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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回到王府,裕王就

    回到王府,裕王就把朱翊钧拎去了书房:“说吧,你这几日去哪儿了?”

    他说他去找张居正,可刚才在街市遇见,两人分明就是久别重逢的样子。再说了,他若是日日去张居□□上,能没见过张居正的儿子?

    朱翊钧一点也没尝试脚边,十分坦白的说道:“去了李大人家里。”

    “哪个李大人?”

    朱翊钧说:“礼部尚书。”

    “李春芳!”裕王惊讶道的站了起来,“你到他府上去做什么?”

    朱翊钧说:“他府上有个幕僚,叫徐渭,可有意思了。”

    “怎么有意思?”

    朱翊钧给他数:“他说自己书法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

    “爹爹不是说,我这些日子写字精进许多,就是这位徐先生教的。”

    “他还说自己精通南戏。”朱翊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是南戏。可我觉得,这些和他兵法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裕王更惊讶了:“兵法?”

    “对,兵法。”说起这个,朱翊钧就兴奋,“胡总督说过,徐文长知兵,好奇计。”

    裕王的震惊已经到达了极点:“谁?”

    朱翊钧说:“徐渭,字文长。”

    裕王不是问这个:“你刚才说的胡总督,是胡宗宪?”

    朱翊钧点头:“是他。”

    “你在哪里见过他?”

    “万寿宫外,是与成和思云把他从浙江带到皇爷爷跟前。”

    “皇爷爷说他有功,放他回家去了。”

    “……”

    裕王缓缓坐回到椅子上,招了招手,让朱翊钧站到他面前来。

    他看着朱翊钧,忽然惊觉,他儿子比他更有储君的样子。

    他从未在父皇那里得到过的,他儿子全都得到了。

    裕王正在走神,忽然身上一沉,低头看去,朱翊钧已经靠在了他怀里,屁股落在他的腿上,小手揉着眼睛:“爹爹,我困了。”

    裕王摸摸他的小手:“爹爹带你回卧房休息。”

    于是,朱翊钧撒个娇,这几天跑出去玩,还谎称去张居□□上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小家伙靠在怀里呼呼大睡,裕王才反应过来,还没教训他。

    可儿子已经睡沉了,老父亲哪里舍得叫醒他。

    去张居□□上和去李春芳府上,又有多大区别呢?

    换了以前,裕王还会担心,若父皇得知此事,会不会猜疑,现在他也明白了,他自己去父皇才

    会猜疑,他儿子去,没事。

    元宵节之后,就标志着这个年已经过完了。明日朱翊钧就得回宫,一旦回宫他又要开始上课,就很难再出来了。

    回去之前,朱翊钧打算再去见一次徐渭,让他做自己的老师,教授兵法。

    于是,这天下午,他又来到了徐渭在尚书府的小院。

    刚走到屋外就听到里面吵起来了,朱翊钧没进屋,扒在门边儿看热闹。

    有人背对着门口站着,光看个背影朱翊钧就能感觉得出,他很生气。

    这个人不是李春芳,是他的管家。

    管家对徐渭说道:“我家老爷对你已经够宽容了,整个京城,你上哪儿找这么的主人?”

    徐渭悠闲的靠坐在榻上,手里拈一只茶杯,那架势跟拿酒杯似的:“京师没有,不一定别处没有。”

    “他聘你来当幕僚,不就是看中了你的才华,给你一展才华的机会,你是如何报答他的?”

    徐渭惬意的喝了口茶,对管家的话充耳不闻。

    管家被他气得够呛,指着他的手都在抖:“你你……我跟你说,老爷现在很生气!”

    李春芳确实很生气,年过完了,明日起朝廷各衙门就要恢复上值。

    每年过完年,嘉靖都要他们交一篇青词,李春芳自己不是不能写,但他在仕途还想更进一步,自然希望能在这篇青词上给嘉靖耳目一新的感觉。

    但是徐渭这个非主流大才子显然是块滚刀肉,煮不烂,切不透。李春芳从初一说跟他耗到了十五,磨破嘴皮子,他就一句话:“写不了。”

    就算是尊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李春芳是二品尚书。

    “写不出就接着写,啥时候能写出来,啥时候让你出去。”

    虽然徐渭在这院子里呆腻了,几日不喝酒,不见好友,他的确心痒难耐。但和逼他写那些拍马屁的文章比起来,倒也不算什么。

    但紧接着,管家又吩咐旁边的下人:“从今日起,一日只送一次餐食。好酒好菜给先生备着,先生做好文章,随时可享用。”

    饭都不给吃饱,这就有些过分了。

    管家又看向另外两名仆人:“你们就守在这里,徐先生有灵感,你们就陪着他找灵感。”

    只听“哐当”一声,徐渭手中的瓷杯落了地,摔成了碎片。

    他站起来,衣冠不整,前襟敞开着,露出一片胸膛。

    他走到管家跟前,眼中满是愤怒:“我不做了。”

    管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老爷请先生做幕

    僚,预先支付了六十两聘银,这是一年的俸钱。按照约定,你应当做满一年。”

    徐渭却说:“等我回浙江变卖家产,把影子还给你们就是。”

    管家说:“山高路远,谁知道你会不会一去不回。”

    “你……”

    徐渭确实收了人家的银子,现在身无分文,还不出来,也不占理,半晌说不出话来。

    管家又说:“我家老爷并不缺这六十两银子。请徐先生来,这几个月一直以礼相待。而先生你,却是拿了银子却不办事。”

    徐渭站在那里,十分难看。他知道管家说得对,这不是银子的问题,他惹怒了李春芳。

    凭李春芳在朝中的威望,就算他回到绍兴老家,想要找他麻烦也并非难事。

    “我替他还!”

    门外忽然传来个稚嫩的童音,屋子里的人同时转过头去,徐渭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管家一见朱翊钧却感觉脑袋疼。

    门外滚进来一颗小团子,颇有气势的拦在管家身前:“他欠你的钱,我替他还。”

    一屋子人见到他,全都跪了下来:“殿下。”

    朱翊钧看着众人:“你们都起来吧。”

    他抿着唇思索片刻,不知道六十两银子究竟是多少。他本来想说“我大伴有钱,让他还给你们”,又想起刚才听到徐渭说要变卖家产,应该不是小数目,兴许大伴也还不上。

    小家伙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到胸前挂的东西,扯下来,抛给管家:“这个有六十两银子吗?”

    管家手忙脚乱的接住,定睛一看,一枚赤金累丝流云百福长命锁,这一看就不是凡品。

    别说六十两银子,他们几人的命加起来,都换不来这东西。

    这长命锁好似一块烫手山芋,管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恭恭敬敬的捧着,举过头顶:“殿下,这不行,这不行啊……”

    “不行啊?”朱翊钧又去摸腰间的平安扣,“加上这个够了吗?”

    “不不……”管家吓得说都不会话了。

    “殿下。”

    这时,李春芳从门外走了进来。管家仿佛见到了救星,赶紧把长命锁送上。

    下人机灵,看到朱翊钧来,就赶紧跑去通知了李春芳,他才能及时赶到。

    李春芳接过长命锁:“这是殿下百岁宴时,皇上所赐。如此贵重之物,殿下不该随意取下。”

    他将长命锁递过去,冯保替朱翊钧接过来,又重新挂回他的项圈上。

    朱翊钧想了想,虚心接受了他的批评:“李大人

    说得对。那我回去之后,就让爹爹把六十两银子给你送过来。”

    他提到爹爹,却没提皇爷爷,这就说明,他不想把嘉靖搬出来压人,试图自己解决问题。

    他能想到的方法就是,用钱换徐渭自由。

    无论是裕王的面子,还是嘉靖的面子,李春芳都要给。他本就不是个盛气凌人的人,是徐渭激怒了他,他才拿官威压人。

    不知为何,这位小皇孙忽然搅和进来,他只能顺水推舟:“罢了,老夫也不想强人所难,你走吧。”

    说完,李春芳就转身走了出去。

    朱翊钧还不忘在后面喊:“谢谢李大人,我爹爹会把银子送过来的。”

    目送李春芳走出门,朱翊钧回过头来看向徐渭:“我觉得,你应该给他写。”

    “为什么?”

    “因为,”朱翊钧想了想,“管家说得没错,你收了银子,也答应帮他办事,中途反悔,这样不好。”

    徐渭看着他,不发一言,心中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已经混到要靠一个孩子脱身,这让他多年以来积压的愤懑,又加了一个“更”字。

    另一方面,他和这个孩子萍水相逢,对方帮他付过酒钱,只是听过一些关于他的往事,就坚持要跟他学兵法,还帮他解决了目前最大的困境。

    他甚至从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很久以前,他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受过的。

    朱翊钧见他不说话,又接着说道:“不过没关系,你不愿意总有你的原因。”

    徐渭没接他的话,说起另一个件事情:“你有没有听过胡总督请我做幕僚的事情。”

    “听过呀,你不愿意,非要让他亲自来请。”

    “你说对了,”徐渭望向窗外,“那你可知我为何不愿意?”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

    徐渭说道:“庚戌那年,我写下《今日歌》和《二马诗》,痛斥奸臣误国,奈何人微言轻。”

    “庚戌”这个年份朱翊钧听过多次。去年,蒙古人在顺义抢掠,嘉靖在宫中望见东方火光冲天,就说过:“庚戌年的事情又重现了。”

    庚戌年,鞑靼对京畿周围烧杀抢掠的恶行。严嵩按兵不发,称俺答不过是掠食贼,饱了自然便去。

    徐渭所说的“奸臣”,指的自然是严嵩。

    “浙江人都知道,胡宗宪是因为讨好赵文华,傍依严党才坐上了总督的位置。我怎会愿意做他的幕僚?”

    朱翊钧说:“可是,你后

    来还是答应了他。”

    “没错,我想试一试。”徐渭大笑起来,“我日日出去喝酒,半夜回去敲门,在门外大声嚎叫。胡总督非但没有降罪,反而赞我真性情。”

    “我每日穿着破衣烂衫在他面前晃荡,叫他好吃好喝供着我,喜欢什么拿什么,他也从不发火。”

    “他召集手下诸位将领议事,我推门而入,只是进去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又走了。”

    说到这里,徐渭还十分得意:“我到现在还记得俞大猷脸上见鬼一样的神情,还有胡汝贞隐而不发的怒火。”

    这些事情听起来有些耳熟,他好想对李春芳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朱翊钧问:“你是故意的,你在试探他?”

    徐渭道:“他对此展现出了极大地宽容,足以见得,他抗倭的决心。”

    “我钦佩他的胆略,自然愿意与他共谋大事。”

    朱翊钧听懂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讲,李春芳都不是胡宗宪,他也成不了胡宗宪那样的狠人。

    朱翊钧笑道:“现在好啦,李大人不再让你写文章,还说要放你走。”

    徐渭说道:“那六十两银子,我会想办法还给李春芳。”

    朱翊钧抿着嘴冲他笑:“没关系,我替你还,我爹爹有银子!”

    他爹在家看书,突然打了个喷嚏。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裕王府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些,儿子却在外面败家。

    朱翊钧走到他跟前:“现在你可以教我兵法了。”

    徐渭说道:“你是养在宫中的皇孙,我只是一介布衣,如何能教授你兵法?”

    这倒是个问题,朱翊钧仔细想了想:“你写一篇好文章,就像《进白鹿表》那样的。我皇爷爷看了高兴,我再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徐渭却说:“所以,你帮了我,却也要我写青词?”

    “才不是呢!”朱翊钧生气了,嘴噘得老高,“我是想学兵法,你不教就算了。”

    说完,他转身就跑。

    “殿下,请留步。”

    朱翊钧已经跑到了门口,又被他叫住,回过头来看着他。

    徐渭转身,走向小屋的里间。

    朱翊钧站在原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又回头去看冯保。

    冯保俯身在他耳边说道:“早就说过了,这老头性情桀骜,极难相处。”

    朱翊钧嘟啷:“其实也没有很难相处。”

    过了一会儿,徐渭从屋里走出来,手里多了两本书。又朝朱翊钧招手:“我有东西要给你。”

    朱翊钧来到书桌前,徐渭将那两本书推到他的跟前。朱翊钧拿起来看:“第一本叫《纪效新书》,第二本是《筹海图编卷之一》。”

    朱翊钧问:“这是什么呀?”

    徐渭说道:“你不是要学兵法吗?这两本书,第一本是戚继光所著,第二本是胡宗宪所著,上面均有我的批注。”

    朱翊钧捧着书,激动的看着他:“你答应教我兵法了吗?”

    徐渭却说道:“我还是想回浙江。”

    朱翊钧有些失望,但他又响起刚才李春芳说的话,不强人所难。于是,便说道:“那好吧,既然你想回去,那就回去吧。”

    “谢谢你送我的书,我回去会认真看的。”

    徐渭又说道:“今年秋闱,我想再试试。”

    秋闱就是乡试,在八月举行,所以又称秋闱。徐渭考了八次没中,今年是第九次。

    “这两本书,你看过之后,若有不懂的地方,你就记下来。若有机会,让他二位亲自为你解惑。”

    换做别人,这属于痴心妄想。但朱翊钧不同,他若是向这二位请教问题,想必对方会连夜将答案送到他手中。

    “好,我知道了。”

    徐渭又递过来一卷宣纸:“这副《墨梅图》你拿着吧,留作纪念。”

    朱翊钧接过来:“明天我就要回宫啦,以后就不能来找你了。”

    徐渭说:“后会有期。”

    朱翊钧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我觉得,你应该学习胡总督。”

    徐渭不解:“此话怎讲?”

    朱翊钧笑道:“为了实现心中的目标,不喜欢的事情也可以做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徐渭应李春芳之聘,当了半年师爷,和李春芳性格不合,干不下去,自己跑回浙江。李春芳气疯了,威胁徐渭归复到他的门下。徐渭只得赶回京师,请旧友说情,才了结此事。徐渭还因为这件事,错过了当年的乡试,后来就再也没考过。

    我猜,这个帮忙的旧友应该是和徐渭并称“越中十子”之一的诸大绶,也是状元出身,徐渭同乡,当时是翰林院编修。

    有这么个故事,徐渭给李春芳当师爷期间,诸大绶请他吃饭,他半夜才到。诸大绶问他哪去了,徐渭说他在一个世子家里避雨,看到对方的文章,写得特别好,简直就是当代欧阳修。看着看着,忘了时间。

    诸大绶就让徐渭去把文章取来,两个人熬夜看完了,一边看还一边讨论。

    当年会试,诸大绶还向主考官推荐了此人。

    这个人就是归有光,哥们儿六十岁才中进士。散文被称为“明文第一”。又和唐顺之、王慎中并称为“嘉靖三大家”,十分瞧不上王世贞,说他是“庸妄巨子”。

    顺便提一句唐顺之,算是戚继光半个老师。戚继光横扫倭寇的鸳鸯阵,就是从他这儿来的。

    又忍不住骂道长,各方各面能人辈出,一手好牌打稀烂。

    第 62 章 朱翊钧准备离开的

    朱翊钧准备离开的时候,想着应该去向李春芳道个别,毕竟他到尚书府来串门这么多天,只有第一天和最后一天遇见了李春芳。

    下人告诉他老爷正在书房,朱翊钧便让他领路。

    他们来到书房,李春芳正坐在书案后面写着什么,看到朱翊钧来,连忙站起身,迎到门边。

    朱翊钧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李大人,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李春芳一惊:“怎么会呢?殿下多虑了。”

    一来他不敢,这可是嘉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怎么调皮怎么闹皇上都不生他的气,李春芳就算生气,那也是敢怒不敢言。

    况且,朱翊钧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儿,李春芳五十好几了,哪儿能跟个孩子计较。

    “那就好。”朱翊钧走到书案前,“你在写什么,我能看吗?”

    李春芳笑道:“当然,殿下请随意。”

    朱翊钧本以为他在做文章,把纸拿起来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首诗歌:“缤纷瑞霭满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虹流千载清河海,电绕长春赛禹汤。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润有余芳。古来长者留遗迹,今喜明君降宝堂。”【摘自《西游记》】

    朱翊钧赞道:“啊!好诗,好诗!”

    李春芳问他:“殿下认为好在哪里?”

    “好在……”朱翊钧又拿起那张纸看了看,“里面藏了李大人的名字。”

    “李春芳长者留。”

    李春芳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大笑着夸他聪明。

    朱翊钧却说:“李大人的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我皇爷爷很喜欢的。”

    他夸人没什么华丽辞藻,贵在真诚,夸得人不好意思。但李春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想说,李春芳自己写的文章就很好,嘉靖很喜欢,不用请别人代笔。

    李春芳笑着应道:“多谢殿下提点。”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谢不谢,我要回去啦。”

    李春芳又道:“我让厨房做了些点心,殿下尝一尝?”

