天蘸着果子酱,却是吃出了与过去都不同的味道。

    但他也没有多吃,而是一样尝了一块,就放下了筷子,不禁有些怀念过去的好胃口。

    而太子……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发现这小子已经开始用筷子单独蘸果子酱吃了。

    皇上哭笑不得,到底没戳穿他的小动作,还把分开来的另一半鸡蛋赏给他。

    小太子谢了父皇恩典,用勺子舀起,小小地咬了一口,眼睛亮起。

    “好吃。”

    皇上含笑,摸了摸他的发顶,如同一位寻常的慈父,再张口时,笑意未敛。

    “这道浑羊殁忽,朕便算你过关了。”

    在下旨令秦夏复原这道古菜之前,他也打发御膳房研究过,但那些人明显没有钻研透彻,做出来的菜品相较于秦夏的,有形而无神,色满而味不足。

    两层肉尚且烤不明白,又哪里会有秦夏这等自行添入其中的巧思。

    人在高位,最喜欢聪明人。

    他就此多问了几句,方得知秦夏舍了炭烤,挪来了乌纥人的 “馕坑”炙肉法,对秦夏的头脑更多几分肯定,下令道:“宫宴之前,在宫里也建个馕坑来。”

    皇上的目光转回到飞龙面塑上,既知这东西是面捏的,再看就能看出些端倪。

    “草民的酒楼中有两名伙计,出身晋省,擅面艺,这尊面塑,乃是我等三人合力完成。”

    又讲面塑如何制成,面团如何加彩云云。

    他虽是掌柜,却也不能揽功。

    小太子听得津津有味,话题翻篇后,看神情还有些恋恋不舍。

    “再来说说这道没有名字的菜。”

    皇上点了点那一圈瓷碟。

    “朕有一问,为何是九?”

    “九”乃阳数之极,意义不凡,应当不是随便出现的。

    秦夏唇角抬起,“皇上圣明,这九样配菜,实则是取九州之意,且这九样食材,也的的确确,分别来自天下九州。”

    所谓九州,其实已经是古籍中的旧说法了,到了大雍,举国州府,何止共九,但不妨碍借这个意头一用。

    “哦?”

    皇上兴致愈浓,一国之君,富有九州。

    这等寓意,实在最适合宫宴不过。

    他却示意秦夏不必急着说,而是点了点另一头的几个大臣。

    “既如此,朕就考考几位爱卿,这几样食材,都来自于九州何处?”

    秦夏没想到皇上神来一笔,还来个“随堂小考”。

    他顺势退回虞九阙的身旁,只等着一会儿揭晓正确答案。

    朝臣们却犯了难,他们熟读经史子集,出口成章,可这灶房之地,当真是一年都进不去一回。

    但皇上都开了尊口,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仔细辨别。

    “这个好似是山药。”

    “这个绿的,是否是萝卜?”

    “这道肉糜,看颜色……或许是鱼肉?”

    “这个必定是菌子!”

    ……

    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秦夏是越听越摇头,分明是能认得出就不错了,遑论辨别出自何处。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满头大汗地开始请罪了。

    “陛下恕臣等愚钝,实在是推断不出。”

    皇上抬眼,将他们一一扫过。

    那股压迫感连秦夏都有所察觉,看来再是仁君,也有喜怒难辨的时候。

    片刻过去,皇上终于收了视线,声线淡淡。

    “再耽搁下去,菜便冷了。”

    他紧接着看向秦夏。

    “你来说说,这道菜要怎么吃?”

