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
和内府的帝王画像上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李令月看着一脸慈爱的俊朗男子,回想生前见过的由阎立本亲自绘制的绢本《历代帝王像》上那位目光犀利神色阴沉威严冷酷的君主,顿时觉得好笑又荒唐。
阎立本想象中的西汉武帝和她亲眼看到的西汉武帝的长相岂止是一模一样,简直毫无关系。
但仔细想来,也不是不能理解。
西汉时期丹青技艺还不发达,即便贵为君主也无法留下画风工整、对人物样貌特征和气质仪容都刻画入微的人像画,后世流传的帝王画像多是画师根据史书对帝王的记载结合自身阅历想象创造完成,最终成品必然和真实的那个人差距巨大。
毕竟,史官们通常只记录帝王在位期间的为政措施和国家大事,鲜少有人花费笔墨刻画帝王在日常生活中体现的温情面。
太史公倒是擅长通过寥寥几笔的细节刻画人物的多面性格,可惜太史公的《史记》是个人作品而非官方修史,写作时难免加入个人情感,对汉武时代的大小事务的记录可谓是爱憎分明,以至于最后一卷《今上本纪》无法流传。
当然,以太史公对汉武帝的复杂感情,《今上本纪》的内容多半也……
想到这里,李令月看刘彻的眼神更加专注了。
而刘彻看到小婴儿不过半月大却如成年人般专注深邃地看着自己,仿佛知道自己是他/她的生身父亲,心中对这孩子的喜欢顿时又多几分。
“如果你是小公主,朕把你宠成天下第一的小公主,封地比任何一位公主都更多更丰饶,夫君是大汉最英勇尊贵的少年郎,如果你是小皇子,朕就严厉地对待你,把你锻炼成材,将来若是才华卓著,朕甚至会让你继承大统……”
宠溺地说着,刘彻低头,试图亲吻婴儿的额头。
可惜,嘴唇还没碰到额头,他嘴角的胡渣已经扎痛了幼儿娇嫩的皮肤!
小脸紧皱,小嘴撅起,眼看就要——
“你……”
刘彻有点慌乱。
他虽然已经是至少四个孩子的父亲,但从未参与过养育孩子的工作。
贵为天子的他通常只会在探望后宫时顺便看一眼襁褓里的婴儿,偶尔抱入怀中亲亲搂搂,剩下的事情全部交给孩子的母亲以及照看孩子的宫人们。
现在,看到孩子被胡须扎痛随时可能哭闹,他顿时手足无措。
“你……你别哭……你敢哭出来吵醒你那个刁蛮泼辣的母亲,朕……朕……朕就再也不来长门宫看望你们了!”
一时情急,刘彻口不择言。
话音落,他已经后悔,正挖空心思想补救的时候,怀中的小婴儿居然真的破涕为笑,伸出小小的软软的手,试图抓他嘴巴旁的胡子。
“咯咯~咯咯~”
婴儿不懂他说的话,只是觉得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很可爱。
没想到怒眼威胁换来这样的结果,刘彻感觉荒唐的同时又如释重负,心想,这孩子不愧是我们老刘家的种,还在襁褓里就有了高祖风范。
可惜……
刘彻下意识地看了眼孩子身后,迎接他的是睁大的双眼。
她醒了!
陈阿娇醒了!
她正看着他和孩子!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在你抱孩子的时候就已经醒了。”
陈阿娇慵懒坐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彻。
暮春时节的气候有些湿热,她又刚刚醒来,难免脸颊潮红衣领凌乱,加上近日才生育了孩子,身体较之刘彻的记忆不免丰腴许多,印象中刻薄凶狠的脸颊也多了几分温润松弛。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身上,浮着薄汗的皮肤竟闪闪发光,空气中飘荡着似婴孩奶香又似女子幽香的微妙气息。
刘彻不由呆住:“……你……你既然醒来,为什么不出声?就这么一直看着?”
“为什么要出声?”陈阿娇反问。
刘彻:“……”
陈阿娇又道:“当我还是皇后的时候,我曾无数次白天躲在帘子后偷看你和卫子夫抱着孩子享受一家三口的幸福时光,晚上躺在冷冰冰的床上抱着扎成捆的锦缎假装这是你和我的孩子度过难熬的长夜。现在,我虽然进了冷宫,却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当然要好好看着,看你抱着我的孩子,亲亲热热……”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语调不紧不慢,眼神平稳淡然,完全没了当年的急切紧迫。
刘彻对此感觉很新鲜,同时又怅然若失:“阿娇,没想到……没想到仅仅一个孩子就让你有这么大的改变,早知如此,当年朕就该把子夫的孩子抱一个给你抚养……”
“你——”
陈阿娇无语。
她知道这个男人天生骄傲,把天下人都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卫子夫即便贵为皇后,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乖巧可爱的玩意儿。
事实上,卫子夫能够成为皇后一方面是她足够乖巧懂事,不争不抢,连续给他生下孩子,一方面则是因为她有个资质足以成为千古名将的好弟弟,又恰好后位空虚。
但即便是她也没想到刘彻竟能当着自己的面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同时伤害两个女人的话,更可恶的是,看他的模样,分明觉得自己的想法精妙至极!