    朱翊钧有点为难的说道:“那就尝一尝吧。”

    “……”

    当天下午,朱翊钧就回了宫,迫不及待跑到正殿,嘉靖却不在。值守的太监告诉他,皇上在内殿。

    小家伙撒开了腿往里跑,跑到门口又停了下来,门口的太监正要说话,却看到朱翊钧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静声的手势,于是大家都低下头,不再吭声。

    朱翊钧扒在门边偷偷往里张望,一眼就看见了嘉靖和黄锦两人。黄锦手中拿个拂尘立在一旁。嘉靖背对着门口,坐在屋子中间一个大蒲团上。

    朱翊钧轻手轻脚的走进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来到嘉靖跟前,先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嘉靖的眼睛是闭着的。

    朱翊钧又看向黄锦,用眼神询问他皇爷爷是不是睡着了。

    黄锦看懂了他的意思,轻轻摇头。

    朱翊钧却不知道这个摇头是皇爷爷没睡着,还是叫他不要打扰。

    于是,朱翊钧就站在一旁等着。他小孩子,没什么耐心,等了一会儿就有些着急。

    这时候,嘉靖终于动了,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与此同时,双掌交叠着往上提到胸口,随着呼气,手又缓缓落入丹田。

    等他这一个收式做完,朱翊钧就知道,他今日的修道结束了。

    小家伙从后面扑到皇爷爷背上,双手绕过去,蒙住他的双眼。正要说“猜猜我是谁”,转念一想,这不是暴露了吗?于是,便不说话了。

    “哼!”嘉靖冷哼一声,“出去野了这些天,终于舍得回来了。”

    “呀!”朱翊钧松开手,从他肩膀探个脑袋过去,“皇爷爷怎么知道是我?”

    嘉靖瞪他一眼:“除了你,还有谁敢?”

    朱翊钧噘嘴,也学着他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一声:“没意思。”

    “什么有意思?”嘉靖低沉的声音回响在殿内,“李春芳的府邸有意思?”

    朱翊钧靠在他的肩膀上:“皇爷爷怎么知道我去了李大人家里?”

    “你的事情,桩桩件件,朕必须知道。”

    嘉靖拉着他的手,一把将人拽到自己跟前,抱着他,好好看了看,确定离开近十天,还是这么健康活泼,才放下心来。

    朱翊钧又问:“那皇爷爷知道我去李大人家里做什么吗?”

    嘉靖说道:“见了什么人吧。”

    “嗯!”既然皇爷爷问起来,朱翊钧一点也不隐瞒,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是李大人从浙江请来的幕僚,皇爷爷你也见过的。”

    “胡说!”嘉靖捏他的小脸,“李春芳的幕僚,朕何时见过?”

    朱翊钧说:“你没有见过他的人,但见过他的文章。”

    “文章。”

    “《进白鹿表》,你看过之后特别喜欢,说文章写得好,字也写得好。”

    他说到《进白鹿表》,嘉靖就想起来了:“胡宗宪的人。”

    朱翊钧点头:“和胡宗宪一起抗倭的人。”

    嘉靖又问:“这个人叫什么?”朱翊钧答:“徐渭。”

    嘉靖自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看了黄锦一眼,后者会意,皇上这是让他去查查这个人的来历。

    他又看着朱翊钧:“你每日跑到李春芳家里去,就为了见这个徐渭?”

    朱翊钧点头:“嗯!”

    “见他做什么?”

    朱翊钧坐在皇爷爷腿上,还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可有意思了。”

    “怎么个有意思?”

    朱翊钧说道:“他的字写得可好呐!”

    嘉靖想起那封进表,至今还记忆犹新:“确实不错,文章写的也好。”

    朱翊钧忽然又站了起来,拉着嘉靖的手:“皇爷爷你过来一下。”

    “嗯。”嘉靖沉吟一声,这小东西不在,他宫里每日都安安静静,适合清修。小东西一回来,这偌大的宫殿就热闹起来了,“又要做什么?”

    “你来嘛,来嘛!”

    嘉靖被他攥着手,从蒲团上站起来,一旁的黄锦赶紧去扶。朱翊钧感觉学着他的样子,也去搀扶皇爷爷。

    嘉靖收回手:“做什么,朕还没老到要你扶着走路。”

    朱翊钧仍是伸着小手不肯缩回来:“那皇爷爷牵着我走。”

    “呵~”嘉靖就吃他这一套,牵着他的小手,被他拉着走到御案后面。

    朱翊钧吩咐旁边的太监:“帮我研墨。”

    两名太监赶紧上前,一个帮他研墨,一个帮他铺纸。

    小家伙自己爬上椅子,挑了支毛笔,在宣纸上默了一首他最近刚背的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他写完了,让小太监把宣纸举起来,展示给嘉靖看:“皇爷爷,你看看我的字。”

    嘉靖知道他是要显摆,却不动声色:“看什么?”

    “看我的字写得好不好呀!”

    嘉靖果然认真看了看,不得不承认,短短十天,朱翊钧的字,进步很大。

    这种进步绝不可能是练出来的,一定是得到了书法大家的指点。

    嘉靖问道:“那个徐渭教你的?”

    朱翊钧点头:“是他教我的。”

    嘉靖又问:“所以,你每日都去,是跟着他学书法去了?”

    “不是的。”

    “那是什么?”

    朱翊钧放下笔,从椅子上下来:“我想让他教我兵法。”

    “兵法?”嘉靖面色沉下来,“你出趟宫,都会给自己找老师了。”朱翊钧说:“他很厉害的。”

    能被李春芳请来当幕僚,嘉靖相信,这个徐渭指定是有点本事的。

    他又问道:“他答应了吗?”

    原本兴奋的小家伙,瞬间低落下来,摇了摇头:“没有。”

    嘉靖听到他被人拒绝,又乐了,看向一旁的黄锦:“听着新鲜,竟还有人不答应他的要求。”

    朱翊钧在宫里,对任何人都是有求必应,皇上都宠着他,别的人更不必说。

    黄锦说道:“小主子身份贵重,他的讲官都是由主子指派,不是什么人都能胜任,还算那人有些自知之明。”

    “不是的!”朱翊钧反驳道,“他要回家乡参加秋闱。”

    “原来是个秀才。”

    朱翊钧又去拉嘉靖的手:“皇爷爷,如果徐渭答应了,你会让他当我的老师吗?”

    嘉靖不假思索就拒绝道:“不会。”

    “为什么呀?”

    “黄锦不是说了吗?连个功名也没有,如何当你的老师?”

    在朱翊钧心里,徐渭还是很厉害的,书画诗词文章,样样精通。

    但他也不打算和嘉靖争辩,徐渭已经决定回浙江,那肯定就不能当他的老师了。

    嘉靖看出小家伙有些失落,便摸了摸他的头:“别想了,朕已经为你寻了一位师傅,再过两月他便进京来教你习武。”

    朱翊钧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真的吗?”

    “朕答应你的事情,哪一件没做到?”

    朱翊钧扑过去抱着他的腰:“皇爷爷最好啦!”

    嘉靖龙颜大悦,却还装模作样的推他:“松手!松手!”

    朱翊钧抱得更紧了:“我最喜欢皇爷爷啦!”

    “诶?”他忽然抬起头来,“那是谁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听嘉靖的意思,这个人不住在京师,应该是驻守地方的某位将军,朱翊钧更期待了。

    朱翊钧陪着嘉靖用了晚膳,时辰不造,这才回到自己寝殿休息。

    他今天一天跑了好几个地方,也够累的,早早的就躺上床,小脑袋一沾枕头,就睡了。

    第二日早上,用过早膳,朱翊钧径直来到书房。

    徐渭送给他的几样东西正放在书桌上,朱翊钧先拿起那副《墨梅图》,展开来看了一眼,然后递给冯保:“大伴,送给你。”

    冯保惊讶道:“送给我?”

    朱翊钧点头:“我知道你喜欢,所以就把他送给你啦。”冯保伸手来接,朱翊钧又把手缩了回去,十分为难的说道:“可是只有一幅。”

    冯保笑道:“殿下舍不得?”

    朱翊钧却说:“万化也喜欢。”

    这时候,陈炬端着茶盏走进来,冲朱翊钧笑道:“殿下想着我就够了,让我看看就好,我不要。”

    冯保说:“我也不要。这副《墨梅图》十分难得,殿下还是留着吧。”

    朱翊钧看看他俩,突然笑了:“下次再见到徐渭,让他画一幅。”

    陈炬好奇:“殿下为何觉得还能见到。”

    朱翊钧说:“大伴说过,考过了乡试,就要进京参加会试。”

    冯保又问:“殿下如何知道他这次能考过乡试?”

    “我觉得他能。”

    说着,朱翊钧已经翻开了摆在上面的那本书——胡宗宪所作的《筹海图编》。

    看了目录朱翊钧才发现,这不是一本书,应该是一套书,一共有十三卷,而徐渭给他的只是卷一。

    这一卷名叫《舆地全图》。顾名思义,从辽阳到广东,再到海外诸岛,全是地图。

    朱翊钧看了好几天,实在看不懂。冯保只能陪着他看,运用自己那点有限的地理知识给他讲解,偶尔朱翊钧问个什么问题,他答不上来,小家伙不高兴,他也犯嘀咕:“可我是个理科生。”

    “什么?”

    冯保说:“我也没去过。”

    “唉~”朱翊钧叹一口气,想要放弃了,打算去看戚继光所著的那本《纪效新书》。

    冯保不想他半途而废,于是劝道:“要不再看看吧。我想殿下若是对东南沿海的地形地貌、以及海上岛屿有了大致了解,看其他的兵书会更容易一些。”

    朱翊钧想想他说得也对,于是又坚持翻了几页,却发现,越往后看,越有意思。

    冯保忽然指着一处说道:“殿下看这里。”

    那是一些散落在海上的小岛,朱翊钧挨个把名字念了出来:“鸡笼山(台湾)、花瓶山、彭加山、钓鱼屿、橄榄山、黄毛山、赤屿。”

    冯保的手指点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朱翊钧又看了一眼:“钓鱼屿?”

    冯保说:“这里是我们的水军防倭御寇必到之处,也是浙江、福建沿海渔民前往钓鱼屿捕鱼的渔场。胡总督将钓鱼屿及周边岛屿、海域明确纳入了福建省界。”

    朱翊钧听不懂:“它有什么特别的吗?”

    冯保点了点头:“对,它很特别。”

    “为什么?”

    “因为那些日本来的倭寇,他们想要强占这些岛屿和海域,说是他们的地盘。”

    “那不行!”朱翊钧一拍桌子,激动的站了起来:“这个钓鱼屿是我们的。”

    冯保又说:“国家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守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园,不被外族侵略,是民族使命,也是国家尊严。”

    朱翊钧点头:“我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直到很多年后,他把太祖高皇帝十五个“不征之国”的祖训撕下来,就着点心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大伴你到底是学什么的呀?

    冯大伴:你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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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3 章 没过几天,朱翊钧

    没过几天,朱翊钧该上课了,前一天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就在念叨:“太好喽,明天就能见到张先生喽。”

    他一兴奋,那雕花大床可就遭了殃了,小家伙在上面蹦来蹦去,一脚揣在布老虎屁股上,没掌握好力道,布老虎直接飞了出去。

    “呀!”朱翊钧一条腿还停在半空,就见布老虎即将落地之时,屏风后面忽然闪出一个流畅的身影,腾空一跃,张嘴咬住了布老虎,又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诶!”黑暗中,朱翊钧看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他的眼睛也瞪圆了,“是霜眉来啦!”

    他坐下来,拍了拍床沿:“快,上来!”

    霜眉一点也不客气,轻巧的跳上床,把布老虎丢到他的脚边,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朱翊钧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霜眉是只长毛猫,毛发浓密厚实,还很蓬松,炸毛的状态看起来十分威武,眼神也很有威慑力。

    朱翊钧扑上去搂着它,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顶:“我知道啦!”

    冯保端着牛乳走到门外,还以为他在和哪个小太监说话,绕过屏风,就听到“喵”的一声,好似夹着喉咙发出来的,又轻又软。

    床上,朱翊钧正抱着猫在床上打滚,欢喜得不行。

    冯保把刚才的声音和霜眉联系起来,仿佛听到鲁智深发出夹子音一样惊悚。

    朱翊钧抱着霜眉不撒手:“今晚,你陪我睡觉好不好?”

    霜眉又“喵”了一声,这次语调却完全不同,低而短促。

    它竖起尾巴扫了朱翊钧一下,转身就要下床,朱翊钧却扑了上去,抱着它不肯撒手。

    冯保怕他摔着,赶紧放了碗,三两步跑到床前。

    霜眉就站在床沿上,拦着朱翊钧,好像也担心他摔了似的。

    冯保早就发现,霜眉如此受嘉靖宠爱不是没有道理的,它真的很通人性。

    隔三差五,霜眉就要过来看看朱翊钧,陪着他玩一会儿,对孩子的调皮捣蛋百般容忍,对其他人则是冷若冰霜。

    朱翊钧知道霜眉不会留下来陪他睡觉,他只是想撒个娇而已。

    霜眉躺在床沿上,任由朱翊钧把头枕在它的肚子上,脸埋进它厚厚的毛里。

    过了一会儿,小家伙拍了拍霜眉的肚子:“你去陪皇爷爷吧。”

    霜眉伸个脑袋,在他脸上贴了贴,随即跳下床,踩着高贵的步伐,走了。

    冯保一早让人把牛乳放在热水里温着,等他送走了霜眉,才带他去洗了手准备喝奶。

    冯保问他:“殿下,霜眉能听懂你说话吗?”

    “能呀!”

    冯保又问:“那你能听懂霜眉说话吗?”

    朱翊钧一仰头,豪气的把那一碗牛乳干了,擦擦嘴,这才说道:“大伴,你好傻。”

    “怎么了?”冯保还以为今天的牛奶不和他胃口。

    朱翊钧却说:“霜眉是只小猫咪,它不会讲话。”

    “……”

    冯保无言以对,收了碗站起来:“殿下说的是。”

    朱翊钧快乐的爬上床:“睡觉喽!睡觉喽!”

    “睡醒了就能见到张先生啦!”

    “张先生家里有个那么可爱的弟弟,为什么不早些带来给我玩?”

    “我可喜欢张先生了。”

    “……”

    他嘴里嘟嘟啷啷,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哄睡着了。

    第二日上午,用过早膳,朱翊钧就往门口走:“王安,斗篷,我的斗篷。”

    王安问道:“殿下要去哪里?”

    “接张先生。”

    朱翊钧刚走到宫门口,张居正就来了。他笑着喊了声“张先生”,然后就往张居正身后张望。

    张居正问他:“殿下在看什么?”

    朱翊钧问道:“懋修呢?他没跟先生一起来吗?”

    进宫给皇孙侍讲,还带着儿子,这不像话。

    张居正回道:“懋修在家中读书。”

    朱翊钧牵着他的手往书房走:“那他有没有想我?”

    “想,日日都念着殿下。”说到这里,张居正嘴边浮现出一抹笑意。

    朱翊钧却没留意,继续问道:“他念我什么了?”

    张居正说:“他说你是个骗子。”

    “骗子?”朱翊钧拧起眉头,“我怎么是个骗子呀?”

    “你说读书很容易,读一遍就记住了。他回去就开始读书,却发现读书一点也不容易,要好几遍才能记住。”

    朱翊钧哈哈大笑:“可是我读一遍就回了呀。”

    “那是因为你聪明。”

    二人来到书房,去年没学完的孟子,今年接着学。

    随着朱翊钧见过的人,看过的书越来越多,他对《论语》《孟子》上所说的某些内容就越不感兴趣。

    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以什么?南倭北虏,不间断的进犯大明疆土,跟他们将仁义礼孝,他们也不听啊。

    连王直这个走私犯都知道,从欧洲人那里购买最先进的武器,装备自己的私人武装。

    严嵩、严世蕃、赵文华……哪个不是从小饱读诗书,仁义礼智信张口就来,却丝毫不耽误他们祸国殃民。

    朱翊钧曾经向冯保谈起过自己的疑惑,冯保告诉他:“这些问题,随着殿下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自会有答案。”

    “不过在那之前,殿下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你的想法。”

    朱翊钧不懂:“为什么呢?”