    接下来秦夏的所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见九个盘子中,原本就各放了一个小勺,勺子很小,舀不起几粒米的样子。

    秦夏的手就像那点水的蜻蜓,执起勺子,每样挑起一点,放入“龙舟”,随后用筷子提起龙舟两角合拢、卷起,抽掉定型的竹签,九样食材皆被包在其中。

    这居然是一道卷着吃的菜。

    不过此时此刻,大家的心里都生出同一个问题——这样一道菜,真的会好吃么?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秦夏此人,绝不会为了追求一个缥缈“九州之意”,牺牲掉食物本身的美味。

    首先“龙舟”本身,居然不是面捏的,而是豆皮做成的。

    取是豆浆上最薄的那一层油豆皮,五张合一压实,锅内刷薄油,微微煎一道,使其定型,再配合竹签,拢成龙舟形状。

    其中九样食材,滋味相辅相成,各有其妙。

    鱼是团头鲂,生于浩荡江水,头小身大,肉多而鲜美,唯一的缺憾就是毛刺略多。

    将其去骨,细致剔刺,配合嫩豆腐,加一勺高汤,成就一盅鱼肉糜,亦是这一道菜打底的主味。

    山药、百合、菌子切丁,萝卜、鲜笋、贡菜切丝,在此之外,还有青豆与炒熟的鸭蛋。

    乍看八竿子打不着的九样东西,一股脑包裹在豆皮当中,偏偏清而不淡,味美意浓。

    如同丝竹管弦齐奏,口感繁复而彼此无间,使人欲罢不能。

    细说的话,山药产自豫州,又名铁棍山药,萝卜乃是青州最有名的小缨萝卜,鸭蛋来自扬州独有的紫羽麻鸭,百合采自雍州河谷,洁白如玉,味甜美,菌子生于梁州深林……

    一一数来,取用的食材还真都是当地叫得上号的土产,且是各地州府会优中择优,年年循例送入盛京的土贡。

    九州山野之珍,尽汇于此。

    皇上想到这道菜未曾命名,再加上秦夏“求赐名”的说法,不禁展颜。

    浑羊殁忽越四层而真章,这道菜更是择九州归一舟。

    四、九之数,明摆着是有意为之。

    是有备而来,到他面前讨巧的。

    他原本只是想用一道菜,为接待使团的宫宴增添点别样的趣味。

    现下看来,却是有意外之喜。

    “浑羊殁忽这个名字,实在也不甚好听。”

    很快有臣子请命。

    “还请陛下一道赐名。”

    但见天子负手前行,一路回到座位,这才示意近侍准备笔墨。

    “朕知晓,前朝有一古菜,名为山海兜。虽是春日小菜,名字却很是大气,像是要将山海烩于一炉。”

    “既如此……”

    今上沉吟片刻,笔蘸饱墨,落宣挥毫。

    浑羊殁忽,改做“四海归一”。

    另一道菜,赐名“九州攸同”。

    “自此同入宫宴常例,以宣我大雍国威。”

    煌煌上国,四海九州。

    洋洋大观,物阜民丰。

    “秦夏,上前听赏。”

    第120章 督公告病(修,增加字数)

    “……话说那沙戎大王子贺兰查, 率沙戎使臣出使我朝,却是来者不善,名为结两国之谊, 实则狮子大开口, 要银两、要城池, 还要我朝选一名公主, 与其和亲!”

    冬月里, 冷风卷过树梢,枯黄的叶片早已落尽。

    举目四望,只见一片寒凉。

    然而街头市井, 犹自热闹。

    掀开道旁茶肆挡风的布帘子, 一股暖意袭来, 热茶汤上升起的白雾氤氲开来客的眉眼。

    不远处的台子上, 请来的说书先生手抚醒木,正在眉飞色舞的讲一出关于上个月尾刚刚离京的,沙戎使团的故事。

    这也是近来京城里最受欢迎的一篇书。

    故事里有沙戎的野心勃勃,也有大雍朝臣的妙语连珠,更有当朝天子的圣明烛照, 还有的版本,连压根不存在的和亲公主都有了名姓。

    有时戏说远比真实精彩许多,是以这故事一出, 每每逗能赢得堂下一片叫好。

    “且听下回分解”说罢, 众人意犹未尽地端起茶盏, 记住的却不单单是故事里的跌宕起伏。

    还有那说书先生口中花团锦簇,皇帝老儿和宫里娘娘才吃得的宫宴食单。

    什么金银羹、玉灌肺、一品盅、梅花滴酥、莲房鱼包、脯雪黄鱼……

    加上那些个参翅鲍肚, 上下八珍,数不胜数。

    故事千变万化, 各有各的离谱夸张,夹杂在里面的这串“报菜名”倒是一如既往地没变过。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要数其中的两道菜。

