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夫和卫青姐弟商量着金俗嫁女儿的事情,襁褓里的李令月则在一通眼珠乱转后注意到对面的男婴。
男婴比现在的她略大一些,被宫人们呵护备至的他生得白白胖胖,看起来颇有福相。
可惜——
他是戾太子刘据。
李令月心中暗暗叹息。
虽然民间因为卫霍的关系,对戾太子刘据的描述偏于同情,认为他是仅次于始皇帝长子扶苏的悲剧皇位继承人,但从小见证政治的血雨腥风并且熟读史书的李令月却觉得刘据和扶苏的悲剧都有其必然性。
至少扶苏的自杀,早就有迹可循。
秦朝军纪严明,军法严苛,秦始皇在军队中拥有绝对威信。如果不能第一时间让军队所有人相信让扶苏自杀的诏书是伪造的,即便有蒙氏兄弟的绝对支持,扶苏也无法获得军队的全部指挥权。
何况,扶苏作为始皇帝的长子,从小活在父亲严苛教育下的他对始皇帝始终保持着又敬又畏的感情,父亲的一言一行在扶苏眼中都是无法逾越的泰山。
刘据的失败则是另一个层面的必然。
史书明确表示,巫蛊之祸发生前,刘据母子和汉武帝的关系已经非常疏远,彼此间沟通非常不畅通不及时,以至卫子夫不止一次担心废太子。
而汉武帝得知卫子夫母子的担心后,竟让卫青转告卫子夫:她的皇后之位和她儿子的太子之位都非常稳当。
由此可见,卫子夫母子在巫蛊之祸发生前,宫廷和政治地位都岌岌可危,卫青是他们最重要的权力依靠。
然而,明知舅舅卫青对自己和母亲都至关重要,刘据却并未给予卫青足够的尊重,这点单从一个小细节就可以看出——刘据成年后,竟然把李敢的儿女收为心腹!
要知道,李敢当年曾经因为不接受父亲李广负气自杀的事实,上门挑衅殴打卫青,最终在上林苑被霍去病以打猎射偏的名义杀死!
这一家子和卫青的关系,不能说是不共戴天,至少也算血海深仇!
他却把李敢的女儿娶为宠妃,儿子李禹当成心腹,默许李禹得罪霍光、金日磾等汉武近臣,自己也主动疏远卫青生前提拔的大臣。
他这么做也许是爱难自禁,但更说明卫霍在他心中的地位并没有后世以为的那么高。
所以,自从卫青去世,再也没有人愿意帮他在汉武帝跟前说话,觊觎太子之位的阴谋家们开始编制巫蛊之祸。
首先是卫子夫所生诸邑公主、阳石公主在二月被杀。
汉武帝对此并不在意,如常去甘泉宫避暑,卫子夫担心灾祸殃及自己,派人去甘泉宫请安问好,武帝不见使者。
七月,韩说、江充等人在太子住处发现巫蛊。
刘据母子当时已经战战兢兢,看到这种情况,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扶苏,于是在母亲卫子夫的支持下举兵谋反。
然而,刘据不仅错估了形势,也高估了自己的威望,同时没有足够的担当,大败后抛弃母亲卫子夫,带着宠妃所生子女逃亡,逃亡途中不忘临幸地方送给他的女人。反倒是那时还在襁褓的宣帝刘询因为外婆史氏不得宠,没有被刘据带上,阴差阳错活了下来。
本质废物!
想到这里,李令月翻了个白眼。
摇篮里的刘据对此毫无知觉,翻个身,继续酣睡。
……
另一边——
刘彻走后,陈阿娇始终无法从被刘彻夺走女儿的痛苦中恢复,靠在闻讯赶来的母亲怀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
“因为他是皇帝,是……”
听到母亲重音“皇帝”这个词语,陈阿娇唇角划过冷笑:“母亲说得对,他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大汉境内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东西,我的女儿是他的,我也是他的,但是我……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阿娇,是我对不起你,我原以为……我没想到……没想到……”
馆陶有些说不下去。
她原以为刘彻知道女儿给他生了孩子后,他们之间会旧情复燃重归于好,谁想刘彻居然这么狠心!
陈阿娇闻言,抬头,眼中流过淡淡的冷漠:“母亲放心,我虽然难过但我不会绝望,我将用此后余生不断为我的女儿祈祷,祈祷我的小公主一生都健健康康无病无灾,成为大汉最美丽最有权力的公主,封地堪比诸侯王,夫君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
“阿娇,你要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别忍着,母亲看着心疼……”
馆陶的眼泪流下来。
陈阿娇却说:“母亲明日进宫吗?”
“嗯?”
“打听一下,刘彻把我的孩子给了谁!”