    冯保笑道:“因为围你身边的人都读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老师——孔子。他们不喜欢听别人讲自己老师的坏话。”

    朱翊钧想了想,却说:“那有没有可能,其实他们心里和我一样,对有些观点也不喜欢,只是他们不说出来。”

    “当然有这种可能,所以我建议殿下也别说出来。”

    朱翊钧又不参加科举考试,随便学一学,看看故事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可以了。

    不过小家伙记性好,张先生讲一遍,他自己看一遍,很快就能记下来。

    上午读书,下午他就去找陆绎练武,有时候陆绎不在宫中,他也会找刘守有,如果两个人都不在,他就自己练,比读书刻苦多了。

    长大一岁,朱翊钧也没有以往那么贪玩,他更喜欢看书了,什么书都看。

    这天正好是朱翊钧每月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他来到正殿,就坐在嘉靖旁边,捧了本书读。

    不一会儿,太监端了水果点心上来,平时一听见好吃的就迫不及待的小家伙,今日去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嘉靖放了奏章,好奇他在看什么,凑过去一瞧,他手里那本书叫《纪效新书》,作者戚继光。

    这个名字,近些年来嘉靖时常在奏章中看到,胡宗宪、谭纶都提到过他,当年只是个小小的参将,如今由他亲自提拔为福建总兵。

    这小家伙,还真的拿了本兵书煞有介事的看起来。

    嘉靖问他:“能看懂吗?”

    朱翊钧说:“看不懂。”

    他看不懂可太正常了。这本书成书于嘉靖三十九年,是戚继光调任浙江的第六年,其中总结了他募兵、练兵、阵法、武器乃至武艺等各方面的经验,与东南沿海地形紧密结合。

    别说朱翊钧这个五六岁的小娃娃,就算从门口拉一名锦衣卫进来,也未必看得明白。

    嘉靖伸手:“拿给朕瞧瞧。”

    朱翊钧把书递给他,嘉靖看了戚继光的自序,又往后翻了几页:“倒是个难得的将才。”

    他又拿着书在朱翊钧脑袋上敲了一下:“看不懂就对了,你要学兵法,光看怎么行,得有人教你。”

    朱翊钧嘟着嘴:“我也希望有人教我,我还给自己找了位老师,可是人家不愿意。”

    嘉靖沉吟一声站起来,朝朱翊钧伸出手:“走吧。”

    吃过点心,朱翊钧继续看书。这时候,司礼监呈上一封奏章,嘉靖看后大怒,挥手就把奏章摔在了地上,还让人去把徐阶叫来。

    刚才祖孙俩吃点心的时候,还愉快的聊天。朱翊钧问起他那素未谋面的武学师傅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嘉靖让他把稍安勿躁。

    这才多会儿,看了封奏疏,就发这么大脾气。

    朱翊钧好奇的捡起奏章,惊讶的发现,这竟然是高拱呈上的。

    他是嘉靖钦点的,今年会试的主考官,而他呈上的奏疏,正是今年会试的题目:“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看到这里,朱翊钧心里有点小窃喜,他竟然能看懂会试题目,因为他学过《论语》,而这一段正是取自《论语-子张篇》。

    朱翊钧抬起头,看到了黄锦,后者低着头,诚惶诚恐,不敢言。

    而后,朱翊钧的目光落到了那个“死”字上,隐隐约约感觉到,或许这就是皇爷爷生气的原因。

    嘉靖本就颇多忌讳,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与日俱增。再加上这封奏疏后面,接连出现了两个“夷”字,这更是让嘉靖龙颜大怒。

    朱翊钧看过许多嘉靖写的批注和手谕,尤其写到“夷狄”二字的时候,字就会小一圈,这与鞑靼多次进犯京师有关。

    其实,这两年,高拱的青词颇受嘉靖喜欢,而这位裕王讲官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在一封这么重要的奏疏当中,连续犯了两次嘉靖的大忌。

    很快,徐阶就到了。

    嘉靖冷声道:“看看吧。”

    陈洪从朱翊钧手中接过奏疏,又递给徐阶,后者太了解嘉靖,粗略扫一遍内容,就明白怎么回事。

    嘉靖正在气头上,要从重处罚:“这个高拱,他当了几年裕王讲官,眼里就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人跪了一篇。

    嘉靖一挥衣袖:“罢了他的官,让他回家呆着去。”

    “……”

    徐阶赶紧向嘉靖求情,为高拱说好话。说高大人以往谨言慎行,兢兢业业,也从未犯过错,这一次只是一时疏忽。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本就人手不足,好几个位置的空缺还没补上,像高拱这样有才学又肯干活儿的人,不应该因为一点过失,就否定他以往的功劳。

    眼看春闱临近,此时更换主考官,不合适。况且罢免了高拱,上哪儿现抓一个主考官,大家都挺忙的。同考官的陈瑾前两日父亲病故,回乡丁忧去了。再赶走高拱,今年会试还怎么搞。

    更何况,他是裕王最信任和倚重的老师,近些年来,因为立储之事,朝中留言颇多。皇上再罢免他的老师,只怕言官们更要大做文章。

    一番话有理有据,还带了那么一丢丢威胁的意味——一两个字而已,人家又没犯什么大错,会试题目历来都从四书五经中取题,你老实呆着吧,别搞事。

    要不怎么说徐阁老厚道,换了严嵩,只怕高拱就不是回家种田那么简单,高地得给他按个罪名,小题大做一番,讨嘉靖欢心。

    徐阶却没有落井下石,而是尽力保全高拱。

    当然,徐阁老又不是做慈善的,他有他的算计。

    徐阶一番话之后,嘉靖的态度变了,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朱翊钧看看徐阶,又回过头来看向嘉靖。他坐在这里,片刻工夫,就见证了一个四品京官从惹怒龙颜到罢官免职再到虚惊一场的全过程。

    皇帝可以因为一两个字,就轻而易举的罢免一名大臣。生杀予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而大臣却凭借自己的智慧,快速做出应对,化解了一场危机。

    原来这就是皇帝与大臣之间的博弈。

    会试之后一个月,也就是三月十五日,考中的贡士将在皇极殿参加殿试。

    殿试又称御试或廷对,顾名思义,殿试的主考官是皇帝,由他亲自主持策问,为考生赐策也是一大祖制。

    今年嘉靖身体不适,决定“不御殿”,传谕旨到内阁:命礼部官给散制题。

    朱翊钧却抬起头来看着他:“皇爷爷,我能去看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选中徐文长教兵法呢,因为徐老师既有实战经验,又有教学经历,连教材(纪效新书)我也不是瞎说的,李成梁(江湖人称清太祖)可以作证。

    第 64 章 嘉靖问他:“你去

    嘉靖问他:“你去做什么?”

    朱翊钧回道:“不做什么,我就想去看看。”

    嘉靖问他:“你知道什么是殿试吗?”

    “知道呀!就是考过会试之后,又在大殿里再考一次,给他们排顺序。”

    嘉靖又问:“那你知道科举的目的是什么?”

    朱翊钧想了想,说:“当官。”

    人家考生还知道说一句经世济民,报效国家,他倒是直白,一语道破本质。

    嘉靖却说道:“对天下士子而言,科举的目的是入朝为官。对朝廷来说,是什么?”

    朱翊钧小小年纪思维敏捷,反应很快,语调轻松的回答道:“是为了选他们来当官呀。”

    嘉靖淡笑不语,看着小孙儿那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挥了挥手,对静立一旁的李春芳说道:“也罢,他既然想看看,你且带他去罢。”

    嘉靖不御殿,钦点礼部制题,李春芳担任礼部尚书,这件事自然由他主要负责。

    他看一眼朱翊钧,这位小皇孙一天也不闲着,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掺和,关键嘉靖自己养大的孙子,宠得不像话,什么都由着他。

    朱翊钧欢快的来到李春芳跟前,向他伸出手:“李大人,我们走吧。”

    “殿下,请!”李春芳一见他就头疼,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牵起他的小手退出殿外。

    朱翊钧虽然在宫里长大,但他一直居住在西苑,从未回到过紫禁城真正的核心区域。他回裕王府需要出东华门,但也是绕道而行,只远远地看过一眼皇极殿。距离太远,无法真切感受到大殿的震撼。

    皇极殿建成于永乐十八年,称奉天殿。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大火,前三殿、奉天门、文武楼、午门付之一炬。直到嘉靖四十年,三大殿才陆续修缮完成。其中奉天殿更名皇极殿,华盖殿更名中极殿,谨身殿更名建极殿。

    皇极殿是三大殿中的主殿,也是紫禁城最大的殿宇,主要用于重大庆典和科举。

    朱翊钧跟在李春芳身旁,穿过开阔的点前广场,从御路两旁的台阶走上三级汉白玉台基,巍峨雄伟的宫殿显得众生皆渺小。

    大殿两旁的殿堂、楼阁、台榭、廊、亭轩、门阙对称排列。月台上陈设日晷和嘉量各一座,代表计时和计量,铜龟、铜鹤各一对,象征着长寿。

    朱翊钧半眯着眼抬头望去,金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每一处檐角都站着一排小兽。朱翊钧在心里数了数,一共有十只。

    殿试之前的仪式非常繁琐,几百个贡士天不亮就要进宫,黎明开始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然后才各自入座,颁发策题。

    别的读卷官、受卷官等执事官员、礼部官员、锦衣卫、皇极殿的太监都有自己的职责,只有朱翊钧是个过来凑热闹的闲人。

    李春芳本来把他安排在大殿角落里,朱翊钧不乐意,说那个位置不好,什么也看不到。李春芳无奈,又将他安排在高台上的屏风后面,那里居高临下,整个大殿一览无余。

    这下小家伙满意了,站在屏风后面,探出小脑袋往外张望。

    下面一排一排坐着,将偌大的皇极殿坐得满满当当,足有三四百人。

    朱翊钧大致扫了一眼,老的老,小的小,年轻一点的二十多,年长的须发皆白。

    朱翊钧没看过他们的会试答卷,就算看了也看不懂。所以,他在心里对下面的人唯一的评判标准就是长得好不好看,参照对象是他的张先生。

    “这个眼睛没有张先生好看。”

    “这个鼻子没有张先生高。”

    “这个胡子没有张先生长。”

    “这个年纪太大了。”

    “……”

    按照这个标准,他发现,没有一个符合他的要求。

    不远处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多出来的策题,朱翊钧猫着腰,偷偷摸摸走过去,取了策题又退回来。

    策题是由内阁拟定,昨天司礼监送到嘉靖手中,由他亲自挑选。

    嘉靖不满意,自己修修改改一大半,又让司礼监拿给内阁。

    会试第一场考八股文,从四书五经取题,正巧他学过《论语》,至少知道说的是什么,策题却是治国方针,社会问题展开探讨。

    朱翊钧昨天就看过了,看不懂。

    今天又在细细的读一遍,似乎又懵懵懂懂的看懂了一些。

    嘉靖把他的大臣骂了一顿,说他秉承天一治理国家,日夜不敢懈怠,大臣们却各自一心,不按照他的心意办事。让考生们帮他出出主意,有话直说,不必客气。

    朱翊钧开动小脑筋思考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算了。年纪轻轻,就在心里认清了现实——考状元这件事与他无缘。

    过了一会儿,朱翊钧听到不远处两名官员交头接耳。

    年长一些的那人指着其中一位贡士说道:“此子苏州府昆山县人,文章朴素简洁,善于叙事,能以情动人。”

    殿试没有落榜一说,只是排个名次。最重要的一甲三人由皇帝决定。其他人只要考中会试都能当官,区别只在于是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阁臣预备役,还是外派偏远地区,从基层干起。

    坐师挑选自己满意的门生,其他官员之间互相推荐可用之才都很常见。

    那人又道:“我的一位旧友,徐文长一向恃才倨傲,看了他的文章,称他是今欧阳子也。”

    朱翊钧听到“徐文长”三个字,耳朵都竖了起来。顺着这个人的手指望过去,顿时大失所望,那人看起来比他皇爷爷年纪还大。

    提起徐渭,朱翊钧又想起来,在那个苏州小馆,他还结识了一位徐渭的朋友,名叫张元忭。

    于是,朱翊钧又把殿内的考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看到张元忭,倒是看到那时与他们同桌,却又提前离席的两人。

    这么说来,张元忭没考上,这两人考上了。

    朱翊钧又有些失望,他能感觉得到,徐渭和张元忭的关系,比这两人更近一些。

    关键是,张元忭更年轻,长得也好看一些。

    这以貌取人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殿试有规定,答题不能超过千字,就算贡士们斟字酌句的写,一个两个时辰也足够了。

    朱翊钧回到万寿宫,黄锦刚把熬好的药端来,让嘉靖趁热服下。

    嘉靖嫌烫,不肯喝,让他放一边晾着。

    朱翊钧对旁边的小太监去给他取些蜜饯果来,自己则走到嘉靖身旁。

    嘉靖问他:“殿试看得如何?”

    朱翊钧不置可否:“就那样吧。”

    嘉靖冷哼:“什么叫就那样吧?”

    朱翊钧却说道:“他们有的人头发和胡子都白了,走路弯着腰,慢吞吞的,迈出大殿还需要别人搀扶,为什么还要来考试呀?”

    这个问题实在叫他困惑不已,这些人看起来至少六七十岁,别人都致仕回家养老了,他们还在拼了命的考试。就算考上了,还有精力去当官吗?

    嘉靖摸了摸他的脑袋:“孩子,你太小了,所以不懂。”

    朱翊钧站在他身旁:“那皇爷爷你跟我说,说了我就懂了呀。”

    嘉靖冷笑一声:“从童生到生员,不过十之一二,从生员到举人,百人之中,不过五人。从举人到进士,百人之中,二三人而已。”

    “天下士人,终其一生,屡败屡战,难求一第。”

    以朱翊钧目前的数学水平,他算不过来究竟多少个读书人中才能出一个进士。总之,很难考就对了。难怪徐渭考了八次,也没考中举人。

    嘉靖忽然屏退左右太监,只留下黄锦一人。他的手从朱翊钧脑袋落在了他的腰上,将人往前一带,小家伙便贴着他站着。

    嘉靖问他:“士子考功名为了做官,朝廷选拔人才,那你说,于天子而言,科举有何作用?”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兹欲闻:人得用,财得理,以至治美刑平,华尊夷遁,久安之计,何道可臻?”

    “哈哈哈哈哈哈!”

    嘉靖大笑过后,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滑头。”

    这是今日嘉靖给诸位贡生出的策题。

    笑过之后,嘉靖问他:“科举又称作什么?”

    朱翊钧摇头:“不知道。”

    “科举又称恩科。所谓恩科,便是天子恩赐天下士人,结天下读书人以欢心。”

    “你听好了,于天子而言,科举的目的,既不是选拔人才,更不是化育天下。”

    朱翊钧问:“那是什么?”

    “学而优则仕。如此,叫他们日日钻研,孜孜不倦,白首穷经。”

    “这便没有心思琢磨其他,读书人安定了,天下方可安定。”

    于天下士人,科举是金榜题名、一日看尽长安花;于朝廷而言,科举是选拔人才的唯一途径;于天子而言,科举是给天下聪明人化的一道牢笼,以利诱之,将他们牢牢地锁在其中。

    嘉靖拍了拍朱翊钧的脸蛋儿:“记住了吗?”

    “记住了。”

    朱翊钧又上了他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课,似懂非懂,需要吃一颗蜜饯消化一下。

    看他那一脸纯真的小模样,嘉靖就知道,他没听懂,不过没关系,记住了,往后慢慢就懂了。

    “咳咳~”

    兴许是说话太多,引出嘉靖一阵咳嗽。朱翊钧又摸了摸旁边的瓷碗,药还是有一点烫。

    他把碗端起来,舀了一勺就往自己嘴边送。嘉靖惊了,这小崽子,药都敢乱吃,正要训斥他,却见朱翊钧撅起嘴,对着勺子轻轻吹气,又把勺子递到嘉靖嘴边:“皇爷爷,喝药。”

    他掌握不好平衡,小手抖一下,一勺药撒了半勺,全滴在了嘉靖的衣袍上。

    嘉靖嫌弃的偏了偏头,伸手去接药碗:“不要你喂,朕自己来。”

    他拿过药碗一口喝完,嘴还没闭上,朱翊钧就拿了颗蜜饯,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皇爷爷吃这个。”

    “朕不吃,你自己吃!”

    “吃嘛,吃嘛,吃了就不苦了。”

    嘉靖拗不过他,只得将蜜饯含在嘴里。推开他站起来,大步往寝殿内走。

    朱翊钧抓了颗蜜饯塞自己嘴里,回头一看,嘉靖已经走了:“皇爷爷去哪里呀?”

    “换衣服。”

    朱翊钧一蹦一跳的跟上去:“我帮你挑。”

    “不需要。”

    “要的要的。”

    “你今日的书温了吗,字练了吗?”