    一道名为“九州攸同”,当中是霸气腾腾的飞龙戏珠,周遭汇聚九州之珍,馔玉炊金。

    在说书先生的嘴里,这一道菜可是把沙戎使团臊得面皮发红。

    区区沙戎,来日并入怏怏大雍版图,不过是一个小小州府罢了,勉强能在这道菜里占上一格。

    也不知他们为何那般狂妄。

    最招人馋的,则是“浑羊殁忽”,现下该称作“四海归一”了。

    说是要用整羊套着整鹅、整鸡、整鸽子来烤,连着拆开四层,怕是好几个大汉合在一起才吃得完。

    “天老爷嘞,这不得香飘十里!”

    “这辈子何曾这般敞开吃肉过,小老儿能吃一次,进了棺材也能闭眼咯!”

    大家凑在一起,喝着热茶,过着嘴瘾,却是心知肚明。

    平头百姓罢了,纵使活一辈子,这等御膳都是吃不上一口的。

    在这样明显掺杂着来自朝廷授意,一派喧腾的传唱里,南城的和光楼,声名又得一振。

    因为有知情人透露,往宫宴之上敬献这两道大菜的庖厨,正是和光楼的掌柜秦夏。

    “听说秦掌柜,还有一套御赐的金炊具呐!”

    ……

    秦夏不知已有不少人心心念念,想看看那一套收在督公府内库里中的,有些怪模怪样的金菜刀和金锅铲。

    他这几日心思不在生意上,刚忙完晌午这一阵便打算走,只是走之前还惦记着晚间有客人点了一道白扒广肚。

    广肚就是鱼肚,白扒则是一种烹饪方式,和红扒相对,前者出锅后色白咸鲜,后者则是红亮味郁。

    白扒多用于做海鲜,譬如鱼翅、鱼肚、鱼唇等,也有一道名菜称作白扒四宝的,原料是鸽蛋、鸽胸、鸽翅、鸽舌。

    做广肚,有一句流传在庖厨界的俗话——三分在烹,七分在发。

    虽然这道菜高阳学过,是在秦夏亲口说过可以出师的,但由于现今出入和光楼的贵客不少,以防万一,秦夏还是打算将广肚发好再走。

    发制广肚,常见的方法有三,分别是水发、盐发和油发,其中油发最佳,水发最次。

    而油发对广肚品质的要求也最高,若是品相平平,还真犯不上这么折腾,因为步骤实在是繁琐。

    上来先要起一口油锅,油温到三成热时,直接将干广肚投入,使其因温油的缘故慢慢变软,取出后裁切成片,再浸入油中,文火慢炸,待至一面气泡,再行翻面。

    听起来好像不难,实际操作起来,却要求油温一直保持在“不翻花”的程度,一旦油温升高,就要即刻将铁锅从火上挪走,待油温降下才能放回。

    新手发广肚,往往拿捏不准,毁了上好的广肚。

    炸好的广肚,切片膨发如多孔海绵,外不焦,肉已透。

    从油锅中捞起,却还不算完,接下来倒入开水,浸泡一到一个半时辰,时辰到了后用清水洗上两三遍,这才是能下锅的食材。

    做时用牛乳奶汤加花雕扒制,辅以笋片、菜心、南腿即成。

    所以说,功夫都在前头。

    “这样就成了,我要回家陪阿九,晚上酒楼就交给你们了。”

