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月光凉薄。窸窣蝉鸣
顾燕时远离皇宫就少了心事, 白日里又游山玩水,晚上总能睡得香。苏曜这晚却毫无睡意, 无所事事地看着她睡容,偶尔捏一下她的鼻子或者嘴唇解闷, 闻得窗外几声风鸣快速掠过,他就起了身,披上衣服出门。
这几日, 他们晚上睡时都不留宫人值夜, 连张庆生也不
众人
“启奏陛下,臣等已按陛下旨意放出消息,近来江湖多有议论。尉迟述着人四处采买兵刃,无踪卫布
苏曜点点头“尚不知大正教身
那人一顿“不知。大正教自立教之日起就神出鬼没, 自陛下买那些百事晓从武功招式看出了是大正教,臣等就一直
“罢了。”苏曜神色平淡, “等他们送上门也没什么不好。”又问,“还有什么”
另一人上前半步“臣近日行走于旧都各处, 江湖人士已明显多了许多。只是倒未必都是大正教的人,臣听过几句他们的交谈,等着看热闹的大有人
“不能由着大正教说。”苏曜轻哂,“将大正教数年所为一并散出去。”
那无踪卫见圣上与自己所想一致,神情一松“诺”
苏曜又道“莫提皇长兄之事。”
母后受不了。
那人又应了声“诺”,而后便退回众人之间。四下里静了一瞬,最左侧的一人上前“臣有一事,只是尚不太难得准。”
苏曜颔首“说。”
此人抱拳“臣月余前
这四个字一出,数道目光就都划了过去。他不禁噎了噎,垂眸“听闻大正教已有解药,臣已着人去追查药方。”
一语落定,寂静良久。苏曜看着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时间过了太久,他好似已不期待解药的存
他没见过好父亲是什么样子,只怕自己也当不了好父亲。
可眼下乍闻或有解药,他心底却还是升起了几许期待。
他脑海里鬼使神差地划过燕燕吃牛乳点心的模样。
她吃点心的时候总像个小孩,若生一个,又会是什么样子
墙外的蝉鸣又细微地响了一声,苏曜轻吸了一口凉风,心弦旋即恢复平静。
“不必强求。”他道。
而后又过约莫一刻,众人就散了。数道黑影窜入夜色,犹如鬼魅一般,顷刻间消失不见。
苏曜折回屋中,揭开床幔正要躺下,视线适应了屋中的漆黑,看到床上的人霸道地躺成了个“大”字。
他皱着眉笑一声,将她往里推。她倒也很好商量,就势翻过身,朝向墙壁。
他躺上床,从背后将她拥住,手揽
不知不觉,他的手探入了她的衣襟,鬼使神差地向上探去,触到柔软的地方。她很快有了察觉,睡得不安稳起来,皱着眉一声轻哼。他被拉回神思,索性将她翻过来,不讲道理地吻住。
顾燕时一下子惊醒,困顿间瞪住他。他察觉到她的愤意,低笑一声,却不肯放她再度入梦,吻得更热烈起来,硬生生将她的睡意驱散。
翌日天明,顾燕时被一下下推着肩头扰醒,蹙眉睁开眼,就看到他端着碗粥坐
她想起昨夜的事,不满地瞪他一眼,一声不吭地翻身抱住被子,就要继续入睡。
苏曜吃了口粥,又用胳膊肘碰她的后背“我画好风筝了。”
“不去”她闷
脾气越来越差了。
他皱起眉,斜觑着她。
顾燕时不管他
是以这一觉她睡得极累,醒来时头昏脑涨,躺了半晌还不想起床。
彼时已临近晌午,苏曜又钓了鱼,钓好后着人
湖里的鱼很鲜,肉质也肥美,只需加点简单的佐料就很好吃。
苏曜烤得投入,待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吩咐张庆生“去看看静母妃起没起。”
兰月恰好此时经过,正要往院里走,闻言驻足一福“奴婢去吧。”
张庆生朝她颔了颔首,苏曜不自觉地侧首看了眼,她已往院中走去。
林城查过兰月,一如顾家一样,兰月身上也查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苏曜自己心里存着些疑云,一时摸不清虚实。
盛夏过去,天气渐渐凉了。
顾燕时晨起走出小院,看到门前一株粗壮的大树上有些树叶已不似先前浓绿,偶尔可觅得一两篇斑驳的黄,蓦地惊觉他们已
日子太宁静,远离宫中的喧嚣,她直连今夕何夕也已数不清了。掰着指头算算,她只记得十余日前苏曜又服药昏睡过一回,那么现下就该是六月末,抑或七月初吧。
还是要把日子弄明白才好。
她于是折回了屋,寻去书房问苏曜。他正作画,闻言笑了声“七月初二。再过十二日,是你的生辰。”
顾燕时一怔“你怎知我的生辰”
问完就觉这话很傻。果然,他神情复杂地看看她“问宫人一句就知道了。”
然而再过十二日,也是他再一次服药的日子。顾燕时想想,心下多少有些失落。
从前
今年,难得他们一起
可偏偏
总归还是他的身子更要紧的。至于生辰,一年一回,他们早晚可以一起过的。
可若他身上的余毒迟迟不解,年年都要这时候服用解药怎么办
她想得滞了滞,心里一阵甜一阵苦,扰得自己心神不宁。