    “……”

    三日后放榜,举行传胪大典。一甲前三,二甲前十二,一共十三个人,有一半以上,朱翊钧在那个姑苏小馆见过,状元和榜眼都是曾与徐渭和张元忭同桌吃饭的浙江考生。

    再次印证江南富庶之地,人才辈出,一点也不夸张。

    正直春和景明,和风初畅,嘉靖的风寒也已经痊愈。朱翊钧不能总关在书房里读书,嘉靖时常带着他去景山踏青,御花园赏花,水云榭钓鱼,泛舟太液池。

    朱翊钧最喜欢在太液池上划船,当然,是太监划船,他只是坐在上面,感受拂面而来的暖风,看两岸掠过的亭台殿宇,岸边柳丝轻拂。

    趁嘉靖不注意,他趴在船舷上,用手去够水面。很快被皇爷爷抓了个现行,拧起来在屁股上狠抽了两下。

    下一次,小船换成了大船,距离水面数尺高,想够也够不着。

    可他这个年纪正是思维活跃的时候,天马行空的想法层出不穷。他对嘉靖说:“皇爷爷,明天我想在太液池上读书。”

    说完,他自己先把手伸到后面,捂住了小屁股。

    这回嘉靖没揍他,还对一旁的黄锦说道:“不错,出来玩还想着读书。”

    “……”

    这一日,朱翊钧正在书房读书,窗外是碧蓝的天空,有候鸟成群飞过,那是越冬的仙鹤回来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张居正注意到他走神,便敲了敲桌子,“殿下,此句作何解?”

    朱翊钧说道:“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

    张居正本以为他也就是从字面解释一下这句话,没曾想他还能举一反三,引经据典。

    照这么学下去,稍微学习一下作文章的固定模式,若是参加科举,说不得还真能取个不错的名次。

    上完了课,朱翊钧送张居正走到太液池边,还问起了张懋修的近况:“弟弟现在读什么书?”

    张居正答:“刚读完《千字文》。”

    前不久朱翊钧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时候张懋修正在读《三字经》,现在已经读完了《千字文》。

    朱翊钧听了十分欢喜:“弟弟真聪明,以后要考状元的。”

    张居正满脸惊诧:“殿下为何这么说?”

    朱翊钧偏了偏头,一脸严肃:“弟弟长得好看,好好读书,以后考状元。”

    作者有话要说

    崽崽下章要结识新的“小伙伴”

    第 65 章 这天上完课,朱翊

    这天上完课,朱翊钧把张居正送到金鳌玉蝀桥,自己沿着太液池溜达回寝宫,一脚刚踏入殿门就开始喊:“大伴,我饿啦~”

    “饿啦饿啦~”

    不用人请,他自己就跑到桌前坐好等着开饭。

    他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每日习武,运动量大,个子长得飞快,几乎一天一个样。胃口也好,常常是还没到饭点,就开始喊饿。下午还得加一餐点心水果,早晚的牛乳必不可少。

    冯保安抚他:“午膳马上就到,殿下先歇会儿。”

    小家伙一顿吃了一整条蒸鲜鱼,又吃了几个虾外加一个鸡腿,一些时蔬。

    用过午膳,朱翊钧肚子撑得圆鼓鼓的,揉揉眼睛,说要睡午觉了。

    冯保哪儿能让他吃饱就睡,拉着他到院子里,让他消消食。

    朱翊钧趴在太平缸上,用手轻拂水面,不一会儿两只白龟就浮了上来,伸着脑袋找他要吃的。

    朱翊钧原是准备两块肉,投喂它们,突发奇想,什么也不给,等他们沉下去之后,再把他们引出来。

    一旁的陈炬却制止了他:“殿下,万万不可!”

    朱翊钧问:“有何不可?”

    陈炬说道:“白龟乃圣物,通灵而高洁。人若失信毁约,他们必以死相抗。”

    朱翊钧满脸写着“不信”:“真的假的?”

    陈炬给他讲了个故事:“传说,宋朝有一书生,驯养白龟多年,每次用竹枝搅动水面,白龟便会浮上来,书生便喂他一片肉,再沉入水底。”

    “这样的习惯保持多年,有一日,家中小儿贪玩,骗白龟浮出水面却不给吃的。第二日,书生再用竹枝搅动,白龟却不现身。几日之后,书生将白龟捞出,发现它已经死去。”

    朱翊钧听罢,连忙把肉投喂给他的两支白龟。连乌龟都这么有气节,人又岂能言而无信?

    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会儿,没那么撑了,这才回屋睡午觉。

    这一觉睡到了午后,被冯保唤醒的时候,朱翊钧还有些不耐烦,因为他明显感觉到,今日午睡的时间比平日短。

    他不愿意起来,咕噜噜滚到床的最里面撒娇:“大伴,还没到练武的时间呢。”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抱着被子,撅着屁股,睡得呼呼的,像只小猪一样。

    冯保赶紧去拍他的肩膀:“殿下,快起来了,陛下让您过去一趟。”

    “嗯?”小猪终于抬起了头,满眼迷蒙:“皇爷爷找我。”

    “是,快来穿衣服吧。”

    听到是皇爷爷叫他过去,朱翊钧懵懵懂懂的想,难道是教授他武学的师傅来了?

    他又滚到床边,主动靠在冯保怀里,让他替自己更衣。

    “咦?”朱翊钧被冯保牵着,恍恍惚惚走出宫门,这才察觉不对,“这不是去正殿的路。”

    冯保说:“今日不去正殿。”

    朱翊钧奇怪了:“那去哪里?”

    “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朱翊钧坐上肩舆,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

    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周围已经站了许多锦衣卫和太监,说明皇上就在这里。

    朱翊钧来到嘉靖身旁,这才看到周围还有内阁和六部官员。

    刚才进来的时候,朱翊钧留意了一下,这里是御马监的马场。

    乍听之下,这是个给皇帝养马的地方,实际却不只是养马。

    十二监中,以司礼监为第一署,掌印太监代皇帝审批票拟,与内阁首辅对柄机要,有“内相”之称,所谓宦权,正在于此。

    其次便是御马监,永乐之后,御马监的执掌范围从掌御厩马匹,扩充为掌御马及诸进贡并典牧所关收马骡之事,再后来,随着宦官权利越来越大,御马监的职能也进一步扩充:与兵部共执兵权,统领禁兵,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和户部分理财务。

    朱翊钧站旁边听了嘉靖与大臣的对话才知道,近日在属国进贡的大量珍宝与马匹中,有一匹极为罕见的大宛马,嘉靖特意叫他来看热闹。

    嘉靖与大臣说起别的,身后的朱翊钧便问冯保:“什么叫大宛马?”

    冯保躬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大宛马,就是汗血宝马。”

    “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在贰师城见到了高大强健的大宛马。汉武帝派出使臣,携千金及一匹黄金铸成的金马换一匹大宛马,大宛国王拒绝,汉武帝大怒,派李广利远征大宛国,弹丸小国难以抵挡,只好杀了国王给汉武帝赔罪,还送了三千匹良马。汉武帝高兴,赐名‘天马’。”

    朱翊钧又问:“那为什么叫汗血宝马?”

    “一会儿看了你就知道了。”

    不过多时,就有人将那匹大宛马牵了出来。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匹马上。

    汗血宝马虽然罕见,但也并非见不着。位于祁连山下的皇家马场就有繁育和饲养,以供军马所用。

    眼前这匹大宛马通体白色,背部修长,胸廓狭窄,后颈部也更长一些。远远望去,就能看出身材高大强健更胜其他马匹,走近细看,更觉威武彪悍。

    根据前来朝贡的使臣所说,这匹马刚满两岁,尚未成熟。假以时日,定能长成千里良驹。

    “哇!”

    马朱翊钧见过,这么漂亮的马还是头一次见。并且朱翊钧觉得他的皮毛并不是白色,有一种淡淡的,说不上来的色泽。

    不仅如此,使臣还说此马乃野外捕获,性子极烈,野性十足,无人能驯服。

    这话说得就有些不友好了,说完那使臣还扬了扬下巴,一副准备看热闹的模样。

    一个属国来的使臣都敢这么嚣张,实在不把大明帝国放在眼里。

    大明乃是天朝上国,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区区一匹大宛马都制服不了,怎么制服你们这一百多个属国?

    于是,御马监经验丰富的驯马师轮有上阵,折腾了好久,却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制服这匹大宛马。

    这么多大臣在场,其中还有属国使节,嘉靖面子挂不住,脸色沉了下来。

    御马监养了一群什么废物,竟然拿一匹未成年小马无可奈何。

    朱翊钧一直盯着那匹马,看得新奇,对冯保说道:“我还是没看出来为什么叫汗血宝马。”

    冯保小声道:“要跑起来,出汗的时候才能看出来。”

    现在没人能驯服这匹马,更别提骑上去,自然也看不到它跑起来出汗的样子。

    几名驯马师还没骑上去就被甩了下来,后面的没人敢尝试,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一旁的使臣面露得意之色,说了无人能驯服,还非得试试,现在试过了,大明帝国不过如此。

    他这才上前一步,引出身后一人,对嘉靖说道:“看来大明无人能驯服此马,我这里倒是有一名马奴,就让他为大明皇帝征服这匹汗血宝马吧。”

    这显然是有备而来,先用一匹烈马让大明难看,再推出一个平平无奇的马奴,以此证明他们不但有千金难求的宝马,他们随便一个养马的,就比大明御马监的驯马师更厉害,以此彰显国力。

    走的时候说不得还得让大明把马退还给他们——你们又驯服不了,留着也是耻辱。

    嘉靖的脸色更难看了。

    旁边的大臣也觉得羞辱,可这里站的都是文官,就算能骑马那也未见得能驯服西戎来的马。

    嘉靖这个人最要面子了,谁让他没面子,他就让谁没命。

    御马监的掌印太监、监督太监、提督太监,以及下面的监官、掌司、驯马师等人都感觉脑袋不保了。

    朱翊钧实在太好奇那马流汗之后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又看向旁边的外国使臣。

    那人看起来长得和中原人有点不同,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朱翊钧才不想看他的马奴驯马。

    于是他自己主动站了出来,抬头看着嘉靖:“皇爷爷,我也想去试试。”

    嘉靖正隐忍着怒气,他还来掺和,就有些不耐烦:“你?”

    嘉靖瞪他一眼:“你给朕好好呆着。”

    朱翊钧靠过去,贴着他的腿:“让我试试嘛。”

    “你去做什么?”

    朱翊钧眨眨眼,大眼睛里满是真诚:“我去和它做朋友。”

    嘉靖不允:“伤着你怎么办?”

    “不会的,我能和大白、小白做朋友,也能和小马成为好朋友。”

    他这么一说,嘉靖倒是想起来了。万寿山下养的那两头白鹿,这么多年了,就连饲养他们的太监也难以近身,只认这小崽子。

    可鹿和马可不一样,再说了这马也不是中原的马,是来自万里之外的西戎。性子这么烈,伤了他的小心肝儿如何是好。

    正在嘉靖思忖之际,朱翊钧已经转身走了,他径直来到那名使臣跟前:“你,看着我。”

    那人本是微扬起下巴,一副倨傲不肯臣服的模样。突然从嘉靖旁边走出个孩子,让他颇为意外。

    这孩子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头戴宝冠,身着月白锦衣,胸前、两肩、后背皆有织金团云龙纹、盘龙于云气中双目圆睁,须发上扬,栩栩如生。

    寸锦寸金的云锦,皇家专用的织金,再加上他胸前的长命锁,腰间的如意佩……都是他们那个建在大漠中的国家千金难求的宝物。

    而这些对于眼前这个孩子而言,不过只是点缀罢了。因为他本身长得就已经够漂亮了,孤烟大漠,何曾见过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原来中原人所说,仙姿玉质、冰壶玉衡都是真的。

    使臣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有太监提醒他朱翊钧的皇孙身份:“大胆,还不快向世子行礼!”

    那人才勉强向朱翊钧躬身道:“见过殿下。”

    朱翊钧说:“你刚才说,大明没有人能驯服这匹马。”

    使臣左右看看:“的确没有。”他又看着朱翊钧,戏谑的问道,“难道殿下可以?”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语气中却带着不屑,他显然不信,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孩,能够驯服一匹野马。

    朱翊钧摇头:“不能。”

    “哈哈?”那使臣大笑,“那我便没有说错。”

    朱翊钧却说:“但我能和他做朋友。”

    说完,他转身走向那匹大宛马,步伐带着孩童的轻快,看不出半分惧怕。

    别说这位属国来的使臣,就算大明官员,也不相信他能驯服那匹马,只觉得嘉靖把他宠坏了,什么热闹都敢往前凑。

    嘉靖一个眼神,让左右的陆绎和刘守有跟着他,有任何状况,赶紧抱着他远离。

    朱翊钧渐渐走到马的跟前,一大一小这么一对比,差距更叫人震撼,众人皆为这位小皇孙捏了把汗。

    就连那位使臣也开始紧张,那毕竟是皇帝的孙子,又是在大明的皇宫,畜生是不可控的,要是这匹大宛马真伤了小皇孙,只怕他们也要跟着遭殃。

    朱翊钧还没有马腿高,只能仰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匹高头大马,他的毛发可真漂亮呀,阳光下反射着丝缎般的光泽。

    那马儿看了他一眼,踢了踢马蹄,朱翊钧身后的陆绎拳头都握紧了。

    朱翊钧却转过头来,吩咐道:“你们退后一点,它害怕。”

    “……”

    陆绎和刘守有对望一眼,没动。

    朱翊钧催促道:“推呀。”

    两人只好象征性退后一步。

    朱翊钧又回过头去,对着马嘿嘿的笑:“你叫什么名字呀?”

    “……”

    马儿低头看着他,眼睛跟铜铃一样大。

    朱翊钧又说:“你还没有名字。”

    他又走进一步,伸出手:“我想摸摸你,行吗?”

    “……”

    朱翊钧看着他的眼睛:“摸一下嘛。”

    他的小手停在半空,马太高了,他摸不到。

    那马儿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与他对视。

    朱翊钧始终仰起头,后脑勺都快贴到后背,盯着它的眼睛,孩子稚嫩的童音,用商量的语气,略带撒娇的说道:“摸一下,摸一下。”

    良久,马儿终于动了,他踢踏着蹄子,往前走了两步。

    朱翊钧身后,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那牵马的人攥紧缰绳,生怕冲撞了皇孙。

    可大宛马却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前蹄微微屈着,缓缓地低下了头,探着它长长的脖子,用下巴碰了碰朱翊钧的手掌。

    朱翊钧勾勾手指,在它下巴上挠了两下,又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害羞呀?”

    那马儿打了个响鼻,微微转过头去。

    “!!!”

    身后众人大为震惊,这马烈得很,对谁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好几个人试图骑上它的后背,都被它无情的甩了下来,其中一人还差点被他的后肢踢到。

    那使臣更是不可思议,这马可是从野外捕获来的,比一般的大宛马更具野性。那马奴养了它半年,想要骑它一骑还得看它心情,心情不好照样将他掀下来。

    可真是奇了,就这么一个小娃娃,只是说了两几句话,非但没有激怒这匹马,反而对他有求必应。好似他身上有着某种让大宛马抗拒不了的魔力,心甘情愿被他驯服。

    不仅烈女怕缠郎,烈马也怕。

    朱翊钧还想着看汗血马跑起来流汗的样子,于是他又想旁边的太监伸出手:“把这个给我。”他指缰绳。

    太监万不敢:“殿下金尊玉贵,这畜生喜怒无常,还是让奴婢牵着罢。”

    那马儿有点不耐烦,梗着脖子扯了扯,它天生神力,太监险些拉不住它。

    朱翊钧仍是伸着手:“给我。”

    说来也奇怪,他一说话,那马就安静了。

    太监仍是不敢,向去看皇上的意思,但他不敢,嘉靖在一群大臣、太监、锦衣卫的簇拥下,站得老远。他也看不着。

    朱翊钧比马还不耐烦,走到他跟前,一把就拉住了他手里的缰绳。

    太监十分为难:“殿下……”

    朱翊钧倒是善解人意:“你在害怕吗,那就站到后面去吧。”

    “……”

    人家怕的不光是马,还有他。

    他俩一人拽着一截缰绳,马儿主动站到了离朱翊钧更近的地方,低着头,鼻子在他头顶嗅了嗅,像是很喜欢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奶香,甚至甩了甩尾巴。

    这一幕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众人只敢远远地看着,都不敢吭声。

    嘉靖的目光一直就没离开过他的小孙儿,很早之前,就有人对他说过,他这个孙子是天降祥瑞,神仙转世。

    说这话的道士差点被他杀了,后来又因为他孙儿一句话,他又把那道士放了。

    这小家伙在他身边长大,时而调皮捣蛋,时而乖巧懂事,时而聪明伶俐,时而又发脾气使小性子。看起来,只是个聪明一些的普通孩子罢了。

    无论什么样,都是他的孙子。他爱他,宠他,早就不因为什么人说过什么奉承他的话。

    可每当这个时候,朱翊钧总会表现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举动,让他恍然想起,那个神仙转世的说法。

    最终,那太监还是松了手。他拗不过小皇孙,况且马儿看起来情绪稳定,并没有攻击性,或者说,对小皇孙没有攻击性。

    朱翊钧牵着缰绳,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众人看得分明,那小手只是虚虚的握着,大宛马却自觉地跟在他的身后,来到马场更开阔的地方。

    朱翊钧转过身来,忽然在马的前腿轻拍了一下:“跑两圈我瞧瞧。”

    说着,他就松开手,那马儿果真撒开蹄子,在空旷的马场跑了起来。

    大宛马身体和四肢修长,奔跑起来呈现出漂亮流畅的姿态,尽管速度飞快,但四蹄却好似平稳的滑过地面,而身体却没有丝毫晃动。如此便能保持惊人的奔跑速度,骑马的人去感受不到任何颠簸。

    果真是一匹万里挑一的神驹。

    今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太阳照在马的身上,众人惊讶的发现,马的颜色竟然有了变化,从刚才的白色,渐渐变成了淡金色。

    大宛马皮肤薄而透明,发力奔跑起来皮下的血管怒张,透出隐隐的红,它从脖颈处开始出汗,汗水打湿皮毛,阳光下显得更加鲜亮,淡金色又融入了一丝血红。

    “哇!!!”朱翊钧看得欢喜,“小马是阳光的颜色,太漂亮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宛马,又叫汗血马,因为它流汗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像在流血一样。

    朱翊钧看够了,又朝马儿挥了挥手,大喊道:“你回来吧。”

    那大宛马果真又朝着他跑了回来,在距离他不远处慢慢放慢脚步,甩着尾巴,优雅的走到他的跟前。

    朱翊钧摸了摸他的鼻子,又拿起缰绳,牵着他来到嘉靖的跟前:“皇爷爷,你看!”