    秦夏解下围裙,转到一旁洗手。

    酒楼里的伙计都知道虞九阙这几日告了假,在家养病,遂各个保证酒楼的生意不会出岔子,好让他们的大掌柜赶紧回去。

    秦夏也确实归心似箭。

    此事还要从几天前说起。

    大雍幅员辽阔,一年到头就没个安生时候。

    这里有匪患,那处有雪灾,北地胡人犯边,南境夷民作乱。

    还有成日里哭穷的户部,掏了赈灾的银子,就掏不出大军的粮饷,仿佛永远在拆了东墙补西墙。

    虞九阙一朝被几个蠢蛋官员气得头昏脑涨,拍着桌子把人教训了一顿,起身时却是两眼一花,心头生悸,险些栽倒。

    幸而被身边的两个内侍及时搀了一把,又被一拥而上的官员七手八脚地扶回座位上,不然怕是要当场摔出个好歹。

    虞九阙本以为自己只是起得猛了,很快就能缓过来,哪知坐下后仍旧手抖眼花,冷汗湿透重衫,一旁奉来的热茶也喝不下去,转头就吐了出来。

    这可把所有人都吓掉了魂。

    此事惊动了皇上,当即点了太医来给虞九阙把脉,林林总总说了一堆,简单而言便是劳倦过度导致的心气不足,日久必然耗伤脏气。

    “常人如此,尚且损身,何况督公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万万不可大意。”

    虞九阙见此,也明白自己过于托大了。

    顺势在皇上面前告病,请了回家静养的旨意。

    原本自今上登基以来,他就已是风头大盛,人人都道他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再不趁机冷上一冷,前朝参他的折子,怕是早晚要海一般地将人淹了。

    虞九阙告病归家,本是好事,然而几天下来,秦夏早就发现,督公大人在家和在朝,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不得清闲。

    虽说减了不少案头公务,也告诉门房,谢绝一切来访,所有投来的拜帖都原路退了回去,可一些个要紧的事由,依旧会送到他的面前。

    再加上虞九阙提督东厂,东厂手里何曾少得了案子?

    一个个需要他来做主的,还都不是小事,管了这个就要管那个。

    虞九阙自己也是个闲不下来的,想让他彻底抛开朝堂之事安稳休息,着实太难。

    秦夏正是看透这一点,这些天都会提前归家,就近盯着小哥儿,有他在,小哥儿倒是能够彻底从政务中暂离,歇一歇成日里转个不停地脑子。

    到和光院门前时,黄昏未至。

    秦夏步履极快,进屋时裹挟进一身清寒。

    他没急着往里走,而是脱下外袍后,弯腰在炭盆上方烤热了手,搓了搓掌心,这才转过脚尖,朝里屋行去。

    里屋和外间隔着一道水精珠帘,影影绰绰,隔着帘子,秦夏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在做什么。

    下一刻,眉头拧起。

    “这又不是你昨晚喊头晕的时候了,伤了眼,回头损了目力,你说不准年纪轻轻就要和那些个老学究一样用西洋镜了。”

    虞九阙原本正拥着锦被,靠在床头,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合上的文书,盘算着该往上添几笔什么字。

    没想到秦夏回来得这般早,他动作一顿,指间的纸张跟着一抖,却已是来不及藏了。

    只得一把合上,随手丢到一旁,好像这东西根本不重要似的。

    “你回来,我便不看了。”

    他见秦夏脸色不佳,迅速表态,态度称得上格外良好。

    同时不忘使唤身旁的人把那些个文书折子信件书本,全数收到书房的匣子里去,顷刻间扫荡一空,左看右看,一片纸头都不剩。

    待到床铺上干净了,侍候的人也打发走了,秦夏却也朝他身上倾来。

    高高大大的一道影子,将他锢在了枕褥间,同时小心避开了他隆起的腹部。

    虞九阙的两只手很快攥住了秦夏肩头的布料,指尖微微用了力,盈出一片粉白。

    再分开时,两片唇已泛了红。

    他眨眨眼,气息纷乱,眼底似是絮起一汪水光。

    轻咳两下,脸颊发烫。

    “你这是作甚,刚回来便急忙忙的……”