十二日的光阴转瞬而逝,七月十四清晨,顾燕时正
顾燕时猛地惊醒,睁开眼,一张灰黑小脸撞进视线。她一下子笑起来,坐起身将它抱住“阿狸”她不理它的挣扎,紧紧一搂它,“你怎么来啦”
她搂得太用力,阿狸不喜欢,张牙舞爪地要逃。苏曜立
她一怔,侧首看去,他信步走来,坐到床边,手指摸一摸阿狸的额头,笑眼看着她“我下午要服药,不好陪你,让它陪你玩。”
“没事的”顾燕时抿唇一笑,“你不能陪我,我陪着你呀。”
“我给你备了贺礼。”他说着,指了指屋外,“你回头自己看。”
“那我现
苏曜衔笑“也好。”遂起了身,没唤宫人进来,径自打来衣柜为她取了套衣裙。
她穿戴整齐,就抓着他的手往外走。迈出门槛,却见一方院子已被木箱占据,一只只箱子码放得整齐,当中皆只可供一人通过,硬生生排了一整个院子。
“怎么这么多”她讶然,转头看他。
“哪有人会先生辰礼多啊”他眯着眼,又笑得像只大狐狸。目光
语毕,胳膊碰一碰她“去看。”
“好”顾燕时定住神,走向最右侧的第一只大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又是一堆材质各异的小家具小花草。
她不自觉地笑起来,蹲身细看,好像没有哪件与先前的重复,件件都做得漂亮巧。她这般看着,脑海里已忍不住思量起了如何重新布置那间小房子。
再打开第二只木箱,里面竟是一座崭新的“小房子”。
准确些说,是幢小楼。上下共是三层,通体碧绿,似是玉制。玉石被磨成一根根细细的圆柱再镶
她眼睛一转,问他“是燕窝”
“嗯。”他点头,“一旦习惯了,是不是就觉得燕窝还挺可爱的啊”
才没有,哼。
她绷着张脸低下头,去开第三只箱子。
“哈哈。”他望着她笑,闲闲地
天高云淡,山清水秀。她
他知道她的柔和大抵是假的,这抹光总有一天会消散,可他还是喜欢看着她。
也不知明年此时他们之间会是什么样子,他还能不能给她庆生,所以他一口气给她备了几十份生辰礼。
若这是他
苏曜想着,唇角勾起笑。几步外,顾燕时接连打开了三四只木箱一起看,便
从小房子小家具,到首饰衣裳,再到文房四宝,他好像什么都想塞给她,衣食住行都为她安排上了。
她恍惚间想起
可他很实
顾燕时也被他塞过两回东西,其中有一回是个小马的木雕。那个木雕顾燕时先前就遥遥看过几回,好似是他很宝贝的东西,时时握
是以她有些诧异,蹲下身问他“你不是很喜欢这个也给姐姐吗”
他重重点头“给姐姐都给姐姐”
他觉得要对谁好,就什么都要塞给人家。
顾燕时莫名觉得苏曜给她备的这些礼也很有那种味道,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她蓦地一声笑。
她摇摇头,自觉不该将他和那个小傻子放
他可不傻,大狐狸狡猾得很。
不待她将这些贺礼看完,陈宾就到了。她望见陈宾,立刻站起身,掸掸手就往屋里走。
“不看了”苏曜
她攥住他的衣袖,认真摇头“不看了,先陪你待着,余下的等你睡醒再说。”
陈宾听得脚下一顿,拧着眉望了眼苏曜,苏曜却顾不上看他,朝她笑笑“好。”
二人进了屋,陈宾为苏曜诊了脉,药交给张庆生去煎。苏曜目光不经意地划过顾燕时,又扫了眼兰月,声色平静地告诉陈宾“无踪卫说,这药或许是有解药的,他们正
陈宾诊脉的手一顿“当真”他难掩欣喜,“若是找到,药方先给我看一看。”
“自然,你不过目,朕也不敢喝。”苏曜淡笑,顾燕时望着他“是能彻底解毒的方子”
“嗯。”他点点头,“但现下只听到了些江湖传言,能不能找得到还两说。”
“会找到的”她握着他的手,声音比他坚定得多,“无踪卫本事那么大,有什么他们找不到的东西你肯定能解毒,明年今晚,就可以陪我吃寿面了”
苏曜自然听得出她
他笑出声“就知道吃。”
“”她一下子又瞪起他来,像只极易炸毛的小鹌鹑。
待得张庆生将药端进来,他服过药,很快就睡得熟了。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苏曜
“这么快”她一愣,脱口而出。
其实并不快,只是很突然。
苏曜颔首“朝中最近不大太平,朕不回去,母后撑不住。”
“哦。”她了然点头,这便告诉兰月拾行装。但其实也不急,宫里什么都有,若真有什么紧要的东西落下,晚些再找人来取也不迟。
翌日晌午,马车驶出白霜山一带,直奔旧都而去。这日的天并不算清朗,虽没什么云,整个天幕却都阴沉沉的。
顾燕时
他们同行了一段路,到了灵犀馆门口,他目送她进去,便走向慈敬殿。
慈敬殿里灯火通明,只是白日里这样燃灯,反倒更显得天气阴沉,让人心都跟着沉了下去。
太后立
满殿的宫女宦官无声地施礼,沉默地告退。不过多时,苏曜入了殿,扫了眼四下里的空荡,至她身后一揖“母后安。”
“回来了”太后没有回头,犹自望着天色。
这样苍凉的天色,