    “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大笑,又装模作样的斥责他一句,“莽撞,调皮!”

    这语气哪里是责备,分明是炫耀。

    朱翊钧把缰绳递给旁边的太监,自己转过身去,走到那使臣跟前:“我是大明的人,我和它成为了好朋友。”

    使臣脸上早已没有了刚才那副得意之色,看他的眼神诧异中夹杂着一丝惊恐:“殿下……殿下真是……”

    朱翊钧偏头:“真是什么?”

    那使臣自然为汉话学得不错,此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真是天神下凡。”

    朱翊钧却说:“我才不是什么天神,我只是个小孩子。你们的马,大明一个小孩子就能让它乖乖听话,也没什么了不起。”

    “啊???”使臣被他噎得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哈腰,“殿下说的是,小臣心服口服。”

    “世子。”

    咄咄逼人非大国风范,嘉靖适时的把孙儿叫了回来。

    朱翊钧小跑着来到嘉靖身旁:“皇爷爷。”

    嘉靖说道:“既然是你驯服了它,朕便将这匹大宛马赏赐给你。”

    有外国人在,礼数要周全,黄锦拼命给他使眼色,朱翊钧会意,退后两步,一掀衣袍跪下:“臣谢皇祖父恩赏。”

    嘉靖弯腰,牵他起来:“给你的马起个名字吧。”

    那马儿休息了一会儿,身上的红色渐渐褪去,而后淡金色也不甚明显,又恢复了白色。

    朱翊钧笑道:“那就叫它小白……”

    他话没说完,嘉靖凌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小家伙脑子里出现一句话,从善如流的改了口:“叫它熔金好不好?”

    “熔金?”

    别说嘉靖,听到这个名字,旁边几位大臣都惊着了。小皇孙成天无拘无束,肆意妄为,前一刻,才说要给马儿起名小白,后一刻又说出“熔金”二字,这简直天差地别。

    嘉靖心中惊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向一旁的李春芳:“你说说,这名字怎么样?”

    机会难得,李春芳赶紧夸:“臣以为,‘熔金’二字,妙极了。”

    嘉靖又问:“有何妙处?”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正应了这汗血马在阳光下的变幻的毛色。”

    使臣团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们那儿不仅地处荒漠,文化也是荒漠,哪里能领会其中意境。

    作者有话要说

    《永遇乐》李清照。

    啊啊啊啊,这两天没在家,回来马不停蹄的写了六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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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6 章 看完了大宛马,嘉

    看完了大宛马,嘉靖起驾回万寿宫,各科大臣和外国使节也跟着一同去了。

    他们还有其他政务要谈,朱翊钧不感兴趣,便留下来和他新认识的朋友一起玩,他身边的几个太监和锦衣卫陪在一旁。

    御马监的太监准备了上好的草料,熔金只是闻了闻,并不感兴趣。

    “让我来!让我来!”朱翊钧接过草料,没有第一时间,拿去喂马,而是往自己的嘴边递,“我先尝尝。”

    “嘿!”

    旁边几只手同时伸过去,阻止他奇奇怪怪的想法。

    朱翊钧握着草料,大眼睛从左边转到右边,满是狡黠:“我不尝,我只是想闻闻。”

    他果真把草料拿到鼻子下面,深深地嗅了一口:“青草的香味。”

    他又把草料举高:“来,吃一口。”

    “……”

    熔金不理他,朱翊钧却很执着:“吃一口嘛,可香了。”

    他小手一直举着,马都拗不过他,只得低头,浅浅的尝了一口。

    北京的草哪儿能和塞外的比,来都来了,没办法,凑合吃吧。

    托了朱翊钧的服,他站在旁边,倔强的熔金情绪非常稳定,旁边几人也能近距离欣赏神驹的风采。

    冯保说:“大宛汗血古共知,青海龙种骨更奇。

    纲丝旧画昔尝见,不意人间今见之。”

    朱翊钧问:“什么诗?”

    冯保答:“司马光的《天马歌》。”

    另一边,陈炬又说道:“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朱翊钧转过头去:“这又是什么诗?”

    陈炬笑道:“这是汉武帝的《天马歌》。”

    陆绎说:“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腾昆仑,历西极,四足无一蹶。”

    朱翊钧皱眉:“这又是谁的《天马歌》?”

    “李白。”

    朱翊钧又看向王安和刘守有:“你们呢?”

    王安说:“穆王八骏天马驹,后人爱之写为图。

    背如龙兮颈如象,骨竦筋高脂肉壮。算吗?”

    听到这个,朱翊钧可算高兴了,扬起脑袋,一脸骄傲:“我知道我知道,这是白居易的《八骏图》,我前些日子刚读过。”

    刘守有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熔金,冷不防伸手摸了一把,引起熔金的不满,踢了踢后蹄,刘守有一闪身退到了几步开外。

    “这马看着细长,肌肉

    却十分健硕,骑着肯定带劲儿。”

    朱翊钧望着他:“武举人都不读书的吗?”

    “殿下,”刘守有纠正他,“不是武举人。”

    “那是什么?”

    刘守有说:“是武进士。”

    朱翊钧不懂:“武进士是什么?”

    “就跟科举一样,三年一次。”

    朱翊钧又问:“考什么?”

    “先策略,后弓马,策不中者不准试弓马。”

    朱翊钧问:“那我怎么没在殿试上见到你?”

    刘守有说道:“武举没有殿试,也没有设立一、二、三甲的区分和鼎甲名号。”

    明朝重文轻武,武官多为世荫承袭,更注重行伍出身,其次才是武举。家族没落,承袭的爵位越来越低的人会选择这条路。

    朱翊钧看着他,若有所思:“现在是武进士,更要读书!”

    刘守有怕了他了:“读读读,我家好多藏书呢。”

    陆绎把朱翊钧抱了起来:“殿下,你就别为难他了。”

    朱翊钧现在长得又高又壮,除了陆绎已经很少有人抱他了。

    他靠在陆绎肩头,竟也不能与熔金对视。朱翊钧说道:“再抱高一点。”

    陆绎便将他往上举了举,这下他总算可以平视熔金的眼睛。朱翊钧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脑袋,但还是够不着。

    熔金倒是不耐烦了,低下头,让他摸个够。

    陆绎抱着朱翊钧把熔金从头摸到了后背,摸完他还觉得不过瘾,又提新的要求:“我还想骑一下。”

    刘守有问他:“殿下会骑马吗?”

    朱翊钧摇头:“不会。”

    刘守有毛遂自荐:“那我可以带着殿下,我的骑术可好了。”

    此言一出,立刻招来了冯保和陈炬两个白眼。冯保赶紧拦着他:“殿下年幼不懂事,你还招他,摔着他可怎么办?”

    刘守有讪笑着退后:“我就是开个玩笑。”

    朱翊钧搂着陆绎的脖子:“我要与成带我。”

    “……”

    陆绎皱眉:“我可不敢。”

    朱翊钧趴在他肩头撒娇:“熔金很乖的,不会摔跤。”

    陈炬说:“刚才好多人都摔了。”

    朱翊钧拍着熔金的屁股保证:“有我在,不会摔。”

    如此神驹近在眼前,心动的不止刘守有一个人。

    陆家三公子从小跟着父亲习武,对自己的骑射功夫也相当自信。他颠了颠怀里的小家伙,眼中满是宠溺:“那咱们

    试试?”

    朱翊钧高举双手,激动的喊:“试试!试试!”

    陆绎一手抱着他,一手抓着缰绳,足尖点地,身体腾空而起,落在马背上。

    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本是做好熔金激烈反抗的准备,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熔金好像能感受到背上坐着一个孩子,当他们落下的时候,竟然站在原地稳如磐石。

    陆绎把朱翊钧放在自己身前,强健的胳膊绕过他拉住缰绳,将他圈在怀里。无论如何,确保他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事。

    陆绎驱使着熔金走了一段,渐渐地提高速度,小跑了几步。因为有朱翊钧,不敢跑太快。

    就如同他们看到的那样,熔金就算是跑起来也相当平稳,坐在它的背上感觉不到丝毫颠簸。

    “殿下可真是给自己挑了一匹好马。”

    朱翊钧问他:“那什么时候教我骑马呀?”

    陆绎抱着他翻身下马:“你太小了。”

    朱翊钧说:“我的熔金可一点也不小。”

    陆绎笑着将他放下来:“就算学,也不能用熔金。”

    “为什么?”

    陆绎说道:“这马的脖子太长了,骑的时候手的位置过高,马不接受衔铁,就会抗缰。加上这马性子本来就烈,这也是许多人都被他甩下来的原因。”

    “啊?”朱翊钧睁着他那双迷茫的大眼睛,“我好像听不懂,但我觉得与成好厉害呀!”

    被他这么一夸,一向冷面的陆绎笑了笑:“殿下想要学骑马,须得挑一匹果下马。”

    “果下马是什么马?”朱翊钧歪着脑袋,“听起来很好吃。”

    刘守有给他解惑:“就是一种身高只有三尺的马,可以骑着它在果树下行走,所以叫果下马。”

    朱翊钧叫来一旁候着的,御马监的太监:“这里有果下马吗?”

    那太监看着他:“回殿下,有……有的。”

    “那我要一匹。”

    太监为难道,“今日未有准备。”

    “那你现在去准备。”

    “这……”

    太监转头看向冯保,整个紫禁城都知道,除了皇上,这位小皇孙最听冯大伴的话。

    冯保劝道:“殿下,今天时辰不早了,要学也要等到下次再来。”

    朱翊钧点点头:“那好吧,我们回去啦,下次再来!”

    说完,小家伙也不要别人牵他,自己蹦蹦跳跳的就走了。

    那御马监的太监却忽然在后面喊道:“殿下!”

    朱翊钧回过

    头来,那太监从始至终目光没有离开过他,此时却有些怔愣。

    朱翊钧问:“还有什么事?”

    太监回过神来,立时低下了头:“奴婢该死……奴婢是想说,下次殿下来御马监,奴婢一定给殿下备一匹最好的果下马。”

    朱翊钧冲他笑笑:“要最好看的!”

    “是,”那太监也讨好的笑,“挑最好看的。”

    今日去了一趟御马监,回来的时候,时辰便有些迟了,朱翊钧也不用练武,直接回到寝殿休息。

    他翻出一个孔''明锁玩了一会儿,这东西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难度,他三两下拆了,又两三下装回去,反复几次便觉无趣,丢到一边,去找别的乐子。

    他现在是读过书的文化人,这些小孩子的玩具已经吸引不了他,在一脚踢出竹铃球,差点打碎案几上一只花瓶后,陈炬终于站出来给他提了个建议:“现在距离晚膳还有一会儿,殿下不如到书房看会儿书吧。”

    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朱翊钧拔腿就往宫殿另一边跑。

    他在书架前挑了半天,陈炬给他提议:“不如看看《孟子》,兴许明日张先生提问。”

    朱翊钧摇头:“不看。”

    “那再温习一下《论语》吧。”

    “不要。”

    “《大学》如何?学完《孟子》就该讲《大学》了。”

    朱翊钧仍是摇头,他现在有主意得很,不喜欢看这些所谓的圣贤书。

    他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史记》,根据目录,找到《大宛列传》,大致看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陈炬:“那些使臣从哪里来的?”

    陈炬说了个地名:“亦力把里。”

    朱翊钧没听过,又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据史书记载,是蒙古察合台的后代在天山南北建立的国家。”

    朱翊钧惊讶道:“蒙古人?”

    “是,察合台正是铁木真的次子。”

    听到蒙古人,朱翊钧就不痛快:“这个亦力把里很厉害吗?他们的使臣,表面上看起来对我的皇爷爷恭敬,其实一点也不。”

    如今的大明早已不是两百年前的大明,随着国力的衰减,明朝对于周边属国的威慑力也在日益减退。虽然现在大家都还承认大明这个宗主国,但也就是隔三差五前来朝贡,沿途做点生意,再到京师捞一大笔赏赐,满载而归。

    事实上,许多稍微有些实力的国家,早已经不把大明,以及大明皇帝放在眼里了。

    毕竟明朝内部正

    面临着南倭北虏,各方叛乱的局面,战事不断,并没有多余的精力统治周边属国。

    朱翊钧把那本《史记》合上,又放回书架:“给我讲讲这个亦力把里的故事吧。”

    他觉得,听听这些周边属国的故事,比那些圣人言论有意思多了。

    他就想知道,他们凭什么在大明的皇宫内,态度还能如此嚣张。

    “……”

    陈炬看向冯保,用眼神示意他:“讲故事这个活儿,还是你比较擅长。”

    这横跨几百年的纷争,分分合合尤为复杂,哪里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再说了,对这个地区的历史,冯保的了解也很粗浅,不一定说得明白。

    冯保过去牵他的手:“殿下,现在可不是讲睡前故事的时候。”

    朱翊钧问他:“那什么时候讲?”

    “睡前故事,自然要睡前讲。”

    朱翊钧点点头:“今晚就讲这个亦力把里。”

    “今晚?”冯保心虚的笑道,“今晚不行。”

    “怎么不行?”

    “额……”

    冯保支支吾吾,一旁的陈炬看穿他的心思:“殿下容他先做做功课。”

    “噢~”朱翊钧大笑,“原来大伴也不知道呀。”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稍微说一下,嘉靖关闭嘉峪关之后,就不接受西域各国朝贡。但是我查阅一些史料,之后,嘉、隆、万都有东察合台汗国朝贡记载。

    所以这里就当私设,不用太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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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7 章 与周边邻国的外交

    与周边邻国的外交本就是一件涉及多地域、多民族、多宗教,非常复杂的事情,再加上从太祖高皇帝到现在两百年,国策也在根据形势变化而变化,

    就算能讲清楚历史,但错综复杂的派系斗争和政治关系也是很难理清楚的。

    冯保灵机一动:“殿下,咱们也别讲故事了。这后面满满一书架的史书,咱们一起学习吧。”

    朱翊钧歪头,看向陈炬调皮的眨眨眼:“大伴想偷懒了。”

    陈炬却说:“我也认为这样很好,殿下亲眼看来的,记忆更加深刻。”

    朱翊钧左手拉着冯保,右手拉着陈炬:“那你们要陪我一起看。”

    “那是自然。”

    王安端了梅子茶进来,搁在书案上:“那我呢?”

    朱翊钧昂起头,颇为严肃的教育他:“你好好在内书堂读书!”