“你……你终究还是不懂……”
陈阿娇强忍着愤怒道:“你不懂女人更不懂母亲!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是我的孩子,是我经过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而不是你从其他女人怀中强行夺来的孩子!至于卫子夫……如果你当年真把她的孩子抱来给我,以她的性格,多半会忍着眼泪谢恩接受,但是……但是……算了,你这样冷血的男人终究不会懂孩子对母亲的意义,更不会知道母亲对孩子的爱是上天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痛强行刻进女人身体里的……”
“陈阿娇!你——”
自鸣得意的想法被陈阿娇当面否定甚至嘲讽荒谬,刘彻面上有些挂不住,当即把孩子扔给宫人,指着陈阿娇大骂:“朕原本想着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以后常来长门宫看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好!好!好!朕现在就走!朕以后再也不来长门宫!朕还要带走你的孩子!让你的孩子只知道朕这个父亲,不知道还有你这个母亲!”
“你说什么!”
陈阿娇大惊失色。
刘彻见陈阿娇因为孩子的事情面色大变,再次得意洋洋,从宫人手中抢走孩子,随即大踏步离开。
陈阿娇愤怒,连滚带爬下榻,赤脚踩在地板上,一路跌跌撞撞!
“停下!停下!刘彻!你不能这样对我!”
可惜,长门宫虽是陈阿娇的住所,建筑它的土地却是大汉天子的疆域。
此时此刻,长门宫的宫女奴婢们都沉默跪地,任她们的女主人在刘彻身后恸哭追赶,没有人敢上前帮忙,脑袋压得低低的,低到了尘土里。
终于——
刘彻走出了寝殿。
陈阿娇却因为剧烈运动导致身体再度出血,剧痛难忍,慌乱地摔倒在门槛前。
“刘彻!刘彻!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刘彻不理陈阿娇,对守在外面的卫青道:“回宫!”
“可是——”
卫青方才一直守在寝宫外没有入内,对里面发生的事情只能猜出个七八,看着怀抱婴儿满面喜容的皇帝和摔倒在门槛后披头散发恸哭怒骂的废后,敦厚的天性让他忍不住劝诫道:“陛下,贵人她在流血,您真的要——”
“你想教朕做事?”
刘彻冷冰冰地看了眼卫青。
卫青低头,一言不发。
反倒是陈阿娇,见此时此刻竟只有卫子夫的弟弟卫青为自己说话,不禁自嘲又嘲讽地说道:“刘彻!我原本只是恨你薄情寡义!对我始乱终弃!现在,我不仅更加恨你!我甚至开始同情接替我成为皇后的卫子夫……有你这样喜怒无常任性妄为的皇帝,她即便贵为皇后又能享受什么?不过是个任你摆布玩弄伤害的精致傀儡!”
“闭嘴!”
刘彻心虚,怒斥陈阿娇却不敢回头看陈阿娇,一个劲地催促卫青:“还不赶紧随朕回宫!”
“陛下,长门宫离未央宫路途遥远,骑马也要好几个时辰,龙胎年幼,恐怕……”
“那就中途寻地方休憩,顺便让他们找个奶娘给孩子喂奶。”
刘彻并不认为卫青的担忧是问题。
从小养成的自信让他恨不能现在立刻把孩子带回未央宫。
他相信卫子夫会尽到中宫职责,将陈阿娇的孩子视如己出,抚养成人。
“喏!”
卫青无奈,伺候刘彻上马。
刘彻骑在马上,怀抱抢来的婴儿,得意地看了眼气得双目喷火的陈阿娇,甩鞭离开。
卫青没有立刻跟上。
他满怀愧疚地对陈阿娇道:“贵人,末将必竭尽全力,护龙胎周全!”
随后,卫青上马,追上刘彻。
刘彻知道他为何迟缓,不满地哼道:“和她有什么好说的!忘了她母亲对你做过的事情吗!”
卫青不言语,策马跟在刘彻身后。