苏曜颔首“朝臣们认为朕偏宠静太妃,时时谏言,搅扰母后了。”
太后嗤笑“哀家才不
苏曜的神思微微一凝,目光稍抬,落
她的背影几十年如一日的威严,他儿时总是怕她,心里又常有些期待,期待她
但那样的光景并不太长,他很快就学会了漠视这些,他变得无所谓她的态度。
可现下,他看到这道背影一松,她转过来,视线定
苏曜浅怔,即道“皇长兄是暴病而亡。”
太后神色一厉“你休要诓骗哀家”
“母后何出此言”他平静地望着她,脸上没有分毫波澜,“当年母后就让宫正司查过,宫正司并无中毒迹象,只是患病,母后何以现下突然生疑”
他言及此处,语中一顿“便是存疑,母后也不该疑到朕的头上。”
他眼中渗出戏谑,好似
“母后总不能觉得,是朕为了争夺储位,毒杀大哥吧”他嘲意更深,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太后面色紧绷“哀家没有那个意思。”
苏曜颔首“那朕就先回去歇息了。”
他说罢再行一揖,转身就走,冷淡的模样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心底的不安。
太后却又开了口“你也中毒了,是不是”
一字一顿的声音朗然有力,末处却带了轻颤。
苏曜脚下骤然顿住,僵了一瞬,回身“母后说什么”
“你中毒了,是不是。”太后的声音弱了下去,视线紧盯着他,“你大哥是因为这个毒死的,你也中了毒。你每月都要服用解药,所以每月你会免朝三天是不是。”
苏曜听着她的话,循循缓息,令自己冷静下来“这是哪来的说法朕倒不曾听过。”
不及他说完,太后胸中火气一撞,她忽而提步,几步便杀至他身前,怒然扬手,一掌狠劈下去。
“啪”地一声脆响,苏曜脸上掀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吸气,挑眉淡看太后,太后滞了一瞬,怒气再度腾起。她盯着他,抬起的手直颤“哀家从未打过你”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老实告诉哀家,多久了。”
苏曜轻哂“母后,江湖传言”
“哀家还没有老到神志不清”她压过他的声音,苏曜抬眼,见她气得脸色潮红。
他终究不敢再做搪塞,垂眸颔首“从朕八岁开始,到现
太后惊退了半步“怎么会”她怔怔摇头,满目不信,“八岁,你八岁的时候,你”
八岁的时候,他已经
她自问是个对得住他的嫡母,而他是个养不熟的孩子。
苏曜扶住她,失笑“母后想念大哥,将大哥身边的宫人数给了儿臣。可身份最高的那几个,恰是江湖之人。”
太后愕然看着他,双目空洞,做不出反应。
她依稀记得,他继位之后逐渐卸下了曾经的温润伪装,某一日借些小事杖杀了苏昭留下的宦官。
她还骂了他,闹得不欢而散。
“这些,不怪母后。”他又笑了声,笑得轻松,“朕中毒的事,母后也不必挂心。幕后元凶与毒害大哥的是同一拨人,朕已查到他们的底细,必能将他们赶杀绝,为大哥报仇。母后等着就是。”
“你”太后怔怔地盯着他。
她觉得他养不熟,就是因为他常拿给苏昭报仇这件事来说事,就好像她抚养他多年只是将他当一件复仇的利器。
她总觉得他
可现下,他的语气却并无半分气人的意思,只是说得很认真,
她蓦然惊觉,他没
她一时哑然无话,神思恍惚地被他扶到茶榻边落座。待她坐稳,他颔了颔首“告退。”
太后心里空落落的,鬼使神差地开始回想自己这些年都做过什么。
听他要走,她又忽而慌了。好像怕他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就像她的长子,头一天晚上还来向她问安,第二日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苏曜”她蓦地站起身。
苏曜足下稍顿,侧过头,看到她木然摇头“不不报仇了,你跟他们讲和,告诉他们,朝廷愿意放他们一马。只要他们愿意交出解药,从此朝廷与江湖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既往不咎。”
苏曜不禁神情复杂,拧着眉看了她半天,轻笑“母后知不知道自己
想了想,他觉得是她方才神思太过恍惚,便好心地又说明白了一遍“给朕下毒的人,就是给大哥下毒的人。他们
“我知道。”太后怔忪地点着头,想走向他,脚下却有些
苏曜不满地皱眉,还是迎过去,再度扶住了他“母后慢些。”
她抓住他的手臂,抓得极紧,隔着秋日并不轻薄的衣衫也透出几分不适的酸痛“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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