    “诶!”王安点头哈腰,“奴婢谨遵殿下教诲,一定好好读书,不能给小主子丢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朱翊钧被他逗得仰头大笑,笑完了赶紧端起梅子茶喝一大口,润润嗓子。

    他身边这几个太监,日日陪伴在他左右,照顾他的起居,哄他开心,也敦促他读书。

    这天休暇日,不用上课。上午,朱翊钧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自己就回了书房看书。

    他也不挑,史书也好,诗词也罢,抽出什么是什么。他不挑,还看得很认真。

    冯保唤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反应,走近一看,“孔明挥泪斩马谡周鲂断发赚曹休”,难怪他看得入了迷。

    冯保说道:“殿下别看了,快更衣,皇上宣您过去。”

    朱翊钧笑道:“皇爷爷想我了。”

    他换好衣服来到正殿,径直跑到嘉靖跟前,贴着他,抱着他的手臂,撒娇:“皇爷爷,皇爷爷,你是不是想我啦,我也想你。”

    他甚至还想扑上去亲一口,被嘉靖推开:“哎呀呀,站好站好,都多大了,还这么粘人。”

    朱翊钧冲着他傻笑:“长多大我也会粘着你。”

    嘉靖脸上嫌弃,心中却美滋滋的:“你一直吵着要的武学师傅,朕已经给你挑好了。”

    朱翊钧左右张望:“在哪里?”

    嘉靖说道:“一早来的,朕看过了,教你绰绰有余,朕便让他退下了。”

    朱翊钧蹙起眉头:“可我还没见到呢。”

    “明儿你不就见到了?”

    “嗯~”朱翊钧不满的哼哼,“还要等到明天呀。”

    嘉靖瞪他:“一日你都等不了了?”

    朱翊钧坐在一旁的墩子上:“等得了。”

    嘉靖抬手,搂着小家伙的腰,把人拉到自己跟前:“朕可告诉你,功夫、骑射、谋略,都是你嚷着要学。最好的师傅天南海北,朕都能给你找来。”

    “要学,你就得好好学,不可半途而废,知道吗?”

    朱翊钧乖乖点头:“知道了!”

    “你从小在朕身边长大,锦衣玉食,骄纵调皮,大臣都说,朕对你过分宠溺。”

    “习武须得行之以诚;持之以久,百折不回,你能做到吗?”

    “能!”朱翊钧目光坚定,“我能做到。”

    “我还要让皇爷爷在观德殿看我骑马射箭呢。”

    “好好好!”嘉靖大笑,“好孩子。”

    朱翊钧走出正殿,看到陆绎和刘守有,赶紧跑过去问道:“与成,思云,你们见到教我功夫的师傅了吗?”

    “师傅?”刘守有笑道,“不是与成在教你功夫吗?”

    朱翊钧嘟嘴:“我不是说与成,我是说……”

    他发现,他还不知道师傅姓甚名谁:“我是说,新的师傅。”

    刘守有逗他:“噢~殿下有了新的师傅,就不要陆与成这个临时的师傅了。”

    “胡说!”朱翊钧向前迈一步,紧贴着陆绎,拽着他的衣袍,“我可喜欢与成了,才不会不要他。”

    听到这话,陆绎忍不住抬手在他后脑摸了一把。朱翊钧指着刘守有,吩咐道:“打他。”

    “好。”

    陆绎抬腿,踹在了好友屁股上。

    刘守有捂着屁股,夸张的冲朱翊钧求饶:“殿下饶命!”

    “使劲儿打!”

    陆绎踹他两下还帮他求情:“殿下,饶了他吧。”

    “那好吧!”朱翊钧拉着陆绎的手,“与成说饶了他,就饶了他。”

    刘守有靠过来,碰了碰陆绎手臂:“和陆与成做兄弟,少挨好多罚。”

    朱翊钧问道:“那个新的师傅,他厉害吗?”

    刘守有说:“殿下,您把后面那个‘吗’字去掉,那是相当厉害。”

    朱翊钧又问:“哪儿厉害了?”

    “严格来说,他最初并非朝廷官员,而是一名江湖人士。”

    朱翊钧不懂:“什么叫江湖人士?”

    陆绎给他解释:“一些身怀绝技之人,自诩狭义的人士。他们周游四方,行侠仗义,这些人通常不受朝廷管束,就被称为江湖人士。”

    朱翊钧皱眉:“听起来不像好人。”

    “有好人也有坏人,比如李良钦,他于国于民,他都是一位大好人。”

    朱翊钧问:“李良钦是谁。”

    “正是殿下的新师傅,他武艺超群,任侠结客,曾经结实一位高手,习得齐眉棍法。后加又自创丈二剑法,在江湖上颇有威望。”

    “东南地区倭寇猖獗,隧组织族中弟子、江湖人士和当地百姓一同抗倭。”

    “因他文韬武略、操行端严,生性秉忠又勇猛过人,在抗倭战役中屡立奇功,后被朝廷封为义勇将军。”

    现在福建的倭寇基本已经肃清,谭纶和戚继光已经率兵赶往广东。他经人推荐,来竟是面圣,被皇上选为殿下的武学师傅。”

    “哇!”朱翊钧抗倭故事听了许多,对戚继光、俞大猷这样的抗倭英雄也有滤镜,“听起来真的好厉害呀。”

    “那当然!”刘守有说道,“他可是大明第一剑客。独门绝学,荆楚长剑,我都想学呢。”

    这么说起来,这位新的武学师傅,比朱翊钧想象中更厉害,他更是期待不已。

    第二日下午,还未到习武的时间,朱翊钧就提前出了门。

    冯保提醒他:“太早了吧,李将军还没到呢。”

    朱翊钧说:“可我等不急了。”

    上课地地方没有变,仍是太液池边的一块空地,风景绝佳,安静清幽,旁边有柳树环绕,伴随着鸟雀的鸣叫,时不时湖面的微风吹来,凉爽宜人。

    太液池旁边,好玩的多着呢。朱翊钧先在假山上爬上爬下,又跑到池边看锦鲤,红色的鱼儿穿梭在碧绿的荷叶之间,若隐若现。

    朱翊钧正看得着迷,冯保忽然在后面轻轻拍了他一下:“殿下,师傅来了。”

    “哪里?哪里?”

    朱翊钧抬起头,顺着冯保指的方向望过去,迎面先看到一个领路的太监,看向那太监身后,终于,看到了他的武学师傅。

    朱翊钧见过的,最老的老人是严嵩,八十多岁,动作迟缓,目光浑浊,走路颤颤巍巍,说话慢慢吞吞,脸上有老年斑,皮肤就跟树皮一样。

    眼前这个人须发皆白的老人,看起来并不比严嵩年轻多少。

    看着他慢悠悠从远处走来,佝偻着脊背,老态龙钟,朱翊钧实在难以和昨天刘守有口中那个“大明第一剑客”联系起来。

    他想象中的武学师傅应该是高大魁梧,相貌英武才是,怎么会是一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人呢?

    朱翊钧大失所望,不由自主的贴到冯保身旁,小声的喊:“大伴。”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小家伙,现在突然又情绪低落。小朋友就是小朋友,心中想什么,全都写在了脸上。

    冯保蹲下来,搂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轻声在他耳边说道:“李将军可是抗倭英雄。”

    这是在提醒朱翊钧,李良钦福建地区抗击倭寇多年,且能得到当朝廷、江湖以及当地百姓的认可和敬重,那就说明此人一身绝学,绝非浪得虚名。

    况且李良钦还是嘉靖给他挑的武学师傅,虽然与朱翊钧想象中师傅的样子有一点差距,也该以礼相待。

    朱翊钧虽然平时活泼好动,在嘉靖面前不拘礼数,但他毕竟是宫中养大的皇孙,该学的礼仪,一样没落下。

    此时,李良钦走到朱翊钧近前,动作缓慢的朝他躬身,抱拳行礼:“臣李良钦,见过殿下。”

    “嗯,啊?”

    这个官话说得有些生硬,朱翊钧愣了一下,才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又见他年纪这么大了,专程从福建赶来京师教自己武功,赶紧说道:“李将军免礼。”

    李良钦站直了身体,用浑浊的眼眸,将他上下一打量,又捋了把胡子,也不跟他废话,直截了当进入正题:“臣从福建来到京师,奉圣上谕旨,为殿下教授武学,不敢耽误,这便开始罢。”

    “那……就开始吧。”

    朱翊钧又指着太液池边一块大石头:“李将军,要不你坐在那里给我上课吧。”

    李良钦大手一挥:“不坐!”

    朱翊钧又说:“那我让人给你搬个凳子来?”

    “不必!”

    朱翊钧颇为担忧的看着他:“那你小心一点,别摔倒了。”

    李良钦拍拍胸脯:“殿下放心,臣还硬朗着。”

    “放……放心。”

    朱翊钧眉头紧锁,小脸都快皱成了包子皮——他放不下这个心。

    李良钦又看向朱翊钧身边那一群太监:“请诸位往后推一推。”

    师傅发话了,冯保只好带着太监推了开去,空地上只留下朱翊钧和李良钦两个人。

    李良钦问朱翊钧:“殿下此前可曾习武?”

    朱翊钧点头:“学过。”

    李良钦又问他:“学了什么?”

    “学了扎马步,还学了打拳。”

    “学了多久?”

    “半年。”

    李良钦点点头:“那请殿下先打一套拳法来看看。”

    朱翊钧有模有样的的把陆绎交给他的拳法打了一遍,自己非常满意,得意洋洋的看向李良钦:“李将军觉得怎么样?”

    李良钦说:“花拳绣腿。”

    “……”

    “什么?”朱翊钧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明白。

    李良钦又重复了一遍:“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

    “哼!”朱翊钧生气了,小家伙插着腰,“才不是花拳绣腿,这是与成教我的。”

    他生怕李良钦不知道与成是谁,还强调,“他是我爷爷身边的锦衣卫,可厉害啦!”

    “陆将军(大汉将军)武艺高强,颇有其父之风。但殿下的拳法,就是花拳绣腿。”

    朱翊钧握紧了拳头,气坏了。他身边围绕的太监,万寿宫周围的锦衣卫,甚至前朝大臣,哪个见了他不夸他聪颖早慧,是个神童。刘守有还说他天赋异禀,骨骼清奇,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呢。

    偏偏这位李将军,明明自己老得站都站不稳,第一天上课,竟然说他是花拳绣腿。

    朱翊钧不服气,但一时间又没法证明自己不是花拳绣腿,咬着牙,瞪着眼,不知该说什么。

    李良钦好似没看到,又自顾自的说道:“殿下再扎个马步给我瞧瞧。”

    扎马步?这个朱翊钧倒是很自信,他站得可稳了。上次回裕王府,不小心和爹爹撞在一起,他都没摔,反倒是爹爹差点摔了。

    朱翊钧双脚分开,一撸袖子,半蹲下去:“我就是要让你看看,我练的可不是花拳绣腿。”

    李良钦围着他转了一圈:“姿势倒是不错。”

    “看来平时没少下工夫。”

    说话间,他又走到了朱翊钧身侧,忽然抬手,碰了碰他的肩膀。

    李良钦的手,看似只是虚虚的碰触他的肩膀,但下一刻,朱翊钧小小的身子一晃,竟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殿下!”

    不远处,太监站了一排,看他们的小主子习武,看到朱翊钧摔倒,众人都紧张的惊呼起来。

    太监们要上前去扶,却被冯保拦下了。

    要是见他摔一跤,就一群人涌上去,只能消磨他的意志,对习武半分溢出也没有。

    朱翊钧长这么大,周围的人哪个不是将他捧在手心里呵护,什么时候让他这么摔过跤?

    那小家伙自己也摔懵了,手臂撑起上半身,仍坐在地上,质问李良钦:“你为什么不扶着我?”

    上次陆绎推他,他差点摔倒,陆绎都抱着他,没让他摔。

    李良钦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轻哼一声:“花架子。”

    朱翊钧气的,拳头都握紧了。虽说刚才摔了一下,但他年纪小,摔也摔不疼。太监们见他摔倒,紧张得不行,其实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

    反倒是李良钦左一句“花拳绣腿”,又一句“花架子”,全盘否定了他之前小半年的努力,这让小家伙自尊心严重受挫,气得咬紧了牙。

    朱翊钧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嘟着嘴大喊:“我不要你做我的师傅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厉害!”

    这话说得有些不礼貌了,李良钦却一点也不生气,仍旧慢悠悠的问道:“那殿下认为谁更厉害?”

    朱翊钧想了想,想起了说自己最初的师傅人选。能够单枪匹马平定叛乱,还能对少林武功指指点点的人,听起来就很厉害。

    于是,他对李良钦说道:“俞将军更厉害,我要他做我的师傅。”

    李良钦问道:“俞大猷?”

    “没错!”朱翊钧点头:“戚将军在《纪效新书》里说过,俞将军的剑法,可厉害了!”

    李良钦又问:“殿下是指俞大猷的荆楚长剑?”

    “对对,就是荆楚长剑!”朱翊钧扬起下巴,“我也要跟俞将军学荆楚长剑!”

    李良钦大笑:“我教的。”

    “啊???”朱翊钧张大了嘴。

    李良钦怕他没听请,一字一顿,尽量用标准的官话说道:“俞大猷的荆楚剑法。”

    “我教的。”

    “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奶奶,96岁了,在家摔了一跤,幸好拍了CT,没啥大事。这两天在住院,家里事情多,更新不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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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8 章 朱翊钧张着嘴,难

    朱翊钧张着嘴,难以置信:“你教的?”

    李良钦施施然点头:“俞大猷,我徒弟。”

    “你……你等一下。”朱翊钧转过身,迈开小短腿,惊恐的跑到冯保跟前:“大伴!大伴!你听到了吗?”

    冯保低头,搂着他:“听到了。”

    小家伙贴着他,仰起头,惊讶中略带兴奋的说道:“他他……他说俞大猷是他徒弟!”

    冯保摸摸他的脑袋:“应该是吧。”

    “俞大猷,俞将军,是他的徒弟!”

    他那小表情太可爱了,冯保点头:“是的。”

    得知李良钦和俞大猷这层关系,他又改了口:“刚才,他推我的时候力气好大。”

    “看起来他只是碰了你一下。”

    “这是为什么呢?”

    冯保笑笑:“殿下不如问问他本人吧。”

    朱翊钧又跑回李良钦跟前:“刚才,你明明只是碰了我一下,可我觉得好大的力气,这是为什么呀?”

    李良钦说道:“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空有武功招式,没有内力,都是花拳绣腿。”

    “内力?”

    “内力,总结起来,无外乎总结为通、透、穿、贴、松、悍、合、坚八个字。”

    朱翊钧小脸满是迷茫:“听不懂。”

    李良钦便说些他能听懂的:“桩功是世间一切武学的基础,各门各派的弟子,入门第一课,必练马步桩。”

    “马步桩一则练腿力,二则练内力。”

    “练好马步桩,要根据站稳、站实、站空三个阶段循序渐进。”

    朱翊钧问道:“那我是哪个阶段?”

    “自然是先要站稳。”

    “我站得还不够稳吗?”

    李良钦抬手,看样子又要推他,朱翊钧灵活的闪开:“我还有一个问题。”

    “殿下请讲。”

    朱翊钧抬起头,很认真的看着他:“那师傅是不是一定比徒弟更厉害?”

    “不一定。”李良钦以为他指的是自己和俞大猷的关系,“昌黎先生曾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那就好!”朱翊钧退后一步,有模有样的朝李良钦一揖,“从今天开始,我跟着将军学荆楚长剑。”

    李良钦也还了他一揖:“教授殿下武学,是臣此次进京的职责。”

    朱翊钧又说:“我要学的比你更厉害!”

    李良钦冲他慈爱的一笑:“那就开始吧。”

    “站桩!”