    哪怕孩子都揣上了,后面的话他也有点不好意思说。

    秦夏俯身,再度轻轻咬了他鼻尖一口,唇间好似还漾着一抹兰花香。

    “我这是让你长记性。”

    他见虞九阙披在肩头的衣衫滑落了,重新替他搭好。

    肩头的淡薄凉意消散,虞九阙单手勾住衣襟,看秦夏又替自己整理被角。

    这下是彻底一点风都漏不进来了。

    “满打满算,没有两个月的光景了,我只盼你把身子养好。”

    虞九阙这一胎是头胎,还不知临盆时会不会出什么差池,要紧的是孕夫要有气力,能撑得住才行。

    像现在这样因疲劳而生亏空,遗患无穷。

    况且小哥儿的身子骨本就算不上太好,他当年重伤过,底子就是虚的。

    越临近虞九阙的产期,秦夏就越容易因思虑而生怖。

    有时午夜梦回,醒来好半晌都睡不着,只能把枕畔人的腕子牵在手里,触着跳个不停的脉搏,求得安慰。

    这些小动作,虞九阙其实都很清楚。

    但是犹豫不想让秦夏觉得吵醒了自己,他大多数时候都在装睡,这一点反成了戳不破的窗户纸,横在两人之间。

    细细想来,还是他更理亏。

    虞九阙的手指尖摆弄着秦夏的衣袖,垂首不语,再给他多一点的时间,怕是能把上面的绣线抠下来。

    秦夏见状,本来还想多板一会儿脸,可没多久就破了功。

    “督公在朝堂上能舌战群臣,怎的见了我就成了锯嘴葫芦?”

    小哥儿动动唇,挺着大肚子往前凑了凑,倚去了他的怀里。

    “是我不该害相公担忧。”

    话音落下,他斟酌着保证。

    “接下来我每日就忙两个时辰,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如何?”

    秦夏:……

    现代打工人一天还就工作八小时呢,他一个病号加孕夫,却觉得一天四个小时已经算是极少的。

    怀中人估计是看出秦夏脸色仍旧不加,迟疑了半晌,主动退让。

    “那就再各减两刻钟。”

    到这里,秦夏实在说不出更重的话了。

    虞九阙不是凡夫俗子,他在这个位子,就要挑起相应的担子。

    总不能因为一个孩子,让辛苦的经营都付诸东流。

    “暂且这么定,过两天看看太医怎么说。”

    秦夏把人重新扶起做好,腰后垫足了软枕,连腿脚都是架高的,不然躺的时间久一点,就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

    他看在眼里,成日一颗心像是泡在酸菜汁子里一样,再开口,语调和缓。

    “我听他们讲,你白日里没胃口,吃得不多,晚食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虞九阙头一回在这个问题上卡了壳。

    他这两日在喝补血安胎的药,一天两大碗往下灌,嘴里发苦,确实有些伤胃口。

    故而琢磨了半天,也没点出菜来,甚至想到吃饭这件事,都有点打不起精神。

    最终还是秦夏拍板。

    “吃馄饨好不好?”

    汤汤水水,不油不腻,纵然是不太想吃饭的人,看着也不会太抗拒。

    虞九阙联想了一番馄饨的模样,好歹点了头。

    “我吃不多,你少做些。”