陈阿娇抬起头,含泪道:“天恩不许我的孩子在我身边长大,我只能在长门宫中祈祷她一生平安。”
“阿娇……”
馆陶哭得泣不成声。
这一刻,她真正感受到女儿长大了,变得成熟了,但是也——
“阿娇,我的女儿,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
……
第二天早晨,卫子夫带着未来的皇太子和刘彻昨夜交给她的小公主前去拜谒王太后。
王太后此时已经得知刘彻从长门宫带回一个女婴。
她曾经和馆陶是政治盟友,得馆陶帮助才讨得窦太后欢心,稳稳坐上皇后以及太后之位,如今看到襁褓中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心中不免有几分怜爱和愧疚。
“这就是长门宫的那位……”
“是。”
卫子夫低头顺眉。
王太后从女官手中接过小公主,反复端详,竟是越看越喜欢:“这孩子生得真好,眉眼有福相,将来一定是个美人胚。”
“那也是因为太后您生得美貌,所以公主长得好看。”
“你倒是嘴巴甜。”
王太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接过同在襁褓中的皇长子。
和两个孩子都一番嬉戏亲昵后,王太后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前几日修成君进宫,提起女儿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她虽然是哀家与前夫所生,毕竟是哀家的女儿,她的女婿可不能大街上随便抓一个。”
“太后所言极是。”
“金俗以前吃了不少苦头,受了很多委屈,如今陛下认了她这个姐姐,哀家怎么也得给她的女儿张罗一门好亲事,皇后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这……”
卫子夫经过昨日和卫青的商议,心中早有了合适人选,闻言,大大方方地说道:“妾以为淮南王世子刘迁可堪婚配。”
“刘迁?怎么说?”
“我听说修成君一心想给女儿找个学富五车的夫家,淮南王刘安正是诸侯王中最有学问又谦逊有礼的,而刘迁身为淮南王世子,学问涵养想必都是顶好的。另外,淮南王刘安昔日与田安国关系亲昵,若国舅还在,一定也会赞同这桩婚事。”
“弟弟与淮南王确实关系非常……”
想起自己那因惊惧而死的弟弟,王太后的脸上难免又流过几分伤感,对卫子夫的人选建议也更多了几分喜欢:“既然如此,传哀家旨意,招淮南王世子刘迁入宫觐见,若此子样貌品行确如传言一般优秀,就让他们择日完婚吧!”
“喏!”
卫子夫为首,一众人低头接旨。
随后,卫子夫又陪着王太后看了一会民间艺人的表演,侏儒艺人的精湛演技逗得太后哈哈大笑,不停地赏赐。
侏儒艺人得到太后赏赐,表演也更加卖力了。
这时,宫人通传,说是窦太主求见太后。
“她……”
王太后眉头微皱。
自窦太后去世、陈阿娇被废,她和馆陶的关系便日益疏远,倒不是过河拆桥,实在是见面尴尬。
不过如今——
王太后看了眼在女官怀中呵呵直乐的小公主,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带她进来。”
“喏。”
宫人退下,不多时将馆陶带到王太后跟前。
馆陶进入宫殿,目光立刻被王太后身旁的两个婴儿襁褓吸引,心不在焉地给王太后、卫子夫依次行礼,入座后,迫不及待地问道:“太后,您身边这两个孩子——”
“一个是皇后生的皇长子,另一个……”
王太后笑而不语。
馆陶闻言,如遭雷击:“可以……可以让我看一看……看看小公主吗?”
“可以。”
从馆陶进入那刻开始,王太后就知道她为小公主而来。
女官上前,将小公主交到馆陶怀中。
馆陶抱着外孙女,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真可爱的小公主,长得一脸福相,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洪福齐天,福泽绵长……”
“这个孩子确实生来就很有福气,陛下对她是格外喜欢,甚至有意将小公主与皇长子以双生兄妹之名抚养。”
“真的吗?”
馆陶神色尴尬。
毕竟,即便都是皇帝的孩子,皇后所生和宫里没名分的女子所生,待遇终究天差地别。
但交给卫子夫……
卫子夫笃定地点了点头。
她经过一整夜的冷静,已经理好情绪,完全不介意做陈阿娇的女儿的母亲。
毕竟,陈阿娇在长门宫,基本不可能为皇帝生下第二个孩子,她生的小公主将来再得皇帝喜欢也终究是女儿,没法继承皇位,威胁不了皇长子的地位。
倒是赵国进献的美人王氏近来颇得皇帝宠爱,若假以时日生下皇子,说不定——
想到此处,卫子夫看馆陶和小公主的眼神越加温和了。
注:
刘据宠爱李敢女儿重用李敢儿子出自《汉书·李广苏建传》:
敢有女为太子中人,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亦有勇。尝与侍中贵人饮,侵陵之,莫敢应。后诉之上,上召禹,使刺虎,县下圈中,未至地,有诏引出之。禹从落中以剑斫绝累,欲刺虎。上壮之,遂救止焉。而当户有遗腹子陵,将兵击胡,兵败,降匈奴。后人告禹谋欲亡从陵,下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