    李良钦中气十足的喊:“含胸拔背,气沉丹田,虚灵顶劲,头顶如细线悬之。”

    从质疑李良钦,到得知他是俞大猷的师傅,再到新感情与跟着他习武,朱翊钧的转变似乎没有半点心理障碍。

    跟着李良钦练了半个月,朱翊钧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习武。之前那半年,陆绎对他可他纵容了。都不用他喊累,稍微出点汗,就让他休息,就跟哄着他玩似的。

    李良钦可不同,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双目依旧炯炯有神。朱翊钧做得不好,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只要那么瞪一眼,小家伙就自觉自愿的改正。

    上过战场,斩过倭寇的将军,在气势上就大不一样。

    朱翊钧平时就很能吃了,自从跟着李良钦习武,饭量更是大增,冯保丝毫不担心他吃太多会积食,甚至还会担心他会不会吃不饱。

    他每天晚上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又要继续读书。

    如此往复,十天才能休息一天,就跟朝堂上那些大臣一样。

    这一日,朱翊钧刚来到正殿,就有太监从宫外跌跌撞撞跑进来。湖北德安传来急报,景王朱载圳于德安王府薨逝。

    朱翊钧对这个王叔没有太多印象,他离京这两年,嘉靖也很少提起。

    但朱翊钧知道,他这位皇叔只比他的爹爹小了二十多天,还未到而立之年。自从那个孩子早夭之后,膝下再无子嗣。

    嘉靖一共八个儿子,死了七个,现在只剩下裕王这个他最不喜欢的。

    好在裕王给他生下了皇长孙,聪颖早慧,活泼健康,由他亲自抚育,一天天在他眼皮底下养大,长成了他理想中的模样。

    不管景王当时离京的时候有多仓促和狼狈,但说到底,总归是亲儿子,况且比起裕王来说,嘉靖也更偏爱景王一些,得知他的死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朱翊钧陪着他,就那么安静的坐了一个下午,阳光从大殿的雕花窗棱照进来,洒下一大片斑驳的光影,再渐渐隐没在黑暗中。

    嘉靖不说话,朱翊钧也没有说话,他坐在龙椅旁边的蒲团上,歪着脑袋,靠在嘉靖的膝头。

    天色暗下来,太监进来点燃宫灯,嘉靖这才站起身,牵起朱翊钧用晚膳去了。

    不久,徐阶呈上奏疏,开篇先慷慨呈辞,把嘉靖夸一遍,皇上勤政爱民、仁厚礼贤,实乃百姓之福……然后进入正题——景王已经薨逝,他也没有子嗣,理应国除,封地的田产就分还给当地的老百姓吧。

    这么多年,徐阁老都已经把嘉靖的性格摸清楚了。皇上爱面子,先把他高高的捧起来,他心中再不乐意,也不能不答应。

    五月,内阁次辅袁炜病重,嘉靖命太医前往诊治,效果不佳。六月,袁炜致仕返乡,行至安山驿站病逝。嘉靖赠少师,谥文荣。

    虽然以前袁炜也不干活儿,但好歹有个次辅的名头,现在可好,袁炜一走,内阁只剩徐阶一人。

    他再次上疏嘉靖,希望增补阁臣,这次嘉靖也不好意思不同意了。

    于是,在徐阶的推荐下,礼部尚书李春芳、吏部尚书严讷任武英殿大学士,入阁理政。

    他俩升了官,空出来的礼部和吏部尚书自然要有人补上。

    举荐名单是由徐阶呈上来的,说是让皇上指派,其实也没有给他太多选择余地,反正选来选去,都是徐阶看中的人。

    这份名单递上来的那日,朱翊钧正好休息,不用读书也不用习武,难得在正殿陪着嘉靖。

    翻开名单第一页,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就让嘉靖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朱翊钧就在旁边,正埋头翻一本闲书,听到他的笑声好奇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封奏疏。内阁推荐的吏部尚书的人选是郭朴,和袁炜、严讷、李春芳一样,都因为擅长写青词入值西苑,朱翊钧经常见。

    第二个人选,他更熟悉了。

    几个月前,此人还差点因为惹怒了嘉靖,被赶回家种田。他就是裕王府邸的讲官,现任国子监祭酒高拱。

    而嘉靖也正是因为看到高拱的名字而大笑起来。

    朱翊钧实在不解,皇爷爷看到这个名字应该生气才对,为什么会觉得好笑呢?

    嘉靖对陈洪说道:“既然郭朴和高拱都是徐阁老推荐的,那便准了吧。郭朴升任吏部尚书,高拱升任礼部尚书,批了送去内阁。”

    “是。”陈洪接过奏折,往后退的时候,眼睛动了动,也在揣摩圣意。

    大抵他和朱翊钧有同样的疑问,几个月前,嘉靖还被这位高大人气得怒不可遏,现在看到徐阶还推荐他从四品国子监祭酒,升任正二品礼部尚书,甚至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心情很不错。

    想来,应该是徐阶推荐了裕王的人,才让皇上觉得满意。

    毕竟裕王现在可是一颗独苗,皇位唯一继承人,已经没有任何悬念。

    这也是徐阶三番两次出手,又是在嘉靖面前说情,保住高拱,又是提拔高拱为吏部尚书,再进一步就该入阁了。

    说到底,看重高拱这个人的能力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在裕王示好。

    陈洪退出大殿。

    朱翊钧才问道:“皇爷爷,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呀?”

    “你说为什么?”

    朱翊钧摇头:“我不知道。”

    嘉靖哼笑一声:“自作聪明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两年来,徐阶大权在握,只手遮天,朝中上下都是他的人。朕不能拿他怎么样,现在能收拾他的人出现了,还是他自己找的。”

    朱翊钧听了个似懂非懂:“皇爷爷指的是高先生。”

    朱翊钧不懂,徐阶明明帮过高拱,又提拔了他,为什么皇爷爷会觉得高拱要收拾徐阶?

    嘉靖但笑不语:“高拱,他在裕王府当了九年讲官,一朝得势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所谓帝王术,归根结底不过‘制衡’二字。”

    他忽然俯下身,贴在朱翊钧耳边,声音低沉又带着诡谲的笑:“想要他们听话,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为他们培养背叛者。”

    严嵩曾经依附于夏言,最后背叛了夏言,徐阶也曾依附于严嵩,最终也背叛了严嵩。

    现在,高拱因其卓越的才能与野心,也即将成为这个背叛者的角色。

    “走吧!”嘉靖牵着他往内殿走去,“去写一篇大字给朕瞧瞧。”

    自从得了徐渭的指点,朱翊钧就跟开了窍似的,字写得越来越漂亮,非但漂亮,一笔一划,还颇有个性,凌厉中带着一点俏皮,锋芒都藏于细节处,温润又带着棱角。

    嘉靖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怎么看都喜欢。

    天气越来越热,按照往年的安排,到了炎热的三伏天,嘉靖会把他的课停了,让他好好的玩一个月。

    但是李良钦说了,练功习武,贵在坚持,应当冷不避三九,热不避三伏。

    即便如此,嘉靖还是心疼他的小孙儿,就算皇太子出阁读书,寒冬酷暑也要休息,何况朱翊钧才五六岁,家里有皇位可以继承,又不指着他靠状元,这么拼做什么?

    于是,嘉靖大手一挥,最热的那半个月,还是要让他休息。

    一闲下来,朱翊钧就在宫里待不住,于是又闹着要去裕王府住几日。

    他一年也就正月和六月能回王府两次,嘉靖也不拦着,就跟往常一样,让他身边的及命太监,陆绎和刘守有两名锦衣卫陪着他。

    听到儿子回来,裕王和王妃早早的就在门口等着了。这次小家伙不用别人抱,掀开帘子,自己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这可把王妃吓坏了,生怕摔着他。朱翊钧轻轻巧巧的落了地,三两步跑到王妃跟前,仰起头冲她笑:“娘亲,我厉不厉害?”

    王妃捧着他的脸揉搓两下:“那么高,你就敢往下跳,吓坏娘亲了。”

    小家伙脸上满是骄傲:“摔不了,我可厉害了。”

    裕王站在旁边,仔细打量儿子:“半年不见,钧儿又长高不少。”

    朱翊钧把胳膊往他手里塞:“我还长壮了呢,爹爹快摸摸。”

    裕王和王妃大笑,一左一右捏了捏他的小胳膊:“果然长壮了。”

    朱翊钧说:“我现在跟着李将军习武呢。”

    嘉靖从福建召来李良钦,专为朱翊钧传授武学,这件事满朝文武都知道,裕王自然也是知道的。

    朱翊钧跟着爹娘进了王府,还嚷着要打一套拳给他们瞧瞧。

    王妃摸摸他的后背,衣服都湿透了,催促道:“上次回来不是打过拳了吗?外面日头大,赶紧进屋吧。”

    “上次打的不算,这次的更厉害。”

    说着,他往旁边迈出一步,扎好马步,就给裕王和王妃展示了一遍李良钦教他的拳法。

    儿子这么小,一套拳法却打得虎虎生风,裕王看得满面笑容,连说了几个“好”字,文朱翊钧:“这叫什么拳?”

    “这个是福建、广东那边的人打的拳法,所以叫南拳。”

    “李将军说,这套拳法手法多变,短手连打,步法稳健,攻击勇猛,练好了可厉害了。”

    这时候,侍女端上茶水,知道他回来,一早给他准备了莲子茶。

    王妃端着茶盏,送到他的嘴边:“知道你厉害,快,喝口茶去去暑气。”

    朱翊钧靠在娘亲腿上,就着她的手,大口大口喝起来。王妃拿着手绢替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又摸了摸他的后背。虽然衣服穿得轻薄,但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好动,一动就要出汗。

    于是,王妃站了起来,牵起朱翊钧的手:“不行,一会儿风一吹该着凉了,得换身干爽一些的衣服。”

    “诶?”朱翊钧喝完了茶,还想和爹爹说他习武的事情,奈何再厉害的小朋友,也拗不过亲娘,只得乖乖地跟着王妃进屋,换衣服去了。

    他一回来,裕王府可热闹了,不仅裕王和王妃见了他欢喜,王府其他管事、侍女、太监见了他也高兴。

    上次府里这么热闹,那还得是半年前,朱翊钧回来小住的时候。

    朱翊钧虽然放暑假了,可他爹还得继续学习。

    第二日一早,朱翊钧听说爹爹在书房听讲官讲经,又偷偷摸摸跑了过去,太监拦不住他,便不拦了。

    朱翊钧本以为讲经的师傅是高拱,隐隐约约听到屋里的声音,却不是高拱,口音都有所不同。

    朱翊钧好奇的探出头去往里张望,只看到个背影,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长得好高呀,又看他穿着蓝色常服,想来官阶应该与张先生差不多。

    “贞观二年,太宗问魏征曰:何谓为明君暗君?征曰: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他在门口偷看了一阵,虽然不知道这是讲的哪本书,但从“贞观二年”“太宗”“魏征”可以知道,这讲的是李世民和魏征的一段谈话。

    整个这篇文章,讲的都是李世民和臣子的对话。朱翊钧听着听着,今日进讲就结束了。

    文章有点长,讲完已经临近中午,王府的午饭都备好了。

    于是,裕王便对他的讲官说道:“今日辛苦殷先生,不如留下一同用午饭罢。”

    殷先生?虽然朱翊钧只见过高拱,但是他知道,他爹爹一共有好几位先生,除了高拱,还有陈以勤、殷士儋等。

    眼前这位殷先生,应该就是殷士儋。

    殷士儋朝裕王一揖:“多谢王爷,但明日天下士子大会于灵济宫,由恩师主持,臣也将为士人讲学,今日便想回去做些功课。”

    朱翊钧立刻捕捉到他这段话中的重要信息——灵济宫,那是个什么地方?

    还有他说的大会是什么会,恩师又是谁,怎么天下士子都要参加?

    今日进讲已经结束,朱翊钧想了想迈步走进书房,来到裕王身旁:“爹爹。”

    “钧儿?”

    他突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殷士儋人高马大,还得低着头看他,躬身道:“殿下。”

    朱翊钧问他:“灵济宫是什么地方呀?”

    殷士儋答:“乃是一座道观。”

    朱翊钧又问:“那你的恩师又是谁呀?”

    “是,徐阁老。”

    殷士儋与张居正等人同科,也是同一年授庶吉士,正好都是徐阶的学生。

    徐阶要讲学,这么一听朱翊钧更感兴趣了:“你刚才说天下士子都要去,那我这个世子可以去吗?”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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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9 章 “啊,这……”殷

    “啊,这……”

    殷士儋不是什么高官,詹事府右春坊洗马,从五品。平时没什么机会在御前走动,只在裕王府进讲的时候,远远地见过朱翊钧,这还是第一次与这位小世子近距离接触。

    没想到,这不大点的小豆丁,竟然是个自来熟,上来就问这问那,还说要去参加明日的灵济宫大会。

    殷士儋来自孔孟故乡山东,身材高大,也热情好客:“只怕殿下不爱听这些。”

    朱翊钧说:“爱不爱听,听了才知道。殷先生,我可以去吗?”

    “当然,无论朝廷官员,还是上京赶考的都可可以听。殿下若是对讲学感兴趣,亦可前往,臣等定当恭迎殿下。”

    朱翊钧天性爱凑热闹,听到那么多人,简直有些迫不及待。可听到他们一群大臣要恭迎自己,他又觉得没意思了。

    于是,回头看了一眼裕王。后者只觉得儿子活跃得过了头,什么热闹都要去凑,换了他指定不敢。

    朱翊钧也看出他爹不想去,于是悻悻的耸了耸肩:“还是不去了吧,讲学我每天都听,没什么好玩的。”

    殷士儋却道:“灵济宫讲学,和日讲官进讲不一样。”

    朱翊钧问:“哪里不一样?”

    “这个……”

    殷士儋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尤其是对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于是笑了笑:“殿下了解过阳明公的事迹自然知晓。”

    “阳明公?”朱翊钧一头雾水,“谁呀?”

    殷士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朝着裕王行了个礼,走了。

    朱翊钧只好问他爹:“爹爹,阳明公是谁呀?”

    裕王牵起他的小手来到书案前面:“应该是前南京兵部尚书,新建伯王守仁。”

    “啊,王守仁!”朱翊钧想了想,十分确定,“我没听说过。”

    裕王坐下来,半搂着他:“那爹爹给你讲他的故事好不好?”

    裕王故事讲得不好,朱翊钧不爱听,委婉的拒绝了他:“我现在喜欢自己看故事。”

    他拉着裕王的手,拽着他走出书房:“爹爹,陪我捉迷藏。”

    “该吃午饭了,酱肘子、田鸡腿、笋丝鸡脯吃不吃?”

    “吃吃吃~”和捉迷藏比起来,还是好吃的更吸引朱翊钧。

    小家伙也给他裕王和王妃展示了一下他惊人的饭量,两大碗米饭,鸡肉、鱼肉、田鸡肉、蔬菜、还有一大碗汤,然后抬起头来,问王妃:“娘亲,饭后没有小甜点吗?”

    王妃惊讶的看着他:“还吃得下吗?”

    朱翊钧点点头:“能!”

    “……”

    小家伙吃饱了不睡觉,跑到花园的树荫下又打了一套拳法。发力的时候吼得整个王府的下人都围过来看他。宫女太监交头接耳:

    “这是什么拳法?怎么打的时候还得扯着嗓子吼?”

    “南拳,昨儿殿下回来的时候,就说过。”

    “咱们殿下打拳的时候可真是威风。”

    “不知道长大了要迷倒多少姑娘。”

    “……”

    拳打完了,朱翊钧又颇有气势的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卧房跑:“该睡午觉喽~”

    他不回自己的房间,却来到王妃的卧房,趴在床上睡得像小猪一样,旁边有侍女扇扇子,额头上还是不停地渗着汗水,王妃就坐在一旁,拿着手绢为他擦汗。

    裕王府这点地方,无论如何束缚不了朱翊钧那颗成天就像往外跑的心。

    随着年龄的增长,被爹爹牵着出去买果饼,在长安大街上走一趟已经满足不了他探索新世界的强烈好奇心——他想要自己出去玩,没人约束他,自由自在。

    于是,第二日一早起来,用过早饭,朱翊钧对裕王说道:“我还是想去那个灵济宫看看。”

    裕王不允:“爹爹不能带你去。”

    朱翊钧不懂:“为什么呀?”

    灵济宫大会,从嘉靖三十三年开始,办过好多次了。徐阶还是次辅的时候,就开始倡导讲学,吸引过无数名士前来赴会。

    自从他畏惧首揆,讲学之风更是盛行,不但京城有,全国各地皆有。

    裕王和徐阶扯不上什么关系,自然不会去捧着个场,毕竟他头顶还有个喜欢猜忌且多疑的爹。裕王行事,想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重要的是,他曾在与高拱的谈话中聊起过京师兴起的这股讲学之风,而高拱的态度是嗤之以鼻。

    他一向对高拱言听计从,高先生反对的事情,他自是不会去做。

    于是,裕王找了个借口:“今日,高先生要进讲《资治通鉴》。”

    朱翊钧说:“那我自己去。”

    裕王不去,也想儿子去:“那儿人多,不安全。”

    “不会呀,有大伴他们陪着我,与成和思云也会保护我,不会有危险的。”

    裕王还是不同意:“你就乖乖呆在王府。”

    “上次我去李大人家,不也好好地吗?”朱翊钧嘟着嘴,碎碎念,“殷先生不也是爹爹的师傅,徐阁老还是首辅,有他们在的地方,怎么会有危险呢?”