    秦夏答应下来,让他别急着起来,再闭目养一会儿神。

    徐妈妈随侍一旁,闻言便嘱咐丫鬟拿敷眼睛的眼罩来,里面填了菊花瓣和决明子,熏热了在眼上放一会儿,可以解乏明目。

    眼看虞九阙被安排地妥帖,秦夏这才走了。

    大厨房内,人来人往。

    后厨常备着面团,无论是包饺子还是包馄饨,很快就能擀出面皮来。

    馅料则是秦夏亲自现调的。

    为免虞九阙觉得腻,肉馅用的是两分肥八分瘦的猪腿肉,加大葱剁成肉馅,调入盐和酱油,菜油和化开的猪油各来一勺,这是肉馅不柴的关键。

    混在一起后,顺着一个方向搅拌上劲,倒进葱姜花椒泡出的温料水拌匀,肉馅明明还是生的,却已然可以嗅到香味。

    既是做鲜肉馄饨,再多加东西反而不美,喧宾夺主。

    接着到了包馄饨的时候,秦夏这回包的是个头偏大的元宝馄饨,而不是过去常做的小馄饨。

    元宝元宝,顾名思义,包时也要讲究技巧。

    他特地让人把方形的馄饨皮做得偏大,放在掌心上,中间一勺鲜肉馅,指尖蘸水,一抹、一合、一扭……

    动作熟练,没两下就能包出一个规整的大元宝。

    比划了一下大小,还真和小银元宝差不多。

    他估量着这么大的馄饨,自己能吃十五个左右,虞九阙既然胃口不舒,吃不到四十个,大约就够了。

    胃口好的时候,那是能吃五十个还多的。

    计算完毕,秦夏统共包了六十个元宝馄饨,下锅煮到飘起,碗里搁干紫菜和蛋饼丝,丢一把干虾皮,撒上葱花芫荽,不多的胡椒粉。

    热汤注入,紫菜舒展开来,在碗中逸散如云。

    点上两滴香油,油花闪动,更添诱人。

    主食有了,尚缺小菜。

    起先夹了几样小泡菜,凑了四碟,又有一盘切片的蛋肠、一盘麻油海带丝,秦夏还觉不太够,看了一圈,让人拿出自己之前卤好的素鸡来。

    素鸡的全称其实是素捆鸡,对应的还有肉捆鸡,乃是湘地特色,随处可见,买上卤好的回家拌一拌,就能给桌上添个菜。

    肉捆鸡的原料是鸡肠、鸭肠或者猪小肠,素鸡则是纯用卤制过的豆腐皮卷成,外面裹一层棉布,裹紧后上面盖重物压实,挤出水分,从而定型。

    吃之前切片焯水,泼油凉拌,撒上一把芝麻,就是一道快手的小凉菜。

    素鸡吃起来有一股特别而又绵长的豆香,口感滑而韧,上桌后就连秦夏自己也胃口大开,吃了不少,想着下回可以用竹签穿了做炸串。

    虞九阙刚上桌时吃得有些慢,先喝馄饨汤,夹了几筷子小泡菜开胃,之后才慢腾腾地咬起馄饨。

    馄饨皮飘在汤里起伏,如同裙裾,咬破后里面的肉馅入味十分,唤醒了他沉寂的味蕾,三四个下肚后,鼻尖沁出汗来,脸上也有了血色。

    这么一来,又吃急了,莫名打起嗝来。

    秦夏给他倒水,告诉他一口气连着咽下去,中间不要断。

    “不要换气,咽下去的时候用点力,一杯水喝完就好了。”

    虞九阙按照他说的做,果然把嗝压了回去。

    他很想揉揉肚子,奈何这会儿也揉不动。

    “缓一会儿,再吃些。”

    秦夏看了看他碗里剩下的馄饨,还有一多半的样子。

    “吃不完也没事,晚上饿了,我再给你做别的。”

    虞九阙是舍不得这一晚味美的大馄饨的,停了停,就拿起勺子,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秦夏也拾回自己的筷子,一片蛋肠蘸了蒜蓉,还没送进嘴里,就听见外间的门“吱呀”一声。

    “嘎嘎!”

    大福逛了一圈回来,八成是闻到饭味,又进来讨食。

    它是从小跟着人长大的,这方面管教得不严,到现在已经是改不过来了,一顿饭总要让它赚去几口能吃的东西。

    偏偏那时候没想过,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件事。

    大福在上面熟练地扯秦夏的袖子,虞九阙那边,也有个小东西在拽他的衣摆。

    夫夫二人一低头,望见的就是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对儿豆豆眼。

    很明显,大福这是把新收的小弟也给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