    “爹爹和娘亲白天都有别的事情,不能陪我,王府那么小。我已经玩腻了。”

    “爹爹要是不让我出去玩,那我还不如回宫去呢。”

    这小嘴叭叭的,可太能说了。三伏天毒辣的日头都阻止不了他想要外出的心,他爹那软弱的性子,更不行。

    裕王盼星星盼月亮,盼来儿子回王府小住,哪儿能舍得他这么快就回宫去。

    “那……那就去看看吧。”裕王心想:徐阶讲心学,换做是他也不一定听得懂,何况是朱翊钧这个小不点。

    他喜欢凑热闹,那就让他去感受一下文人的氛围,说不定小家伙去了觉得没意思,自己就回来了。

    放他出门,裕王也是有条件的:“这几日,暑气正盛,不可在外逗留,午时必须回来。”

    “好~”朱翊钧外出的愿望达成,扑上去就在他爹脸上亲了一口,“我就知道,爹爹最疼钧儿啦。”

    “嘿嘿~”

    裕王还沉浸在儿子的可爱中,朱翊钧已经跑出门去:“换衣服出门喽~”

    朱翊钧换好出门的装束,马车也已经准备好了,依旧是太监陪着他坐在车内,陆绎和刘守有坐在马车外面。

    朱翊钧掀开帘子往外张望,京城的大街依旧繁华热闹,车水马龙。越是靠近灵济宫,就越是能感受到汇聚的人流,光从衣着打扮就不难看出,都是些文人世子。

    “洪恩灵济宫”,是永乐皇帝所建,里面供奉的是二徐真君。

    到了灵济宫的山门出,更是人山人海。叫停了马车,他要自己下来走路。

    他们跟随人群走了一段,穿过天枢总门、大阐威门,来到正殿前方。

    朱翊钧抬头,望着巍峨的大殿,忽然说道:“我好想在哪儿看到过这里?”

    他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并且每次都是身边这几个人陪着,他们从未来过灵济宫。

    王安好奇问道:“殿下何时见过?”

    朱翊钧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可是我觉得有点像。”

    刘守有笑道:“殿下莫不是在画中见过?”

    朱翊钧摇头:“在太液池旁边的乾佑阁,不知道是不是这里。”

    冯保和陈炬对望一眼,乾佑阁建在高台之上,登阁眺望,能看到大半个京城。灵济宫距离皇城不算太远,他见过并不奇怪。

    神奇的是,他小小年纪,竟然能将远景和身临其境的近景结合起来,确定二者是同一个地方。

    冯保笑道:“殿下没有记错,乾佑阁上所见,正是此地。”

    来到正殿,人太多了,以朱翊钧的身高,远远地望过去,除了密集的人群,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拽了拽陆绎的衣袍:“与成,抱~”

    陆绎正要弯腰抱他,朱翊钧又收回手:“你太高了,会被他们看到。”

    他又转向冯保:“大伴抱~”

    冯保只得将他抱起来,往前方张望。

    人群的最前方,朱翊钧看到好多熟人,除了昨日见过的殷士詹,他提到的徐阶,李春芳也在。

    朱翊钧还注意到徐阶身旁站着另一个人,这个人举手投足都让他觉得应该是一位朝中的重臣,但他却没见过。

    他问冯保:“徐阁老旁边的人是谁呀?”

    冯保答道:“前户部右侍郎,赵贞吉。”

    户部右侍郎这个官职可不低了,朱翊钧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印象,又问道:“他现在是什么官?”

    “他现在没有官职。”

    “为什么?”

    “嘉靖四十年,严嵩欲将其派往蓟州,掌督运粮草之事。赵贞吉认为蓟州粮草有人督芸,又派他去并没有什么用,故而拒绝。严嵩大怒,指使门人弹劾,罢了他的官。”

    严嵩,朱翊钧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朱翊钧目光往别的地方看,在角落里,他还发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的张先生。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知行合一”、“致良知”、“满街都是圣人”

    正如裕王所料,朱翊钧根本听不懂这些大臣在讲些什么,这比他平时学的孔孟之道可难懂多了。

    可周围顶着炎热的天气,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的文人士子听得尤为专注。时而点头赞同,时而恍然大悟,时而低声议论。

    徐阶讲着讲着,又讲到了严嵩,告诫门人弟子,务必以严氏父子为戒,不仅要约束好自己,还要约束好家人。

    他还分享了自己的写给子孙的加训:“无兢之地,可以远忌,无恩之身,可以远谤。”

    朱翊钧听着没意思,这里人多,他觉得热,便让冯保退了出去。

    几人簇拥着他来到树荫下,微风一吹,凉爽不少。现在人们都聚集在正殿那边,这里倒是清静。

    他们挑了张石桌坐下来,朱翊钧说口渴了,王安便去找道士讨了些茶水。

    朱翊钧不喜欢太苦的茶,王安特意为他讨来一碗清水,小家伙咕嘟咕嘟灌下去,又呼出一口气:“真凉快呀!”

    “哈~”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朱翊钧循声望过去,原来在空地的另一边,石桌旁也坐着几个人。

    这几人看起来约莫二三十岁,朱翊钧一回头就对上了其中一人的目光,便被其吸引。

    原因无他,只因这人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朝廷任用官员,不但看科举成绩,也挑长相。尤其挑选举人充补地方衙门的闲差,主打一个以貌取人,几十上百人中,挑几个好看的就可以做官了。

    所以,朱翊钧见过的官员,无论老的还是年轻的,长得都不差。

    但眼前这人,朱翊钧小朋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长得也就仅次于他的张先生。

    或许是各有各的好看,两个人不相上下,但朱翊钧心里,他的张先生最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几个之前评论区的问题:

    1,徐渭没名气,排不进明史前100。我觉得见仁见智吧,但是解缙和杨慎应该有话说。

    2,冯保竟然敢在皇孙面前议政?冯保作为司礼监太监,万历伴读,议政就是他的主要工作(他不管万历日常吃喝拉撒,这算个私设吧)。

    嘉靖-万历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段历史时期,和王朝或帝王无关,而是因为这一时期璀璨的文化。一个能人辈出的年代,文官能领兵,武将也能吟诗作赋。这个能人辈出的时代,杨廷和、王守仁、徐阶、高拱、张居正、戚继光、谭纶、胡宗宪、杨慎、徐渭、王世贞、唐顺之、归有光……以及许多这个文后面还会出场的人物,数不完,根本数不完。

    《本草纲目》《金瓶梅》《西游记》《牡丹亭》等著作也都诞生于这一时期。

    可能这个文不太好看,许多时候,我写得也很挣扎,但内容却是我真心想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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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0 章 那美人儿也看着朱

    那美人儿也看着朱翊钧,两个人对望,朱翊钧咧着牙冲他笑,他也冲着朱翊钧笑,笑起来眉眼隽秀,明眸皓齿,更好看了!

    他俩正对望着,旁边那人从石桌上的碟子里拿了棵水果,剥了皮,顺手递给了美人儿。

    朱翊钧的目光立刻就从美人儿的脸上转移到美人儿的手上,那果肉是橘粉色的,鲜嫩多汁,看着就很美味。

    朱翊钧歪着脑袋陷入沉思,他好像没有吃过这种水果。

    那美人儿也注意到他的目光,扬了扬手里的水果,冲他笑着说了句什么。

    朱翊钧没听清,但他立刻站了起来,朝着美人儿跑了过去。冯保想拦着他,却慢了一步。

    他本来就灵活,现在学了功夫,更是敏捷,身边几个太监想拦他,还真拦不住。

    冯保看向陆绎和刘守有,用眼神询问,这三个是什么人。

    如果是七品以上朝廷京官,锦衣卫肯定认识,如果他俩都不认识,那就要警惕了。

    刘守有小声道:“长得比姑娘还标志的那个,不认识。旁边那两个稍微年长一些的,一个是刑部主事袁福徵,另一个是户部主事蔡国熙。”

    是刑部和户部的人,那冯保就放心了,两个朝廷命官,总不能光天化日对一个孩子做什么。

    朱翊钧走过去的时候,其中一人正好站了起来:“你俩不想听也罢,切在这儿歇着。我得过老师那边。”

    二人点头:“春台兄请便。”

    离开的那个正是户部主事蔡国熙,待他走后,朱翊钧来到那美人儿跟前:“你刚才在和我说话吗?”

    美人儿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水果:“我见小公子像是口渴了。”

    朱翊钧问:“这是什么?”

    “是京师没有的果子。”

    “我好像没见过,”朱翊钧歪着头,仔细端详他,“你说话也不像我们这里的人。”

    美人儿来了兴趣:“那我像哪里人?”

    “嗯~”朱翊钧歪头,略微思索片刻:“像是从江南来的。”

    美人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朱翊钧的目光落到他拿着水果的那只手上,夏天穿的衫子轻薄,稍微抬手,袖子便顺着手臂滑落下去。

    朱翊钧说道:“韦端己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不就是你这样的吗?”

    这话说的,别说眼前的美人儿,就是站在远处的冯保等人也惊讶不已。小家伙平日背了不少诗词,竟然还能活学活用,拿来和美人儿搭讪。

    旁边那人却对朱翊钧说道:“小公子,这果子你今日是吃不上了。”

    朱翊钧问:“为什么?”

    那人笑道:“莫云卿平生最不喜别人赞他貌美。”

    美人儿双目圆瞪,恼怒的瞪了好友一眼:“袁太冲(袁福徵号太冲),你找打!”

    朱翊钧不甚在意的挥挥小手,十分自来熟的坐在了旁边的石墩上:“没关系,我不吃,你告诉我这个果子叫什么,回去之后,我爹爹会给我买。”

    那叫莫云卿的美人却道:“这个果子,北方可买不到。”

    朱翊钧问道:“这个果子只有南方才有吗?”

    “没错。”

    小家伙晃着脑袋:“南方的水果我也吃过,爹爹买不到,我爷爷也会替我寻来。”

    每次出门之前,裕王都会提醒朱翊钧,出门不可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小家伙记得牢牢地。

    莫云卿点点头:“小公子粉妆玉砌,贵不可言,一看便知门第极高。”

    “你长得也很好看呀,只比我的张先生差了一点点哟。”说着,朱翊钧还伸出小手,捏着拇指和食指,给他看一点点的距离是多少,小模样尤为可爱。

    莫云卿笑着问他:“张先生,何许人也?”

    “教我读书的先生呀,他也在这里。”朱翊钧四下张望,“可是,这里人太多了,我找不到给他。”

    张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姓氏,他所说的张先生,应该也是一位仰慕阳明公,崇尚心学的士人。

    朱翊钧坐直了身体,小手轻轻敲一下石桌:“该我问你们了。”

    他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实在逗趣。莫云卿和袁福徵二人对望一眼,配合他:“小公子请问。”

    朱翊钧问道:“这个果子叫什么名字?”

    “枇杷,小公子可有听过?”

    朱翊钧点点头:“听过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云卿和袁福徵二人相识大笑。

    朱翊钧莫名其妙:“你们在笑话我,是我说错了吗?”

    莫云卿乐不可支,好半晌才扶着石桌缓过气来:“小公子误会了,我俩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只是想起一段有趣的往事。”

    朱翊钧顿时升起好奇心:“什么有趣的故事,也说给我听听。”

    莫云卿说道:“在华亭的时候,有一日,我去他家,见桌上有一帖子,写着‘琵琶四斤’,相与大笑。”

    朱翊钧不明白:“笑什么?”莫云卿看向袁福徵,又忍不住笑起来:“因为枇杷不是此琵琶。”

    袁福徵摆摆手:“都说了,乃年幼时所写,只因当时识字差。”

    朱翊钧越听越糊涂:“什么琵琶琵琶,你们在说什么呀,我越听越糊涂了。”

    莫云卿朝他招招手:“小公子你来。”

    朱翊钧走到他身旁,莫云卿一手揽着他,一手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写字给他看:“此‘枇杷’非彼‘琵琶’。”

    袁福徵说道:“当时云卿还取笑我: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

    朱翊钧养在深宫,哪曾听过这样的文人轶事,光是莫云卿随口作的两句诗,就让他耳目一新,实在有趣极了。

    石桌上,莫云卿用茶水写的字迹还未干透,一笔一划沉稳矫健,线条醇厚饱满,清峻豪迈。

    朱翊钧回过头来,看着莫云卿,这个人长得好看,字也好看,还会写好玩的诗,若是他不出宫,哪里能遇到这么有趣的人。

    莫云卿又剥了一颗枇杷,送到朱翊钧的嘴边:“来,这是我昨日进京带来的,小公子尝尝这味道如何。”

    朱翊钧咬了一口,果肉清甜多汁,带着微酸,吃到嘴里,朱翊钧才想起来:“这个果子我吃过的。”

    没有什么水果是皇宫里没有的,就算生长在南方,也会作为贡品送入京师。只是皇上宫里,爱吃的玉皇李常见,枇杷不常见而已。

    既然吃过,朱翊钧对果子就没了兴趣,反而对这个莫云卿更感兴趣。

    他问莫云卿:“你是江南什么地方的人?”

    莫云卿笑道:“小公子可曾听过松江府华亭。”

    朱翊钧摇头:“没听过。”

    莫云卿又道:“今日在灵济宫讲学的大人,小公子可知道是谁?”

    这个朱翊钧自然知道:“是徐阁老。”

    他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年纪,竟还识得徐阁老,想来,莫云卿方才对他“门第极高”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这莫不是哪位阁老家中的晚辈。

    “徐阁老是我通家世伯,我俩今日被好友拉过来凑热闹。”

    朱翊钧没读过“通家之好”这个词,但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他们家和徐家世代交好。

    朱翊钧又问他:“你是来考试的吗?”他想了想,莫云卿长得这么好看,如果他考上了参加殿试,自己肯定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可是,殿试那么多人,朱翊钧看了个遍,他不记得其中有莫云卿。于是安慰道:“没考上没关系,下次再考。”莫云卿大笑:“我不考试,只是来京畿游历。”

    “不考试?”朱翊钧皱眉,“是因为你不好好读书,考不上,所以不考吗?”

    “哈哈哈~”一旁的袁福徵大笑,“小公子有所不知,云卿可是松江府远近闻名的神童。”

    朱翊钧听过的“神童”两只手已经数不过来了,现在又来一个。

    不过,他的小脸上满是怀疑:“我不信!神童都要考试的,徐先生考了八次。”

    莫云卿不置可否:“我一次也没考过。”

    朱翊钧问:“为什么?”

    “志不在此。”

    “嗯?”朱翊钧震惊中带着满满的疑惑,徐阶、高拱、张居正、李春芳、袁炜、胡宗宪……他能数出来的文官,不是进士及第就是进士出身,至少也得是个同进士出身。

    徐渭考举人考了八次,七八十岁仍旧奋战在科举路上的大有人在。

    他第一次听到有读书人说“志不在此”。

    “什么叫志不在此?”

    莫云卿道:“就是不想当官。”

    “不想当官你想做什么?”

    “游历山水,诗词文章,书法绘画,这些都是我喜欢的。”

    “不行!”朱翊钧忽的站起来,“我不同意!”

    “……”

    他这一嗓子,把旁边两人都惊着了,莫云卿不喜科举业,怎么还需要他同意?

    但这小家伙生得漂亮又可爱,连蹙眉、嘟嘴也赏心悦目。大方得体,又不认生,可太招人喜欢了。莫云卿和袁福徵非但没觉得被冒犯,反而乐在其中。

    冯保几人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听见他这一嗓子,也没弄明白,本来聊得好好地,怎么又吵起来了。

    袁福徵问道:“你为何不同意?”

    朱翊钧看着莫云卿,义正言辞:“你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不当官!”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人被他逗得前仰后合,莫云卿道:“我的天,这究竟是谁家的小公子?实在有趣得很。”

    朱翊钧站上旁边的石墩:“你们不许笑,我是认真的!”

    袁福徵指着莫云卿:“小公子,你可别招他,他凶起来,目如老虎,声如裂帛,吓人得很。荡平倭寇,威震东南的戚继光戚将军你听过吧,都被他吓得夜遁。”

    “谁?”这次换朱翊钧震惊不已,“你说戚将军……诶?”

    朱翊钧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到了二人身后,远处,大殿的转角处忽然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朱翊钧欣喜的挥着手大喊:“张先生!张先生!”

    灵济宫的正殿,讲学仍在继续。张居正实在听得厌烦,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趁着没人注意,偷偷留了出来,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一会儿,然后回家。

    刚走拐过弯来,远远地就听到有孩童的声音,心中顿感不妙——这声音有些耳熟,不确定,走近再听一听。

    哪知道下一刻,不用走进,那孩子高高的站在石墩上,一眼就能瞧见,不正是他心中所想之人。

    二人听到他喊张先生,一同回过头去。莫云卿不认得,同在京城为官的袁福徵却一眼就忍了出起来,连忙站起身,向张居正拱手:“张大人。”

    张居正只点了点头,目光落到朱翊钧身上。小家伙还站在石墩上,待他走近,便激动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张居正在心中叹气,这小家伙愈发胆大,出宫不在裕王府老实呆着,出宫乱跑。这是他该来的地方吗?

    这是张居正最不想他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的都是真的,戚少保请客吃饭,席间胡应麟(这哥们儿喝醉了就搞事,戚继光次次都在场)对莫云卿出言不逊,莫云卿一声吼,把戚少保连夜吓跑了,从此声震江东,一般不出门,文人聚会,他一到场,全体起立。

    莫是龙,字云卿,后字延韩,明代文学家、书画家、藏书家,创“云间书派”,迷弟董其昌说他是明代王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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